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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江湖

[旧版书] 旧版《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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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一:大侠之女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但究竟背下负了一人,若是在平原旷野之中追奔,早已给法王赶上,亏得他专拣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拿他不住。四人兜了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朱子柳也已到来。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翻,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一跃上了墙头,放眼一望,只见杨过负了郭靖,缩在墙角边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上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起,钻进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他的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这时到处是烟焰,反而不易找寻郭靖,正自放眼四顾,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里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黄金杵,被杨过一柄长剑逼得手忙脚乱。法王两个起伏,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那知杨过向前一冲,腾的一脚,将达尔巴踢了一个斛斗。便在此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这一轮势去如风,杨过不及闪避,波的一声,正中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子。法王大喜,叫一声:「着!」那知杨过丝毫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他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人,降了吧!」正是潇湘子手执杆棒,拦住了出口。此时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着。杨过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此时拖延已久,郭靖与黄蓉定已脱险,反手掀起背上那个小将,往尼摩星手中一送,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反道杨过反反复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起一脚,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全不理会,大叫:「我捉到了郭靖,我捉到了郭靖!」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上前来争夺,三人各自拉住了那小将的手足,用力一扯,那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小将拉成了三截。他头上戴的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均是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郭靖撇下郭靖逃走,早知其中必有跷蹊,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声,骂道:「呆鸟!」迳自提气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擒住杨过,也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寻他?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崽子背了一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如此说来,郭靖必在我先前纵火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他不理会杨过到了何处,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其实杨过此时倒挂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之下,察看敌人的动静,只见法王奔跃迅速,又回向郭靖藏身之处。他料不定郭靖是否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突然向下跃落,叫道:「好郭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吧!」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叮叮当当,却是兵刃相交之声,又听法王大喝:「郭大侠,快快投降吧!」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滚,暗笑:「臭贼秃,险险上了你的当。只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什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成这个样子,那里还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叮叮当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偏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吧!」杨过一惊:「什么这次我死了?」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里,也算是活该。」他一言方毕,突然白影一晃,一个少女从烟雾中窜了出来,向法王叫喊之处扑了下去。杨过叫道:「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他大叫杨过遭逢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

杨过挺着长剑,上前夹攻,两人相对一笑登时使出「玉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璧。」四下里热气逼人,火柱烟梁,纷纷跌落。法王大奋神威,双轮一举,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失手之,潜心思索,钻研出来一套破解这剑法的武功,只是想到那玉女素心剑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便似与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相斗一般,是否能破,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迫着一试,于是探手怀中,呛啷啷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支轮子,他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铁铜锡五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缭乱。杨过长剑向左递出两剑,身子往右一靠,小龙女立时会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不进剑光之中,心中暗叹:「瞧来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他的双剑合璧。」正自气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

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也是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这婴儿越哭越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猜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威力大减,自己大可不必如此惧怕,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杨过连抢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来,一面侧头问道:「郭伯伯,伯母两人都好么?」小龙女道:「黄帮主扶郭大侠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轮子,又道:「当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一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必生男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孩抱出来交给杨过。

但这婴孩大声哭叫,法王攻势越来越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一有空隙,立即下击,手中的左右双轮更是招数极其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里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却连声叫道:「你快抱了孩儿,骑那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的轮子攻得二人连逢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的身旁。小龙女也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剑上锋芒一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抱,倏地黑影闪动,一个铁轮向婴儿身上急砸而至。小龙女怕婴儿受伤,左手一松,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又锋利逾于刀刃,旁人那敢去碰?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即令是宝刀宝剑,也敢空手抓住一折而断,她手掌刚与铁轮相接,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去了那轮子的急转,向上微微一托,一手抓了下来,这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妙运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抱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击得手,那也是因法王的「五轮大转」之中尚有漏洞之故。小龙女一拿到轮子,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她童心未脱,蓦地里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了过去,想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剩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愈盛。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的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挥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

她手中多了一件厉害兵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身手更为敏捷,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如此。原来那「玉女素心剑法」所以具有极强威力,全因使剑者的二人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一个第三者,横生波折,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化你心为我心。

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的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尚能赶到绝情谷,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了二人的女儿。郭靖夫妻痛失爱女,自会找上绝情谷来,裘千尺自可再设法报仇不迟。当此情境,她不能不将半枚丹药给杨过服下,只要身上剧毒一解,那时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

这个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予接受,当日后郭靖夫妇来到绝情谷索还女儿,裘千尺四肢已废,为欲复仇,非得杨过之助不可,然则世间仅存的半枚绝情丹,自然只好给杨过服下了。若在两日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的丹心为国,心中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之故,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好,因此下下微一沉吟,说道:「姑姑,这事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的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呢?」说着将君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对得起杀父之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他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相互呼应。法王乘势一步踏上,手臂微曲,一记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法王的一拳一脚,力道何等强劲,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这时他三人正在屋顶上恶斗,这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这时那里还来得及?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会不着郭靖,抱了他的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托在这婴儿的襁褓之下。

那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把婴儿稳稳的托在轮上。三人箭离弦,一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站得最近,轻功又好,眼见那轮子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想垫身在金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那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金轮斗地往上一抬,一支手臂从旁伸了过来,抓着金轮,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已抢到他的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想起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里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干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馀丈,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快步赶去,突然身旁一个人影抢出,叫道:「龙姑娘,别来无恙!」小龙女眼睛向他瞧也不瞧,身形一侧,便想抢过他的身旁,那人伸出手中摺扇,往他肩井穴上轻轻点去,笑道:「岂难道艳如桃李,竟须冷若冰霜?」小龙女道:「别缠我!」还剑一挡,仍是没瞧他一眼。那人伸扇点向她的右臂,笑道:「美人一顾之恩,小王竟也没福消受么?」

这时李莫愁、法王杨过三人奔跑已远,小龙女眼见追赶不上,回眼一看,那手持摺扇纠缠不清之人正是霍都王子。小龙女心中向来并无喜怒,除了对杨过一人情深爱切之外,于其余一切世事均昃无动于中,见霍都嬉皮笑脸的说话,她既不着恼,亦不厌恶,只是淡淡的道:「我有要事在身,你没瞧见么?」霍都见她神色和易,并不发怒,心中大喜,说道:「自别尊范,思念良深,小王有一言相告,不知能借一步说话否?」

小龙女关怀着杨过与那婴儿,鼻中哼了一声不再理睬,身形一侧,往他身旁掠过。霍都初次往终南山求亲,没见小龙女之面即被玉蜂赶走,那也只是所谋不就,脸上无光而已,心中还不怎样,后来在英雄宴上亲睹小龙女玉貌,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斯丽,不由得魂牵梦萦,日思夜想起来。此时好容易得与她单独相对,怎肯任她走开,不一吐心中情愫?见她又要跑开,还道她是少女娇羞腼腆,张开双臂,在她面前一拦,笑说道:「当日小王亲率群豪,拜门求亲,这番痴心,竟不值姑娘一顾么?」

小龙女见他纠缠不清,秀眉微蹙,刷的便是一剑。这一剑向左刺出,倏地转右,只见剑光一闪,霍都右肩早着,血透锦袍。他忍痛还了一招,说道:「怎地你心肠如此刚硬?」小龙女道:「我心肠 幼便硬,你不知道么?」圈转剑尖,又是往他腰间一剑刺到。

霍都见她剑招虽然狠辣,但脸上神色却极平和,还道她是故意试一试自己是否真心相爱,索性垂下摺扇,不再还招,但身手还是挡在她面前。小龙女跟着又是一剑,霍都都将胸口往前一挺,心想:「你必不杀我。」小龙女见他反而挺胸,微微一怔,不知他捣什鬼,剑尖稍偏,波的一下,又已刺中了他的肩头。这一剑刺得甚深,霍都只感剧痛透骨,心中却是大喜:「她果然是试我来着,没刺我胸口。」小龙女身子一侧移步换形,已抢在他的背后,怕他又跟上来纠缠不清,反手一剑倒刺,脚步却丝毫不停。

霍都听这一剑倒刺风声凌厉,似非相试模样,忙使个铁板桥避开,待得站直身子,却见她已走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

小龙女虽然剑刺霍都,一颗心却全放在杨过身上,对适才过招动手,宛似流水行云,毫没在心头留下痕迹,眼见李莫愁等三人是向北而去,当下也向北疾奔。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不见,堪堪奔到城头,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吧?」小龙女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没有?」鲁有脚向城外一指,道:「三人都纵下城头去了。」小龙女一呆,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能三人都跳下了?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拉着郭靖那匹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马缰,转头向鲁有脚道:「我有要事急需此马出城一用。」

鲁有脚心中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么?」小龙女翻身上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一惊,忙喝令开城,那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这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向城墙脚下一望,只见两个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边,另有一匹战马也已摔成弓一团肉块,此外并无异状,心中奇怪,不知杨过和李莫愁等如何跃下城头,但想他三人既然无恙,只有急速追上杨过,助他一臂之力,才能夺回婴儿,救他性命。然而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翠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头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吧!」那宝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一直追到了城头,心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住。那知李莫愁心狠手辣,一到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一纵,轻飘飘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杨过除了幼时失手伤毙一名丐帮弟子外,从未杀过一人,要以害了旁人性命来作自己垫脚石,实在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一掌将一匹战马推出城头,待那战马落地,他双足在马背上一点,跟在法王之后追去。

杨过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一场大战,被金轮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越来越是厉害,还是仗剑急追。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身受剑伤,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已不及往时的迅捷。奔出十馀里外,襄阳城廓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但三人仍是各各相距数十丈,法王固然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上法王。

李莫愁奔跑一阵,回头看了一看,但见法王与杨过二人阴魂不散,始终跟随在后,眼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心想一入山谷之间,那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得这定是他与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了这个婴儿,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的「玉女心经」前来掉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里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个轮子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越来越是不利,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娘,快放下孩儿,饶你一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一声娇笑,脚下反而更加快了。法王右臂一挥,呼呼风响,一支巨大的轮子卷成一道银虹,向李莫愁身后袭到。

这枚轮子飞出,果然是势道威猛之极。李莫愁听得来势如此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只见那轮子转得银光刺眼,自己拂尘若是搭上,只怕当时便得断折,于是斜身一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却是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里回箍。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退三步,纤腰一折,又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样一进一退,她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锡轮已向她肩上直砸而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将锡轮往上一抛,挡开了她这一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一碰,当的一响,声音惊心动魄,在山谷间震得回声不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却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同时齐施杀着。李莫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胖大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平所学,在山坡间与他斗在一起。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二人激斗,一面调匀呼吸,想俟机抢夺婴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个轮子的飞舞之下,一柄拂尘上下翻腾。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李莫愁一筹,何况她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近百招之后,李莫愁已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她一生出手狠毒,自然不顾旁人死活,这时瞧破了法王的心思,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有意无意的举婴儿护住要害。

这样一来,这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而成为她手中一件极厉害的武器,只要举起婴儿一挡,任他多凶的绝招均须立时自行收回,再也施展不出威力。

法王接连攻了三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在一旁瞧得心中大急,万一二人中有一个稍有失误,只要手上劲力梢大了半分,这婴儿生下还不到一天,如何不送了她的小命?正想设法上前争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倏地自外向内回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双环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份,当下拂尘向后一挥,架开银轮,左手却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猛地一松,那铜轮向上斜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的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一缩,那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尘丝拂中了肩头,他左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一斩。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跃起,但觉手中已空,那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声呼的一响,杨过和身扑上,抱着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了婴儿,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时间稍迟,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击成功。

婴儿在三人手中转过,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李莫愁喝采道:「过儿,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已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想逃,忽听得身后风声响动,却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过儿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眼见法王的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半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对方功力招数,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身形晃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一瞬之间拆了二十馀招。李莫愁瞧得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别说我已非他敌手,即是师父当年,也未必胜得了他。」其实杨过的武功固然已非昔日可比,但一半也因他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拼,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不好变招。两人武功虽然略有高下,但一个决死拼斗,一个心存顾忌,本来可以打个平手,然杨过不顼自己性命,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他不肯如李莫愁一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他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间稍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那法王甚是狡猾,见李莫悉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如此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他大声叫道:「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贼秃,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身形婀娜,虽已过了中年,仍是风致嫣然,俏生生的站着,脸露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的意思,心中大惑不解:「这女人原来是他师伯,何以却又不出手相助?莫非她有何诡计?快些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力劲,逼得杨过全处在轮子的笼罩之下。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微笑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态甚是闲适。


六二: 烟 薰 山 洞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甚是娇美,睁着两支黑漆漆的眼珠,瞧着自己。这时她生下不到一日,自是什么也不知道,但脸上安静平和,却不像是个初生婴儿。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忙对怀中这个幼女,心中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拼,若是天幸救得她的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瞧得不忍,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心念一动,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这小子武功已胜于我,若不假手和尚除他,日后便不可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这三人中法王的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三国之际,曹魏最强,欲抗阿瞒,须联孙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那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下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杨过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李师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剑上递出拼命两招,教法王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一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李莫愁的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是如影随形击至。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不得不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的左侧。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一柄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手,数招间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那法王当真了得,虽然暗暗心惊,手上招数却愈见凌厉。杨过斗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这铜轮,被我削破的口子上喂有剧毒,莫被他扫上了。」李莫愁道:「为什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喂的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那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想到此处,登时气便馁了。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他!」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虽有极厉害的冰魄银针,但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射他也是无功,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急步飞奔。

金轮法王猛悍无比,虽然疑心身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痒,亦不肿胀,实不愿此番徒劳往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一逃,立即拔步急追。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让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于是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了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一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洞中。

法王呆得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只听叮叮叮三响,长剑已将三枚冰魄银针打落在地,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表示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于是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他们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侧,解开衣衫,查看伤口,但见剑伤之处血色殷红,殊无丝毫中毒之象,伸手一按,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他瞧那山洞,但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肥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想不到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听得语声,正是那天竺子矮子尼摩星。他眼睛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支兔儿钻进了洞里,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里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锡三轮在空中飞,知他正与人动手,是以瞧照了方向过来。他轻功本好,但受伤之后不敢使力,到来时杨李二人已躲入洞中。他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山洞,心中一喜,问道:「郭靖逃到了洞里么?」法王哼一声道:「是一支雄兔,一双雌兔,还有一支小兔。」尼摩星更是喜欢,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这小子。」法王由得他自说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心中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晃火摺点燃枯草。是时西南风正劲,一阵阵浓烟往洞中涌入。

当他堆枯草之时,杨过已知他的毒计,再听得尼摩星到来,又多了一个强敌,低声道:「我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他回过头,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是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里亦非了局,当真不济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走,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只是志在婴儿,那时自是不会苦缠,因此她心中并不惊慌,脸上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不由得对她生了怜惜之情,听得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下,向他的手臂上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脑海犹似闪电般一晃,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只是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亏得义父欧阳锋授以上乘内功,才将毒气逼出,当下心生一计,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手指微微用力,将银针插入土中,只馀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在针尖上盖了一些沙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叫道:「好了,李师伯,这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

李莫愁一怔,还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的耳畔,低声道:「那是假的,我要叫这贼秃上当。」法王与尼摩星听见杨过这么一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隐去,他们那知是杨过用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是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性子暴躁,不及细想,立即飞身便绕到山坡后面,想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那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只要骗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笑:「这个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衲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诱他进洞。」李莫愁还不知杨过使的是何诡计,但素知他极是狡猾,自己曾吃过他不少大亏,他既然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如何便对我下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

李莫愁怒道:「好,我今日……死在你手里,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原来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已自相残杀起来,看来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走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他武功了得,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险摔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腿上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底心被毒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见尼摩星从山坡后转回,叫道:「那小子使诈,山后并无出口,郭靖他们还在洞内。」

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所料不错,但久无声息,想来他们都被烟火薰得昏过去了。」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进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布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的步子大小如何,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来很又快,右脚踏中了银针,一痛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因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些。

尼摩星性子勇悍,小小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但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猛地里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他这才知针刺上的剧毒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爬,冲出洞来,但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支肿胀墨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气上升,尼摩星大怒,喝道:「好贼秃,你明明中毒受伤,何以不说一句,却让我也去上当?」法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遏制,大声怒骂:「我也不要拿什么郭靖了,今日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他双足已使不出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铜轮将铁蛇挡开,随即横过手臂,一个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这一招又是来势迅捷,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法王这一记肘锤劲力何等霸道,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尼摩星狂怒之下,再也不顾自己死活,扑上前去牢牢抱住他的身子,张口便咬。这一口正咬住他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如此深湛的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一口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知道这脚低所中的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使毒气冲过大腿与小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支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星扑上来之时,法王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钩,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一冲,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那里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的「大椎穴」,这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也是人身的要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缠斗,却如第三四流手蛮打硬拼一般,已是全无身份,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早已失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得多,用力前推,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道:「郭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在那里?」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一低头避开了他这一掌,弯腰向前一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尼摩星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里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一齐往山谷中直掉下去。

且说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但听二人在外殴斗,知道已无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数十丈,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什么啊?」杨过却也料想不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呆了一呆,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一想不错,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她缓缓走向洞口,想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中见物,不知那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自有解药,但针上剧毒厉害异常,非但治疗时不免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一受到针刺,杨过若是乘机攻击,那时就缓不出手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要送在自己的毒器之下了,于是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干么?」

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对杨过心中实在大是忌惮,与他相处在这暗洞之中,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说到智计,更是远远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计。

这时洞外一片静寂,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儿来吓我,我便怕了么?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咱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口里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里乾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止乾净些。」

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衊,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这瞎婆子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了。」

刷的一声,杨过一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跟你拼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你来我往的交换一馀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定这是他的亲生孩儿,举拂尘将他长剑一挡,说道:「现在还没死,但你再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贬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有稍有怨毒,便能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于是收回长剑,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对我师父好,我自然听你吩咐。」李莫愁听她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于是道:「好,我不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走出洞去,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僻之处,于是用长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试刺几下,见无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大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那里能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哭声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什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针放入针囊,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道:「你将孩子抱到那里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这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什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那里有奶给这小鬼吃?」杨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这养育婴儿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里找奶去?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

杨过道:「咱们到乡寸中去找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女人,让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智谋。」登上山丘四下一望,遥遥瞧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之间已奔近一个小小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种荒谷僻壤,尚有少些山民黎居。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馀的孩子,正在喂奶。李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的孩子掀起,往炕上一丢,将自己抱着的婴儿塞在她的手中,说道:「孩子饿了,你喂她吃个饱吧。」

那少妇的孩子在炕上一摔,跌得甚痛,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喂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拂尘挥动,跟着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子已被她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的女儿,扑上去抱住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那少妇背上击落。

刷的一声,杨过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反来多管闲事!」杨过心想:「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能说我多管闲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儿。李莫愁拂尘半空挡住,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道:「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婴儿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一转身,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少妇抱着婴儿正自向狂奔。李莫愁「哼」的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登时脑骨碎裂,尸横当地。她怒犹未息,晃亮火摺,便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度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斯,心中暗暗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走了数十里地,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支花斑小豹正在阳光下互相厮打嬉戏。她踏上一步,正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呜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支金钱大豹扑了出来。她虽武功卓绝,却也吃了一惊,一挫步向左跃开。这支大豹形貌猛恶,一扑不中,立即转身,举掌来抓,行动之敏捷,直如武学高手一般。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呜呜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伏在地,两支明晃晃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扑。

李莫愁左手一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馀,从半空扑将下来。杨过身子同时窜起,叮叮两声,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花豹一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伸出前足向杨过扑来。杨过身子一侧,左掌击出,这一掌中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虽是猛兽,却也禁受不起,被他击得一个斛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制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是低沉,然身子却未受重伤,十馀掌吃过,花豹再也抵受不住,一纵便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转身逃走,预拟扯住它的尾巴,拉它转来,岂知它威风尽失,尾垂下,挟在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出数丈,回身呜呜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颈,一手一支,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直扑过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莫弄死。」身随声起,一窜丈馀,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身上双手抓住它耳朵往下力掀。那豹子挣扎了半天,但全身要害受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馀条极坚韧的树皮,匆匆结成绳索,先将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的乳房之上。那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豹子的乳汁比人多了何止数倍,不多时婴儿已经吃饱,闭眼睡去。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不禁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二人心中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将她抱了起来。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之上,做了一个窝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吧!」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喘了一口长气。这时两头小豹已钻在母亲怀中吃奶,四下里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旁是支凶恶巨兽,也可算得是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驱赶林中的蚊虫。这拂尘底下杀人无算,武林中人士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自己生平之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约略曾听程英和陆无双说过一些,但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是经历过一番极大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见他脸色柔和,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杨过前后左右找了一遍,寻着一个勉强可容身的山洞。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三: 紫 薇 宝 剑


他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个一大一小的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于是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个时辰,已打了三支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给它吃了一支山兔,再拾了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馀下两支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吧,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偶而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日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到东南方有什么鸟儿宛转而啼,鸣音柔和清亮,听在耳中是说不出的受用。他静静听了一会,想不出这是什么鸟雀,竟能啼叫得如此悦耳动人,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鸟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真如一位乐师抚箫一般,不由得起了擒捉那岛之心。他一步一步走去,越走越低,慢慢走进一个深谷之中,这时鸟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怕惊走鸟儿,脚步放得极轻,悄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原来那鸟鸣声极美,形貌却是极丑,身子高大,站着比杨过还高出一头,全身羽毛疏疏朗朗,似乎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或黄或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有五分相似,但一俊一丑,却是天南地北。这丑雕钩嘴弯曲,头顶又生了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千千万万鸟类中,从未见过如此怪陋之物,但见她迈着大步走来走去,有时伸出羽翼,却是右短左长,不知它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它叫了一会,啼声突然一变,自柔美转为肃杀,叫了数声,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杨过自幼跟随母亲捕蛇,一听声音,即知有七八条巨大的毒蛇同时游近。他对毒蛇自是毫不惧怕,但蛇数众多,倒也不可不防,心中刚起戒心,只见月光下五色斑斓,八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射过去。那丑雕弯喙一张,连啄八下,将八条毒蛇一一啄死。它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快,即令武林中一流高手如郭靖、法王之流,也未必能够,这连毙八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将先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讶叹服之意。

但见那丑雕张口一咬,将一条毒蛇吃在腹中,听它咀嚼有声,口中竟是生了牙齿。杨过愈瞧愈奇,心想若是说给旁人知道,定然无人相信,心中正叹造物的神妙,突然鼻中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是又有大蛇到了邻近。

丑雕也已知道有敌人来攻,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悬下了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蟒,头呈三角,大口一张,便是一股粉红色的毒雾向丑雕喷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张口将毒雾吸入了腹中。那毒蟒连喷三次红雾,都给丑雕吸得乾乾净净。毒蟒知道不对,微有畏缩之意,杨过瞧它神气,似想俟机脱逃。丑雕倏地弯嘴一伸,已将毒蟒的一支眼睛啄瞎。瞧它的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然敏锐,也没瞧明白它如何出招啄瞎对方的眼珠。

毒蟒失了一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毒瘤。这一下杨过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在丑雕身上绕了五匝,渐渐收紧,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因母亲丧于毒蛇之口,生平恨蛇入骨,他对那丑雕虽无好感,但不愿它为毒蛇所害,当下一纵而出,一剑往蛇身上斩去,只听得当的一响,那剑竟尔反弹出来。杨过这一下自是大惊失色,他这柄君子剑虽不能说削铁如泥,但寻常刀剑当之立断,连法王的金轮也曾被此剑切去一片,此蛇纵然猛恶,终究是血肉之躯,何以能将君子剑弹开?他心中惊奇,手上更加使劲,刷刷刷连斩三剑,竟是当当当连响三声,这声音宛如金铁相交,绝不是毒蛇鳞甲反弹之声。他举剑一看,只见君子剑刃口上竟有三个缺口,蛇身能反弹利剑已是一奇,而将剑刃碰出缺口,那是匪夷所思之事了。但三个缺口之中均渗着蛇血,显是毒蛇已经受伤。

这时雕蛇相斗,情势与适才又自不同。那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与之相抗。杨过暗自担忧,眼见丑雕即毙命,那毒蟒回过头来自是对付自己,它全身坚逾金铁,如何能与之相抗?若是此刻立即逃走,自可脱身,但他天生侠义,既然出手斩蟒,与那丑雕已是同仇敌忾,半途见危而逃,不免行止卑鄙,当下奋起全力,当的一下,又往毒蟒身上一剑斩落。

斗然间手上一轻,一柄剑只剩下半截,那毒蟒身上也是鲜血喷射,但身子却并未斩断。它受伤之下,身子略略一松,丑雕得此良机,立即纵身上跃,落下时弯嘴电射而出,又将毒蟒另一支眼睛啄瞎。毒蟒张开巨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里咬得中什么,岂知丑雕竟将鸟头凑近,让它一口又咬住了雕头的肉瘤。

杨过再是一怔,但微一沉吟,已知丑雕的用意,料想它的肉瘤是剧毒之物,或着正好是毒蟒的克星,这蟒蛇既然周身刀枪不入,只有将它毒毙才是上策。只见那蛇的牙齿一咬入雕头肉瘤,长长的身子又环抱过来,这一次丑雕却再不容它缠上身子,伸出双爪,抓起蟒蛇尾,两下一扯,蛇尾竟尔断截。此时巨蟒中毒已深,猛地一下翻腹,放脱了肉瘤,丑雕虽知它已临死,仍是不容其作怪,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这巨雕丑陋不堪,却是天生神力,按得那毒蟒全身扭曲,蛇头始终难以动弹,过了片时,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杨过见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服。」也不知丑雕是否懂得他的言语,又柔声鸣了几下,突然一步抢上,弯嘴起处,将杨过手中的半截君子剑夺了过去。

杨过此时是何等的功夫,纵是武林中绝顶高手,也不能一出手便将他兵刃夺下,丑雕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终究是快捷无伦,这才得手。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只怕它跟着扑上,自己赤手空拳,那可不易抵挡,却见丑雕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掷,意存轻衊。杨过恍然而悟。说道:「啊,是了!你不许我拿着兵刃近你身子。咱们并手御敌,我岂能害你?」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

杨过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但见那毒蟒尸横当地,始终想不通何以它能将君子剑碰断,于是折了一根树枝,走近去在蟒尸上戳了几下,只觉着手柔软,并无特异之处,再将树枝伸到剑伤处一探,却碰到了一件坚硬之物,这部位可并不是蛇骨所在。杨过决意查个究竟,伸树枝用力一戳,提起来时,树枝头上已被一剖为二,看来蛇身中定是生着什么极其锋锐的东西。他低头细看,只见血光下隐隐射出一片如烟如雾的紫气。

杨过头面离毒蟒尚有三尺,身上已感到一层凉意,离毒蟒越近,凉意越盛,他拾起半截断剑,在毒蟒身上一削,刮去了一层皮肉,斗然间紫气大增,透骨生寒。杨过一惊,只怕那是极厉害的毒物,举断剑在蛇尸上一斩,当的一声,断剑的刃锋又折了数寸。他此时已猜到八成,毒蟒体中定是藏有什么利器,于是用断剑慢慢将毒蟒皮肉刮去,但见紫气蒸蔚之下,露出一柄三尺来长的长剑。杨过大喜,忙伸断剑在那长剑的剑柄下轻轻一挑,那剑嗤的一击翻起,插入身旁的一株大树树干,直没至柄。他这一下挑剑并未运劲,但长剑插入树干,犹如碰到豆腐一般,当真是锋锐无比,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利器。

当他剖蛇取剑之时,那丑雕一直在旁观看,见到这剑紫光闪闪,也是大为留神,突然一抢而前,咬住剑柄,将剑身从树干中拔出,往山崖旁扑了下去。

杨过这一晚连遇奇事,但觉此雕的行动神异莫测,当即跟着一纵而下,只见山崖旁有一条小溪,丑雕咬着剑柄,将剑浸在水中冲洗。杨过暗暗点头:「是了,此剑在毒蟒腹内已久,毒血浸淫,剑上自有剧毒。」丑雕将剑冲了良久,回过身来,弯嘴一甩,将剑向杨过掷来。星光闪烁之下,那剑就如一道紫气长虹,缓缓飞近。杨过伸手抓住剑柄,笑道:「多谢雕兄厚意。」拿近眼前一看,剑柄上用金丝盘着两个篆文,乃是「紫薇」两字。

杨过提起剑柄,微微一抖,剑身登时上下颤动,发出嗡嗡之声,原来剑刃上十分的柔软。他这才大悟:「只因此剑奇软,能随着蛇身扭曲,是以虽藏蛇腹之中,却不至将蛇皮刺破,脱颍而出。」顺手向旁一挥,一株直径尺许的槐树应剑而断,竟没费丝毫力气。

丑雕低鸣数声,缓步走到杨过身旁,咬住他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深意,于是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逾奔马,杨过尽施轻身功夫,还是追赶不上,丑雕走一阵便待一阵。只见它愈行愈低,直入一个深谷之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大山洞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这洞中定是住着什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那洞中黑黝黝的,不知当真是住着武林奇士呢,还是什么山魈木怪,他心中虽然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倒提着「紫薇」宝剑,跟随在丑雕身后。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一看,只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知悉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他晃亮火摺,点燃了一根枝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来多半是这紫薇剑所为的了。看那三行字道:「纵横江湖三十馀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乃隐居深谷,以紫薇为妻,神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下面落款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心中真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暗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才愤而在深谷隐居,此人武功之深湛精妙,当真是难以想像。他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人,始终未能如愿而在此处郁郁以没,只不知他是何代人物,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杨过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尸身之上。至于这柄紫薇宝剑何以吞在毒蟒腹中,神雕虽然灵异,终究不会说话,看来此谜是永远难解的了。

他出了一会神,吹灭柴火,见宝剑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紫光,想起这位奇人昔年曾以此剑纵横天下,今日却已落入己手,于是又在石墓之前跪倒,拜了四拜。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心中喜欢,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拍了几下。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神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我称牝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你愿在此陪伴独狐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呜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它的意思,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至少也是百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住了百馀年,心恋故居,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于是伸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根据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己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然一人一畜。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之后,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数十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一回头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杨过突然间心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身了。」说着将紫薇剑插在君子剑的剑鞘之中,大踏步便行。

足下觅路回去,心中却尽在琢磨适才的奇遇,又想自己与小龙女分持君子淑女宝剑,本是极好兆头,谁知终于君子剑折,原来命中注定不能与她同谐白首,想到伤心之处,不由得热泪纵横。

正行之间,突然右边草丛中呼的一声,一件黑黝黝的兵刃袭了过来,跟着左侧风声劲急,也有人斗施暗算。杨过心中正自思潮奔腾,那想到在这荒僻野谷之中竟会隐藏着敌人?而这两人偷袭都是出手奇快,闪开了左边便避不掉右面,当下情势紧迫,那有馀裕伸手拔剑,足下一点,腾空跃起,料想落下时敌人定有厉害后着,身在半空,嗤的一声轻响,紫光濛濛,长剑出手,先挽一个剑花,这才落地。

他挥剑先护自身,再寻敌踪,突见一团黑影自后飞扑而至,却是那头神雕,只见它往右边草丛中一扑,弯嘴上衔了一条蛇,掷在地下,跟着扑向左边树丛,只见金光晃动,一支金轮砸了出来。神雕一夺未能夺下,转身又啄。树丛中钻出一人,手舞双轮,正是金轮法王。杨过生怕他武功厉害,伤了神雕,叫道:「雕兄且退,让我来对付他。」岂知神雕左翅后展,拦住了杨过,右翅向前一煽,一股极猛的疾风向法王面门扑去,这一招宛似拳术中的「白鹤亮翅」,而劲力之强,为任何武学高手所不及。

原来法垩与尼摩星纠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在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神智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一齐往崖下的一片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直滚了数十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石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法王右手反过,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浑浑噩噩,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什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支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真所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心下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再也不能与自己互争雄长,于是伸手在他双腿膝弯处「曲泉穴」及大腿上「五里穴」一点,先止血流,然后取出金创药在创口敷上,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国的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起来,说道:「好,你此番救我,咱们前怨便不再提。」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已除,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了。」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了一小酒杯的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这一日两人便在谷底养伤,谁也不想走动,那知待到三更时分,忽听有人远远的奔来。法王提起尼摩星身子,将他藏在草丛之中,自己躲在一株大树后面,等那人奔近,一看却是杨过,只见他跟着一支怪异的大鸟,施展轻功疾驰,一晃眼便过了身边。法王心想:「我身上剧毒一时不易除尽,何不打倒这小子,逼他取出解药?」因此两人埋伏在两旁草丛之中,当杨过回转,突起袭击,若非两人中毒受伤之后,武功大减,杨过出其不意,定遭重创。

杨过躲过暗袭,眼见神雕与法王激斗,嘴啄翅扑,刚猛无比,进退趋避之际,皆有法度,想是受一代奇人剑魔独孤求败薰陶日久,娴熟武术招数,因此以法王这等武功,也只能堪与之打个平手。法王愈斗愈惊,眼见杨过持剑在旁,若是上前夹攻,自己非败不可,又想这支大鸟不知从何处而来,它的主人若再现身,今日性命休矣,想到此处,双轮在胸前一划,封住了神雕啄过来的弯嘴,倏地向后跃开数尺,叫道:「姓杨的,你从何处搞来这个怪物?」

杨过伸出左臂,搂着神雕的脖子,笑道:「这是我的好友神雕兄。你若惹恼了它,它高飞下击,只要一啄,你的光头上便穿一个大洞。」法王暗暗心惊,心想这怪物站在地下,已是如此厉害,若再飞起,我如何能是对手?于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杨过道:「雕兄,你护送我至此,这些奸徒见到你的神威,已吓得心胆俱裂,前途再无险阻,咱们就此别过。」神雕向法王与尼摩星望了一眼,站着不动。杨过笑道:「好,你监视着这两人,小弟便先走了。」说着拱手为礼,转身而行。

他记挂着郭靖的幼女,心中再无别念,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李莫愁道:「你到那里去啦?这儿一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说道:「那里有什么鬼怪?」语声未毕,只听远远传来号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心想世间难道真有鬼怪不成?甫听得哭声时距山洞尚远,片刻之间,那哭声已在洞外二三十丈之处。杨过紫薇剑出手,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李莫愁斗然间感到身旁一片凉意,眼前紫光隐隐,依稀是一柄长剑,奇道:「那里来的这把宝剑?」杨过尚未回答,忽听得洞外那人哭道:「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孩子却要互相拼个你死我活。」杨过一听,登时宽心,暗想:「这明明是人声,决非鬼怪。」探头一望,星光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全身衣衫破烂,掩面大哭,不住打着圈子疾走,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他们偏要自相残杀,我这老头儿还活着干么呀?」一面说,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将长剑还入剑鞘,缓步出洞,朗声道:「这位可是武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道:「你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么?」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是上三下通么?」

原来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菱湘镇上被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下,正自吮吸他左腿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三娘,针上剧毒难当,如何吸得?」忙伸手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下吐了一口毒血,微微一笑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脸色紫黑,不由得大惊失色,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头,低声说道:「你和我成亲,一生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他看顾两个孩儿,要他们长大成人,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撤手长逝。

武三通一恸之下,疯病又犯,见两个孩子伏在母亲尸身上痛哭,他头脑中空空洞洞,什么也不知道,扬长而去。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一灯大师得到信息、派弟子将他接上山去,先让他清心休养,再以无上禅力智能,缓缓开导,数年之后,终于将他疯病治愈。后来渔樵耕读四个弟子中的渔人与书生,奉师命下山参与英雄大会,见到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见同门好友之子已然长成,心中极喜,书生朱子柳传以一阳指法,又托人带讯上山。武三通记挂妻子,拜别师父,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阋墙而斗,想起妻子临死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

襄阳城外兵荒马乱,却那里阻得住这个身负绝艺的奇人?他一意找寻爱子,终于在城外一座破庙中遇到了两人。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骂斥责,或者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无法做到。武氏兄弟在父亲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二人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里到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了二人约定之处,要阻止两兄弟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大恸。

武三通从未见过杨过,正当心神激荡之际,突见一个清俊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心中大怀敌意,喝道:「你是谁?怎知道我的名字?」杨过道:「武老伯,小侄与敦伦、修文二兄幼时,曾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武三通一听他是儿子的朋友,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在此处比武,你是作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非但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是什么朋友?」他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打一掌教训教训他。

杨过见他虬髯戟张,神威凛凛,心想他既是一灯大师的高足,朱子柳的师兄,武功自是极强,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于是退开两步,陪笑道:「小侄实在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不知,何以闯到此间,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

杨过心想此人神智已乱,实已不可理喻,何况自己与他在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倒也不知用何言语解释才好。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自己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美貌的少年便觉讨厌,心念一动:「只怕这小子未必便识我的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他正自愤怒无可发作,提起右臂,一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一掌落空,他弯过左臂,跟着一记肘锤撞了过去。

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与朱子柳的轻灵飘逸颇不相同,心下不敢怠慢,摇身移步,又避开一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吧!」就在此时,洞中的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只要一照面,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均是高手,一出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于是笑道:「武伯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一定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样吧,我让你再发三招,小侄决不还手。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喝道:「小子如此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何等深厚,而这「一阳指」又是武林绝学。杨过只见他食指幌动,来势虽缓,但自己上半身正面全部大穴,已全部在他这一指的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穴道,正因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无一不是危殆万分,当此情势,已顾不得「决不还手」之言,但便要还手,任何招术均是化解不了,无可奈何之中,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这一弹用的正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又末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

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向后退出五六步,这才勉强拿住桩子,不致摔倒。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中起了爱才之意,大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一次却是指向他的小腹。


六四: 兄 弟 阋 墙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的威力之下。杨过见他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响,紫薇剑出招,护在肚腹之前二寸。

紫薇剑身宽不过寸馀,但寒气逼人,剑刃柔软,微微颤动,散出一片剑花。武三通手指伸到距剑刃五尺处,登觉隐隐生疼,急忙缩回。他一惊之下,第三指又出。这一指却是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宝剑再利,也决不及抽回相护。杨过见这一指鬼神莫测,当真是举世无一记招数能够化解,心念如电光石火般一闪,手指在紫薇剑的剑柄上一弹,剑尖回对自己胸口,直刺了进去。

这一招真是险极,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急忙右掌下沉,想去抢住剑柄,救他性命,那知杨过这一招乃是使诈,当剑尖刺到胸口衣服,已伸食中两指挟在剑柄,向下一拉,随即挽个剑花,已将全身护住。武三通出手虽快,还是慢了霎息之间,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被紫薇剑削断,这时杨过使开剑法,武三通只觉凉气透骨,寒不可当,一阳指虽然厉害,却不能拨开这柄宝剑,攻敌要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好生过意不去,忙还剑入鞘,抱拳道:「老伯若非好意抢剑,欲救小侄性命,这第三指眉心的一点,小侄焉能逃过?」武三通听他自己叫破,心中略感舒畅,叹道:「昔年黄蓉以智计胜我,今日我又如此败于你手,咱们这种老粗,原不是聪明伶俐的娃儿之敌……」他话未说完,忽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步声行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吧。」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即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妹,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了两滴眼泪。武敦儒道:「彼此心知,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文仍不拔剑,忽地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吧?」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言语。

武三通见两人言语之间友爱深笃,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种胡涂蠢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吧!」各自向后跃开。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一挡一挑,跟着还了两剑,每一招都刺向武敦儒的要害。武三通心突的一跳,却见武修文一闪一跃,轻轻易易的避了开去。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下手毫不容情。只将躲在树丛后的武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他便无半点偏袒。

眼见二人出剑招招狠辣,即令是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武三通只要现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拼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人身边,寸步不离的防范。武三通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成长后会见,相互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器量殊非宽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幸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登起:「我一生没做过什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之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桩好事,教这位老伯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口俯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伯伯,小侄已有一计,可令两位武兄罢斗。」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却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不知他有何妙法能够解开这个死结。

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位武兄,老伯可莫见怪。」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自少年以至壮年,始终为情孽牵缠,但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旧日恋人何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切,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他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见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他亦必如此爱我。」于是低声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是激烈,两人吏的都是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相传,自幼至大,也不知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以命相搏,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突然间还刺一剑,却是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资质平平,郭伯伯武功的三四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吃了一惊,同时向后跃开,按剑而视,齐声喝道:「你来这儿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咱兄弟俩中夜无事,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究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说道:「练剑而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咱兄弟的事不用你管。」杨过冷笑道:「倘若当真是练剑用功,我自然管不着,但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的芙妹,我不管谁管?」

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杨过道:「郭芙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私自在这里斗剑争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素来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蓉与郭芙却对他并不喜欢,突然间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武修文有急智之才,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

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要知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妇求恳,此刻听杨过如此质问,甚感难以对答。武修文微一沉吟,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你,那是不错。可是师母却有意许配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都没什么名份,日后鹿死谁手,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错了,错了。郭伯伯固是喜欢我,郭伯母却更加喜欢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文道:「哼,事实俱在,这岂是胡说得来的?」杨过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下早就许了我啦,否则我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莫非真的许了这小子?

