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阿碧：比烟花寂寞

璮青

江南，实在是幅太美的画卷，远水接天的湖光，丘带空濛，岛蕴仙灵，堤岸垂柳笼烟，青巷润雨如绵，连呼吸，都是秀雅清透之风。绿衫婉柔的少女，施施然手执双桨，从画中划出来。吟唱着“举棹”“年少”的《采莲子》，一笑嫣然：“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

什么是碧？

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菩萨蛮》)，江南的湖凝成碧玉，她泛舟而来，袖下的腕似月似雪，靠在巧描精琢的船栏边，拨动水绿，偶尔听栏外，一霎儿风，一霎儿雨。

是“不觉碧山暮，秋之暗几重”（李白《听蜀僧浚弹琴》），小筑韵雅，她拂弦弄音，琴曲柔曼婉转，隔卷珠帘，帘前谁家飞燕，敛翅驻足，误了青山的晚暮，秋云更低了几分，想仔细闻聆。

是“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方岳《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峰峦雨洗后映晴空一色，她名如滴翠，沉浮于浩渺烟波上杳淼的雾，来历浮萍，忆及往昔何夕，熟了樱桃，愁了芭蕉。

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六月莲叶田田，她手剥红菱，“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荷下九湾十八绕，比姑娘心思，灵窍珑肝。

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杏子林清风断肠，她身遭飘零，可依可靠的姐妹情份天各一方，坞内碧螺春暖，何曾想生死未央，到尘命天定曲尽人散，碧衣浅，珠儿落，从此绿还红消。

与其他几本一样，《天龙八部》的女子，每每都是绝色，阿碧，和最美还有距离，她身旁的阿朱姊姊，彷佛更要慧黠夺目。但是水乡的灵秀女孩，常常八分容貌十二分温柔，玉作肌肤，水为血肉，柳成筋骨，尤其她那双纤手，“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让书中最痴情的公子，想着：“一美至斯”。

她通音律，精器乐。算盘这俗气家生，软鞭这凶辣兵刃，在她洁白柔嫩的指间，不过是清脆明亮的“采桑子”，是“叮、玲、东、珑”的琵琶音。她“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惊起了参合庄相思的燕子，西掠疾远。

宋俞文豹的《吹剑续录》里说：“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喜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而此处，阿碧集两家之采，以娇柔身躯持武奏乐，不异于十七八女孩儿，执铁板，唱的却不是大江东去，依然是婉丽小调，幽缠绵长，绝甚！

她懂茶茗，擅美食。盖碗里深碧舒展的茶叶，宛若这可人儿一般，缓缓漂浮，衍出浅淡盈绿的水，至善至柔，连吐纳香气都是清新无垢的。茶时点饥，茶后肴致，朱碧双姝皆烹膳技艺精湛，美点佳肴无不通晓。心慧眼澈的段誉说“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那我暗猜，四样精致点心中，玫瑰松子糖，色带紫红，中缀点艳；藕粉火腿饺，透明胶皮内藏鲜红火肉，应是“娇红芳香”的阿朱所做。茯苓软糕洁白甜爽，粉嫩嫩而小巧适口；翡翠甜饼，青意盎然，软糯带酥，自然为阿碧手笔了。

本是江南地道的精雅馔脯，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因“疑心有毒”，竟“不敢食用”，倒也作罢，独个域外番僧、一对粗豪武人，真要举杯大啖，岂不成牛嚼牡丹。还是俊雅公子，添了殷勤软语的美鬟俏婢，配细瓷食皿，立素楼亭榭，方如画如诗。

这章“向来痴”，另外别具风格的，是姑苏温绵呢软的吴侬俚语，“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北宋官话该是古汴梁地区所讲吧，据说与今福州说话有几分相似，想象中，似乎是评弹的味道，无乐也成歌。苏州姑娘骂起人来，亦是啼转悦耳的娇嗔，何况阿碧温柔体贴，“介么”“弗”“好伐”字字道来，更像脉脉缕缕的茉莉花香，弥漫在酒深的幽巷，浸透满江南倾醉神魂的风物。连末段解手俗事，都聊得俏皮可爱，细读不禁莞尔。

