承欢——追魂暖香。

皇甫暮云

（一）

离开他之后但是这一段时间，我恢复到最初的状态。穿洗得发白并且踩虚了边的旧牛仔裤和已经弄脏的白色球鞋，一个人长时间的在寒冷的街上行走。抽6块钱的中南海。寒风凛冽的刮过脸庞，我微微的闭上眼睛。面无表情的穿越来往的行人。那些陌生的容颜和没有光亮的眼睛从我身边飘过。这样一天接一天。我的确不是特别的想念他，这一场看起来仿佛有预谋的离别在情理之中，所以并不显得突兀。

这个晚上我依旧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俞渐下降的冰冷温度穿骨越髓，抵达内心深处。在昏黄的路灯下一只肮脏的流浪狗跑到我的脚边。它抬起头仰望我。眼神无辜而信任。我停下脚步，在昏黄的路灯下审视这个贸然出现的生灵。原本该当是白色的毛纠结在一起，头上长着难看的疤，身上有后中的污垢和灰尘。如同一个路旁行乞的孤儿。它就这样死死的盯着我，我也就这样不转睛的看着它。忽然间我眼泪汹涌。一月寒冷的夜晚，我就这样停留在路上和一只不知归处的狗对峙。

   在我视线模糊的瞬间，我看见一个穿着淡蓝色高领毛衣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她站在我面前。对我静好的微笑。眼睛漆黑，犹如遥远高空的繁星，清冷又明亮。她说，落落。走吧。我最后再看一眼脚边的小狗，然后拉起她冰凉的手。我问她，我们去哪里。回家。她说我们回家。
我跟着她穿越一条又一条深不见底的小巷，路过耍上石灰的道旁树，路过明明灭灭的路灯。路过高大的房子和笙歌不歇的娱乐会所。最后她带着我走上一座木质结构的阁楼上。在楼梯的转角处她说，到了。
她说，落落你不要哀伤，离别是永恒的主题。所有流离失所的爱恨最终都会得到原谅。
你叫什么名字。
承欢。

我出生在长安，从家里出来一直向北走，就可以看见未央宫的灯火。有很多夜晚，我会趁着母亲熟睡之后悄然起身，一直朝着北方行走，直到耳中能模糊的听见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传出的悠扬乐声。我会一直站在没有人的长安街道上，让那些破碎的灯光落到我漆黑去星辰的眼睛里。

我是这样开始写关于承欢的故事的。因为看见一只流浪狗对着它流出眼泪。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哪里。我依稀看见那个神色静好的女子牵着我的手走向古老的城墙。然后转身走进最近的网吧。拿了通宵卡，在电脑开机的声音里点燃香烟。一支接一支不加节制的抽起来。直到最后喉咙疼痛。旁边的电脑一直放着王菲的歌。那个高不可攀的女人梦呓一般诡丽的声音不断的传来。我忽然失聪。整个大脑变得苍白。趴在电脑键盘上。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次听见承欢的声音。她说，落落。你听未央宫里的歌声多么明亮。

（二）

我的母亲是个容颜绝美的女人。只是终年不见笑容。也很少哭泣。我记忆里唯一一次见到她的眼泪还远在十年以前。彼时我只有七岁。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到家中，脸型消瘦而英俊。分明的轮廓仿佛先人用古老的文字刻在骨髓上的图腾。他拿出两个完全一样的玉佩。把其中一个交到母亲的手上。对她说，我必须离去。但是相信我我会再回来。那时所有的战争都已经结束。我们就离开长安，去长满杨柳的江南终老。
然后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两行眼泪顺着凝脂般的皮肤滑出一道曲折的线。跟手心的掌纹一样。

我不知道那个轮廓清俊的男人是否就是我的父亲。从未有人跟我提起过关于我父亲的任何事，仿佛他根本是不存在的。而事实上，在我的生活里，除去我的母亲，也没有其他的人。有时候会有一些歌女和才子来找我的母亲。才子写出迤俪的诗歌拿给我的母亲，她为它们谱上曲子，然后拿给那些有着圆润歌喉的美丽女子。她们给她一些钱，然后我们就这样生存下去。
承欢。这世界必然会存在离别。但是生命轮回不息。即使有一天我死去，我们也能再见。彼时你不再认得我，但是我看见你的时候，我会对你微笑。你要记得，不论遇到多么难过的事情，也要存活下去。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迎接希望的到来。在永远结束之前，总会有一个人会来到你身边。带你到幸福里去。
我对她微笑。并且说，好。然后拿起琵琶轻声的弹唱。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我的母亲看着我。眼神中流露深切的悲伤。承欢。承欢。她低声的呼唤。直到我再一次对她抬头微笑。

