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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江湖

[旧版书] 旧版《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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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一: 风 陵 渡 头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却尽可抵御得住,于是取过一棵断肠草,嚼烂咽下,随即运气护心。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减轻,疼痛也不如上之次那么厉害,过了一个多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是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于是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们还是同门。咱们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都载在一部玉女心经之中。这部心经给李莫愁抢了去,陪她葬身火窟,幸好我还记得,左右无事,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并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绝情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这数日之中,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那玉女心经,她所学的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住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这日天明醒转,她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杨过所歇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写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向南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一酸,咽哽道:「二姊,你说他……他到那里去啦?自们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是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口头虽是如此说,心中却也甚是难过。

且说杨过在断肠崖前居了月馀,将一部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接到小龙女的音频,知道再等也是无用,于是沙上留字,飘然出走。他想终南山是与小龙女旧居之地,倘若回去,不免触目伤心,于是孤身一人,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自冬至春,这日已近襄阳,但见沿着大道被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之中,出现草舍茅寮,虽不能回覆昔日的繁华,但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未南下。杨过虽然牵记郭靖,但不愿再见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了大半日,已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杨过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杨过一抬头,但见那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花豹。那豹子被它神力掀住,那里还能动弹,但兀自呜呜发威。神雕见是杨过,放开豹子,纵上前来,那豹子死里逃生,挟着尾已钻入了草丛之中。杨过抱住神雕,一人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齐回到石室。杨过回想起离此不过数月,自己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经历了不少的变化,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它一吐心怀了。

如此数日,杨过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前来。

杨过将玄铁重剑抛在绝情谷中,没再取回,这时纵跃上崖,再看崖上的石刻,看到杇烂的木剑之下的石刻写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那玄铁重剑,几已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前罪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却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馀年中,我便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于是攀折了一根树枝,削成一柄木剑,潜心思索,寻思:「那玄铁剑重近七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制胜,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力充沛,恃强制弱。」

自此而后,他每日便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觉自夏徊秋,自秋而冬,与小龙女分手,已近一年。杨过但觉这一年中内力剑术进展均慢,正烦躁间,天上飘飘荡荡,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那神雕欢呼一声,跃到空旷之地,展开支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倒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那神雕双翅滚动之力越来越大,雪毛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到它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舞动,每见雪花飘落,或以剑风,或用袖力,将雪花荡开,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增进不少。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在雪中与神雕舞剑为戏。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杨过正自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一翅向他扫来。杨过没有防备,险险给它扫中,当即纵身一跃,避过了一扫,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黏了上来。杨过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与我搏击为戏,终至剑术大进,今日自是它又在和我练剑了。」于是伸出木剑还刺一剑,但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避,乘隙还击。」于是又削了一柄木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馀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暗想:「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上纵是在睡梦之中,也是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复如数月前那么的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格日壮,一年前的憔悴容色,已然尽去。

眼见天寒地冻,已是与小龙女分手的周年,杨过道:「雕兄啊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于是携了木剑,出谷而去。那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那知神雕一口咬住他的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那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一露出作别向北之意,便啄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此雕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了。」于是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当下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而东,不一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杨过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反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想来又是潮涨之时。那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支马蹄一齐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一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是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斯之威,脸上不禁微微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的劲力扑击而至。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觉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他知道此时处境甚危,幸好他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于是打个「千斤堕」,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当下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杨过右臂使劲在水中一按,身子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杨过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但觉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如山洪般只是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只得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他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每当神雕与他扑击为戏,总是避开木剑的正面,不敢以翅相接。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用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树上,木剑砍折,那树干却也断为两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藉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不问寒暑。那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是震耳欲聋,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自响而轻,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这海边已有六年了。这时候杨过手仗一剑,在海潮中踏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将扑面巨浪一一荡开,他虽隐居海隅,从未与武林中人过招动手,但那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抵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的心境:「具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乎?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的法门,我又焉能传此神技?我口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不知它已有几百岁,我便是叫它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他一面练剑,一面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位舟师海客,竟无半点音频,他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终是难与小龙女相会。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话说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宪宗九年,时值二月阳春,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原来这几日天气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到这日北风一刮,却又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因此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能行车,许多要渡河南下的行商客人,都被阻在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满的了,后来的客商无处可以住宿,脾气暴躁的便和店家争吵起来。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字号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采头。因这家客店房舍宽大,找不到店的商客便人人涌到这里,因此特别的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了三四个人,馀下的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厅上围坐。店夥搬开桌椅,在厅中生了一堆大火。众客人望着门外,但见北风正紧,卷得雪花飞舞,明日未必便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安渡老店门口。厅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宽敞乾净的上房。」掌柜的笑道:「对不住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实是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吧,便一间也成。」

掌柜的道:「当真是对不住,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一挥马鞭,拍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叱道:「废话!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钱便是了。」说着便向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斗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斗然一亮,只见她年纪三十有馀,杏眼桃腮,容频悄丽,身穿宝蓝色的皮袄,领口处露出一片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妇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秀美无俦。那年轻男人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颗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

众客商为这三人气势所摄,本在相互说话的人都住口不言,望着三人。店伴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位都是找不到屋子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让大家挪一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说不定就能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势也确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堂上坐在火旁的一个中年妇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到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

那美貌少妇道:「好,多谢你啦。」坐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那三人坐下不久,店夥便送上饭来,菜馐倒还丰盛,鸡肉俱有,白酒任要。那美貌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年轻男子也陪着她喝,那个文秀少女可是滴酒不饮,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弟。那男子年纪似较少女为大,却叫她「姊姊」。

酒饭已罢,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虎虎,一时都无睡意。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解冰,老天爷真不教人活么?」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什么?你只要在咱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了安乐窝。」

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只听另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情景?」那湖北客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都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全力扶持……」那少妇听到「郭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又是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竭力死守,没一个怀有贰心,像小人只是个推车的小商贩,也奋勇搬土运石,筑城守御,我脸上这老大的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之下,果然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是肃然起敬。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像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侵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啊。你瞧蒙古大军攻襄阳十馀年,始终攻打不下,别的地方却是势如破竹,听说西域外国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咱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古皇帝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到这里,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说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拚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瞧咱们广东佬也好好的跟他干一干。」那湖北人道:「是啊。蒙古鞑子攻不进襄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把四五岁六七岁的孩儿用绳子缚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地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儿早已绝气。咱们在城头听到孩儿啼哭呼号,那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那知他越是狠毒,咱们越是守得坚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也吃喝乾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没有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这十多年来,大宋半壁江山早已保守不稳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飞爷爷那是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服杀了好几位保民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

那四川人道:「蒙古鞑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玠余大人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百家生佛一般。那知当今皇上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人擅权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换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统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朝廷不怪自己委杀忠臣,反说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

众人同声叹息,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败坏,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有三犬,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一犬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中那个『大』之旁都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则王惟忠王将军受刑时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么?」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得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大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件异事。

众人齐问:「什么异事?」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刑场之时,在临安城中高声大呼,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呼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然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悬在临安东门的钟楼檐角之上,用一根长竿高高挑着。这地方是猿猿也爬不上去,别说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有的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临安人无一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说话,实非虚言。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备何等周密,常人怎能杀得了他?而把他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他是生着翅膀的飞鸟,才有这个本领。」那四川人道:「天下尽多奇异能之人,小弟若非亲见,原也不信。」那少年道:「你亲眼见他把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亲眼看见?」那四川人微一迟疑道:「王惟忠将军有一个亲生儿子,王将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为了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是军中一位少年将军,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于是将父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了一日,王将军已身死市曹。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的檐角虽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须轻轻一纵便跃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俊雅,神情潇洒,马鞍后面带着一头极大极丑的怪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道:「不错,这便是江湖上赫有名的『神雕侠』!」那四川人道:「他叫做『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扶困济弱,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姓名,江湖上的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啊,便送了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什么当不起呢?他若当不起,谁还当得起?」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也是大侠,我也是大侠也未免太多啦。」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河北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不得一睡。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受冤,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危犯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一入耳中,人人觉得是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妇道:「你懂得什么?」她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涂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王将军便是先父,小人一命便是神雕大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欲得之而甘心,但涉及救命恩人的令誉,不得不自露身份了。」


九二: 神 雕 大 侠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夥儿都给他一刀。」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那文秀少女望着门外白雪,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那四川人道:「王大哥,这位神雕大侠既有这等高强的武功,他一条手臂又怎地会断了?」那美妇人脸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那四川人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那临安少年又道:「小王将军既然亲眼目睹神雕侠杀奸诛恶,那自不是天神将所为了,但奸相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客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脸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在却改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在一夜之间,变成青色,这青色从此不退,凭他多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相奏道:他忠君爱国,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差遣神将把他脸皮打青了的。」那广东人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意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此事也是神雕侠所为,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么又是神雕侠所为?」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广东客人急欲早知详情,命店小二打过两斤白乾,请那大汉喝酒。那大汉喝了一大碗,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夥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有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于是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

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什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了『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他惊堂木又是一挥,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人掀了上来。从前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廊下见过他面目标,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大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玩敌误国,种种奸险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丈板再说!』大夥儿素来恨这奸相,这时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一句,他便招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亲笔书供,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命咱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那美秀少女忽地噗吓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面起上来,喝道:『把他脑袋砍了!』我知道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在全颈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砍在他头颈中的不是刀锋,却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侠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但盼他改过自新。』于是叫咱们便穿着衙门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夥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把丁大全的供状送到了皇宫之中,亲手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对他深信不疑,还是叫他做宰相下做下去。」

那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一个秦桧,来一个韩侘胄,去了韩侘胄,来一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前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残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汉子道:「除非访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妇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一根拨火铁棒,正在火堆中拨火使旺,随手从地下拾起木柴,在拨火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瞧那火棒时,已是弯曲如钩。那大汉性子虽躁,但见她如此的功夫,吃了这个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大侠说得好好地,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给他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裂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都说不出口。

那少女道:「大叔,你再说那些神雕侠的事。你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那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你怎么认得神雕侠的?他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说道:「姊姊,不知他的神雕跟咱们的双雕比起来怎样?」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那有什么雕儿鹰儿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小小年纪,你懂得什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呢,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人虽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那少女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什么也不懂的。」回头又问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事吧!」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无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那少女提起酒壶,跟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吧!」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叔叔伯伯喝酒,驱一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叱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个店伴将酒送了上来。那美貌少妇沉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开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总值得十几两银子吧。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羔。」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上的这颗明珠,总值得二三百两银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子柳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挟起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着了你。」那少妇大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说你跟谁在一起走?」那少年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三人一块儿行,不可失败了。」那少女笑道:「是么?你不带我,若是我回不到襄阳,你做姊姊的脱得了干系么?」那少妇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一掠。那少女左手上前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势美妙已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交接了七八招,使的都是极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的痒,那少妇也抓不着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里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姊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自在火堆旁坐下,即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可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却不是他所发的了。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可轻易显露功夫来着。」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稳健持重,算你说得对。」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忘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快说罢。」

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说道:「是啦,你大叔说的,自然是千真万确。」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的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乾乾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的,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用武,却是用钱去买的。」那少女道:「这倒奇了,他用钱买你?你值几文钱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得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四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死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那也无话可说。这一日判了斩决,令我最气恼的,却要我和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同时处决。我清清白白一条硬汉,却在法场上和一个狗贼一块儿死,这可教人死得不服。那知道过了几天,那土豪向县官使了银子,县官将我提上堂去一顿烤打,说那土豪掳人勒赎、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登时将那土豪释放。后来牢头跟我说,那土豪送了二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的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犯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做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

「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说也奇怪,那土豪又是和我并排跪着,我破口便骂:『贼赃官,你贪污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跟着便将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旁人的帐上?」

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个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那大汉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知道了其中曲折,他说他有事在身,不能跟这赃官算帐,便给了我娘四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知县大发脾气,原来有一晚被盗八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便搬到临安府来落籍。过了一年,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右臂的相公,带着一个极大的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方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什么?他付出四千两,收进八千两,还净赚四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道:「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那少女道:「我明明听你说的。」那少妇道:「那除非是你听错了。」那少女道:「好吧!我不跟你争。那神雕大侠就算赚了四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个潇洒出尘的大侠,自己要银子干什么?」众人一齐喝采,说道:「姑娘说得是!」
那少女又道:「宋大叔,那神雕侠望着海干么?他是在等什么人吗?」那大汉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接口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容色奇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那美秀少女道:「原来他有个妻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海彼岸。他既有这样高强的功夫,干么不去渡海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得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吧?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可算得是个美人胎子。神雕侠救了她的母亲,杀了她的父亲。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这个旁人没法子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雕侠给了她很大一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侠救她母亲,杀她父亲,这件事可真奇了,我却有点不能相信呢。」那美貌少女道:「这人脾气古怪的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女奇道:「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么知道。」那少妇道:「我知道的。」凭那少女连连追问,她总是不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反正你便是肯说,也是瞎吹。」她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你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咱俩年纪差得很大,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美貌少女接口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瞧我婆婆妈妈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了去为奴。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蒙古,又从蒙古追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那便是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那些坏人才不至见色起意……」那美秀少女问道:「什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着的众人之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那美貌少妇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是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什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难听的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找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正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了一百两银子买来,除非有一千两银子来,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那里有一千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如此又过数年,母女俩虽然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一千两银子,却是谈何容易?幸好当地的客人子弟知道了她母女这一番赎夫的苦心,给钱时特别慷慨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一千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府中,交给千户,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

那美秀少女听到这里,也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一千两银子,便叫我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去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的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你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一千两银子兑上吧?』我姑母大吃一惊,那一千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抢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屈辱,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一个汉人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我姑丈却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了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什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的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一千两银子从可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被他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种低溅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

众人齐声叹息,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含辛茹苦,奔波十年,到头来却换得一纸休书,那时候实在是不想活了,默默无言的走到树林之中,解下腰带,悬枝自尽。幸好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一问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要逼辱我表妹,我的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妺根据从。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的姑丈,掀起那千户,投在淮河之中,再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救我姑母,杀我姑丈,便是如此。他当时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是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徒,奴颜事敌之辈,我姑丈两者齐犯,虽然并无死罪,他下手却不能容情了。」

那美秀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说道:「好辣!」她素来不曾饮酒,一口酒下肚,脸上红扑扑的倍增娇艳,容色光丽,难以逼视。她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着他。若是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便是要我折三年寿,也所甘愿。」那少妇大声道:「这个人武功自然好的,但跟爹爹相比,那可差得远啦。你这小娃儿不知世事,听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个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

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少妇道:「你不信由得你。回家问爹爹妈妈去。这个什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他那条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他就抱过你了。」

原来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姊妹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耄宿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忽忽十馀年,郭芙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已长大了。

郭襄满脸喜悦之情,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幼时真正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什么?爹妈没跟你说过的事多着呢。」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是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数年来绝口不谈,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家说起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有来往?嗯,三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这位神雕侠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未必便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她转首向那粗豪汉子道:「宋大叔,你能设法带个信给神雕侠么?」那汉子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咐下来,咱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郭襄好生失望,她自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救人母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恨不得能见杨过一面,待听说杨过不致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英雄大会上的人物,未必个个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却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觉得轰轰有如雷震,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那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大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诧异。但见他身长不过三尺,躯体也甚瘦削,但一个大头,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人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常人身上,已是极不相称,他身子一小,更是诡奇。他一直蜷缩高卧,谁也没加留心,那料得这一站起,竟是如此模样的一个人物。

郭襄喜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为什么?」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嘿嘿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轰天雷,轰天雷!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听得明明白白,其清楚处,竟是丝毫不弱于那大头矮子雷震一般的话声。

那大头矮子怔了一怔,一声大喝,突然尘土飞扬,瓦石纷堕,各人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时,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抬头看时,见屋顶已穿破一个大洞,原来那矮子竟是冲破屋顶跃出。郭破虏道:「姊姊,这矮子如此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识过不少,但如这矮子般铜头铁额,却从末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知却道:「我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个矮个子马王神韩宝驹,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根据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原来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于是对任何盲人、矮子,均是敬礼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女子。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又是蓬的一声大响。

众人眼前又是砖石纷飞,有些人还被碎砖块弹中了头脸,喧扰呼叫声中,只见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东首墙上却已破了一个三尺来高、两尺馀宽的一个大洞,原来这矮子竟是硬生生的用身子撞墙而入。郭芙此时的武功,与十馀年前自已不可同日而语,但看了大头矮子这一身惊人的硬功,也不禁骇然变色,生怕他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说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吧。」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吧。」那姓宋的大汉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裂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咱们不是好人?」突然呼的一掌劈出,手掌尚未触及宋五胸口,砰的一声,他身子向后,撞在墙上,登时脸色惨白,双脚如软泥一般,慢慢瘫倒,头颈软垂,一个头挂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郭芙大怒,明知这矮子武功在自己之上,却也不能给他吓得闷声不响,大声说道:「尊驾请便吧!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中到处乱闯?」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轰天雷,轰天雷,阴魂不至,累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如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竦然。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墙洞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什么?」一伸手没抓到妹子的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墙洞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洞而出,这墙洞倏忽不见,幸好她武功已练到收发自如之境,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墙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险失声惊呼,原来这矮子的身躯刚好嵌在墙洞之中,大头阔肩,镶得那墙壁又似完好无损一般。郭芙和这丑陋的怪物面对面站着,相距不过数寸,自己的鼻尖几乎要和他鼻尖相碰,教他如何不惊?当下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墙壁上又已空出一个人形洞孔,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穿墙出去时,只听见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原来那矮子将郭芙吓退后,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一纵便是丈馀。别瞧他身形矮小,纵跃可是极远,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支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虽然带着郭襄,起落仍是极为轻便。

郭襄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支铁囫之中,澈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什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人又聪明,武功早已颇有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这样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一人柔声笑道:「轰天雷,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一个好美貌的小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的女儿,想要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人一楞,道:「郭靖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马蹄杂杳,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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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万兽山庄


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那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吧!」一声胡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郭襄瞧那九人身形,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锺,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面目瞧不清楚,只是一人身材犹如竹杆,又瘦又长,插在马鞍之上,摇摇晃晃,似乎马匹每跨一步,都会将他颠下来一般。

一行人纵马疾驰,骑了数里,便换过一匹,让坐骑交互歇力。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什么西山二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大叔说我跟他去了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重伤,瞧来确是凶横得紧。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似乎又不是假话。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馀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见他的形貌,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一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不过尺许,胡子却有三尺来长,一直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忧郁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过三十里路,那神雕侠听说武功实在是不弱,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人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雕侠为敌。」

那妇人道:「神雕侠到底是有真实本领呢,还是浪得虚名?七弟,群鬼之中,只有你跟他朝过相,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的怨仇,先说个清楚,待会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神雕侠既然找上门来,难道还有退缩的吗?」那身如竹杆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境内?」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还说什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侠决一死战。

那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何割你耳朵?你犯着什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个人的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仔细一看,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眯拢,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什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四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呷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什么呷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白脸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对了。」众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雕侠,我要带她去瞧瞧,别的我什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便教训教训她。」马鞭一挥,拍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一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一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

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不击下来,那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胡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被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样割了的?」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那第三个小妾不好,他又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奸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想不到现下又被妇欺侮。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人的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贬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脸道:『你若是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若是不喜欢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厌了我不喜欢。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稀罕?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左右两耳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什么色彩!』」

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到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只听那大汉续道:「那时候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了皱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种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

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用什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寻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五弟六弟从后侧突击,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三弟四弟用地堂刀、地堂鞭攻他盘,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的心神。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成为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若是传扬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一言甫毕,手臂微微一扬。那大头矮子袖子一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便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说道:「郭姑娘,你若要去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吧。」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但跟着又补上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一笑,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馀年,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雕儿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吧!」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这西山一窟鬼之中,有很多心狠手辣之辈,说不定会突然对自己猛下毒手,只是这大头矮子嗓门极粗,他虽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跑,心中很为神雕侠耽心,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的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人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被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中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须老翁道:「正是。咱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一来他知道万兽山庄的人物不好惹,二来此刻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山西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拂然不悦,心想:「咱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能对人低头了?」要知西山一窟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都已闯下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有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他们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刺刺地发话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吧。」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杆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了过去。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一齐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子附在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反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了下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是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受伤。

