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正是对联成全了骈文和律诗
深山窈窕,水流花发泄天机,未许野人问渡;
远树苍凉,云起鹤翔含妙理,唯偕骚客搜奇。
这副“李道宗联”被发现,是中国楹联界一大新闻,是“湖北卷”成功的硕果之一。它的出现,正如有的文物出土时,把既定的中国历史某一方面的“时间段”向上推早好多年一样,“李道宗联”的面世,把载于古籍中的关于中国对联的发端,向上推早了三百多年,从而动摇了诸如“唐宋文化(格律诗词)为对联的产生创造了基本条件”之类的定论。笔者幼年起从父(乡村塾师)学习撰联,有关对联的一些“定论”早在六十年前就烙印于心。今天,面对“李道宗联”的冲击,迫使我重温故纸,再求新知,以期突破对事物旧有状态的一般观念,尽量求得更能反映事物本来面目的新观念。
一、从形式上看,“李道宗联”其体合其时
各种文体,都有它的产生、发展和消亡的变化过程,而这种变化过程又是与时代紧密关联的。我称之为“两行诗”的对联,也是如此。二○○三年第二期《中华诗词》发表拙作《论律诗中间两联》,提出“对仗,是自然界普遍存在的对称规律在人类头脑中形成骈偶思维的产物,它特别表现在汉语言文字的对仗上面”。这只是讲对仗的起源,而不是讲对联的产生。对联属于文学范畴,是语言艺术,要从语言文字学的角度去探索它究竟产生以及成熟于何时。
我认为,对联体制从产生到成熟于何时,要看作者们所经过的这四个阶段的心理历程:一是有意识地运用对仗句;二是自觉地把对仗原则由意义推广到声音方面;三是在声律上进行革命性的变化——四声二元化;四是提出了“音步”的设想。上述“四个阶段”分述如下:
(一)从什么时候开始,作者有意识地运用对仗句呢?是在建安时期,比李道宗早四百多年。不过,那时候的对仗句,只是意义的排偶。
(二)从什么时候开始,作者自觉地把对仗原则由意义推广到声音方面呢?是在两晋南朝时期,诗人们由意义的排偶推演出声音的对仗,比李道宗早两三百年。不过,当时声音的对仗,在作者的意识中还不够十分清醒。
(三)从什么时候开始,作者们把认识到的平上去入的声律进行革命性的变化,即四声二元化呢?是在永明时期,比李道宗早一百多年。从此,作者们清醒地运用平仄相对,在声音上有明显的对偶感。不过,上下联一句之中,声调还未能达到抑扬顿挫之美感。
(四)从什么时候开始,作者们进一步注意到能使句中音调发生抑扬顿挫之美的音节,即根据联句本身的音数规定音步呢?那是在李道宗诞生之前九十年间的事,那时沈约就提出了“十字之中,颠倒相配”的创见。后来的节顿便依联句本身的音步而抑扬,逐渐形成“一句之中,平仄交替”的规则。
至此,对联的体制已告成熟,只是当时不叫“对联”。正如骈文的名称虽说出现在唐代,但作为一种文体,其源头却可以追溯到比唐代早八百多年的西汉一样;又如现代定名为“小品文”的文体,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出现了(当时有袁淑等人所谓“谐隐”派,专以幽默见长,并具有讽刺的现实意义)一样,对联作为一种文体,在李道宗出生之前就已经成熟了。(对联体制成熟与否,并非以是否贴挂出来为标志)
于是对联便成全了骈文和律诗,当然也成全了八股文。所谓“成全”,乃是使事情圆满无缺。在汉赋向骈文方向发展的过程中,由于作者着意引进对联而得以成全;同样,当起源于南北朝而定型于初唐的律诗,亦因在形成过程中引进中间两联,遂为我国最高诗体规范。有关“成全”,略述如下。
文赋的作者们发现对联字句整齐,音韵铿锵,对仗工切,蕴涵丰富,既长于抒情,又可大量使用典故,真是妙不可言,美不胜收。于是他们便将对联大量引入骈文之中,如庾信的《哀江南赋序》中的“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能到之期。”更有甚者,有的骈文几乎全是用一副副对联组成,如《滕王阁序》中诸如“无路请缨,等中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的对联形式比比皆是。
到了隋朝,要实行科举制度,主考官们发现对联的功能非同小可,便引入八股文中。正如国学大师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中所指出的:(甲)对子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虚实字及其应用;(乙)对子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平仄声,此节最关重要;(丙)对子可以测验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丰富;(丁)对子可以测验思想条理,凡上等之对子,必具正反合三阶段。凡能对上对子者,其人之思想必通贯而条理,故可藉以选拔高才之士。
到了唐代,虽然已经定型的近体诗采取了粘式结构而淘汰了对式结构,但诗人们对于被引入律诗中间的两副对联则是备加珍爱,运其匠心,精雕细琢,把当中的五字联或七字联翻出许多新样。更有甚者,有的诗人把诗篇扩张如骈文的篇幅,用很多副对联组成排律,蔚为壮观。笔者特别要提到的是:李道宗的堂兄——创业英主唐太宗李世民,他写了那么多对式结构的诗,其中还有完全合格的律诗,他诗中的对联艺术简直进入了化境。如《采芙蓉》中的“船移分浪细;风散动浮香。”《望雪》中的“雁湿行无次;花沾色更鲜。”《远山》中的“带岫凝全碧;障霞隐半红。”《赋得弱柳鸣秋蝉》中的“微形藏叶里,乱响出风前。”《赋得临池柳》中的流水对“还将眉里翠;来就镜中舒。”至于他《赐萧瑀》中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已是传世警句。奇怪的是:“唐太宗诗”并没有引起中国文学史专家们的重视,中国文学评论专家也没有给李世民高超的对联艺术予以好评。我认为,中国的文学史专家和文论专家们,对于对联文体在发展中国格律文学方面的重大贡献没有认识,实在对不起对联,实在委屈了对联,他们应该向对联道歉!