两人本要拼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插入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靠近了一步。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他二人妒意勃发,于是笑哈哈的道:「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喜欢。哈哈,世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了吧,两个都喜欢,便是一个都不喜欢。」于是他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娇气的道:「小武哥哥,你尽缠着我干么?难道你不知我心中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唉,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乃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鸾凤和鸣,子孙绵绵……」说到这里,忽听得身后发出幽幽一声长叹,竟似小龙女的声音。杨过吃了一惊,险险一声「姑姑」叫了出口,但随即省悟,那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于是大声说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费心机。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城,方是正经。」他口口声声,竟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各自伸手,互相握住,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芙妹妹福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咱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虽然恨我,又恨郭芙,但两兄弟自后必定友爱深挚,终如武三通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回过身来,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一揖,说道:「杨兄弟,老夫终身感念你这番恩情厚意。」杨过眉头一皱,心想这话怎能在他二人之前吐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了疑心,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

武敦儒虽然不擅言辞,但心思之机灵,却决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来不过心中起疑,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女又情意深笃,此事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到襄阳去吧。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说道:「我……我……」满脸胀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的尊严,向两个儿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却又去拼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长剑一挺,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有打架了。」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什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目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吧,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石头上。我不会伤他的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杨过的年纪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聪明智能,远胜于他,说出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紫薇剑,寒光挥动,嗤嗤两声轻响,在身旁一块千馀斤的大石上划了一个十字,跟着左腿横扫,那大石登时分成四块,碎裂在地,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无比。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心想他有此利器在手,如何能与之比剑。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条树条,拉去枝叶,成为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吧,我只用这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的各种武功,也可用朱子柳伯父所传的一阳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是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自己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宝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授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办脸再活在世上了。武敦儒觉得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咱们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了一招全真剑法或者玉女剑法,那便如何?」他想杨过武功虽强,也不过是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他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那有什么了不起,是以用这两句话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若是我输了,我只要再看她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了呢?」

他这几句话,乃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武修文道:「咱兄弟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二人一心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们今日输了,倘是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姓杨的,看招吧!」说着长剑一挺,往杨过腿上刺来,武敦儒长剑同时伸出,却挡在杨过左侧,只要他闪避武修文这一剑,那便刚好撞在武敦儒的剑上。

杨过向右一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人联守,果然厉害。」武敦儒提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啰唆些什么?师母私下授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授的精妙功夫来了!」说着木棒一翻一绊,使个打狗棒法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一闪,拍的一声,武修文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势夹劲风的袭到。杨过道:「不错。唯弟有难,其兄救之!」木棒一晃,不知怎样,竟已转到他的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棒似是慢吞吞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旁人意料所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之神妙,主要便在于此。武敦儒吃了这一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心中暗生惧意,武修文已一跃而起,叫道:「这是打狗棒法,那里是师母暗中传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招,那算得什么?」杨过大棒一伸,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敦儒长剑横削,又解了兄弟之厄。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既是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如何,她是暗中传我的。连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拼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口中仍是强辩:「这是因为各人人品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晃,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抽了两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吧,我再用另一种岳母暗中传授的功夫,给你们瞧瞧。」他向大武望望,又向小武望望,问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又何必这样小气?好,那我问你,你师母的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什么功夫?」

武修文双眉一扬,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道:「这话也说得不错,但以剑而论,你可知黄岛主使的是什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问?黄岛主的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威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没有。黄岛主云游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做小辈,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好!那他老人家的玉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去另投明师去了。」杨过拍掌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把这至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心中均是不信,想那玉箫剑法复杂奥妙,郭芙虽是黄蓉的独生爱女,迄今亦未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后,每次与黄蓉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黄蓉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馀暇。杨过将木棒一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倏地伸出,噗的一声轻响,武敦儒右胸已被棒端刺中。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武敦儒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但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一脚,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的肩头,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毫不理会。武修文一腿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迫,疾挥长剑严门户,才不令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拼命守御还有不及,那能想到用剑去削断他的木棒?只见杨过口讲棒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

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只是瞧过便算,那想到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竟有如许妙用。二人剑上受制,极是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只道这玉箫剑法真是黄蓉亲传。他们那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神通两大神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心中微有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得服服帖帖,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还定要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命为止。有言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晃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木棒棒端的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拼命抵御。

其实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本来也是武林中一项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是口齿拙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而使二人领悟。因此他兄弟俩若与一般江湖好手动手,取胜固已绰绰有馀,突与杨过遭逢,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要知杨过的武功,此时已达武学第一流高手之境,当世能与之比肩争雄的已只寥寥数人。武三通的一阳指虽比他厉害,但其余各门功夫却远为不及,二人若是真斗,不出数十招,武三通非败不可。武氏兄弟天资悟性与乃父相若,功力则无可比拟,杨过即使不用至箫剑法,二武也决不能与之抗衡,此时二人心中一急,手上更乱。杨过故意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在棒上施展出来,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平平常常的一根树干之中,竟有一股极强的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

一剑明明是向正前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是刺到了右边,只觉杨过这木棒上的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得后来,两兄弟几乎成了互斗之局,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往往是险些刺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旁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交,只是碰到的恰是扁平的剑身,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有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手,急忙用力回夺。杨过的木棒顺势一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一压,双剑之剑头一齐着地。

两柄长剑被一根木棒压在地下,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一点松动,杨过左脚踏上一步,木棒倏起,两柄剑被他踏在脚下,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各自轻轻一点,笑道:「服了么?」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人也非受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的神色。二武万料不到他果然得了黄蓉的绝技,但自幼痴恋郭芙,若如此一战,即使永远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手即被他抢了先着,此后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郭靖所授的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敦儒长叹一声,待要掷剑而去,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们如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味儿?不如跟他拼了!」武敦儒心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提起双剑,向前抢攻。此时不再守御自己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拼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归于尽,三败俱伤。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出来,正是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去手中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但见二武兄弟送迭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荡不无已,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铮铮两声,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两人手臂酸麻,虎口剧痛,只觉半边身子一震,两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杨过纵身而起,双手伸出,一手一柄,将双剑抄在手中,笑道:「这是桃花岛的弹指神通功夫,你们见过么?」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知道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将双剑轻轻掷了过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远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一模一样,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至,铮铮两响,又是伸指在双剑上一弹。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一齐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跃了出来,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便要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武修文抬起头来,道:「爹,你也不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我……」他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五:天竺神僧


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内心激动,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那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若是换作郭靖,决不用此种欺诈狡狯的手段了。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爱怜,他心中大是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是临死之前做了一桩好事。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何必又牵挂于她?咱们父子眼前第一大事,却是什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了妈妈的大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们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仙子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想:「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些话给李莫愁听见了,可有点不妙。」他心念甫动,只听得山洞中格格娇笑,说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我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洞中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持着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极是潇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首先扑了上去。武敦儒与武修文双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说话之间,左掌右指,已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力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小。杨过知他们身有深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耽心误伤了婴儿,叫道:「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原来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数年前在菱湖镇上动手时已颇不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儿跟这魔头拼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忘恩负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吧。」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恶毒婆娘,凭什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连走险招。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尘一起,自内向外一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一热,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攻入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无顾忌,招数之中毫没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李师伯,孩子给我!」头一低,一掌震开她的拂尘,纵到她身边便去抢夺婴儿,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来与他争夺。

但若就此让他将孩子抢去,心中也是不甘,于是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愕,那敢上前,便在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之际,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在她间一点。李莫愁只觉被点中之处剧痛难当,几欲俯身跌倒,一抬足踢去了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激弹,以一股强劲之力向武修文拂落。武三通知道厉害,抓住武修文后心衣服,往后一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身受重伤,自知支持不住,拂尘在身前连挥,身形一晃,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这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教她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要冲进,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计,咱们在此守住,且想个妥善之策……」武氏兄弟刚欲退开,忽听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支猛兽。武三通吃了一惊,他见李莫愁藏身洞中,那想到山洞之中竟然尚有野兽?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野兽肚里下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危急中向上一纵,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这一下只吓得他心中怦怦乱跳,但见李莫愁从豹子肚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住豹头,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几下,早已跃入了旁边山涧。

李莫愁骑豹脱身,却也是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一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三通见两个爱儿已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我跟你拼了。」杨过那想到他竟会如此,毫没防备,给他双手抱着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夥儿死在一块乾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手,想扳开他的手指,那知武三通心中虽然急得又有些疯疯癫癫,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的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与他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武老伯,你抱住我干么?救他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杨过俯身向武氏兄弟一看,只见长长两枚银针,一中左肩,一中右腿,便在这片刻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在针尾之上,伸指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你有解药没有?」杨过当与程英、陆无双共处之时,曾将李莫愁的「五毒奇书」记得烂熟,自知解那冰魄银针毒性之法,但那解药制配费时,在这荒山穷谷之中,又那里找得齐这许多药物?眼见二武毒性难救,只得黯然摇了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将嘴凑到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孩儿,泪水从脸颊上直滚下来。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实在没什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给他吸毒,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吸毒。

他在武氏兄弟伤口上轮流吸出毒汁,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将毒汁吐出,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晃来晃去,似有许多模楜的人影,要待瞧个明白,越是用力越是胡涂,也不知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与尼摩星有些相像,头发也是鬈曲,只是一片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的师叔。待要坐起身来,却觉腰中酸软,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只见一个人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了。」杨过一看,却是郭靖,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撤消,须得七日七夜,难道我这一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如此说来,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之下,脑中胡涂一团,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已是夜晚,床前点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杨过淡淡一笑,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吧。」武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那汗血宝马到那荒谷中给你,瞧见咱们四人一齐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何要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既轻,相貌又美,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在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父亲也是绰绰有馀,但话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互相援手,原是平常之事,但如你这般舍生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种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故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

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敦儒、修文两位武兄,倒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什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是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我,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替两位武兄吮毒,丝毫没什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老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不论贤愚不肖,到头来终归黄,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杨过笑了笑,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日已是第七日。」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毒药,便是他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匆匆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什么灵丹妙药,竟连那情花的剧毒也给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按住胸口,只痛得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一人低声吟道:「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什,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的说话,却走过去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那朱子柳是状元之才,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脸上大现惊异,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算,我佛释迦以大智能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未未过此花,实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连叫道:「师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什,叫了句:「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开口,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替我两个师侄孙吮毒,根据那冰魄银针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仍是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后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两件剧毒彼此相侵,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与杨过均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想他这番话甚有道理,都点了点头。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能有解。」武三通大喜,一跃而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时刻未必赶得上。天竺僧道:「老衲须亲眼见了情花,才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每次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那可不能相救了。」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何不齐到绝情谷去,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幸亏杨过用计解毒,他心中早存相报之意,当即答应,说道:「正是!咱们护送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杨过见他淡碧色的眸子中放出异光,自知身上剧毒实是难愈,以致这位天下第一的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于是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有何言语,但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再难解脱,纵使得到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咱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一声,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于是闭目而卧。

这一睡,睡了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着四盘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刚咬得几口,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这时床头红烛尚剩着二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抬头一看,只见进来的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呆了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面的椅子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杨过,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请你来吩咐我什么话么?」郭芙说道:「不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色有异,猜想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于是又笑道:「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吧?」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操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触动心中傲气,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郭芙道:「你哼什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什么?」杨过心中好笑:「究竟是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于是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杨过的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流气,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说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什么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拼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他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自己一时逞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是得意,却没想到已是蹧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了这番祸事,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心中更是恼恨,哭道:「武老伯说,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被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心中实无歹意,请你鉴原。」郭芙一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什么?」杨过一怔,道:「昨晚什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还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交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郭芙瞧得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给令尊听见了。」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我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令堂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听杨过说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令尊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却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令尊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我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要我气力回覆,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的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之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的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什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杨过的鼻子,说道:「你师父亲口跟朱子柳朱伯伯说道,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中……」杨过心中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令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令妹……」郭芙抢着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出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心中又气又急,咕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杨过方自悠悠醒转,只见郭芙仍是冷冷的瞧着他,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吧?」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令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先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经的瞎说。」杨过心想:「姑姑清澹如菊,雅致若梅,身上便似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说道:『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什么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那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杨过每听一句,心口就如中了一椎,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种话?那淑女剑呢?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番,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说话已是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我的君子剑早折断啦。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百根据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已是因杨过言语相激,这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秀眉一扬,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也是气恼已极,毫不想想这一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在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当真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什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与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出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和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说道:「你说什么?」


六六: 终 南 寻 仇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臭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尹志平,那可是有的?」杨过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道:「我替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半夜之中,一名丐帮的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俏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不以为奇。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一张,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口怪他不该大声叫嚷……」杨过左手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什么怎样怎样?」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这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衊。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辱?她实不知杨过生平最敬爱的只小龙女一人,听到有人出言污她名头,更甚于刺他三剑,她也是个一怒便不顾前后之人,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在杨过颈中刺来。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只见郭芙一剑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一扬一引,右手倏地伸出,一点一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掀起,刺的一声抽出,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眼前寒光一闪,见她将紫薇剑斩来,心中一惊,不敢伸手去夺,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断为两截,她想不到这紫薇剑如此厉害,不禁吃了一惊,此时她大占上风,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决不见怪。」只见他双足一软,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但眼神中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一剑斩了下去。

此事后果如何,实为本书一件重大关键,杨过性命是否无虞,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便是十馀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已转到了荒谷之中。她心中忧急,眼见时间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骑着红马在襄阳东西南北二三十里之内,兜着圈子找寻。那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她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了马背,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的情景。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

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看中了他,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电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一齐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不大相同,心中必然起疑,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技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以博一笑,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所说的言语,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小龙女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戏弄,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人事半点不知,识见便如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各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对我总是好的。」她对杨过情有独锺,虽然亲口听到他说要和郭芙成亲,也只自己伤心,对他却无半分怨怼。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将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姻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吧,这花花世界只瞧得我心乱意烦。」

她想了一阵,意念已决,虽然心如刀割,对杨过的柔情万分割舍不下,但想还是救他性命要紧,于是连夜奔回襄阳,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身未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挑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什么快到绝情谷去,用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药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的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的性命便有重大危险,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心中只想:「让你妹妹在绝情谷去住一时,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嘱咐了几句,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她素来擅于自制,喜怒哀乐,不萦于怀,但自对杨过一往情深之后,幼时所练的自制功夫竟然全不管用,而且激情动荡,又比常人甚了几分。她话未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回自己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虽是状元之才,但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那知她说些什么,但想到「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之言,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那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均说郭姑娘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青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是行事神出鬼没,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径,到那荒谷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父子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却已奄奄一息,于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这才用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是不能止歇。

小龙女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忽然碰到了那柄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要知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的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这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大是奇怪,连问:「你说什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姑你回来。」只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隔花接掌,虽然耳鬓厮磨,却是心无他念,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也已不可多得了。正自发痴,忽听左屋角中传出一人的声音,说道:「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听得另一个声音乾笑数声,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倒还知道我全真教的声名啦?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消魂滋味……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了。

小龙女更是一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向我示爱,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两人语音听来,她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两人,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的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说话声音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她耳音又好,两人虽是悄悄低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口听尹志平道:「赵师兄,你成日成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赵志敬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可是你越说越凶,你是不是要折磨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真不知么?你是妒忌,是嫉妒我那一刻做神仙的时光?」他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天晚上在那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终于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在你跟前抵赖,若是我不跟你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是我亲口对你说的,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到后来,语声变得甚是温柔,就似是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一面听,一颗心就慢慢的沉了下去,只觉脑中轰轰的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是在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自己用头撞墙,说道:「你说好了,说好了,说得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赵师兄,你要做什么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在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着尹赵二人说话,但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只听赵志敬笑嘻嘻的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得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一番助你修练的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僧她?」突然提高声音,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么?你一来是对我妒忌,二来是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心中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蜜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要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她内心就是说不出的喜欢。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只是,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些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教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了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给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瞧着,也好心中喜欢啊。」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心绪烦乱,懊闷欲绝,只觉手足都是酸软无力。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你与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什么?须知做人不可赶尽杀绝!」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大师伯马钰、现任掌教长春真人丘处机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百事侮辱,尹志平始终不敢相抗,这时听得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帖帖,自己的大计便是难以实现,当下踏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尹志平没料到他竟动手,急忙低头,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后颈之中。

要知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一等高手,这一掌何等沉重,尹志平身子一晃,险些儿跌倒。他暴怒之下,抽出身边长剑,一剑便刺了过去。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的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完全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上下,但他郁积在心,今日只求拼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是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登时处于下风。

他二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只见小龙女已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姑!」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是个年轻姑娘,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呆呆的站着,似乎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道:「他们说的话可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瞧来或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衊之心,哼了一声,话也不回的迳自走了。

尹赵二人均是武学高手,虽在激斗之中,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之后立即分开,齐齐问道:「是谁?」小龙女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个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他亲眼瞧见小龙女大闹重阳宫,以师叔郝大通如此深湛的武功,也败在她的手下,险些自戕而死。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一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逃生才是。尹志平心情异常,竟没想到逃命,呀的一声,却伸手将窗户推开,只见窗户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间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吧!」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人杀一万人,自己也已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像从前那样深深的痴爱杨过。她见长剑递来,竟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伸手挽住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志平一见到小龙女的容颜,已是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着,十馀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弟子的高手,论到投师学艺,还均在郭靖之前,这一发力,当真是疾逾奔马,在襄阳城内穿来插去,霎时之间奔到东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尹赵只等城门开得刚可容身,一跃便到了城外。那丐帮弟子赞道:「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什么人出了城门。他大吃一惊,问道:「什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一望,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身一问,旁人均说没瞧见什么,他一揉双眼,暗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一直奔出数里,这才放慢脚步。赵志敬又惊又喜,伸袖一抹额头冷汗,叫道:「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一软,险险摔倒,原来身后十馀丈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踪,那知她竟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无声,虽然紧紧跟着,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一拉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这一次他一口气奔出十馀丈,便回头一望,只见小龙女仍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与他二人相距十丈远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足底渐渐发软,只觉拉着尹志平的手臂,自己力道打了一个折扣,于于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我等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图谋。」尹志平惘然道:「什么另有图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我等,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若是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她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这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已而散,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心全都凉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齐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十丈之外。要知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天真纯朴,遇上这等大事,实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只好跟随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意十分慌乱,但是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知她用意何在,更是越想越怕,从清晨奔跑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申刻,五六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已支持不住,奔跑时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气炎热,两人自里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若是被她擒住,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小龙女缓缓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的,伤心到了极处,似乎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模样似乎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这个世界,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脸如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着停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生性暴躁,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起手来,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大路上驰来两骑马,却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于是一掌又劈了过去。尹志平举手一挡,还了一掌,赵志敬向大路上退了一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军去路被阻,正要勒马呼叱,尹赵二人突然跃起,一人服侍一个,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来,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这两匹都极骏良,奔跑得极是迅速,两人回头一瞧,只见小龙女这次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馀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夥计炒一盘牛肉,煎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馀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但见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一个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叫声之中,带有蒙古口音。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尹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夥计惊得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觉无处发泄,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什么?」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管你什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戳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又问:「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赵志敬怒道:「什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那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什么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匹后腿的马毛,露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的军马每一匹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下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这是蒙古军马?咱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号,难道犯了法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踏上一步,伸手便来抓他胸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推进,已拿住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向外直跌,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盘器皿,满店破烂,那军官满头满脸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里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前来救护,搬架的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动手拿人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举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那市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中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要知蒙古军暴虐无比,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镇,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中那掌柜的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用意,是怕牵连了饭铺,一笑站起,说道:「咱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咱马上就走。」那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尹志平道:「他是害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平素为人极是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实在远胜赵志敬,因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又怕何来?」那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落花流水。」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七: 白 发 老 人


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各人慌成一团,铺中有什精美酒食,一齐送上,堆满了一桌,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在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尹志平飞起一腿,在他膝弯里轻轻一踢,登时将他踢在地下。赵志敬不明他的用意,还道他心神未复,突然发作,叫道:「尹师弟……你……」尹志平将旁一张桌子,碗盘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夥计打倒。他出掌之时,顺手点了各人穴道,是以跌倒之后,都躺着爬不起身。

尹志平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我将你们店中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一个头破血流。」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忽听得青石板上马蹄声响,有好几个人驰来,众店伴纷纷倒地,口中大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那马蹄声到了店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又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个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一根拐杖。那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喝道:「快拿酒饭上来,吃了便要赶路。」那掌柜的一楞,心道:「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将马鞭夹头夹脑劈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那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一个以上乘内功逼出毒气,一个养愈了伤口,这才出得谷来,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于是同返忽必烈大营。

尹志平与赵志敬一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一惊。二人在荆紫关的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小显武功,实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方,又想他的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也非敌手,今日突然在此与他相会,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欲等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共达数百,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去见忽必烈之时,自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能说话遮掩,因此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毫不理会。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兵拥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尹志平低声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阵声响,碗盘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身形一晃,奔向后门。因法王坐在大门附近,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的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人跃了过来,左手连晃,一柄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一击不中,「咦」的一声,觉得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左杖着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竟自阻止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高,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手,另一手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是凶险百出。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一剑刺到,直攻尼摩星前胸,他举杖一挡,尹志平长剑已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后跃不可,法王一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于是左臂伸出,托在他的臀下,将他一抱,右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了过去,赵志敬只觉右臂一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杖将赵志敬的长剑震落,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剑黏住。法王又在他手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鉴,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握着半边剑柄。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急运内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一股气一松,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从门外冲进来的蒙古军官已将众人团团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国师,皇弟忽必烈对他极为倚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道:「这位可是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重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已如此精纯,确是不易。」那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咱们同在花拉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啊!」

尹志平仔细一瞧,心中大喜,叫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大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于是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大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放开二人肩头。

原来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了二十年,积功升到了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喜欢,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此时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也是一出手便制先机,若是当真动手,却也须三四十招之后方能取胜。那萨多询问丘处机及其余十八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虬髯戟张,豪态横生。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原来进店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水仙谷的新娘子,你好啊!」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菇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他二人双剑合壁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菜。尹赵二人此时早已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咱们皇弟么?」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道:「这位皇帝是拖雷皇爷的四王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王爷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咱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了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过了好一阵,才想到赵志敬的用意,原来他是要藉法王相护,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一大宗派,若能笼络得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一个交代。」当下言语之中,对尹赵二人着意接纳。此时天色全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得背后蹄声得得,赵志敬一回头,星光下依稀看到小龙女骑了一匹驴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毛,心想:「单是凭她一人,决非我的敌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暗中伏有帮手么?」若是他此刻回身动手,小龙女定遭不测,或杀或擒,难逃他的毒手。但法王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是以一直持重,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数十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不敢贸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等有何瓜葛,连望也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来,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一望,四下里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自到中原,纵横无敌,却接连败在她双剑合璧的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人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叮玲、叮玲,传来几下清脆的驼铃之声,数里外尘头大起,有一彪人乘马奔来。

法王心想:「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下手了。」一提马缰,将马圈转,忽听萨多「咦」的一声,说道:「奇怪!」法王回过头来,但见奔来的那彪人马极是古怪,共是四头骆驼,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插着一面大旗,旗杆上飘着七丛白毛,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是王爷来了么?」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高身份,若被忽必烈瞧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他轻视,但见四头骆驼脚步不停,急奔而来。

法王却不下马,缓缓驰近,只见四个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原来是水仙幽谷中与之分手的周伯通。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位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他怎能悬空坐着!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有几条绳子拉来扯去,周伯通便坐在绳上。

周伯通是全真教创教师祖王重阳的师弟,教中辈份,当今以他最高,但他从未到过重阳宫一步,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并未想到是他。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于是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道:「为什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什么发脾气?」

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那面王旗,笑道:「王爷的帅字旗也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心想此人不会说谎,武功又高,这旗看来真是他偷来的,又问:「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通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牛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瞧他在襄阳城与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支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一个圈子,这又奔回,那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果然是另有一番威风。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平地站住,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竟将骆驼调教得如此听话。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

法王大拇指一竖道:「好得很。」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将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转,道:「哼,怎么?小道士快磕头吧。」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道:「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的门下,弟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什么的好脚色。」突然双脚向外一踢,两支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赵志敬吃弓一惊,伸手去接,尹志平却已料定他定是周伯通,心想师叔祖既要责罚,不能闪避,眼看那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于是躬身行礼。那知两支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那左鞋飞向右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了回到身前的两支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真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支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尖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此时的武功,敌人便是发射极厉害的暗器,他也能随收随接,百不失一,岂知一支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着尹志平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怎么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汤尾,发足便奔。法王飞身下马,身子一晃,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左右双掌各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轻轻一按,竟然倒退两步。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痒,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谁也不肯跟他动手,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营中,便去偷这面王旗,这不是无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瞧准我走开了,这才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很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根据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杆一入手,才知他一掷之力实在大得异乎寻常,忙运内劲相抗,但始终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桩站住,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此时他掌力突然一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了起来,跃出二丈有馀,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但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终于在天边消失。

法王呆了一阵,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吧!」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道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但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意。法王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这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色陡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对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实在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于色彩,这才设词探问,那知竟是一问便中。赵志敬乘机说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法王「哼」的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闻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反而想来用我以利己。」

法王心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办。」于是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要我保护,是也不是?」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确么?」一时瞧不准二人心里,只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此时她孤身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荆紫关英雄大会,金轮法王败于小龙女手下。」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想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若是先杀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

于是意示闲暇,双手合什道:「既是如此,老衲先行步,待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缰绳,纵马便行,显是要尹赵二人不再追随。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想起在终南山受玉蜂螯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法王不但武功高强,连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再不理睬自己,于是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大概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所以怕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遻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于是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现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什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少了。」赵志敬道:「是的,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位尹师弟接手。」法王见他脸上微有幸幸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任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怨恨之情,更是见于色彩。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的职位。如将尹志平偷恋小龙女之事宣扬出来,尹志平势必性命难保,但他自知生性鲁莽暴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和他不睦,结果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手上,他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鉴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为我所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谋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当下心中暗自筹思方策,不再与赵志敬交谈,什牌时分,一行人到了忽必烈的大营。法王进帐时回头一望,只见小龙女骑着驴子,站在里许之外,遥遥相对,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那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跟着王旗进退,实是军中第一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知觉的给人盗去,便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一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这忽必烈雄才大略,不轮于乃祖成吉思汗,若是常人,定当连连相询如何夺回王旗,但他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风,尹志平浑浑噩噩,一副心思全都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皇帝对自己如此礼遇,不免沾沾自喜。盖武学之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还算不难,说到「富贵不能淫」,却非真正的英雄豪杰莫办了。

忽必烈对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竟是绝口不提,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这么一来,不但尼摩星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着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道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赵志敬举目一望,只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法王只作不见,询问他全真教中各项情状。赵志敬将他视作知己,巨细不遗的一一说了。原来道教本只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此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生活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许多人便把全真教视作救星,所以当时有人撰文说:「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待明主,而为天下式」云云。当时在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行到了无人之处,法王叹了一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心中一直便有一个主意,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暴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禁也叹了口气,又向远处的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位龙姑娘是小事,老衲只一举手之劳,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的大位,却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才是首要的急务。」赵志敬道:「大师若能指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自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三月之内,便要当上全真教的掌教。」赵志敬大喜,只是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助你。」赵志敬心痒相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让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能全力助你,这位尹道长恐怕便不是你的对手了。」

六八: 入 洞 中 伏 



赵志敬拍掌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都要他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是要来的。」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密密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这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澈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查找出来。」赵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样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不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白其中缘由。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知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喜欢。」但转念一想,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交结朋友,那自是全心为人,一已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只是说:「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上山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脚程甚快,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一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第一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浓密,洞穴竟是一个接着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甚是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你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到来,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

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双目发直,偶而说几句话,也是答非所问。眼见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得极是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是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他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了。」只见天似穹庐,覆罩四野,头顶天作深蓝,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是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扬于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六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可说易如反掌了。」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站起身来,遥遥望去,隐隐似见小龙女仍是坐在那株大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色所迷?」

正在沾沾自喜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师叔祖周伯通到了。他一见杆顶无旗,不禁心中一怔,他只道法王必在王旗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乘机打个落花流水,正是他心中所愿,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却到那里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遍寻不获,心中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

于是隐身在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之动静,只见他一纵而起,扑上旗杆,一手在旗杆上一撑,又已跃上丈馀,双手交互连撑,身子已到了旗杆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便算未到百龄,也已九十,即令是修道之士,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杆,四下一望,只见旌旗招展,天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里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全军皆闻,在旷野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里不敢出头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里,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一扑而下,急奔过去,喝道:「在那里?」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知从何处动手。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里啊,王旗在这里啊!」周伯通一溜烟般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丝,终于止歇。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若是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一纵而出,低声道:「周师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道:「他们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尸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忒也歹毒。」赵志敬见他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里急得不得了,所以守在这里。」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若非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是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便是。」

不料周伯通摇头道:「你不用跟我说,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原来打赌盗旗,于他是一件极有趣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无趣味,加之他素来光明磊落,不喜鬼鬼祟祟的行迳。

赵志敬碰了一个钉子,心中一急,突然想起:「这位师叔祖行事与众不同,只能诱他上钩。」于是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十馀丈,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迳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来,那里有两株大榆树啊?」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去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了。」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着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反而缩了回来,大声问道:「师叔祖!有毒蛇么?」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一根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洞里一照,只见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什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毒物……毒物……咬了几口……」说到这里,左手渐渐垂下,无力挥动旗帜。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不过是倾刻之间,心想以周叔祖的武功,当世间只怕已是罕有其匹,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不支,那是什么毒物,竟有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的布旗,只是一面普通军旗,实非王旗,更是心寒:「原来法王叫我骗他到这洞中,却在洞里伏下毒物。」

这时光逃命要紧,那里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抛,转身便逃。

那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原来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磬,但见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玉颜娇丽,秀曼都雅,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里说得出话来?万料不到她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竟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的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在后面。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一照,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丝手套戴上,拿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支酒杯口大小的蜘蛛,正叮在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之上。

这三支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均是红绿相间的条纹,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看便觉惊心触目。小龙女知道任何毒物色彩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这种蜘蛛从见过,她虽戴着手套,却也不敢伸手去捉,忙拾起一根断枝,想将蜘蛛挑开。那知道三支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小龙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支蜘蛛刺死。

她发针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有伤到周伯通的皮肤。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东来,有意要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是以并未携带彩雪蛛在身,不料竟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他回到大营,恨怒之馀,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于是便在这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却裹着三枚毒蛛。这种彩雪蛛见血即咬,非吸饱血不肯放脱,其毒性无药可治,便是法王自己,也无法解救,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是防着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岂料小龙女三针射出,歪打正着,恰好救了周伯通的性命,原来那至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的剧毒,毒性虽然不及彩雪蛛险恶,但尖针入体,彩雪蛛临死之际,身上产出抗毒的素质来,要知毒蛛全凭身上有这等抗毒的药性,才不致为自身的剧毒害死。当下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连彩雪蛛之毒,唯它自身能解,其时并无提炼之法,又如何能从毒蛛身上取山抗毒体液?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一使暗器,正好解救了这天下无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虽放玉蜂针刺死三支彩雪蛛,但见三支毒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烂,也不禁心有馀悸。周伯通本来僵卧不动,这时突然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什么东西咬我,这么厉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踪迹,这才放心,问道:「周老爷子,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象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笑声中夹着话声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不能损伤。周伯通低声道:「这场玩儿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蛛是什么家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俏语细细,有气没力,但那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计,去了一个强敌。」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吃里扒外,太不成话,你去跟你丘师伯说,叫他杀了你吧!」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后,只听得毛骨悚然,但想:「这事我岂能跟丘师伯说?」

法王笑道:「这位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皇上,封他作全真教的掌教真人呢。」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失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自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是一派宗主,却用这种毒物害人,羞也不羞?快拿解药出来救治!」法王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心下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想起赵志敬日间曾用言语相激,说自己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下左掌一扬,右手探出便向小龙女抓来,口中说道:「解药来了,你好好拿着。」小龙女一惊,右手一挥,叮玲玲一声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法王心道:「我若和你拆到十招八招,也教你姓赵的道士笑话。」身子一晃避开了这一点,探手入怀,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已是双轮在手,金银互击。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倏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极快极狠,实是不易闪避。法王跃起丈馀,赞道:「如你这等功夫,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馀招,法王若是恃力抢攻而入,小龙女原是不易抵挡,但他数日前黑夜攻进山洞,足底被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性命,此时见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数巧妙,尤远在李莫愁之上,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他这等聪明智能之人,那肯重蹈覆辙?是以心中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金轮堂堂,银轮铮铮,夹着金铃中叮叮之声,在不知内情之人听来,还道二人是在敲击药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每听到一下撞击,心中便是一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相害,总是脱不了干系,这等弑尊逆长之事,在武林中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是小龙女获胜,那便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慢慢退开,手持剑柄,双臂禁不住微微颤抖,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竟然汗流夹背,湿透道袍。

法王不能攻入山洞,那便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十招,兀自不分上下。小龙女心中却大是忧急,但见周伯通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助,却那里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因目光锐敏,比法王占便宜很多,眼见法王向右侧猛攻,他自右方却露出了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的右胁,同时左手一扬,十馀枚玉蜂针向他上中下三盘射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他身子已不过数寸,也亏他武功造诣实是非同小可,危急中银轮一翻,正好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身子向上拔起丈馀,十馀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只是仓卒用力过巨,身子一拔,双臂上扬,金银双轮连着小龙女的金铃软索一齐都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叮叮,直响上天空二十馀丈之处,星光下但见一团金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法王身子着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射出。他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此时相距既远,但情势却更是凶险。法王跃起之时,已然想到敌人必会跟着进袭,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一分,嗤的一响,一件长袍已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两片破衣在身前招展舞动,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哈一笑,身子落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他两次脱险,都是仗着绝顶武功加以聪明机变,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但却也因此夺得小龙女的兵刃。

他一占先,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伏,不敢便此走进,但小龙女却不知他正在顾忌,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手心扣着一把仅馀的金针,躲在洞门之侧。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登时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晃,双足已踏在轮上,他如此布置,那是防备地下树有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片布阵挡在身前,右手从布障之后伸将出去,便去拿人。

他料想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件厉害的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要知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是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来夺。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连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过去。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掀起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一招「倒踏七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半晌,惊魂方定。

那二十馀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尸身还要受罪,那知周伯通忽然叫道:「好痛,好痛,什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天真烂漫,不懂人间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周伯通道:「好象已经死,现在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凶恶,我打他不过。」于是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针一枚枚的吸了出来。周伯通骂道:「法王这狗贼果真是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用这种瞧也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针是我扎你的。」于是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周伯通,我这玉蜂针上喂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得很,你再扎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露,专门用以解我这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不!你这针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小龙女心想那有是理,但他一定不肯服食,也就不去相强,心想这怪老头儿内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然毒性厉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所以凡天下养蜂之人,决无风湿,我国古代医人早知其理,今时蜂毒素更为名贵药物,普世皆知,但小龙女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那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元气足,宛若常人,心下更是骇,暗想此人难道真是神仙不成?乘着他元气未复,须得痛下杀手了结了他,否则日后那能再有如此良机。适才进洞不成,连金银双轮也失陷在内,于是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女这软索虽怪,但他当作软鞭来使,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而且自远处打来,不必提防小龙女忽射金针。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金银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兵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然推不到尽头。原来法王这金轮看来不大,却是通体纯金,足足有三十馀斤,小龙女强行推出,力道略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倏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微微一缩,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身上起出,毒性已失,便是射在身上,也无大碍。但法王这次有了防备,不接银轮,便即向旁跃升,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便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剩了。」周伯通一愕,搔头道:「这倒有点儿难搅。」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全无心机之人,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了出来。那金轮法王却是满腹智谋,只是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格,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其弱,心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正所谓至巧者不能胜至拙,小龙女坦然直说,反使法王不敢贸然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当真是一日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想起尼摩星自断双足之惨,竟自二十分的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已然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的馀毒。但那彩雪蛛的毒性确是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是烦恶欲呕,自顶至踵,无处不是麻痒难忍,若不运气,却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是无法支持,废然叹道:「唉,这味毒是治它不好的了!」

法王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功了!」心念一动,已生一计,于是从怀中取出那双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

他揭开盒盖,盒中十馀支彩雪蛛蠕蠕而动,其时朝阳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烂,鲜艳夺目。法王从金盒旁取出犀牛角做的夹子,挟起一根蛛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支彩雪蛛,黏住了小龙女和周伯通藏身的洞口左首。他连挟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出,每支毒蛛带着一根蛛丝,在山洞口周都黏满了。盒中毒蛛久未喂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挂,结起一张张的蛛网,不到半个时辰,那山洞的洞已被十馀张蛛网布满,这彩雪蛛不但一被咬中立即致命,便是蛛丝之上也有剧毒,这么一来,龙周二人已被封在洞内。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馀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网上爬来爬去,令人心烦意乱。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的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在眼前来来去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柴,便想去搅蛛网,忽见一支大蝴蝶突然冲近,登时被蛛网黏住。本来昆虫落入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但这支蝴蝶躯体虽大,一碰到蛛丝登时昏迷过去,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跳,当即住手。原来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们出手毁网,游丝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这种细丝肉眼不易瞧得清楚,只要身子一碰上了,剧毒便传入体内。

周伯通经小龙女一言提醒,放下枯柴,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要延续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这怪老头儿身上的毒性去尽了没有?」于是问道:「你去毒运功,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老贼秃若肯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几年又有何不好?」

小龙女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山洞中住一辈子也没什么。」周伯通怒道:「我这老头儿什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又有什么不好?」二个均是胸无机心之人,因此周伯通这两句话虽然说得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淡淡一笑,道:「杨过会使最上乘的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西藏和尚杀得落花流水。」周伯通笑道:「说到全真剑法,杨过还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全璧,叫作玉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心意相通,方能克敌制胜。」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有什么不好。当年我独自在桃花岛的山洞之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这时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竟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右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简略的跟她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便玉女剑法,那岂不是双剑全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是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这对夫妇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九:日夜跟踪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闻一知十,我听过儿说道,当日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能,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什么『平常得紧』?简直便是愚蠢。」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里不几,说话有点儿疯疯癫癫。」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七个窍,可是这门功夫她更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大概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世上难道还有蠢人学功夫胜过聪明人的么?这个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离。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一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上划画,但划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那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枉自了得,这一下便办不到。」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便画了一个方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什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画,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的本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中领悟出来的一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听明智能之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种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头也学不会。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覆了八九成。要知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情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灵台间一片空明,心中并无所滞,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这因为周伯通、郭靖、小龙女等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反而难以学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的临敌法门,只几个时辰,心中已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无半点破绽,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说:「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只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竟似没半点烦恼,侧耳倾听两人的说话,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在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

周伯通一呆,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叫他取药给你。」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须子,道:「你准打嬴他了?」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支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支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并不怕彩雪蛛的毒性,上下翻滚,那蛛网竟给它撕了一个破洞,一支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耽耽,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

小龙女在古墓中曾养过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躯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一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这些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他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拔开瓶塞,右手伸掌握住,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到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从山洞中通过蛛网送了出去,周伯通奇道:「你干什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瞧?」周伯通大喜,连说:「妙极」忍不住又问:「那是什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方当炎暑,山谷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一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东南西北,飞涌而至。一支支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那彩雪蛛虽是天下的毒物,但一物克一物,中了蜂毒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蛛蜂各出死力相拼,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昃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两支,蜜蜂却有三十馀支毙命,但野蜂越来越多,起初还是三四支、五六双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支数百支一窝一窝的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数冲烂,十馀支毒蛛也都一一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苦头,一见情势不妙,悄悄溜入了树丛。法王只是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名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是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着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以强力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的指甲伸入玉瓶,向法王弹了过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有边一点,口中吆喝两声,几千支野蜂转身出洞,一齐向他冲去。法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使劲,向前一窜数丈。他的轻身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之间已窜出数十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跌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什么?」小龙女道:「给他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小龙女躯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他围在垓心,但她没想到这些野蜂乃是乌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会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它们追刺敌人,那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觉这玩意儿比他生平所见任何游戏都强得多,身上毒性是否能解,一时全没想及。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一窜出洞,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原来一跌之后,引动彩雪蛛的馀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入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更是不住摇晃。