那瘦子一纵下地,喝道:「亮兵刃吧!」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了我家的守夜猫儿,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把手中双枪留下吧!」无常鬼见他知道他的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一向是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吧?西凉住得厌了便,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双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急忙运力里夺,那人使劲一压一抖,拍拍两响,双枪齐断。这枪杆子是镔铁所铸,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猴史爷了?金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咱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相会。」

原来万兽山庄主人共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传到五人手中,各人均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各种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门。我国武术原本取法于禽兽的搏斗,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是以兽为师,无师自通的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到史叔刚二十馀岁之时,冬日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个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是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叔刚有病,心中先自一宽,暗想他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山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那是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了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时,咱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一齐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嚷咱们穿过树林?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于是也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双腿一挟,拍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两个人叫道:「在树林中捣什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是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火头刚刚窜起,跟着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奔了回来,似乎是遇上什么极恐怖的物事。长须鬼道:「什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史孟捷见到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声叫道:「大哥,二哥,救火要紧,让群鬼走吧!那里找怹他们不到。」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支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一瞬眼便跑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但人声却又无此威猛响亮。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群兽一齐冲出树林去。只听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这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之上向中间合围。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非但互相并不撕打抓咬,而且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混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斗然间白影一闪,那支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一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了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竟尔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一踏便作肉泥!」当即跃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纵有惊人武功,咱们也不相惧,只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夥儿走吧!」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夥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之中。长须鬼一声胡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了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攻到。

大头鬼低声道:「郭姑娘,你快些回去吧,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工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说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家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五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这五人都是身穿兽皮缝的裘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有六七丈,站定了脚步。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有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郭襄听他说话的语音之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她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灵狐?」那穿红衣红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立业,突然间来到咱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今日之事,无理可说。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一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过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是活生生的猛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听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神功将钢杖格开,若不是他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来声名极响,果然并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钓钩右手钩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极沉猛的利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银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双枪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拼,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的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对手则是使八角巨锯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之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有金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十窟鬼立时便从上风转为下风。笑脸鬼望着四周群兽绿油油的眼睛,心中惴惴不案,寻思:「待会只有施放毒雾,毒倒一些畜生,方能冲出重围。」

十人斗了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幻奇妙,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便险险给她绳圈套入项颈之中,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悄鬼却是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三个人招数越来越是凶险。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一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一管刺到,那银管直通下来,原来竟是将枪杆套在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急撤左手枪,右手枪抖起枪花护身。讨债鬼跃出圈子,一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他的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铁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一窟鬼每人本来各有各名姓,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个鬼索性拾却真名姓,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各有其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如那讨债鬼本使镔铁双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气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反而欣然色喜,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而每一张铁片之上,用尖针刺上了仇人的姓名和罪状,务须要等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银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更是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天色已是微明,但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兀自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拼。

只见那些猛兽一齐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圈子,西山一窟鬼纵是将史氏五兄弟尽数打死,若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这情势群鬼早已瞧得明白,那老妇吊死鬼只是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胁迫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用的兵刃奇特,占了便宜,这才勉强打成平手,要说擒他,真是谈何容易?笑脸鬼知道今日之事实是极为凶险,迫不得已,只有施展奸计,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和吊死鬼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了去。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断折,断截处冒出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史季强一怔,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原来笑脸鬼的双鞭中空,内藏见风化雾的毒粉,他本是在鞭柄处一按机括,毒粉喷出伤人,但史季强力气太大,一杵便将铁鞭击断,笑脸鬼利器虽损,终于还是擒住了敌人。

郭襄叫道:「你们干什么?诡计伤人,算什么好汉?」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只是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金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了起来,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绳连他手臂也缚上了,还怕他突然醒转,伸手点了他胁下穴道,笑道:「你驱开畜生让道,咱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腊黄,走路也是摇摇晃晃,显是患病已深,心中毫不畏惧。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得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倒是个硬汉子,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却并不停住,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两人分从左右抢上,要想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一齐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吼叫,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险跪倒,急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痨病鬼模样的人竟是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的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似乎由于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一齐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但掌力极是沉雄,五鬼围着他你刺他一枪、我砍一刀,却是不敢近身。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掀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花塞在他的口里。那毒雾的药力本来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猛地翻身站起。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一伸手便往笑脸鬼腰上抱去。史伯威的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一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一啸。蹲伏着的猛兽一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


九四: 震 倒 群 兽



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西山一窟鬼虽然人人都见过不少阵仗,但当此情景,却也不由得不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是一齐扑上,向西山一窟鬼身上咬去。郭襄「啊」的一声呼叫,脸色惨白。史叔刚登时醒悟,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的皮帽,戴在郭襄的秀发之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不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金钱豹、狮子、人猿、黑态……各种恶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虽然也奋力杀毙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五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身上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群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巨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是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的头上,头大帽小,形相极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但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究属无知,那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头上安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叫,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身上体气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抱着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头舐她的手臂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景,无不诧异。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一窟鬼虽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帽,向红衣红裙的悄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吧。」那悄鬼接住皮帽,掷给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他日设法给咱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抛给笑脸鬼,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那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拾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是带着笑意。猛听到头顶一声清啸,一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他身边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雪白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他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人?其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像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人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

那如电闪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怪了。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一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郁郁终身,如果自己容貌丑陋,自不致有这许多罪过,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于是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斗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心下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贤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咱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啊,恕我眼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吧,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言语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驱喝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兽儿喝住吧!」

杨过说道:「雕兄,好!咱们下去!」右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四下里吼叫着纷纷扑上。那神雕双翅展开,左右拂,发出一股猛烈无比的罡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个斛斗,它左翅跟着一拍,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立时头骨碎裂而毙。群兽见它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呜呜发威。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来,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幌,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觉手腕剧痛,有如刀削,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用了三成掌力。要知他十馀年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掌力若是用足了,别说是血肉之躯,纵然是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摧。但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竟亦不同凡俗,身子一幌,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一催,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于无影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史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在当地,只道他已受重伤,急怒交攻,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一挫,正好一头猛虎又从侧面窜上,杨过一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一件活兵刃般,挡开史仲猛的银管和史季强的铜杵,四支虎爪却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馀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馀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百馀斤重,他提在手中,轻飘飘的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伯威和孟捷兄弟又抓又咬。

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郭襄在旁拍手笑道:「神雕侠,好手脚,史家兄弟服了吧?」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个小姑娘是什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这位神雕侠手下留情,刚才实是饶了自己性命,心想:「若凭真实功夫,咱们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俟隙向杨过进击,忙叫道:「兄长、弟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管见子史仲孟一听,立时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想:「什么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直压下去,这一招他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无虑有千斤之重。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一翻,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连分亮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三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一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若不一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一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竟被他牢牢抓住,只是一条和象鼻一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曲尺之形。杨过喝一声:「好!」随着向下一拗,铜杵从另一边弯了上去,拍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铜杵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一掷,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刹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却给他一插灭迹,这股神功实是骇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季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一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一一喝止。杨过向郭襄打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一呼,一声龙吟般的啸声直入天际。郭襄虽是塞住了耳朵,仍是震得她心旌摇摇,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是坚实,远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那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群兽一一摔倒在地,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尽皆跌倒,只有十馀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一一站起,豺狼等小兽中,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兽屎兽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一齐夹着尾巴逃入树林之中,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好。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怒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迫得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一震之下,虽然翻身站起,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说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咱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咱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咱兄弟退出山西,咱们立时便走,决不有片刻停留。」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

原来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一命后,僻地隐居,十年后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而这时戴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于是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神雕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出山西境界。煞神鬼,你放你那四个妾回家去吧!」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道:「这四个贱人若是不走,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愿意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什么法子?你说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为了小妾之事,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险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不允许我。」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背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咱们好上门拜访啊。」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咱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不用各位驾临凉州,咱四兄弟自会上门候教。」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咱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怨家。」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问杨过道:「神雕大侠,咱兄弟栽在你的手里,佩服佩服。咱兄弟再练二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这梁子是不盼望报的了。咱们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咱们先行退僻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吧!」走到史叔刚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转身便行。樊一翁听他言语之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咱们是无心之失,除了咱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咱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陪礼?」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围攻之下,互掷皮帽,的确个个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兽群追逐那支狐狸,想不到这支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的关系?

那煞神鬼道:「这支小狐狸有什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夥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支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什么何足道哉?你若是捉得住这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磕一千个头,我也心甘情愿。」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他是史氏兄弟中最富智计之人,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说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什么希奇,你倒说来听听。」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本领,实如萤光之火。姑娘这般说法,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了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一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护国国师金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替史三叔报了这仇吧!」史仲猛道:「这个却是不敢惊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的伤痊了,再去寻他,当可找回这个场子。只是咱兄弟们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甚是难治,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都道:「啊,原来如此。」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咱兄弟足足寻访了一年有馀,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是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馀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么?」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咱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引到这树林之中。」

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咱们进入林中。」史仲猛道:「是啊。要知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稍纵即逝,各位适才都是亲眼得见的。咱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通风,眼见那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恰那灵狐逃了出去。说来惭愧,咱们虽尽全力,终于追捕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捕它可就千难万难了。可是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咱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还请各位担代。」说着抱拳唱喏,眼睛却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咱们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它上当,而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咱们用了一千多支雄鸡,每隔数丈熏烤一支,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它今天吃一支,明天吃一支,一直食了两个月有馀,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它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百年,也不会再上当了。」樊一翁点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咱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馀丈深的污泥,纵有再高的轻功,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支、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弟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雕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于是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虎伏狮的大行家,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复有何用?」史仲猛听他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

杨过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普通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从小便不会飞的。它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便是不能飞翔。」这时史氏兄弟中,除史叔刚外,其余四人均已跪在地下,杨过伸手扶起,沉声道:「说不得,小弟且去出力一试,若是不成,诸位莫怪。」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庄休憩,从长计议。」樊一翁道:「此事祸端因咱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咱兄弟这几个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是已经见到了他。虽然此人相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一想到神雕侠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她是少年人性情,好奇之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什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约摸十丈,一心只想瞧一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那神雕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逾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二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乎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屡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胸口气息一岔,脚下一绊,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兽?是谁欺侮你了?」郭襄抬头一看,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不好意思,将头一低,抱手帕拭抹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杨过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

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说是抢你?」郭襄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能拾到她的手帕,不免违乎常理了。

杨过微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尊师是谁?为什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馀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对一个陌生的姑娘说出自己姓名,道:「你这位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那块手帕四角展开,铺平往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什么功夫?你教我好不好?」杨过见她一派天真澜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丝毫不感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什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真的要害我,自己还会说的么?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退清高之人,纵是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自己,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言辞恳摰,似乎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人?」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传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杨过摇头道:「我算是什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道:「不,不!你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没提到父亲,大是不该,忙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说道:「你说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显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心念一转,道:「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请你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好!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是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助守襄阳,料敌如神,智计无双,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蓉?嗯,也可算是一位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文才武学,罕有其匹,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郭襄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什么大作为,但瞧在『为国为民,锄奸杀敌』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郭襄道:「他自己是这样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他要说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大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五: 黑 龙 潭 畔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的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两位师兄吧,那更是谈不到,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哈哈大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去黑龙潭么?」杨过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吧。」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大家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欢,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一被她一握住,但觉她的小小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了出来。原来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公孙绿萼一死、小龙女一离之后,他深自忏悔,十馀年来在江湖间行侠仗义,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不下。郭襄丝毫不觉,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那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

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一展,刷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各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和杨过却是半师半友,若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那黑龙潭本是一个大湖,后因水源乾枯,逐年淤塞,成为一块污泥堆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是潭心堆着一些枯柴茅草,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是在这些柴草之中。杨过折了一根树枝,挥手掷入潭中,只见那树枝初时横卧在积雪之上,但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是绝不停留,眼望着两旁积雪掩上,将那树枝没得踪迹全无。郭襄不禁骇然:「这树枝份量甚轻,尚且如此,这些泥土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下两根光溜溜的树干,每根长约六尺,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如飞箭般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一滑一闪,一溜一折,实无一瞬之间的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他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于是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有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吧!」

郭襄又惊又喜,依言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轻喝:「小心了!」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称:「有趣!」比之坐在雕背飞翔,又是另一种滋味。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疑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面,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伸手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什么?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道:「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这时两人离那些枯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一瞧,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不是癸水,却是庚金之象。」

原来她自幼跟着母亲,听黄蓉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得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若是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要知黄药师生平最擅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种种玩意,郭襄小小年纪,竟是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鹜,武功进境便不迅速,同时最爱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靖、黄蓉训责无效,对她便不如对郭芙之锺爱。她在家中有一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来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是平平无奇,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杨过点头道:「嗯,奇怪的是那人如何在污泥潭居住,却不陷没?」于是提一口气,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是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馀丈,到了堆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是早已试出,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一闪,茅草中钻出两支小兽,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杨过叫道:「小姑娘,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向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飞鸟亦无其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掠过,杨过一闪而至,衣袖一卷,堪堪要击倒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兽,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吧!」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但杨过知它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跟着第一头灵狐追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道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舍命狂奔,居然并无衰竭之象。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类,又奔过来打岔,不由得笑骂道:「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是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杨过若是无法泡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赛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一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露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右手拿住它的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道:「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支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她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狸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是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中什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呼,用力一夺,那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满头皱纹,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向后一纵,退到了杨过身旁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向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它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这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支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狸,只怕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从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那老妇瞧了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倨地,不见外客,你们去吧!」说话声音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一股戾气。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一个美人胎子,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于是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右同感大德。」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什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是谁?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说道:「咱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什么好玩,我才不喜欢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溪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一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是微笑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各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宋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倒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说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是眼光之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一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还担心杨过出言否认,这时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便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再见我!」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馀,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她掌力阴狠厚实,郭襄但见她手掌一动,一股势如冰雪的寒风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那股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杨郭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伤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时苦闷窒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箭拔弩张,神色可怖,杨过却是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一闪,倏地窜前,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他已经中了我的『寒阴箭』掌力,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寒阴箭」掌力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是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馀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外表似能显得完整无缺,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是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吧,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岂知世间武学之奇,非老前辈所能想像。」说着纵声长笑。那笑声雄浑豪壮,真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那老妇一听,知他竟是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明让自己三掌,说到武功,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那老妇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佩服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若是抢着出手先点了她的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性命?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并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起,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傅,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高僧,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的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之浑厚,自己远远不及,心中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但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原来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皇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与之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因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请阅拙作「射雕英雄传」)。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二十馀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缓缓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却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灵凶光,自己虽不惧她,见着这副神情,心中却是极不舒服,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吧!」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我对龙儿坚贞不二,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烂漫,还是早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却是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大哥哥,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用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道:「你也会这法子么?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

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我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孩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于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笑道:「我妈妈便是妈妈了,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但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五六十年以前,便已和桃花岛主等齐名,是当世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如果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他们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那你叫做什么呢?嗯,你是神雕大侠。啊,还有一位郭大侠郭夫人。」杨过忍不住又问:「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大哥哥,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于是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以后,那时咱夫妻俩一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之情。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心中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一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

杨过笑说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吧。」郭襄一怔,道:「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一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窜十馀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长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一灯所站之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世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腊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呆了一呆,凝目一看,却是慈恩。

杨过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杨过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杨过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意欲绕道南攻大理,这才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于是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三日三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咳,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大哥哥,你怎知道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三日三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大哥哥,你我这奸徒算帐去啊,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馀年中力求补过,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使他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果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咱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愿。」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上身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自己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时不住了。」郭襄心头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慈恩和自己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便是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于是说道:「世兄能劝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千万不可伤了和气,反增他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气凝丹田,沉吟片刻,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世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远远传送出去,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是塞了布片,仍是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

九六: 返 老 还 童




那忽喇喇、轰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竟是一阵响似一阵,便如海潮狂涌之际,一个大浪头跟着一个大浪头扑来。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夹着风声,郭襄唤道:「大哥哥,你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虽出力叫喊,那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是一灯以内力助已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暗用功,耳边啸声虽然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势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用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更是有所不及。要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嘘了一口长气,脸上血色兀自未复,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世兄作啸相邀。」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脸上惊疑不定,心想:「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有这等功夫。眼前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馀岁年纪,内功竟练到这等田地,实是可敬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自知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她势非失却神智、大受内伤不可,虽然不愿,但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只是脸色仍是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吧。」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吧!」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向横卧在地的慈恩一指。这时的慈恩非但已改作僧装,而且面目比之三十馀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亦已不大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袖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灰,我也认得他出。」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正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瑛姑缩身上去,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于是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一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神色之间,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郭襄见他脸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她天生一股侠义之心,喝道:「且慢!她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瑛姑冷然说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自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身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是你这个大哥哥呢?」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么成全?」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自己的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恻恻,令人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生性慈和,决不会跟他强硬,郭襄则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会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瑛姑愕然回顾,她和杨过对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此人竟会出来恃强相逼,前思后想,不由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兽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也是大出意料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肯见你啊?咱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根据得。」郭襄转向杨过道:「大哥哥,你说这交易能做么?」郭襄见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当下缓缓说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是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若他肯来,一切唯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什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于是说道:「那老顽童在什么地方?我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瑛姑道:「此去向北二百馀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想起小龙女,想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各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吧!」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根据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此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吧!」拉着她手掌,展开轻功,向前飞行。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够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忽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不再啸,只见那神雕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咱们北去有事,你也去吧。」神雕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它懂是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吧!」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先向它裣衽施礼,这才坐到它的背上。那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速,却是胜过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胜过今日的,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二百馀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竟是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到了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郭襄拍手大喜,从神雕背上跳了起来,叫道:「老顽童好识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怎么此处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两人说着话,慢慢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只是知道周伯通年纪虽老,却是滑稽贪玩,愈是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十馀年前他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是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儿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百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那神雕与郭襄同来,知她是杨过之伴,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一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但觉一股疾风扑到,心想:「我倒试试你这支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那神雕乃是天生神物,一支巨翅展开来足足有一丈来长,虽虎豹巨象,亦无其威,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是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杨过道:「这位雕兄不知已大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高兴由黑变白,只得由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耽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伏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节骨愈老愈健之事,亦所在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旁人要学不来的。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如何能练到如此的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人不见。一是段皇爷,一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于是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她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无颜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楞,他心中对一灯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有难,他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决无半分踌躇,但一瞥眼见郭襄脸上笑吟吟的绝无丝毫耽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的功夫出神入化,怎么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吧!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请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摇,厉声道:「杨兄弟,你再提一句,便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顽童翻来不认人。」

杨过经了这十多年的历练,狂性稍敛,豪气不减,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这百花谷,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么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便算是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不见便是不见,有什么好说的。快快动手吧。」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有用强,若是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中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掇,但以他这样的功力,普天下那里去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来,使的是七十二招「空明拳法」。

杨过左掌提起,还了一掌,猛地觉得对方的拳力若有若无,自己的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知道今日所遇,实是生平第一劲敌,当下展开十馀年来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威猛无俦的还击出去。但听得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的花瓣纷纷下地,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尚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抵受不住自己这一股越催越猛的掌力,因此出掌时均留了一发即收的后招,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拳法,处处均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毁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全力施为,再不留半分馀力。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有趣。」

两人拳力和掌力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那神雕却左翅护胸,右翅微展,站在当地给杨过掠阵。它显已知道杨过今日所遇的敌手极是厉害,生怕杨过失利,它便要抢入助战。