阿碧，这个远比双儿鲜活灵动的丫鬟，柔嫩得犹如第一缕晨曦下幼叶上莹透的露珠，微微颤动，便要滴下来。只可惜，《天龙》至始至终，都没有她详细的身世来历，未明姓氏，不知父母。碧，是天生属于她的颜色，没有谁比她更适合，但是，她一生最明丽的色彩，仅拥有碧，仅止于碧。那一抹春日的艳光容华，贮藏不到秋天丰收的硕果，如同烟花，只定格在人们刹那的璀璨影象，匆忙的赞叹之余，记不起任何绚烂的篇章。

“服侍丫头”，是她的枷锁，也是她的幸福，她天真烂漫的笑语，掩饰不住自己小小的心思。阿朱影射着半开玩笑“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的公子。”传奇小说里，丫环喜欢自家公子，是再寻常不过的故事，只是那明悟的结局，已初显端倪。“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呒不用格。”一声叹息。

搁置了太久的空白，久到快忘了你尚留在春风里枉自凋谢。那最后一幕，映在心爱的人痴痴颠颠的志得意满中，你满眸的柔情无限。我非鱼，堪怜这难成眷属的佳话，却也瞥见，你噙着泪，笑靥如花。

琴音箫韵

好久不见楼主，文采依旧啊，看这篇写阿碧，我心底涌起了当初读五陵姐金庸十二钗时的柔情。
燕子坞出了慕容公子和四大家臣，可五人之中以慕容复最无豪情侠义，姑苏出了王姑娘和朱碧双姝，可这三人中以王语嫣最无灵动生机，真是讽刺。

璮青

琴音箫韵 发表于 2013-7-4 16:27
好久不见楼主，文采依旧啊，看这篇写阿碧，我心底涌起了当初读五陵姐金庸十二钗时的柔情。
燕子坞出了慕容 ...

看到琴韵你，总想起古琴之音的清微淡远，让我静心地一再回看自己的文章，是否当得谬赞。

其实我的文，跟这里的几位大人相比，无论人物评价、立意、对原书的研究等等，都还是相当浅薄的。我多半是凭了自己的喜好，或是因为平日遭遇的一点触动，来写人物性情的一两点，很多时候写出来的文字无法深究的。而琴韵你每次的回复，都让我写下一篇的时候，很有动力。

当初我看天龙八部的时候，最失望的人物就是慕容复，朱碧那么有灵秀的女子，仅仅只是慕容复的丫鬟，那想象中公子该是如何谪仙样的人物，王语嫣至少容貌算得天仙化人，她却连段誉一点都看不上眼，心念念只有表哥，也让人好奇比段誉这位王孙公子好上数倍的男子是何等不凡，但结果……

就评论而言，慕容复让人能写的地方很多，我却始终提不起任何兴趣，有时候想想，这也算是金庸先生写的即失败又成功的人物吧。

萧朱紫

我也很喜欢阿碧，温柔动人，善解人意，小清新，总之是一个相处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的人

琴音箫韵

璮青 发表于 2013-7-4 22:09
看到琴韵你，总想起古琴之音的清微淡远，让我静心地一再回看自己的文章，是否当得谬赞。

其实我的文， ...

哈，能成为你写文的动力，我很荣幸。
立意、研究之类，其实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积累而逐渐深入的，每重读一遍书，都会有新的想法。这里的几位大神都是阅历丰富又博学多思的，视角的确会更深入，但这是可以通过长期修炼而达到的。倒是写文时的态度和作者本人的性格有着很大关系，若是态度功利、轻佻，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好文章。一直以来，你的文风让我感觉到你对于每一篇文章的态度都是非常认真用心的，所以我每次也都会很认真地看完。

说起来，金庸对萧峰和慕容复这两个人物的处理很有意思，前者出场毫无征兆，甚至可以说是在慕容世家的光环中出现的，但出场之后就是无与伦比的豪情，甚至让人暂时忘了一路陪着读者走来的段公子；后者出场极尽铺陈，但却让人大失所望，甚至使人感到这位公子爷的家丁奴婢，倒各个比他出彩。当真应了萧峰的那句话”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
纵观全书，慕容公子可憎又可怜，诚如你所说，是老爷子写的既失败又成功的人物，天龙全书都在讲命运无常、因果报应，最后给了慕容复一个疯癫的结局，也算是他的业报了吧.......

不醉不会

燕子坞出了慕容公子和四大家臣，可五人之中以慕容复最无豪情侠义，姑苏出了王姑娘和朱碧双姝，可这三人中以王语嫣最无灵动生机，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