小龙女惊道:「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毒……有毒的好。」小龙女心念一动,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那蜂毒正是毒蛛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背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周伯通不住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馀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长气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识着一运气,却觉体内馀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吧。」

小龙女见那蜂毒果然生效,于是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解去上身衣衫,光了背脊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着先天真气,流遍全身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处大穴。约摸一顿饭功夫,他上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蛛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要刺便搅出人命案子来啦!」小龙女微微一笑,于是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

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要办,你一个人去吧!」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过我。」却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半晌,突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小龙女道:「没什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说「嗯,嗯。」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周伯通大声吆喝起来,声音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一张,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一支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到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支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叫道:「我来教你吧!」周伯通见把戏给人拆穿,贼赃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头儿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猛地里只觉寂莫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要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心中总觉得,便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此刻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于是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待要再往蒙古大营,忽见前面烟尘冲天而起,金鼓号角之声大作,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如何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下掠过,马背上的人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

小龙女心想:「怎地多了一个道人?」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人并骑而驰。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驴跟了下去,尹志平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原来又是她跟随在后,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伯,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切莫多问。」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师妹。」那小道人名叫祁志诚,虽然以「志」字排名,其实是全真教的第四代弟子,比尹赵二人低了一辈。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祖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跟着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远抛在后面。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跑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那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回头望去,举鞭击马,但不论他如何抽打,坐骑没了力气,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祁志诚道:「赵师伯,瞧这模样咱们逃不了,我和你回头挡住她,让尹师伯脱身。」

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伯身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让他平安。」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当真是初生犊儿不畏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挡得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但他生性忠义,当下一勒马缰,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伯,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为妙。」尹志平摇头道:「由得她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心下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丘师伯要传位于他,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戳,早已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厮杀的呼喊,但风声一转,随即消失。百姓为避大军,沿着大道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的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偷偷向外一张,只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身卧在绳上。祁志诚隔窗望见小龙女如此功夫,心中不禁惧意大增,只有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要树上稍有声息,便待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有些迷迷糊糊,祁志诚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后了十馀丈,祁志诚忍不住道:「尹师伯,你和赵师伯的武功,每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不相伯仲,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日?」祁志诚道:「丘祖师说是快则三月,慢则一年,所以要急召尹师伯去接任掌教。」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什么?」

祁志诚低声道:「听说是五住师祖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原来那日荆紫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惊动了天下武林。杨龙二人互相痴缠热爱,没再留意这会事,但江湖上登时轰传,说世间武功最强的乃是古墓派传人,众口交言,自不免加上了许多神奇的夸张附会,那日英雄宴上,郝大通、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是亲眼所见,再后来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居然将金轮法王杀得落荒而逃,全真教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教和古墓派的上代本来渊源极深,但自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全真诸子便戚然有忧,想起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隙之事,他们并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这五人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特殊杰出的人材,待古墓派诸人上山寻仇之时,若是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若小龙女等十年后再来,那时号称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套妙绝天下的武功,以便和古墓派相抗,所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便是为此。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伯,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位龙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想不透她的用意,不住寻思:「她是要向五位祖师揭露我的恶行么?是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一口心中恶气么?或许,她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居然对我也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他自己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反正此时生死荣辱,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然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一声响,冲天而起。过不多时,只见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你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此称呼。这四个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大得多,这时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称,小弟何以克当?」那人纪最长的道人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接的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后再行。」尹志平道:「五位师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磬,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手中拿着木剑、铁砵等法器,见尹志平一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直向山上而去,竟把赵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那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上一直排列到山门外数十丈处,只听得铜钟铛铛,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一齐躬身肃候。

见了这般隆重肃穆的情景,尹志平本来萎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到第二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之所,向七张空椅躬身下拜,然后回到正殿。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祖师法旨,当众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训,心中感愧交集,一瞥眼,只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露出讥嘲之色,心下蓦地一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料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会,却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吧!」那道士回身出去,引进两个人来。群道一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来的两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皇帝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教诸路道教所……」

宣读到这里,见没人跪下听旨,大声道:「请掌教真人接旨。」尹志平上前稽首行礼,说道:「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皇帝的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那蒙古贵官笑道:「皇帝陛下言道,丘真人为我太祖皇帝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的掌教,这敕封便授给他。」尹志平道:「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吧。」尹志平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待茶,小道和诸位师兄商议商议。」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吧!却不知要商量什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听听各位师兄的高见。」赵志敬抢先道:「蒙古皇帝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皇帝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受蒙古太祖成吉思汗的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皇帝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国为敌,并未侵我国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这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大都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还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怕什么了?要知头可断,志不可辱!」

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尹志平和十多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咱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化了多少心血?咱们一个处置不当,将一个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咱们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和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子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他转头向着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是受敕封,那便是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此处竟是声色俱厉。赵志敬倏然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是说理,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互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根据师兄说该当如何?」那道人道:「根据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皇帝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皇君臣兵将的滥施杀戳,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性命么?」有几个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个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日可比。小弟随师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皇帝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里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是汉奸。」赵志敬一跃而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外两名弟子。赵志敬怒火更炽,大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是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一直威权极大,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说。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皇帝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他心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着,他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斗争,于是各人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说道:「小弟无德无能,黍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七0: 接 任 掌 教



过了良久,尹志平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丘处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丘三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三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为人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意,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是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馀辜。」说到这里,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的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馀辜」八字,未免说得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了起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宋德方、李志常、王志坦等大声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群道纷纷议论,都赞扬尹志平的决断英明,五六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歇息的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败,决不肯干休,定要将自己的丑行当众揭发。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已决意一死,数月以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再无牵挂,心中反而坦然。于是将丹房的房门闩上,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亮没防备,那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就什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尹志平道:「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尹志平抱着脑袋,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在地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竟已无半点自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根据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皇帝敕封?」赵志敬说道:「不,不!我不要你受敕封。」尹志平心头一松,道:「什么事呢?快说!我一定根据你。」

一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弟子道袍内携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道人,各人脸上神色均极紧张,只见尹志平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掌教之命,接任掌教,岂知突患急症,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馀人忍不住「啊唷」的叫出来,尹志平续道:「掌教重任,小道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阳子座下大弟子赵志敬,接任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登时寂静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是要尹师兄继任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掌教师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怒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尹志平双手向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然,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以谢,也已难以挽救。」说到这里,脸色极是惨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反复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高超,能带同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赏便是。掌教让位之举,咱们万万不能奉命。」尹志平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弟,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吧。」

李志常满腹疑窦,瞧尹志平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是极意求恳,倒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性子极是直率,朗声道:「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得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吧,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一定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奈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远,可是和赵师兄相比,自忖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哼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有种便把话说得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师弟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乃是怒目相视。尹志平道:「本教历向来的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代的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的同道相互推举,这话可对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尹志平道:「我现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掌教,众人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吧。」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稽首。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他处事稳当,必是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尹师兄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尹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而显得咱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掌教的典仪。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掌教,那也确是前所未有的异闻。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立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皇帝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不多时,只见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那蒙古贵官等了这许多时候,心中早已不快,又见尹志平并不出来迎接,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掌教之位,自今日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那贵官一怔,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也不知他是喜是怒,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那贵官来到大殿正中,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那贵官微微一笑,心道:「原该由你这种人来做掌教,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有气。」于是取出圣旨,双手展开执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那贵官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皇帝的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刷刷几声,寒光闪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大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指着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天人共弃,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那贵官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极其突然。赵志敬虽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权极大,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的首领,所下法旨,即令是五位师长复出,也不能贸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柄剑指住,又惊又怒,却并不畏惧,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馀名亲信在旁卫护,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平素在教中颇具威望,甚受尊崇,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三四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

李志常向那贵官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咱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的封号?两位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许多忍不住大声喝采。那贵官在白刃之前竟是毫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洲河山,都已残破难全,咱们区区一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无礼,小道可未必约束得住。」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竟把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一跃而起,双臂使一招「白云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那贵官身旁。潇湘子将士手中的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刷的一剑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举剑一挡,只觉手臂微微一麻,知道要糟,急运内力相抗,呛啷一响,双剑齐齐折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实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接着袍袖一拂,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败了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不怒,一剑在手,这时顺势就向王志坦刺了过去。这一招「大江东去」乃是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向前一送,剑尖又挺进了两尺有馀,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里一支袍袖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两枝长剑伸过来将赵志敬的剑刃架住,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尹志平。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赵师兄,你亲口答应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皇帝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皇帝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尹真人为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擒下了,听由掌教真人发落。」说着仗剑上前,乒乒乓乓,和赵志敬打了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功虽强,但这阵法一催动,威不可当,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缭乱。

那贵官早退在大殿角落,一见情势不对,从怀中取出号角,呜都都的吹了起来。尹志平一惊,,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一振,平时指挥若定的才能登时叵复,叫道:「祁志诚,把这蒙古官儿拿下了。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是玉虚洞中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而且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片刻之间,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授,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

众弟子见他目光如电,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一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忽听得墙头一声忽哨,跳进数十个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马光祖领头,率领的数十个人,都是蒙汉西域的高手。

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军中忽然疫病发作,最后一阵猛无效,随即退兵。那日小龙女望见大军向南急驰,便是最后的一场攻城,忽必烈想起襄阳不拔,末朝难亡,于是大军未退,已派人收买中原豪杰,徐图再举,蒙古皇帝笼络全真教,也是忽必烈的奸谋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禀性忠义,未必便肯归服,是以派金轮法王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若是全真教违抗诏命,便用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两易掌教,重阳宫里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到了重阳宫的门墙之外,全真教中各人仍未发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尹志平派出去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的道人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里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只好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的蒙古贵官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大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兵器,听由掌教赵真人发落。」尹志平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的掌教。」他眼见情势极其不利,但仍是决意一拼,指挥殿上各人分头迎敌,只是群道苦于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馀人尸横就地。接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地,或被点中穴道,馀下的众道人群龙无首,被尹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围,无法反抗。

那贵官武功虽然平平,但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的号令。他见已大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启奏皇上。」赵志敬连连稽首道谢,猛地里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助手。我的师父、师伯等五人,在后山静修,他们若是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了我师父、师伯的武功,他们当真来此,你未必便讨得了好去。只是倘若五位师长出手将蒙古武士打退,我自己只怕要性命难保了。」

那贵官道:「赵真人,你先听皇帝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是!」于是跪下听旨。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缚,耳听得那贵官宣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都是怒火填膺,气愤难当。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手腕的牛筋,脸上神色郑重,低声道:「你可千万要小心,别使五位师长受到损伤。宋德方点了点头。原来道家打坐练功之时,最忌外魔入侵,任何惊扰分心,都极易使修道人走火入魔,功力练得越高,运气时更为精微,也便越易受损。全真五子这次闭关,为的是要修习一种神功,以抵御本派克星的玉女心经,神功是否能够练成尚在未知之数,但练功之时,显是不能受到丝毫分心,若非全真教面临大祸,李志常和宋德方也决不敢去闯关报事。」

这时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那贵官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身子一晃,已到了三济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了!」宋德方那里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无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激射而出,扑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宋德方身子一晃,却不躺下,忍痛奔跑。重阳宫的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失了他的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咬牙将蛇形小镖起出,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到后山玉虚洞来。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的洞门,心中已暗自叫苦,只见二十馀名蒙古武士正在忙忙碌碌的搬运山石,将玉虚洞的洞门堵塞。一个高高瘦瘦的藏僧站在一旁督工,另有两人指手划脚的指挥,宋德方认得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王子。他曾见过这两人的武功,当年若非郭靖及时赶到,全真教早已毁败,即是郝大通等人亦非他的敌手。那藏僧形貌高古,显然辈份武功尚在达尔巴和霍都之上,眼见玉虚洞的洞门堵得只馀下一成,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他一咬牙,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人世之间。」

宋德方明知冲上拦阻,于事毫无补益,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只不过是白送了自己性命,但全真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自求全,于是一挺长剑,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当赵志敬向他辞别回重阳宫之时,他已问明全真教中各种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虚洞,因为只要制住全真五子,馀下的第三代子便无可与抗。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是浑然不觉,心中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闪,当的一声,那藏僧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大殿上许多人齐声呐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只是担忧,跟着便昏晕过去。

金轮法王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到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什么古怪,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起突变。那贵官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真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此时骑虎难下之局已成,于是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是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睛望着弟子净光,要他回答。那净光便是当年殴辱杨过的那胖大道人,于是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尹志平,你知罪了么?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赵志敬道:「好,带他过来!」净光当即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答道:「不服!」他一一问去,被擒的众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饶。赵志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却是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净光,你替祖师爷行法吧!」净光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一剑杀了。

这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净光一剑将他刺死,忍不住都鼓噪起来。宋德方和法王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净光是个欺善怕恶之人,见众人叫得厉害,心中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什么?」净光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净光提起长剑,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让开些!这个人让我来杀。」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手如云,你自己过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蒙古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当下也不拔剑,抢上去便各抓她的一支手臂。

小龙女大殿内眼见全真教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她便似过眼云烟,全不在意。但见净光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阻。赵志敬的两名弟子手指尚未触及她的衣袖,眼前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后跃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霎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了一剑,腕骨半断,虽然不致残废,但两三个月之内,已无法动武使剑。

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那两名道人已负伤逃开。赵志敬的心腹弟子有十馀人站在师父身旁,见了这情景都是一愕。净光喝道:「大家一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虽强,但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下挺着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不等他近身,剑尖颤动,净光左右双腕、左右双腿各已中了一剑。他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禁相顾失色。他们曾在绝情谷中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剑法虽然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潇湘子等心均想:「这四剑连刺,生平从未见过。当日她在绝情谷若使出这一招来,不用杨过相助,公孙止已不是她的敌手,难道她顾全公孙老儿的情分,当日故意留了几手么?」

原来小龙女在山洞之中,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她与杨过双剑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之时,天下已无人能抗,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比之和杨过联手,威力尚且胜过。因二人联手而斗,不论如何心意相通,总是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是以她此时所使的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但出手之快,比两人同使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向她动手,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里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啷、「啊哟」、「不好」之声此起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的长剑落了一地,每人右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样的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都是手腕先痛,才见到她剑光从眼前掠过,直是束手受戳,绝无招架之机,倘若他这一剑不是刺中月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尸就地。

群道负伤之后,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馀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小龙女见他们不与自己为敌,也就暂且不下手伤害。她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之后,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日发韧新试,自己也料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杀退群道之后,不由得愕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一面从道袍中抽出长剑护身,一面移步远离。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一晃,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和身后退路一齐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馀人,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才见了她的剑法,饶是他素不服人,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她一语便即垂手退避,于是笑嘻嘻的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道得罪了姑娘?」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一: 独 闯 全 真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去睬他。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若是不敌,她不致就下杀手,我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于是笑嘻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动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我杀了他。」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皇帝陛下敕封,怎能杀他?」于是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点儿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不是便是啦!」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倏地递出,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急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志敬已是肩头中剑。即使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到这一招乃是右手剑所刺,绕过尹克西的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的目标。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丢脸,只因对方出招太快,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那注定是非败不可,想到此处,胆子更加寒了,于是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无敌意,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他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是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那不但来去无影无踪,长剑简直还能转弯。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一声大叫,跟着呛啷一响,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是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当攻击两大高手之际,竟能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一掌向旁推出,赵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胸口,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底,身上虽受了三处伤,仍是拿桩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那浑人马光祖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大大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不要脸,三位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潇湘子等听在耳里,脸上都是微微一热。他们生平对什么仁义道德,素不理会,然均自负傲慢,对身份体面却瞧得极重,若在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觉不屑与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凭着一人武功,决计抵挡不了她这种鬼神莫测的剑招,于是对马光祖的讥嘲只作不闻,心中均想:「浑大个儿,咱们一齐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要教你吃点苦头。」便这么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晃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剑势,一齐向后跃退丈馀,不约而同的各自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众蒙古武士牵着尹志平、李志常等人,退后靠着殿壁,个个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稍稍带到,便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知今日之斗,既非考较功力,并不是比试武艺,只是如何设法避得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心中都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但求能在她招数之中,略略瞧出些端倪,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于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那是先求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不可胜的意思。以这三大高手的身份理论,一出手便取守势,可说是生平从未有之事,但想到敌手如此之强,若要上手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只见小龙女双剑拄地,站在中心,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来回晃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黑影倏进倏退,吞吐流转;潇湘子的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在身前。众蒙古武和全真道人从未见过如此的声势,心中无不骇异。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闲和你们动手。」见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当即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铁蛇和哭丧棒挡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却是有馀。小龙女见无隙可乘,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到殿后,当即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咱们偏偏不让,你这妖女有甚本事,一起施展出来吧!」潇湘子、尹克西一齐向他瞪了一眼,心想:「咱们便是不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能敌得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原来尼摩星双腿断折,那是拜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知杨过是小龙女情郎,满腔怨毒,自是都要发泄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甚馀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若要诛杀尹赵二道,非将跟前这三个高手驱退不可,于是淡淡的道:「你们既不肯让,我可要无礼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过,小龙女已向后跃退丈馀,站在大殿中心,只见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尹克西虽未参与这一下过招,但脸上神色不正,心中大是惴惴,原来适才一记长声,乃是四十馀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四十馀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是一下长长的兵刃碰击之声,尹克西却每一下短声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联手,将兵器舞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若待她一剑既出,再要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是严密如此,微微一顿,脚步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孔自朝着潇湘子,双剑倏地反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轮始终没有闲着,终于将这十二下也均挡了回去。

这两轮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弱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荡开对方的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那么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那里寻得出半点破绽。

小龙女心想:「如此迅疾的舞动兵刃,内力大耗,定然难以持久,我静以待变,时间一长,总能寻到破绽。」于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手臂蓄势待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那知潇湘子等内力均是极为深厚,如是舞动兵刃,纵是两三个时辰,气力也不会耗竭。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嫣然。她性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馀,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要知她在古墓中寂静自守,早已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端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里虎吼一声,铁蛇挥出,向她冲了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子左侧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一抖,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瞧,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了五个破孔,鲜血正从孔中渗出。尤奇的是这五个破孔列成梅花之形,四个小孔围着中间一孔,排列得整整齐齐,若非小龙女也防备了他铁蛇的进袭,这支左臂只怕此刻已不连在他身上了。

他一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再贸然动手。三人站在三方各舞兵刃。小龙女站在中心理也不理,胜败之势虽然未分,但长期僵持,究非了局。尹克西一直在苦思取胜之策,他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复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

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既丰,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他见三人的招数之中并无破绽,叫道:「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尹克西道:「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

三人手上毫不松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铜墙铁壁,向中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击,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离自己身边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自己势非被他们挤死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一急,退向左后侧时足底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身上各处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那她已遭到极大凶险。小龙女知道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时而抛掷在地。她在剑上这么一绊,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于是左手长剑交右手,俯身拾起二剑,右手两把,左手两把,四把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是闻所未闻。」但各人均抱定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什么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迫紧。

其实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而不及只用双剑,因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支手都使双剑,由于向来少练,出招时已无得手应心之妙。

她四剑连刺,与三般兵刃又碰撞了数下。高手比武,只一招便能测知对方高下强弱,潇湘子等接了她几下四剑连使的招数,只觉她的剑招突然迟缓了几分,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星瞧出便宜,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她的诱敌之计。」尼摩星经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狡狯如此,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击,那么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不得周全。

其实小龙女本来不是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只有从他身上寻破敌之策。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要来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挥,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右剑刺出之时,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去,潇湘子等一惊,不知她又要玩什么花样,只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尹克西叫道:「各人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逐步前逼,那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一弯腰,两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的武功本来不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支掌拦住八十一支麻雀,活的麻雀尚能拦住,这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在她自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但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在变戏法玩把戏,那里还是争胜拼死的比武?

猛地里小龙女左掌一扬,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双手一拨一推,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那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荡,有些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用大力一砸,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着金丝手套,拍打左剑刃之上,丝毫不伤。这一番恶斗,比之适才更是惊心动魄。小龙女自幼熟习拦打八十支麻雀的轻身功夫,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投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下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是不易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那全是听天由命了。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占上风。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虽快,但只见其惶急,不见其潇洒。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一垂,叫声:「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了过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起。他守得虽然严密异常,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名甚妙的缠在他的鞭上。尹克西出力一抖,将三剑抖下,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剑刺出,尹克西手腕一疼,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啷一声,金龙软鞭掉在地下。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一晃,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小龙女的轻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相各不为下,虽同在忽必烈帐下,然谁也不佩服谁,大家勾心斗角,均要设法压服对方,但经历了适才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里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言未毕,忽听得后山隐隐传来叮叮当当兵刃撞击人之声。

本来大殿上一战,潇湘子等均已胆寒,但听这兵刃撞击之声,夹着法王五支轮子的呜呜响声,显然是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心中均想:「有这么一个硬手作为主将,咱们再从旁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左手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夥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子哭丧棒一挥,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唯有小龙女一人,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一退,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一到重阳宫后的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荡,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馀,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锡五支巨轮回旋飞舞,那响声只震得人之耳中嗡嗡作响,这般声势与大殿上的激斗又自不同。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齐抢到洞口,但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于是说道:「王师弟,别叫,五住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于是俯身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要还递一招,五支轮子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欺近身去,比之适才自己三人只守不攻,那武功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这和尚被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来想与法王夹攻合击,但一见这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其实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是叫苦不迭,只见小龙女双手剑招各各不同,但互相配合得精妙绝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数处,而这数处都是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并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七八剑,幸好他吃过这套「玉女素心剑法」的苦头,当日一败之后,事后曾苦苦思索。

那金轮法王实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所学既广,人又聪明,自与杨过、小龙女一战而败之后,无日不在钻研破解「玉女素心剑」的法门,只是那剑法太过神妙,要说破解,实在有所不能,但若奋力而斗,百馀招内尚可抵挡得住。这日他在玉虚洞外见小龙女孤身闯来,杨过并未陪伴在侧,自是不惧反喜,心想今日结果了她,那便无敌于天下,岂知一动上手,她一人便将一套「玉女素心剑法」使将出来,而且迅疾凌厉,远胜于与杨过联手之时。原来这剑法若是由一对有情的男女共使,心意脉脉,灵犀暗通,招数虽奇,却失之于柔和温雅,不易伤人,待得小龙女一人独使,这股轻怜蜜爱,缠绵牵挂的味道一去,敌人更是无法抗御了。

因此拆到五六十招之时,法王已是险象环生,他收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后,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着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那五支轮子轻重大小,色彩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棱角,组成五道光环,在他身周滚来滚去。忽听小龙女娇叱一声:「着!」跟着法王低声吼叫,叮叮数响。

只见两人纵跃来去,出手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什么变化。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什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什么,手掌中却有一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血上点点斑斑的溅了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接着剑光闪了两闪,法王又是一声低吼。潇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这些鲜血是法王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无法将她制住,于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逼了上去。潇湘子和尹克西见情势不妙,不能再事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进。

这么一来,局势陡变,小龙女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抵敌这四大高手的联攻。金轮法王的武功固已出神入化,而潇湘子等也是一等一的武林健者,半年以前,每人均尚且以为是武功天下第一。纵然换作周伯通、黄药师、郭靖这几人,也无法以一敌四。

法王身上已中了三剑,但均未伤及要害,危殆万分之际来了帮手,心中一宽,只见潇湘子等并不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缓缓的分从三方进逼,小龙女一时之间虽尚未受到来自四面的齐攻,但时间稍长,势必无幸。但见玉虚洞前,青松之侧,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剑气如虹,轮光若电,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只瞧得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里见过如此的激斗?

数百对眼光一齐注视着这五人相斗,猛听得砰彭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个黄衫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这洞口以这许多大石堵住,怎能斗然间推石而出?瞧这股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一批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向旁一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抛入了玉虚洞中。

达尔巴和霍都二人的武功,本来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然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致只一招便给掷入洞中。原来全真五子在王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中取胜,实是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咱们在招数上势必要败,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的雄浑,补招数之不足。」于是五人第一步修习并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的劲力归集于一点。他们知道全真派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他们创出了一招「百川归海」。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一招「百川汇海」正好练到了紧要当口,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过于急促,这一招只练到了八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给他们一击成功,摔入洞中,晕了过去。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着小龙女酣斗方烈。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觑,不禁神色惨然,心中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若要胜她,那是终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是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根据据,岂知眼前所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说到破解,真是从那里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是远在全真五子之上,全真教如想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祖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说到同时受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是无立足之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眼前这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越来越是不利。她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法王等四人守得严密异常,每一次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主持围逼,再要以掷剑之法来敌已不可能,何况除了手中双剑,身边已无其他兵刃。她自在大殿上剑伤净光,到这时已斗了一个多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近,眼见丘处机等五人环伺在侧,知道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里个个都是敌人,自己却只有孤身一人,今日定然是丧身在这重阳宫中了。心中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什么可惜?就只是……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再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里呢?多半是和郭姑娘卿卿我我,柔情无限,说不定他俩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里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他便是和郭姑娘成亲,心中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各各不同的剑招忽地施展不出「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存心诱敌,故示弱点,但数招一过,看看又是不像,当下踏上一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七二: 神 雕 魔 剑 



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这一下本是试探对方用意,竟致成功,实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跟着右手金轮又砸了过去。小龙女一惊,急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一齐攻了上来。小龙女淡淡一笑,此际不愿再事挣扎力抗,一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之旁,生着一丛玫瑰,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那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里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但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敌,各各惊诧,不知她是否施展什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同时停顿,并不击下。四人一举之下,尼摩星的铁蛇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回过铁蛇一挡,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一晃,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早将厮杀拼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着。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入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那真是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法王见他身法,知他武功平平,不愿相伤,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往旁推开,右手一轮向小龙女砸了过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接了法王的一轮。

法王这金轮的一砸,那是裂石开山的威力,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身子向前一冲。小龙女接过他递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

小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我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原谅了我么?」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一闪:「过儿对我情意如此,按说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毫无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厮所污。」她心地单纯,天真澜漫,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又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

只是她生平从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来不及救援,小龙女第一剑刺中他,还可说是由于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明明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半年以来,心中想的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这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中向居第一,这时经数十年的修为,更是精湛,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竟尔脱手,但她手法何等迅捷,不等长剑落地,手一抻,又已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向丘处机的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石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精,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无法抵御。王处一等见情势不对,一齐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初时颇为讶异,但想此事于我有利,正好旁观你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那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奇幻,但既已一动上手,那里还有馀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那尽月馀之功创出来的一招「百川汇海」,全无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但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子掌风呼呼,众弟子走不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但小龙女抢着伸剑一挑,每一把掷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里往后一送,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已被这一柄剑外之剑刺中。这时全真五子之中已有四人负伤,胜负之分,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吧!」说着一挥手,踏上两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拳,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百川汇海」。这一招威力果然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跌了一个斛斗。原来他双腿既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中避开了这一击的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一跃而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了下去。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片。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挡住,叫道:「尼摩兄,对付这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场中这么一乱,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独力抵挡不住,只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尖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啷呛啷两声,手中长剑落地,呆呆的望着青松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一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百川汇海」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本是在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正面硬接,身子向左一闪,这一招的劲力全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那知她竟似中邪着魔,全然不知闪避,背心受击,胸口中轮,一个矫怯怯的身驱受了这两股大力夹击,眼光仍旧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股大力,似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刚一转头,只见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当的一声摔下长剑,伸手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晃,又已跃出圈子,迳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里。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头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说:「姑姑,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小龙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觉全身发冷,隐然自感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心中百感交集,眼泪缓缓流下,滴在她的脸上。

小龙女道:「我要你抱着我,用两支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的袖子空空荡荡,情状有异,惊呼:「过儿,你的右臂呢?」杨过摇头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要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但仍是丝毫不顾念自己,一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么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她心中,这个少年俊美的男子实在比她自己重要得多,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照料着他,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是那时她不知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知道。两个人只觉得互相关怀,那是师父和弟子之间应有之义,既然这古墓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痴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能活着,对方比自己的性命是重要过千倍百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但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俱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是不是能活着是重要得多,因此她固执着要问。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袖子,一点也不敢用力,果然,袖子里面没有臂膀。她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剧痛,心中给爱怜充满了,再也不会知觉自己的痛楚,轻轻的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么?」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算得什么?我一支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是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在临死之前再能见他一面,现在实在是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大家一声不响,呆呆的望莫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言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耽耽之下缠绵互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要知爱到极处,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荣华富贵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死活,别说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吧了,而一个人只能死一次。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心中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在缠绵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贸然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苦笑,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小龙女凄然望着他,心中没想到要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然是遭到了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是一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那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时候好活了,你陪着我,一直瞧着我死,别去陪你的郭芙姑娘。」杨过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什么她这样狠心?难道因为你心中不喜欢她么?」杨过道:「我俩这样要好,为什么你又要疑心我?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爱上过那一位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小龙女没听到他说完这句话,已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杨过这条右臂,的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原来那日两人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掀起杨过床头的宝剑,便往他头顶斩落。杨过中毒之后尚未痊愈,四肢无力,见那宝剑斩到,床上无可趋避,只得抢过郭芙携来的淑女剑一挡。但郭芙手中所持之剑,乃是剑魔独孤求败当年用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当真是断金如泥,锐不可当,淑女剑虽然也是宝剑,还是被这剑削断。郭芙狂怒之下,使力极猛,料不到这剑竟会如此厉害,收势不及,剑锋落处,无声无息,杨过的一条右臂登时给卸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惊得呆了,知道自己已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截之处血如泉涌,愕然不动,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蓦地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了,我得赶紧出城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么了?血止住了没有?」语音之中充满了焦急之情。杨过知他是扶伤来探望自己,心中只想:「我决不要再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突然吸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郭靖所受之伤原是不轻,昏昏沉沉之中忽见女儿哭进房来,说是斩断了杨过的手臂,大惊之下,撑了一把门闩当作拐杖,强忍伤处的痛楚,赶到杨过来,还没走到门口,只见他全身血污,急步奔出。

杨过从房中急冲而出,望见郭靖过来,当即提一口气,直奔至府门,牵迥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

守城的将士见过他在城头援郭靖的身手,虽见他情状有异,却也不会阻拦,立时将城门开了。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数十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在荒野之处行去。

他心下寻思:「我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李莫愁冰魄银针的毒质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何时发作,未可逆料,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是要这般客死途中么?」

杨过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古墓与小龙女相依为命之外,甚少欢愉的日子,这时命在垂危,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已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体,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里都好,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毒虫猛兽全没加以防备。

这一晚创口奇痛,那里睡得安隐?次晨一个翻身,忽见离身不到一尺之处,两条尺许长的大蜈蚣僵死在地下,全身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上却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情花剧毒,竟把两支大毒虫毒死。

杨过微微苦笑,说道:「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心中愤激悲苦,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咭咭咭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虽然形相狰狞奇丑,但自有一股凛凛之感。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又相见啦!」那神雕长鸣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因身躯奇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胜于骏马,一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那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点点头,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那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一翅伸出,在马背上一拍。这一拍当真有千钧之力,那马如何吃得住,一声嘶叫,扑地倒了。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来了,要这马匹何用?」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见神雕倏忽之间已大步走出数十丈,于是展开轻功跟去。

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了剑魔独孤求败埋骨之处的石洞。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史籍和武林传说之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留存什么剑经剑谱、门徒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是令人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了。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之际,那神雕已从外面衔了两支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三:荒谷剑冢


杨过这时身体已全然撤消,见洞后树木清幽,山气自佳,于是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五六十丈处,生着一块三四见方的大石,似是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杨过极目一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折断了爱剑,葬于此处么?」他走近峭壁,但见那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他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奇妙的诀窍,倘若真的凭藉着武功硬爬上去,那真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丈些,便生着一丛青苔,一共有五十来丛,笔直排列而上。杨过心念一动,一纵而起,探手到最低的一丛青苔中去一摸,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有个小小的洞穴,看来独孤当年用利器在峭壁上挖了洞穴之后,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

杨过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剩下独臂,攀援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下,难道还怕旁人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丈馀,左足踏在第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果然又有一个洞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四十来丈,已是力气不加,于是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四十多个踏足处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一口气窜到了那平台之上。杨过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心下也自欣慰,向那大石一看,见「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较小的石刻,刻着道:「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恃才傲物,独往独来,与自己的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在只馀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已终身无望。他瞧着这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回头再望地下,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山向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个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史书和武林传说之中,从未有人说到他的姓名事迹却又令人难以索解。

杨过在那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里回音不绝,心道:「古人说振衣仞岗,濯足万里流,诚足乐也。」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的利器到底昃何等模样,但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坐在冢上,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仙去。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三声,他俯首一望,只见神雕伸爪抓住壁上的洞穴,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每一腿均具千钧之力,一跃便是数丈,顷刻间便到了杨过身旁。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能懂你的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孤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便将剑冢上的石头搬开,杨过心中忽地一动:「这位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难道便不留下什么剑经谱之类,好让后人瞻仰一下昔人的风范么?」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将冢上石块搬开,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来,在第一第二的两把剑之中,另有一块石片。

这三柄剑和那石片都是并列在一块大青石之上。杨过提起左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得有一行小字,心中一喜:「独孤前辈真的是留下了剑谱?」转念未毕,已看清楚青石上那一行字刻着道:「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杨过看手中那剑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俯身拿起剑旁的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道:「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杨过全身一震,心想自己左臂是被郭芙用这紫薇软剑斩断,独孤前辈弃于深谷,被毒蛇吞入腹中,但鬼使神差,竟为自己所得。如世上无此利器,自己虽在病中,焉能让郭芙斩断手臂?

他出了一会神,再伸手提起第二柄剑,那知只提起数尺,呛啷一声,竟然掉在石上,火花四溅,把他吓了一跳。原来那剑灰扑扑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六七十斤,比之战阵上最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他提起时未曾提防,出其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于是放下第一柄剑和那长形石片,伸手拿起重剑。这剑虽重,但心下有了防备,凭他的功力,六七十斤的重物自是轻易而举,只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是圆圆的似是一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如何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俯首看剑下的石刻时,见那两行小字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那八个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是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是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是上了一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里却是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一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杇,但见剑下的石刻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杨过将那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左手抓住石板往上一掀,见石板下已是石壁的坚岩,别无他物,不由得大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衔起那柄重剑,放在杨过手里,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击下。杨过一怔,神雕的翅膀离他头顶约有一尺,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杨过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六七十斤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于是抛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那神雕突然收拢双翼,背转身子,不再理睬杨过,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着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一剑击出。那神雕并不转身,一翅向后拈掠出,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极猛的大力从剑上重传过来,压得无法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晃了一晃,杨过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芳香,齿颊馀甘,似乎在昏迷中吃过什么东西,见神雕衔着一枚鲜红的果子,又喂入他的口中。杨过嚼了几下,觉那滋味与口中的馀味相同,想是不知不觉间已吃过几枚了。

杨过略一运气,只觉胸腹之间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健胜昔,他心中暗暗奇怪,接照常理,与人动手过招而被对方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酸痛数日,难道这几枚朱红色的鲜果竟是疗伤的良药么?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叫,又是一翅击将过来。杨过不敢硬拉,侧身一避,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它对已并无恶意,但想这雕虽然灵异,总是畜生,它身具神力,展翅博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若是给扡一翅扫上了,自空堕下,那里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毫不容情,大头一缩一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头顶直啄。杨过退无可退,眼见横剑一封,噗的一声响,它一嘴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一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着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了过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越而过,抢到了内侧,生怕它顺势跟击,反手一剑,噗的一响,正与它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

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追击。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瞧它扑喙趋退,隐隐然有武学的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联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手,独孤前辈尸骨已杇,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这神雕身上,说不定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遗风典型。他想到此处,心中转喜,叫道:「雕兄,我的剑招又来啦!」一剑疾刺,指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右翅猛击过来。

这日直到天黑,杨过始终在那平台之上和神雕搏击为戏。只是神雕力气太强,一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十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生平所学的什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妙趋避,攻败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到得晚间,一人一雕下了悬崖山洞。杨过劳累终日,但说也奇怪,居然并不疲乏,神清气爽,反比平日更是舒适,想是那果子之功。次晨醒转,那神雕已衔了七八枚果子放在他身边,杨过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平时气息不易走到各处关脉穴道,这时突然之间,竟尔尽数畅通无阻。杨过心中大喜,大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的是心有旁骛,至于大哀大乐,更是凶险,但此时杨过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他一跃而起,提起重剑,和神雕又到悬崖之上练剑。先一日他空身一人,上那悬崖兀自不易,今日手中提了一柄六七十斤的重剑,反而轻飘飘的纵跃而上,他自知过去一日之中,已是功力大进,于是与神雕过招时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极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举重若轻,一击一刺,渐感得心应手。他生性聪明,数月前在旷野之中,曾苦思多日,于全真派、古墓派的武功之外,另辟溪径,不落前人巢臼而自创一派武功。这时力气一增。每日手持重剑和神雕过招,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那「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当真是受用无穷。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敌人越是难抗御。

比如一剑平胸直刺,只要劲力强猛,所生的威力,直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有士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来的红色鲜果,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数日之后,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一剑刺击,呼呼风响,心中也不自禁的大感欣慰。他武功到了这个境界,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的武功,颇有渺不足道之感。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以前武学的根底,今日虽有奇遇,也决不能达到这个地步,因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它诱引触发则可,要从头教导却是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得什么武功,只不过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因而记得一些进退搏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黑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什么奇怪事物?」于是提了重剑,冒雨跟去,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那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双峰之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小溪之中,奔腾雷鸣,水势湍急异状,水中挟着山顶卷下来的树枝石块,一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濛濛,蔚为奇景,只见那山洪势道太猛,心中微有惧意。神雕伸嘴拉着杨过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的衣襟,呜的一声,昂首长啼,一跃而入溪中,双足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左翅向前一煽,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手冲下,又是一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展翅一击,那岩石跃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比功力,不敢便试,心中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在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往溪中落去,一咬牙,使个「千斤堕」身法,落在神雕所站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晃,难于站立。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定,我如何便不能?」于是屏息凝息,奋力与激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山石,那却是力所不及了。

挺了一柱香时分,杨过力气渐尽,于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是一翅拂来。这一次杨过有了提防,没给它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它逼我练功,竟是没半点松懈。它既有这番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于是沉气下盘,牢牢站住,时间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门,山洪虽然越来越大,一直浸到了腰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于是一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一翅扑出。杨过伸剑一挡,却被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落入了山洪之中。

他双足一站上溪底巨,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到了口中。他若是运气将这大口水逼将出去,那么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入溪心,让那山洪从头顶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他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是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是在一支扁毛畜生之前,也是不肯失了面子,一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击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便是那柄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因而出手反感灵便。他一刺一击,直练到筋大疲力尽,足步虚晃,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拒抗,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无可奈何,只得一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然被它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是一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左臂的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的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神雕每日采来的红色鲜果定有强筋健骨的神效,以致不知不觉之间,内力大增。

杨过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纵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若是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于是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着七枚朱果,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一口气吃了,又入溪心练剑。一直练到深夜,说也奇怪,竟是越练精神越振,山洪却渐渐小了。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心中方自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把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种剑法也施展不出,普通利剑只要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尚未发出,剑刃早已断了。

其时方当半夜,大雨初歇,晴云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之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术,知道这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手上所用之剑便可日轻,到最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他在溪边来回闲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导,自己因服朱果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已不可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境,聪明才智,实是胜已百倍。他独立水畔缅怀先贤,又是佩服,又是心感。

他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作,明天便即死了,言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他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他左手抚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心头,心想:「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小时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病中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君子也。」杨过向来极重恩怨,胸襟并不宽阔,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满腔心思都放到了报仇雪恨上面。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我终身不敢或忘,小弟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这才根据根据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时崩断。杨过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圴是武学高手,此时身子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于是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直奔襄阳城下。

那襄阳城垣极是雄伟,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城头,殊非易易。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挺重剑在城墙上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坚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只听篷的一声巨响,应剑而破,竟裂成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自己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强大的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发出声音,惊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级可下,杨过一待守军走动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向郭府而去。他自服食朱果之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是远胜往昔。但他素知郭靖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未必已尽得其传,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他在郭府中居住多日,门户自是甚为熟悉,一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他走近侧耳在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在门上一推,那门应手而开,便走进室中。他在黑夜中视物与白昼无异,但见床帐桌椅,与数日前一般无异,只是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他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条大好的臂膀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杨过生来相貌俊俏,性格儿也是颇为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别无他念,但许多美貌少女见了他都不由自主的为之锺情。如程英、陆无双、完颜萍、公孙绿萼等人,个个都是对他柔情似水,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