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功力而论,却远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凶涌奔胜之势。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一个苍髯老翁、一个独臂汉子各展生平绝学,互逞雄长。她虽知两人并非性命相扑,谁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一打到如此兴发,只要一方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双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不等空明拳使完,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击,用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么一来,等于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杨过。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以一敌二,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法王,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一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是约略一提,并没详细解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的精微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地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曾用双手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用,正是父亲这种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大声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什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种怪招,是我在爹爹那里去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右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爹爹?」郭襄道:「好吧!便算你不是偷来的,你有两支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什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支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支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样拳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种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要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来谁强谁弱。」周伯通道:「好!我双手同使一种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呢!」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郭襄怔了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支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不平了?」周伯通一来觉得这种比武方法倒是好玩,二来自恃单手使用一种武功自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已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根据他本性,便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间想起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纵然败辱,也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她奔到杨过身边,说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突然走过去将周伯通的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跟着双手一拉,扯断了他的腰带,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支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什么,身形微抖,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他右臂虽无腰带绑缚,但自忖不能占他便宜,是以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馀招已过了,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馀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掌力之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派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当真是群邪辟易,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是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什么「黯然销魂掌」,更是一呆。他自幼好武,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家所言的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进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一拳往他小腹击去。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那知拳端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微微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此乃我自创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原来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之后,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无可再练,心中却整日价思想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施掌,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也是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支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大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要知杨过生平受过不少当代武学大师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真经,在古墓中习得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几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从未用过,直至此时,方始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对他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那掌力则成弧形,斜散落下。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拍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杨过,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不可穷。若在功夫稍差之人,单是这一掌已要教他立时闷毙。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什么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七:恩恩怨怨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于是猱身又上,但见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无一不足以伤敌。周伯通虽然早已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也没料到他竟会全身发动攻势,瞬息之间,十馀种招数一齐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其实中间实蕴十馀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双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支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支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一一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亮,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更加厉害,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的泥沙一般。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掌是中央戊土之象,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于是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人同时一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掌一过,一老一少,都是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法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欧阳锋比武那般,闹一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于是收起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吧!」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路什么黯然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晚辈认输便是。」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有输,我也没有嬴,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原来周伯通听杨过叫出四路掌法,什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窥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馀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里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之后,须得随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悉眉苦脸,说道:「你便是杀的头,我也不去见她。」杨过道:「既是如此,晚辈告辞。」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吧!」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学的总纲,所有正则武功,可说无所不包,杨过以强劲内力一加运使,不论老顽童如何变招,总是攻他不下。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易,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而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究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中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逼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身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响头,叫你一声师傅,你总肯教我了吧!」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此好武成癖之人,说道:「这个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馀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声叫:「好兄弟!」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这老顽童是个「武痴」,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是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什么要紧?」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馀下的一十三招,叫作:莫名其妙,若有所失,倒行逆施,隔靴搔痒,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文不对题……」说到这里,郭襄已是笑弯了腰,周伯通却是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画饼充饥,想入非非!」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尖叫镇慑敌人又是高出一筹。」周伯通道:「这是从九阴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周伯通道:「正是!」周伯通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种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合,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中之理,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什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一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道:「怕什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错了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反而蹩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一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周伯通见她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瞭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是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通道:「好,那你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去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来,可都算不了什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追踪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之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周伯通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不知道么?」周伯通奇道:「他有什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一听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什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不禁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更是大起怜惜歉仄之情。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前辈亦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于是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吧,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将一十七路掌法,口讲手比,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杨过一说其中变化,周伯通即能心领神会。反是「六神不安」、「穷途末路」各招,他却悟不到其中的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想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锺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被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衣得相见,随后叙述自己夜夜不寐,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郭襄从不知思念之深,竟有如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他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老前辈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不要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吧?」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的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么在重阳宫学艺、受师傅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细细对郭襄说了。郭襄默默的听着,对杨过用情之专且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平平安安的重会。」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今年生日时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说盼望大哥哥和他美貌贤慧的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望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你多苦。」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不是味儿。倘若我不去见一见她,我这一生别想再睡得着,因为我有一句话要亲口问她。」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是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雕,在树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已时,已来到黑龙潭边。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实是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问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喜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道:「可惜死了,可惜死了!」瑛姑心中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用力拍她背脊,大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诱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咎,都不用提了。」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吧!」周伯通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吧!」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宽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向一灯道:「多谢师傅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什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数十载,攻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葬了。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可说起。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初遇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以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中提出两支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支畜生便请持去吧。」杨过接过一支,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一灯忽道:「杨公子,你两支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害它们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共服二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支小畜生自能归来。」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盘桓几日。杨兄弟,你治了令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一齐来玩玩。」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躬身施礼而别。两头灵狐光溜溜的小眼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些什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杨过促使周伯通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无意间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破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狮吻虎腿、态掌象鼻,种种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种之多。席旁放了一支大盒,盛满山珍,供神雕享用。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什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当晚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似乎微带困色,只道这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当下也不以为意。他那想到郭襄因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支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支猿猴一齐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侠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大头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夥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那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咙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再呼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姑娘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中,和郭芙一别,十馀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似是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大头鬼道:「她是冲着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跟着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鬼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心想:「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话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她背影正没入林中,于是身形一晃,三个起伏,已赶到她的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何为难之事但说不妨。」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有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无解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横行霸道,欺侮了这个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她骂我,我便跟他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但说不妨。」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生羡,甚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言中竟是大为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在月光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吧。」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什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一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喜欢。」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相迳庭,问道:「你爹爹妈妈都安好吧?」郭襄道:「爹爹妈妈都好。」她心头突然涌起一念,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咱们家来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当世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杨过道:「到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别跟你奓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什么?」她忽地想当在风陵渡口夜说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的那个婴儿的小脸,郭襄被他瞧着微微有点害羞,低下了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是十分敬重的,你有什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料,你若有不愿跟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什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杨过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得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咀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这话虽一半是说笑,但以结识杨过而感自豪的心情,却是灼然可见。杨过微笑道:「令姊那里瞧得起我这种人?」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一,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所以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不识得我。你一定是我爹爹的朋友。」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月廿四那一天,在襄阳城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什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等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要十六年了。」他忽地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她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郭襄道:「大哥哥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于是从怀中取出一支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着你面,你若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将一枚金针还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了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要知古时侠士最重言诺,杨过既然亲口许下,再无翻悔,郭襄持了金针便是要他去干天大的难事,他也是义无反顾。郭襄道:「若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算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瞿俊的美脸容,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日常的戴着面具,脸色苍白,颇形憔悴,郭襄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杨过道:「什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什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还不迟,小女姑娘家,不懂事,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并不伸手接针。郭襄却将金针塞在他的手,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日,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心愿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是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你。」她白嫩的纤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突然间脸上一阵红晕,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在还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着:「姊姊,姊姊!」奔向郭芙和史孟捷等人所斗之处。


九八: 襄 阳 城 中



郭襄循着兵刃碰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面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馀年前自己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能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双战史孟捷和大头鬼,虽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时候再久,便后落于下风。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故意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的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不三不四的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这一剑受伤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晃,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哥,史五哥,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上点点斑斑,郭襄急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后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好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呼,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支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吧!」史季强忽哨了几声,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哥,我代姊姊跟你陪个不是吧。」史孟捷的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着神雕大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也没什么。」郭襄还待再说,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各人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般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剑尖只要再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只见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杨过,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谁都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一时却不敢发问。

且说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河迤逦迳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后,郭芙见了父母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了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郭靖这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郭芙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吧?」郭襄嘻嘻一笑,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郭靖皱眉道:「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什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知道「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说小女儿和这些人混迹,更是恼怒。但他向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不再言语了。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教训了好一场。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为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原来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之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烹调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这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是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阳,一举而灭了大宋。这一次蒙古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帝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竟是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征,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高气爽,草长马肥,而利于蒙古铁骑驰骤,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却已一夕数惊。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是不闻不问,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始终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锻羽而归,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蒙古两路会攻襄阳之举,事先已筹划数年当蒙古军临云南大理,郭靖撤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当日郭芙姊弟北上,便是为邀集北路豪杰而去,岂知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主段兴智,为一灯大师之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因此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际,蒙古大军也已渐渐迫近。英雄大宴会期定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汇海,纷纷趋向襄阳。

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那接待宾客之事,都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武敦儒、修文兄弟随伴着耶律燕、完频萍到了,飞天蝙蝠柯镇恶到了,全真教的掌教真人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位第三代弟子到了,丐帮诸位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一齐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的前辈英侠,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着本朝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小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馀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粟六,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各人欢呼畅饮,纵论十馀年来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首瞧着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到底此事因何而起?」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北巡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砚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发见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至这里,声音已是呜咽,盖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他接着说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都伤在他的掌下。」郭靖气的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他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什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什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降了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也不是?」那弟子道:「夫人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信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常拉着他到荒地破庙之中喝酒,一老一小,举杯对酌,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那羊太傅庙离襄阳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这庙中逝世,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支菜篮,便和平时一般,奔到了庙中。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到这里对斟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享此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堕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乾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郭襄酒量其实甚浅,只是她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乾,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庙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她又惊又喜,还道当真是鲁有脚的鬼魂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人说:「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什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门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道:「我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来。」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什么要来见你?」

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知他的。岂料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他捏指一算,料得到你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大胆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到这里来,岂不危险?」

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的帮主,全是靠着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呵阻,否则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加的不懂事。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说道:「那有什么不同啊?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么拿旁人和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拘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是了不起,但我不相信世间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吧!」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什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么?」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好过他十倍?」

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老前辈英雄。」郭襄说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还俊,他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什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悄脸微抬起,竟是悠然神往。郭芙怒道:「你小脑瓜子儿里自己瞎想。好!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那便在会中推举。大夥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艺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纷争不休,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和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未必便会希罕做这丐帮的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郭芙道:「好吧!你就叫你那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这时当世好汉都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又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没什么光彩。」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牙尖齿利,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是最疼你的,又是未来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

郭芙听妹子称已为「未来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得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的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帮主,让大夥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系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的帮主,总得到廿三、四了吧。」郭襄「啊」的一声,郭芙道:「怎么?」郭襄道:「没什么?廿四恰好是我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什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一定会记得。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十位英雄好汉都来给咱们的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郭襄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生日,他答应过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什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里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想来赴英雄宴,可还大大的不够格呢。」郭襄摸出小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大事,我一眼也不瞧。」郭芙冷笑道:「啊唷,郭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什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什么风光啊?那怎么少得了你呢?」郭襄伸手塞住耳朵,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眼一看,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侏儒跴高跷,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这时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搏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武功未失,经这十馀年来苦练,双铁杖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探谍,却已先抵襄阳城外。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能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迫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倒好,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的随我去吧!」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不知如何收拾?」郭襄却向尼摩星道:「你的两支脚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有这般长么?」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向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言语之中,竟是将她姊妹视作掌中之物。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咱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快跟我走。」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她心肠仁慈,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那知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的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的长剑险些儿便脱手飞出。郭芙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身随剑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在蒙古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心感师恩,珍而重之的传给了郭芙、郭襄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是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这时在郭芙手中,与尼摩星一较,因限于功力,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父互使用,左杖击打则右杖支地,右杖击打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而且因那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一杖迎头砸击下来时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其实尼摩星与郭芙的功力相差甚远,只因郭芙受父母两人之教,学的是当世最强最妙的武功,这才勉强支持了数十招,她只觉敌人铁杖上的压力愈来愈重,一股沉滞的黏力拖着她手中长剑,使得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一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另一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一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她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身子便已欺近郭芙之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他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郭芙身上穿着黄蓉所给的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受他铁杖这么一点,虽然穴道未损,但一撞之下,亦已疼痛澈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呼的一杖击出,在郭芙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情势甚是凶险,喝道:「谁也不许动!」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笑道:「小娃儿,不吃点儿苦头,还不知爷爷的厉害。」只听得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尼摩星面露狞笑,一步步的慢慢走向郭襄身前。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尼摩星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在她颈中咬上几口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自己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不知如何,双杖竟是拿捏不定,只见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这人功夫也真了得,一个斛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十根手指上指甲尖利,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郭襄大骇,不暇思想,顺手在头发拔下一枚青玉簪,手一扬,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觉身后微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哼一声「嘿!」腾的一声坐倒,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鬼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什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于是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露出骇怖之神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摺亮神坛上的腊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之极啦。」

耶律齐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庙来,一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原来郭芙来寻妹妹,良久不归,他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谅必敌人云集,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姊妹回城。他知尼摩星武功甚强,便是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到尼摩星身前一看,更是诧异无比。原来尼摩星双掌心中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不偏不倚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一用力,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一举击毙,本领之强,实是令人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九: 英 雄 大 宴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那么是我恩师到了。」游目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这位师傅性喜玩闹,说不定是躲了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外跃上屋顶,但四下里竟无半个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些什么外公啦,师傅啦?」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他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一位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等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黄岛主、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这句话声音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杨过,自己心中便说:「那决不是他!只因为我盼望是他,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是他。」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的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什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助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作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脱了她的手。郭襄道:「你瞧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说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只见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夫,实是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一看,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以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场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颇有父风,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是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待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的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诚厚朴实,绝未思疑,奇道:「瞒着什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后,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古怪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是在说不出的喜欢。」

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什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宾接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上,念着郭襄的神情,母女关心,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首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多有颠沛,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头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是面临灾祸,若是早些知道点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是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迳往城西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自将丐帮帮主之位交于鲁有脚,洪七公所遗的绿竹棒同时交付,这时她手中持着一根白腊短杆,展开轻功,奔上砚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后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后不再近前,只听一人说道:「孙三,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别扭名字?那不是不吉利么?」那姓孙的道:「恩公似乎生平有什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什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似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没什么难事,可是我见到他时总是愁眉不展,郁郁不乐。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祜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最喜到这砚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砚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后来百姓们一见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所以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大得人心,如果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道:「襄阳的郭大侠名扬天下,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所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而蒙他救了性命,这等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敌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而陆抗毫不疑心的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酖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那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那姓孙的道:「我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什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儿失望,突然间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与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中又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这个决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有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要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即速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赵老拳师处,陈六弟,这张送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使她大为惊诧。原来信阳府赵老拳师乃是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只因自幼又聋又哑,武功虽强,从来不与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位「恩公」真有这般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两位山林隐逸之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一人招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为蒙古臂助,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拳师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之人,可又是我辈了。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说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什么事,这一回务必……要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那羊太傅庙构筑甚是宏伟,敌军逼近,庙中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闇无一人,黄蓉心思虽灵,这时可也想不穿那「恩公」是什么来历,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逼问,待得天色微明,这才回城。将近西门外的岔路,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身子一闪,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说书的,唱戏的,做鬼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还别忘了带烟花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到迟了一天,大夥儿全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这还差得了?」说着一拱手,纵马奔远。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赏他面子,怎地这人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岂难道又是这『恩公』所使么?他们大张旗鼓,到底干什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

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致再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死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百位归休退隐的名宿,也都早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一次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郭靖胸襟宽廓,反而喜道:「若是这位英雄与咱们志趣相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了。」黄蓉秀冒微蹙,说道:「但瞧此人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请信阳赵老拳师、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二胯子等一干人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若是能将赵老拳师聋哑头陀等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又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要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荆紫关陆冠英、碧瑶迦夫妇率领弟子和徒众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旧友重逢,自有一番亲热,不必细表。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也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一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使吕文焕亲自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插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赴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跟服侍她的丫鬟说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乐。」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是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特异,也是只一笑了之。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各人逸兴横飞,有的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着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妹来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个人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生事,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道:「我说过她不会来,你瞧不是吧?」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什么?」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蓉问道:「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排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会想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妈,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喜气洋洋,不能为这种事责罚女儿,扫了几千英雄好汉的豪兴,儿子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客,于是对郭芙道:「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一齐到大厅来喝酒,大夥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瞧瞧妹子房中到了什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什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不听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离房门数丈,便听得郭襄道:「银姑,叫厨房里再送两大坛子酒来。」

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支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丫鬟应声出房。又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晚啊。」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一张,只见妹子的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八个人席地而坐,席上杯盘狼耤,传杯送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摺扇摇摇,显得颇为风雅。那文士的左首坐着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疤剑疤,总有三四来处。侧面坐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一顶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支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身穿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显是心中极为得意。

不多时厨子送了酒肉进房,各人放怀大吃,而吃喝得最多的竟是那个黑衣尼姑。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看来酒饭都有八成了,今日便吃到这般为止,待姑娘大寿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席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什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中。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出血色,实是希世之珍。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可说得上是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待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又再长命一百岁,却也无伤大雅。」众人幸鼓掌大笑,一齐赞那老翁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支铁盒,笑道:「我送给姑娘一个小玩意,只博姑娘一笑,那可不能跟百草仙翁的宝物相比。」揭开铁盒,只见盒中跳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一直打了一盏茶时分,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而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是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了挣面子,却给郭姑娘惹祸啊?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大寿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哪,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支黑色的玉镯来。

但见这黑玉镯乌沉沉的,也不怎么出奇,人厨子从腰间霍地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了下去,当的一声,鬼头刀弹了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了声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郭芙越瞧越奇,一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的却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摺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数十里方圆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他面壁修为已近十年,旁人专诚上山去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咱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知道,便要捏造也造不来。」朱子柳道:「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但缠上了也是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应付这些怪人……」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十馀丈外。黄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一个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馀,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是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潘未乾,写得迺劲峭拔,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道:「那决不是假的了。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儿避什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两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黄蓉和朱子柳看了那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心中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黄蓉待一套「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吧。」

郭襄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相识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韩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请进!』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什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什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性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黄蓉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是没隐瞒什么,于是说道:「好啦!快些睡吧。」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很有点儿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什么功劳也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番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思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的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靖怔了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妈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这一干人的生平行事。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无色禅师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夥忽正忽邪,好好歹歹的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什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的赶来祝寿?自古邪正不两立,怕恐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是一样。何况邪不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降龙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了事。」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我这枝雪参服了吧,我瞧总抵得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补一下才是。」他夫妻俩相爱,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小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预备菜肴,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全神贯注,只是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系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辅助守城,均已商议妥善。群豪磨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这日三月廿四日,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城南大校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个高台,台上却光荡荡的一张板凳也没有。要知丐帮祖传的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没的失了乞丐的本色,高台东侧摆了数百张椅子,那是专为不属丐帮的诸路英雄贵宾所设。


一00: 丐 帮 大 会



未是将届,高台下已聚了二千馀名丐帮帮众,那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馀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行道地区,于东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其余参与英雄大宴的数千位老少豪杰,则坐在椅上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馀年来苦练,均是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郭破虏坐在姊姊身旁,眼看着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说道:「二姊真是奇怪,竟不爱瞧这热闹。」郭芙将嘴一扁,道:「这小怪人的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累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着,原来已是未正。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贤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砚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的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更有的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可至,咱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已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英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群龙无首,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便推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作本帮之主。如何推举,小妹并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一跃上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皮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五六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梁长老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黄前帮主智略无双,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咱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咱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道:「咱们想,丐帮弟子布于天下,虽然都没有什么本事,不能有什么作为,但人数是不少的,要统率这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咱们丐帮虽不能人才凋零,但要像洪七公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却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咱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数万弟子。黄前帮主若是不答应,咱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夥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咱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上咱们思前思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

梁长老这一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他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的英雄来参与本帮,统率这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子弟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而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日盛一日,可说得上是风生水起,日长夜大。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十多岁,她一条竹棒打得四大长老无敌手,那才当真是英雄了得呢。」众人听得悠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而丐帮弟子之中,许多年长的当时均曾亲与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原来做敝帮的头脑,咱们都是欢迎之不暇,只是英雄太多,可难以抉择,咱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夥儿有目共睹。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人人要负咎不安。各位相互之间如有什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怪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眼睛从右至左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目光如电,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然下手不容情,那动不动便是生死,这时正聚义以抗敌,岂不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而重之的告诫一遍,意思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中大有热闹,一听梁长老如此说,心中均有打算。长一辈的人物本身早有地位,或者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者那一辈那一寨的首领,势不能出来争作丐帮的帮主,只有四十岁以下的青年人,才心中怦怦而跳,跃跃而试,但是度德量力,想到要在这数千人前争雄得冠,使丐帮数万弟子人人心服,可实在是件难事,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跃上台去。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众人一看那人,都吃了一惊,但见他魁梧异常,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门一叉,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不想做的,那一位愿意跟俺动手,便上来吧。」台下众人一听,心中都是一乐,听这人言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什么比武的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吧。」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掌,迎面向梁长老击了过去。梁长老向后一跃,避了开去,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禁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你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支布袋,却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他外表似乎无可无不可,其实性子甚是暴躁,生平对师祖又是敬若神明,一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接你三拳吧!」童大海喝道:「这个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锤了过去。那化子一转身,向前踏上一步。只听得波的一声闪响,童大海这一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着拳之处,却感到软腻滑溜,童大海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什么?」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说道:「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高拳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蛇咬着,或者自己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口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看,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也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道?大叫一声,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一长,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高举千斤鼎!」将他身子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之中被他一把抓住了胸口的「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是什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人人却感有趣,无人再去理会。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道这人故意在群英之前显示一手上乘的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不由主,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显示这一招大擒拿手,虽然用得巧妙洒脱,但过于轻狂,大非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更沉了下来。果然台下登时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什么?」「人家好意扶你,未免太不够朋友!」发话声中,三个人一齐跃上台来。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之所长,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以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刹时之间向上台的三人每人袭击了一招。那三人身形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却又是手忙脚乱。武修文不待敌人缓过手来,双掌翻飞,招式源源而至,居然以一围三,一个人将三个对手包围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竟是越来越难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威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并不熟识,更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向外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喜欢。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的高手上台,岂不是难以抵敌?」完颜萍性子温柔,只微笑一笑,便不言语。耶律燕却是个心直口快之人,郭芙虽是她嫡亲的嫂子,两人却时时斗口,这时她听了嫂子的话,猜中她的心意,说道:「小叔叔先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最后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的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丐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馀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注视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场来,在大校场四周,她早已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她一直耽心圣因师太韩无垢转轮王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眼见末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到底来襄阳为的什么?说有什么图谋,怎的终不见有丝毫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又决无是理。」饶是她一生智计无双,这时却也猜测不透,转头看台上时,只见武修文已一掌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便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争为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十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今日城中这件大事。她一直在想:「那日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日来见我一面,因为今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啊?」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便是立时到来,最少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中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还说什么?」一转念又想:「不会的,那决计不。他是当世大侠,最重言诺,怎能说过的话的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言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他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而在大校场中,黄蓉却在细细推想女儿的心事。她心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遇险,得遇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仅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若非洪七公恩师,便是靖哥哥自己,但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或者,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又是另外一人?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均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她与父亲已十馀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黄药师的生性有几分相似,再说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有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呆了一呆,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其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儿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不见了一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什么事?」郭芙一呆,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倒仔细想一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要去瞧瞧杨过,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涉及「杨过」两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早估到她心中还藏着什么不说,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到过什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隐瞒了,说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什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么?」黄蓉心中暗道:「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你想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那里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什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话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妹子就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说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朋友倒果然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什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再无怀疑,料定郭襄所说之人,定是杨过无疑,想必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中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杨过为了给她争一口气,竟是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什么要给襄儿化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常突然间的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

