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中,几乎没有什么英雄可言,也没有什么风月可谈。人们既做不了孙悟空(尽管在文革中有许多“孙悟空战斗队”),也成不了贾宝玉(一个执着于感情的人会被人们普遍看作神经病),最后只好选择流氓道路,或者说向流氓学习。大流氓学不了,退而求之,学习做小流氓。于是,韦小宝应运而生。孙悟空是江湖上的英雄,贾宝玉是庙堂里的叛逆,韦小宝则介于江湖和庙堂之间,可以向英雄做鬼脸,也可以向叛逆耍滑头。做不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人们,只消就地一滚,就可以做成一个“韦小宝”。生存的本能迫使人们放弃为人的尊严。也许人人都不把韦小宝放在眼里,但又没有人不暗中羡慕韦小宝的生存策略和韦小宝的成功人生。韦小宝集中了流氓文化的全部秘密,也体现了人们在流氓文化空间中如此生存的全部现实和历史的合理性。TO BE OR NOT TO BE,在此完全变成了,你想不想成为韦小宝?
不管怎么说,金庸小说无意中为历史作出了一个绝妙的贡献:有关未来的预告。我是说,金庸笔下的韦小宝预言了一个时代,预言了一个象征着这个时代的人物;这个时代我称之为韦小宝时代,这个人物则是当今站在权力顶峰的第三代中共领袖***。
为金庸所预言的这个韦小宝时代,乃是在一场悲剧落幕之后除临的,或者说,一场大梦做醒之后出现的。在韦小宝之前,人们经历的是一个没有唐僧的孙悟空时代。有关这个孙悟空时代,金庸曾经在小说里一再暗示过,比如《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或者《鹿鼎记》中的神龙岛。可以说,也正是对没有唐僧的孙悟空时代的领略,才使金庸最后悟出了韦小宝。相对于这样的时代,《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乃是十分幸运的,因为他有幸遇到了唐僧,从而使他的英雄主义有了大慈大悲的导引。比起孙悟空的这种幸运,作为没有唐僧的孙悟空时代的主角和象征性人物的毛泽东实在是太不幸了,因为他除了知道“金猴奋起千均棒,玉宇澄清万里埃”,除了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从来不曾领会过暴力只有在慈悲的导引之下,才是积德的,才是于人类于历史有功德的。孙悟空尽管不太情愿,但他毕竟还服从了唐僧,跟着唐僧走上了一条为人民服务的道路。然而毛泽东恰好相反,他没有领会孔子作为一种文化人格在中国历史上无意中扮演着唐僧那样的角色,从而十分蛮横地不以孔子为然,要把孔子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用他身边那个头号文化太监的说法,叫做“千万万剐唐僧肉”。为了表示他的帝王气概,毛泽东自作聪明地将大太监的这句奉承话改为“僧是愚氓犹可训”,也即是说,免唐僧一死,但要改造其世界观。于是,人们便领教了一个没有唐僧或者说唐僧被孙悟空强制进行思想改造的时代。这个时代的行为原则就是造反有理,就是阶级斗争。用毛泽东本人的话来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种观点解释历史的是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种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孙悟空由于没有唐僧的限定,成了历史上的勾践,成了金庸小说里的慕容复,或者东方不败,或者神龙岛主。总之,成了一个用暴力取得的权力话语统治世界,用同样具有暴力意味的话语权力来改造人们思想的自大狂,或者说精神病患者。毛泽东由此以喜剧的方式导演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历史悲剧。一直等到这场悲剧结束,才轮到韦小宝式的人物,***,出场。