他在黑暗之中,呆呆坐在床沿,心中思潮起伏,追念生平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听两人争些什么,于是寻声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下,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我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丸药,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昃甘心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极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悄悄探头到窗缝中一张,只见黄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变得只剩下一个弟弟,你快去给我找他的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原来黄蓉一胎生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过了若干时刻,又生一个男婴,那便是这个郭破虏了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么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般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撤消,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什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有争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是已为此事争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从东至西,自西至东的来回走过不停。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便是找了回来,你对她仍是如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种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什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连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什么?」举手在桌上砰的一击,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得不敢再哭。

郭靖这一掌击下,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黑影一晃,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仗着轻功卓绝,蹑足跟在那人身后,只见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黄蓉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说道:「你出去,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开,当下一纵身,钻到了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的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她贴身服侍的丫鬟铺好被褥,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天不早了,姑娘请安睡吧!」替她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七四: 又 有 奇 遇



杨过坐在树上,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心道:「你还叹什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是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去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迳。」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呼嚷,将郭伯伯叫来。他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能够!那么此仇报是不报?」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宁定,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惊:「莫非郭伯伯知道我来此,特来保护于她?好!我正要先和你动手!」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郭靖将门带上,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个人僵了半天,郭靖道:「这几天你到那里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里,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道:「我没有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的一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生就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的劝他改过迁善,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事毕生之恨,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那紫薇剑来。郭靖接在手里,轻轻一抖,那剑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断人家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庇护女儿,得罪了天下的英雄好汉。」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女儿。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心中也是吓得突突乱跳,只见他长剑抖动,一剑削下,剑到半空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削落,突然呼的一声,窗中一人跃入,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的去势封住,正是手持打狗棒的黄蓉。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的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身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来向爹爹求情。」跟着快如闪电般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定是难免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外,马鞍上衣服银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丈夫怒火渐息,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争吵一番,见他脸色不善,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若凭她的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展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笔花树上,眼见这个局面,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神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不由得下不了手。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吧!」郭靖摇头说道:「蓉儿,我心中何尝不爱女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咱俩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杨过听他言辞真挚,知道这位郭伯伯一直关念自己,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咱们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定无甚大碍。」郭靖道:「好,我去叫芙儿回来。」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四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黄蓉叹了口气,道:「好吧,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这女孩儿受了重创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非,未始非她之福……」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的胁下,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这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不由得他不处下风,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身子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郭破虏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郭靖听在耳里,只觉这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年,眼睁睁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快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用一幅锦缎包了,挟在腋下,这才快步追出府门。她诞育孩子后尚未满月,但因自幼修习上乘内功,这时早已全然康复,一展轻功提纵术,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把守城门的守将大声吵闹。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后的不绝口,但总是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练历过艰险,遇上了为难,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牌,你验过了吧。」要知当时襄阳城的守将是吕文焕,虽然城守之事全由郭靖指点,但他总是客卿,一切号令部署,仍凭吕文焕的名头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若用得着,便乘小将这匹劣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喜欢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

二人并肩徐行,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赖有这重镇屏障,未遭蒙古大军蹂躏,虽然动乱不安,但民居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馀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怒,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离,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了。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但母女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猬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饭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嘱,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那些,但一时之间,那里说得了许多?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店中摆着一担苹果,鲜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块面饼。便是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那里才有东西吃。我过去买一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家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店铺。

她顺手检了十来个,正要付钱,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里。」黄蓉听这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一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姑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这婴儿身上的襁褓是红色的缎子,上面绣着一支殷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她一见到这襁褓,心中大震,手中捧着的苹果尽数又落进篱筐之中,这婴儿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黄蓉从未和这女魔头会面交手,但见她腰间垂着拂尘,瞎了一目,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再无别人。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只馍馍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未必有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泪来。那卖苹果的果贩见她将一大锭银子塞在自己手里,却不拿苹果,惊诧得张大了口,竟尔合不拢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黄蓉转身待追,那果贩拣了最红最大的苹果,不住往她手中递去,黄蓉顺手往怀中一放,说道:「够啦!」发足便向李莫愁追去,这时事机紧迫,来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落入她的手中,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夺,只怕她伤了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着大路向西直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结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飕的一声,身子如箭离弦般从树林旁绕了过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自旁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微微一惊,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长了,幸会幸会!」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手空拳,腰间插着一根碧绿的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裣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见仙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子的高手当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的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还没多大威名。只有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嫡女、大侠郭靖之妻、身任丐帮帮主,另一个以拂尘,银针、

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此时两人狭路相遇,心中均各暗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同时心中严加提防,知道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李道长是我前辈,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郭夫人是丐帮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一向万分仰慕。」两人说了好些客套话,黄蓉笑道:「李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李莫愁道:「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题目上了,一说翻便得动手,心中筹思方策,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了过来,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了?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是何用意?」

其实李莫愁却不是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她心恨师父偏爱小师妹,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她,这时黄蓉问及,正好乘机败坏师妹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

黄蓉心想:「你把我女儿说成是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这岂不是当面辱我?」她是个极工心计之人,这怒色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杨过这小子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逗人喜欢,李道长,给我抱抱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来,口中啜啜作声,逗那孩子。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这几日中隐居深山,逗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喂饲婴儿。她虽平素作恶多端,却并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之后,愤世嫉俗,性子变为乖僻,更自乖僻变为狠戾。这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她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喜欢孩子要抱,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般,颇以为乐,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要知母女天性,谁也勉强不来。她对这幼女日思夜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不大喜若狂?李莫愁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斗见黄蓉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荡?此中定然有诈。」猛地里双臂向里一收,双足点动,身子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身法好快,已是如影随形般窜了过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一齐向黄蓉劈面打了过去。

黄蓉见这一抖来势甚劲,成千成万颗白米和盐粒同时扑到,却如何格打得了?当下一纵而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此时机,又已纵后数丈,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蓉心思机灵,在这一纵一跃之间,已然认清了局势,心想对方既已起疑,那便无法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不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抽了打狗棒在手,不待身子落地,打狗棒已使缠字诀点到了李莫愁背后。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什得罪你处,便算你是丐帮之主,难道便怕你了不成?拂尘向后一挥,挡开她一样,随即还了一招。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那「缠」字诀使将开来,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黄蓉原稍逊半畴,何况手中抱了一个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一转,西一转,竹棒抖动,顷刻之间,李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的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黄蓉瞧出她出手之际,藉着孩儿掩护,心想:「不知她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呢,还是作伪?却要试她一试?」说道:「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不再将孩儿放下,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一棒向她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拂尘相交,已然挑起,戳向她的左胸。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之处,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是李莫愁自身,也须受伤,如郭襄受了,那是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捏纵自如,棒端一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招看来似是险到了极处,但她出手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里,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但自身不免露出破绽,拍的一下,左胫骨上已被竹棒扫了一下,险些绊倒,向旁连走两步,这才站定。她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身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对这幼婴也下辣手,岂不可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甚,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刺亲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这孩儿既非善种,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身而前,举棒便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却越来越是厉害,若不是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突举拂尘一架,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江湖上说起女子中英杰,早一辈是玉女神剑林朝英,其后是梅超风和孙不二,当今之世,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这几棒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正要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过招玩玩。」李莫愁心想若是怀抱婴儿,决计非她敌手,自己若要施发毒针,也是诸多顾忌,心想:「江湖上多称郭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今日行迳,对一个无知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多数言过其实,她跟我动手,出招也决不稍有容情。」游目四顾,见东首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转身说道:「请发招吧。」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馀招,知她武功与自己实在伯仲之间,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再上来缠斗,自己就抵敌不住,一个不巧,还要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那时再抱回女儿,方是上策。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竟尔动了杀机。李莫悉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总是向婴儿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对方走近。当此情势,黄蓉便要下手抢人,却也极不容易。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乘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黄蓉心想:「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她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人分心?不如先了结了她,咱俩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那石子挟着破空之声,向郭襄飞了过去。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的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急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碍你什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伤她的性命?」

黄蓉心中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那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一丝一毫。

黄蓉见李莫愁出力保护郭襄,笑道:「你对这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什么?」黄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一定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却不知黄蓉极是狡狯,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那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的父母,以报复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这一句话。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吧!」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吧,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割了一条条生满棘刺的长藤。这金刀乃是昔年蒙古成吉思汗赐给郭靖的,郭靖「金刀驸马」的称号便因此而得(详见「射雕英雄传」)。后来郭靖与黄蓉成亲,生怕妻子心存芥蒂,便将这柄金刀转送于她,想不到今日竟用着了。

李莫愁初时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身子离开郭襄甚远,将藤绕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树之上,这么虎狼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尚未满月,自己不会翻身,自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多称郭夫足智多谋,乃是女中诸葛,当真名不虚传。」只见她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啊。」黄蓉道:「我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象是什么『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李莫愁心中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于是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冷笑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忒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黄蓉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提身一纵,跃过了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心中稍觉放心,但向内转了几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李莫愁大惑不解,明明是向内一路转,何以忽然转到了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了进去,只是那些棘藤布置得乱七八糟,五花八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已被棘刺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李莫愁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这一着更是使她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这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容一人通过,于是一纵一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棵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自己身子又已在棘藤之外。她久经大敌,却从未遇到如此怪异之事,于是定了定神,心想:「难道世间真有邪法不成?这便如何破解?」却见黄蓉放下孩儿,东一转,西一冲,自由自在的走出了藤圈。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五: 空 袖 施 威


李莫愁猛地醒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将敌人打退,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如这时莽撞乱闯,敌人占着阵图的上风而攻,自己非败不可。」于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离棘藤远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会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心中正自暗喜,忽见她一纵跃开,却好生佩服:「这女魔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然不是幸致,看来实是个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万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竹棒一摆,一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了下去。李莫愁拂尘倒卷,向竹棒一缠,刷的一声,尘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年纪比黄蓉大得多,功力自也远较她深厚,但那打狗棒法招数精奥无比,她勉力抵挡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甚为罕有之事,眼见那棒法变化无穷,平平淡淡的一棒打来,到得身前,方向部位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不出十招,便要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却向后退跃丈许,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黄蓉笑道:「不敢!」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棒法,便想要我舍却长处不用。」于是笑道:「你既知这棒法乃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定知这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带煞气,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骗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是伶牙利齿,自己仍是输了,于是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个贫嘴之徒,领教领教!」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侳。

她这么认输一走,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舍不得襄儿,但若是自己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不利,看来不将她打死打伤,女儿纵在自己掌握之中,仍是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走三步,右抢四步,一转一晃,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那一个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一伸,竹棒已点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一封,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两句话一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黄蓉的家传「玉箫剑法」其实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不顺,那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几个不肖徒儿,果然不妙,那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同气连枝,一般的贞淑端严。」李莫愁怒气上冲,一张粉脸登时胀得通红,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

要知李莫愁虽然杀人不眨眼,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甚是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那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鼻中隐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是险到了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被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心中一凛之下,只见又有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走三步,那两枚银针挟着一股劲风从她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四下里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那可不得了。」当下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随后追来,认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一晃出林,喝道:「末分胜负,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于是将打狗棒往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长的五毒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李莫愁一呆,心想:「她明知我的毒掌厉害,却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于是双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

这两掌本身已是迅速沉猛,兼而有之,眼见黄蓉不易招架,那知她右掌击出之际,同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的胸腹之间。这掌中夹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开师门后自行所创,旁人只凝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许多武功高于她的名家,往往因此而丧于她的手底。黄蓉缩回左掌,在她右腕上一托,化开了她右掌的一击,右手缩入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还敬,但终于迟了一步,她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见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着肚子,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口,这一掌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向后一仰,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

她知黄蓉中了这两枚银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与自己离得远远的,她自会毒发而死。却见黄蓉上身微微一动,对这双掌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针之后,全身已麻痹了。」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支掌心都是一痛,似是击中了什么尖针。

她一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一看,只见每支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其中缘由,只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支苹果,一手各持一支,高高举起,每支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移动苹果,对准了银针的来路,再诱使自己出掌击在苹果之上。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但今日遇上了这么一个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的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支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妙美难言。

李莫愁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爪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代掌为指,又已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落英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未必能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取出解药服下,但黄蓉或掌或指,缠得她没半分馀暇。那冰魄银针的毒性如何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这银针,体质已习于毒性,那么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但纵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窝之间,终于也要不治。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是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此人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当下步步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然不听使唤,她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魔麻,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想求你一件事。」黄蓉道:「什么事?」双眼目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这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但见她双臂下垂,已然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娇美可爱,求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真心爱我的女儿。」于是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平常之辈,若是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那能听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身去,手指一拂,先拂了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不能在一日之间杀死二人,若要我救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机,只是叫黄蓉杀那女孩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只见黄蓉从小瓶倒出一粒解药,拿在手中一晃一晃,只等自己回答,一咬牙,说道:「我……」

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是这一念之善,我须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仇人找她报仇。」于是拦住她话头,笑说道:「李道长,多谢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李莫愁愕然道:「什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大侠和我的女儿,生下不久便落入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会起了这个误会。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尽。」说着裣衽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的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黄蓉道:「好!」又喂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是让她姊妹俩见上一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原来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是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于是攀到树林中最高的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馀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于是细寻棘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见那些棘藤没半点被碰动搬移,决非什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她心想:「我这些棘藤接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的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哟,不好!」

她猛地想起,数月前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当将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然不能精通这奇门之术,但这些棘藤匆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头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担忧,心想:「芙儿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来相害,只要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个没满月的婴儿那里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天,如此的命运多乖,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黄蓉多历变故,那里是徒自伤感的寻常女子?微一沉吟,随即擦乾眼泪,追寻杨过的去路。但说也奇怪,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黄蓉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黄蓉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圈内外,确也是从空飞行来去。

原来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的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在后面。黄蓉因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相遇,两人相斗等情,杨过在树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杨过早已想好计较,一跃上树,扯了一条长藤,一端缚在树上,一端左手拉了,自空纵入棘藤圈中。因他怕黄蓉和李莫愁斗不多时便又回入林中,这棘藤圈布置奇妙,自己未必能在顷刻之间参详得透,这自空而入却是简直不过。他双足挟住郭襄腰间,左手使劲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远,这时他的轻功之强,世间已可说无人能及,片刻间回到了那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上牵了小红马东张西望,等候母亲回来。

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两丈外的远处一跃上了红马的马背。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上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见她微微冷笑,知他不怀好意,刷的一声,急忙拔剑在手。独孤求败那紫薇剑给郭靖留在房中,她手中所持的只是她常用的利剑。此时杨过要伤她性命真是易如反掌,然见她吓得脸色苍白,「哼」的一声,右臂的空袖子挥出,已裹住了她的长剑,左手抢过马缰,双腿一夹,那小红马向前一冲,绝尘而去。郭芙呆了一呆,看手中的长剑时,剑身曲折,竟已弯得便如一把曲尺。这一下杨过乃是有意施威,意思说我有臂虽断,但单是一支空袖,便能制你死命。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这宝马日行千里,顷刻之间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杨过此时心中好生难以决断,他原想也斩断郭芙一臂,以报丧肢之恨,但事到临头,竟然下不了手。他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失了这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也算报了我这断臂的仇怨。他们这时心中的难受懊丧,只怕犹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学文练武,都是聪明过人,但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奔出二三百后,沿途渐有人烟,于是向农家讨些羊孔乳牛乳给郭襄喂食,此时胯下既有良驹,决意回古墓去查找小龙女。那汗血宝马奔行如风,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杨过回尘旧事,心中感慨无已,于是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那「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立,与前无异,但古墓的墓门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此时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道进去。凭着杨过这时内功的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不禁大感踌躇,这小小孩童一入水底,那是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如在墓中,这一进去立时便能与她相见,想到此处,那里还能按捺得住?于是从口袋里取些饼饵喂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内,又拔了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古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相见,都要立即回出来设法将郭襄好好安置。

他堆好荆棘,便绕过古墓向后走去,只走出十馀步,一阵风过去,远外隐隐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杨过心中一凛,瞧那方向正是重阳宫的所在,他微一迟疑,突见一个银轮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杨过好奇心起,展开轻功,循声赶到了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那一招「百川汇海」和金轮法王重手的前后夹攻,终于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危。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是差之于厘毫之间!

杨过胸口热血上冲,说道:「姑姑!我早知断了一臂之后,你一定会更加的怜惜我。」小龙女甜笑不语,她本来只想在去世之前,能再见杨过一面,这时心愿已偿,再无他求。两人四目互视,心意交融,虽然大敌环伺,但两人谁都没放在心上。

全真五子见杨过忽然到来,均觉此事更增突兀。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子?」小龙女内脏大受损伤,那里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拿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更是无人出来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着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啦!」

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受小龙女剑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后来见全真五子破关而出,心知若是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暗想眼下的局面决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制胜的机会,如能假手于金轮法王,将全真五子除了,那更是一劳永逸。他自知杨过的武功原本远胜于自己,但这时见他断了一臂,左手又扶着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本性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此良机,那肯放过?于是向身旁的净光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叛逆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过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赵志敬喝道:「上罢!」与净光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了过去。他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顶儿尖儿的高手,虽然身遭剑刺,但伤势并不甚重,一剑急遽而出,指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正是当年武功天下第一的王重阳嫡传剑法,这一招却也是非同小可。

丘处机虽然不满杨过的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想起他的父亲杨康昔日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那一边大个子马光祖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面么?刺人家的断臂!」原来他生性直率,和杨过,小龙女最是合得来,眼见杨过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只是苦于相距过远,出手已是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净光那胖胖大大的身子飞了起来,哇哇的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凭着尼摩星的武功,净光这一下猛地飞来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两双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给他胸口撞个正着,竟是仰天一交摔倒,他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翻身跃起,一拐杖打在净光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这一边杨过却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他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那长剑竟是纹丝不动。

这变故兔起鹘落,快得异乎寻常,武功稍差的人全没瞧清楚杨过到底如何制住两人。但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等却看得分明,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的一支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一带,登时将净光一个两百来斤重的身子摔了出去。赵志敬的功夫究与净光不同,突然感到袖子沉猛,忙使个千斤堕,身子牢牢定住,杨过便拂他不动。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之时,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可见他足底的功夫已到如何地步,这时一足踏定,当真是如岳之镇,赵志敬运起内力向怀内拔夺,那里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紫荆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提师承之说?好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吧!」他话刚说完,右足丝毫不动,足底的内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这一股强力全回到自己的身上。

赵志敬正运足了全力,长剑猛地夺将回来,彭的一响,剑柄撞在他的胸口,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一般无疑。这一击若是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使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也无抗力,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仰天跌倒。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里冲至,当的一声,两柄长剑荡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净光撞得摔了一交,虽然净光打倒,但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的缘故,当下抡杖跃到,左手一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的长剑,右手一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这时小龙女全身无力,软软的靠在杨过身上。杨过心知尼摩星的武功大非赵志敬和净光之辈可比,单用一支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这一拐杖,于是身子向左一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她靠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腰间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那响声又沉又闷,便如木棍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那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三四十丈,一直落到了玉虚洞的山后。

杨过初试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想不到自己单臂竟有这等巨大的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尼摩星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但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拐在地下一撑,跃高丈馀,跟着一拐盖了下来。杨过重剑一抬,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剑尖抖处,已将那铁拐黏住,这时只要内力一吐,便能将尼摩星掷出十馀丈外,若是将他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杨过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口怨苦,只笕觉世人尽皆可杀,这一下出手原是决不容情。正当臂力将吐未吐之际,只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一臂,他内心本甚良善,不自禁地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抛,反手一压,那铁拐笔直向下刺落,尘土飞扬,大半截刺入了土内。

尼摩星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右臂经那重剑一黏一压,已然酸麻,竟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我今日饶你一命,你还有脸再在中原逗留么?」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这情势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却那猜得到在这一个月之内,杨过已是功力大进,与昔日大不相同,还道尼摩星断了双腿后,变得极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伸手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远跃开,岂知他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是咕咚一下摔倒。

潇湘子是个幸灾乐祸之人,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他都暗自欢喜,心想:「天竺矮子本来和我武功相若,从来不肯服气,这一次他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威的良机。」于是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快随老子走吧!」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若不一一杀退,则救治之际再给他们闯来纠缠,反多后患。」低声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还好。」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吧!」潇湘子阴恻恻的笑道:「你只有一臂,我若用双手擒你,显得不够公道。」左手往腰带里一插,右手摆动哭丧棒,说道:「我也只使一臂,这才叫你死而无怨!」


七六: 玄 铁 宝 剑


杨过欲求速战速决,不愿与这种人徒然多作口舌之争,左手倏地伸出,那玄铁剑指向潇湘子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稳稳平持。潇湘子见他这剑粗大黝黑,铳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知这兵刃有点儿古怪,但口中仍是甚为轻薄,说道:「那儿去检来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将纯钢哭棒往他重剑上击去。杨过持剑不动,臂上劲力却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那哭丧棒已断成七八截,四下飞散。潇湘子暗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的玄铁剑向前一伸,左击一剑,右击一剑,潇湘子双臂同时断折,尹克西眼见不妙,急忙自旁抢出,挥动金龙鞭,拦在潇湘子身前保护。

杨过连败净光、赵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虚洞前众人已是群情耸动,这次他以静破动,居然纯以精湛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是相顾骇然,心中都想:「这人的武功何以如此邪门?」

那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双眼锐利无比,最善于鉴别宝物,一见杨过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心中已暗暗吃惊:「此剑既具如此威力,必非常物。瞧那剑质,黑色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他却从那里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倘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如何便得灵便?」其实这剑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不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这般神威,尹克西以常理猜度,自然推想不透了。

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过恶,自是自幼做着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更是奇痒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偷,说什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金龙鞭一抖,便往他剑上卷去。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极是随和客气,倒也并无僧恶之意,眼见他那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黑玉之属,当下让那玄铁剑由他软鞭卷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撤鞭让路。你这条软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向里一夺,杨过竟如一条石柱般,凝屹立,那里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和杨过站得贴近,看得分明,他这剑果是玄铁所铸。要知金刚钻原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任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已不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剑剑身上一划,剑身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尹克西心头火热,但知对方武功厉害,若非出奇制胜,此剑难以夺得,于是笑嘻嘻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左腕一翻,突然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只是知道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舍命救援,那么自己声东击西,便能抢夺宝剑。杨过见他突出匕首扎向小龙女的身子,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撤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撤剑!」杨过当真依言撤手,将玄铁剑向他身前一送。剑长匕短,长剑送出,隔在三人之间,那短短的匕首便把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直撞了过去。尹克西明知此剑甚是沉重,心中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他这么一推,又加了数百斤的巨力上去,玄铁剑虽然夺到,脚步却已站立不定。

玄铁剑带着金龙鞭,一直撞向尹克西身上。杨过虽然无意伤他性命,但为了救助小小龙女,这一运劲推剑,竟尔使到六成力道,一股巨力便如排山倒海般向尹克西压了过去。尹克西的武功识见,却又非赵志敬可比,眼见情势凶险,闪避不及,急忙运起内力,「嘿」的一声大喝,双掌向外推出,只听砰的一声猛响,他连退五六步,拿桩站定。只见他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然犹带笑容,但看上去这笑容却是凄惨的意味远胜于欢愉。尹克西只感五脏六腑都要翻转一般,全身血脉大乱,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也不敢移动半步,便似僵了一般。杨过走上三步,伸手将玄铁剑接过,轻轻一抖,阳光照射之下,众人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一地。原来两人各以内力相抗之际,那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被震成碎块。

比之尼摩星和潇湘子,尹克西为人均较良善,只因一念贪心,所受的伤却比两人重得多。杨过恼他拔匕首戳刺小龙女,虽见他伤重,却不予理睬,叫道:「金轮法王,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法王老奸巨滑,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在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武功之高,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自己若是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但要取胜,只怕也是极为不易。但今日各路英雄聚会,自己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左方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侧攻击,跟他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间稍长,心神定然不宁。」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锡五支轮子一齐拿在手中,心知今日这一战实是生死荣辱的关头,丝毫大意不得。他是武林大宗师的身份,内心虽然全神戒备,神色之间仍是好整以暇,漫不在乎的缓步而出,笑道:「杨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这两句话他是自留地步,极力赞誉杨过的玄铁剑,要让旁人觉得,杨过所以接连获胜,也不过是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刃而已,这只是机遇运气,非关武功修为。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一把剑,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靠了一些,要以自己身子,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一些危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喜欢,大声道:「姑姑,咱俩今日在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再无馀憾。」玄铁剑向前直指,刺向金轮法王。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拼,一跃退后,呜呜声响,一支灰扑扑的锡轮飞掷过来。杨过举剑一削,那支锡轮绕过他的身后,回向法王,他这玄铁剑的一削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大作,金光闪闪,银光铄耀,五支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当地,动也不动。法王五轮齐出,也是试探对方的佯攻,在他二人身旁绕了一个圈子,重行飞回。法王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既怕移动身子,使小龙女的伤势加重,那可是自居无可再劣的处境了。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杨过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份,原不能如此和他相斗,但法王知道今日的机会下次再难相逢,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非他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毙他二人,日后方无他患,至于是否公平,那是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是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如此和他相斗,未免不够光明磊落,那大个子马光祖又叫了起来:「大和尚,你是英雄好汉不是?」法王只作没有听见,五轮逐一飞掷,逐一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了一个圈子,又伸手接住。那五支轮子忽高忽近,或正或斜,所发的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缭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祖啊的一声大呼,原来一支轮子斜刺里飞来,猛地转弯,从他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这轮子又大又重,然而削头皮之时,在法王手中竟如一张薄薄的剃刀,稍高便切不到头皮,稍低则伤了马光祖性命,出手轻重竟是不爽分毫,旁观众人无不骇然。

杨过眼看小龙女伤重,多挨一刻,便少一分救治的机会,于是左足向前跨出半步,带着她身子向前走了两尺,跟着右足又向前跨了半步。法王叫道:「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着向二人身前撞了过去,那声势直如五牛冲阵一般。杨过全部劲力也都贯到了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将金铜铁三轮向旁挑开,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尘腾起,一枚银轮和一枚锡轮都已被玄铁剑从中劈开,掉在地下。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右手在铜轮上一拨,摐住金铁两轮,便在杨过头顶砸了下来,杨过迳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上得迅疾,退得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身形如何晃动,已向左后侧斜退丈馀,他向斜里后退,为防玄铁剑乘势推进,在这倏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瞧得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道:「好!」

那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从背后袭来的一支铜轮劈为两半。他不待铜轮分开落地,剑锋横挥,那两半铜轮从中截断,又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是惊得叫好也叫不出口了。

霎时之间,法王的五支轮子毁了三支,那知他英健异常,愈败精神愈长,舞动金铁双轮,分攻杨龙二人。杨过还了一剑,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当真是神勇绝伦,双轮挥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与那跳荡灵动的双轮相比,显然远为缓慢。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招,法王双轮互击,跟着两支轮子疾推,向小龙女身前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抵在金轮边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荡,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增越大,心下暗自骇异:「我虽和他斗过几次,却想不到他的内力竟然如此深厚。」这时两人互相比拼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无法施展。法王练功时日久长,功力自比杨过深厚得多,双方如此以真力互耗,为时一久,杨过定要吃亏。他心想:「犯不着如此和他蛮拼。我引他近身,右手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向后退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馀,渐渐的相距五尺,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两个大弟子达尔巴和霍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这时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几步。

他二人见师父与杨过各以内力相拼,均是极为担心,要知这般一流高手硬拼硬撞,中间实无半分可以取巧回避之处,力强者胜,力弱者伤,若是功力相去得远,还能便此送了性命。达尔巴心地朴实,只是关怀师父的安危,自然而然的走上几步,霍都却是想俟机对杨过暗算。他运动摺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乘人不觉,便发射扇中的暗器,他想只要除了杨过,凭他师徒三人,便足以艺压当场,任谁都不敢与之相抗,纵然有人察觉他使奸,那也无可奈何。他这里目光闪烁,缓步上前,丘处机与王处一久经大敌,已知他想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杨过虽与我全真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轮是嬴,当凭真实本事取决。终南山上岂容奸人猖狂?」两位老道各挺长剑,踏上一步,四支眼睛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渐渐缩后,法王与他相距已不过三尺,他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将出去,虽然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法王见他右肩微动,心中微微一凛,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当下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计就计,拼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全力猛攻,却要你身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始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杨过潜运内力,血脉流转加速,身子越来越热。小龙女觉得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只见他额角头有些细微的汗点,于是伸袖轻轻给他擦拭,擦了几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于是顺着他目光转头一瞧,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离她不过三尺。但见他眼中露出凶光,小龙女有些害怕,双目重又闭住,待得再次睁开时,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一些。小龙女只笕自己与意中人偎在一起,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目不转瞬的望着自己,实在讨厌。他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拼斗,只知这和尚是自己的大敌,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己甜蜜的时光,于是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那玉蜂金针之上喂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针,刺入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同时身受重伤之馀,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力,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在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

眼见那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一送,一个斛斗向后翻出,但杨过剑上那股潜力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晃,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叫:「师父!」抢上去伸手欲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一剑向法王身上斩了下去。法王的中气未复,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地。达尔巴举起黄金巨杵,霍都举起钢扇,向上挺起,架住了杨过的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的力道刚猛无伦,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一齐跪倒,但两护师心切,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杨过剑上的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二人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已然抵挡不住,剩下达尔巴一人,怎能抵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念着师恩深重,今日正是舍命报师之时,叫道:「好!」奋力将黄金杵往上挺。他两人说的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力量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跃开,这霍都最是狡猾,他那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一跃数丈,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尸万段,然后自行投上,任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不懂他说些什么,但霍都临危逃命,他对师忠义,却也瞧得明白,只见他神色慷慨,心中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己。

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的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什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吧!」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瞠的一响,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也不执拾金杵,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那里还敢出手,一声呐喊,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奔得无影无踪。

马光祖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必烈王子,回自己老家去吧!」马光祖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她虽然重伤之后,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不好?」他是个浑浑噩噩之人,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祖道:「啊,还有这许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于是大声说道:「你快快去吧,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祖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尸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什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马光祖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啷啷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其实马光祖那里知道,金轮法王、潇湘子他们互有心病,和杨过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如果这六大高手一拥而上,杨过的武功虽然超逸绝伦,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他独臂便未必胜得了敌人的十二条臂膀。全真教的诸道却是大不相同,除了赵志敬一派少数叛教之徒之外,其余的都是齐心合力,听从丘处机等五子的号令。群道武功虽然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聚沙成塔,威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

杨过将玄铁剑拄在地下,冷冷的望着群道。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这等地步,已是超越先贤,我辈远远不及。但这里我教教下弟子数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杨过一眼望去,但见四下里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将自己与小龙女围在核心,原来当他与法王等激斗之际,全真教群道已布成了剑阵,七个武功平平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相当于有数十位一流高手挺剑环伺。杨过「哼」了一声,向前跨出一步,立即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一剑向前刺出,七柄长剑一齐伸出招架,当啷啷一响,七剑齐断,七人抇中各剩半截断剑,一齐向旁跃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是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玑瑶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打什么主意,我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当下带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一剑横扫。那知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挺剑招架,身形一晃,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被剑力带着,一个伤腰,一个断腿,同时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部荡开,但只要有一柄剑留着,小龙女非受伤不可。他微一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

到此地步,杨过便是溪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小龙女了。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位!」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各距三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的渊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嬴了也不光采,何况龙姑娘又是身负重伤?自古道是冤家直宜解不宜结,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

杨过和全真教本无什么深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与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这一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查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小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说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他同门师弟将他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他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这四个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道:「过儿,我的清白已被此人沾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厮守。但他……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洁白无瑕,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直说了出来。她顿了一顿,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她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零仃的一个儿,你……没有人陪伴……」杨过柔声道:「你不会死的,咱俩个永远永远的在一起。」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句话传入他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叔,弟子罪孽深重,你们可千万不能对龙姑娘和杨过小侠为难。」说着纵身跃起,扑在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长剑之上,数剑一齐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叫。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志平认罪自戕,看来是他不守清规,使什么卑污手段沾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个个是戒律谨严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已方,心下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什么欺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丘处机向四位师弟望了一眼,喝道:「撤了剑阵!」只听得呛啷啷之声不绝,群道还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杨过仍以一支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挡着她身子,猛地想起:「姑姑命在须臾,是否能救,实在难说。当年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愿要她做妻子,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今日生出许多令人气苦的事故。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心满意足。」于是大声道:「姑姑,说什么师徒的名份,说什么名节清白,只要你我两心相爱,世上还有什么命苦不命苦?旁人怎么说怎么想,由得他们自寻烦恼去!」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你为了讨我喜欢,故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什么灾难,我也是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自己,原也没有旁人怜惜。」

这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个个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言语缠绵,均感大是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吧,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之言!」

杨过道:「当年重阳宫先师和我古墓派林先师原是一双璧人,不知为了什么劳什子古怪礼教,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姑姑,咱们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座前,拜当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林先师出了这口恶气。」小龙女甜甜一笑,叹了口气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这事全真五子都是知道的。王重阳绝情出家,林朝英在古墓中郁郁以终,后人说到此事,虽均称赞王重阳挥慧剑斩情丝,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功夫威震武林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一生,自是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什么,年长的无不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能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

当日荆紫关英雄宴上,杨过拒绝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等人宽阔,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份,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之她以一个女流,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特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志、全真教上下向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师祖像前拜堂成亲,这番盛怒,自是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七:今夕何夕


单凭孙不二一人,杨过便是在学得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术之前,她也已非其敌,但若与她一动上手,全真教的数百弟子决无袖手之理。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不理不睬,心中寻思:「我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他行事向来任性,孙不二骂他「胆大妄为」,这四字确是的评,他想到要在重阳祖师的像前成亲,说什么也要做到,当下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的道人又已将长剑执在手中,说道:「孙道长,你是要逼我出去,是不是?」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和古墓派一刀两断,最好大家别再见面!」

杨过本来面向重阳宫,听她说得如此决绝,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同时慢慢将玄铁剑插回腰间,右袖一挥,伸手臂扶住了小龙女,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这几声笑他是运足了内力,声音清越,有若龙吟深渊,鹤鸣九皋,群道料不到他突然会在这时候发声长笑,都是猛地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向后退了两丈,一把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支沟」两穴。小龙女发觉身子无所凭根据,晃了一晃,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到小龙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捷如脱兔,群道眼前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动弹不得。其实丘处机、孙不二等久经大敌,也已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只道他已知难为退,那知他竟长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和还剑腰间两事,竟成为腾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发喊,各挺长剑,但投鼠忌器,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陪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重阳宫大殿。群道跟随在后,尽皆又惊又怒,可是实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大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向远远跟随在后的群道朗声说道:「各位站在殿外,谁都不许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溪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咱们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敢相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挟制,自己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觉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一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两穴,使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阳的画像前面,并肩而立。杨过向那画像瞧了几眼,见画中的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字。那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看来绘画人实是高手。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但笔法一般无异,说道:「姑姑,这画也是林祖师的手笔?」小龙女点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的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林祖师所绘,那真是再好不过。」

其实还有一件重要情节,杨过却从来不知。若不是有这幅王重阳画像和孙不二,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杨过这人。二十年前,当黄蓉在铁掌峰上为裘千仞铁掌所伤之时,杨过之父杨康行止不端,污辱了奏南琴。杨康皂未婚妻子穆念慈为此和他反目。秦穆二女伤痛之下,各怀死志,却在铁掌峰山的一所道院之中,先后见到这幅画像。这道院正是孙不二所居,她习静清修,慈悲为怀,一听说二女都是为了男女之事而意图自尽,于是也不追问详情,将二女收留了下来(以上详情可请参阅拙作『射雕英雄传』第六十六回。秦南琴怀孕后生下杨过,而穆念慈却为杨康殉情,死于嘉兴铁枪庙中。秦南琴当日如不是见到画像上活死人三字而心有所悟,立即一死了之,那么自不会生下杨过,更不会将他抚养长大了。

这时秦穆二女已死了二十年。孙不二一生中救人无数,早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那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竟和当年这桩事有重大牵连?杨过自己自然更不会知道,否则他岂敢对孙不二稍有无礼?

杨过用脚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着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站着不跪,说道:「姑姑,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吧!」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她顿了一顿,说道:「过儿,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好?」说到这里,泪珠便如珍珠断线般滴了下来。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温柔的道:「我真愿咱俩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从前对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个时辰,咱们便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乾,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在薄团上盈盈跪了下去。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一齐向画像拜倒,心中均想:「咱们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时此日,老天爷实在待咱俩不薄。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得什么。」两人相视一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道:「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成夫妇。」小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越看越觉二人光明纯洁,做的事情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们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阻挡之心,登时尽去,笑道:「姑姑,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人知闻,你却也是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动情,不许收男弟子,更不许嫁人,我却没一件遵守。咱们这般命苦,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林祖师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是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不是!」

他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当真有高视阔步,前无古人之概,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巨响,砖瓦纷飞,巨梁断折,声势极是惊人,跟着一口数百斤重的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落下来。杨过心念一动,已知其理,身形纵前,左手已抽了玄铁剑在手。

原来他与小龙女在大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然。全真五子中刘处玄最有智计,眼见若是冲入动手,只怕他先伤了孙不二,当下心生一策,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暗称妙计,向门下的大弟子低声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之时,到后殿取下一口重达千馀斤的大铜钟,四人各托一面,飞身上了殿顶,猛地向下一砸,撞破一个大洞,对准了孙不二的身子,摔了下来。四道武功均是极高,这口巨钟虽重,但落下时绝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还不束手受缚?