末了,我由“唐太宗诗”的七字联“深悲白鹤孤舟远;独叹青山别路长”,联想到他的堂弟“李道宗联”中以“云起鹤飞含妙理”对“水流花发泄天机”,无论是其诗其联,在体制上都合其时,乃是无疑的。
二、从内容上看,“李道宗联”其联如其人
对联是文学,“文学是人学”。鲁迅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因此,我们首先看看李道宗这个人。
(一)他是皇族成员,受“永业田”
他是唐高祖李渊的堂侄,生于公元六○○年。他十七岁时,时任太原留守的李渊同其次子李世民密谋,起兵夺取长安,一年后就创立了唐朝。唐自开国时起,法令规定凡官员都有占田权,所占田地数量是巨大的。自最高爵位亲王起,下至男爵,都受有“永业田”。亲王受一万亩,郡王执事官受五千亩。李道宗受封为“江夏王”,所受田亩之多、庄园之大可想而知。当时江夏的灵泉山,很有可能属于他的封地。他曾在灵泉山建有“紫萼园”并隐居数年。所以我认为:“李道宗联”乃是一副以描写自然界景物为主要内容的名胜联,如同当时盛行的山水诗一样,是写春天的“深山窈窕”和秋天的“远树苍凉”。这八个字含有作者对自己田亩之多、庄园之大的夸耀。若其时其地有寺庙建筑的话,也可以用上这副对联。
(二)他是文臣武将,颇有才智
先说他在文学创作上表现的才智。他四岁时,文学家隋炀帝即位,极力提倡讲究声律和色彩而显得浮丽的“南朝文学”,这对童年时代乃至青年时代的李道宗、李世民堂兄弟俩的影响很深。从“李道宗联”和“李世民诗”中也可以看出:由于南朝文风对唐初文学有很大的拘束力,莫说是李道宗,就连创业英主唐太宗也被拘束得循规蹈矩,“表现不出像宋太祖《咏月诗》那种‘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的雄伟气概。”然而,他俩在对联艺术上则表现出了很高的智慧,非常之内行!
再说李道宗在国事上表现出的才智。例如,他在四十一岁时,钦命其送文成公主入吐蕃和亲,他能很好地完成重任。唐太宗为靖边而御驾亲征,攻城难克。曾经担任过“行军总管”的李道宗献上了一条妙计,并请缨率兵出阵。唐太宗似乎不曾听见,一心指挥作战,结果仍未攻。若按李道宗的妙计出兵,定会大获全胜。兵法是智慧的很高表现,李道宗的表现不凡。他在对联中强调的“天机”与“妙理”,是佛教术语,亦有道教色彩,如武昌“长春观”门墙上的八个字就强调“玄妙”。唐代同隋朝一样容许佛、道、儒并存,皇族成员李道宗当然会兼收并容佛、道、儒三者之术语的。
(三)他是封建官僚,社会名流
李道宗有政绩、有战功,先擢到刑部尚书,继迁礼部尚书,加上他的姓氏族位在唐朝居于第一等,最后封为“江夏王”。他是唐朝新起的贵族官僚,出身于士族门第而至官阀。士族门第常有功臣名人,一家男女熟悉礼教,能谈儒、佛、玄,善写诗、文、赋,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为荣耀。所谓“白丁”就是山野村夫,那是士大夫和官僚羞与为伍而拒绝交往者。这种阶级烙印打在李道宗的思想深处,并在“李道宗联”内表现得非常突出,所谓“未许野人问渡”、“唯偕骚客搜奇”便是他的宣言。
李道宗卒于公元六五三年,活了五十三岁,他的经历(包括当“隐士”数年)以及他的学养、社会地位、思想意识,都印证了其联的内容如其人,也是无疑的。
作者:涂怀珵 录校制作:恶人谷珠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