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与中国古典小说名著

刘国重

金庸在他的小学阶段，读中国古典小说亦甚多。
金庸的武侠小说，同时直接继承了中国“旧武侠小说”（以及比“旧武侠”更“旧”的武侠小说《三侠五义》）与西方“骑士小说”的文学传统。“武侠小说”与“骑士文学”，“合流”于金庸，就像小和尚虚竹，“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天龙八部》第三十七回)
对金庸来说，这“体内原有的真气”，就是整个的中国旧文化，包含中国古典白话小说。
金庸谈到过的中国古典小说，有《红楼梦》《水浒传》《荡寇志》《水浒后传》《金瓶梅》《肉蒲团》《三国演义》《西游记》《西游补》《施公案》《彭公案》《英烈传》《绿野仙踪》《再生缘》《笔生花》《兰花梦》《三门街》《封神演义》《铁冠图》《说唐演义》《猫头鹰》《说岳全传》《济公传》《剪灯新话》《燕山外史》《官场现形记》《醒世姻缘传》《聊斋志异》《今古奇观》“三言”“二拍”等等，可见其涉猎之广。
金庸1956年谈《书的“续集”》，说起《七侠五义》有续集《小五义》《续小五义》等，《今古奇观》也有很多续集，金庸认为“除了胡闹与无聊，在这些续书中再找不到什么别的”，但他仍然读《七侠五义》的续集到《九续小五义》，读《今古奇观》的续集到《五续今古奇观》。金庸又认为，《红楼梦》的各种“续书”，“无一不是糟极谬极”，即便如此，他仍看完了八九种。金庸读《说唐》的“续书”，从《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一直读到《薛刚反唐》。他读《猫头鹰》的“续书”，读杨六郎的故事，读杨宗保的故事，读杨文广的故事，一直读到《狄青平西》和《五虎平南》。由此看来，金庸没读过的中国古典小说，怕是不很多。
金庸一直强调自己从大仲马那里受惠良多，但与池田大作对谈时，说的却是：“《三剑客》并没有教我写人物，我写人物，是从中国的古典小说学习的。”（《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第207页）
我不认为中国古典小说的总体成就有多么高明，但是，那是我们自己的的文化传统，有短处，亦有所长。今世的小说家，不该轻视这笔遗产。
古典小说自有其长处。金庸与池田大作的对谈录中，有一章节的小标题就是“中国古典小说擅长描写人物 ”。金庸说：“《三国演义》写人物不直接叙述其内心，单凭言语动作，人物精神自出，这是戏剧的手法。戏剧和电影只表现角色的言语及动作，但内心生活自然而然的显露出来。这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度技巧。”可惜几乎所有的“新文学家”，都“努力去学西洋小说，着重描写人物的内心思想，不但读来沉闷，人物的性格反而并不明确，这是不学习中国古典小说技法之故。”（《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第308页）
短篇小说写人物，能写“透”，难写“厚”。要写“厚”，不能不长篇。“现代文学”三十年，长篇小说一门的创作成就实在是寒碜得很。长篇小说在“写人物”，也即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尤其乏善可陈。
对于中国古典小说，我们往往是先想到书中人物，然后才想起书名，或者是人物与书名同时浮现脑海。现代长篇小说，我们先想到的往往是书名，对小说中的人物却没什么深刻印象。
李辰冬先生认为：“鉴别小说家伟大与否，以他创造人物的多寡和人物是否有自己的面目为定。”以此衡量，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总体成就，是不合格的，是不及格的。
一代大儒金克木先生，之所以对金庸小说青眼独加，就因为金庸创造出了“吸引人而又意义非凡耐人寻索的人物”。（三联书店《金克木集》第六卷第500、501页）
    某个国家在某一时代的小说成就，主要还看长篇小说。20世纪末，美国现代图书公司评出“20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是完全不考虑短篇小说的，一百部小说都是长篇。接着，香港《亚洲周刊》亦步亦趋，评出“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百强”前四部中，竟有三部短篇，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钱谷融先生成为现代文学批评大家，非出本愿，他晚年回顾：“我是最不喜欢现代文学的，……现代文学比古代文学差多了，也比外国现代文学差。”（李怀宇《访问历史》第326页）