这计原本甚妙,只是刘处玄不知杨过此时剑术神通,内力也是大增,他玄铁剑一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然重达千斤,但他这一剑劲力奇强,那钟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正好要压在孙不二身上。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的剑上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力。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原来那口钟竟是将孙不二全身罩在钟内,钟旁既无血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心中突然想起:「今日是我夫妇大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何况这位老道姑只不过脾气怪僻,未见得有何过恶。」心念甫动,右手袖子着地一拂,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丘王刘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一等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舞,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杨过见情势紧张,将玄铁剑往腰中一挂,伸臂抱住小龙女往后殿跃去。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他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后殿,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

刘处玄在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大殿与后殿的院子中布了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只见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在后阻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的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这四人瞧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又纵回大殿,小龙女一双手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什么。」杨过道:「不错!」右腿一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大殿上不比玉虚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一时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有飞脚才能伤敌,也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一时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着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伯通。

大殿中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那些蜜蜂立时跟入大殿,乱叮乱刺。这些蜜蜂却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一被叮着,登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原来周伯通在襄阳城外见小龙女指挥蜂群,心下羡慕无已,乘她不觉,窃取了她的玉蜂蜜浆,竟欲依样葫芦,大玩一番。那知这蜜蜂虽被引来,他不得其法,蜂群那能听他指挥?后来再次遇到小龙女,把戏拆穿,周伯通面红过耳,当即逃之夭夭。他本来想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生怕遇着小龙女,襄阳城是不去的了,东思西想,还是上终南山来,一则与几个十多年不见的师侄叙叙,二则想找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欺骗师叔祖。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捉摸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要知老顽童虽然天真烂漫,行事滑稽,生性原极聪明,否则武功怎能练到如此超凡入圣的地步?但道士玩弄蜜蜂,那也罢了,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那些玉蜂原是异种,身躯既大,尾针又有剧毒,一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这些玉蜂自来见惯小龙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周伯通见情势不妙,只有飞奔到重阳宫来,想找一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了重阳宫中闹得天翻地覆,热闹无比。

他一眼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心下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的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你快来救命。」杨过袍袖一拂,兜住了瓶子,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这时殿上蜂蜜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缓存火把来,缓存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之不入的安稳处所,忽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于是双臂扳开铜钟,却见钟下另有一人。他一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一推,自己钻入了钟下,双臂一放,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也咬不到我周伯通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向来对杨过只有吩咐号令,今日做了他的妻子,第一次听到他的说话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是他妻子了。」于是应道:「是!」声音极是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左手挥舞几下,呼叱数声,那些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一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在前开路,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二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后殿,于是喝住众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伸手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那知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钟外的情形,猛觉那钟被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只听得堂的一声猛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来,咱们一齐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四股大力挤在一起,齐声喝道:「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但四人跟着「咦」的一声惊叫,只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竟已不知去向。四人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已站在钟旁。原来适才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被一齐抬起,旁人若不是将钟倒转,或者探头钟底,自然瞧他不见了。

丘处机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儿们不须多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已须发皓然,那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乖孩儿」。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一瞥眼见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往外一推。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左手一松,巨钟合上,口中还是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除周伯通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那是把王重阳所有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机等知师叔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道:「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里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幸亏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得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张西望要找寻小龙女。便在此时,门下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燃蜂,只怕焚了藏经。

丘处机等吃了一惊,原来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王重阳和七弟子的毕生著作,以及教中各种机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若有疏虞,那可为祸不小。丘处机道:「咱们过去瞧瞧,那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王处一见赵志敬被周伯通压在钟底,那赵志敬是他门下第一大弟子,武功在第三代弟子中首屈一指,自不免有师徒之情,心想:「周师叔行事胡涂,这事未必便是志敬之错,回头须得再行详细查问。」生怕那巨钟密不通风,闷死了他,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拨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这才飞步自后赶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听见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设法医治。咱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丘某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双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丘师弟,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丛。」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一齐拾级上阁,果见阁巾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蜂蜜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一遍,但见有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之上,图书并无散失,盛放图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是从这里走的!」众人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窗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那藏经阁与山崖之间,隔着一个数十丈的深谷,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绝顶轻功,从一条细细的绳索上越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大殿上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失了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是愤慨,但她在大殿上既见他二人情意真挚,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于是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皇帝降旬敕封,尹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平虽然一时胡涂,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实是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平过不掩功,小节不免有亏,却是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

据历史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根据次为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各人事迹与本文无涉,兹不赘述。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并没将这一切大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是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但见他脸上笑咪咪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拿着瓶塞,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这时一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螯伤,痛痒难当,请师父们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里正好有一瓶玉蜂蜜浆。师叔,请你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吧。」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会突然不见,实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疑心我小气不给。」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宝贵的蜜浆可不能轻易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缩,那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脚跟之后,他内功到了这等地步,全身肌肉自然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然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法推托。好在他性子甚急,只要大夥儿一走开,他打熬不住,定会立时取出,此时倒是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的清誉,岂不是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厉声说道:「郝师弟,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了逆徒赵志敬!」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既犯了叛教大罪,他也决不致徇情回护,各人心想:「这逆徒卖教求荣,残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蜜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乾乾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回过身来,果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正站在巨钟旁边,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眼前,但听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纵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有商量。」赵志敬道:「那你须答允救我性命。」

丘处机等听了都是一惊,心想这位师叔号称「老顽童」,脾性和常人大异,若是他出口答允,那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自肯再给一瓶!」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他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是我妙手空空偷来的。她离藏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一来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微的嗡嗡之声,五六支玉蜂从后院飞进了大殿,只因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急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你闻这股甜香!」那玉蜂蜜浆芳香无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中用!」一面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什么缓兵之计,说道:「你伸手碰不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那几支玉蜂已闻到蜜香,转身飞到钟底,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那些玉蜂未必便听他的号令,但钟底传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一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一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贼,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那巨钟之内有很大的空隙?赵志敬身上沾满蜜浆,一举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十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过多,已然死了。


七八: 终 成 眷 属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丝毫不见有人穿林走向古墓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的却不知小龙女能否能愈,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竟然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他发愁自是为了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那里。

原来杨龙二人见玉蜂飞舞,群道阵势大乱,于是小龙女指挥玉蜂前后掩护,冲向后院,眼见一座小楼倚山而建,颇占形势,杨过知是重阳宫中要地之一的藏经阁,于是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数十名追到,只是楼梯狭窄,那天罡北斗阵无法展开,谁也不敢抢先出来。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那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那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回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吧!」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心中最想到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他最盼望的便是回到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是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增剧,看来在此时不能多耽。

他知道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她嫣然一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道:「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这生最后的一个心愿,我若不能替她做到,那里配做她的丈夫?」双目惘然四顾,听到楼下的喧哗之声,心中更是纷乱,突见西首书架后堆着一支支木箱,心念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他伸手一扭,锁扣应手而断,打开箱盖,见箱中放满了图籍。

杨过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图籍都堆在地下,见那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甚是坚固。他跃起身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先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去,笑道:「咱们回老家去啦。」小龙女心中甚喜,微笑说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把剑无坚不摧,潜流中若有什么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个乾净。我会走得很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女微笑道:「便只有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不着啦。」

说话之间,已到了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那山洞之中,说道:「郭大侠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有异,一楞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羊脂白玉般的脸儿登时羞得通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小龙女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古墓中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那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快步走到山洞之前,却不听见啼哭之声,心中更惊,拨开荆棘一看,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小龙女伸手道:「我来抱。」杨过生怕她伤后无力,道:「放在木箱中拉着走好好啦!」于是他用衣带缚着木箱的提手,将郭襄放在箱中,一面扶着小龙女,一面便拖着木箱向前,好似一辆小小的板车。

这时终南山的道人都会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三人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们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这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之边。杨过抱着小龙女放进木箱,再将郭襄递在她怀里,两人相视一笑,杨过轻轻合上了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蜜包了两层,然后将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依着昔日出墓的道路,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之后,在这小小的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那溪水钻入地底后忽高忽低,杨过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一削便过。他怕小龙女在箱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份,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但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想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那郭襄却是大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道:「咱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门户桌椅,床帐几席,便和两人离开的那一天一般无异,杨过看着这一间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对象,心中突然间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忽觉得手背上一凉,却是一滴水点落在上面,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扶着椅背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暗自神伤,愁苦万种。两个人都知道,小龙女受了这般厉害的重伤,既受法王金轮的撞砸,又中了全真五子一招「百川汇海」的合力扑击,她以一个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

虽然两人心中都曾想过千百遍,只要两人得偿心愿,相聚在一起,纵然是立刻死了,也是心甜。然而真的两人成了婚,相聚在一起,却那里又舍得死?

两个人都是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人世间的福气,突然之间完成了毕生最大的心愿,却忽然要生生的分手!

杨过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铺好被褥,扶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但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杨过倒了小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向着这间石室四周望了一遍,心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喜欢。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了两根最粗的腊烛,外面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那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只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像个新娘子啊!」她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林师祖的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自进入,她的遗物更是不敢随便取用,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于是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过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但红底描金,花纹极是雅致。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林师祖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望着这口装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一些凄凉。

他将那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一顶珍珠镶的凤冠,金绣的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因为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此时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支珠钿镶嵌的梳装盒子,一支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的胭脂粉早已乾了,香油却还剩着半瓶。那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见珠钗、玉 ,宝石的坠子,没一件不是罕见的珍物。杨龙二人素来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的心血。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成个新娘子,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都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只是公孙老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一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的调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果然是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于是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两支玉镯,红烛掩映之下,果然是美艳无双,人间绝色。她喜孜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痕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好不好看?」杨过哽咽着道:「好看极了!我给你戴上凤冠!」于是拿起凤冠,到她身后给她戴上。小龙女眼睛在镜中一瞥,只见他举袖擦乾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只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旧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横秋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吧。」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作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儿,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吧!」于是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丝绣的红袄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一点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这时郭襄睡在床头,也睁开了两支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中,似乎也觉得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一面说,一面将箱中各种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金花,于是拿了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像了。」翻到箱底,只见有一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那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见封板上写的是「专陈莤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莤字。底下二十馀封,每一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莤」,笑道:「这是重阳祖师写给林师祖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林师祖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林师祖没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她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林先师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嫁衣,这么一来,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林先师幸运,所以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欢,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

两人偎倚着坐了良久,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要知两人年纪轻轻,不免有小孩子心性,明知不该私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决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得紧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便拿起信札,去解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也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真的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原来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战况,最后几句话是要林朝英卖去一批珠宝,作为义军粮饷。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都是兵败金革之事,没一涉及儿女私情。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怪要令林师祖心冷了。」小龙女道:「不!林师祖收到这些信时是很喜欢的。」杨过奇道:「你怎么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推测罢啦,你瞧信中所述军情,每一封都是十分的危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果厄之中,仍不忘给林师祖写信,你说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信。

那信中所说的军情,最是危急,看来王重阳所率领的义军因寡不敌众,已连遭挫败,信末却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林师祖也受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是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岂同寻常,若是如此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反正这些信中也无私秘,你就读完了吧!」

杨过又读一信,这封信中满是悲愤,原来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凭着绝世武功杀出重围,但部属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但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失败,金人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吧!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奋,持着信笺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疗绝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当真是绝处逢生一般,也颤声道:「你……你说寒玉能治我的重伤?」杨过道:「我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至理,你瞧这寒玉不是给他求来了么?林祖师不是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他匆匆将每一封信都袖了出来,想查看有无述及用寒玉疗伤之法,但「寒玉」两字,除了那一封信外,此外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一札,放在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徵,必非无因而至,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道此法,便是要我立时死了,也所甘愿。」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是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知是不是将寒玉研碎来服下?还是要用其他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痾,愈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见过林师祖,又跟我师父多年,她给那性郝的道人打伤了,如果寒玉床能治伤,她怎会不知?」杨过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杨过的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恼?我给你说一件我师父的事。」

杨过虽在古墓多年,却极少听小龙女说过师父怎么,忙道:「好,你说吧!」小龙女道:「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死的?」杨过摇了摇头。小龙女道:「我师父昃林师祖的丫鬟,她禀性柔顺,心地良善,从来不动怒气,你那里猜得到她竟会去制冰魄银针这种厉害阴毒的暗器?」杨过「嗯」了一声,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小龙女又道:「她深居古墓,极少出外,但有一年为了师姐,出外料理一件要事,竟中了一个恶人的暗算。师父吃了亏,也就算了,不去和他计较,那知这恶人得寸进尺,竟将师姐掳了去,师父的武功本来远胜于他,只是暗器功夫,却是不如,于是创制玉蜂金针和冰魄银针两件暗器,这才打败了他,将师姐夺回。但这一役中师父也是身受重伤,虽然拖了多年,终于无法治愈,师姐的五毒神掌功夫,便是那恶人教的,她和那恶人相处日久,不知不觉间受了他的熏陶,性情大变,我师父为此,一直到死始终郁郁不乐。」她说到此处,想念师恩,心中颇有所感。

杨过脑中极是混乱,突然见到一线光明,但立刻又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倒不如始终不见光明,还不致这般难受,寻思:「我师祖和孙婆婆都是受伤而死,倘若这寒玉床能治伤,她们怎会不用?唉,事已至此,不如不想,还是跟龙儿说些有趣的事,逗她一乐吧。」说道:「金针细小,银针长大,但临敌之际却是金针还胜银针,瞧来师祖终究是偏心爱惜幼徒,把金针传你,而把银针传给李师伯。」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师父待我,当真是严师而兼慈母,她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她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顿了一顿,道:「师姐真是对不起师父。」杨过道:「怎么啊?」小龙女道:「师父和那恶人动手,本已点了那人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岂知师姐念着那恶人传她五毒神掌之情,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猝不及防,这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叫什么名字?他能和师祖打成平敌手,也必是当世的高手。」小龙女说道:「师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她说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姓名,心中念念不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

小龙女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受寒便受克制,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那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却受不得寒气。」杨过「嗯」了一声,心中暗思本门内功经脉运行的道路。那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股纯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体外便表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除尽衣衫,使热气畅散,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那非致命之伤不可。他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玉能起沉痾,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我可是参详不透了。」

他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有倦意,说道:「你睡吧!我坐在这里陪着。」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内心实在害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便此长眠不醒,与杨过永远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别睡,合上眼皮养养神吧!」小龙女道:「好!」于是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我师父常说有一件事她至死也参详不透,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道:「我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所用的手法是林师祖所创的,林师祖生平只传我一人,而我师父又没传过师姐,不知如何她竟能代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道:「是不是师祖自行修习时,给李师伯暗中偷学了去?」小龙女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你自己知道。」杨过心想本门的点穴手法极是古怪复杂,以他这般资质,也是小龙女口讲指授,教了两个多月方始学会,暗中偷学,确是决不可能。他正想说话,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腊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竟自熄了。杨过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乾。」那原本是两句唐诗,黄药师为了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在意,此时自己身历此境,细细嘴嚼此中情味,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腊烛也自熄灭。

杨过忽地想起:「这两枝蜡烛便像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的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死,咱们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原来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的呓语。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到了彷徨无计之时,忍不住轻轻将小龙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屈膝跪在地下,心中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宁愿……我宁愿……」其实在这世界上,他有什么事不愿做以赎回小龙女一命呢?

他全心全意,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一定是欧阳锋!过儿,过儿,你到那里去了?」她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过来,发觉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离去,心中大是喜慰。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这古墓,我也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实在比这个阴沉沉的地方好得多,只是一到外边,我便会害怕。」杨过道:「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好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南方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长春。咱们再也不要抡剑使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儿女,你说好不好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两人默然半晌,虽然身处古墓,两颗心儿却都远远的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他们从来没到过南方,但似乎鼻中闻到了浓郁的花香,耳中听到了间关的鸟语……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杨过幼时拜欧阳锋为义父,后来在重阳宫中听师叔辈说起,欧阳锋号称「西毒」,武林中声名极坏,全真七子中的谭处端便丧生于他手底。后来杨过投入古墓派门下,心有忌讳,也不敢说起欧阳锋之事。但这时与小龙女已成夫妇,无事不可言说,听她忽在睡梦间提到他的名字,觉得甚是奇怪。

小龙女说道:「我说了欧阳锋么?欧阳锋是谁?」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的,寥寥没有几人,而五毒神掌这阴毒功夫,除了欧阳锋之外,武林中旁的高手也决不会使。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杨过道:「欧阳锋是我义父。」小龙女奇道:「当真?我怎么不知道?」杨过于是将当年他怎样中了李莫愁冰魄银针之毒,亏得欧阳锋救治,因而认他为义父等情约略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九: 众 人 围 攻


杨过最后说道:「现下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也都死了,什么恩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父的姓名……嗯,原来如此!」小龙女见他突然悟到什么,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被点中穴道,不是李师伯解的,是他自己解的?」小龙女道:「自己解的?自己怎么会解?」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穴道全部移位,纵然被点中了,也能自解。」小龙女道:「世上居然有这种怪事,那确是匪夷所思了。」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

说着站起身来,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往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对准了石桌尖角重重的一撞。这「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这一穴乃是太阳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之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穴(足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紧要不过。那知杨过对准了碰撞,竟是丝毫无损,翻身立直,笑说道:「你瞧,经脉一逆行,百会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因使力大了,脑海中也不免有些昏沉沉,但迷糊之间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极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得砰彭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心头只觉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晃来晃去,始终瞧不清楚,好象是要追忆过去的一件事,又像是突然新发见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支手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双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可是不知那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个人思路混杂,像乱丝一般,自己也理不清一个头绪出来,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原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是和我的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方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以及他的经脉逆行,这和我的伤势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打……」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这「是了」两个字,说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竟都隐隐发出回音,「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只说了两句,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功,以致伤势难愈。但你可以道行经脉疗伤,那寒玉床正是绝妙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好有寒玉床。」

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伤,却摸不着头脑,但终于想到重阳师祖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说道:「难道林师祖以寒玉疗伤,她也是经脉逆行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法,林师祖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阳刚力恰恰相反。」小龙女点了点头,她本来只道自己去死不远,突然发见有治意之法,如何不喜?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柴火,在石室角落裹点了起来,然后将最初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了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自己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掌,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裹的热气强冲你全身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那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我也得与你这般倒转了身子打转么?」杨过道:「眼前还用不着,待冲到最后那九处大穴时,倒转身子经脉更易逆行。」小龙女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惊心动魄的时刻,对于斩断一臂之事,可说已视同等闲,因此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过也笑道:「如果我双臂齐断,还有两支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大雅相。」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的记诵了一遍经脉逆行之法,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小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如果这小鬼头突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原来修道人练功,最忌的是外魔扰乱心神,当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闯到,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便是她大声哭叫,小龙女也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开,我瞧快则七日,慢则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憩,回覆安康,那么他们的功罪也足以抵过了。」杨过道:「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反手抓住了她软软的小手,柔声道:「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低低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根据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要知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一阳指内力耗损大,见功却是极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

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是欧阳锋复生,黄药师赶到,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息不能丝丝合拍,那也决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这事非一朝一夕能见效,杨过除了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之时,有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丝毫。当年郭郭靖受伤后,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而所受之伤又倍重于他,所须时日自是更为长久了。

且说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了李莫愁后,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那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抱着郭襄抚养多日,心中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到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王。」黄蓉道:「怎么?」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与杨过法王三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种种惊险之处,黄蓉不禁耸然动容,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挂怀,料想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手却又是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用拂尘挥去身子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过手中,那倒也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这小女娃儿极好,料他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的女儿……」说到这里,急忙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像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舍生忘死的恶斗,出力保护郭襄,但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极是欺仄,自怨自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便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后来,信不过他……嗯,便是偶尔对他好一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得上靖哥哥的万一啊。」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没损到一条。似她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吧。」黄蓉伸袖子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让人负我,不可我负人了。」于是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道:「你愿同去找寻小女,那是多谢不过,但若另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钻进一株大树洞,替豹子解开了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吧。」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爱千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要瞧有什么踪迹可寻,只见郭芙站在镇头伸长了脖子,兀自东张西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娘!妹妹被……」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赤练仙子李莫愁,不禁吃了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仇,心中自然而然的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黄蓉道:「李姑姑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子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一拂,这剑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这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心中均各骇然。她二人的见识自然胜出郭芙百倍,均知一人内力练到了极深湛之境,确可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颍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焉能到此境地?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得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去找杨大哥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黄蓉脸一沉,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干么啊?她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把李莫愁所说言语简略转述,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妹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小脑袋儿,你想想现在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想:「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她自幼被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抱妹妹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了口气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间给你斩断一臂,若是回头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甘。这才抱了你妹妹去,叫咱们耽心忧急。过得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妹送回。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襄儿,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是个极聪明之人,听了李莫悉一番言语之后,竟把杨过的用心推测得一点也不错。其实小龙女和郭靖把杨过想得太好,而李莫愁和郭芙又把他想得太坏,到这时候,杨过在这世上的真正知己,却要算是黄蓉呢!

她一番言语,把郭芙说得哑口无言。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一个短简,赏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阳去给郭靖。这时郭靖的名字,在襄阳数百里方圆内当真响亮非凡,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效微劳,那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那银子,拿了短简,飞也似的去了。郭芙见众百姓对父亲如此祟敬,心中得意无比。

当下三人买齐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一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一人乘马飞驰而来。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那一人和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前,那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纵声欢嘶。郭芙看那马上之人时,原来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却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颜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狼狈,郭芙道:「完颜姊姊,你怎么了?」完颜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一晃,摔下马来。郭芙惊叫一声,忙伸手扶起,只见她已然晕去,又见她肩头鲜血汩汩流出,割破了老大一条口子。郭芙忙取出母亲所给的金创药给她敷上,再撕上衣襟,替她包了创口,一面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无人再能追她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她手指北方,神情惶急,那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于是叫女儿抱了完颜澕萍坐在马上,说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的头,切记切记!」郭芙问道:「为什么啊?」黄蓉道:「前面有重大危险,怎么这一点都想不到?」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两人展开轻功,向北疾驰。

一口气足不停步的奔出了十馀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加快脚步,翻过山岭,只见前面一块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那五人中两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均轻,黄蓉并不识得,四个人联手与一个中年汉人相抗。虽然以四敌一,但兀自遮拦多,进攻少,但见武氏兄弟均已负伤,只有那少年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挡了那中年汉子一大半的招数。空地之旁躺着一人,胡子满颈,全身血污,却是武三通。

黄蓉见那汉子一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另一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变幻,实是生平未见,自己再不下场相助,眼见武氏兄弟要遭逢奇险,于是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我徒儿。」李莫愁涩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便是我杀的,我岂有不知?」她见那中年汉子武功高得出奇,但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过这一号人物,心下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一齐下场吧!」她拔出拂尘一拂,黄蓉也已将打狗棒持在手中。

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那人黑剑,黄蓉的打狗棒便取他金刀。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的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来击,心中一震,只听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心下与黄蓉暗中较上了劲,要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刀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孙止居然仍是有攻有守。另一少年瞧出便宜,长剑刷刷刷连刺三剑,均是指向公孙止的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公孙止缓不出手来抵挡,向前一纵丈馀,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自己定要吃亏,向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这两个厉害脚色来。」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欲攻上。黄蓉与李莫愁知道对方厉害,不敢轻敌,举刀刃严守门户,那知公孙止在空中突然倒退,竟是向后纵跃,一个转身,三下起落,已奔上了山岭。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心中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猾,若是落单,只怕自己不是他的敌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身子,怒目望着李莫愁。黄蓉说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么?这两位是谁?啊哟,不好!李姊姊快跟我来!」说着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后跟去,叫道:「怎么啊?」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黄蓉和李莫愁刚到岭上,公孙止已到了岭脚,只见郭芙扶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上岭。黄蓉遥遥望见,提气高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纵身一跃,已骑上马背,一伸手随即将郭芙制住,跟着一拉缰绳,要掉转红马的马头。黄蓉大急,暗想眼下只有靠那红马了,撮唇作哨,拍呼红马前来。那红马真乃神驹,听得主人召唤,发蹄狂奔上岭。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遣不动?」当下运劲一勒马缰。他这一勒,力道不小,那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调转,要向南奔驰,但红马翻踢踢腿,竟是一步步的倒退上岭。黄蓉大喜,急奔近前。

公孙止见那红马倔强无比,黄蓉与李莫愁却转眼追到,于是兵刃入鞘,一手挟了郭芙,一手挟了完颜萍,下马而奔。此人功夫然果然了得,双臂之下各挟一人,还是奔行如飞,但黄蓉和李莫愁都昃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相距不过数十步之遥。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活?」黄蓉一怔,说道:「阁下是谁?我和你素相识,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这是你的女儿?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女儿!」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嗯,很美,母女俩都很美,很美!」

黄蓉大怒,只是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行缓兵之计,再作道理,正待说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前射去。这两箭劲急非凡,破空之声极响。黄蓉一听箭声,险些喜极而泣,错疑是丈夫郭靖到了。原来这射箭之术,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以无内力培补,箭难及远。这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了郭靖所发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

那公孙止也真了得,眼见箭到,一张口,竟将第一枝箭的箭头咬住,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之箭将第二枝箭拨在地下。黄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他张口欲咬,不在他咽喉上穿个窟窿才怪。」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弄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抽剑格挡。黄蓉与李莫愁向前一扑,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下,翻掌向上一抵,砰的一声,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好啊!」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一偏,使个「封字」诀,接过了这一掌。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既潇洒又威武,竟是使人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双臂放开郭芙。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才使剑的那个少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也均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并未受伤,说道:「原来是耶律大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甚感娇羞。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方照料。据理武修文该替各人引见,但是他满腔怒火,双目狠狠的望着李莫愁,浑自忘了身旁的一切,黄蓉连叫他两声,竟没听见。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那个少年,向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大哥。」又指着那身材高高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弟连称:「不敢!」上前行礼。李莫愁独自站得远远的,在岭上负手观赏风景,悠然自得,并不理睬众人。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位的门下?」她见耶律齐武功实是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杨过之外,可说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耶律齐颇感为难,道:「长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可说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少年武功人才,两臻佳妙,为什么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到了什么滑稽难忍的趣事。郭芙奇道:「妈,什么事好笑啊?」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笑,只怕耶律齐定要着脑,心中微感尴尬,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么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也是笑容满面,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却甚感迷惘,转头看耶律燕时,见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么。

这时武修文在路旁扶着完颜萍,给她包扎伤口。她创伤原先由郭芙包扎好了,但给公孙止一擒,再在地下一摔,重又跌裂。黄蓉道:「修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还未回答,耶律燕叫了声:「啊!」发足奔向武三通躺卧之处。武修文道:「爹爹是中了那公孙老儿的暗算,伤在左腿。」黄蓉点了点头,过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 ,轻轻说道:「马儿马儿,我郭家满门真是难以报答你的恩情。」她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颇有异状,但对完颜萍却照顾得极是周到,也不知是故意做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位姑娘生了情意,心想这些儿女之事,也真令做父母的头痛,一时也理会不了这许多,当下奔过去向武三通问候。

武三通本来坐着,一见黄蓉奔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大伤,身子微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一齐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视一笑。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性命相拼,兄弟之情也不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乾乾净净。」

在这一瞬之间,她先想到了郭靖,不自禁的傲然得意,这个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富贵不夺,危难不移,眼前的少年人有谁个能比得上?跟着却想到了杨过,他和小龙女的情爱似乎有些身份不称,然而这份坚贞不移的劲儿,却也令人可敬可佩。

其实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然情生,若要武氏兄弟不对郭芙锺情,那反而不合情理了,后来忽地听到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意,心中本已冷了一大半,当时心灰意懒,以为这一生做人,再无半点兴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暗地拿她与自己的意中人相比,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耶律燕和完颜澕实在并无不及郭芙之处。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里如你这般捏捏扭扭,尽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那里如你这般,每日里便是叫人呕气受罪!」


八0: 被 闭 石 室




武敦儒、修文兄弟本已发过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逢,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郭芙心中,却尽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孙止所擒,耶律齐出手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但见这人长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视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么?」

黄蓉和武三通见礼后,看了他腿上的创伤,幸喜只是外伤,并无大碍,于是各人择一块大石坐下,互道别来之情。

原来那日朱子柳随着师叔天竺神僧赴绝情谷求取灵丹,武三通心想杨过舍命救助我父子三人,他眼下有难,如何不设法报答?虽然自己中毒未痊,却也顾不了许多,当下悄悄起身,追赶朱子柳而去。他刚出襄阳城,却见两个儿子也连袂出城。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曾对杨过立过誓,不再见郭芙之面,因此不愿在襄阳城中多耽。于是父子三人一齐往绝情谷去。但那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听杨过说了大致的所在方位,却实是不易找到入口。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到了谷口,那知天竺僧和朱子柳竟已双双失陷,被裘千尺派人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只得退出谷来,想回襄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闯幽谷,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剑。

那公孙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和武氏兄弟曾有一面之缘,于是下马叙旧。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赖之际,突然见到完颜萍这么一个美貌少女,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完颜萍夺走,当下耶律兄弟,武氏父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功力减了一半,真正武功精强的只耶律齐一人,虽然以六敌一,兀是抵挡不住,幸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武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悻悻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竟会于此时赶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女儿等情也简略说了一遍。武三通大惊,急忙解释杨过当日自称和郭芙订婚的情由,说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残,沦于万劫不复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他性子本来刚强,想到杨过所以断肢,完全是受了两个儿子的牵累,越想越气,突然指着武氏兄弟大声痛骂起来。

武氏兄弟站在一旁,正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加入一起谈论,六个人年纪相若,适才又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的穷凶极恶,但终于落荒而逃,各人无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武三通却连珠弹般骂了起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支小畜生,杨过大哥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支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姓武的怎么对得他住?」他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竟要扑过去挥击殴击。二武更莫名其妙,不知父亲何以突然发怒,各自偷眼瞧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只觉在美人之前,给父亲这么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实在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那更是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没有家教,把女孩纵坏了。当时咱们郭爷也是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下来。」武三通大声道:「对啊,不错。」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想:「要你说什么『对啊,不错』?」若不是母亲在侧,她便要出口讥讽了。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实是错怪了杨过这孩子。眼前有两件大事,第一,咱们要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陪个不是。」武三通连称:「应得,应得。」黄蓉又道:「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替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通道:「我师叔和师弟是被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还不想害他们的性命。」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先找杨过,再去绝情谷。他武艺固然高强,是个有力的臂助,而且一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免得迁延时日,多生危险。」武三通鼓掌道:「你说得不错,却不知杨过现下身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由杨过借了骑过,让这马原路而回,当可找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道:「今日若不是郭芙人在此,我老武枉自暴跳如雷,却不免一筹莫展了。」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夺回女儿,却差遣得武三通衷心甘服,心想:「武氏父子既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是妙?」于是向耶律齐道:「耶律小哥若无要事,便和我们一齐去玩玩如何?」耶律齐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哥,咱们一起去吧!」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再转眼望完颜萍时,见她也是脸带喜色,于是躬身道:「听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们能多获两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嗯,咱们人虽不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夥儿一齐听你号令,谁都不可有违。」

武三通连连摇手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还敢发号施令?自然是你挂帅印。」黄蓉笑道:「当真?」武三通道:「那还有假?」黄蓉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这老儿不听我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什么,我便干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武三通胀红了脸道:「便是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救困人,须得和衷共济,旧日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这番言语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的大恨,这一口怒气如何忍得下去,正自沉吟未答,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子报仇,又岂急在一时?」武三通道:「好,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

黄蓉于是提气招呼李莫愁道:「李姊姊,咱们走吧!」她让汗血宝马在前领路,众人在后跟随,那马果然是向终南山而去。因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每日只行一百馀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中严加戒备,歇宿时和众人隔得甚远,白天赶道之时,也是远远随后。一路上朝行晚宿,那六个青年男女谈谈笑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幼为在郭芙面前争宠,同胞之间不免有所隔膜,这时各人情有别锺,两兄弟却十分的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在眼里,自是老怀弥慰,但每次均随即想起:「那日若不是杨过解救,两兄弟自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上,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去重阳宫拜会丘处机等全真七子。李莫愁远远站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迳往重阳宫去。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喧得几句,只听得后殿一人在大声吆喝。黄蓉一听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引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这天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癫,教出来的徒弟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原来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已猜到他师父便是老顽童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呜呜的号角,却是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丘处机脸色一奱,知是全真教拒了蒙古皇帝的敕封,又杀伤多人,蒙古大臣不肯甘休,眼前是派遣军马杀上山来了。当日金轮法王等一走,众人便知此事决不能便此善罢,全真教中虽然人人会武,却决不能与蒙古大军公然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山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第三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是由全真五子号施号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人,时机当真不巧,不能使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军却自北坡上山,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那当真是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他一手抓住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齐儿,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师兄们瞧瞧。」大凡小孩子们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周伯通收了个出色的徒儿,也要叫人羡慕,心中方始喜欢,他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的身份,原是盼他在江湖上一鸣惊人,大大露脸,这才宣扬出来。但今日师徒相见,周伯通一高兴,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记得乾乾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的经营,先师毕生心血,不能毁之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而退,方为上策。」于是传令道:「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山。」众弟子一齐答应,将打就的包裹负在背上,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当周伯通在巨钟旁玩弄蜜蜂之时,全真五子早已派得井井有条,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会合,如何联系,曾试演过几次,因此事到临头,竟是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再整旗鼓,卷土重来,当较今日更为昌盛。此番咱们有事来找杨过,现下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一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于是招呼同上山的八人,快步奔到重阳宫后隐僻之处,向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道:「你怎知他定是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女心经定是在的。」李莫愁心中一凛,暗道:「这郭夫当真厉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要知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馀人对她均是不理不睬,沿途甚是没趣,那是不必说了,武氏父子更是虎视耽耽,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却决不敢于冒如此重大危险,必是另有重大图谋。她一加琢磨,便即想起杨过与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所载剑术击败金轮法王,而她与李莫愁交手动武,显然此人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岂有不使之理?两下一凑合,随即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大家说个明白,于是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说道:「杨过是咱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一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不上什么夺不夺的。」李莫愁道:「既是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只听刷的一声,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今日你还想活着下终南么?」李莫愁心想单是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齐兄妹等,那里还有生路?她平素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狯技俩全无可施。她也不拔拂尘,淡淡的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我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是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龙姑娘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咱们七八个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

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你若不肯指引,咱们今日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了,于是说道:「今日你们恃强凌弱,我别无话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说话,你们跟我来吧!」

于是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黄蓉等紧紧跟随在后,生怕她突然逃走。但见她在山石树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但东一转,西一转,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然熟读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根据理推寻,不禁心道:「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人所能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众人走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是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中,听来似是极为遥远。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溪心出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此次有备而来,自己在江河中习练纯熟。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打开,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却是从这溪中潜入,那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水性极精,三人一齐说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我也去。」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视,但她产后满月不久,如在寒水中长时潜水,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忽道:「郭伯母你在这儿留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黄蓉大喜,道:「你识水性么?」

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潜水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问:「在那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曾随家父,在斡难河畔住过几年。」黄蓉道:「你跟耶律楚材老先生怎生称呼?」耶律齐道:「那便是家父。」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走到武三通身边,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因知这位姑娘性格莽撞,叮宁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了下去,耶律齐轻轻一纵,如一条游鱼般紧跟其后。

原来蒙古地方苦寒,那斡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黄蓉见耶律齐箭法了得,听他说潜水之能胜于游水,猜想到他与蒙古人必有干连。那耶律楚材是蒙古的丞相,当年成吉思汗对之言听计从,西征之役,黄蓉和他曾有数面之缘。这时蒙古南下侵宋,蒙古与宋已成生死之敌,而黄蓉心中,斗然间多了一层疑忌。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潜行,那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缓,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众人全神戒备的行去,终于到了古墓的入口。李莫愁扳开岩石,钻了进去。众人鱼贯而入,心中均想:「若不是她在前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居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是黑漆一团,各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几乎方向也难以分辨。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是乾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众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说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自一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寸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向来都自负大胆,但此刻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般,都是不自禁吓得怦怦心跳。

黑暗之中,各人寂然无声。李莫愁忽道:「我双手各有一把冰魄银针,你们三个姓武的,怎不上来尝尝滋味啊。」武三通等吃了一惊,虽早知她不怀好意,但也没料到竟会在此发难。武氏父子都吃过她那毒针的苦头,实是不敢丝毫轻忽,各自高举兵刃,只待听到银针破空之声,便要辨明方向来势,挡格闪避,只是各人聚集一起,只有用兵刃将毒针击在地下,否则砸飞出去,不免伤及了自己人。耶律齐也知此刻情势极为凶险,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已方五人必有伤亡,只有冒险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那知他这么打算,郭芙竟也是这个主意,两人不约而同,突然向李莫愁发声之处扑了过去。

其实李莫愁那番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的武功远胜郭芙,双手一翻一带,手中已抓住了两支手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只听得风声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是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亦无拉手。他随即沿墙而行,在室中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摸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厚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方能打开,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哭哭了出来,安慰道:「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她足智多谋,定有相救之策。」一面说,一面四下摸索,查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大敌一去,再悄悄进去偷袭,乘他们不防,只要先伤了龙师妹,杨过一臂已断,不足为患。」她却不知杨过虽只独臂,武功却大胜往昔,当下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真刀真枪的动手,自己却不是小龙女的对手,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袜,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杨过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穴。这时两人正运全身功力,以气息冲撞小龙女任脉中的「坛中穴」。这「坛中」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类经」曰:人有四海,胃者水榖之海,冲脉者十二之经海,坛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因此这穴道实是大穴中之大穴,最是紧要不过。两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住要向下流动,同时身下寒玉床上所发出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的「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这热气冲到「坛中穴」处,总是撞了回去,无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气息一过坛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小龙女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那气息绵绵密密,若断若续,殊无半点躁急之意,正合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是性急之人,他只盼小龙女身子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道这种内息运功之事,欲速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危难十倍?但感到小龙女手腕上血脉的跳动时强时弱,虽不匀净,却无凶兆,他暗自运气,加强冲力。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远远忽听得「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他凝气运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那是决计听不出来的,又因古墓深处地底,除了他二人和郭襄的呼吸之声外,一有任何异声,便易发觉。过了半晌,又是「嗒」的一声,这声却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如果气息一走入岔道,轻则伤势永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上只作不知,但过不多时,又是轻轻「嗒」的一响,这声音更近了三尺。杨过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只是稍稍移近。他料定此人之来,定是不怀好意,他既能潜入古墓,自也不是易与之辈,倘若小龙女能敌人迫近之前冲过「坛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在行功冲脉之际敌人袭到,这事可是凶险万分。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如何是好,突觉掌心一震,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

杨过急忙提气纳息,将小龙女掌心传过来的一股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要知练功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眼中常会现出幻像,或耳闻雷鸣,或奇痛奇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会走火入魔。这时杨过听那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然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紧要关头,只有当那来袭的敌人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方不会气入岔道,冲心崩脉。小龙女听了这几句话,心神果然立时宁定,但杨过却不由自主,将精神贯注到了来袭的敌人身上。

其时古墓之外,正是午未之交,虽在寒冬,却是红日当空,古墓之中,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那脚步声每响一次,敌人便移近了数尺,心想自古墓入口封闭之后,世上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师徒,方知从溪底潜入的僻径,那么来者必是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即令她师徒齐至,也是毫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进袭,他虽然聪明多智,一时间心意彷徨,苦无抵御之计。

敌人越是来得缓慢,杨过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眼见得凶险一步步的逼近,自己却处于束手待毙的境地。杨过额上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断我一臂,剑锋倏然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煎迫爽快得多。」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虚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强气息,赶着冲过「坛中穴」,但心神稍乱之际,气息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便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又细又快,倏忽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并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了过去。这四针之所以不中,这也是天赐其便,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跃开,倘若她不是存了惧怕之心,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暗中视物的眼力远不如杨龙二人,隐隐约约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心中已自惴惴,见对方并不起身还手,不知他们葫芦中卖什么药,斜步退至门边,手执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杨过道:「你要什么?」李莫愁道:「我要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么?」杨过道:「你要玉女心经,是不是?好,咱们在这墓中定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吧。」李莫愁将信将疑,道:「拿来!」

这玉女心经放在小龙女的包袱之中,杨龙二人都是缓不出来递交。杨过道:「桌下那个包袱便是了,你自己取去便是。」李莫愁疑心大起,暗想:「他二人怎地变得如此驯良?这包袱中必有机关。」她自知非小龙女之敌,这次入墓,原是冒了大险,眼见当前情势甚是诡异,小龙女闭目入定,始终一言不发,寻思:「难道她要诱我走近,突然堵住我的退路?」睁大眼睛,细细打量小龙女的神色,但见她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本身内力助他治疗。此刻是行功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那里更有如此良机?」

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小龙女倘若伸手挡格,内息激荡,立时呕血身亡,但如不挡,这一拂尘下来也要击得她头骨碎裂。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一:古墓石棺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到,头上秀发已然飘飘扬起,转眼间拂尘便要击至顶门,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了过去。他这时全身内力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一口气中全无劲力,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的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适才和小龙女说笑,说道我若是双臂齐断,你只好抓住我的脚底板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鞋袜齐脱,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斜挥,拍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向内一缩,登时生出黏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虽跟欧阳锋学了五毒神掌,但这头下脚上的逆练九阴真经之法,却并未见过,忽见杨过模样如此古怪,不禁吃了一惊,于是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她以五毒神掌杀得陆家庄上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杨过但觉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心念一动,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辅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及杨龙二人的奥妙,但说到本身功力,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大力直冲过来,「坛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谢师姊!」一松手放脱杨过的右脚,便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震伤杨过心脉,岂知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举掌一推,身子翻了转来,赤足站在当地,笑说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师妹这坛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原来李莫愁所使的五毒神掌,掌心蓄有奇毒,杨过与她手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了他的体内,更传到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缓存解药来!」一剑当头砍了下去。李莫愁举拂尘一架,铮的一声,精钢铸就的拂尘柄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天下的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一剑震断,却是从所未有之事,这一来吓得她六神无主,急忙跃出石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向前一送,眼见这一招剑势如虹,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岂知他体内毒性发作,眼前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在地下。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馀,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了墙壁,正自全力与体内的毒药相抗。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武功奇奥难测,我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杨过咽喉乾痛,头胀欲裂,当下暗运内劲,贯于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她击毙,那知她站得远远的竟不过来。杨过「啊」的一声,向前一跌,手掌已按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丝毫不敢贪功冒进,算定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于是站着静观其变。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于敌人有利,当下吸一口气,纵身跃起,伸臂抱住小龙女腰间,手中玄铁剑的剑头挑起桌上包袱,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

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竟是不敢阻拦。杨过目前只盼找到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好在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有半个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过百倍。当年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毒,内功根底甚浅,但一得欧阳锋传授其法,即能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然而李莫愁在身旁纠缠不休,可就无法运功。杨过中毒之后,手臂酸软,要将李莫愁打死或者击伤,均无力办到,只有设法躲过半个时辰,方能保全。

他抱着小龙女向外直闯,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那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在后面,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却也立即站定不动。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了出来,实在无法再行支持,跌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另一张石桌,大声喘气,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然不及杨龙二人,却也瞧清楚这石室中并列着五具石棺,她不知这是祖师和师父殓骨之所,心中一怔,暗想:「我虽在古墓住了多年,但师父偏心,从不将这些隐僻之所说与我知道,原来这里还有五具棺材。」她生平杀人无算,什么棺材,尸首之类,瞧了也毫不动心,眼见杨龙二人毒发,命在垂危,冷笑道:「你选的地方很好啊,死在这里,当真再妙不过。」

杨过眼光瞧出来模模糊糊,听她这么说,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手上扶着的那里是什么桌子,竟是一具石棺,小龙女所坐的,也是一具石棺,不禁背上感到一阵凉气,心想:「那时龙儿要我和她在此处同死,我竭力逃遁,岂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日终归和她要死在这里。」小龙女关脉初通,气息微弱,半昏半醒,但隐约间也知是到了师父的棺旁,想起师父和自己相距甚近,心中大安,吁了一口长气,竟似万里倦游,回到了故乡一般。

三个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石室中除了喘气之外,不闻其他声息。杨过心想:「我和龙儿今日便是身死,也不容这魔头取得心经,练成神功,再去为恶世间。」心念微动,已自想到一计。他知五具石棺之中,三具收殓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原是为李莫愁和小龙女所设。那两具空棺的棺盖并未合缝,露出尺许空隙,杨过玄铁剑一挥,那包袱飞进了空棺之中,同时喝道:「好魔头,这心经总是不能给你到手。啊哟……」惨叫一声,向前便倒。

李莫愁又惊又喜,生怕这是他诱敌之计,过了片刻,见杨过始终不动,这才俯身一摸他的脸颊,只觉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一笑,说道:「好小子,饶你刁横,也有今日!」于是伸手到石棺中去取那包袱。

但杨过玄铁剑这么一挥,将包袱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可用尘尾将包袱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包袱,于是涌身跃入石棺,钻到棺盖之下,这才抓住。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一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只这么一推,棺盖合缝,登时将李莫愁盖在棺中!

