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白小樓
「什麼是江湖?」
「人就是江湖。」
「為什麼?」
「人離不開江湖,人會管江湖,因為我們身在江湖。」
「既然人離不開江湖,那麼他為什麼離開了江湖?」
「他離開了江湖?」
「他沒離開江湖?」
「沒有!若是他真離開江湖……那麼,他今天怎麼會出現?」
※ ※
雁盪山,天涯絕頂,江湖中的武學聖地,多少英雄多少詩,多少戰場多少血。
夕陽,日落,落黃土。
對影,成雙,雙映輝。
一名年輕男子,眉清目秀,長髮披散,一身的黑衣服飾,讓人看不清他的衣服已經幾天沒洗,但他身上的汗臭味已經向人訴說了這數字。
他的頭髮枯槁黃褐,他的身子單薄瘦弱,但他的眼神不像他的頭髮身子。
頭髮身子會隨著外在而改變,但眼神不會,因為眼神從不出賣最真實的自我,所以他的眼神炯炯有神,渾身上下充滿著氣勢。
一名中年男子,頭大如斗,五短身材,土頭土腦,十足屠夫的模樣。
但年輕人看他的神情卻不像是看屠夫,因為沒有人在看屠夫的時候會有這樣的神情。
他的眼神充滿了仰慕崇拜,恭著身、低著頭,彷彿像是隨時就會跪下去親吻他的鞋子。
中年男子背負著手,施施然走到了絕頂之處,嘆了口氣,道:「真是想不到……」
年輕男子道:「想不到什麼?」
中年男子道:「想不到我休刀百年,你這小子還能將老頭我給挖出來,真是不簡單,後生可畏。」
誰都喜歡被誇獎,而大部分的年輕人被誇獎了,都會有些的不好意思,年輕男子也一樣,現在的他臉有些紅,而且紅上了耳根子。「老爺子過獎了。」
應酬了一句,年輕男子道:「老爺子為當代宗師,名響一時,區區久仰已久。日前的無禮舉動,望老爺子見諒。」
年輕男子很有禮貌,上了年紀的人最喜歡兩種人,一種是有禮貌的人,另一種則是有理想且微帶狂性的人。
前者是會讓他們舒服,後者則是會讓他們想到年輕的活力。
話聽了很受用,笑笑臉,擺擺手,中年男子道:「沒!年輕人就是要有自己的傲氣、熱血,謙虛雖然是有禮貌,但過度就讓人討厭了。」
年輕男子道:「老爺子說的是。」中年男子其實也不老,但年輕男子卻張口閉口的「老爺子」稱呼,很奇怪,但中年男子卻絲毫不以為忤。
中年男子像是不喜歡廢話似的,立刻切入主題,問道:「找我有事?」
年輕男子道:「有!」
中年男子道:「何事?」
年輕男子道:「談!」
中年男子道:「談?」
年輕男子道:「沒錯!」
中年男子道:「談什麼?」
年輕男子道:「談江湖事,談英雄事。」
中年男子道:「有什麼好談的?」
年輕男子道:「就是因為沒什麼好談才要談。」笑了笑,又道:「有意義的事情無趣,反而是無意義的來的有趣多了。」
中年男子點頭道:「有理!」笑了笑,又道:「那談吧!」
「那晚輩潛越了,」行了個禮,年輕男子道:「百年之前,武學三大宗師齊名,老爺子沒忘記吧?」
中年男子道:「我是三宗師之一,沒忘。」
年輕男子續道:「三派中,一派屬於武學正統流派,招式古樸著實,但也美不勝收。」
中年男子道:「小子說的是梁老吧?沒錯!梁老行劍卻是如此,甚至帶有詩意,像是唐詩宋詞,三派之中以梁老為三宗師之首,出道的早,成名的早,名氣、武功雖不及金老,但也是名響一時的當代宗師。」
年輕男子接著又道:「另一派則屬於武學革新流派,有若海納百川,不僅吸收了百家武學的精義,融入了老莊與佛學,繼而發展出武學的嶄新局面。」
中年男子道:「這是金老,也只有金老有此等才華、此等能力,梁老與金老兩人相知相惜,出道也是一先一後。」
年輕男子道:「而三人之中,最晚出道是老爺子你,若說對正統內功修練最淺的,也是老爺子你了。」