金庸还对严家炎先生说过：“在语言上，我主要借鉴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8226;金庸答问录》）一干“新文化人”，太不重视对吾国古典小说的学习借鉴，语言“欧化”得厉害，缺少“中国味道”。李长之先生说得好：“非驴非马，把天然的语言之美的组织打破了，这是白话文运动最大的一个致命伤。差不多人人感到，各种文字的作品没有不能读的，独独现在流行的白话文不能读。”（李长之《<红楼梦>批判》）
金庸又说：“莎翁重人物性格、心理的刻画，借外在动作表现内心，这对我有影响。而中国传统小说那种从故事和动作中写人物的方法，我也努力吸收运用到作品里。我喜欢通过人物的眼睛去看，不喜欢由作家自己平面地介绍。”（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8226;金庸答问录》）金庸的长处，正在于能兼收并蓄中西方文学之所长。
金庸与池田大作谈中国古典长篇小说，谈《三国演义》最多，谈《水浒传》较少，谈《红楼梦》最少。
中国古典小说，在金庸心目中，文学价值最高的，是《红楼梦》和《水浒传》。
50年代，金庸谈到两部西方小说巨著《战争与和平》《白鲸》，都引用了毛姆《文学回忆录——世界十大小说家及其代表作》的观点。既经金庸引用，则毛姆的观点应该是很为金庸认同的，但金庸也不是完全赞同毛姆，他说：“毛姆如此极度推崇未必一定正确，但（《白鲸》）这部小说是巨作，那是不容怀疑的。……我国的《水浒》、《红楼梦》至少就比它伟大。”（金庸《三剑楼随笔&#8226;<无比敌>有什么意义？》）要跟西方大小说相比，金庸拿出的必然是他认为的中国最好的古典小说，就是《水浒传》与《红楼梦》了。这里，金庸竟把《水浒》排在《红楼》之前，应该是因为《水浒》与《白鲸》更相似，写的都是硬汉，而不是真的以为《水浒传》的文学价值更高于《红楼梦》。
金庸对池田大作说：“在中国的古典小说中，《三国演义》享有崇高之极的地位。……近代的文学批评家们从纯文学观点来看，认为《红楼梦》的价值更高，我也觉得是如此。……《三国演义》的社会影响，远远超过了它的文学价值。”这里金庸只提到《红楼梦》，没谈《水浒传》。
2003年金庸对《北京青年报》记者说：“如果有人写这些好书给我，我看莎士比亚，我看《红楼梦》，我很感谢他，幸亏他写了这么多好书给我看，《红楼梦》、《水浒传》，现在看我学到很多东西。”（北京青年报《金庸为自己设计墓志铭》）这里，就把《红楼梦》排在《水浒传》之前了。
还是这次访谈中，《北京青年报》记者问：“为什么对您的毁誉如此分明，争议如此之多？”金庸回答说：“毁誉分明我觉得很简单，因为实际上中国人有两种，一种喜欢武侠小说的……还有一种人根本不喜欢，连《水浒传》他也觉得不好，甚至《红楼梦》他也觉得不好。”这就很明显地把《红楼梦》看得比《水浒传》更高了。
综合起来看，金庸眼中文学价值最高的中国古典小说，依次是《红楼梦》和《水浒传》。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红楼梦》高出《水浒传》甚多，但金庸似乎并不这样认识。在金庸看来，好像《红楼梦》与《水浒传》之间就算有差距，差距也不很大。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在《红楼梦评论》中说：“《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可见在静安先生眼中，中国最有文学价值的古典小说，也（依次）是《红楼梦》和《水浒传》。

【原载《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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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贵

金庸的小说写得那么好，得益于中国的古典白话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