原来他适才惨呼跌倒,全是假装,顷刻间经脉倒转,额头脸颊其冷如冰,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之间便尔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一时失察。她一入棺中,杨过劲贯左臂,推上棺盖,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空具一身武功,无论如何是走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强劲的心意支持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将玄铁剑丢在地下,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昔日欧阳锋所授的方法,先将自己身上的毒液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且说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因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摺尽数浸湿,难以着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那里找得着出路?五个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而坐。武三通越想越怒,不住口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十分的焦急愁闷,让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竟是不能回答。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耐不住,说道:「咱们到这古墓中来,是为了救你妹子,既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什么小姐脾气……」他还待要说,武敦儒道:「文弟!」武修文这才住口。

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根据百顺,那里敢有半分冲撞,那知今日居然疾言厉色的数说她起来?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觉说不出什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双手靠在一块什么东西上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出声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陪不是啦。」郭芙道:「陪不是有什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她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醒了醒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个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直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只有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郭芙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道:「我……我……」耶律齐忽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四人侧身倾听,却听不到什么。耶律齐道:「嗯,嗯,这是婴儿啼哭之声,郭姑娘,那定是你妹子了。」这声音隔着石壁,细若游丝,若不是他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耶律齐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那哭声登时减弱。他心中一动:「婴儿的哭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什么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这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一些,但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出长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一推,却是毫不动弹。耶律齐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使个「黏」字诀,掌力一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块。此时身子已可通过,众人鱼贯钻出。郭芙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救助小龙女,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此她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将妹子往武三通一送,道:「武伯伯,你给瞧瞧有什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支烛台,跟着又摸到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然光明,都是胸襟一爽。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这种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了的蜜水,又有一支木雕的小匙,于是掏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非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要死在那石室里了。」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木桌木椅的脚儿,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通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昔年王重阳举义抗金失败,便在终南山上和部属鸠造这座大墓,墓中暗藏器械兵甲,以为徐图再起之资,因此这座坟墓内里辟有无数石室,所耗工程极巨。王重阳数次起事不成,积贮耗尽,最后心灰意懒,才在墓中隐居,耶律齐等见了这座古墓的规模,心下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待行到小龙女的卧室,只见李莫愁的拂尘断在地下,旁边另有两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银针,笑道:「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且说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逼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支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时分,便可见功,忽听得甬道中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总是当此紧急关头,便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是难以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固,若不立即将毒质驱出,势必侵入要穴,即或一时不死,也难捱过一年半载。正自彷徨无计,突见远处火光一闪,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入石棺,耶律齐等随即进入棺室。五人见这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心中隐约均觉这事太过巧合,大是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小龙女的声音,两人均感奇怪:「原来是她!」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不能再上她当,于是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圈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那缝中望进去,尚可见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喝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杨过虽抱了小龙女躲在石棺之中,左掌仍是不离开她的手掌,要乘着这生死系于一线之际,赶着将毒质驱出她的体内。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一人乃是郭芙,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伤害小龙女性命,因此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那知郭芙竟将他二人误认作了李莫愁,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针射中了杨过大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心中正自得意,却听得石棺中竟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之声,他心中怦然一跳。也是「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巍巍的站起身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郭芙还不知自己这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是略觉歉仄,上前陪罪道:「杨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两支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得到是你们呢?」

她只道自己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双方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道:「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这种人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父母脸上,处处趋奉于她,因此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二人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那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质要顺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处大穴,这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虽毒,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感,却比外伤要厉害十倍。

小龙女在一杀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眼望杨过,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微微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轻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欧阳锋所传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的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于是取出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陪了不是,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

武三通见杨过脸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的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前劝道:「杨兄弟暂息怒气。咱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姑娘一时鲁莽,失手……」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也以为是李莫愁的,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通望望杨过,望望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杨过张开口来,吞了下去。他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说了两句话,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地上,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起来。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心想杨过向来十分硬朗,不论什么事丝毫不肯屈辱,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此痛哭起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的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吧,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她从不疾言厉色的说话,「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这一句话,已是表示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杨过站起身来,从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但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已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间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

这一剑不单是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着无限伤心悲愤。郭芙和耶律齐等见他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由得都是惊得呆了。要知这石棺坚厚重实,乃是用花冈石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种坚石硬碰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断石如泥,比砍破一口木棺还要爽利。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什么?」武三通道:「杨兄弟,咱们是随郭夫人来找你啦。」杨过怒道:「你们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们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凤冠霞帔,穿的是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边。」杨过「呸」的一声,喝道:「你们这么一扰,毒质侵入了她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毫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她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这一旁却恼怒了郭芙,她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数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穿,到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的妹子。」其实这时她早知妹子所以在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但既和他斗上了口,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上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你拿我怎样?」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杨兄弟,你的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和武氏兄弟等只觉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芙大叫一声:「不好。」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那哭声已在百丈之外,这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妹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娘!」却那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摺,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什么?」她一言甫毕,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只因被棺盖隔着,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一声:「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这声音确是从石棺发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边,我在这边,那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怪暴起伤人。便在此时,只听得砰的一响,棺中飞出一物,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一听到风声,同时拍击下去。两人手掌和那物一碰,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拍击下去,和棺身一撞,碎片纷飞,石枕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边。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飘然去远,但听得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武三通惊道:「是李莫愁!」郭芙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什么鬼怪,但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身处杨过身上的棺中?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那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吧。」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令堂足智多谋,必有妙策,大家出去听她吩咐便了。」

众人当下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水面,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右的树林均已着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叫:「妈妈,妈妈!」却不听见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跌下来,耶律齐眼见危险,拉着她向上游一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枝槁,满山烧成一片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中,给大火一逼,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焚烧终南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妈妈!你在那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妈妈!」从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断了武三通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奔了过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明白,这时奔到近处,才见那背影不对,怔了一怔,只呼出一个「妈───」字,那人斗然间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是人生最苦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这时斗然间见到郭芙,于是嫣然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你可要小心了。」

郭芙没料到她竟会对自己这般和悦,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身来,一伸手,已点中了她腰下穴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驱而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八二: 生 死 茫 茫



那歌声渐渐远去,突然间歌声中夹着一阵狂笑,一股浓烟被劲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喉头呛得大声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那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三丈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奔过去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熏得快将晕去,忽地东首呼呼声响,她转头一瞧,只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色影子,疾刮过来,旋风所到之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郭芙凝神看清,那灰影竟是杨过。他除下身上浸湿的长袍,包在玄铁剑内,催动内力,剑身外所生风势竟将大火逼开。郭芙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热,心头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想来讥嘲羞辱我一番么?」她究竟是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的身边,一弯腰,解开她被点中的穴道,一剑斩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用力向外一挥。玄铁剑加上他超越绝伦的内力,在郭芙腰下一托,她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馀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扑通一声,掉在溪水之中。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郭芙头晕目眩,一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原来杨过和小龙女、郭襄出了古墓,蒙古兵正自焚烧山上林木。杨过和小龙女在这些古树花草之间一起渡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军势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刚喘息得片刻,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自己不幸,那是咱们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如此说,但望见大火越烧越近郭芙的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衣裹长剑,终于将郭芙掷入溪中。他回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感到得意,悄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的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凄伤。

她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乾乾净净,待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模样?」杨过不愿她为这种身外之物难过,笑说道:「咱两个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中歇一忽儿吧,你身子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微微一怔,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迳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离重阳宫已远,遥遥望去,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那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个孩子来不知是干什么,徒然多了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气怕要下大雪,确是要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但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四下里十馀里内竟无人烟。杨过道:「这场雪一下,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要赶下山去。」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生怕你日后吃苦,所以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可是你一关怀我,二十年的修练前功尽弃,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到南方去,天天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说到此处,天空飘飘扬扬,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两人内功深厚,自不将这些寒风放在心上,在北风大雪之下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那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那玉女心经终究给她得了去,偿了她毕生心愿,就只怕她练成后武功大进,为祸更巨。」小龙女道:「师姊其实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一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个个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两人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的白雪,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

木屋板壁上挂了一些弓箭,屋角中放着一支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支獐子,回来剥皮开膛,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烂了,喂在郭襄口中。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这荒山木屋之中,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突然之间,东边雪地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落悚捷,却是身负武功之人的轻身飞行,杨过站起身来,向东首窗外一张。

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廋,衣服褴褛,那瘦老人肩后负着一个大红葫芦。杨过心中一动,隐约记得这是洪七公之物。当年洪七公和欧阳锋在华山绝顶激斗,两人精衰力竭,同归于尽,杨过给两人安葬,那大红葫芦便葬在洪七公身畔。但后来荆紫关英雄大会,有一老丐却持了这葫芦来代传洪七公的号令,说道洪七公未死,激励群丐报国。杨过当时甚是奇怪,但英雄会上风谲云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无馀暇详加追究,是后未再遇到丐帮中人,便也将此事淡忘了。这时瞧这两人的服色打扮,显是丐帮弟子,杨过忆及前事,好奇心起,低声对小龙女道:「外边有人,你到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去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掀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刚将玄铁剑藏好,那两人已在拍门。杨过将烤獐肚中的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那肥肥胖胖的老者笑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请官人行个方便,许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什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连称谢。杨过一见那瘦老丐,认得他便是在丐帮大会中代洪七公传令之人,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了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这场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那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又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的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人家,当真是像得不能再像。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睡在小龙女身旁,心中在想:「这胖花子面目慈祥,恁地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一面吃着獐腿,一面说起话来,那瘦丐道:「终南山上火光烛天,想是已经得手。」那胖丐笑道:「蒙古大军所到之处,万国望风披靡,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又何足道哉?」那瘦丐说道:「但前几日金轮法王他们锻羽而归,那也是够狼狈的了。」那胖丐笑道:「这也很好啊,好让皇帝殿下知道,要取中国的锦秀江山,须得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那可不成。」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荆紫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这两个说的都是汉奸卖国之言,今日教我撞上了,须饶他们不得。」原来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他行为奸邪,早就降了蒙古。

那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南派丐帮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什么官啊?」彭长老笑道:「皇帝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行乞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的人,还想做什么官?」他话是这么说,但杨过虽然隔了板壁,仍旧听得出他言语中充满了热中和得意之情。那瘦丐道:「我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也少不了你的份儿。」那瘦丐道:「做官我是决计不想的,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决计便传你。」

那廋丐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什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什么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了。」只听彭长老又笑道:「这次到两湖三湘,你便传洪老鬼的号令,说是南北隔绝,丐帮不易联系,须得分为两部。」

那瘦丐冷冷的道:「南部的帮众,自是归你统率了。」彭长老道:「那可不然,咱们先奉简长老为主,他年纪大,门下弟子多,旁人不会起疑。待我用摄魂大法制住他,再由他传我,那便万无一失了。」那瘦丐道:「洪老帮主逝世已久,我再这般假传号令下去,只怕起疑的人越来越多。单靠这么一个假葫芦,未必骗得了许多人。倘若襄阳围解,黄帮主出来一追究,我能有几条性命啊?」彭长老哈哈大笑道:「咱们干得快,那便不妨。至于那姓黄的贱人,她在围城之中,这小性命是难保的了。」

杨过听到此处,方始恍然,原来那大红葫芦是假制的,只因无人亲见洪七公逝世,他二人拿了葫芦招摇,所传号令又是忠义仁侠、为国为民的好事,是以丐帮帮众竟无一人怀疑。彭长老要待众人信心一坚,才俟机设法别组支派,把当时天下第一的大帮丐帮搅得四分五裂。杨过和洪七公相处虽只数日,但对他慷慨豪侠的性情,不由得衷心倾倒,心想:「洪老前辈如此豪杰,他身后的名头,决不能让鼠辈败坏。」又想起蒙古大军一路上烧杀掳掠的暴虐,决意出手诛了这两个奸徒。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我瞧你啊,有点儿口惠而实不至。」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胆小,不敢再传洪老帮主的号令。」杨过心中暗吃一惊,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竟胆敢说这种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手下狠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涂。」果然那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不必多心。」那瘦丐顿了一顿,说道:「小小一支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听他的动静,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于是也悄悄出门而去。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我瞧那胖花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中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听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落地无声。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怎生是好。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一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做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的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没多久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光溜溜的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背上兀自负着那个大红葫芦。

杨过笑道:「这精瘦乾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么给他变一变啊?」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再说。」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着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之中极少作伪,这种向导古怪的勾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前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足印。他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跟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看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单刀,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瘦老丐虽然身上寒冷彻骨,但神智未失,眼见彭长老便站在他的身旁,竟是毫不知觉,只要伸手往下一挥,便能击中他的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不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推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处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筋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刚一沉吟之际,已听出来的共有两人,那自是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一来胸存恶念,立意要害死瘦丐,二来耳音石不及杨龙二人,竟没听出,直到那二人走近,他才知不对。只听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来,只见雪地里站着两个年老僧人,一个白眉垂目,神色慈祥,另一个留着一部苍髯,身披黑色僧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大和尚进来吧,谁还带着屋子行路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间看到了瘦丐背上的大红葫芦,忙向他瞪视一眼,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杨过迎接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和尚的模样,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于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咱们山里穷人,可没铺盖。你两位吃不吃荤?」那白眉僧合什道:「罪过,罪过。咱们自己带有乾粮,不敢烦劳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说道:「两位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待会咱俩要以二敌三。」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在板壁缝中,凝视两个老僧的动静。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自己缓缓吃了两团。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采莹和,仪举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人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悦近人?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如何这般凶法?」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来。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突然一跃而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却将那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是一副铁铐,另有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是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备之心自不免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却有关怀挂虑之色,低声问道:「是今天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只怕是今天。」突然间双膝跪地,双手合什,说道:「求佛祖慈悲。」

黑衣僧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上身轻轻颤抖,口中喘气,越喘越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檐头的白雪扑簌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什么,从那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有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胸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会,竟对他的喘气不闻不问?」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后世堕恶道……」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然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位老和尚的内功竟然如此深厚,当世之际,不知还有那一位能及得上他?」只听他继续念偈语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口中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己。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这便如何是好?」那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我的名字是一个『过』字,我妈曾说,我表字『改之』,那自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了。难道这位老和尚是个圣僧,今日是来点他我吗?」他听这白眉僧出语含意深远,心下渐生敬意。

那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其时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是出手杀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吧。」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去,手足虽断,于事有何补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心中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肃然静坐,听他说那故事。

只听白眉僧道:「从前有一支母鹿,生了两支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求哀,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那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于是纵之使去。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舐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死不自保,生死之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垂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杇。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一个寓言,但故事中所说的母子之爱,慈情深挚,听了也是大为激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那母鹿说完,便和两支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慕,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那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支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的弓箭,追寻而至。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生赴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舍,恻然愍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告国王,举国肃叹,为止杀猎恶行。」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望了一眼,言语中似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事。」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无尝不是有许多错事。」说着闭目俯首,入定沉思。

黑衣僧听了师父之言,若有所悟,但心中烦燥,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双眼中似乎发出一种极强的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咱们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的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似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笑道:「你师父说得很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是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说道:「你不妨双掌击这雪人,打吧,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举起手臂,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半个多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他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功于臂,说道:「好,我打!」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齐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这一声惨厉之极,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一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震铄今古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心也真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拿着一柄刀。」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一面也不禁奇怪:「这家伙居然有这等耐力,裹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他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挥击吗?」黑衣僧口中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一个雪人,心中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惊人,出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三: 雪 地 激 战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他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意,但便只这么一瞧,彭长老那动人心魄的「摄魂大法」竟尔便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长老,我记起了!」彭长老一团和气,笑咪咪的神色刹那之间现出原形,眉目间洋溢着乖戾之气,说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么做了和尚?」

原来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当日华山绝顶比武,他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出家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勇猛精进,努力修为,只是他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上自己铸了两副铁铐,每当心中烦燥,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和尚无意中又杀了一人。

他出家以来,十馀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人性命却是第一次。一时之间心中迷惘无根据,似乎过去十馀年中的修为,尽数付诸汪洋大海。他缓缓的转过头来,狠狠瞪者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万分紧急的关头,加以武功硬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有一日会如堤防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潜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彭长老身上,回身坐在地下又喘起气来。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白须,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衰僧,料想无甚作为,只要用「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为所欲为,那知道一灯的目光到处,自己心头便如遇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要知「摄魂大法」原如今日催眠术之类的精神感应,以暗示之力命令对方,但若对方之心力强于自己,那便全然无效。一灯大师多年修为,心灵澄澈,胜于明镜,如何能受彭长老之制?这时彭长老也已知道自己处境危殆,但想这老和尚一味劝人为善,只盼裘千仞能听他说话,倘若自己冒着大雪逃走,这裘千仞当年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自己是决计逃不了的。

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目光一瞬也不敢离开裘千仞身上。杨过听了一灯讲了那三支鹿儿的故事,想起人之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馀辜,但突然间惨遭不测,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双掌威力大得异乎寻常,竟和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欧阳锋的蛤蟆功、金轮法王的掌力并驾齐驱,暗想草泽之中,尽多英雄豪杰,这和尚不知是谁,竟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但听得慈恩的喘气声又是渐促渐响,大声说道:「师父,我生来是个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什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啦。」格喇、喀喇两声,手上和足上的铁铐同时崩裂。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一转身,呼呼两响,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响,彭长老在板壁上撞了一个大洞,飞了出去。在他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是活不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和尚双臂高举,目露凶光,向着杨龙二人高声喝道:「你们瞧什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索性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一灯大师缓步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脸上宝相庄严,说道:「迷途未远,犹可知返。慈恩,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混乱已极,善念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之时,已是胸间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法」一扰,加上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他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恩师,一时却成为专与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他心中恶念越来越来是旺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在胸口斜立,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好,你定要和我过不去的了。」左手跟着又是一掌,一灯大师又伸手招架,仍不回招。慈恩骂道:「你假惺惺作甚?回手啊,干么不回手?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有什么了不起?未必便能及得上我这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你还手啊,你不还手,自己枉送性命,可别冤我?」

慈恩虽然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可说各擅胜场,当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虽做他的师父而有馀,但说到武功,如果全力与之周旋,或可略胜一筹,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重伤。然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可惨受铁掌撞击之祸,也是决不还手,盼他终于悔悟。因此这时已并非武功和内力的比并,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便如开山大斧一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到得第十四掌时,一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怔了一怔,喝道:「你尚不还手么?」一灯笑咪咪的望着他,柔声道:「我何必要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那才难啊。」慈恩一楞,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克制自己的妄念,那确比胜过强敌还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眼见慈恩的双掌在空中稍作停留,呼的一声,拍了出去。一灯身子一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须和僧袍上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其实还在那黑衣僧之上,但这般一味挨打,便是铁石身躯,终于也会消毁。这时他对一灯已是钦佩无已,明知他是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容他如此丧命,心想凭我单掌之力,不能抗御黑衣僧的铁掌,于是提起了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当慈恩又是呼的一掌拍到之时,他也是呼的一剑刺出。

玄铁剑激起一股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慈恩「咦」的一声,他万万料想不到,荒山之中的一个年青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杨过一眼,也是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阁下是谁?意欲何为?」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石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猛下毒手。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人?和那个鬼鬼祟祟长老是一路的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

慈恩怔了一怔,自言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于是又说道:「那二人是丐帮的叛徒,意图引狼入室,将我锦绣河山出卖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将有多少善男善女弄得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邪魔外道,不也要显大神通将之驱灭么?」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在浅薄之至,但在慈恩听来,却是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来得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到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之间,掌风已及胸口,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的掌力,一跃向后,砰彭格喇两声响,木屋的板壁撞断了两块,杨过的身子飞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吃了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竟也便此丧命?瞧来他武功不错啊!」蓦地里屋中那堆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一股疾风刮了进来,杨过身随风至,一剑向慈恩刺去,喝道:「好,你我今日较量较量。」原来慈恩掌力击来虽快,杨过却退得更快,他以背心撞破板壁,躲过了对方一记铁掌。这时他玄铁剑向前挺刺,劲力雄猛,势不可当。慈恩一掌斜劈,想以掌力震开他的剑锋。那知杨过这路剑法,实是独孤求败的心传,他二人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从未见面,但洪水练剑,朱果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的剑法已与当年剑魔一般无异,慈恩一掌击来,杨过的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的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这才避过了一剑。

两人剑掌交换,均知对方武功极是了得,当下半点不敢轻忽,凝神接战。一灯站在一旁,越看越是惊奇,心想这少年的年纪不过二十有馀,但竟能与当年威震天下的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一柄剑如此沉重,更是奇妙。微一回头,见小龙女站在门边,容貌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也不是寻常人物。」再一凝眸,却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浮出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以一笑,说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杨过和慈恩越打越是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是多了一条手臂,两人可说扯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的一响,柱子又断了一条,这小小木屋地方既小,建得又非十分坚牢,实容不下两位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但见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一声大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站在雪地之中。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杨过和慈恩硬生生将两间木屋拆得稀烂,兀自在大雪中激斗。慈恩十馀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过,打得兴发,铁掌翻飞,吼叫连连。堪堪拆到百馀招外,杨过玄铁剑上的劲力一招重过一招,慈恩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杨过当胸一剑刺出,慈恩提气贴剑斜走闪避。杨过持剑一扫,一股风卷起地下的无数白雪,扑到了慈恩面上,他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玄铁剑半空一翻,搭上了他有肩。慈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却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此刻,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经前任铁掌帮主授以绝艺之后,纵横江湖,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心中不由得大悔,但觉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当真是当头棒喝,如是具大神通的狮子吼,登时使他想到:被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般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终究将慈恩制服,暗暗佩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手一指,轻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了开去。慈恩翻身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不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在疑心这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经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的功夫和黄药师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之间,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弟子杨过参见大师。」又见慈恩走上前来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人了。」他又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着郭襄,裣荏行礼。

一灯笑道:「这两间木屋今日该当遭劫,累得咱们无可坐谈之处。」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什么才好,走上前扶正木柱,将木板拼拼凑凑,勉强搭成一间差可容身的破屋。在此之时,杨过已将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的经过略述一遍,又说到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已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咱师徒二人,便是为此而赴绝情谷去,你可知道这位慈恩和尚,那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干系?」

杨过曾听彭长老和慈恩数次提到「裘帮主」三字,心念一动,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可是铁掌帮的裘千仞裘帮主?」眼见慈恩缓缓点头,向他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错。我那妹子她可好么?」杨过颇觉难以回答,那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大胆任性,若是遭了孽报,那也不足为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手。……嗯,她一向只和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追忆前尘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才突然消失,其实心中的孽根却未除去,将来万一再遇极强的外感,只怕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到那么长久,到那时再来维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心中忽想:「一灯大师武功不在他弟子之下,他不肯还手,定是寓有深意。适才我这出手,只怕反而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愚不解事,是否错了,请大师指点。」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真的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悟,说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他转头望着小龙女,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内脏?」

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亮光,忙道:「她受伤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正在此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一灯伸手扶起,道:「她怎地打通关脉?」心中奇怪:「难道世上除了我的一阳指神功,尚有打通关脉疗伤的法门?」杨过道:「她逆运经脉,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已明其理,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真是天下奇人,他开创逆运经脉之法,从此武学中另辟了一道蹊径。」他伸指搭了搭小龙女双手的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望着杨过,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心情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不要太过关怀了。」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听她这几句话不但清亮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倒是不禁一怔。他本想这个姑娘小小年纪,定为自己生死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一个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羁,他心想:「这一对少年少妇可说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有此修为,更是不易。我生平所遇之中,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互争雄长,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之深,我受伤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的神功。」于是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虽幼,却是修为深厚,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冷冰。

只听一灯续道:「这位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芝仙草,为她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内力深厚,老衲这里有药一颗,服后保得七日七夜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成亲嫁人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他说到这里,想起了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治,终于丧命。

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死的。

当年他并不知道,直到慈恩皈依佛祖后,拜他为师,将昔年恶行都忏侮了出来。一灯对此事没半句埋怨责备,但他内心不免想到,自己一生不幸,都是因慈恩击死那孩子而起。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此时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能说一句安慰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窗外的大雪,幽幽的道:「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了几天太阳一出,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纵。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许多雪花,只不过已经不是今年这些的了。」

一灯点了点头,心想她悟道之深,慈恩实在远远不及,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什么不懂?杨过心中颇感烦扰,他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的说话,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而自己反而成为外人,这种情境自他与小龙女相爱以来,那是从来没有的,不由得心中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是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种不打紧的事来?」小龙女接过鸡蛋一看,原来不是寻常的鸡蛋,却是磁器烧成的,但色彩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伸手指在蛋壳上一击,磁壳应手而碎,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圆,便如一枚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知道这药必甚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说可续得七日七夜之命,但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的伤势不碍事么?」一灯其实伤得不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的,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碍事。」一发足,已在雪地里窜出丈馀。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小龙女服了丸药后,祗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一展开轻功,已赶在一灯大师之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位怯怯的姑娘原来武功竟也这生了得,昨晚单是杨过一人,自己已非对手,如她再出手相助,那更是不必说了。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劲,向前直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飘」的成名英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步,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性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于小龙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本来不及二人,但内力既厚,脚下功夫自然而然的不同,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行到半个时辰后,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得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予见告么?」杨过微微一惊,他着力追赶前面二人,并没回头,祗道早将一灯抛得老远,岂知他竟是不声不响的紧跟在自己身后,于是脚步略慢,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的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一灯道:「你可服了什么增长内力的丹药么?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忽地想一事,道:「晚辈吃过数十枚鲜红色的果子,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红色的鲜果?那可是比桃子略小,鲜甜无核的么?」杨过道:「正是无核的。晚辈当时十分奇怪,果子无核,怎能传种。」一灯道:「这果子是那里来的?」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的。」一灯叹道:「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这鲜红色的果子叫做朱果,那比之千年灵芝,成形人参,可还要珍贵得多啊。这种朱果必定生长在危崖峭壁人所难至之处,或十年结一次实,或二十年结一次实,或数百年也不结一次。这头大雕,当真是神雕了。」杨过道:「那确是神雕。」心想:「如能再求雕兄衔几枚朱果给龙儿吃了,于她身子必定大有补益。但这位大师说,这朱果或数百年不结一次,不知将来是否能有此机缘?」

两人一面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数刻,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原来他二人的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驰,最后却决于内力而非决于轻功。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又落后丈许,原来说到功力深厚,她自是不及慈恩了。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忽然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在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个人快步走着。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极大的东西,似是一双箱子,但仍是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心想在这荒山之中,不意连遇高人,昨晚遇到的是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和慈恩相距渐远,慢慢落后,她听得背后脚声响,只道是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你到这箱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和尚。」小龙女听得语声有异,回头一望,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一口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物,想是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书,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一晃,抢到她的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间,将她放到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是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称天下武学正宗,果然有其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们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其师门武功的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也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不停的向前直奔,不知后面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么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木箱之上,只觉平稳安适,远胜于骑马,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什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欢喜,又不像黄蓉那么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样奔了半个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吧!」肩头一耸,小龙女的身子向前一飞数丈。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之间便从慈恩身旁越过了,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的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有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心中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怯生生的少女竟都追比不过?」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此后即是怔忡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面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终于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当下加快脚步,走到周伯通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胡闹,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难道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的身形,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突然斜刺里窜出,往山谷的树林里一钻。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什么,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这位奇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缓步上前,但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竟于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


八四: 众 女 聚 会



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不是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说到这里,忽听小龙女呼道:「你们快来看。」杨过等三人循声奔去,只见小龙女指着一株松树。那松树一边树皮削去了一片,画着一个向北的箭头,箭头下用针刺着几个字:「绝情谷向此去。」这几个字的针孔之中,隐隐透出黑色。杨过道:「这似是用李莫愁的冰魄银针所刺。」小龙女道:「正是。但我师姊从未去过绝情谷,不会识得路啊。」杨过沉吟道:「郭夫人和郭姑娘手中留得有冰魄银针。武大叔知道绝情谷的路径,这几个字或者他们一行人所留。」小龙女道:「写了给谁看啊?」一灯道:「我那姓朱的弟子颇有智计,他被困谷中,尚能传讯向我求救,说不定三通已知老衲也会赶去。」杨过点头道:「大师推测定然不错。」想到天竺神僧虽然被困,多半无恙,心中为之一宽。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身上伤势加重,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蹲低身子,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已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分,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出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着妹妹的安危,生怕她已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是不好,说道:「咱们快进谷去,制止动手要紧。」一灯只说得一声:「是!」慈恩已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盘旋曲折的道路,杨过却新来不久,一路指点,直奔向交手激斗之处。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蜜林之外,那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恶斗之人,那些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分自两翼包抄,要将敌人逼入密林,待奔到近处,认出杨过和小龙女的面貌,呆了一呆,一齐住足。领头的一名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赴襄阳干事,大功已成么?」他所说的大功已成,自是指行刺郭靖夫妇了。杨过不答他的问话,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是友是敌。杨过知他心意,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听他如此说,心中敌意去了几分,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慈恩听说妹子安好,心中一喜,身子微微一颤。那绿衣弟子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的四个女子可是一路么?」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斗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吃了一惊,一时猜不出这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她们四人怎会相互斗殴?于是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然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于是引着四人走进密林。只见林内低漥之处,长满了彩色缤纷的花朵,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四人相斗的情景,都是大为心惊,小龙女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四个女子立足之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却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东南西北那一个方位出来,至少都有二来丈的地面上生满情花。世上便是轻功再强之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甚即或者跃至半路也是难能。一灯和慈恩不知这情花的厉害,还不以为异,杨龙二人却一见之下便为那四个女子担心。小龙女道:「是师姊!她还比咱们先到。」向南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正是李莫愁,另一个却是她的弟子洪凌波。两人手中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和她们相敌的两个女子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的兵刃似是一管洞箫,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心道:「是她们表姊妹俩?」顷刻间洪凌波身子一侧,穿黄衫的少女回过头半面,另一个穿浅紫衫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在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那便似擂台比武或者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了限制,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好在李莫愁兵刃不顺手,而程英自得黄药师真传后,将若干武学精义转授了表妹,数月来两人进展甚速,加上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虽处下风,却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他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奸细一进情花坳,咱们在进口处用情花一堆,那里遇能出来?」杨过急道:「他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就算未中,也不久了。」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的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人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是无药可救。」于是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已瞧出情花模样诡异,那些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料得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和花树离得远远的。程英和陆无双也是极为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个人虽不知这些花树中有什么古怪,但想其中不是安着什么陷阱,便有毒箭暗器,因此相互恶斗之际,始终不敢碰触花刺,这时听杨过一叫,四个人中两人大喜而两人心惊,对身周的花树都是备加畏惧。四个人向草地中心一挤,刀剑相交,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程英和陆无双是为报灭门的血仇,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人,将她们作为垫脚石,铺在情花之上,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隔着,他们不能进来援手,于是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性命要送在这儿了。」洪凌波自幼对师父极是害怕,听她这么大声一喝,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这一来,陆无双手上稍松,程英却大见紧迫。

眼见洪凌波长剑刺向后心,她举箫一挡,李莫愁的长剑已疾如闪电般向她咽喉刺到。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一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拿捏不定,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了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

她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情花丛中,陆无双惊叫:「英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了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当即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馀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道这是古墓派剑法中的厉害招数,叫作「冷月窥人」,若是不懂得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那么小腹上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石子,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这枚石子去势甚急,直取李莫愁仅有的独目。便在此时,李莫愁的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斗见石子飞到,倘是送剑杀了程英,那么自己一支眼睛都不剩了,心下又急又怒,回剑一挥,当的一声,将石子击开。

杨过所用的手法,正是黄药师所授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幸好李莫愁自丧了一目之后,对馀下的那支眼睛保护得特别周密,否则一剑杀了程英,再低头闪避,也未必便来不及。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必是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者荡开,那便万无一失。但也亏得黄药师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暮年收的得意弟子方得保全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身经百战,最后随机应变,心想杨过守护在外,虽然不能进入情花丛中,但若不住以石子遥掷,也是艰于应付,只见程英适才这一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面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于是喝道:「又来了!」长剑一抖,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这一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之攻入,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她的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一指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李莫愁一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快速无比,霎时之间程陆二人一齐跌倒,杨过便欲相救,也已措手不及。

洪凌波惊呼一声,叫道:「师父!」李莫愁摐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出,说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只见杨过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一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然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一把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霎时之间,胸口热血上涌,她对杨过本是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己。

原来杨过一见程陆二人被掷向花丛,而且一远一近,已知李莫愁的毒心,要以她二人作垫脚石,当下不及多所思虑,便即纵入相救。他接住二人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膝中一软,立足不稳,小龙女伸手给她解了穴道。三位姑娘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声一笑,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道,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位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不语,陆无双却又叫了出来:「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了?」小龙女和程陆二人并不相识,但见她们相貌俊秀,心中本就好感,又见她们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的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她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般仙女一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小龙女情深一往,心中不能说不含妒念,此刻一见,越看越觉她清丽绝俗,不由得自惭形秽,二人心中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程英自幼温雅斯文,陆无双却性子最急,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全愈了么?」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道:「是那个该死的恶贼?他定是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脸苦涂朱,眉如染黛,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剑鞘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便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竟是无限委曲。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稍弱,缓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几个人一商量,决意赴绝情谷来。武三通识得路径,抄了近路,因此耶律燕、完颜萍等轻功虽然较弱,还是比一灯、杨过一行人早到了半日,只是他们在谷后遍寻天竺神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之进入绝情谷,情形却又全然不同,前者是看了武三通沿途留下的标志,误打误撞而至,后者却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这位师姊,但久闻她的大名,心中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一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消息,知他四方云游无定,但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密林旁的绿衣弟子见侵入谷中的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阻拦,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虽不动手,心中均是互相憎恶。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的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却手携手儿,远远的站着。杨过瞧了眼小龙女臂弯中抱着的郭襄,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吧。」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面颊上亲了亲,走上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接了过来。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今日,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一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杨过对着郭芙朗声道:「郭家姑娘,你妹妹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这里来干么?」

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变故,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吗?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这句话显是讥刺郭芙,她如何听不出来,当即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什么事?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当年杨过救她性命,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杨过一人,当同遭危急之时,陆无双竟将半截锦帕给了她,那便是舍却自己性命来回护他了,这时见他手臂被郭芙斩断,如何不又痛又怒!她不如程英般耐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

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叫喊便是洪凌波所发。一灯、黄蓉、程英三起人忙于相互相会见,一时把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她自幼和李莫愁相处,深知她心肠毒辣,洪凌波虽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但遇到危难,也会狠心加害,以便自己得以逃生。众人一楞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起,一纵数丈,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她武功也当真了得,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后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的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的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脏腑震裂,立时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的左腿不放,两人一齐摔下,跌落时离桂花丛边缘已不过半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千万万根毒刺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个变故,初起时人所难测,结尾却又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李莫愁俯身下去,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人虽死了,眼睛未闭,流露出满腔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迥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师姊,你过来,我有一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还是走了过去,说道:「什么?」心中暗盼她给赠予解药,至少也是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不用伤了令徒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无恙的出来,令徒也可不伤一根毫毛。」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心中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当时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也未摆脱祸殃,她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冷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之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盈满,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等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李莫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射一过,瞧出人人均含敌意,心想单是黄蓉一人已是难敌,何况还有杨过和小龙女?只见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已是死有馀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回以一瞪眼,道:「天下无事可恃。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她的榜样。」

李莫愁提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是因为知道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小龙女心中一动,待要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什么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吧,人越多越好。」武氏兄弟双剑齐出,分心便刺,程英,陆无双自她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不甘落后,各人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是极为愤慨,因之出手时各尽全力。连一灯大师的修养已到炉火纯青之境,也觉若是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当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便在此时,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看暗器!」所有围攻她的人个个均知冰魄银针的厉害,一齐凝神,却见李莫愁纵身跃起,竟是落在情花丛中。众人惊怒之下,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若是花刺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武修文道:「大夥儿追!」长剑一摆,拔步便奔,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出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不知该走那一条才是。

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中提了一支花篮,身后四人却是腰佩长剑。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降,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喜道:「公孙姑娘,是咱们啊。」原来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已成了吧?快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个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只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各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当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一个黄花少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出现的,竟是一个秃头皱面的丑陋老妇。

慈恩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一灯见他双目中突然发出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澈底的悔恶行善,因他武功高深,过去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一个极了不起的人物,要知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馀年中在深山隐居,倒也罢了,这时重涉江湖,每走一步都引动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则乱,那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然是为了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慈恩多历磨难,自坚其心的深虑。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前面,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你撒什么谎?若是真有解药,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书生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禁在什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吧。」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谷中安装的机关,才诱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放了两人。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何等厉害,他失手被擒,心中定不服气,必要报复,绝情谷的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让她跟亲兄长见面,她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但他兄妹俩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已出家,但她心中记得的兄长,乃是一个英伟勇悍的青年,一时间那里认得出这个黑衣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好啊,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是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人来了?」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一个太老,一个太少,都似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慈恩一纵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丈么?他到那里去了?」裘千尺恨道:「你还说什么妹丈?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那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跟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咱们大哥却已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未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瞧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得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五:以身试毒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算什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大声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有多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作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替大哥报仇,休要再认我这个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过裘千仞一掌,亏得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道他的了得,霎时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爹爹妈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你这糟老太婆?你再噜苏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仞便要中她激将之计,芙儿出来一打岔儿,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阻,又道:「咱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什么英雄豪杰?」裘千尺冷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妄动无明?」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喷了出来,向郭芙脑门激射过去。她上一句话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竟会张口突发暗器。一来这一下出其不意,二来她口喷枣核的功夫实是神乎甚技,连公孙止这等高明武功,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抵挡,竟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厅上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但小龙女心地纯善,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样,当即一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一掠,当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那长剑竟被铁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剑尖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头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射出如此狠辣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各人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阻,郭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馀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倒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什么,若蒙赐予丹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错,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的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跟杨大哥无干。你……你就发一次慈悲吧。」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好女婿的,可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听,满脸胀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方始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妹来换解药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心中又是悔恨,又是感激,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往全都错了,请你见谅。」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苦楚。」但见裘千尺一支眼睛牢牢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女儿为妻,她决不肯取出那半枚救命的灵丹,知道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于是朗声说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耳,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他们在厅中争闹,我却乘空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杨过这一句话,不但裘千尺为之一怔,连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无不芳心大震!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就死,与我无干。」转头对着慈恩道:「二哥,听说黄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吧。」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夥啦,还有什么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根据仗,胆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是我瞎了眼睛。」杨过愕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向来深沉大度,怎地忽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恚怒难当么,他微感歉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是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敢丝毫有异,绿萼骂道:「小贼,小贼,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早有提防,伸手接过,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那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之技,能难为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伸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歁侮人!」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尽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什么样子?那小子姓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头,呜咽不止。这一场做作,大厅上人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肚中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叫这许多美貌姑娘为她颠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她是何用意。小龙女也见了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说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但愿如此!」两人转了一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弯臂一看掌中枣核,只见不是枣核,却是一个橄榄核儿,橄榄中心,隐隐有一条细缝。他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原来榄核中空,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位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什么『一劈两半,剖出心来瞧瞧』,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务当设法盗取相赠,天竺神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写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这绝情谷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方圆一万馀亩。公孙止历代祖先为避世乱,在此幽居,深恐外人侵入这世外桃源,因而到处布置巧妙机关,一代相传一代,年深日久,逐步加添,到得公孙止和裘千尺夫妇手中,各处路径的变幻生克,虽尚不能和桃花岛相比,但工程之庞大和繁复,却已远胜,即令是谷主的亲信弟子,也只能知悉十之七八而已。杨过得到公孙绿萼绘图指点路径,当即和小龙女飞奔前往。