聽到有人對自身所學的批評,中年男子不為所動,眼神淡淡的看著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接著又道:「雖然老爺子出道的晚,但在下從未見過像老爺子這般的天縱之才,老爺子所創的武學招式詭奇乖誕,精簡不麗,說穿了就是這麼三字-快、狠、準。若說金老梁老是內家高手,那麼老爺子你就是外家高手了。」
「劍宗重質,氣宗重形。換個角度想,若依金老的區分,那麼金老梁老是氣宗,而我就是劍宗。」話一說完,中年男子隨即哈哈大笑,道:「小子不愧為我輩武人,這番獨到的見解,說得好!」
年輕男子淡淡的道:「老爺子誇獎了。」
中年男子食指中指一併,忽一朝著年輕男子點去,迅速的動作,強悍的氣勢,迫的年輕男子不禁倒退了數步,楞楞地看著中年男子。
奇襲得逞,中年男子收神斂氣,淡然的道:「武功是用來殺人的,而不是給人看的。武功說穿了,不外乎外功、內功,既然內功比不上他人,那就著重於外功與輕功,這是偏鋒,學不得,學不得…」
續道:「金老、梁老是以自身修練的內功取勝,而我是以速度取勝,先看出對手的弱點所在,再以著快狠無比的速度刺中要害,一擊斃命。」
接著又道:「也有人說了,練外家功夫就像是鐵櫃子裡放花瓶,外強中乾。」
年輕男子搖頭道:「晚輩不這麼認為。正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老爺子自立門戶求長,自創套路,老爺子所創的武功,再也不是之前那種有板有眼,有名有實的招數,而是『無招之招』。以無勝有,以虛勝實,若隱若現,玄幻無窮。這是武學領域的一大突破,老爺子可說是前無古人,後有來者。」
瞄眼一看,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的問道:「喔!對於我這方面,你瞭解有多少?」
「不多。」簡單的回答,卻是帶出後面的長篇大論。「正當百家正一昧的承襲正統之時,老爺子是第一個不辭千里之途,遠赴東瀛拜入新陰流門下,學習其刀法精義;歸國之後,老爺子仍不恥下問,與蠻國的金髮傳教士學習劍術。」
中年男子道:「這你到說反了,我是先學西方的劍術精義,再入東瀛的。」
年輕男子道:「說個題外話,也是老實話。我瞧那西洋劍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細細尖尖的,像峨眉刺一樣,我不相信有什麼厲害的。」
「哈哈!小子眼光淺短。」大笑過後,中年男子的眼中慢慢的透露出一種緬懷,帶有一些憔悴,帶有一些滄桑。「百年之前,那時尚是持劍的我早在江湖中有著不小的名氣,應諾人的事情,往往處理到一半,我人便先跑了,氣得事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頻頻找人接手。許久下來,我便惡名狼籍,許多老闆、雇主便開始聯合杯葛我。經過此次的挫折,我便棄劍習刀,閉關潛修,直到我施展出那驚人的迎風一刀斬,我這才聲名大噪,再度名揚武林。」當說到迎風一刀斬時,中年男子憔悴的神情中彷彿亮了起來,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光芒。
中年男子接著道:「成名不久,我便創立鐵血大旗門。」
年輕男子訝聲道:「大旗門的創始人不是雲鐵二祖嗎?」