她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却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黄蓉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道杨过智谋之高,虽然尚不及自己,但此人自小便行事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等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恨她郭家满门。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只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襄儿,所以遍请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嬴得她的心。

黄蓉心中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的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之后,要相隔数月,他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要是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的约会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安,心道:「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那可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澜漫,那能懂得到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头一看,原来武修卜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老者用掌力震了下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自己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与她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迳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丫鬟,说是二小姐在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袖了一柄短剑,再拿了白腊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一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郭襄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这么等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这不叫人心焦么?」黄蓉大慰:「原来他没还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说道:「每年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跟老天爷说了吧。」黄蓉本要伸足走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又将脚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的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什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把来犯的蒙古军尽数杀退,襄阳百姓人人得保太平。」又听她说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都能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对郭襄便不如郭芙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福,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第三个心愿,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这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这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到「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微微一怔,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是花言巧语,说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洞悉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在一心一意等待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他祝祷。但她转念一想,却又耽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是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觉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越加对他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倘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再也不念半点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过于聪明,一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了几分忌惮的防备之意,再加上对女儿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擦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拙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他……他也来了么?」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是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要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郭襄一听,心中好生失望,眼眶一红,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了么?可是他答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你知道什么?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因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给我送了这么多好礼,我什么也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吧,你同我一块儿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越越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去便要揽它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对郭襄侧目斜倪,似乎毫没将这小姑娘瞧在眼里。郭襄笑道:「这位雕大哥可真骄傲得紧,它不睬我呢,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在了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似乎在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一般。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吧。回头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拍掌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郭襄道:「那你等一等。」飞身奔到厨房,亲自捧了一小坛陈酒,回到花园。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0一:群豪献寿

大头鬼打开酒坛,一股浓冽的酒香,扑鼻而至,他捧起坛子喝了几口,连赞:「好酒,好酒!」拿到神雕嘴边。神雕的铁嘴一啄,已在瓦坛上啄了一孔,伸嘴入坛,片刻间将一坛酒饮得乾净。黄蓉心中暗骂:「襄儿这小鬼当真该打,胡乱拿我这九花玉露酒去给一头扁毛畜生喝,岂不糟蹋了?」原来这酒调配极是费事,乃是黄蓉按照父亲配制九花玉露丸的方子,采集花露,和以珍贵药草,再酿入一等一的陈年佳酿而成,若非至交好友,决不轻易奉客。

郭襄笑道:「雕大哥酒量真好,咱们走吧!」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一走进丐帮大会的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什么也不懂得,郭姑娘带我来,我便来了。」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全已被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正施展周伯通所授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馀岁的壮汉交手。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曲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堕入山崖,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的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发,果然是威风凛凛。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人难以捉摸,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旗鼓相当。这一番功夫一显,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外功,我便是再练十年二十年,也不能是他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是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一掌发出去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天,其实中间所蓄的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终是轻描淡写,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一个两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斗的敌手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蓝天和久斗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省二十馀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馀招,蓝天和陡然间见到对方露出一个破绽,机不可失,喝一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他满心喜欢,眼见敌人胸口门户洞开,这一掌非中不可,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掌果然是结结实实的打中了。台下观斗的群雄齐声惊呼,因为从这掌力中胸的声音听来,耶律齐非死必受重伤,适才梁长老曾谆谆告诫,此次比武点到即止,倘若蓝天和这一掌把耶律齐打死了,他是郭大侠、郭夫的爱婿,只怕马上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但蓝天和一掌既出,立时脸上惨白,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心悦诚服。」说完一跃下台。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中之理,再看耶律齐时,只见他脸露微笑,浑若无事。众人均想:「明明是蓝天和打中了耶律齐,怎地反而是耶律齐饶了蓝天和,便算他有内功,也决不能如此取胜啊。」原来蓝天和一掌打在耶律齐胸口,猛觉着手之处,突然间变得虚虚荡荡,但却又不是一掌打空,只是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黏稠之力缠在他的掌上。

但这一股似虚非虚的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胸口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自己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蓝天和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黏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尺许,却是离不开耶律齐的胸口。当日师傅授他武艺之时,曾说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大是绰绰有馀,但倘若遇上了内家高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但三十年来他始终未曾遇到强敌,师傅这一番话也就早已置之脑后,只道师傅只是告诫他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不可骄傲自大之意,以自己外门功夫之强,出手之迅捷,敌人便真有神奇内力,也决无机会传入自己体内,岂知到头来终于遇上了克星,眼前这个中年人,果真有如此功夫。

这番念头只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黏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散,蓝天和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耶律齐饶了自己一命,因此上感愧之馀,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台下人人得见,蓝天和掌力之威猛凌厉,自是有目共睹,但耶律齐居然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可说与丐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于是全真派的俗家弟子、东邪南帝各系的弟子也均不再与争。只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三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惊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但一瞥眼间,只见一支奇丑的巨雕和那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分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正斗得激烈,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因之那神雕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过自称『神雕大侠』,这支穷凶极恶的大雕,想来便是什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在左近,他若是来抢帮主……他若是来抢帮……」一刹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哥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唉,这个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克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却又出现了。」

但她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已连败七人,再也无人上台较艺。只见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齐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起来。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显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无声。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刻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再要为难,也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急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所指的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十馀丈之处,翻身下马,上前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来不及等二人开口,先留神瞧他们的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却见这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到了什么意外的喜事。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一名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心想:「北路敌军又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极。」要知新野与邓州离襄阳都不过一百馀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都是平野,并无山川阻隔之险,蒙古铁骑如狂风暴雨般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可是有一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就地,长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前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上的耳朵都给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的人马至少有十馀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信息传去,三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个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城不出,蒙古军死在郊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知道,他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两探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将这消息一宣布,登时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这酒筵倒是早就预备下了的,丐帮今晚本就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锦上添花,又传到大捷之讯,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心中虽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却把少数人的郁闷,刹那间冲得乾乾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雄东一团、西一堆的在大校场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这筵席模样虽陋,酒肉菜馐却极之丰盛。

群雄都道那是郭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价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件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且别分辩,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蹊跷,当即派了八名精明强干的丐帮弟子,骑下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三个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只问:「大哥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是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象奔之声,她心中一喜,道:「史氏兄弟来啦!」过不多时,群兽的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了起来,只听得场中乱成一片:「那里来的这许多野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却甚是镇静,对武修文道:「你去城内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氏兄弟奉神雕侠之命,来向郭襄郭姑娘祝寿,恭献寿礼。」那声音非一人所发,乃是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的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盖人心难测,史氏兄弟虽如此说,未必定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入城内调兵。

过不多时,第一队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那弓弩手人人能挽强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皮,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下。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猴史孟捷率领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之外。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丝毫不乱。大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斗然间见到这许多猛兽,终不免中心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支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伯威指着五支皮袋道:「这是神雕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什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支小老虎,他的装着一支小豹子,是不是?」史伯威摇头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侠率领了七百多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力气可真不小。」说着打开了手中的皮袋。郭襄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支皮袋之中,共是两千支蒙古兵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惊道:「这许多蒙古兵的耳朵,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侠率人所杀?」史氏五兄弟当下向郭靖、黄蓉一齐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侠言道,郭姑娘身在襄阳,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那是非杀不可,只恨蛮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人队。」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合城百姓致谢。」要知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江湖游侠之事久已不闻不问,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又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

史伯威道:「神雕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备生日礼,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襄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清楚。郭靖见第一件寿礼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的话声浑厚和平远远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之处相迎。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什么?」

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中他的心思。」黄蓉摇头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

片刻之间,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迳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咱们来送第二件礼物。」郭襄道:「多谢,多谢。」只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着一些或大或小的盒子,生怕他们又送什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物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一晃火摺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一个「恭」字,郭襄大喜,拍手笑道:「好玩,好玩!」那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个色彩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这烟花乃是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制烟花的巧手匠人。」半空中这十个大字刚散,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远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黄蓉心想:「这流星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什么。他这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斟酒未定,只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指着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黄蓉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道:「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襄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本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四处徵发,成千成万米粮,成千成万担草料,如水流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那米粮是士卒的食物,乾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光越冲越高,耽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平安归来吗?」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是仁义过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聋哑头陀、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八十一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你听!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便两千蒙古精兵全军覆没。」樊一翁又道:「咱们探得蒙古蛮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一见咱们的祝寿烟花放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的八十一位前辈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宪宗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是大杀其威,但烧毁了蒙古在南阳积贮数年的大军粮草,只要他粮运稍有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功劳是更大了」,当下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连称谢。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之声,仍是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馍糊郁闷。斗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伍齐整,那就不要下手,若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把盏敬酒、猜枚行令之声,响成一片,言语之中,人人都称颂神雕侠的功德。郭芙眼见丈夫艺冠群雄。将这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掌中,在当世豪杰之前扬眉吐气,那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未露面,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心眼儿窄,不免有点悄然不乐;又听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没了光采。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然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是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喜欢,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于是纵身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蛮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咱们便立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答话。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于是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这话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奈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腿,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一齐都集在这乞丐身上。

只见这乞丐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右手持着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支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并无定见,只因十馀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忠心耿耿,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丝毫重视,料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再也不能向上升迁,那想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上台向耶律齐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人人均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丐帮帮主前后交替,历任都以打狗棒为符节。耶律齐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便也给奸人抢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是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替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寻获。第二,杀害前鲁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成,便想做帮主,未免太性急了些。」这一番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釬,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言之错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胆大之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根据弟子之见,谁人能寻得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艺最强,谁便来作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他的武功又胜过耶律齐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实在颇为有理。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他?」

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轮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这大胆狂徒。」何师我道:「梁长老,弟子若是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动了真怒,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


一0二: 三 件 礼 物




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耶律齐自来慷慨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不禁暗暗有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幸何如之。」何师我道:「好说,好说。」将铁棒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来。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占地极广,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之「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戍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二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群雄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黄蓉看了十馀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是辨认不出他是何家数,只瞧出他功力极为深厚,至少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而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劳绩而逐步上升,但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瞧他的身手,又决不是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丐帮中一直自诲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在积蓄真力,以待已毙。耶律齐在一日之中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馀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掌一挫,斗然间变拳为掌迳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他掌力之强。一根火把映出两个影子,十多根火把照耀着相斗的两人,高台上数十个人影或浓或淡,飞舞来去,当真是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靖哥哥,你说这何师我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之止,他未露出一招自己本门的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来历,再拆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不是自愿认输,便得露出真相。」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虽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袍袖一拂,一股疾风向外一吐,跟着缩了回来。台边十馀枝火把的火焰同时一长,登时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同时「啊」的一声大叫,腾的一声,耶律齐跌到了台下,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之极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早有十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一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与耶律齐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何师我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击。他拳脚功夫精妙卓绝,虽是赤手空拳,原朼不懂敌人兵刃在手,当下拳招一变,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面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一翩,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非将兵刃撤手不可。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一避,松手放指,耶律齐挟手将他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脸颊上猛地一阵剧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半截给他夺去,馀下的半截斗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虽然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来是藏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急怒交攻,忙抢上去看视。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使诈,然而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即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郭芙大不服气,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负。」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嬴。」

只因在紧要开头中台上一黑,郭靖和黄蓉仍是没瞧到何师我用什么招数取胜。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似是一片扇骨,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用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番话后,丐帮中便有许多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之酒杯菜碗,被那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围住。大校场口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恭祝郭襄姑娘芳辰,来献第三件礼物。」只见那八个人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一转眼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中间那四人各伸右手,抓着一集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那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惊,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和尚,竟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无色禅师,其余赵老拳师、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理会这些人有多大的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提着布袋的那四人手臂轻轻一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没人懂他说的是什么。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乃是金轮法王的大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地给无色禅师、赵老拳师等擒住。郭襄本来猜想这袋中定是袋着人么好玩的物事,忽见是一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那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大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瞬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手中的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因而被擒,这兵刃也给人夺了去。达尔巴一纵身,跃到了台上。青灵子向郭襄笑说道:「郭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耶律齐叫他上台做戏,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自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什么用呢?」

达尔巴对着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达尔巴提着金杵,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将金杵往他头顶碰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黄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之前,只有不住倒退。丐帮帮众见这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了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乱间,青露子一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了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是无法上前一步。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想不透杨过派这些人来捣乱,到底为了何事,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击下台来,但他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死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竟是十分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量招,终是不能将史叔刚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是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吒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何物。」突然伸出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那铁棒登给他一掌劈碎。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丐帮帮众一见此棒,刹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叫了出来:「帮主的打狗棒!」正在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一齐退开,人人都是大为奇怪:打狗棒何以会藏在那铁棒之中,何以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何以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那知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将竹棒交给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双手持棒,递给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的帮众自见了那打狗棒后,知道青灵子等所以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绿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上台应援。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命丧在金杵之下,黄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

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使一招「后羿射日」,自下而上攻了上去。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避,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戮、刺、打,所使的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尽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醒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两人的对答,半点也摸不着头脑。郭芙道:「朱老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满尺,却又不是娥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脑子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冒着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才不得不使出兵刃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又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襄道:「想是这场中有人认得他兵刃身法,他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很不服气,道:「什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胶水面粉假装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是装得可怖,便越是丕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乔装的假脸上如果有什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十六年,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还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妺子,你聪明,你倒说说看。」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荆紫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个人和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这兵刃倒有点儿像,是了,这把扇子只馀扇骨,没有扇面,因此一时瞧不出来。」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我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依稀是当年英雄大会中那个霍都,但她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如果他真是霍都,这藏僧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

黄蓉道:「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这般以性命相拚。那一年终南山重阳宫中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件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吧?」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奕奕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道:「怎么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混混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馀年中按步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的原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杀鲁有脚乃是霍都。那时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出来抢夺帮主。纵然凭武功不能尽败群雄,他还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此,他便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他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那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太把我黄蓉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将霍都的真面目揭穿,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那也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郭襄想起一事,道:「那霍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了,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过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他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襄轻轻的自言自语:「那日我在羊太傅庙中祭奠鲁大伯,他……他一定听到了我的话。他知道我心里难过,因为鲁大伯被奸人害死了,于是便去捉这奸人。他自己呢,怎还不来啊?」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猛了。两人同是一师所传,互知对方的武艺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却长于矫捷轻灵,堪堪斗了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黄金杵重达三十馀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难道是发起蛮来么?」急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黄金杵上一推,那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而去。霍都大骇,这才知这十馀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的武功,这金轮飞掷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转化出来,眼见金杵掷来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又躲了一招。那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那黄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提一口气,在杵影之中跳荡闪避,生死之差,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黄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毕,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败类。神雕侠饶了你,但叫你回到西藏,从此不可再履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甚是臃肿可怖,总是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大喝一声,纵身高跃,双掌从半空中直击下来。原来他给黄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为人极其凶狡,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那便施展临死的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反而郭芙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他体内所剩的力道,半分也不馀的用了出去,郭芙乍见他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借给了丈夫披服,眼见她性命要丧在霍都的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便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了霍都的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台下,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只是高台之前竖立着两根数丈长的旗杆,那暗器似乎分从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黄蓉瞧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黄药师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能有此等功力,只是两根旗杆相隔十馀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吧!」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道:「是!」两边旗斗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松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斜斜下跌,落到离台数丈之处,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是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又拙于言辞,不知要说「真是」什么才好。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对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杨过微微一笑,纵身跃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飞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这三件大礼,真是……真是辛苦你啦。」

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颗儿图个热闹。那算得什么?」说着左手一挥。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的手中拿者灯笼火把,有的负担提篮,分布在校场四周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色。进来的人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那知隔了一顿饭时分,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祝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精墨登场,唱一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娲祝寿故事,顷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两湖间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到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祝寿,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郭靖虽觉杨过为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做,但想他要任性胡闹一番,也且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摇头,微笑不语。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事先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的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夜中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么神雕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烟波钓叟本事不错,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耽起心来,生怕他们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但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己,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儿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从未见过外公,忙近前行礼,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自己亡母,说郭襄生得像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心中均想:「他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若有心为本帮之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爷,敝帮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叫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外,知他便此飘然而去,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发表于 2004-11-6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的好意,大家是知道的,不过这写东西网上有好多~~属于纯灌水,不过锁了吧~以后不要这样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0三: 三 世 恩 怨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数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自在的去吧。」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里许之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但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均已悄然引退。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作了帮主,二来杨过于丐帮有大恩,他既也推荐耶律齐,此事可说是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丐帮帮主。帮众依着历来惯例,根据次向耶齐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表。黄蓉命人取出银子,打赏戏班伶人,各班子直演到天色大明,方谢赏散去。

郭襄见杨过这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越想越是难过,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自觉索然,一扭身离开大校场,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追到她的身边,携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襄儿,怎样啦?今天还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险险掉了下来,黄蓉如何不知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故事,要引她破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送郭襄到她自己房里,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好。妈,你一晚没睡,该休息了。」黄蓉拉着她,母女俩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寄居桃花岛,如何郭芙斩断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中全是汗水,她那想得到这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的那支手臂竟是为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之所以离去,也是因误中姊姊所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祗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祗因他倜傥英俊,神彩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历时三世,牵缠已及百年,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到诚信知人,我实是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好心,咱们受惠非浅,实在是感激不尽。」郭襄奇说:「妈,杨大哥怎么会不安好心,他能有什么邪念?」黄蓉说:「我起初想错了,以为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头说:「那怎么会?他若要杀我出气,那真是易如反掌,在山西时,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戮死了我,费什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耽心什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恨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他大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什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所耽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见不着小龙女。」郭襄矍然而惊,颤声道:「什么?那怎么会?大哥哥亲口跟我说,龙姊姊因身受重伤,被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情深爱重,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又道:「大哥哥说,龙姊姊在断肠崖下以剑刻字,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字是千真万确,可是我便耽心小龙女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高肓。你杨大哥眼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纵有仙丹妙药,他也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如果是我,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服食丹药治病。」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耽心小龙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叫他珍重千万,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千万』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那是为了要你杨大哥平平安安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淡了,纵然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不致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压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又是一惊,道:「没有南海神尼?」黄蓉叹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岛,实则世上就没这一个岛。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不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也就没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说龙姊姊已经死了么?这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黄蓉忙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去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龙姊姊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她不会夭折的。若倘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那岂不是要令他发狂么?」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就是没机会向他提一句,请他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儿。」郭襄也耽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和外公在一起,立时便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怎生是好?」黄蓉道:「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那是上上大吉,万事全休。要是到了约期,他不见小龙女,此人一发性儿,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他会深深恨我撒诳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郭襄道:「妈,那你不用耽心,你完全是为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是过儿自己,他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和姊姊,今日又为了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也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相报。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龙姊姊相见,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跟他见面了。」