他二人展开轻身工夫,道路虽然古怪曲折,但按图而行,顷刻即到,只见前面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株交相荫覆,树底下是一座烧砖瓦的大窑。杨过心想这绝情谷不与外人交通,各物均须自给,有一座砖窑原本不奇,但看绿萼所绘的图上,天竺僧和朱子柳明明囚于此处,难道便关在这窑中么?于是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灰泥土,一定脏得紧。」他弓身走进窑门,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了上来,接着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杨过道:「谷主有令,来提囚徒。」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什么?」

一见是杨过,更是惊疑,道:「你……你……」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出去。」那弟子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八会成为新谷主,倒也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先领我进去瞧瞧。」那人答应了,领他进去。

转过砖壁,热气更加重了,两个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杨过当日初进谷来,曾和金轮法王、尼摩星等共在火室中比试内功,知道裘千尺将二人关在此处,正也是以酷热火气相折磨之意,但想他二人被困已久,长期受热,如何抵挡得住?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杨过探首一张,只见里面是个一丈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划,显是在练习书法,但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知死活如何。

杨过叫道:「朱大叔,我来救你了。」朱子柳回过头来,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日,居然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素养,自己远远不及,问道:「神僧他老人家睡莫着了么?」这句话一问出,心中突突乱跳,盖小龙女的生死安危,全都寄托在这位天竺僧身上了。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虽然不会武功,但他抗寒抗热的本领远不是我所能及,但他……」杨过听到这里,忽觉背后微风掠肤,有人来袭。他头也不回,举肘往那人胸口撞去,手肘尚未触及敌人身子,忽觉耳边一阵劲风过去,背后那人「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原来朱子柳早已隔窗望见,随手在石壁上抓下一片碎片,以一阳指神功送出,打中了那人穴道。杨过回过身来,见跌倒的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绿衣弟子,领他进来的那弟子却缩在石壁之旁,极是害怕。

杨过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若叫你放人,定会将钥匙交你。」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刺出,喀的一声响,厚逾一尺的室壁上登时穿了一个大孔,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竟将那三寸圆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在室内见到杨过剑劈石壁的神威,这番吃惊比那绿衣弟子更甚。他和师叔天竺僧来求灵丹,只一吐来意,便被裘千尺派遣弟子,用带刀渔网阵半逼的驱入那「火浣室」中。他在室中日夜运起一阳指神功,想在两块大石之间挖出一条小缝,便可设法推石脱离,但那石壁所用的巨石庞大异常,实非人力所能推动,这时见杨过数剑破壁,功夫之强,实是生平未见,不由得脱口叫道:「杨兄弟,恭贺你功夫大进!」当下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

杨过伸手接过,摸到他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支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破洞中跃出,说道:「师叔昏迷了过去,想来并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他生平急人之难,极少为自己打算,这一次却自知所关心的其实并非真是天竺僧的死活,只是他妻子能否获救而已,问道:「神僧是给热昏了的么?快到外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了出去。

小龙女在外等得急了,正想进去瞧瞧,见杨过等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神僧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吃了一惊,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声问道:「干么?」朱子柳叹道:「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如果流传出去,为祸大是不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生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矸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求到,却发愿要探寻一条解毒之方。他以身试毒,以便确知毒性如何,便可配药。」杨过又是惊诧,又是佩服,说道:「佛家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神僧为救世人,不惜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无已。」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食错毒药,以致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杨过点了点头,道:「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刺自刺,说道:若是所料不错,三日三夜间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说了声「嗯」,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心中均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沉重之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是动了男女之情,毒性便发作得厉害,这神僧四大皆空,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那里去觅情花?」朱子柳道:「咱二人被禁入火浣室中后,有一位年轻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一颗小痣的么?」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这位便是谷主之女绿萼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自然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什么便给什么了。」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请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咱们才抵挡得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是不肯说,想不到她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咱们所以能寻至这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吧。」杨过眉头皱皱,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中间只怕有点麻烦。」

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是不能不念这份情谊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恩的武功和江湖上的身份,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争一日之短长,点苍渔隐和朱子柳等为了敬重他,都尊之为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他舅舅来此,两家和好之意,忽听慈恩到来反而麻烦,甚是不解。杨过略述了慈恩心情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经过。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那是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若斯,必无他变。我倒是耽心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神僧的安危,实是第一等大事,说道:「还是找个所在,待神僧回覆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同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却在那里好呢?」他想了许多所在,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心念一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是谷中最安稳之所,只须制住那两名绿衣弟子,使他们不敢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神僧,道:「我在这窑中安如磬石,还是请杨兄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若是只守着天竺僧一人,未免过于自私,于心难安,眼见朱子柳抱起神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去。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馀下光秃秃的枝干,甚是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道:「情花之为物,有时极美,如你我一般,有时却极丑,便如你师姊一般。春花早谢,那尖刺却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神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因此得救。」杨过心中,却是盼望神僧第一步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之毒,想来神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他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他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知乃因适才为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于是转头瞧着那些光秃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的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口相激兄长,语气越来越是严厉。一灯大师一言不发,但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之仇,他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决得定主意?自幼至老数十年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但见他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这一番心中的火并,比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更加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久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牵了程英的衣袂,悄步走出厅去,程英也随后跟出,陆无双道:「表姊,那傻蛋到那儿去啊?」程英不答,只道:「他身中花毒,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突然道:「真想不到,他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方配得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龙姑娘人很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啊。」陆无双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转过身来,只见说话的正是郭芙。她一见陆无双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了长剑,怒目相向,说道:「要动手么?」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剑?」要知她自从幼年跛足之后,对自身的残废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讽,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郭芙长剑折断之事反唇相稽。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的功夫。」说着长剑虚劈,嗡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的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好,今日教训教训你,也好等你知道些好歹。」郭芙道:「呸,你是什么长辈了?」陆无双笑道:「无知小儿!我表姊是你师叔,你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问问我表姊去!」说着向程英一指。

当程英和黄蓉相见之时,郭芙确是亲耳听母亲叫她为「师妹」,可是心中却老大不服气,暗怪外公随随便便的收了这样一个幼徒,又想她年纪和自己相若,未必便有什么本领,这时给陆无双一顶,说道:「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想冒充他老人家徒子徒孙。」程英虽然生来温柔斯文,听了这话也不自禁有些生气,但她此时全心全意念着杨过的安危,无意多争这些闲气,说道:「表妹,咱们找……找杨大哥去。」陆无双点点头,向郭芙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她不是亲口叫我表妹么?郭大侠和黄帮主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两位的儿子儿女呢!」说着嘿嘿一笑,转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谁要冒充我爹爹妈妈的儿女?」但随即会过意来:「好啊,她是骂我野种来着,骂我不是爹妈的亲生女儿!」陆无双这一句话,确也是过于恶毒了些,郭芙又是火爆霹雳的脾气,一听懂她语中含意,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上,一剑往她后心刺了过去。陆无双听得剑刃破风之声,回刀一挡,当的一响,只感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骂我是野种么?」长剑连连进招,陆无双左挡右架,冷笑道:「郭大侠是忠厚长者,黄帮主是桃花岛主的亲女,他二人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还须说得?不用你称赞爹爹妈妈来讨好我。」她只道陆无双真心颂扬她父母,剑招去势便缓了些。那知陆无双接着道:「你自己呢?你斩断杨大哥手臂,不分青红皂白便冤枉好人,这种行迳跟郭大侠夫妇有何相似之处?不由得令人怀疑?」郭芙道:「怀疑什么?」陆无双阴阴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齐站在一旁听两人斗口,知道郭芙性子直爽,远不及陆无双机灵,口舌之争是定要输于她的,于是说道:「郭姑娘,不要跟她多说了。」她瞧出郭芙的武功是在陆无双之上,不说话只动手,定可取胜。岂料郭芙盛怒之际,一时没想到他的用意,说道:「你别多事!我偏要问她个明白。」陆无双向耶律齐瞪了一眼,道:「狗咬吕洞宾,将来有得苦头给你吃的。」耶律齐脸上一红,心知陆无双已瞧出自己对郭芙生了情意,话中是说,这位姑娘如此不讲道理,只怕你后患无穷,郭芙一瞥眼见耶律齐突然脸红,疑心大起,追问:「你也怀疑我不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儿吗?」耶律齐忙道:「不是,不是,咱们快走吧,别理会她了。」陆无双抢着道:「他自然疑心啊,否则何以要你走?」郭芙满脸通红,按剑不语。耶律齐心想只有明言,说道:「这位姑娘说话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说。」陆无双又抢着道:「他说你笨嘴蠢舌,多说话只有出丑露乖。」

这时郭芙心中对耶律齐也已有了异样之感,女孩儿家初尝情味,患得患失之心特重,旁人的一句话纵然是极无道理,只要牵涉到她意中人,她总是要反复思量,细细咀嚼。

郭芙自幼得父宠爱,两个小伴武氏兄弟又对她千根据百顺,除了杨过偶然顶撞于她之外,从未与人如此口角过,今日斗然间遇上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对手,登时处处落于下风,她自知再说下去,只有多受她的阴损,骂道:「我不把你另一支脚也斩跛了,我不姓郭。」说着运剑如风,向陆无双刺了过去。陆无双道:「你不用斩我的脚,便已不姓郭了,谁知道你姓张姓李?」她转弯抹角,总是骂她「野种」,说话之间,两人刀剑相交已斗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妇对这娇女甚是爱惜,传授她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这些武功自扎根基做起,一时难于速成,郭芙的天资悟性,又是多似父亲而少似母亲,因此根基虽好,学的又是正宗武功,但这时火候未到,许多厉害的杀手还用不出来。饶是如此,陆无双究竟不是她的对手,加之一足跛了,纵跃趋退之际总是不大灵便。郭芙怒火头上,剑招果然是着眼于攻她下盘,剑光闪闪,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刺一剑。

程英在旁瞧着,秀眉微蹙,暗想:「表妹骂人虽然刻薄,但这位郭姑娘也太横蛮了些,无怪他的右臂会被她斩断。再斗下去,表妹的右腿难保。」只见陆无双不住倒退,郭芙招招进逼,忽听得嗤的一声,陆无双裙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跟着轻叫一声:「啊哟!」她跄踉倒退,脸色苍白。郭芙踏上一步,横腿扫去,有心要将陆无双踢一个跟斗,出一口心中的恶气,程英见她得胜后继续进逼,陆无双已处险境,当即轻轻纵上,双手一拦,说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剑来,见刃上有一条血痕,知道陆无双腿上已经受伤,得意洋洋的指着她道:「今日姑娘教训教训你,好让你以后不敢再胡说八道。」

陆无双是个性子激烈,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李莫愁如此毒辣,她也敢背师盗书而逃,可见其余,这时虽然输给了郭芙,但眼见自己罗裙上鲜血渗出,不惧反怒,说道:「但凭你一把剑,就封得了天下人悠悠之口吗?」她知道郭芙以父母为荣,偏偏就不住的诬他为「野种」。郭芙喝道:「天下人说什么了?」踏上一步,长剑送出,要将剑尖指在她胸口之上。程英挟在中间,眼见长剑递到,伸出三指,搭住剑刃的平面,向旁轻轻一推,将长剑荡开去,劝道:「表妹、郭姑娘,咱们身处险地,别作这些无谓之争了。」

郭芙一剑本来向前递出,但给她赤手空拳的轻轻一推,竟尔荡开,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要帮她是不是?好好好,你们两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你抽兵刃吧!」说着长剑指着程英当胸,欲刺不刺,静待她抽出腰间玉箫。程英淡淡一笑,道:「不错,郭姑娘,咱们身在敌境,还得处处小心为是。」郭芙急道:「好啊,你不帮我,反而帮别人。」她见程英淡雅宜人,风致嫣然,心中突然动念:「难道他是看上她了?」耶律齐半点也没猜到她的念头,续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们还是去瞧瞧令堂去。」

陆无双向导之极,只看到郭芙一言一动,立时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说道:「我表姊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温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万要小心些!」这几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郭芙的心事,她胸口一震,却道:「我小心些什么?」陆无双冷笑道:「除非我是个傻蛋,我才不喜欢表姊而来喜欢你呢!」这句话说得过于明显,郭芙实在难以抵受,长剑一晃,绕过程英,向陆无双胁下刺去。


八六: 慈 恩 和 尚



郭芙这一剑叫作「玉漏催银箭」,是乃母所授的家传绝技,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不急,但剑尖笼罩地域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她的敌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绝难闪避。程英眉心一蹙,心道:「这位姑娘怎地尽是这等凶狠招数?我表妹便算言语中得罪了你,终究不是强仇大敌,怎可不分轻重的便下杀手?」好在黄药师也传过她这路剑法,此一招剑锋的去势她了然于胸,当下劲蓄中指,待她剑划成弧、将落未落、臂劲全然成虚之际,快如闪电般一弹,铮的一声轻响,已将长剑弹落于地。

这一弹程英使的虽是「弹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的纯在巧劲,倘若她不是事先明白郭芙的剑路,她两人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间,单凭一指之力,可不能弹去郭芙手中的长剑。她出指之际,早已盘算好了后者,左足一步跨上,已将长剑踏住,同时玉箫出手,对准了郭芙腰间穴道。弹剑、踏剑、指穴这三下一气呵气,郭芙被她一占机先,处境登时极为尴尬,如俯身抢剑,腰间数处穴道非有一处给点中不可,但若跃后闪避,那长剑是给人家夺定了。她武功虽然不弱,临阵经验却少,一时之间俏脸胀得通红,竟是打不定主意。

耶律齐喝道:「呔,兀那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侧身长臂,来抓玉箫。程英手臂一缩,转身挽了陆无双的手臂便走。郭芙忙抢起长剑,叫道:「慢走,你我好好的比划比划。」陆无双回头笑道:「还比划……」程英手臂一抬,带着她向前连跃三步,二人身子已在数丈之外,陆无双那句话没能说完。耶律齐道:「郭姑娘,她侥幸一招得手,其实你们二人胜败未分。」郭芙恨恨的道:「是啊,我剑划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虚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却这么狡猾。」耶律齐「嗯」了一声,他为人正直,不愿饰词讨好郭芙,说道:「这位姑娘武功大是不弱,下次如再跟她动手,不可轻敌。」郭芙听他称赞程英,心头掠过一阵阴云,忍不住冲口而说:「你说她武功好吗?」耶律齐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说着转过了身子。

耶律齐急道:「我要你不可轻敌,要你留神,那是帮你呢,还是帮她呢?」郭芙一辨他话中的含意,确是回护自己,心中甜甜的一笑,耶律齐说道:「我不是帮你夺剑么?你还怪我吗?」郭芙回过头来,说道:「怪你,怪你,怪你!」但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耶律齐心中一喜,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吼声连连,同时呛啷、呛啷,铁器碰撞,响声不绝,郭芙叫道:「啊哟,咱们瞧瞧去。」她本来听裘千尺啰唆不绝,说的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她可不知每一句话中都含着危机,越听越是腻烦,便溜了出来,无缘无故的和程陆姊妹打了一架,这时猛听得异声大作。挂念母亲,便即奔回,她一跨步进厅,只见一灯大师盘膝坐在大厅中心,手持念珠,口宣佛号,脸上神色甚是庄严慈祥。慈恩和尚在大厅上绕圈疾行,口中不时发出声音惨厉的虎吼,手上套着一副手铐,可是却已挣断,挥动时相互碰撞,发出声响。裘千尺坐在正中,脸色铁青,她相貌本便难看,这时更是狰狞可怖。黄蓉、武三通等坐在大厅一角,注视慈恩的动静。

慈恩奔了一阵,额头大汗淋漓,头顶心便如蒸笼一般冒出丝丝白气,那白气越来越浓,慈恩也是越奔越快。一灯突然提气喝道:「慈恩,慈恩,善恶之分,你到今日还是参悟不透么?」慈恩一呆,头上白气忽地消失,他身子一晃,一交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儿,快扶舅舅起来。」公孙绿萼上前扶起。慈恩一睁眼,见绿萼的脸庞离他双眼不过尺馀,迷迷糊糊望出来,但见她长眉细口,绿鬓玉颜,依稀是当年妹子的容貌,叫道:「三妹,我在那里啊?」绿萼道:「舅舅,我是绿萼。」慈恩喃喃道:「舅舅?谁是你舅舅?你叫谁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儿。她要你领她去见大舅舅。」慈恩矍然而惊,说道:「我大哥么?你见不到了,他已在铁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尸首无存。」他一见到绿萼,一颗心登时全为昔日的旧事所占,一跃而起,指着黄蓉喝道:「黄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偿他的命来!」

郭芙进厅后靠在母亲身边,接过妹子抱在怀里,突见慈恩这般凶神恶煞般指着母亲喝骂,她第一个忍耐不住。走上数步,说道:「和尚,你再无礼,姑娘可容不得你了。」裘千尺冷笑道:「这小女子可算得大胆……」慈恩道:「你是谁?」郭芙道:「我早说过了,你不生耳朵么?郭大侠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慈恩道:「这女娃娃是谁?」郭芙道:「是我的妹子。」慈恩厉声道:「哼,郭靖黄蓉,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子。」黄蓉听他语声有异,喝道:「芙儿,快退开!」郭芙见慈恩疯疯癫癫,说了半天也不动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仇,没本事便少开口!」

慈恩喝道:「好一个有本事便快报仇!」这一声呼喝宛如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只震得几案上的茶碗当当乱响,郭芙绝未料想到一个人竟能发出这般响声,一惊之下,不禁手足无措,但见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袭到,两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她待欲退后逃避,却那里还来得及?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三人不约而同的纵上,三人眼光均甚厉害,知道慈恩右手这一抓虽是凶猛,但远不及左掌那么一触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齐出,三股掌力碰的一声和他左掌一撞。慈恩嘿的一声,屹立不动,黄蓉等三人却同时倒退了数步。耶律齐功夫最浅,退得最远,其次则是黄蓉。她未稳身形,先看女儿,只见郭襄已给慈恩抓在手里,郭芙却兀自呆立当地,地惊得慌了,竟是忘了躲闪。黄蓉大吃一惊:「莫非芙儿终究还是为掌力所伤。」右足一点,立即纵上,伸左手将她拉了回来,右手打狗棒护在身前,此棒一出手,只要使出「封」字诀,慈恩掌力再猛,一时也已伤她不得。

郭芙其实丝毫未受损伤,但心中一片混乱,直到靠在母亲身上,方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时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颜萍等见慈恩终于动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众弟子也都纷纷散开,只待谷主一声令下,便即上前围攻。只有一灯大师仍是一动不动的盘膝坐在厅心,对周遭的变故便如不闻不见,口诵佛经,声音虽不响亮,却是极为清澈。

慈恩举起郭襄,大叫:「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我先杀此女,再杀郭黄!」裘千尺大喜道:「好二哥!这才是英名盖世的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

当此情势,别说大厅上无一人的武功能胜过慈恩,即会有武功远胜于他的,投鼠忌器,也是难以将郭襄从这半疯之人手下救出来。郭芙突然大叫:「杨大哥,杨大哥!你在那儿?快来救我妹妹。」她临到危难之际,忽地想起了杨过。

郭芙数次遭逢大难,都是杨过出其不意的救了她出来,这时眼看人人无法可施,心中自然的盼望杨过来救。但杨过此时,却正和小龙女偷闲相聚,两人携手缓行,正自观赏绝情谷中夕阳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厅之中,已出现了惊心动魄的场面。

慈恩右手上挺,将郭襄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什么人?此时便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得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小女儿。」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慈恩,但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你要找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那慈恩的脸色更是显得阴森。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这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众人一听到这笑声,都是毛骨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一齐叫道:「郭夫人!」各人均是心中怦怦而跳,想是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抛,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笑声更加尖细,阴风惨惨,殊无半丝暖意。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步,随即张开双臂,大笑着往慈恩身上抱去。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武三通叫道:「郭夫人你别心慌,咱们定当夺回令爱。」黄蓉理也不理,支臂箕张,瞪着慈恩,说道:「你快把这孩子掏死了!要掏她咽喉,不可放松。」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黄蓉纵声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出击,只是向侧滑开两步,闪开她这一扑,又问:「你是谁?」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孩子……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快弄死她啊,快弄死她啊,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即今一灯大师,详见「射雕英雄传」)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治,此孩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瑛姑和慈恩数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住他拼个同归于尽,慈恩武功虽高于她,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病,但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情况依稀和当年相似,于是孤注一掷,反而出言叫他掏死郭襄。武三通、耶律齐等那知道其理,只道她是疯了,以致出语不伦,其实这却是黄蓉的大智大勇,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识。瞧准了敌人的最大心病,一击中的,此是大智,竟有胆子出言要他掏死自己女儿,此是大勇。若在旁人,纵然思及此策,但母女情切,「快弄死她啊」这一句话,势必不敢出口,眼看慈恩如此怨气冲天,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捏,岂不立时便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已,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给我活生生的掏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孩子递出,说道:「孩子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吧!」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一惊,双手一松,郭襄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一脚向她身上踢去,将她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孩子给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其实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在郭襄身上时,却是用脚背在婴儿的腰间轻轻一托,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不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抱起女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出,掷向耶律齐。他一伸手臂接住,但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开小嘴正欲大哭,鲜灵活龙,竟没半点损伤。耶律齐一怔,随即会意,黄蓉定是知道郭芙莽撞,才将这幼女掷到自己身前,当即手掌在她口上一按,阻住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孩子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刹时之间大澈大悟,向一灯行个稽首,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要叫你回来呢!」说罢大袖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脸,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不再言语。黄蓉挽起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扑在她的怀里,又惊又喜,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疯了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儿,说道:「大师,小侄女迫于无奈,提及旧事,请大师见谅。」一灯微笑说道:「蓉儿,蓉儿,真乃女中诸葛也!」大厅上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隐约知悉一些旧事,馀人均是相顾茫然,不知一灯和黄蓉葫芦中到底卖些什么药。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确也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兄长这一去,料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望着慈恩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要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勒马回头,心中隐隐的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各位在此稍候,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咱们今日造访,为求绝情丹而来……」裘千尺向身旁之绿衣弟子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忽哨,每处门口都涌出四名绿衣弟子,高举装着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骑,退入了内堂。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暗吃惊,均想:「这件兵刃好不厉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一迟疑,大厅的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大门合拢,两兄弟的双剑挟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这大门竟是钢铁所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这大厅决不难,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一去,对方好手云集,也觉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到了眼前,决不能好言善罢,微一沉吟,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什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听得前面有说话之声,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象说到「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色已经全黑,绿萼往道旁柳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什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但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着,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得多谢公孙姑娘,当真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啊哟!」这「啊哟」两字,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什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一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俯身扶着他的左臂。杨过背部抽搐颤动,似在强忍痛楚。小龙女低声道:「是情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道:「嗯……嗯……」竟是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心想:「他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什么也得去问妈妈要来。」过了片刻,杨过缓缓站起,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过儿,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这番苦楚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说道:「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之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谷中老幼尽数杀了,便是将钢刀架在她头颈中,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小龙女道:「我倒有个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白头偕好,固是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个人拦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吧。」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是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道:「龙儿,那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天下好女子岂是少了?那程英姑娘,陆无双陆姑娘,也都是重情笃义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相爱,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一想,若有那一个男人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中瑟的一声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知道已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傻蛋,是我!」接着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中携手而出,原来公孙绿萼在一旁窃听,程英姊妹也到了邻近。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她自见杨过后,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深爱重,但总盼再能见他一面,是以在绝情谷中苦候,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自己相思成空,已是定局。她父母都是性情乖戾之人,因此她自幼便郁郁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她熟识当地道路,黑夜中才不敢堕入山坑水漥之中,心中只是有一个声音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在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凝神一看,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是谷中绝险之地的绝情峰,那绝情峰峰腰之中,有一处山崖,不知是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百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便是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那山崖下临深渊,渊口藤牵蔓缠,堆满了枯草败叶,藤蔓之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深渊到底有多深,那便谁也不知道的了。正因有此险境和外界隔绝,这水仙幽谷数百年来才得成为世外之地,外人不致进入。

「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是地势太险,稍不小心便掉入山路旁的深渊之中,因此谷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自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轻易不敢来此,却不知谁在此处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之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隐身在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情,但母亲以枣核针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总不免暗有怜意,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心想原来父亲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只听他说道:「你的眼睛为杨过这小贼所伤,我眼目之伤,也可说因这小贼而起,咱俩倒可说是同病相怜了。」说着笑了起来,但对方却并未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话啊?一时之间,想不起有谁的眼睛为杨过所伤,而听父亲说话的语气之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另一人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里相会,也可说是有缘,不但是『同病相怜』,而且还是『独具支眼』,不不,是『各具支眼』。」忽听一个女人「呸」的一声,怒道:「你是笑我丑八怪么?」公孙止忙道:「你别生气,我是胡说八道。我见了你,是喜欢得胡涂了。」那女子嗔道:「我全是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是拿人家来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怎地她的眼睛也是给他弄伤的?」

与公孙止说话之人,正是李莫愁。她中了情花之毒,亟于寻觅解药,但绝情谷中道路错综繁复,她乱走乱撞,竟到了这断肠崖前,恰好公孙止也在此处。公孙止是有意来此,好使谷中诸人不易发觉,然后俟机害死裘千尺,以便重夺谷主之位,李莫愁却是无心而至。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一见面后心中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李莫愁年纪已经不少,但自幼习练内功,仍是容颜端丽,公孙止一娶小龙女不成,二劫完颜萍不得,忽与她邂逅相遇,又起了不良之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了这姑娘。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虽瞎一眼,却正好和我相配,大家两不嫌弃。」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好在谷中尚馀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她,那便什么都是你的了。他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解药给你,连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有公孙止一人知晓解药的制法,这话原本不假,那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阻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爻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会落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遗存,方子却已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一事,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这话岂不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已与你反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不答,过了半晌,说道:「李师妹,你我一见投缘,为了救你,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说道:「这可多谢你了。」公孙止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妇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小妹一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胁。那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极强,但他一生僻处幽谷之中,江湖上便是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识,纵然略有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声名响亮无比,武林中人人皆知她貌如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此刻听她这番话说得甚有气派,只有更喜,忙谢罪道:「你会错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胁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是有的。」

公孙绿萼隐身在大石之后,听到「须得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李莫愁也感诧异,道:「难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这解药必是收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迫要她献出,势所不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说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情义,心肠恶毒,无所不至,世上唯有对她亲生女儿,才不免有母女之情。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女儿绿萼诱来,你出伤她,将她掷在情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必要取出绝情丹来救治女儿,咱们俟机劫夺,便能一举成功。便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不用真的情花花刺伤她,做作得让她中了假毒,那便既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精明强干,中假毒之事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流下泪来,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更无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越听越是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用心之狠毒,真是胜于豺狼虎豹。她本来不想活了,然而听到这二人如此安排下毒计图谋自己,自然而然的想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阴森森的山石嶙峋,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到退至数十丈外,才敢加快脚步。

她走了半个时辰,离那绝情峰已经甚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前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她凄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冷月窥人,落叶低语,越听越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就不想活了,你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我,尽管害吧。真是奇怪,我又何必要逃?」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用心虽毒,此计却是大妙。反正我要自尽,何不用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的性命?他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于是向四周一看,瞧清了身在何处,举步回向母亲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小心攀折了两大根花枝,用衣带提在手中,以免刺伤肌肤,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睡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什么事?」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七: 真 药 假 药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一齐刺入她身体之中。公孙绿萼自幼便受到谆谆告诫,可以采食情花的花朵果实,却决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因无体内情欲诱引,纵然受毒,亦无大碍,她年纪越大,旁人的告诫越是郑重。十馀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这番痛楚,却是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关,解去花枝上的衣带,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在卧房内听到呼声,吃了一惊,忙命侍女开门,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尚有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子?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知道母亲的目光极是厉害,低下了头不敢望她。裘千尺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那块大石后面,想听他说些什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但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生平不曾打诳,只怕给母亲瞧出破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什么?」绿萼道:「说什么同病相怜、各具支眼,因为那个道姑也是瞎了一支眼睛的。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我听着气不过……」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堆到了情花丛里。」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不定,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绿萼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我身上这些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还能不知道么?」绿萼露机一动,咬牙道:「妈,我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和他作对。说我要娘不要爷。」

这几句话其实仍是谎话,但裘千尺恨极了丈夫,绿萼这番话合情合理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恰恰打中了她心坎,忙拉住了女儿手掌,温言说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儿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她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绿萼哽咽道:「妈,女儿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们还有半枚绝情丹未用。幸好没给那无情无义的杨过小贼糟踼了。你服了这半枚药后,花毒虽然不能除净,但只要你乖乖的陪伴着妈妈,对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们,那便决计无碍。」裘千尺痛受丈夫的折辱,杨过又不肯做她女婿,因而恨极了男人,女儿如能终身不嫁,正合她的心愿,可说再子也没有。

绿萼皱眉不语。裘千尺又问:「那老贼和那道姑呢,这两个到了何处?」绿萼道:「我从情花丛中挣扎着爬起,没敢回头再看,他们多半仍在那边。」裘千尺暗自沉吟:「这老贼有了强助,必要来夺回此谷。谷中的弟子多是他心腹亲信,事到临头,只怕大半归于老贼,最多也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助,决不会出手与他为敌,自己的手足残废,所厉害的只是一件枣核钉暗器,这暗器出其不意的伤敌固是威力极大,但这老贼既有了防备,只死便奈何他不得,假若他手持盾牌来攻,自己立时便一筹莫展,那又如何是好?」

绿萼见母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还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说话是真是伪,生怕她问个不休,露出了马脚,那么自己一番受苦,变得对杨过毫无补益了。她一想到杨过,胸口一阵大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裘千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好,咱们取绝情丹去。」双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将椅抬出房门。

绿萼自杨过去后,一直想知道母亲将那半枚丹药藏在何处,心想她手足残废,行动须人扶持,决不能窜高伏低,也不能藏之于什么山洞僻谷,想来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绿萼数十日来到处细心观看,丹房、剑室、花园、灶披,没一处逃得过她的眼光,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这时听母亲将坐椅抬向大厅,不由得大为讶异,心想那大厅是人人所到之处,可说是最不隐蔽的所在,何况此刻强敌聚集于厅上,正是为这半枚丹药而来,难道这丹药便放在敌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携么?

大厅前后石门关闭,许多绿衣弟子手提带刀渔网守着,见裘千尺到来,一齐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躬身说道:「敌人绝无声息,似已束手待缚。」裘千尺「哼」了一声,心道:「井底之蛙,当真不知天高地厚,要知善着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缚之辈?」说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石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卫护,拥着进厅。只见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闭目养神。裘千尺待坐椅着地,举手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吧!」黄蓉微笑道:「裘谷主,你身遭大难,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令人齿冷。」裘千尺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身遭大难?岂难道那老贼回谷,她早已知悉么?」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是福是祸,须待报应临头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以残废之身,还怕什么大难?」

其实黄蓉实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看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那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她谷中必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说得嘴硬,自己所料却多半不错,又道:「裘老谷主,令兄乃是自行失足从雕背上摔下深谷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你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小妹不避不让,任你连打三枚枣核钉如何?只是打过之后,小妹不论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侥幸不死,固然最好,倘若死了,这里许多朋友决不记恨,仍是助你解脱大难,以退内敌。你说这项买卖做是不做?」

黄蓉这般说来,实是让裘千尺占尽了便宜。要知裘千尺除了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的手段,而黄蓉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是打中了她的心坎,裘千尺道:「你是丐帮的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得用兵刃暗器格打?」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格打。」黄蓉微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郭芙叫道:「那怎么成?」她适才长剑被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的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格,母亲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我若不设法使老太婆交出解药,咱们终生有愧于心。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外门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是凶险,一个不对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这老太婆焉肯交出解药?」

要知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想得极为周到,既要使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郁积,又乘着她惊惧内变横生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所用的法子,正是她唯一能以之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妥善的方法。但裘千尺生来多疑,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什么诡计,什么祸心?」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说几句话。」裘千尺向众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是不可不防。」于是点了点头。黄蓉揍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可是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层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夥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那杨过于我有恩,我便是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是与禽兽无异?」说罢便退开三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虽是极冷漠寡情,但听了「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这话,心中也是一动,暗想:「若不是杨过这小子相救,我此刻还是孤零零的在那地底山洞中捱受苦难。」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过,心中喜念消退,恶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语,老妇人铁石心肠,不改初衷。来来来,你站开了,吃我三钉!」

黄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钉便了。」说着站在大厅正中,与裘千尺约摸相距四丈,说道:「请发射吧!」

武三通等虽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却是各人亲眼所见,这时见黄蓉不携兵刃,好整以暇的站着,无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一拉黄蓉的衣袖,低声道:「妈,咱们找个地方,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那便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以软猬甲挡枣核钉,那又何足为奇?你且看妈妈的手段。」只听得裘千尺道:「各人闪……」那「开」字尚未出口,枣核钉已疾射而出,直指黄蓉的小腹。

这枚枣核钉来势当真是悍猛无伦,虽是极小的一枚铁钉,但破空之声如若尖啸。黄蓉「啊」的一声高叫,捧腹弯腰,俯下身去,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待要上前相扶,啸声又起,这第二枚枣核钉却是射向黄蓉的胸口。黄蓉仍是一声大叫,摇摇晃晃的退后了几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格,两枚铁钉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按照这两枚铁钉的力道,便是最坚硬的岩石也能射入,何兄血肉之躯?但黄蓉身中两枚,虽似已受重伤,但竟不摔倒,显是苦苦支撑,要再受自己一钉。裘千尺心下骇然,暗想:「我先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不信她有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如此看来,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两钉,决计性命不保,从此报了杀兄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声,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裹喷出。这一次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要使铁钉透喉而过,强仇立毙于当场。

第一枚枣核钉射腹,第二枚刺胸,岂难道奇计百出的黄蓉便当真身受重伤?原来她说出甘受三钉之时,心下早已有了计较。先一阵郭芙的长剑被枣核钉打断,黄蓉拾起剑头,暗藏在衣袖之中,待那枣核钉打到,一弯臂便将剑头挡在铁钉射到之处。只是钉剑相撞,必有金铁之声,黄蓉大声叫唤,便将这撞声掩盖了过去。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但黄蓉之不致受伤,却也是靠了七分武功,三分侥幸。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既可稍减她心中怒气,同时也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枣核钉直指咽喉,若是举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来挡,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绽,自己便算是毁了不避不格的诺言,处此情境,只得行险,当下双膝微微一曲,那枣核钉对准了她嘴唇飞到。黄蓉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张口用力一吐,一股真气喷将出去。她知裘千尺的枣核钉所以这般来势凌厉,全凭真你激发,若是以气敌气,则敌远我近,大占便宜,枣核钉纵不从空堕落,来劲也必急减。那知道裘千尺独居山洞,手足既废,成日价除了苦练这枣核钉功夫之外,心不旁鹜,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是生儿育女,伴夫课徒,那能如她这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气喷出,那枣核钉来势只是略略一缓,射来的劲力仍是猛恶无比。黄蓉心中一惊,铁钉已到嘴唇,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别无他法,只好张口一咬,硬生生将那铁钉咬住了。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立足不定,倒退了两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装,这一次却当真是被铁钉来势冲击而退后,也幸好她应变奇速,退步消势,否则上下四枚门牙,非当场跌落不可。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围了拢来。黄蓉一仰头,波的一声,将那枚枣核钉吐出,钉入横梁之中,皱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这三钉,命不久长,盼你依言赐药。」

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也自骇然。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儿中了情花之毒,别说杨过不允婚事,他便当真是我的女婿,这半枚绝情丹也岂能给他?」眼见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黄蓉体内,何以她仍是直立不倒?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言入众人之耳,总不能立时反口,她双眼一转,已有计较,说道:「郭夫人,咱俩人虽然均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信,当胜须眉。你受我三钉,我甚是佩服,解药便可给你,但我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叫道:「我妈妈倘若受伤,这里大夥儿都要跟你拼命。」转头向黄蓉道:「妈,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当真。小妹虽然不才,生平说一是一,自当相助谷主退敌,便请赐药是幸。」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声音清朗,半点不像受了伤的模样,渐渐宽心。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惊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功夫,我纵要反悔,也不容易,只有待之以诈道。」于是说道:「如此甚好。」转头向女儿道:「萼儿过来,我有言吩咐。」

黄蓉一生不知对付过多少奸滑无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如何逃得过她双目?她知裘千尺决不肯就此轻轻易易的交出解药,只是将怎生推脱诈欺,一时自是猜想不出。

只听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数过去的第五块青砖揭开了。」绿萼大奇:「难道那绝情丹竟是藏在砖下?」黄蓉一听即明其理,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这绝情丹既是如此宝贵,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图谋。她藏在这当眼之处,确是使人猜想不到,那正是韩信用兵,置之险地而后生这遗意的变着。由此观之,砖下所藏当是真药无疑。她决不会事先料到有今日的情势,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者内室取药,黄蓉也真信不过取来的绝情丹是真是假,这时听她命女儿揭开青砖,倒是少了一层顾虑。

绿萼数到第五块青砖,拔出腰间匕首,从砖缝中插入,将那青砖揭起,只见砖下铺着灰坭,全无异状。

裘千尺道:「砖下藏药之处,大有机密,不能为外人所知,萼儿,俯耳过来。」黄蓉一听,知道裘千尺狡计将生,当下叫声「啊哟」,捧腹弯腰,装得身上伤势发作,好让裘千尺防备之心稍杀,那便易于猜测她的真意,岂知裘千尺也已料想到了此节,在绿萼耳畔说得声音极轻极轻,黄蓉虽是全神贯注,也只听到「那绝情丹便在青砖之下」十字,但她一看这情势,早已猜到绝情丹是在青砖之下,这十个字听来一无用处,此后只见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颤动,半个字也听不出来,再看绿萼时,但见她眉尖紧蹙,不住「嗯、嗯、嗯」的答应。

黄蓉明知眼前已到了紧急关头,却不知如何是好,正自惶急,忽听得一灯大师道:「蓉儿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如何?」黄蓉一回头,见一灯坐在屋角,脸上颇有关切之容,心想:「他一搭我的脉搏,便知我并非受伤。」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掌。一灯伸三指搭住她的脉搏,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说……阿弥陀佛……砖下有两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东首的藏真药……阿弥陀佛……西首的藏假药……阿弥陀佛……叫女儿取西首假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假药给你……阿弥陀佛……」

他口诵佛号之时,声音甚响,说到「砖下有两瓶」这些话时,声音放低。黄蓉是何等机伶之人,只听他说了「老婆婆说」那四字,即明其理。原来一灯大师数十年潜修,耳聪目明,远胜常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佛经上说,具此大神通者当深禅定中,「能闻六道众生语及世间种种音声,通达无碍。」这种说法过于玄妙,令人难信,但内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却非奇事。裘千尺对女儿低声细语,一灯大师在数丈外闭目静坐,一字一语听得明明白白。他知道真假药之辨关连杨过的性命,佛家有好生之德,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告知了黄蓉。

黄蓉待他念两句佛号,便问几句:「我的伤能治么?」「枣核钉能起出么?」每问一句话,刚好将一灯所说「东首的藏真药」、「西首的藏假药」那些话掩盖了。裘千尺向两人望了几眼,但见黄蓉脸有忧色,询问自己伤势,一灯不住的说「阿弥陀佛」,那料得到自己的奸计,已尽给对方知悉。

绿萼听母亲说完,点头答应,弯下腰来,伸手入砖瓦底的泥中一掏,果然有两个小瓷并列,她心中一酸,暗道:「杨郎啊杨郎,今日我拾却性命,取真药给你,这番苦心,你未能知道吧!」当下摸了东首那瓷瓶出来,说道:「妈!绝情丹在这儿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瓶子是从东首取出的,裘千尺和黄蓉都以是从西首取出。

盛放真药和假药的两个瓷瓶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药模样也无分别,裘千尺倘不以舌试舐药味,自己也难分真假。她见绿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还防这丫头偷了丹药去讨好情郎,现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紧了。」她生性偏狭狠恶,那懂得世上却有拾却自身以救旁人之人,当下说道:「将丹药拿去交给郭夫人。」绿萼道:「是!」双手捧着瓷瓶,走向黄蓉。

黄蓉先裣衽向裘千尺行礼,说道:「多谢厚意。」心中却想:「既知真药所在,难道还盗不到么?」正要伸手去接绿萼手中的瓷瓶,突然屋顶上喀喇一声巨响,灰土飞扬,登时开了一个大洞,一人从空跃落,挟手便将绿萼手中的瓷瓶夺了去。绿萼大惊失色,叫道:「爹爹!」这一惊真是比如见鬼魅还要害怕。