對於年輕男子的打斷,中年男子不以為然,續道:「那時我立下數條不為人道的門規約束門下弟子,我堅信,女人是絕對的弱者,除了談情說愛生孩子,女人實在沒什麼用,而且還會壞了門下弟子的修行,為了鍛鍊他們堅忍不拔的刻苦。我下令,凡大旗門門徒,從孩子一出生,必須得與妻子離異。所以大旗門的弟子,自小就被我剝奪了母愛,成家之後,就被我剝奪了天倫之樂。」
年輕男子道:「可笑!」
中年男子點頭道:「的確是。」
年輕男子道:「我想老爺子應是自小被父親剝奪了享有母愛的權力,所以內心有無限悲憤,既然無處可洩,老爺子便宣洩於自己所自創的大旗門。」
中年男子低著頭,沈默不語,隨即點點頭,道:「嗯…或許是。後來我有過兩名女子,分別是雲氏與鐵氏,兩女各替我生下一子,但我不接受。」
年輕男子道:「為什麼不接受?」
中年男子道:「因為我是浪子。」
年輕男子道:「那這兩名孩子呢?」
中年男子道:「孩子不與我姓,從母姓,等兩人長大之後,我便將大旗門交予他們,自己則流浪去了。」
年輕男子道:「這就是鐵血大旗門的雲鐵二祖?」
中年男子點頭。
年輕男子道:「這兩名女子是何人?我怎麼沒聽說過?」
中年男子落寞的神情微微現出苦笑,道:「小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的,雖然大家都知道我有三個兒子,三個都不跟我姓,但我風流成性,四處拈花惹草,所有過的情婦、妓女、名伶,這可是多的不勝枚舉。」
年輕男子道:「不止三兒?」
中年男子笑笑道:「沒錯。不止三兒,或許更多;或許有女,為數不明。」
年輕男子道:「生子不為己,為人作嫁衣。哈哈!原來這就是你大旗門鎮教神功-嫁衣神功的取名由來。」呵笑一聲,年輕男子接著問道:「後來呢?老爺子離開大旗門之後做了些什麼事?」
中年男子道:「離開大旗門後,我便四處遊歷,終日除了研習武學之外,便是同好友飲酒作樂,那時我結交了不少朋友,也有過不少的紅顏知己,有人慕我,有人戀我,說自在就多自在,說逍遙就多逍遙。」
「直到有一天,我在鄉下遇到了兩名小伙子,他們在樹上蓋了一個房子,命名叫做狗屋,想起來也好玩,我這麼一個陌生人出現在他們的狗屋內睡覺,他們一點也不會覺得驚恐,反而向我問東問西,知道我是江湖的浪子,兩人更是喜形於色,老纏著我問些江湖的風流軼事,我見他倆可愛,便將他們送到我那孫子處習武。」
年輕男子道:「鐵血大旗門?」
中年男子點頭道:「嗯!」
年輕男子道:「鐵中棠?」
中年男子道:「嗯!說個題外話。鐵中棠那時不幸墮涯,是我吩咐碧落賦六大絕世高手前去救他,而我也暗中吩咐人代傳武藝予他。」
年輕男子道:「這是你的安排?」
中年男子道:「沒錯。」
年輕男子道:「那這兩個小伙子……一個該不會是楚留香?另一個該不會是胡鐵花?」
「識貨!」說到楚留香,中年男人的眼睛像是看到金山寶山般亮了起來,道:「楚留香可說是我第一個徒弟,當日我初遇楚留香,便指點了他許多事情,後來他從大旗門藝畢,我更是將畢生精華傳予他。」
談到楚留香,年輕男子不禁露出傾慕的神情,道:「楚留香可說是典型的神州遊俠。他嫉惡如仇,卻有人情味;飄零四方,卻少有憂愁;凜然難犯,卻有著一付慈悲心腸。他不會去挖人的隱私,他尊重他的朋友,但若是有事情在他眼前發生了,那他就非管不可,非得將事情的來由去因理出個來龍去脈,方可罷休。」
中年男子點點頭,道:「沒錯。處此之外,他也像是水中的浮萍,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滿腔的熱血。輕生死,重義氣,這就是楚留香。」
年輕男子問道:「老爺子,你認為什麼是俠?」