郭襄大吃一惊,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见杨大哥?」黄蓉握住她手,说道:「倘若他和小龙女终于相会,你爱跟他游玩便一起去游玩,爱到他们家里作客,便去作客,就是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什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龙姊姊,伤心悲痛,咱们该得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道:「他是不听人劝人的。」

郭襄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图自尽呢?」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知道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小龙女同来,那自是又作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见女儿秀眉紧蹙,眼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作为。」

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今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遇杨康,如何杨康作恶多端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如何穆念慈在王铁枪庙中殉情等由,一一说了,最后道:「穆念慈姊姊品貌双全,实是一位十分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终于落得这段下场。」郭襄道:「妈,她是没有法子。她既喜欢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是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欢到底。」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眼皮软垂,于是拉开锦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入床中,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但见她鼻息细细,沉沉入睡。黄蓉望着女儿悄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女儿之中,我一生定要为你操心最多。芙儿、襄儿,虏儿三个,到底我最怜惜那一个,我自己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馀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确讯,登时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时时都挂在口头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新野、邓州的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之时,说得口沫横飞,有声有色,似乎旁人便是亲眼目睹,也没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夫妇应安抚使吕文焕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齐、郭芙、郭破虏根据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了,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贴身使女同来回报,说道:「二小姐昨日晚上没有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郭襄的使女道:「昨晚夫人回来得晚了,婢子不敢前来惊扰,又怕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黄蓉微一沉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件也没携带,正自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了小龙女之外,他还肯听谁之劝?若是他听信旁人的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寻她回来,但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耽耽,南北夹击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当下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交四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出去查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原来郭襄那日听了母亲细述往事之后,虽然当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另一条手臂也割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馍糊。不断的做了几个恶梦之后,满身大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我求他三件事,定须给我做到,眼下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践,我这便找他去。」于是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而去。

但杨过和外公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实在难以寻觅。郭襄行出三十馀里,腹中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但襄阳城郊的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是十室十空,别说饭店,连人家也是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一个人坐在道旁一块大石上,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她坐了一会,心想:「饭店便没有,寻些野果充饥便了。」但纵目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也没一棵。正没作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只见马上坐着个魁梧奇伟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头上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圆冠。那马奔驰极快,一转眼便过去了,但奔出十馀丈,那老僧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脸有诧异之色,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起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个白眉老僧想必也是好人。」于是答道:「我是郭襄,从襄阳出来,要去找一个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告诉你。」那老僧道:「你说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在途中见到,便可指点途径。」

郭襄一想不错,便道:「我找的那个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支大雕在一块儿,也或许只有他独自一人。」那老僧正是金轮法王,听她所说之人,显然便是杨过,心中吃了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你要找的那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么?」法王笑道:「我怎么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只怕你还没出世呢。」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你叫什么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玛。」原来珠穆朗玛是西藏境内第一高峰之名,那法王随口说了出来,隐有武功高绝,天下莫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吗,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法王道:「你杨大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杨大,你说姓郭啊?」郭襄悄脸微微一红,道:「咱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一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识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从襄阳悄悄出来,他既是爹爹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不如还是不说的好。」于是道:「你说郭靖大侠么?他是我本家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法王人既精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和郭大侠乃是过命交情,已有二十馀年不见,日前在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了。」

他说到这里,双眼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原来法王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制自如,纵然要心脏停片刻,也是不难,何况区区泪水,那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了,小女孩儿怎能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刚从襄阳出来,怎么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过他。」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突然又摇头道:「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岁出头了。」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便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为父亲健在而喜,觉得此人良心真好,说道:「我说没死便没死,他是我爹爹,难道我还会骗你么?」法王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什,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地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啊?」法王道:「啊,前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啊?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道:「好吧!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

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法王牵过马去,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郭襄道:「这个可以克当?」法王笑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过老僧的两条腿。」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不对!大和尚,我肚子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法王从背囊中取出一包乾粮。郭襄见尽是素食,入口无甚滋味,只是实在饿了,只得勉强吃个半饱,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毕,那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而去。

这匹马极是神骏,一发力奔跑,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一晃眼便奔出了许里。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心中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前面树林中那和尚叫道:「郭姑娘,我这座骑脚力不行,快催他一催。」郭襄大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馀丈处大步而行。她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与法王背心始终相距十馀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行在襄阳城北大路之上,一望平野,那马四支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郭襄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不禁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吧,我慢慢跟着你便是。」

法王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渐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北边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匹马截下来,你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赶得快些。」过不多时,那两骑马已奔到眼前,法王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吧!」

那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怒喝:「什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叫道:「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原来那两个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运力往里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生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巨力,但马鞭居然不断,也未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只听得喀别一声,大头鬼胯下的坐骑脊骨折断,软瘫在地。

大头鬼大怒,跃下马来,便欲猱身而上,与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说道:「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是爹爹的好朋友,那法王是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长须鬼道:「你在那里遇见这个和尚的?」郭襄说道:「我刚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他在骗你。」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大头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齐下,迳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馀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以往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高僧练到第九层,正在勇猛精进,练到第十层时,心魔蓦起,无法自制,终于在狂舞七日七夜,自绝经脉而死,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潜修苦学,竟尔冲破第十层难关,此时已到了第十一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铄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是前无古人。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自感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于是扈南来,要双掌击毙杨龙夫妇,一雪当年之耻,那「龙象般若功」共分一十三层。第一层功夫浅易无比,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技,一二年中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升序,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四十年的苦功。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的境界,只是人寿有限,神功无穷,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百年间练到九层十层,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便陷欲速不达的大危境。这时金轮法王练到了第十一层,据那「龙象般若经」言来,每一掌击出,均具十一龙十一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实则既已横行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二层,也已多余。

但见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格,喀的一响,手臂立时折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长须鬼功力远为深厚,知道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便一招「托大势」,双手举起撑持,只觉便有数千斤的重量压在臂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郭襄大惊,向法王怒喝:「这两位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长须鬼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五指伸出,抓起他的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长须鬼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的双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她年纪幼小,却生具一副侠义心肠,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舍长须鬼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下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长须鬼叫道:「姑娘快逃,别……」下面「管我」两个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

法王提起长须鬼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因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有深恨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什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大姆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一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长须鬼的坐骑背上,翻过踏蹬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吧。」那马吃痛,疾向来路奔驰而去了。

且说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二人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未辰初,已到了宣城。两人来到一家大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馀年来退隐湘州菱湖旧居,以傻姑为伴,他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浩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酒,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住,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的脾气是越老越邪,越是怪僻。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三人。黄杨二人一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极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黯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一0四: 跛 腿 奇 人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邂逅,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却记着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馀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杨过敌手,当下不理杨过的问话,望也没望他一眼,迳自走向楼梯。那黑脸人也是忽必烈帐下极有名的武士,一向自负,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谁也没放在眼里。他斜目向杨过微睨,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想要提起他一把摔入街心。

杨过见他手掌心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他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拍拍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又均中掌。杨过念着尹克西举止有礼,却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这路掌法,高明得紧,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但见他长袖飘动,手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那黑脸人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中,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乾酒,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兴胜概,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得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人忽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那「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一齐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的奇功,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嬴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掌,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问道:「闻道老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见过此人的名头。」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难道世上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斗异,心中倒也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末闻其名。」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欲从心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啊」的一声长啸,屋瓦震动,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倒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数响,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道:「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的种种,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一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杨过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踪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那是长江中上落贸迁的的一艘货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却也不去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船中一个客商和杨过作别,说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不知父坟却在何处?我不好好安葬亡父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南赴嘉兴,此时方当降冬,江南虽不如北方苦寒,却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悄然往嘉兴而来。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觅路而行。到得铁枪庙时,已是二更时分,大雪未停,星月无光。他双眼黑夜亦能视物,只见这铁枪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杇,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杨过走进庙去。只见到处都是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杨过悄立殿上,想像三十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自己终身未能得见父亲一面,如此命乖,世所罕有,眼见神像斑烂毁破,半边斜倒,当真是满目凄凉,伤心人临伤心地,愈增苦悲。

他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三十馀年,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于是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下,双坟并立,坟前各立一碑,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一股疾风飞出,碑上白雪四散溅开,只见左边的坟碑上书:「杨门烈女穆氏之墓」。杨过心下嘀咕:「这杨门烈女穆氏,却又是谁?」再看右边那墓碑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那墓碑上一行大字写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一行小字写道:「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谢世,又何必立碑以彰其过?哼,肖你这等牛鼻子老道有何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手掌正要击向墓碑,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武林好手,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耳听得这声音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圮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来的究竟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来。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有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只见当先一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腿断了半截,竟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二人额头生着三个大廇,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的和尚。杨过暗暗称奇:「这四个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为首的光头取出火摺晃晃,找了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了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是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光头引路而行的。」

那光头老者举起腊烛,在铁枪庙前前后后巡视搜查,四个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身形微晃,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搜巡回到正殿,光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的行踪,他若是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种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廇子的第二人道:「沙大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走来送死?」第三人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是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他们在此等候柯老公么?」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地中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但只单身一人。杨过幼时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甚久,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小的第三人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第二人喃喃的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上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各服三粒。」手一扬,一个小小磁瓶向为首的光头老子掷了过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办,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然之感。

生廇子的第二人道:「沙大哥,他既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这老儿跟咱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怨,就饶了他吧。」第三人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四人,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声喝道:「一齐动手!」四个人应声跃起来,分站四方,正好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为首那光头老者沙声道:「柯老头,三十馀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败作父,卖国求荣,乃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大地,你如何拿这种奸贼来和我飞天蝙蝠相比?」等三个矮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允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各出一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那四人都觉着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在血肉之躯身上,那光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四人所围的圈子之中,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个铁枪王彦章的神像。四人的四掌都击中了神像的脑袋,一个姥姥大的首级登时变成泥粉木屑。这四人中三个是盲人,双目不能见物,那还罢了,但那光头老者却是目光十分锐利,只眼前一花,柯镇恶竟已变了神像,不由得又惊又怒,四人一齐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独臂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的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柯镇恶冷然道:「阁下是谁?」杨过道:「我乃杨康之子,杨过便是。你在桃花岛上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人物,有流芳百世,也有遗臭万年,善恶全凭人为,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光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威,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不晃,已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四人的手掌尚未与他手掌相交,一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这四人中第二人武功最弱,偏是他的脑门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当即晕了过去。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光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光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廇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蛟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馀年之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个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露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伤了他们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除沙通天外,其余三人均是瞎子,非根据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缚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一来为时甚暂,二来不得师父和师兄弟的欢心,从未被允可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丝毫不知这些人的事迹,更不识得四人面目。

沙通天等人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个个身有残疾,决计无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在荒僻的乡村之中隐居。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一来邪正异道,二来又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务须赴湖州府菱湖镇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在菱湖镇取得桃花岛的痒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嘉兴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公子,令尊在日,咱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咱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咱们去吧。」数十年之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铖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灵气沮,豪气尽消,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到菱湖镇去,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自己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青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暗暗起敬,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只因你言语中毁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话。我瞧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梗直异常,那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原原本本,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道:「当晚经过,这几位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位且说说,柯老头可是有一句虚言?」

他最后这句话声说得甚响,惊起了高塔上数十支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沙通天叹道:「那一年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斩去,那能活到今日?」

杨过抱头坐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唯听得高塔上乌鸦鸣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能为父补过,我曾听我二弟朱聪言道,夏禹是大圣人,可是夏禹的父亲是个恶人。」

杨过凝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种种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自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安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军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有十六年没见了。」他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动手,待你们杀了他,我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沙通天和彭连虎等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沙通天道:「杨大侠,咱们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肯要柯老公公的性命。」沙通天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咱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吧。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犹如遇了大赦,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柯镇恶性命,却又十分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下地来。柯镇恶道:「我到菱湖镇去,那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道:「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叫人头痛难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母好生着急,连派了两批人寻访出去,都是音频全无。我老瞎子在襄阳反正也出不了力,于是也出来找她。东西北三方都有人去了,我只熟悉江南风土人情,便到江南来。」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信息么?」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欺骗我大宋君臣来的,官阶可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议论,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惊道:「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柯镇恶道:「是啊!我一怒之下,每个蒙古使臣送了枚毒蒺藜,随即要赶回襄阳报信,岂知遇上了这四个恶鬼截道。我想老头儿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信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菱湖镇去说给程英、陆无双两位姑娘知道。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则根据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儿守了信约,四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之险?」柯镇恶道:「这个我可不知了。」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吧。」柯镇恶自在襄阳见他干下这等大事,甚服其能,说:「有你赶去下手,我可放心了,老杇在襄阳静候好音。」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柯定尚尊办。」杨过下拜叩谢,掉首北行。

杨过回到嘉兴府,买了两匹好马,迳投南阳而来,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原来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一时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但见旌旗招展,刀枪耀日,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四下里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虽具一身武功,但知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南大营。后日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遍了,竟没听到关及郭襄的丝毫消息。杨过在遍营中擒到一名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眼见春暖花开,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吧。」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之计,于是翻身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皇帝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郭靖当真倔强不服,咱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馀四壁。法王取出乾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郭襄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那里能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一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轻轻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摸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朝西北方奔跑,他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我。她一口气驰了一个多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六七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她走的是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鼻息如雷,一个人横卧在路中打鼾。郭襄一看,这一惊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原来路中心卧着那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他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勒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一望,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而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便即拦阻,如何这般戏耍姑娘?」纵马向前急冲,奔到近处,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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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0五:万花谷中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迳自击在法王脸上,便在此时,郭襄的坐骑已一冲而过,奔到了法王身后,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在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一张咀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身子一挺,又要将自己荡回,乘势直堕,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法王吃了一惊,生怕她摔在地下受伤,急忙仰身将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变招快速之极,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双脚一松,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然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待要下手,竟有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上的「天鼎穴」、背上的「秉风穴」、胸口的「神封穴」、臂上的「清冷渊」、眼上的「伏虎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七八十斤的岩,压在他的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吧!」说着上了马背,提缰欲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欢喜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彭、砰彭几声,都摔了开去,只见他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郭襄点中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胸口不免隐隐生疼,但两人功力究竟相差太远,郭襄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静,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要知金轮法王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却又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生平罕见,虽说是仇人之女,但她年妃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武林中人,对这传徒留宗之事瞧得比甚么都重,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想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晃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什么用?我又不想去做尼姑。」法王笑道:「难道学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呢?又何况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于是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和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给他打死了。做和和的慈悲为怀,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郭襄哼了一声,并不相信,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如果你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苏。」

法王摇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郭襄括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什么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什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嬴。」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嬴杨过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齐心合力,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那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知道,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他的痛处。法王在十馀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他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且教他吃些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了得。」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蛇猪般若功』……」法王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那才是龙象,倘若不堪一击,终究不过是小蛇臭猪吧啦!你的武功倘若胜得过他,你不用逼我,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我料得你,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他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是个聪明之人,岂有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一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听郭襄这么说,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其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我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法王说道:「到什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什么用?你又不敢去相见,徒然吓得你心神不安。」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

十馀年来,金轮法王练那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莅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的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到绝情谷去便了。」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想:「我只悉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什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传授自己衣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方能成为本门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极是慈和。要知武林之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弟须择师,师亦择弟。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只觉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乃是皇帝忽必烈的南路军营,而杨过前去查找的,却是宪宗皇帝的北路御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其实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随后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馀里。杨过脚程快,又赶得心急,却比法王和郭襄早到了数日。

且说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自是日夕挂怀,十馀日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频。又过数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信息,说道郭襄已被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馀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了得,双剑挥舞,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这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营之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她的音频,决非好兆,于是与郭靖一商议,决意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他同去,黄蓉也知这二人是极好的帮手,于是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

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咱们也得先往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天时,冰销雪熔。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程英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这孩儿出生的第一,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当世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太阳和暖,南风薰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为替黄蓉解闷,指着一株桃花说道:「师姊,北国春迟,你瞧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桃树,却早在开始结实了吧!」

程英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注目而视,只见程英娇脸凝脂,眉薄鬓轻,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色彩,想像她这十几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支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支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馀,心念一动,说道:「这似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急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支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吒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支大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四间茅屋,屋前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那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拍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道:「不开,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灰烬。」

忽听得左手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合什恭迎。」黄蓉一转头,但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什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安好。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手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甚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一灯大师此时心澄于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馀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张茶盘,过来饷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个人谈笑甚欢。

原来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修为又进,到得晚年,三个人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的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要关头,她却把言语盘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即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中托着一支玉蜂,手足舞足蹈,得意非凡。

黄蓉笑道:「老顽童,什么事啊,这般喜欢?」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馀年来,他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什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什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什么门道?」反问:「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什么本事啊?」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支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什么稀奇?」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育,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地响,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班,豹有金钱,至老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有见过。」周伯通道:「好,我就给你瞧瞧。」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心中托着那支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一看,见玉蜂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有翅上有「情谷底」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我在绝,情谷底。」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种水磨功夫。」一转念,笑道:「那又是什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了?你磨着瑛姑,请她用绣花针儿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胀红了脸,说道:「你去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他放了手中的玉蜂,一把抓着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另另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支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一看,只见那两支玉蜂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左翅是「我在绝」,右翅是「情谷底」。黄蓉大奇,暗想:「造物真奇,也决无造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支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支,其中两支翅上无字,另外两支双翅是刺着这六个字。

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吧?」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我在绝,情谷底。」

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养的,是外面飞来的。」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会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前几天,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一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跷蹊。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和程陆二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却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更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好歹也能救她出来。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且说杨过与小龙女相约之期将届,不敢耽搁,还早了五天。那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证小龙女北归。虽然每次均是沮丧而归,但每来一次,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这时旧地重游,但见到荆莽森森,空山寂寂,毫无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笔地,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便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杨过轻轻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的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仍如往年一般歇宿,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果已不再重生,但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是开得云茶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肠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杨过已是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他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索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明明是小龙女所刻,却是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杨过大叫一声,急奔上峰。他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山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杨过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可是小龙女始终没有再来。

杨过便如一具石像,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杨过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知道自己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自己图了自尽,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是如此的爱你,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杨过犹如行尸走肉般步下山来,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自己不识自己,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刹时之间,心中想起了几句诗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忘之词,杨过一想起,也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了,只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坟骨冢香之所,而我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杨过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望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相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这时他功力何等深厚,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鸣响,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上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杨过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的那个深谷,只见烟雾缠绕,终年不见其底,当年他将那半枚绝情丹掷入,也不知隔了多久才达谷底。仰起头来,纵声大啸,只吹得断肠崖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杨过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不见你的踪迹,今日想来,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馍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不要伤心,不要伤心!」杨过双眼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且说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那法王实是个当世的奇人,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身爱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皇帝之尊,便是大蒙古的皇弟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艺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口上,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一0六: 高 手 云 集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眼见大敌当前,精神为之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锡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一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是白费光阴,将功夫搁下了,因此竟是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的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堕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散,当时也不知是受惊失足,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二十馀丈,见她跃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还是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的身子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那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郭襄遮得无影无踪。

法王浩声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头一看,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老年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自成一家,端的是神出鬼没,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的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极辣手的人物。他此时痛惜郭襄惨亡,无心与之为敌,黯然道:「郭襄姑娘堕入这深谷之中了。」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这话当真?」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地心毒。」法王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地会堕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摇头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传你的臭衣烂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却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门。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给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这般,你就推了她到谷底。」

法王心中怅然,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迳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诀。她这竹棒虽不如丐帮中历代相传的打狗棒神奇,但坚韧赛钢,使开这打狗棒法来,确是凌厉难当。