我们国家的北方是一个叫做匈奴的国家。听说那里长满了绿色的青草。草原上的人们会赶着大批的羊群放声歌唱，那声音辽远而苍凉。听到的人久久都不会忘记。
有的时候我会想，在那样一个干净的土地上，蓝蓝的天空之下开满金莲花，该是怎样一种绚烂的场景。那里是不是佛经里所说的明净世界，纤尘不染。那里有没有长安城里那样精致的女子，有没有吟游诗人的足迹，并且写出最美的文字，拿给我的母亲，谱出最美丽的歌谣。

公元36年。那个叫做呼韩邪的单于带着大队的羊马来到长安城。这个原本就盛极一方的城池顿时喧闹起来。关于王嫱的故事在整个长安城里迅速的流传开来。我从那些歌女的口中得知，冬天到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即将骑上白色的骏马，走向那个开满金莲花的国度。

（三）
我忽然想起那个生活在北方的男人。他沉厚的嗓音通过电波传到我的耳膜。其间夹杂着信号不良而产生的悉唢繁碎的声音。他给我念他的日记。声音太小，我把手机紧紧的压在耳朵的旁边也听不清。只有一句话，我是记得的，他说，我可以把孤独发挥到淋漓尽致。
然后我就难过起来。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没有人陪着他。一个人住。我们之间隔着36小时的火车。我很确定那一瞬间我想用手抚摸他的脸庞。
很久之前我跟他讲过我关于承欢的一切想象。那是个容颜美丽性情坚韧的女子。有淡定从容的微笑。让人一瞬间就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关于她的一切忧伤。只有等待是永恒的。这是她说的句子。我笃定的相信她。

他有面色平静的脸。温厚的嗓音。我不确定他是否会穿擦得铮亮的皮鞋，然后掷地有声的行走在北方寥廓的天底下。不确定他是否会抛弃掉包括文字在内的一切梦想。最后出入各种写字楼里跟所有的人毫无二致。我想我必须等待时间交给我一个答案。只有等待是永恒的。承欢曾经这样哀伤的诉说。

（四）
王嫱离开长安的那一天，天气异常的寒冷。整个城里挤满了人。我从阁楼上望下去，终于看见那个穿着雪白裘衣的女子倾城的容颜。她低头拨弄抱在手里的琵琶。一连串哀伤的音符飞出来。飞遍了长安的每一条街道。所有的喧闹瞬间停止，只有那悲戚的曲调久久的回响在这个城的上空。像是从天堂落下来的珠玉。

他们离开很久之后我终于听见有人在说，真好。从此天下太平。盛世永年。

也就是这一年。我发觉母亲的变化。她谱的曲子越来越哀伤，拿给我试唱的时候我常常到一半的时候就不能继续。仿佛有一跟极其尖细的金丝勒紧喉咙。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段时间她发疯一样的填词写曲，是要把所有的绝望都发泄出来。她这样的状态让我切肤的不安和恐惧。

她的死亡来得那样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她拿出带着体温的玉佩交到我手上，承欢，若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拿着相同的玉佩来找你，你就跟他走。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在永远结束之前，总有一个人会来带着你走向幸福。承欢你要记住，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哪怕再见你时我再也不是我。你再也不认识我，但是我会对你微笑。
她抓着我的手迅速的冷了下去。跟我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那时那刻我心中平静。好象生离死别其实是不存在的。我握着玉佩的时候再次想起了十年前出现的男子。他干净的脸。以及他口中的江南。

江南。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有无边的扬花落在清澈的河水里随着时光流向永恒。是不是有笑容精致的女子对着喜爱的男子轻声歌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不是有美丽得如同梦幻的故事和手心温暖的男子，眼睛里泛着潮湿的光亮。我的母亲用尽十七年的光阴，也不曾跨越累累关河到达的地方，那些道路是不是注定要让我继续走下去。
然而我已经看不见前方的出路。落落。最后承欢安静的出现在我的身后，用从来不曾有过的绝望语气这样对我说。

（五）
我的偏头痛又一次发作起来。在电脑的屏幕之前我使劲的揉太阳穴。大口大口的喝水。我再一次想起几个小时之前遇见的流浪狗，不知道最后它去了哪里。那里有没有熹微的温暖和避风的墙角。
关于西安的所有印象全部出现在脑海里。像是黑白的胶片一晃一晃的不断闪烁。我恍惚中又一次置身在那个古老的城池，在长满法国梧桐的街道上旁若无人的行走。或者在旅馆中背诵佛经。那些曾经为爱走天涯的日子仿佛昨日般切近。又如同三生一般遥不可及。