中年男子道:「一個『俠』字說是簡單,做就不容易了。若是只有幾膀力氣、幾手功夫,便以武逞強,白刃殺人,那和野獸無異,怎麼配得上一個『俠』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方顯俠之大者。」
年輕男子道:「楚留香是俠?」
中年男子道:「是!」
年輕男子道:「怎麼說?」
中年男子道:「楚留香有退縮過嗎?」
年輕男子道:「沒有。」
中年男子道:「楚留香有怕過嗎?」
年輕男子道:「沒有。」
中年男子道:「楚留香有殺過人嗎?」
年輕男子道:「沒有」。
年輕男子已經連說了三個沒有,中年男子很滿意,道:「這還不能夠稱之俠嗎?」
年輕男子道:「可以」
中年男子道:「楚留香不僅將『武』化做了一門藝術,也將『盜』化做了另一門的藝術。盜盡天下,免不了武力,但他未曾手刃過任何一名的歹徒。」
年輕男子點頭道:「的確,楚留香建立了手不刃血的大俠形象,影響了後世千千萬萬的俠者,其中以李尋歡、葉開兩師徒最為有名。」
看了中年男子的模樣,年輕男子問道:「你喜歡你這首徒?」
中年男子道:「沒錯!」
年輕男子呵笑一聲,聲音中帶有些許的不然,道:「你帶出來的楚留香是一個孤高自許的人……不!或許該說……」頓了一會,看著中年男子,年輕男子接著道:「老爺子你也是這樣的人。」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道:「小子真是牙尖嘴利。」
年輕男子道:「楚留香也不負老爺子當日渡他的恩情,當蝙蝠公子原隨雲在蝙蝠島聚眾密謀,意圖對鐵中棠下手時,是楚留香與胡鐵花兩人挺身而出的,處於不立於己的惡劣環境,尤能奮勇抗敵,不畏強權,實在是令人激賞。」
中年男子道:「嗯!沒錯。」頓了會,又道:「而自蝙蝠島之後數年,我又收了陸小鳳為徒。」
年輕男子有點不敢相信。「老爺子是陸小鳳的師傅?」
中年男子道:「沒錯。」
年輕男子道:「绝代雙驕-北陸南楚居然是同門師兄弟!」
中年男子道:「沒錯,只可惜師兄弟緣薄,無法齊嘯武林。」
年輕男子道:「陸小鳳是你第幾個徒弟?」
中年男子道:「嚴格來說,他是我第二個徒弟。」
年輕男子道:「老爺子共有幾名徒弟?」
中年男子道:「不多不多,五個,首徒為楚留香,閉門弟子為蕭石逸。但是在我手上渡過的人則不下半百,私生子、私生女更是數也屬不清,大旗門的開山始祖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年輕男子道:「那老爺子對於自己的次徒,有何感想?」
中年男子道:「我雖然喜歡楚留香,但最喜歡的還是陸小鳳。」
年輕男子道:「為什麼?」
中年男子道:「提到陸小鳳就不能不提與陸小鳳同時期的人。」
年輕男子道:「為什麼?」
中年男子道:「因為他們個個都是高手,也個個都是陸小鳳的朋友,像西門吹雪、花滿樓、司空摘星、葉孤城、朱亭等等。」
年輕男子道:「老爺子喜歡他交的朋友?」
中年男子道:「嗯!因為就是有這些朋友,我才知道原來陸小鳳這麼可愛。」
年輕男子道:「怎麼說?」
中年男子道:「就拿楚留香與他做比較好了。楚留香每次所遇到的難題,到頭來都是他自己親身解決,而他身邊的朋友總覺得像是個多餘一般,不管是男女,只要有楚留香在的地方,大家的目光一定被他所吸引,大家也一定只注意他一個人而已。」
年輕男子道:「的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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