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为了替爱女复仇,招招下的均是杀手,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拚,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阵,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五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黄蓉举竹棒往上一撩,铮的一声,给他举银轮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那法王自持大宗师的身份,见对不用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一层「龙象般若功」后,始终未曾使过,今日得逢高手,正好一试,眼见周伯通一拳打到,于是拳对拳,跟着一拳还击过去。他拳头尚未与周伯通拳锋相遇,已发出劈劈拍拍,极轻微的爆裂之声,似乎全身骨骼都要碎裂一般。周伯通吃了一惊,心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寺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击去,力逾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但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感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却已觉法王击来的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平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他过招较量,一生大小数千战,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未明敌人到底是何门道,只是使着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然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是决无可能。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十馀年苦练的神功一出马便收效,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距自己背心「灵台穴」已不过六七寸,当下回手一掌,拍的一响,黄蓉的竹棒登时断为两截,馀力所及,只震得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跃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一掌断我竹棒,那是什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双双自左右攻向法王,黄蓉叫道:「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让开了!」不再出招追击程陆二人,突见黑影一晃,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向外一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法王这一击避了开去。法王却不知瑛姑的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极古怪的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身形一晃,向左闪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那能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坚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掌,谁也不敢对眼前这个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夹击,只是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是越离越远,渐渐相距二丈有馀,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与仇人一拚,但听着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自己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一啸,向着法王一指。那一对白雕纵声长鸣,从半空中向法王头顶扑击下去。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有忌惮之意,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能奈何得了法王?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掌向上扬了两扬,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就是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那双雕跟随黄蓉已久,自己沾到了若干灵气,听得黄蓉口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不敢正面与之搏击,于是在空中虚张声势,突然一声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雌雄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到最强的境地,法王掌力之强,本来远胜一灯,但说到修心养性之功,却又远逊,兼之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感可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雕再来一加打扰,不由得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虽遭丧女之痛,仍是机智绝伦,一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时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敢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为了要使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她叫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转念,那突口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心中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殆矣!」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的眼珠。法王骂道:「孽畜!」一掌拍出。

岂知雌雕这一下乃是虚招,离地面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鸟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手掌向自己头顶一拂,拍的一声,只见毛羽纷飞,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斛斗,堕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个以二对一。」抡起双拳,直上直下地往法王背心打了过去。

那雌雕见雄雕堕入深谷,一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当下不敢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便在两股巨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窜出,身形一晃,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来。

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非到二三百招以外,难分胜败,那时一灯大师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那树林离他尚有二三百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是强烈异常,对准着法王的面门疾射而至。法王举银轮一挡,拍的一响,那粒小石子在轮上撞击之下,登时碎成数十粒,四下飞溅,法王脸上也溅到两粒,虽然石粒微细,伤他不得,却也疼痛。法王心中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一晃,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这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原来林中出来的,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中小酌,与几个乡农闲谈,猛见双雕自空中飞过,知道不是黄蓉,便是郭芙郭襄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这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是远远跟着,直至见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胜,料来这藏僧实是生平难遇的劲敌,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一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周伯通道:「若是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这时三人并丁字形站着,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通道:「不错。今日咱们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绝,从此天下,更无传人。」提起一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击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笑道:「你可惜龙象般若功没有传人,何不便传了我,再图自尽?」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淋淋地,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那雄雕毛羽零乱,已是奄奄一息,右爪仍是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那雌雕放下雄雕后,忽地一个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骑着一人,赫然正是郭襄。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呆了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时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门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晃。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吧!」法王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一灯等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均各骇然:「这和尚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救人啊,快救人……」只说了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支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接他。」撮唇作哨,召唤雌雕。但连吹数声,那雌雕却是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这对雕应唤如响,从无一次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竟然不闻不问?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道:「雕儿!」只见那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雕全身冰冷,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雕虽是畜生,却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这双白雕为伴,更是心中伤痛,禁不住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支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时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双雕比翼而死,心想:「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支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下是怎生一番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那口金针,交了给他,说道:『我来叫你保重身体,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黄蓉暂且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除了法王穴道被点、郭襄困顿未复之外,其余各人七手八脚,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普通的熟手工人,一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程英在绳索的一端上缚了一块岩石,放入深谷,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那绳索渐结渐长,不住的垂落。

这七人个个内力充沛,一直忙了一晚,竟是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但绳索虽然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是没送上半点信息。黄药师耽心起来,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长啸以答,岂知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微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将那木块掷了下去。但良久良久,谷底如终没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暗耽心。程英道:「山谷虽深,但计来长索已应垂至,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刹那间不见了影踪。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纵全无,有甚么杨过?」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道:「大哥哥他明明是在下面,怎会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一一援绳溜下。众人一来关怀杨过,二来心中好奇,都要瞧瞧这深谷之底却是何等光景。黄蓉道:「襄儿,你身体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耽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么?」郭襄心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近身去,伸手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堕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堕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果是一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都是玉蜂。黄蓉心念一动,道:「周大哥,你捉一支蜜蜂来瞧瞧,看它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支至蜂,凝目一看,道:「没有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情势,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支有字,这一支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支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着,「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潭边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自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且说郭襄见母亲与众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什么要自尽呢?难道小龙女真的是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转身一看,只见他脸上肌肉抽搐,显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郭襄「哼」了一声,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中并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终究心地仁慈,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令堂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下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万支蚂蚁咬啮,痛痒难当,她为什么不再了点我的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也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须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妈妈暂且不要你的性命,你不知感激,还多说什么?」法王昂然道:「她点了我的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便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回上来啦。」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死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法王道:「好吧,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山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一试。」于是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舒了一口气,道:「果然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变了两次,却道:「再重些!」于是按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麻啦!你瞧是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吧!」

郭襄大骇,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一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其实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那里是粗浅功夫了,实是他西藏密宗极深奥极艰难的内功,其奇妙之处,比之欧阳锋全身经脉能够逆转,虽然大大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之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位,将另一外两处穴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生怕伤了他的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黄药师等三人昨天所点穴道已过了十二个时辰,效力本已减弱,他运起内力真气,乘势一冲,刹时尽解。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0七: 襄 阳 鏖 兵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那根长索牢牢的系在两棵大树之上,心想只须弄断了这根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丧命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郭襄大惊,一记肘槌,在他胁下「渊液穴」上一撞。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郭襄丝毫没加提防,对这一记肘槌正好中了穴道,只感半身酸麻,刹时之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腕,双掌搭在他的背心,说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故意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我动?」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出手,连点他身上十七八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她但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是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不如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去。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和身向郭襄扑去。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纵去。若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了她,但这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越逃越远,法王跟她捉迷藏般兜圈子,追了大半天,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的手臂。郭襄跟他乱兜乱钻,本已渐渐觉得好玩,突然给他抓住,才想起情势不妙,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立即伸手按住了她的小嘴。便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的说话之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若是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再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成了惊弓之鸟,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听到人声,只道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里还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什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姑。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心中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一一上来,七个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找到谷口,只见地下插着一支郭襄的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不下于她妈妈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那法王不过逼她拜师,要传她衣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于是忧心稍减。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途打听法王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已然合围,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已十分紧急。」黄蓉吃了一惊,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好暂且不去理会了。」众人齐声称是。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的存亡关系大宋江山,或汉或虏,在此一战,却不由得他们袖手不顾。

黄药师、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放开脚步,于路绝不耽搁,不一日已抵襄阳城郊,远远望去,但见旌旗招展,剑戟如林,号角声此起彼落,铁蹄声奔驰来去,蒙古大军竟已将襄阳城围得铁桶相似。众人虽是久历风波,但见了这等声势,却也不禁骇然。黄蓉说道:「敌军势大,咱们虽有武功,却也逼不近城去,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

当下七个人躲在树林之中,除了周伯通嘻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个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过一座又是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鸣锣,立时有三个百夫队围了上来,其余的军营中却是寂无声息,毫不惊扰。黄蓉甚是心惊:「鞑子大是劲敌,治军如此严整,这一次欲解城围,实是大大不易呢。」

周伯通夺了两支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在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种最厉害的兵器,若是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得了?

七个人边战边进,敌人却愈聚愈多,数十枝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籍,但蒙古兵军令如山,竟是无人敢退一步。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儿,把这四个小娃儿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是小娃儿么?要死便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如花如玉的小娃儿便了。」黄蓉暗暗心惊,心想:「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却忽然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真是有点不妙!」但四下里敌兵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立着两座黑色的大营,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道这种营帐是积贮辎重粮食之处,心念一动,猛地里窜了出去,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奔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但黄蓉抢得迅捷,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座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头,这才冲出,重和周伯通等会合。

那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辟辟拍拍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趣,抛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放火,他更在无意中烧到一座马厩登时战马奔腾,喧哗嘶鸣,这么一来,大营中终于乱了。

郭靖在襄阳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扰,奔上城头一看,只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道有人在敌军营中捣乱,急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

二武冲出里许,只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个人骑了五匹马,急冲而至。二武却不上前厮杀,领着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迎,只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须眉头发,被火烧得乾乾净净,两人受伤甚是不轻。程英、黄蓉、瑛姑也均受箭伤,只是所伤不在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是深通医道,看了两人的伤势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黄老邪,你们两个老儿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自己知道决计死不了。你们多化点儿精神,好好医治陆无支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却甚是敬重,不但敬重,简直很有点害怕,一灯虽然出家已久,他却仍是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程英守在她的床边,暗暗垂泪。

第二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响亮,蒙古军大举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焕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一望,只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都不及此次这般厉害。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叠石、用云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鏖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损折了二千馀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但听得杀声震动天地,半空中羽箭来去,有如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边天布满了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出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之击退,谁都不敢想像。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的心血,都化在这襄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右鬓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生怜惜之心:「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根白发。」

忽听得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般涌近,到后来十馀万人齐声高呼,那声音真如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皇帝蒙哥亲自上前督战。蒙古官兵见皇帝亲至,士气大振,只见红旗招动,城下队伍一分,两个万人队冲上来急攻北门。这是皇帝的扈驾亲兵,最是精锐之师,又是迄今未曾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在皇帝跟前创建功动勋,云梯一竖,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皇帝,亲眼瞧瞧大宋好男儿身手!」他这一声呼喝中气充沛,虽在呐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是疲累不堪,但听郭靖这么一叫,登时精神一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知道厉害!」当下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皇帝左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安抚使吕文焕瞧着这等情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身前,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吧!」郭靖厉声道:「安抚使何出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黄蓉知道事急,吕文焕退兵之令只要一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道:「你只要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吕文焕左右的四名亲兵上前拦阻,黄蓉横腿一扫,四名亲兵一齐摔跌开去。郭靖喝道:「大夥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什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一喝,齐声称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杀敌。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声叫道:「众官兵听者:皇上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襄阳城的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的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那传令官手执红旗,来回传令。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箭,长箭冲烟穿尘,正将那传令官当胸穿过,倒栽下马来。蒙古官兵发一声喝,士气稍挫,再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持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三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律标枪盾牌,冲了出去。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中三声炮响,左右两路兵马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三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人有丐帮子弟作为骨干,个个武艺精熟,骁勇善斗,虽然被围,却是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焕三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三千宋军阵势不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是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三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云梯攻城。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下令去,命武氏兄弟挥兵让出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来。二武应命,领军退开,霎时之间,成百成千的蒙古兵爬上了城头,吕文焕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何是好?」郭靖不语,眼见蒙古兵已有五千馀人爬上城头,举起黄旗一招,蓦地里金鼓齐鸣,朱子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头的五千馀敌军陷入了包围之中。

这时城外宋军被围,城头蒙古军被围,东西南三门仍是攻守战打得十分惨烈,喊杀声一阵响于一阵。蒙古皇帝立马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的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之声,震耳欲聋,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掩蔽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城头抬了下来,皇帝蒙哥身经百战,但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往常都说南蛮懦怯无用,其实丝毫不弱于我的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馀万人在舍生忘死的血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宋军占了地利,蒙古军却仗着人多,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齐声呐喊,一队宋军直冲向小丘而来。皇帝的护驾亲兵急急放箭,阻住宋军。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下去,只见一位中年将军手执双矛,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当,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用矛一一拨开。蒙哥手一挥,鼓声已歇,回头向左右问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是谁么?」左首的一个白发将军道:「启禀陛下,这人便是郭靖,当年太祖封他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声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将军们听见皇上夸奖敌人,当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四名将军心中不忿,齐声呼喝,手挺兵刃冲了上去。郭靖见这四人身高马大,两个带着白色万夫长的头饰,两个带着红色千夫长的头饰,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拍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刀杆子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的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个人使的都是兵刃,急切间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撤手,身子右斜,避过那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半空中起个霹雳,振臂一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勇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时手臂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一送,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胸口。那两名万夫长都披了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体,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倒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是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格开他的蛇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众亲兵见郭靖在刹那之间,连毙四将,无不胆寒,虽在皇帝驾前,亦不敢再上前与之争锋,只是不住手的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皇帝身前,连抢数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哀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了两箭。众蒙古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

人丛中只见郭靖一跃而起,一枪刺死了一名十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眼间又打死了十名名蒙古官兵。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糜,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官兵虽多,竟是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皱起双眉,传令道:「是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众官兵蜂涌上前。

郭靖见情势危急,又冲不到皇帝跟前,于是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在皇帝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两名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皇帝,退下了小丘。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枝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是泗水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单骑陷阵,放心不下,命泗水渔隐领了二千人冲入接应。蒙古兵见皇帝退后,阵势微见纷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皇帝死了!」众军欢呼叫嚷:「蒙古皇帝死了,蒙古皇帝死了!」襄阳的守军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这时更有人用蒙古语叫了起来。蒙古官兵听得喊声,回头一望,只见皇帝的大纛向后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嚷,混乱中那里能分真假,只道皇帝真的殒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三千人马已损折了半数,馀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近。只是攻入襄阳的五千馀名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恶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一直绵延十馀里路。

这一仗蒙古精兵损折了三万馀人,襄阳守军,死伤一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此仗最为惨烈。

蒙哥退军四十里下寨,回想适才的恶战,心中兀自怔忡不定。皇帝忽必烈快马驰到御营,向皇上问安。蒙哥道:「兄弟,当年父王常赞郭靖英勇,今日亲眼目睹,当真令人心折。」原来蒙古皇帝蒙哥和皇弟忽必烈,都是拖雷之子,昔时郭靖寄居蒙古,和拖雷义结兰,两情爱好,此日为了守土御敌,却在疆场上白刃相见。忽必烈道:「陛下不须忧虑,小臣已有一计,定须教郭靖束手归降,襄阳指日而破。」蒙哥大,忙问端的。忽必烈转头向侍卫道:「宣国师进帐。」

且说襄阳守军虽然杀退了敌兵,但满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郭靖、黄蓉不及解休息,当下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滑来溜去。郭靖、黄蓉相视一笑,这才回府就寝。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焕商议军情,忽有小校来报,说道探得蒙古军一个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焕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三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不多时,千馀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馀丈高的高台。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大师、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如此之远,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若是为窥探城中军情,不应距城如之远,何况我军只须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又见数百蒙古军士率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什么厌胜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他们做过这种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馀名士兵舞动铁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万兵马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骑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那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怎么?什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那是襄儿,那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楚她面目,但根据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逞,竟然使出奸计,真是无耻卑劣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到了这高台之上?鞑子使出什么奸计?」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焚台,叫咱夫妇心痛断肠,神智失常,不能再奋勇与鞑子相抗。」

郭靖又惊又怒道:「襄儿怎地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底失了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关怀之情,见于色彩。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心下均甚感佩:「郭大侠眼见亲女身遭火焚之险,却详问杨过的安危,仁侠大义,固非常人所能及。」郭靖听黄蓉说完,皱眉说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她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是大夥儿一齐主张追赶的,须怪郭夫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什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什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蒙古兵烧死了乾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突然间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背的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乘马追出。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军强弓射不到处勒马站定,只见台上站着两人,一个披黄色僧袍,正是金轮法王,另一个妙龄少女被反手绑在一根木柱之上,却不是郭襄是谁?郭靖虽然恼她常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慌,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这话声清清楚楚的送到了高台之上。郭襄被绑在柱上,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听得父亲声音,大叫:「爹爹,妈妈!」只是那高台太高,她的叫声却传不到父母耳中。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凝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上这高台来束手受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一个女儿而断送襄阳满城百姓的性命,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岂知郭靖不上他这个当,说道:「鞑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槌,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他二人奔入射程之内,要射他一个刺猬相似。一灯大师见情势不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儿的马前,大袖一扬,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却如何不知道这一去是有死无生,一见师父阻拦,于是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年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的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钵。但圣上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高台。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还请三思。」郭靖「哼」了一声,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又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救得女儿下来?


一0八: 久 别 重 逢



抬起头来,只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极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支蚂蚁一般,当下一咬牙,叫道:「襄儿听着,你爹爹妈妈以身许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要知郭靖的骑射之术,学自蒙古的神箭将军哲别,再加上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回到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黄药师忽道:「蓉儿,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一凛,道:「便是斗胜,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是怎生摆法?」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和全真教的道士们较量一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纵然王重阳复生,也比你不过,这二十八宿阵,想来必是妙的。」黄药师沉吟半晌,说道:「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倒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一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自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根据五行生克变化,有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西毒欧阳锋已死,后继无人,老顽童又身受重伤,倘若杨过在此,此人向导古怪,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令人大费踌躇。」郭靖举目遥望北方,眼光掠过高台,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那日郭襄与杨过在谷底相会,却如何黄蓉等遍寻不见?如何相隔不到一日,便失了他的踪迹?

原来当日杨过心伤肠断,自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这一下定是粉身碎骨,自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堕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堕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于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递给了杨过,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我三枚金针,曾说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件事,你无有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龙姊姊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求我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个回来,不论他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能再度求死,此是人生至理,从无例外。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道:「咱两个一起练。」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的「神堂穴」,一股温和之气,缓缓送入她的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根据实说了。杨过怒道:「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哥哥揍他一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来,在潭中一沉一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那头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这雌雕为了殉情,已随雄雕而死。

杨过待雌雕不至,当即察看潭边情景,一瞥眼,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大了三倍,而在巢畔飞舞来去的蜜蜂,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到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笔。杨过定了定神,心想:「遮莫是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四下里察看一遍,但见四周围削壁环绕,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井之底,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那里看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一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竟没丝毫异状,但凝神察看,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被人剥去,有些花草似曾经人移植,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上,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是死了,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他想到此处,一跃而起,大声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冷,但深处浮力太强,他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杨过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是一洞。杨过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杨过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杨过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是一个极大的花园,四下里却无人影。他又惊又喜,踪身出水,见数十丈外有几间茅屋。

杨过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向前挨去,心中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之中仍是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便怎么处?」他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希望也终归于泡影,最后走到离那茅屋丈许之地,侧耳细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杨过鼓起勇气,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遍,屋中无人回答。杨过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杨过举步入内,一瞥眼处,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却是洁净异常,堂上一桌一几,更无别物,但桌几放置的衣位,他却是熟悉之极,原来与在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那里是一间小室,过了这小室,是一间较大的房间。这房中的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是粗木搭成,但见室右有榻,那是他幼时练功的寒至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那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那是他读书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橱,他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的模样。杨过进了这室中之后,抚摸床几,早已泪珠莹莹欲滴,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支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如是从前小龙女安慰他的神情。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容如昨,正是十六年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这十六年来的相思,一时那里诉说得尽?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本来小龙女年长于杨过,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自幼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忘散,多欲则损智,多事则形疲,多话则气争,多笑则伤脏,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欢。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精进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其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过得数年后,重行修练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而是杨过显得年纪大了。

小龙女一十六年没有说话,这时虽然心中欢喜,但说起话来,竟是口齿笨拙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一跃,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七个斛斗,乃是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矫夭腾挪,宛若游龙,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的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杨过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什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杨过接过手帕一看,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一十六年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这一句话可半点不错,倘若两人易地而处,换作杨过独居谷底,他武功虽高,也未必能活到两三年。要知小龙女一生长于古墓,虽然初时有师父和孙婆婆照料,后来有杨过为伴,但她一向独立自活,极少依赖别人。由于长期惯于独居,她方能在这谷底过非旁人所能堪的日子。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性急,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前思后,知道只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杨过之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肠崖前刻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思忆不减,但决不致再图殉情。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之后,终能重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看官,要知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锺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若是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荒山,终于还是同穴而葬。须知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然有关机绿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窟,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盛,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

他回眼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性突然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是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当可减缓心头的烦恶苦楚。这里虽无寒玉床,但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窟,在那里耽了一会。此后偶尔回到堕下来时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信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头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来玩弄而留下的,我一见玉蜂,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愈聚愈多,我每服食一次蜂蜜,便觉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的蜂蜜,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最近五六年来,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的病大好后,很想念你,但那深谷高愈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削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前后刺了数千支玉蜂,但始终没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地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没捉一支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微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会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支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什么时候一支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候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细字终于给玩蜂为戏的周伯通发见,而给智能过人的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天话,杨过肚中饿了,小龙女邀他入屋,烧了一大盆鱼,并有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的小鲜鱼躯体虽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赞不绝口,吃了一个饱,这才述说自己这一十六年的种种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那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兴趣盎然,从头至尾问一个明白,似乎这小小谷底,居然反大于天下的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她宁可便在这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但想杨过喜欢热闹,虽然对已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种寂居的日子,便道:「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吧,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于是两人潜入冰窟,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馀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潭。」他在潭边走了一圈,忽见一株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划着两行字。

只见那两行字写道:「一灯、伯通、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道:「他们绿长绳而下,虽然潜入潭中,但因没有从数百丈高处跃下来的一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到冰窟所在。倘若我也是绿绳下来,那便找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万事前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伸手拉了拉绳索,试出绳索坚韧,上面系得牢固,道:「我先上去,瞧那金轮法王是否尚在,但想一灯大师、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道:「龙儿,你的武功可有搁下?倘若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一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劲,身子已上窜丈馀,他虽只有单臂,但辅以双足,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只觉这一十六年中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了。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间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花增了姿色?