告诉我，要走多远的路，才可以忘记你的样子。
最后我回转过头去，对着女孩忧伤的眼睛说，承欢，对不起。我必须让你远行，非常孤独的远行。你要一个人走很远很远的路，并且最终是失望的。因为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其实都是不存在的象。没有谁能真正的陪你翻山越岭。这个道理你必是明白的。
她说，是的，落落，我明白。只是我已经非常的疲累。请你尽快给我一个结局。那种看不见方向的寂寞，我感觉已经物力再去承担。

（六）
母亲落葬之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阁楼里为诗人谱写曲子。有的时候我也安静的歌唱。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我一边轻轻的弹唱一边回想母亲绝美的容颜。想到过去那许多年的光阴，她便是这样过来的。所不同的是，她在等待的是美仑美幻的错觉，而我只是在等待永远的结束。因为那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带我走。

冬天的雪终于和悲伤一样融化了，然后春天来了。又可以听到梁间燕子啁蜇的啼叫。在这个春天终于我看见一个面目清攫的男子推开房门，拿出晶莹的玉佩，对我说，承欢。我终于见到你。他说，承欢。你跟我走。我看着她的眼睛里泛着潮湿的光亮然后对他微笑。
你跟我走，为着这一句话我的母亲等了十七年。并且写出了让整个长安城忧伤的歌。

我对他说抱歉，母亲尸骨未寒，我必定得等到周年忌日之后才能离去。他说，好。到时你拿着这玉佩来洛阳找我。我叫陈年。你的父亲已经亡故。从此由我照顾你，一直到永远的结束。他用手轻抚我的脸夹。手心温暖而干燥。忽然我看见母亲安静的出现在他的身后，她对我微笑。再消失不见。

我在长安写的最后一首曲子是一个女子写的。
她说，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用去一整个夏天来给它填曲，始终觉得无力掌握。并且不断的为它流泪。终于我把曲子交到美丽歌女的手中，并且第一次没有收下她们递过来的银两。

只是写下这些句子的女子不会预料到。这一年的冬天，雷声真正的出现过。那天刚好是母亲的忌日，我站她的坟前长久无语。这是一场告别，我即将离开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母亲，带着她未完成的爱走向洛阳。我用手一寸一寸的抚摩墓碑，并且泪流不止。雷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刹那见我仿佛被雷电击中，然后清晰的看见未来的走向。

（七）
殊途同归。

（八）
离开长安的时候依旧是冬天。那天我穿着雪白的裘衣，一如当日的王嫱。此去经年。终于轮到我离开。陪伴我的只有母亲留下并且跟随我18年的琵琶。
这个冬天这样的寒冷。而我知道我即将走向永远，那样的宁静喜乐甚至可以用手去抓住。我回首这个演尽繁华的城池。看不尽的长安花，唱不完的歌谣，都不再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我的永远，在没有雪花的江南。越过常年积雪的秦岭，就是希望存在的地方。

然而我再也没有看见陈年。在走过累累关河翻山越水之后，在三个月跋涉辗转之后。我看见洛阳的扬花和草长莺飞，我看见身体单薄的女子水一般的笑容，我看见澄澈的天空和歌舞升平。只是没有陈年。我到达他的府邸。玉佩交出去之后是另外一个男子走出来。他说，我知道你是承欢。
陈年已经死去。在宣帝与西燕慕容永的战场上，殉国。
那一刻我终于听见兵戎相交的声音。无数人在疯狂的呐喊，杀，杀，杀。一个又一个头颅落地，鲜血撒向天空，开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风景。惨烈得犹如幻觉。而我的永远我的陈年。就是这幻觉中破碎坍塌，再也拼凑不出一个人的模样。

我忘却了所有的语言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自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墓;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我再次看见母亲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她伸出冰凉的手，对我说，承欢，这世界必然存在别离。但是生命轮回不息，你要勇敢的存活下去。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来不曾离开。

（九）
我依然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在灰色的天底下寥落的行走的女子。在喝完最后的一瓶水我再次看见她穿着淡蓝色的高领毛衣。坐我的对面。

她说，落落，其实我知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们一直寻找的，都是不存在的象。这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真相。

核弹熊

师父！！！
俺的魂照就进入轮回，投胎转世了，追不回来了

核弹熊

好喜欢承欢啊！！！
要是我先遇到她，早就饱回家了。。。

皇甫暮云

原帖由 核弹熊 于 2009-12-5 11:30 发表
好喜欢承欢啊！！！
要是我先遇到她，早就饱回家了。。。

惊悚。。。小熊你要穿越么。

核弹熊

备具的是俺没有小叮当！！！
也没有能回到过去的书桌柜。。。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