与毛泽东不同,***出场的前提正好是慈禧太后式的历史人物邓小平继毛泽东之后以悲剧的方式导演完了一场叫做改革开放的喜剧。要不是八九年的血案,整个历史气氛是相当轻松的。昔日的悲剧已经演完,人们从没有唐僧的孙悟空时代的阴影里走出,感受到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然而,突然就听见枪声响了。人们没想到在喜剧后面居然还隐藏着由暴力担任主角的悲剧,全体楞住,瞪着历史舞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在一片强烈的舞台灯光里,***登场了。***是以笑嘻嘻的形象出现的,他的笑容跟韦小宝一模一样。他告诉台下的观众,没事,没事,继续改革,继续开放,没做完的生意继续做,没谈完的项目继续谈。人们起先还没有反应过来,并且对这个油腔滑调的角儿十分反感。直到这个韦小宝式的人物真的坐下来跟这个谈判跟那个做生意时,人们才发现,孙悟空不见了,慈禧太后也不见,整个舞台上重新忙碌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尽管有关***的介绍中列出了许多细节组成的履历,事实上这样的人物乃是直接从《鹿鼎记》里走出来的。彼此不仅有着相同的籍贯,并且也具有天生的随机应变能力。韦小宝所置身的时代是如此的和谐,以致人们分不清他是这个时代的象征,还是这个时代是他的写照。这个时代表面上崇尚只做事不说话的人,但人们心里却全都明白,这个时代流行的是高智商低原则的商业人格。因为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一旦由高智商低高原则的人执掌大权,那么虽然轰轰烈烈,但人们将再度体验专制的滋味;至于低智商高原则的家伙,那就更让人难以忍受,到了九十年代还在坚持无数个主义;相比之下,倒是低智商低原则的人比较可爱一些,至少不会干扰别人,至多是让别人牵着手儿走。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指的大概就是这类人。在这四类人之中,***很幸运地性于高智商低原则的那一类,从而成了这个时代的流行色,成了这个时代的象征,致使被原则性压了很久很久的中国人,如今终于可以指望出现一种低原则的政治。从韦小宝的立场来说,这叫做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大家方便。
从孙悟空到韦小宝,从毛泽东到***,中国历史从悲剧走向喜剧,从高原则走向低原则,从斗争走向谈判,从互相敌对走向自由买卖,其轨迹一如金庸小说中的男主角,从完美无缺的陈家洛走向经济实惠的韦小宝。历史和文学,文化与审美,历史的阅读和小说的阅读,竟然有着如此对称的同构性,实在令人吃惊。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一种有意味的现象,***与韦小宝一样,具有一种句号的特性。韦小宝是金庸小说的封笔形象,而***将成为一种专制制度以及与其相连的一段下水道阴沟洞的历史的终结。历史悲剧和历史喜剧的重复上演,不是因为历史本身的丰富多彩,而是由于某种历史正在呈现其全部内容,从而归于消失。用当年马克思的话来说,历史场面总是重复二次,一次是悲剧,一次是喜剧。悲剧已经演完,喜剧业已开场,人们于是看到了韦小宝的出现,并且是不带有康熙皇帝作背景的韦小宝。强权政治由此开始消解其强度和硬度,呈示了软化的可能。我想,无论是金庸还是金庸笔下的韦小宝,都不曾料到韦小宝有朝一日会真的坐江山,而且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就这么煞有介事地坐了。可见历史其实是多么容易为人所虚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句看上去很哲学实际上很常识的话,如今突然显得十分当下。只是在指出了这样的当下性之后,我想重申胡河清的立场。因为不管韦小宝具有多大的历史合理性,对其保持批判姿态与肯定他的合理性同样重要。正如“易”字是因为变易才生出了不易,对韦小宝的肯定也将由于坚持对他的批判才显出肯定本身的合理性。读者应该感谢金庸小说提供了韦小宝这样一个人物,但人们没有理由说,我们应该同时感谢韦小定,尽管他在客观上也许会做出一些有益于历史进步的举措。因为人们最终会从一部丑陋的历史中走出来的。这部历史的上半部分叫做没有唐僧的孙悟空时代,其下半部分则是失落了康熙的韦小宝时代。也即是说,在金庸小说写完的地方,人们可以看到这部历史是怎样终结的。
一九九八年四月初稿于上海华东师大陋室
一九九八年六月修改于奥克拉荷马
注:此文系向科罗拉多大学东亚系举办的“金庸小说和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国际研讨会”提交的学术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