且说金轮法王在襄阳城外构筑高台,要火焚郭襄,以胁逼郭靖投降。黄药师在城头说要摆一个「二十八宿大阵」,与之一决生死。当下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焕,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但留在城中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黄药师道:「他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若是多点人马,便胜得他也不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一围一,有何难哉?」

当下黄药师站上将台,说道:「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随即召集统兵将领,口讲指划,一一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便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根据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 ,为戊已丑辰未戍,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山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 ,为丙丁已午,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武的夫人耶律燕、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天象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朱子柳等接令,自去点兵编队。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 ,为壬癸亥子,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天象九宿,是为斗木豸、牛金羊、女士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月揄七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 ,为甲乙寅卯,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

众人心想东邪主军东方,南帝主军南方,北丐的弟子主军北方,郭靖是中军主将,又是中神通王重阳嫡传弟子马钰的弟子,主军中央以亲救爱女,原也恰当。只听黄药师又道:「我门下弟子死得乾乾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又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豪杰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队护卫主将,其余七队上应天象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氏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常志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凭声望武功,这一路的主将都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坛下一人大声说道:「喂,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劳动,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什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说着便从李志常手里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天象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往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上光武爷爷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答应,有若雷震,当下号炮三响,四门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这二十八宿大阵变化极是奇幻。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黄药师早已绘就图文,那八千根木桩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乃是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是疼痛不堪,少刻便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乱向南方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头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但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忽听得高台号角声响,一声呐喊,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却掘地为坑,另外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那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但要聚而歼之,却已有所不能。

当下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都是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敌军队伍又乱。

 楼主| 发表于 2004-11-6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0九:廿八宿阵


那二十八宿大阵中暗伏五行生克之理,但见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军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子弟兵迳奔东方,黄药师的青旗军转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但一来阵法精妙、二来领头的均是当今第一流的武林高手、三来宋兵人人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是以蒙古兵虽然人数多了一倍,竟是抵挡不住。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号旗连挥,青旗军退向中央,红旗军疾奔西方,黄旗军回攻北方,白旗军斜趋东方,黑旗军转而向南,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看官,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根据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匹。蒙古兵甲虽强,武功虽盛,但文智稚浅,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主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是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石阵相困,他已是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又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高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心想:「中原竟然有此奇人,从此我不敢小觑中土之士。」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他虽以郭襄为要胁,但终不忍真的便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虽然双手被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投降,我从一数到十,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郭襄道:「你喜欢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可怜。」法王怒道:「我可怜甚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有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怯可怜。法王,我倒想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什么?」郭襄道:「像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吧!」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只抢白得法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归降,我便下令举火烧台。」郭靖道:「你瞧我郭靖是投降之人么?」黄药师接口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仁;不敢跟咱们真刀真枪决胜,是为不勇。如此不智不仁不勇之人,还说什么英雄好汉?你在绝情谷中给我擒住,向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故意在众军之前朗声说了出来,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自来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

黄药师深谋远虑,早在襄阳城中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心中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要知两军交战,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一听得已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人人奋勇,节节争先。

法王在高台上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一出口,你的爱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说一个数字,便稍停顿,只盼郭靖终于受不住这煎逼,纵不投降,也当心沮胆落,不敢再与蒙古兵相抗为敌。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那法王在台上报数,台下数百名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心中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射手威震天下,西征异域,灭国数十,当世实无敌手,台前的数千精兵张弓发箭,真是当之者死。万箭攒射下,只见泗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五名丐帮首领中箭身亡。

黄蓉事先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自己父亲或死或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番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竟是绝无损伤。他见弩箭射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只听得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刹时间浓烟升起,台下的柴草焚将起来。那八千黄旗军背上虽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徒呼负负。

但见黑烟中火焰上升,黄蓉心智已乱,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道:「岳母,你到阵后稍息,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便在此时,猛听得山崩地裂般的呼喊,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锵锵,从两侧抢出,迳去攻打襄阳。但听得「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皇帝蒙哥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疾趋襄阳城下,精兵悍将在皇帝亲自率领之下蜂涌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到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伤不着他,眼见可在乱军中窜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本来这二十八宿大阵的四万兵马,可敌蒙古军十二万。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军居然悍勇顽抗,而蒙古皇帝竟不顾高台的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念一转,想道:「救女小事,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黄药师抬头一望,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从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馀郭襄一人,他岂不知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得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间,便要遭火焚而死。她初时心中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静了下来,举首向北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便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她瞻望远处群山,回思与杨过数日相聚的情景,虽然自今而后,再无重会之期,但单是这三次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是异乎寻常的安静,对高台下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刹时间似乎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一齐淹没。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留出一条通道,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犹似大船破浪,冲波疾行。在那两个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健翊如铁,弩箭竟然伤它不得。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却是一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道:「大哥哥,这位是小龙女么?」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那神雕当先开路,双翅鼓风,将射过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刀箭不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处,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不多时已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跃,上弓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杨过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那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断。两人心中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再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回上高台。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首,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倒恁地了得。」

法王左脚踏上台顶,回手便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从半空中扑击而下。法王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了下去。适才两人在梯上较量了这一招,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当十六之前,法王已非自己对手,但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剑一抖,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但听到剑轮相触,声若龙吟。若是换作另一个武学高手,杨过长剑这一抖他万万经受不起,但法王的「龙象般若功」已练至第十一层,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

两人交换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使取出铜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身上却未带刀刃,左手衣袖带风挥出,右手发掌相抗。郭襄叫道:「大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刃,却和他空手而斗?」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着着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冲上了高台,无不精神大振。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虽减了一半,但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丈,转眼间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焕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同两名心爱的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小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报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兵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吕文焕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了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赤手空拳,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四百招以上。两人所练的武功虽截然不同,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杨过虽无兵刃,却是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那高台微微摇晃,心知是台脚为火焚毁,顷刻间便要倒坍,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过百馀招,只怕便将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起,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御避,右手铜轮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门,她被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铜轮击落。但高手厮拚,实是半分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划向杨过左腿。杨过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也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锡轮,仍是双轮在手,直上直下,迳向郭襄攻来。原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一轮,这一下伤得更重,左臂几乎抬不起来。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杨过和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却始终放在杨过身上,一面挥剑杀敌,时时抬头望一眼高台顶上剧斗的情形,突然间只见杨过满身鲜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然,只是舞剑砍杀,脑海中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想使出神妙无伦的「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她自与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还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是没有昔日分离时那一份相思之苦,他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发挥不出威力。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抛给郭靖,叫道:「射上去给过儿!」郭靖接过长剑,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隐隐托定,右手一拉一放,飕的一声响,那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这长剑剑身甚重,形状不同弩箭,若非郭靖神力神射,怎能送得上高台?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袖子一卷,裹住了剑身,正好法王一轮砸到,杨过左手接住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那知他左肩受伤之后,展动不灵,这剑既非玄铁重剑,又不是锋锐无伦的青灵宝剑,法王双轮一绞,拍的一响,又已将长剑折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一轮砸向他的脑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由一卷,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在法王肩头。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须知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拳全由心意主宰,那一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因无此心情,虽然他天下武学无所不窥,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自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已失神效,直到此刻生死关头,心中想到从此便和小龙女永别,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不知不觉的发扬了出来。

法王肩头中了他一掌,身子一晃,心下大奇,立即又和身扑上。杨过退步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若往若还,法王那里避得过了?砰的一响,正好踢中他胸口「膻中穴」上,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直翻下高台。宋军和蒙古军见了,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只不过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一掌推出,击断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叫道:「雕兄!接咱们一接!」看准了神雕之背,涌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三丈,它虽然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在它背上,缓缓着地。便在此时,烟火飞腾,巨响连作,那高台也坍了下来。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刺人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着桃花岛的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重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有命在?高台一倒,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要自己为他死了,也所甘愿,忙奔到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郭芙等也无不精神大振。高台下的蒙古军见主将一死,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兵来回一冲,当下溃不成军。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皇帝。」宋军应声呐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台下的耽心受惊,比我在台上恶战还更苦些。」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猛向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但见敌军部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动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龙儿,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吧!」忽然身旁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大哥哥,你的龙姊姊真是美得像天仙一般。」小龙女转头向郭襄一笑,说道:「小妹子,多谢你替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襄叹了口气,道:「也真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左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本来不论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一路上听杨过不停夸赞郭襄,又见她小小年纪,虽身处绝险之境,仍是凛然不惧,对她也便与众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死了主人四下乱窜的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吧!」一跃上马,当先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的身后。三个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千馀蒙古精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二百来人。这些蒙古兵均使弧形长刀,刀光如雪,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欲要冲入相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硬生生拦住,夫妻俩遥遥的相互望见,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旁的士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须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咀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要磕头。杨过了吃了一惊,急忙扶起,心下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你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下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过,一共牵了八匹,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一跃上了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一声呼哨,向敌军刀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甲马一法,当年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使用连环马阵法取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散列而成,未加训练,一走动便你东我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神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贴贴,三十二支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向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换身跳跃。蒙古军那里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一呆之下,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左手接过,竖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已不过三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涌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那大旗正好将他身子卷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的重围。

耶律齐喘了一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跟着取出火摺一晃,将旗点燃。耶律齐道:「妙计!」纵马上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这两面火旗一舞动,声势大是惊人,犹似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只要带上一点,无不给烧得焦头烂额,蒙古精兵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五六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

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杨过曾数次救她,但郭芙对他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对已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直到这次救了她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从此不再讨厌我、恨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郭芙呆了一呆,儿时的往事,刹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是讨厌他么?是恨他么?武氏兄弟一直设法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微顺着我一点儿,念着我一点儿,我便是为他死了,也是甘心。我为什么这样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在心上。」说也奇怪,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在自己内心深处,对杨过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所谓爱之深而恨之切,只因郭芙自幼骄纵,在桃花岛上便如公主一般,武氏兄弟对她百般讨好,她便觉杨过也该如此,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郭靖和黄蓉更觉他二人是天生的冤家,一见面便合不来,直到后来挥剑断臂,几乎闹到不可收拾。

此刻阵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觉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耽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我现下当然不再爱他了,可是从前,为什么我要这样恨他呢?」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斗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入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什么我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了!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啊,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事?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的,她幽幽叹了一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在内心深处,实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很高兴的时候,她会没来由地生气着恼?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但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在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后攻击牵制,只是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攻城大军的阵伍。蒙古皇帝的九旄大纛渐渐迫近城垣,城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重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男儿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俩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夥儿一齐去!」杨过道:「好!我当先锋,你们多检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上检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一一0: 尾  声



杨过执了一枝长矛,跃马冲前,那神雕迈开大步,伴在马旁,伸翅替他拨开射来的弩箭。小龙女、耶律齐、郭芙、郭襄四人紧随其后。杨过对着蒙古皇帝的九旄大纛,疾驰而去。耶律齐吃了一惊,他知蒙古皇帝既然亲临前敌,定然防卫极严,精兵猛将,多在左右,自己这百馀人冲了过去,岂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这条性命是杨过救的,真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他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何必多言?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转眼间冲出数里,已到襄阳城下。蒙哥的扈驾亲兵见杨过来得势头猛恶,早有两个百人队冲上阻挡。杨过左臂一挥,一枝长矛飞掷出去,湲穿一名百夫长的铁甲,贯胸而过。他顺手从耶律齐手中又接过一枝长矛,掷死了第二名百夫长,蒙古亲兵一阵惊乱,杨过已突阵而过。众亲兵大惊,握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但杨过一矛一人,当者立毙。须知他右臂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那长矛一掷之势,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的血肉之躯?他每一枝长矛都是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之间掷出十七枚长矛,杀了十七名蒙古猛将。

这一下突袭,当真是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军空在城下屯军十万,但杨过奔马而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坚直入,一口气冲到了皇帝的马前。扈驾亲兵舍命上前抵挡。执戟甲士横冲直撞的过来,遮在皇帝身前。杨过回臂要去耶律齐手中再拿长矛时,却拿了个空,原来已给敌军甲士隔断。眼见蒙古皇帝脸有惊惶之色,拉过马头正要退走,杨过一声长啸,双脚踏上马鞍,跟着在马鞍上一点,和身跃起,直扑而前。十馀名亲兵将校挺枪急刺,杨过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气,一个斛斗,从十馀枝长枪上翻了过去。

蒙古皇帝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急驰。他胯下这匹坐骑乃是蒙古万中选一的良驹,龙背鸟颈、骨竦筋高、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名为「飞云骓」,和郭靖当年的「汗血宝马」不相上下,但见它四蹄翻飞,迳往空旷处驰去。此马跑得兴发,天下再无一匹马追赶得上,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来。蒙古军数百骑又在杨过身后急赶。两军见了这等情势,城上城下,登时忘了交战,齐声呐喊。蒙古军只盼皇帝马快,宋军只盼杨过追上。

杨过见皇帝单骑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赶上了,岂知这「飞云骓」直是非同小可,后蹄只须在地下微微一撑,一窜便是数丈。杨过提气急追,反而和皇帝越来越远了,他一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两军瞧得亲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见那飞云骓猛地里向前一冲,长矛距皇帝背心约有尺许,力尽而堕。宋军大叫:「可惜!」蒙古军齐呼:「万岁!」

这时郭靖、黄药师、黄蓉、周伯通一灯等相距均远,只有空自焦急,却那里使得出一分力气去助杨过?蒙古兵将千千万万,也只有呐喊助威,枉有尽忠效死之心,却那里追得上飞云骓的脚力?

蒙哥在背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抛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那万人队齐声发喊,迎了上来,只要两下里一凑合,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皇帝了。杨过眼见功败垂成,好生沮丧,突然间心念一动:「长矛太重,难以及远,何不用石子?」拾起两粒小石,使出「弹指神通」功夫,一一弹了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两粒石子都击在飞云骓臀上。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那蒙哥虽是贵为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皇帝,但自幼弓马娴熟,曾跟随祖父成吉思汗、父亲拖雷数次出征,可说一生活于马背之上,长于刀枪丛中,这时变出非常,他却毫不慌乱,挽雕弓、搭长箭,双腿紧紧挟住马腹,回身向杨过便是一箭。杨过低头避开,飞步抢上,手中早已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蒙哥后心。杨过这一掷劲力何等刚猛,蒙哥筋折骨断,倒撞下马,登时毙命。(金庸按:据「元史」本纪卷三:「宪宗讳蒙哥,睿宗拖雷之长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悉率诸兵,督诸军战城下……攻镇西门、攻东新门、奇胜门……攻护国门……登外城,杀宋兵甚众……屡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刚明雄毅,沉断而寡言……御群臣甚严。」「续通鉴」:「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于是合州围解。」「续通鉴考异」:「元宪宗自困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飞石……今不取。」根据历史记载,宪宗系因攻重庆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元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元军前后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此与史书记载地理上有变动,但其精神并未改变。)

蒙古兵将见皇帝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郭靖大呼传令,乘势冲杀。皇帝在阵上落马,蒙古兵将大都亲见,登时军心大乱。城内宋军开城杀出,郭靖、黄药师、黄蓉等发动二十八宿大阵,来回冲击。蒙古军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溃不成军,纷纷向北奔逃。郭靖等正追之间,忽见西方一路敌军,队伍甚是整齐,军中竖起了皇帝忽必烈的旗号。但蒙古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那能收拾,忽必烈治军虽严,给如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一冲,部属也登时乱了。忽必烈见势头不妙,率领一枝亲兵殿后,缓缓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馀里,眼见蒙古兵退势不止,而吕文焕流水价派出传令官,命郭靖回军保城,宋军这才凯捷而回。

自蒙古和宋军交锋以来,从未有如此大败,而一国之王丧于城下,更是军心大沮。再者蒙古皇位并非父死子袭,系由皇族样贵、重臣大将会议拥立,蒙哥既死,忽必烈急欲身登大宝,于是领军北归。因此直至一十三年后,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军方始再攻襄阳,此是后话不提。

郭靖领军回到襄阳城边,安抚使吕文焕早已率领亲兵将校,大吹大擂,列队在城外相迎。众百姓也拥在城外,陈列酒浆香烛,罗拜慰劳。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一名老汉呈上来的美酒。转敬杨过,说道:「过儿,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扬名固不待言,合城军民,无不重感恩德。」杨过心中感动,有一句话藏在心中二十馀年,始终未说,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朗声说道:「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他二人自来万事心照,不说铭恩感德之言,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觉人生而当此境,再无憾事。

当下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馀年之前,郭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那有今天和他携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惭愧。

当晚城中大排筵席,庆功祝捷。饮酒之间,郭靖忽然伤感,想起洪七公来。

蒙古皇帝宪宗蒙哥身殂襄阳城下,蒙古举军北退,襄阳城中家家悬彩,户户腾欢。虽有父兄子弟在这一役中阵亡的,但军胜城完,哀戚之念也不免稍减。这晚安抚使署中大张祝捷之宴,吕文焕便要请杨过坐个首席,杨过说什么也不肯。众人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尊,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黄蓉,这才是杨过、小龙女、耶律齐。吕文焕心下暗自不悦,心想:「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一灯老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癫癫,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吕文焕却那里插得下口去?