黄蓉见公孙绿萼脸色大变,神情显是极为惶急,不禁一怔:「公孙止夺去的瓷瓶,明明装的是假药,她何必如此着急?」便在此时,大厅厅门轰的一声巨响,土石纷飞,震的厅上每一枝红烛都摇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着又是一响,大门的门闩断为两截,向后弹出,砰砰两声,撞坏了两支石鼓圆凳,两扇包铁的石门徐徐分开,走进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杨过,女的则是小龙女、程英和陆无双。

绿萼见杨过进来,失声叫道:「杨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两步,随即觉得不妥,要说的那句话缩回了口中,而脚步也登时停住。黄蓉一直注视着绿萼的神色,只见她瞧着杨过的那副眼光之中,禁不住流露出无限的深情和焦虑,心念微动,已是恍然大悟,心道:「蓉儿啊蓉儿,难道你做了妈妈,连女儿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妈妈命她给咱们假药,但她痴恋过儿,递过来的却是真药。公孙止这老儿抢去的,正是续命灵丹,她如何不急?」

原来杨过和小龙女在花前并肩共语,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一见便甚投绿,拉住她的手问好,陆无双却跟杨过说着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说到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陆无双生性活泼,自与杨过相识以来,虽然渐渐的情愫暗生,口里却总是叫他「傻蛋」,随口说笑,脸上始终是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气。杨过与小龙女成婚后,对程陆二女心中颇感歉仄,这时见陆无双并无怨责之言,口口声声的说着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对小龙女也是非但绝无敌意,说话中流露着姊妹的亲切,自是大为欣慰。四个人坐在石上,互道别来情由。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是不擅言辞,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说有笑。程英在一旁听着,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叫我表妹时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想道:「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而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什么,郭夫人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丹妙药,我耽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失惊,问道:「怎么?姊姊也受了伤吗?咱们竟一点没瞧出来。」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无大碍。」陆无双道:「是什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神篇』么?这冰魄银针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并不难解。」杨过叹了口气,说道:「这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毒之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转经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一遍。陆无双伸手在石上猛击一掌,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势,竟是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样?」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与斩断他的手臂不同。」程英道:「姊姊,我师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其一时不致发作,但在体内停留愈久,愈是伤身,须得及早设法解毒才是。」小龙女道:「是啊,只待天竺神僧醒转,他是疗毒圣手,必能医我。」陆无双问道:「天竺神僧?他是谁啊?怎么要等他醒转?他睡着了么?」

杨过微笑道:「说是睡着了。那也不妨,只是他一觉要睡三日三夜。」他想此刻身处险境,到处均有敌人耳目,天竺神僧用花刺刺体以验毒性之事,眼下还不能对陆无双明言。陆无双道:「他睡得这么安稳大觉,也真是福气。」便在此时,忽听得一片细碎的脚步声,远远而来。杨过低声道:「别作声,有人来啦!」这两句话说得声音很低,但远处那人,耳音极佳,竟已知觉,登时停住了脚步,过了片刻,那人又拔步走动,但改了方向,却是走向天竺僧和朱子柳藏身之处的砖窑。小龙女叫道:「啊哟,不好,敌人到砖窑去找朱大叔啦!」杨过道:「别作声!咱们瞧瞧去。」忽听得身后树丛中轻轻一响,又似有人,陆无双道:「到处都是狐狸老鼠。」拾起地下一块小石,向响声之处掷去。那知石子投入树丛,竟无落地之声,显是给人伸手接去了。

陆无双道:「表姊,瞧瞧这里躲的是谁?」程英见杨龙二人脚步迅速,走得已远,拉着陆无双的手臂道:「跟着杨大哥,这儿道路盘旋曲折,别失散了。」陆无双加快脚步,低声道:「躲在树丛中的,恐怕是李莫愁。」程英道:「你怎知道?」陆无双道:「我从小跟她在一起,闻得出她的气息。」程英一惊,提气疾趋,她自知表姊妹二人实不是李莫愁的敌手,反正她中毒已深,想来活不久长。

陆无双跛了一足,轻身功夫又远不及表姊,全仗程英支臂借力,才勉强跟随得上。淡淡的星月之下,只见杨龙二人追赶着一人,那人东绕西走,似对道路十分熟悉,转了几个圈子,突然不知去向。杨过停了脚步,待程陆二人走近,说道:「公孙止重回绝情谷,不知有何图谋?」程陆姊妹未和公孙止会过,全然不明他的底细,小龙女心地又单纯,自也猜想不到公孙止这种老奸巨滑之辈的用意,三人对杨过这话,只有瞠目以对的份儿,杨过微一沉吟,道:「郭夫人和一灯大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好不好?」他和公孙止交过手,几番险死还生,知道这人武功极强,又是极工心计,这次回谷,必将引起极大风波,只要稍有失闪,已方便会有人着了他的手脚,因此上放心不下。

当下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三四十丈,只见厅顶人影一闪,接着垮喇喇一阵响,公孙止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暗叫:「不好!」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的破洞下布置了带刀渔网阵,要引自己入壳,于是提起玄铁重剑,摧毁了包铁的石门,昂首而入。一进厅门,只见公孙止左手持着一个小瓷瓶,右手横刀护身,在众人围困之下,微微冷笑。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聚支,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算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大模大样的往外闯出,猛见杨过破门直入,这股声威,迥非月前交手时可比。他一惊之下,不敢正面和他为敌,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破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服食,遏制了毒性,然后腾出时日来调制药材,重配灵丹给她清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是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一起,黄蓉抢过打狗棒,使个「缠」字诀,跟着跃高,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好贼子!」呼呼两声,两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之时,早已防备到她的突袭,挥刀一击,格开了一枚铁钉,上跃之势竟是丝毫不缓,眼见第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出击在外,不及收回再格。


八八: 七 女 夺 丹



公孙止的武功大半乃裘千尺所授,而一目受损,时日未久,当真是创深痛巨。一见枣核钉又追踪射至,如何不惊?眼见这枚枣核钉指向小腹,危急中拼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小腹受伤,当下身子一侧,将右腿挡在钉前。那知道裘千尺这一钉的射出,使劲既巧妙无比,用心又歹毒万分,那钉子明明射向公孙止,但飞到离他身子约摸半尺之处,突然间在半空中划个小小弧形,猛地射向黄蓉。暗器中途改道,在武功深湛之士,原本寻常,只要射出时劲力发中带收,或左斜右偏,或上飞下指,均能随心所欲,但裘千尺这两枚枣核钉,人人都见到是射向公孙止,蓦地里改道,连黄蓉这等机变之人,事先亦未防备,待得发觉,已然不及。幸好她应变也是奇速,半空中急使个「千斤堕」,向下疾落,拍的一声,那枣核钉终于射入她的右肩。

黄蓉虽然避开了要害,但那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拍的一声,一根打狗棒掉在地下,自她出任丐帮帮主,从洪七公手中接过这打狗棒后,江湖上会过无数英雄好汉,虽不能每仗必胜,但打狗棒脱手,却是从所未有之事。这一来因裘千尺过于狡诈,显然是两人联手在对付公孙止,那知她却会忽而转去攻击同伴,二来则因黄蓉将软猬甲给了女儿,如她仍有软猬甲护身,别说一枚枣核钉,便是十枚八枚打在身上,也是丝毫不致有损。

武三通、郭芙等见黄蓉一个踉跄,似乎又已受伤,还道她仍是故意做作,反不如先前她假受伤那般为她耽心,杨过却已瞧得明白,身形一晃,抢上去拾起打狗棒,递在黄蓉手里,同时玄铁剑向左一挥,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金刀尚未砍出,已被这股凌厉无比的剑势送得斜退了三尺。这一来他自是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月馀,这小子断了一臂,武功却精进若斯,一眼回瞥,只见裘千尺脸色苍白,显是也对杨过的武功大感讶异。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心想虎狼虽毒,亦不食亲生之儿,他竟欲害死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面的女子,那里还有半分父女之情?反正自己死志已决,心中惧怕尽去,向公孙止踏上一步,说道:「爹爹,你从前打断妈妈的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间罕有。但今日晚间,你在绝情峰下断肠崖,跟李莫愁说些什么话来?」

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僻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他虽是个狠毒之人,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做贼心虚,一听女儿当场指出,不由得脸色一变,道:「什……什么?我没说什么?」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跟咱家全不相干的女子。女儿是你亲生,你要我死,女儿原也不违抗,但你手中那枚绝情丹,却是妈妈答应不给旁人的,你还给我吧!」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

公孙止一缩手,将瓷瓶揣入怀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你们自知。」说着刀剑一交,发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说什么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全不相干的女子,不明其中原委,于是玄铁剑一横,拦住了公孙止的去路,向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一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命为他取丹之事,决不能让他知晓。过了几年,他名震天下,子孙满堂,那时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事,使他终生耿耿于怀。」于是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她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我亲生之父,此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裘千尺猛地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情丹,在我爹爹手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有黄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打了郭夫人一枚枣核钉,只有乘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坐收渔人之利。」当下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了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咱们绝情谷之人,个个来得去不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郭芙挺剑护母,耶律齐站在她的身边,手中长剑给了她使用,当下空手而上,自旁侧击。公孙止斜眼一瞪,心道:「好小子,当真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空手斗我?」金刀横砍,黑剑指向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来格,黄蓉急叫:「芙儿,小心!」但听铮的一声,她手中长剑又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郭芙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常言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空有满腹智计,到了亲生女儿遭险,在这一瞬之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在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性命在呼吸之间,眼见敌剑来势如风,削到了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极恼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斩断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之事,自也极是耿耿,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性格温柔,只觉这事甚是不幸,郭芙行止过于莽撞,要说盼望她也断一臂,却绝无此意,因此一听陆无双的呼喝,觉得她用心太狠,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的剑刃已掠到了郭芙的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被剑力震得立足不定,身子一晃,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没被削断,连血点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吃惊,公孙止和裘千尺也是心中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对陆无双甚是感激,她是个胸无城府的姑娘,还道陆无双是好意相救,叫道:「多谢姐姐!可是你怎知……」杨过在桃花岛居住甚久,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能损伤丝毫的软猬甲,此刻郭芙所以能保命全臂,纯系这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边自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心想公孙止一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如何能令其知悉软猬甲的秘密?要知敌人越是心神不定,行事越是易于得手。

杨过见公孙止和裘千尺相望一眼,眼光之中虽然各存怨毒,但更多的却是惊讶和疑问,要知公孙止手中的黑剑虽细,却是砍金断玉、削铁似坭的利器,这一剑居然只割破郭芙的衣袖而皮肉丝毫不损,自当令他们大惑不解,于是冷笑道:「公孙先生,你不认得这位姑娘是谁么?」公孙止跟李莫愁在断肠崖前相晤,对来谷各人的来历,早已探问了一个大概,明知郭芙是谁,但他不肯示弱,漫不在意的道:「小小一个女娃娃,我怎知她是谁。」杨过道:「这位姑娘是大侠郭靖之女,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儿,她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剑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是手下留情,难道我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黑剑一振,发出嗡嗡之声。郭芙心道:「若不是陆家姊姊提醒,我还忘了这软猬甲原来有这般妙用,看来她说话虽然尖酸刻薄,良心倒是好的,待会还得多谢她才是。」她见公孙止神色之中,对自己甚是轻视,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这是个有嬴无输的局面,这便宜如何不检?」于是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的功夫,且让他见识见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送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吧!」但看她得意扬扬,竟然是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的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这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一刀向她面门砍出,郭芙身形一闪,还了一剑。公孙止一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软猬甲,长剑之上却无护剑宝甲,只要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是非断不可。」当即回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呼的一声,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一掌若是拍在我软猬甲的倒刺之上,那你可算是倒足了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当真拍在身上,不免内脏受震,于是身子略倒,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存心受他一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用完,突然倒纵丈馀,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这软猬甲当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服,竟然已使他受了损伤。」

其实公孙止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他一心只是要将怀中的绝情丹尽速送去交给李莫愁服食,此时那有闲心来跟郭芙这种小姑娘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将敌情审察清楚,正面杨过和郭芙都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公孙绿萼站在母亲身边,见他怀了绝情丹,便要出厅,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的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竟不丝毫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孙止左手前伸,一勾一带,已扣住她手腕脉门,一转身,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拼命,大家同归于尽吧!」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只得一侧头,将两枚钉子向旁射出。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裘千尺只求枣核钉不致打在女儿身上,那里还顾得取什么准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怒众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但只因说了这两句话,略一延缓,杨过身形一晃,已截住了他的去路,说道:「公孙先生,咱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便走!」公孙止将女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转一圈,两个圈子,已向前趋进四尺,离杨过身子不过四五尺而已。眼见他将绿萼的身子越转越急,若是杨过以剑阻截,裘千尺以钉追击,均非伤了绿萼不可。

杨过心想:「我岂能为了抢夺救我自己的丹药,却去害了公孙姑娘的性命?」但见公孙止抓着女儿,又是一个圈子转上,当即向旁一跃。公孙绿萼身子在父亲手中,丝毫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斗然见到杨过让开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震:「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郎啊杨郎啊!」额头向前一伸,撞在公孙止挺起的黑剑之上。那黑剑锋锐异常,公孙绿萼登时香消玉碎,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是吃了一惊,心中微微一酸,但知此刻敌人势必拼命,危在瞬息之间,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后一抛,三枚铁钉尽数打在她的身上。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之后尚对她如此糟蹋,无不愤恨难当,纷纷拔出兵刃,便欲一涌而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围上了。」众弟子自幼便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出谷逃走,众弟子群龙无首,这才听从裘千尺的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每一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武三通、耶律齐、程英等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只要四周的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都得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右肩受伤,左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举手一扬,二十馀枚钢针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了过去。她左手的劲力虽然不及右手,但相距既近,钢针又多,这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那么渔纲阵打出一个缺口,便可由此冲出。那知这些渔网上每一个交结之处,均系有一块小小的吸铁石,专用以吸接暗器,但听得叮叮叮、铮铮铮几声响,黄蓉所发的钢针,裘千尺所喷的铁钉,全被渔网接了过去。黄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儿,举剑謢住头脸,强攻破网!」这时诸人之中,只有郭芙身披软猬实甲,渔网上的利刃伤她不得。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了上来。五六把尖刀在她身上一碰,渔网反弹回去,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然伤她不得,那渔网却要当她是一条大鱼般将她裹住。

杨过原先站在公孙止身后,本是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掉右转,已将他围入阵内。杨过既伤绿萼之死,又见情势危急,当下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那渔网上斩去。只听得垮喇喇一声响亮,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一齐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各人拳掌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卷土重来。杨过身子微侧,纵声一啸,两剑挥过,又是两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乃是用金丝和以钢线绞成,极是坚韧,岂知杨过的玄铁重剑无坚不摧,三剑斩去,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这小子已是强弩之末,攻他个措手不及!」杨过心想:「倘若他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是难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裂了一张。只因那渔网拉得甚紧,一剑下去,声音如碎金石。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叱道:「往那里走?」杨过一怔,但见黑影一晃,一个人从厅门的破洞中窜了进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进一人,满身血污,落冠散发,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上去。李莫愁手中虽有长剑,但见朱子柳疯了般红着眼睛,势同拼命,竟是不敢接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瞬息之间,竟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是惊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子柳,何以对他如此惧怕?」

说到武功,两人原是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得多了,这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决计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和敦儒、修文三人不及细问,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小弟,小弟……」一口气喘不过来,身子一晃,竟自摔倒。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杨过眼前一黑,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投,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啊」的一声,奔过去靠在他的身上。杨过一声长叹,将玄铁剑摔在地下,携着小龙女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身体抗毒之力甚强,他以情花自刺,预计昏晕后三日夜方醒,但只过了两日两夜,竟自提前醒转。他一睁开眼,便道:「子柳,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比我所设想的为轻,我已想到了解毒之方。」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杨过等均已到了绝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天竺僧道:「这花毒早解一刻便好一刻,事不宜迟,咱们便去配药救人。」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盖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之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也正生长在情花之下。那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的山石后面,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了一枚冰魄银针。天竺僧不谙武功,那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明知前面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并无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在地下,但肩背却全卖给了敌。李莫愁乘势刷的一剑,正中他的右肩,深入寸许。

朱子柳一指直出,点向敌人腰间。当真是名家出手,招招均抢先着,他肩头负伤,若是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人连绵进招,实是后患无穷。李莫愁领教过武三通的一阳指神功,但朱子柳出指有声,显然比武三通更强,眼见他虽处劣势,仍是奋指对攻,心下暗赞他功夫了得。两人剑来指去,交换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地下,一动不动,叫道:「师叔,师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应你,不如相从于地下。」她只道朱子柳见天竺僧一死,定然着惊,高手过招,只要心神稍有失常,立即便落下风,岂知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一招一式,丝毫不乱,招式中却反而加了几分劲力。

星月灯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数中攻势占了八成,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再拆数招,四下里一片寂静,不禁害怕起来,长剑一掠,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手腕,脉息全无,已是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奔进了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自己也迎了过去。黄蓉肩头虽伤,心智仍极清明,一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了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是万念俱灰,那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公孙止得去也好,全没放在心上,听到黄蓉的呼喝,只是微微苦笑,却不出手。耶律齐一弯腰,拾起半张给杨过斩裂了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武敦儒、完颜萍、耶律燕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使二人不能凑在一起。公孙止的带刀渔网阵没困住敌人,这时反而成为敌人用来绊住自己的利器。

厅上一阵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但听得呼呼、啊哟之声不绝,接连有五六名绿衣弟子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挥动金刀,向耶律燕砍去,程英举箫点他腕脉。公孙止见这一箫来得奇快,急忙缩刀,心中一震:「这么一个幼年女子竟然有此功夫!」跟着连刺两剑,均给程英一一化开,陆无双挺柳叶刀上前夹击,公孙止一意要靠到李莫愁身边将绝情丹递过给她,但两人相隔虽然不过半丈,总是给这六个少年男女阻住了,冲不过去,耳听得左侧风声响动,又有枣核钉袭来,心想:「只有先到厅外,方能和她会合。」挥剑格开铁钉,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人齐声忽哨,向左右一纵,掠过杨过和小龙女的身畔,窜出了厅去。杨过和小龙女倘若出手,原能阻住两人,但杨过的左手紧紧握着小龙女右掌,缓步而出,眼见公孙止和李莫愁纵出,竟是理也不理。

黄蓉叫道:「龙家妹子,截住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当即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龙儿,由得他去吧!」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见她赶得甚急,只得在后跟随。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东北,一个却向西北而行,众人也是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郭芙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防她又生恶计。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以朱子柳武功最强,但他肩背受伤甚重,奔了一阵,已渐感难支,众人停步瞧他,稍一耽搁,已失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个人在花丛假山之间穿来插去,始终不见李莫愁的影迹,武三通怒火冲天,奋神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但只须钉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通道:「师弟所言不错,咱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于是五人觅路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然听得前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那呼喝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什么了。众人扰攘了一夜,这时天色将明,月亮西沉,望出来更是朦胧。但见前面共有四条岔道,不知该走那一条才是。朱子柳凝了凝神,道:「这绝情谷中的道路按奇门之术布置,只是变化之法极是古奥,与近世所传大不相同,一时之间难以猜度。」完颜萍心细眼尖,忽然指着第二条道旁的一株小树,道:「朱前辈,你瞧这树上新砍了一刀。」朱子柳喜道:「不错,咱们便走这条路试试。」五人向前走了数丈,那条路折而回头。武修文道:「不对啦,咱们反向东去了。」朱子柳道:「回头路总得走走,岂能永远的一往无前。」果然走不多时,那路折而向南,再一固个转弯,便折而向西了,道旁的小树上又出现了一个刀痕,削去了一片树皮。

武三通等精神一振,向前疾行,路旁树木越来越密,地势也越来越是险峻,好在每到一处岔路弯角,树木或者泥土之上必有刀痕。原来程英随着杨过、小龙女追赶公孙止,眼见他盘旋奔驰,深恐给他引入迷宫,无法回去,因此叫陆无双沿途留下记认,没料到竟成为后来者的指路标志。武三通等一行奔了一阵,天色渐明,但身周树木阴森,山路陡削,赶得反而慢了。正行之间,忽听得头顶一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头,只见对面一处悬崖之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尖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痫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下面万丈深谷,这人死不足惜,可是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当下如飞奔去,转了一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望着公孙止。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骗他下来。」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势,但见一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那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满了青苔,便是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了骗他出来之外,确无别法,但公孙止何等老奸巨猾,岂会上当?这事可真是棘手之极。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当是义不容辞,当下袍袖一捋,说道:「待我去掀他过来。」刚跨出一步,身边人影一闪,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右袖缠住,给他拉了回来,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什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涨得绯红,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一张,已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是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己见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的身前。


他身子一起,黄蓉抢过打狗棒,使个「缠」字诀,跟着跃高,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好贼子!」呼呼两声,两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之时,早已防备到她的突袭,挥刀一击,格开了一枚铁钉,上跃之势竟是丝毫不缓,眼见第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出击在外,不及收回再格。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九:情是何物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两步,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笑道:「你真不要命了么?」小龙女两手各持一剑,心中暗暗祷祝:「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于是柔声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因我这苦命女子,害得你数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然,今日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公孙止道:「那你干什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绝情丹,救我夫郎。此丹于你无用,若肯赐下,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飞,这般丰姿,李莫愁又岂能及得她的万一。他张着一目痴痴而望,心中忽起歹念,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君?」小龙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了他骨溜溜转动的眼光,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始终对我情意绵绵,可是我心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怪眼一番,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我为敌,可莫怪我刀剑无情了。」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不是枉自相识一场?」她说话语音甚是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一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眼见到杨过这小子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的打滚,要见你这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是恶毒,咬牙切齿,脸露奸笑。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去,因为他顾惜我啊。他可不在乎自己毒发不毒发。」只听得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种人多说什么?」若不是那石梁实在太窄,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他回头了。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只是站立之处地势太险,她策一加挣扎,两人势必同时摔下深谷,跌得尸骨无存,但若不擒她为质,使敌人有所顾忌,那么自己困于这断肠崖上,如何方能脱身?见敌人之中只有杨过一人厉害,但他手中少了那柄玄铁重剑,自己一冲一闯,他未必能够拦阻得住,最好是紧随着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一打定,刀剑一击,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谷响应,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了过来。

那知道小龙女自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然脏腑潜毒,内力稍减,但双手同使「素心剑法」之神妙,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要知他刀剑虽然变幻无方,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两团白影,左进右击,前拒后攻,竟将公孙止打了个手忙脚乱。公孙止越斗越是心惊,暗暗生悔:「若早知她忽学会了这样厉害的剑术,那是决不能跟她动手的了。」幸好「玉女素心剑」招数虽然精少,但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居然还支持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都赶到。各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如此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龙姊姊一人怎斗得他过?」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无第二人可插足之处。」

郭芙虽然生性莽撞,又被母亲宠得惯了,不免娇纵,但心地却甚良善,眼见小龙女处境极是凶险,她和公孙止交过手,知道这独目老者武功精通,连母亲也非他敌手,小龙女独自一人如何斗得他过?但耶律齐说石梁上再无馀人插足之地,又确是实情。她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是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各人便算插翅能飞,到了对面山崖上也是无处立足。只听得公孙止大声吆喝,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时候稍长,看来终须丧在公孙止的手下。但杨过、黄蓉等高手却瞧出小龙女招数上实占上风。

再斗片刻,黄蓉又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种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无第三人会得,那么小龙女这功夫自是周伯通所授了。只是公孙止的功夫实在强得太多,而小龙女重伤之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剑招上虽然占了便宜,翻翻滚滚,百馀招内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咱们只有一术可以相助。」说道:「过儿,你和我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生,裘千尺那恶妇已被我一剑刺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拿解药给她,便要来寻你的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说,只要你治愈了她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咱们大夥儿决不容你心愿满足,拿到你之后,要你身受情花刺肤之惨。」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化成厉鬼来捉你啦,喏喏喏,就在你的背后,你快转身瞧她啊。」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小龙女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她事不关己,二来她能分心二用,虽然听到说话,剑上丝毫不缓,公孙止本就已渐趋下风,这么一来,更是心神散乱,他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什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啊,她为什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的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突然间提气喝道:「好,抓公孙止的头颈。」公孙止明知他是在扰乱自己的心神,但斗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战,回头斜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的左腕。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光闪烁,掉入了崖下的山谷,过了良久,才传上来极轻微的拍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好象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谷底当真是深不可测了。

公孙止金刀一失,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一晃,右手的黑剑又掉下了谷去。小龙女一剑对着他前胸,一剑指住他小腹,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要活命,那里还有抗拒馀地,于是探手入怀,掏出那个小小瓷瓶递了过来。小龙女左手剑仍是指住他胸口,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到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当下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了回来。

武三通、朱子柳等虽然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但实未料到她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本领,两手同使双剑,而双剑的剑招变化竟是截然不同,分进合击,亦刚亦柔,实是生平所未见,他们曾听武林人士传言,周伯通和郭靖有双手分使不同武功的本领,但得之传闻,也只是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他们武学造诣均深,每看到奥妙凶险之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耶律齐、程英、郭芙等年幼一辈的更是瞧得目为之眩,虽不能全然体会小龙女剑术中的精微奥妙,但均知眼前这一场激斗,生平实难有几回得见,想到小龙女娇柔婀娜,年纪与自己相若,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武功,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

陆无双对小龙女的得配杨过,初时私心不免有愤愤不平之感,此刻一战之后,纵在内心深处,也知自己万万不及,无可比并。

但见小龙女手持瓷瓶飘飘若仙般从石梁上过来,众人望见,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了拢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吧?」杨过漫不经意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怎样?为什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觉丹田气血道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是气运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杨过握着她右手,但觉她手掌渐渐冰冷,惊道:「龙儿,龙儿,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什么,你快把丹药服了。」杨过颤声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龙儿啊龙儿,难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他说到此处,伤痛欲绝,从她手中抢过瓷瓶丹药,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有能治他体内毒质的半枚丹药,抛掷到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呆了一呆,不由得齐声惊呼,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伤痛,又是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武氏兄弟、郭芙、完颜萍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便在此时,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一面吆喝,一面向左首山崖边赶了过去。众人侧首一望,只见公孙止展开上乘轻功,向西疾奔,那边山畔的斜坡之上,黄衫飘飘,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手中捧着一支巨大的木箱,白须拂肩,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黄衫道姑赶过来。」周伯通道:「好,大夥儿瞧瞧老顽童的本领。」揭开木箱的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火焚终南山,全真教诸士全身而退,各人携带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那周伯通却掮了一支木箱,将小龙女养驯的玉蜂都装了来。周伯通人虽胡闹,天资却甚聪明,自己孜孜不倦的玩弄,终于体会了指挥蜂群之法,这时听得黄蓉一叫,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中一缩身,躲了开去,李莫愁见玉蜂嗡嗡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近。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吧!」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将蜂群收回,但忙乱之中,玉蜂群那能听他号令?仍是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来。武三通生怕又被她兔脱,顾不得蜂螯之痛,迎面向李莫愁赶去。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得玉蜂嗡嗡声响,便似回到了终南故居一般,心头一喜,说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了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再也不四散乱飞。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吧?」李莫愁脸如死灰,道:「那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万丈深渊之中。你为什么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我和他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她知这个小师妹从来不打诳语,万万料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是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道:「周老爷爷,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叫道:「龙姑娘,多谢你啊!」一灯大师微笑说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是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忙合上箱盖,说道:「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头也不回的扬长去了。

李莫愁一瞧周遭情势,心想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均抵敌不住,何况群敌合围?当下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自称作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吧!」说着倒转长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了摇头道:「事已如斯,我杀你作甚?」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悉,今日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给你弄到那里去了?」李莫愁斗然间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两人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都烧成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在东海之中,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着,怨毒之深,当真是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说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我全家给你杀得鸡犬不留,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无端端死在你的手下,别人饶你,咱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拂尘针掌之下,生平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愁万冤,我终究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一振,拍的一声,自己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竟存轻蔑,双手负在背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烈火烧得甚猛。黄蓉道:「不好,庄子着了火。」朱子柳道:「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上前,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道,使她无法再逃。

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往原路奔回,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之声不绝于耳。武三通道:「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

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婆婆裘千尺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提气急奔,说道:「谷中弟子多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婆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人心胸狭窄……」说话之间已奔近火浣室。该处左近并无房舍,火头一时还烧不到。朱子柳抱起天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犹带笑容,似乎临死之前,刚发见了什么。武三通垂泪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什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时正在查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一遍,并未发见有何异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摸了几下,也寻不到什么东西,向朱子柳说道:「令师叔竟没留下什么言语么?」朱子柳道:「没有。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有大敌窥伺在侧。」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的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什么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端一闻,觉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一灯忙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呆,心下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恶的女魔头把草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种人,你也要心存慈悲么?」这时四周树木着火,毕卜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是难以忍受。黄蓉道:「大夥先退向东北角石山上再说。」当下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尽数卷在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想悄悄冲开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便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立时刻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着气气护身,花毒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风流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她眼睛一花,馍馍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为他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再来见我?」她心中一动激情,身上的花毒发作更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如此可怕,状若疯癫,都是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死了他,世上的好人坏人我都要杀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为什么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一头向武敦儒手中所持的长剑上撞了过去。

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地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将剑一缩。李莫愁撞了个空,脚下无力,一个筋斗,骨碌碌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管,在她四周飞舞,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动也不动。

众人见她烈火焚身,竟是全不在意,无不惊骇。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心中不忍,叫:「师姐,快奔出来,快出来!」但李莫愁挺立在态态大火之中,对周遭情景,竟是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众人目瞪口呆,谁也说不出话来。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这赤练仙子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原是死有馀辜,但此人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程英和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而见她下场如此之惨,虽说大仇得报,心下却无喜悦之情。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无作,但生平也有一善,她于郭襄有数日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支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公孙绿萼的遗体,但那火头从大厅而起。没行到半路,早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是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消魂,不禁一声长叹。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寒夜枭鸣,极是刺耳,听声音相距不近,但这笑声远远传来,仍是震人耳鼓,动人心魄,想这发笑者内力实是深厚之极。杨过冲口而出道:「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尚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现在还想不透么?」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一干人到绝情谷来,原是为替杨过求取解药,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丹药,定要迫他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个人一齐道:「咱们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走便奔。杨过叹了口气摇摇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程英一直在旁脉脉无言的瞧着他,突然道:「杨大哥,你不可拂逆众人一片好心。咱们都过去吧!」程英生平待杨过甚厚,杨过心中极是感激,虽然他情有独锺,不能移爱,但对这位红颜知己,向来相敬殊深。她自和杨过相识以来,从没求过他做什么,这时忽地说出这句话来,教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夥去瞧瞧这老太婆在山顶捣什么鬼。」陆无双抿嘴笑道:「傻蛋,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

一行人根据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裘千尺三人从地洞中逃出生天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亦是存世不久,思之宁不慨然?

众人行到离那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一人,坐在山巅的一张椅子之中,仰天狂笑,状若发疯。陆无双道:「她独个儿在这里傻笑,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说道:「大家别走近身去,这人心肠毒辣,须防她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癫。」大家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蓉提一口气,正欲开口,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这长袍挺得笔直,劲透衫尾,的是了得。众人心中暗暗喝采,只听他一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乾乾净净,今日还饶得过你么?」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口中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这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铁钉的射程又远,因此响声更是尖锐威猛。但见公孙止长袍一抖,已将铁钉裹住。那枣核钉力道极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然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公孙止身上,那正是以柔克刚之理。公孙止初时还料不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只是心中恼怒已极,又见她独自坐在山巅,孤立无援,正是予以一掌击毙的良机,倘若山下的敌人赶到,那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害不得自己,脚下更速。

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道:「快救人哪!」脸上现出惶恐之色。郭芙道:「妈,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有疯,却何以大声发笑,将他招来?」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又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一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一瞬之间,地底下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连人带椅,一齐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为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下传了上来,这声音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有杨过懂得其中的缘故,轻轻叹道:「好姻缘变作了冤家!」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大洞,向下一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中受尽了折磨,心中怨毒极深,先是一把火将绝情山庄烧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出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击毙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她发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不起疑心。公孙止并不知悉这荒山之巅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这一跌百馀丈,一对生死冤家化作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想不到两人生时切齿为雠,到头来却同日同时而死,同地同穴而葬。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惜。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在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处隐伏危机,均盼越早离去越好。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眉道:「我肩头受伤不轻,这时痛得更加厉害。今日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说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各人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一件事跟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你放心,她既已和你成婚,我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笑道:「你不妨劝着试试。」心中却感奇怪:「郭伯母会跟她说些什么?」眼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子树下坐了下来,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转念一想:「龙儿什么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九0: 十 六 年 后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我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没有什么。」她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将我治得无药可救,你纵然说万分的过意不去,又有什么用了?」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仄。她尚不知郭芙那枚银针一发,实已制了小龙女的死命。她只道银针虽毒,亦不难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中针,情形截然不同。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其中的原委,当下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妹妹辛辛苦苦的痽夺得绝情丹来,过儿却不肯服,竟尔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什么缘故?」小龙女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你不知我中了毒针之后,性命已危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义深重,他焉肯独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于是说道:「他脾气有点古怪。」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妹妹在那断肠崖头恶斗公孙止,何尝不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过儿在这世上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吧。」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人人说郭夫人足智多谋,果然不虚。那……那是什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僧临死之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我听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他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一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是无药可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她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神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那也胜于情花之毒发作而死了。她低头沉吟,心意已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是够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她虽聪明,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在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

她抬起头来,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坳之中,虽听不见两人说话,但目光始终没离开小龙女。

这时众人或在山洞之中,或在大树之下,铺草垫叶,各自安排了今晚住宿的处所。杨过见黄蓉说完了话走开,于是缓缓走到小龙女身旁。小龙女微笑着站起,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今日旁人的事儿一概不许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从山腰的幽径走去,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龙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一辨声息,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为一个人锺情,有的人你可分不出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一直低头沉思,脉脉不语。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之下,一抬头,只见夕阳在山,映得半天云彩或红或紫,衬着蓝天薄雾,照着山顶积雪,实是美艳难以言宣,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恋恋。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道:「你说人死之后,真是要到阴世去,真是有个阎王么?」杨过道:「但愿得如此。阴世便是有刀山油锅种种苦刑,也但愿真有个阴世。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相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永远远记着你的恩情。」

小龙女善于自制,虽然心中悲伤,语气还是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你梨花儿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生着一朵深红色的花儿,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又不似芍药。杨过道:「这花儿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这般烂。我若给她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吧。」说着俯身摘下,插在小龙女的鬓边。小龙女笑道:「多谢你啦,赠我以异卉,锡彼以嘉名。」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么?」杨过道:「怎地会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加不敢违。」小龙女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倚着坐在草地之上,但见四周景色如画,谁也不拾得离开。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中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眼见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伤,过不多时,都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么?」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挣眼一看,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一跃而起,四周一望,但见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呼道:「龙儿,龙儿!」

杨过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别说没有奇禽怪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的身旁,我决不致绝无知觉。」他这么一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个都极是奇怪,分头在绝情谷四周查找了一遍,却那有她的踪迹?

杨过心想:「她必是自行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什么要走?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一席话有关。当日她悄然远引,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话说话而起。」突然大声道:「郭伯母,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话?」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知道情势有些不妙,道:「我要劝你服那断肠草,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何必独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丹田内脏,她又不是仙人,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杨龙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脉,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到了那里去呢?」她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望视着她,黄蓉望那山峰发战,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又惊又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挽救我一命,是也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说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她自尽,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实不知该当如何。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杨个水落石出。」

当下各人举刀挥剑,割切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没多时便已结成一条百馀丈的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起了疑心,自己纵然出这阻止,他也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不由得踌躇不语。程英毅然说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了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他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手足无力,只得点了点头。武三通和耶律齐等几个大力之人拉住长索,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这地底山洞的出口是在山峰顶巅,因而此洞之深,便和山峰的高度相等,那条长索直放到只馀数丈,程英方始着地。众人团团站立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两人想的是同样的心思:「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是涌身往洞中一跃,咱们须得立时拉住了他。」各人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

各人越等越是心焦,程英却始终迟迟不上。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这儿跟你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着的绳索突然摇晃了几下,郭芙、武氏兄弟齐声道:「快拉她上来。」各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身子未出洞口,已大声道:「没有,没有杨大嫂。」众人心中一喜,不约而同吁了一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仔细细瞧过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尚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杨过没听她说完,心中一震,发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龙儿!」到得崖前,山谷间但见灰雾茫茫,白雪片片,难闻鸟语,那有人影?

杨过低头寻思:「龙儿是个心地正纯之人,如有什么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他逐一回想小龙女临睡之时说过的言语,心道:「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我什么啊?」抬起头来,低头道:「龙儿啊龙儿,你到底到了那里呢?到底要我遵从你什么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便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佩红花,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龙女在?只是皜雪片片,随风飞舞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杨过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之际,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木草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如此凑巧?」当下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到临近一看,不禁胸口腾的一震,这花明明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左侧两片花瓣微现憔悴之色,他认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曾说要给花儿取个名字,便叫作「龙女花」。花既在此,小龙女自是到过此处了。

他俯身拾起花儿,只见花下有一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那情花树下的断肠草。杨过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的细看,上面并无字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么啊?」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之间,实不明小龙女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后在此相会,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他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堕入底谷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无人制得他住,势必被他一同拖累堕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话。」程英点点头,道:「是!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只是助你找寻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么?」杨过道:「是啊。为什么要十六年?为什么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了崖上,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声读了一遍,心中也是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咱们问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过来时脚下小心。」当下飞身过了对山,将崖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惊喜交集,道:「你说……说是喜讯么?」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姊妹遇到了南海神尼了,当真是旷世奇缘。」杨过脸上现出迷惘之色,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深不可测,比这位一灯大师辈份还高,因她足迹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多不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四十八,不错,是四十八年之前的事了。」杨过将信将疑,道:「四十八年?」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定有慈悲。龙姑娘这等美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欢喜,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么?」一灯「嗯」的一声,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么?」一灯摇头说:「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年少夫妻,如此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么?龙妹妹武功已这么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贴贴才罢手么?」说着哈哈一笑。

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道:「怎么?」杨过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运经脉疗伤,如何误中郭芙所发的冰魄银针,如何毒入脏腑等情简述一遍,最后说道:「龙儿她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么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世医治不好的了。」小龙女中毒之事,黄蓉已听小龙女亲口说过,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也是昨晚听龙家妹妹说起才知。过儿,你这番猜测,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所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过「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石,却是千真万确之事,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他沉吟半晌,忽问:「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知道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另有旁人么?」一灯摇头道:「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悄然归来,要是见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杨过眼眶中泪水充盈,望出来馍糊一片,依稀似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是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

一阵冷风吹来,杨过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道:「郭伯母,那找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黄蓉道:「过儿你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陡足,而男子一近此岛,更是立召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杨过瞪着黄蓉道:「郭伯母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妹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是的。她写我这『杨』字,右边总是多写一画,别人假冒不来。」黄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来让你宽心的呢。」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吧!」他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是素未听闻,只得向一灯说道:「师父,此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这四指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阳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说道:「这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弓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武三通和朱子柳听了,均各唏嘘。

杨过当天竺神僧被李莫愁打死之后,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六年后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于是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嘴嚼,但觉其味奇苦,远胜黄莲。杨过连草带汁,吞入肚中,以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深恐独死,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到这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于是盘膝坐下,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大痛起来。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那疼痛渐渐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实是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血殷红灿烂,比平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是「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是脸有喜色,低声道:「师弟啊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说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大师和郭伯母三位救的。」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么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是一日减轻一日。」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经无毒,你仍是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倘若动情,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的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是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什么?」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郭芙仍不住口:「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

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独自去桃花岛吧,我可不许你回襄阳城。」郭芙不敢再说,只是对陆无双怒目而视。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陆家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为「陆家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一喜,于是还刀入鞘,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施主服断肠草而身体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最好别连续服食,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黄蓉见天色已明,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心中甚是牵挂,今日便要上道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吧,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龙……龙姑娘。」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龙家妹妹真无音频,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的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当下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么?」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什么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全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黄蓉知道这位小师妹是个外和内刚的性儿,如果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小师妹照料,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之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小妹和拙夫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位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被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渐已熄灭。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杨过道:「咱们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杨过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如若异性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逾,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了头,眼中含泪,忙道:「大哥如此说,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那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棵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时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倒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在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她一言,精神为之一振,当下三人到火场之中,检出三件铁器,拆下树枝装上把手,对谷中尚未烧毁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的砍伐下来。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乾净。三人唯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树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人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世人不复再睹。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来,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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