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小传

洛筱寒

如果你说你喜欢武侠，却不知道古龙，那么你是一个伪武侠迷，甚至连看过武侠都谈不上。


我大概十三岁的时候，开始读古龙。


那时候，我并不大懂古龙的世界，只觉得他的书好看，和金庸先生有着明显的不同。然而，我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倘使我认识金庸先生，定当他是位长辈；而古龙却可以给我一种朋友的亲近。


古龙是一个跳不开自己的作家。一旦他开始用心去写他心内的武侠时，每一个人物都逐渐幻化成了他的影子。


古龙，原名熊耀华，祖籍江西。有关他的出生年月，竟然有三个版本，1936、1937、1938，而古龙自己也绝少谈及过往。他就像他笔下的人物，一出来就是高手，一出来就是那么的落寞。比如快剑阿飞，比如寂寞的李寻欢，比如风流的楚留香，比如萧索的萧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古龙交代主角的出身来历。我想这大概是古龙真实心境的一个反应。


然而，每个人都有过去，古龙也不能例外。


虽然，不能确切的知道古龙出生在那一年，但是有一点却可以肯定，古龙出生在那个颠沛流离的大混乱时代——那时的中国，正是国民、中共、日本三股势力混战的时代，正是中国近代最不幸的时代。


国之不幸！


张爱玲曾说，那是一个乱世，整个人类都似乎沉沦于毁灭的冲动，战争摧毁了一切的文明与宁静的家园。


古龙生于那时，所体会到的世界，自然是我们这个年代的武侠小说作者不能体会的。


出生在香港的古龙，自幼便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后来，他随父母来到了台湾，从此以后，台湾就成了他的永久居住地。


1949年，中共取得了政权，国民党固守台湾。一个热战的时代结束，一个冷战的时代到来。然而这这终究要好些，毕竟冷战中还有求得和平的希望。可是，国之不幸尚未了结，古龙的父母却爆发了一场家庭战争。


古龙的父亲曾担任台北市长的机要秘书，因此古龙的家庭并不贫穷。可是，父母的离异，对古龙伤害极大。那时，古龙大概十四五岁，正是青春叛逆期。古龙将一腔怨恨发泄到了他父亲身上。倔强的古龙离家出走，开始一段艰辛的历程。


他如他在《名剑风流》中写到的：人的痛苦，他却已尝得太多。但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是我可以去的地方。


古龙的小说虽然看似处处透着绝望，其实处处留有希望，这便是古龙，极度的痛苦，却不愿放弃。在朋友的帮助下，古龙在台北找到一处落脚之地，他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居然以流浪少年的身份读完了高中。


——倘使我们了解了这些，或许可以对古龙小说中的人物多些了解和理解。


1956年，古龙在《晨光》杂志上发表了他的第一篇作品《从北国到南国》。那是一部纯文学的作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网上搜搜，还搜得到。


可以说，青少年时代的古龙，还是有志于做一个纯文学作家的。


读完大学后的古龙，越发感到生活的窘迫。他曾说过一段话，让我感触良多，甚至会有一种隐痛：


“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要预支稿费。……为等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甚至可以说，年轻时代的古龙是看不起武侠小说的，他是为生活所迫，才不得不改写武侠。这让我想到了屠格涅夫，这位世界文豪也曾是那样窘迫，写着他自己都觉得羞愧的东西。诚如古龙所言：“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其实，与古龙齐名的金庸先生，所以会去写武侠，也是因为其主办的《明报》销路不畅，方才不得不写武侠的。


早在古龙崛起于江湖之前，金庸、梁羽生已经在香港打下一片天地，成就一时风流。但是，由于一些原因，金庸的小说在台湾是被禁的。而当时的台湾正是武侠小说崛起的时候，市场需求量极大。台湾武侠的三剑客便是此时诞生的，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红极一时。古龙与之有过密切交往。


写武侠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三剑客成名后，自然多了许多爱好，能够静下心来写武侠的时间不多。于是，古龙便有机会为三剑客代笔。没想到，这一枪手生涯，竟然成就了一段绝世的传奇。


古龙在代笔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原来武侠是这样好写。为了生活，为了那丰厚的稿费，他终于抛弃清高，开始撰写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苍穹神剑》。


仿佛处女的破处，一旦经历后，便无所谓了。


他就像一个写作机器，疯狂的写作，从1960年到1963年间竟然写了十四部武侠小说。客观来说，这些书的模仿痕迹很重，还是传统的套路，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然而，古龙是天生的浪子，不羁的性格，成为他成名的最大障碍。他太喜欢挖坑了，经常太监文（一篇文写到一半，下面没了）。搞得出版商对其极是头痛。曾经有一段时间，出版商不要他的作品。


为生活所迫的古龙不得不开始认真写作，逐渐洗去恶名。


当经济渐渐宽裕，古龙开始不再为生活而写作了。而这时候，他迎来了一段维持三年的感情，并且有了他的长子。只是生性风流的古龙，终究还是离开家——有时候，我觉得这是古龙潜意识里对少年记忆的报复。