酒过数巡,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来向郭靖、杨过等敬酒,极口赞誉群侠功略丰伟,武艺过人。郭靖想起师门重恩,说道:「当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长仗义、七位恩师远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师栽育,我郭靖岂能立此微功?但咱们今日在此欢呼畅饮,各位恩师除柯老恩师外,均已长逝,思之令人神伤。」一灯等尽皆黯然。吕文焕却茫然不解,心道:「这些草莽之士果是不知轻重,今晚好好的庆祝大捷,怎地说起死人的事来?」郭靖又道:「此间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启程赴华山祭扫恩师之墓。」杨过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大夥儿一齐同去如何?」一灯、黄药师、周伯通等都想念这位逝世二十年的老友,齐声赞同,是晚群雄直饮至深夜,大醉而散。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众军民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门,迳往华山而去。周伯通、陆无双、武氏兄弟、泗水渔隐等伤势宋愈,众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也无要事,每日只行数里即止。

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了鸡肉菜馐,于是生火埋灶,作了几个洪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馐,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但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韩宝驹等五侠的狠毒,虽然事隔数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小生前作恶多端,死后骇骨仍得与老叫化为邻,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你地下有知,想来也要懊悔活着之时太过心狠手辣了吧?」这一篇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吹来,传到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打斗。周伯通最为好事,抢先便往喧哗声处奔去,馀人随后跟去,经过两个山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人,或高或矮,或老或少,有僧有俗,有男有女,手中都拿了兵刃。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是游山的客人,也不理会,只听得一名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家且莫吵闹,乱打一起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号称,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此,大夥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见个雌雄?只要谁能长胜不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须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相传有『华山论剑』的韵事,咱们便来论他一论,且看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馀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连郭靖都还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嬴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王重阳逝世,黄药师等二次华山论剑,这一次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武功相互克制,均觉不论如何修为精湛,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着使黄药师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识得。难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胜旧人」?难道是自己这一干人都作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伯通、杨过、黄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相互比斗的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别说谈不上是第一流的高手,连与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远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居然也来东施效颦、附庸风雅。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嘻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什么?快快给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性命。」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把把兵刃都抛在地下。杨过喝道:「都给我请吧!」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一齐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连兵刃也不敢执拾,隐隐听得有人说道:「快走,快走!那是神雕大侠!」顷刻间走得乾乾净净,不见踪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也得见此辈。」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那几位可称得五绝?」黄蓉笑说道:「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无疑义。内举不避亲,我外子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南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外子和过儿承继了。」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什么不对?」周伯通道:「欧阳锋号称西毒,杨过这小子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啊,叫他为西毒,岂非不称?」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况一灯大师现在也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皇帝不做去做了和尚,该称『南僧』。过儿啊,我封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切?」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正是一对儿。」杨过道:「想小子年幼,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你可不对了。你既然居一个『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之盛、武功之强,难道还不胜过老顽童吗?」

原来黄药师知道女儿故意迟迟不提周伯通,要使他心痒难搔,于是索性挤他一挤。杨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狂』字,果然说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什么?」朱子柳道:「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靖兄时都称为『郭大侠』。他数十年来苦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中央那一位,该当由谁居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想当年林朝英女侠威震江湖,纵然是重阳真人,见了她也忌惮三分。古墓派的玉女素心剑法自成一格,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论剑之会,别说五绝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是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绝,师傅是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之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当的。」黄药师道:「要不然便是蓉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极当。」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什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蓉这女娃娃向导古怪,老顽童见了她便缚手缚脚,动弹不得。将她列为五绝之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功之强,黄药师、一灯等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开开玩笑,想逗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然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绝之一。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咱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采,却又忍不住好笑。五绝之位已定,人人欢喜,当下四散在华山中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道:「正是。」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所庙宇,庙旁雕有一匹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之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甚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曾听洪七公说起山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终年不乾。」小龙女道:「咱们到殿上拜拜玉女去。」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祖师林朝英的画像相似。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么?」杨过说道:「林师祖当年行侠天下,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泽,替她在这里立嗣供奉,那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林师祖乘了游侠江湖的那匹坐骑了。」两人崇敬之心,油然而增,于是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吧!」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个人一齐走出殿来。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冈,见岗冈有个大洞。郭襄向洞里一望,只觉一股寒气从洞中直冒上来。

郭襄微微打个寒颤,这大潭望将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个深谷,却又截然不同。绝情谷的深谷云封雾锁,从上面看来,令人神驰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纵视,只是越瞧越深,使人不期然的生出怖畏之心。小龙女拉住她手,说道:「小心!」杨过道:「这个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里投下去。」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也故老相传而已,谁也没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时,杨贵纪是不是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啦。看来老天爷爱下雨便下,不爱下便不下,末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说道:「嗯,便是贵为帝皇,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忽然发此感慨?我须得怎生想个法儿,教她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道:「瞧是谁来了。」杨过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岗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被人瞧见,但小龙女的眼力异于常人,虽然相隔尚远,已是遥遥望见。杨过低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大是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他们干何勾当。」于是三人在大树岩石之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只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的传了上来。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峰而来的这两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姐姐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但见她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这个小妹子神情有异,不知怀着甚么心事。待会我和杨郎一商,不论她要什么,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喜欢。」

唉,可是她那里知道,天下便有许多事情,终不能使人心愿得偿!

只听得那两个人走到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过了半晌,一个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山林深山密,到处都可藏身。那秃驴再算他神通广大,也未必能寻到这个地方,咱们好好躲上几日,待他到别地查找,便往西去。」杨过瞧不见二人的身形,但听这口音,正是尹克西的说话,他口称「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潇湘子了,心想:「蒙古诸武士助纣为虐,其中金轮法王、尼摩星等均已诛灭,达尔巴、马光祖等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恶徒。当日我饶了他们性命,但看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什么奸恶之事。」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喜欢,这秃驴倘若寻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处。咱们若是贸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里。」尹克西说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倒有一策在此,这华山上寺观甚多,咱们便拣一处荒僻的寺观,不管他主持的是和尚还是道士,便下手宰了,占了寺观,在山上作久住之计。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想他纵然不肯死心,在山中搜索数遍,在山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他心中一喜欢,说话声音便响了一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喜极忘形。」

接着两人声音极轻的低语,杨过再也听不明白。他心下暗暗奇怪:「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唯恐给他追上。想这两个恶徒武功各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郭伯伯等寥寥数人,极少有人是他们之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是要杀人占寺,这件事既给我撞见了,岂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杨大哥、杨大嫂、二妹……吃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不要出声答应。过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唤。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窃书之徒,快现身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山皆响,显是内力充沛之极,虽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于杨过的长啸。杨过听了一惊,心想:「这世怎地尚有如此高手,我竟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来之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捷无伦的奔上山来。片刻之间,便已近那高冈。杨过瞧得明白,灰影中共有两人,一个灰袍僧人,携着一个少年。自是潇湘子和尹克西所要竭力躲避的那位高僧了。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杨过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心下暗暗称奇:「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个少年,在这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沉厚,竟可和一灯大师、郭伯伯相匹敌。怎地江湖之上,从未听人说起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岗左近,四下一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那两人便在此处!」她叫声甫行出口,飕飕两响,便有两枚飞锥、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疾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没有听见她的呼叫。郭襄见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远,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步奔回。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之中到处都是草丛石洞,若是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当下伸指一弹,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锥破空射去,那正是潇湘子袭击郭襄的暗器。杨过不知那僧人找寻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他们性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岗。潇湘子和尹克西见已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持金龙软鞭。那僧人四下一望,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什行礼,说道:「少林寺寺小僧觉远,敬谢居士高义。」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一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却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

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奉揖还礼说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中却自寻思:「少林寺的方丈、达摩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均不及这位高僧,何以从不曾听他们说起?」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旁的少年道:「快向杨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十行礼,甚是恭谨。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觉远、杨过和小龙女的敌手,若要逃走,也是绝难脱身。两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六年之前,在下曾蒙贵寺方丈天鸣禅师之召,赴嵩山宝刹礼佛,得与天鸣禅师及贵寺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尤称莫逆。其时大师想是不在寺中,以致无缘拜见。」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的名头,只道:「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只为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交接。」杨过暗暗称奇:「当真是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无闻,否则无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在山上卜下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岗来,当下杨过替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靖、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头,只是恭谨行礼,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肃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十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经阁盗窃了什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是颇出意料之外。只听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什么经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子弟,借阅佛经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原也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并非善良之辈,而他们所盗的经书,自也不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寺拳经剑谱。若根据杨过的心性,只须纵身向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但觉远是个儒雅之士,却向众人说道:「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道理。」

郭襄天性爽快,先忍不住了,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你寻他们不着。若不是作贼心虚,何以会起此恶心?」觉远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得及早清心忏悔才好。」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什么清心忏悔,心下都不禁暗暗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觉似多了三分指望,但听他道:「这一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山后有呼喊殴斗之声,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下,被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于是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来是这样,所以咱们对大师感激得紧哪。」杨过「哼」的一声道:「以你两位的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打得你倒?君子可欺以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养了一天伤,便说躺在床上无聊,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位居士生有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居士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有愧君子之道,便请二位赐还。」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也自不少,一听他这番言语,心中暗奇,均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失去的竟是四卷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和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经流布天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紧追不舍,想来其中定有别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是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的原书,以天竺文本书写,两位居士读之难识,但于我少林寺却是祖述之宝。」众人听了恍然大悟:「原来那是达摩祖师从天竺携来的原书,那自是非同小可了。」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正因我二人不识天竺文本,是以更加不会借阅此种经书了。虽说此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什么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希罕,而大和尚们身无长物,又是出不起钱的。」众人听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觉远却仍是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字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那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有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有七卷,世称『七卷楞伽』。这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旁的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道:「这位觉远大师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见,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竟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只见那少年说道:「师傅,这两个恶徒存心不良,觊觑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说话却是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一齐向他望去,只见他形貌甚奇,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脸上隐隐有一层紫气,虽只十二三岁年纪,但凝气卓立,居然有和诸名家高手分庭抗礼之概。

杨过暗暗称奇,说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然称我一声师傅,其实并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杨过赞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果是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个徒儿倒真是不错的。只是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道:「是。」他心中却想:「该当先取回被窃之书,再向各位居士请教。」只是他唯师是听,心中虽如此想,咀里却不说出。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嗦说了许多,始终不着边际,虽然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老顽童居首。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贼斯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缓存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断一支耳朵再说。」说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两位居士当真没有借,定要胡赖他,那便于理不当了。」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替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启程,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觉远听了他这番歪理,反而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含禅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休。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助纣为虐,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早已死有馀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是死是活凭你们的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是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捱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看来众人之中,这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落在他身上。」当下说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以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偷不偷经书,还是让觉远大师跟咱们两个细细辩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

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迳自挺身而出,自己当可为他撑腰。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手点了我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有没有?」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傅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有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礼。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谅这两个奸徒决不会当真潜心佛学,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其他特异之处?」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逛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达摩祖师亲手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要知当年武学之士为了争夺「九阴真经」,闹到杀戮纷纭,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但王重阳此举绝无私心,纯系出于一番悲天悯人的济世之志,他得到经书并不翻阅,将下下卷分处两地,免得武林中再遭浩劫。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是和这部「九阴真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达摩祖师还着有一部「九阳真经」,阴阳相济,这部经书想必与「九阴真经」威力相若,且有互发互辅之妙。「九阳真经」之名,人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是以觉远一提那经书的名称,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留神众人的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看到这『九阳真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那『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形之身,这臭皮囊原来也没什么要紧,经书虽是达摩祖师所着,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楞伽经却是佛家大典,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本,借去也无用处,还不如赐还给小僧了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是故意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共居数十年,竟不知侪辈有此异人。」只有一灯大师暗暗点头:「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是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但九阳真经、九阴真经却讲究克敌制胜,自是为他所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身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纵身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拍的一声,将张君宝推出去摔了一个筋斗。

觉远突然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气沉于渊,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动?」张君宝爬起身来,道:「是!师傅。」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众人早便不耐烦了,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只见张君宝直窜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傅平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我对周伯通、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这小小孩童也奈何不得?」当下加重劲力,向前疾推。张君宝运气与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

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傅,不用行这大礼。」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说道:「师傅,还是不行。」觉远搔了搔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峰。」说着一指西边的小峰,「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自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张君宝悟力奇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傅,我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前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的指点几句,登时脚步沉稳,心道:「他师徒想是练那『九阳真经』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体,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如何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是半点不通。」

只见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便来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虚引一招,右手拍的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掌只使了一成力,但求使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师傅,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击中,只觉对方胸口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弹力,将掌力撞了回来,幸亏自己这一掌力量使得小,否则尚须反受其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肩头,想提起他身子一摔,但一提之下,张君宝竟是动也不动。

尹克西这一来倒是甚为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当下进击数掌,笑道:「小师傅,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还是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他每一掌都击在张君宝的身上,虽然掌力逐步加重,但张君宝体内始终能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张君宝叫道:「啊哟,师傅,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打你。」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唐时生公说法,连顽石也要点头,你两位纵然愚顽,总比石头强些,原也不必动武……嗯,嗯,我帮手是不帮的,但你须记得,虚实须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你记得我说的,气须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张君宝听了师父这几句话,心下顿有悟。要知少林寺僧在佛家中属于禅宗,师徒间授受法要,不注重口耳相传,而是求人心中自明,往往一位高僧穷年苦思,茫茫莫适,却在片刻之间恍然大悟,那便是所谓「顿悟」。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了他,只是两人均不知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众大都精于拳艺,但觉远是个书呆呆子式的人物,觉得抡枪打拳不但与佛家精神不符,抑且非君子所当为,因此每见旁人练武,总是远而避之。直到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西动手,觉远才教他以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非攻击敌人,张君宝生有慧根,一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脉贯通,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已只感微微疼痛,并无大碍了。

饶是如此,以尹克西和张君宝二人的功力相较,终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克西若是当真使出煞手,张君宝还是非丧命不可,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数丈之外,那里胆敢便下毒手?两个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然不能伸手到尹克西对方身边搜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到。只瞧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湘子不断皱眉。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觉远忙道:「不可,不可,勿嗔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谢小姑娘!」一拳便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嗔怒,灵台便不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未练过拳术,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叫道:「你再打!」张君宝挥拳击出,尹克西迭伸一指,在他臂弯曲池穴里一点。他心想这一指点中了穴道,张君宝便要手臂软垂,动弹不得,那知道砰的一响,自己脸上竟是吃了一拳。虽然张君宝出拳无力,于他无碍,但这一指点穴,却是丝毫不生效力,尹克西固然骇异,旁观众人也都大感奇怪,明明瞧见他点了张君宝的穴道,以他的武功而论,岂有点之不中的道理?但张君宝竟然仍是一拳打出,难道他小小年纪,竟已有封穴的神功?

其实张君宝那里练过封穴的功夫,便算练过,不是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万难生效,而要挡得住尹克西这种高手的点穴,更非二三十年以上的修为不能见功,只是他有了「九阳真经」的扎根功夫,鼓气敛神,全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上,都似加了一层坚实的罩子。尹克西惊奇之下,手指晃动,又连点他胸口「神封」、肩头「肩井」、膝弯「环跳」三处大穴。张君宝大声呼痛,但身子始终运动自如,经脉丝毫没受阻滞。

黄药师、黄蓉等各人指指点点,谈笑称奇,他们若要制住尹克西,原只一举手之劳,但都想见识一下这对练过「九阳真经」的师徒,武功上到底有何出奇之处。郭家姊妹、武氏兄弟数次要上前助拳,都给黄蓉等喝止。众人见尹克西点穴手法失效,心中对「九阳真经」更增加仰慕之心。周伯通道:「大武小武,你两兄弟莫自以为了得,倘若这四记点穴手招呼在你两哥儿身上,你们躺不躺下?」

武郭儒道:「咱们没练过封穴闭穴的功夫,自是抵挡不住。」武修文却道:「周老爷子,咱兄弟可没自以为了不起啊。只要你老人家肯传授一招半式,咱兄弟这才受用不尽呢。待会你老人家有空,便请传了这门封闭穴道的功夫如何?」周伯通哈哈大笑,道:「究竟是小武狡狯,识得打蛇随棍上。老顽童跟人家打架,还能给人点中穴道么?这种没出息的功夫从来不学。说到封穴闭穴,向来以老毒物欧阳锋的本领举世无匹,自他一命归阴之后,也不知当世还有谁擅于这门神技。」黄蓉道:「想当年在西域之时,我和靖哥哥将老毒物埋在沙底,封于冰中,他居然仍是不死,可见他封闭要穴的功夫,实已臻于化境。过儿虽学过一些他的武功,但为时甚暂,只怕十成中也只学到了一二成而已。老毒物一身纵横江湖的绝学,从此便失传了。」郭靖点头道:「据襄儿说,他明明伸指点了金轮法王的要穴,那知反而解开他被闭的穴道。这种神妙的『移宫换穴』功夫,却也是在襄阳城外一火而逝。」

各人和这两大劲敌周旋半生,虽恨其残毒歹恶,但始终佩服其武功卓绝,此时一个骨埋荒山,一个化身飞灰,郭靖、黄蓉等回思昔日各场九死一生的剧斗,心下均感怃然。

这时尹克西和张君宝两人,却兀自纠缠不清。尹克西成名数十载,不论友敌,自来不敢轻视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奈何不了一个小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点中他的穴道却是有所不能,一时情势好生尴尬。其实张君宝虽练了「九阳真经」中的扎根基功夫,究属不过数年之功,所能护住的只是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尹克西倘若点他其余小穴,那便应手而倒,偏生尹克西急于制敌,每一指都点在他的大穴之上,是以始终奈何他不得。这边厢觉远听得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他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的性命,这孩子聪明仁善,他知道我失了世代相传的经书,归寺必受方丈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他求了几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所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

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手指点向何处,心意便用到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指之处便不如何疼痛。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到,那料得尹克西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逛语?说打他的头,叫他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骗人上当么?」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是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他既决意去搜尹克西的身子以夺还宝经,那便一往无悔,不论受到如何痛楚苦辛,终是不屈不挠的坚挺,直至搜过他身上方罢。要知他若无沉毅不拔之心,后来如何得成一代大侠,开创一派,成为中国武学中最大门派之一武当派的开山祖师?他给尹克西踢了一个筋斗,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道:「不搜你的身,终不罢休!」说着拔步又要走上尹克西身前。杨过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正向前行,突然手臂被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宝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说道:「你师傅教你: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不过,只是你出拳打人,打何处,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傅所言,要用意不用劲。」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拍的一声,击中在他胁下。尹克西受过他的拳击,本来打在身上痛也不痛,因此虽然见杨过当面授他招数,心下更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那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颤动,险险弯下腰来。

原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的基本功夫,真气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杨过的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鞘,利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一扬,左拳又是依样葫芦的击来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胁下,于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出数丈之外。要知张君宝内力虽强,临敌拆解之道却是一窍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却毫不气馁,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之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想:「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是该使右手,我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着左右互调。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一招叫「四通八达」,拳势大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了两遍,便记住了。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制住他了。」于是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的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学了这四招后精神大振,气凝丹田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我施展,我自是不易抵挡,但这般当面演过,我倘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是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没加深思,只见张君宝走到面前,不待他出招,砰的一拳便击中了他的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骼格格声响。张君宝「啊哟」一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道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位左右互调,和杨过所传的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个空,砰的一声,心口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觉得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实是不轻。周伯通大笑叫道:「杨兄弟,好一招『推心置腹』啊!」尹克西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行拆招,那么张君宝所学的拳法虽然神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克西尽可以从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一招,却是包着东南西北四方,休、生、伤、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疼痛未止,眼见面前的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智力原是不低,适才所以吃了大亏,已自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须得左右互调,只道这第二招仍是应左则右,应右则左,眼见那少年来得极快,当下制敌机先,抢到左方半守半攻。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未调过,尹克西料敌一错,又是缚手缚脚,所出的拳脚全部落在空处,霎时间只听得劈劈拍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掌。幸好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脚乱,十分狼狈。觉远心头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啊。」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说话深通拳术妙理,确是非同小可,这几句话倒使我受益不浅。『后发制人,先发者制于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只是他徒弟和别人打架,他反而出言指点对方,也算得是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西的修为,便是细细的苦思三年五载,也不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道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道:「贼秃,放什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腿上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拼着命再受他打中一拳,运起了十成力,从半空中直压下来。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见敌人须髯戟张,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避,但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快快,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是聪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被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中空空洞洞,全身犹似坠入了冰窖。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休的少年毁于掌底,纵然杨过等人放不过自己,那也顾不了许多,总之是胜于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一掌便可得手,忽听得呼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迎面飞来,石子虽小,劲力却是大的异乎寻常。尹克西咬一咬牙,向后退了一步。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出石子之前,手中早摘了几朵鲜花,捏碎了团成一个小球,石子飞出,跟着又弹出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前胸,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只是中间的力道距离计算得分毫不爽,尹克西受石子所逼,向后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背心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可,是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他应二十四节气,尹克西是何等样人,自会挡架闪避,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去,竟是丝毫不觉,只是浅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减弱,他当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谁手」。尹克西呆了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又不调,这一招我不可鲁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杨过的算中。杨过传授的这一招之时,已料到他定须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这招「鹿死谁手」东奔西走,着着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了敌人的身后,其时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颈下衣衫上正有一个指头大的红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怎地果然在他背后做了记号?」当下来不及细想,左手指节成虎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红印之上。尹克西一阵酸麻,手脚俱软,登时萎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了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采。叫道:「好一招『鹿死谁手!』」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声:「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那里有这部楞伽经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着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何必再受他的纠缠,当下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我身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里纵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觉远袍袖一拂,挡在他的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口气,将他深山苦练数十载的「长生功」全都用在双掌之上,挟着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的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是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了一团,竟尔晕去。原来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挡架,又不会闪避,只有无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敌强愈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来,变成潇湘子以毕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身边一搜,也无经书。杨过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黄蓉道:「这些亡命之徒,便是斩去他一手一足,他也未必肯说,刑罚是没有用的。」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峰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在赶着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是东逃西窜,啾啾哀鸣。

郭襄看得可怜,奔了过去,叫道:「雕大哥,就饶了这猴儿吧。」神雕收翅凝立,神情傲然。那苍猿一跳一跳的过来,先扶起尹克西,又扶起潇湘子,竟似是他二人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的走下山去。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恻然生悯,也没再想到去跟他尹潇二人为难。

郭襄一回头,见张君宝头上的伤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什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宵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全书完)




[此帖子已被 江湖 在 2004-11-6 1:42:04 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4-11-7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欲知后事,请看《倚天屠龙记》。
http://www.jyjh.net.cn/dispbbs.asp?boardID=6&ID=2658&page=1
发表于 2004-11-7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啦~~~
[em40]
发表于 2004-11-7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晕~金庸连载那么久的神雕居然区区几版就可以连载完~
发表于 2004-11-8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和我们现在看的版本有什么不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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