而这段经历也让古龙的武侠创作进入到一个崭新的时期，《名剑风流》、《绝代双骄》等古龙代表作都诞生在这一时期。


此时的古龙恶习复发，可是，再没有哪个出版商敢不要古龙的稿子。因此，同样的事情，在不同人做来是不一样的。此前，被称作恶习；此后，被称作名人轶事。


有一则关于古龙断稿的趣事，是燕青先生亲眼所见并形诸文字的。


燕青说他有一次亲眼见到香港某出版商在席间大骂古龙，因为古龙拿了钱却不交稿。古龙默默地听着出版商发完脾气，便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出版商像催了眠似的，拿出支票簿来，写了一张四万元台市的支票给他。古龙说了一声晚安，便把支票塞在袋里走了。古龙走后，出版商对燕青说：“我敢打赌，明天晚上，古龙口袋里剩不了一千元台币！”


在当时，四万元台市绝对是大数目，在台中台南的乡村地带，能买到一间很像样的房子。古龙有本事在一天之内将这笔钱花完，而且是花在吃喝玩乐上。


古龙好酒、疏财、风流，算不得一个好男人，却是一个好朋友。这与他笔下的人物有着极大的相似。被古龙伤害过的女人应该不少，有名可查的便有好几位。古龙也数度离异。甚至古龙自己都不无自嘲的对其弟子丁情说：“古大侠生性就是个浪子，所以根本不适合婚姻生活。”然而，他又真得喜欢那种生活状态吗？


他生前最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小李飞刀》中的主题歌，其中有两句：“人生几许失意，何必偏偏选中我？”每当酒酣耳热之际，他常常要人唱这首歌。可见他心中充满悲凉失意之情。


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有一段话，最能反应古龙的心境：


李寻欢打了一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箱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如果我们了解古龙的生平，再去读这段话，定会明白其中的悲凉。


人生从来都是这样，从出生到死亡，终究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其中的滋味是那样的令人难熬。愚蠢的人，或许还能享受到快乐，越是聪明，越是痛苦。岂不闻痛苦的苏格拉底，快乐的猪？


古龙的朋友很多，也多名流，金庸、倪匡（即卫斯理）、司马翎、诸葛青云、卧龙生等等都是他的挚友。诸葛青云疏财好赌，晚景凄凉，他仍不忘古龙这位好友，曾笑着说，他这些都是向古龙学的。


他的小说中关于朋友的言论极多：


世上有比友情更令人感觉温馨的吗？


朋友就是朋友，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绝没有任何东西能形容——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玫瑰，再加上世界上所有的花朵，也不能比拟友情的芬芳与美丽。


朋友，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东西。友谊，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假如你曾经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人就永远都是。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爱情却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你要交一个朋友，就得了解他的脾气，他若有缺点，你应该原谅他。不错，一个人难受时，不拿好朋友出气拿谁出气？好朋友若不能谅解他，谁还能谅解他？


情人虽是新的好，但朋友总是老的好。


朋友永远第一，朋友的事永远最要紧。


酒、色与心境的悲凉，消耗了古龙的生命，中年以后的他身体大不如前，终于有一天，他住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情缓解，又耐不住寂寞，坚持要出院。而且，他再次酗酒，导致食道破裂。


1985年9月21日，古龙终于安详地闭上了他的双眼。


从此不再有欢乐，也不再有悲痛，从此永远安详而宁静。


他的朋友和学生丁情在《古大侠的最后一剑》中，记载了古龙临终前的情景：


对于酒的执着，大概没有人能比得上古大侠、他三番两次的因酒而住院，换了别人，早已怕酒怕得要命了。可是我们的古大侠却照喝不误。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已中了酒毒？还是不怕死？抑或是他借酒来逃避什么？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出来，就连和他走得最近的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只能说：“古大侠的压力太大了，到了末期，他大概也已想通了，已大彻大悟了。”这些长久堆积下来的压力，已不是他所能承担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味的承受下去呢？ 所以临死的前几天，他又开始纵情喝酒。醉了睡，醒了又喝，又醉，又睡，又喝……


古大侠的独特豪性又见了。在这几天之内，古大侠曾在一个夜深人静时，突然问了我一句话，问了一句他从来不会说的话：“小乌龟，你猜我死了，有没有人会为我落泪？” 经不起他的又纵情喝，他的食道终于又破裂了，终于又大量出血了。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


这便是古龙，一个真实的古龙。


古龙死后，他的朋友送来挽联，文曰：“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古龙、金庸，谁为盟主，很难定论，然而论及武侠流派，却不得不提古龙。


其实，这一切对古龙来说，又有多重要呢？仿佛他在《楚留香》中说到的：


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 本帖最后由 洛筱寒 于 2011-4-19 19: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