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侠世界的错误设定

shaolinpai

金庸作品唯一超越低武世界的应该是阿青，一人破军。最近很火的两部电视剧雪中悍刀行和庆余年都属于中武，李淳罡一招轻松灭杀两千精锐骑兵，庆余年一国只要有一个大宗师就可以保得安宁，算是初步超越低武世界，离着爆山乃至爆星甚至创造宇宙的高武、仙武乃至玄武还有巨大差距。

西蜀散人

是啊，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我也老早有类似的感觉，只是没有深入挖掘这个问题本身，而是设法在自己的作品中加以弥补。我的办法是降低内力的“浑厚值”，虽然使用效果上依然强大，但内力的储备量大幅降低了：几招之间，內气便开始衰竭。在这样的设定下，武林人士之间的实力对比基本保持不变——当然，这会更多地鼓励人们以技巧而非强力取胜——但武林对社会正常秩序的影响就严重削弱了，大体上还能维持不崩坏吧。
说句题外话，我个人对现实世界中号称存在的神奇武功，乃至特异功能，大体也是作此看法。八十年代那些大气功师，他们中间固然很多骗子，但有没有真的？我相信有真的，但他们的功夫，是不是一定像宣传的那样厉害？我相信肯定有严重夸大的地方。柯云路在他的作品中说，他用功能考察过耶稣当年的神迹，发现既有一定程度的真实，但也有很多是在传播中走了样，把他过度神话了的，他本人对此心知肚明，但很乐意地默认了。这个事情本身真不真不知道，但其中蕴含的道理是深刻的，我对柯云路自己书中所宣传的那些大师，也是作此看法。也许某个意念致动者，他一生的极限也只是短距离移动一粒小石头，次数还有限，但进入文艺宣传领域后，就进阶成了可以随心所欲移动巨石……这里最关键的问题，我的理解，还是真气修炼储备不易，而使用起来消耗极快。所以我在自己的小说里，尽最大努力把这种现实中的规律复刻进去，保持武侠世界的不崩坏。
回到正题，其实金庸后期也应该是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个武功导致社会秩序崩坏的问题，所以出现了归辛树这种在鹿鼎记世界里算是顶级的人物，全家行刺皇帝被杀的名场面，甚至还有了大概是整个武侠历史上唯一一个武功极其低微的男主角，这都是在有意无意间强调，武功对现实社会秩序的威胁不能被高估。

shaolinpai

西蜀兄所言极是

西蜀散人

多谢shao兄认同

今天跑去他的公众号看了看，他的主要观点是，在金庸的武功设定下，中央集权体制不可能成立，中国一定会进入各地高手割据的城邦制度。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他的这个推测，从大方向来看是成立的，最终会有较大概率（但非必然）会走向这样的体制。
即使最终会走向割据，但在一个较短的时期，比如在同一个朝代內，金庸小说中那种状态还是会存在的。

金庸小说里，武林人士其实是不怕朝廷的，比如刘正风，他在全家被杀之前是什么身份？除了是衡山派老二之外，还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参将，然而嵩山派对这样一个朝廷命官，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说杀全家就杀全家，没有任何忌惮，事后朝廷既没有张榜缉拿左冷禅，更不曾出兵嵩山剿匪，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社会正常秩序崩坏的状况了。

再比如日月神教：
两人走到客店大门之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战。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双目炯炯，有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当街抓人，几曾把当地的朝廷法度放在眼里？

再看任盈盈送给恒山派的礼物：
敝教又在恒山脚下购置良田三千亩，奉送无色庵，作为庵产。
大家可以猜猜，这样大一笔交易，她们会给朝廷缴税吗？

因此，虽然本文作者的推测在大方向上是正确的，武侠世界里的社会秩序确实会崩坏，但这并不意味着金庸的小说本身也就逻辑崩坏，因为在他的小说里，社会秩序已然是崩坏的，武林人士对于朝廷已经是处于一种事实上的独立状态，只是没有将其明确化而已，就像曹操终其一生都是汉臣，最终的大事是曹丕办的。

这样一种二元并立的状态，其实在中外历史上都不少见。

比如唐朝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林立，他们一方面在名义上承认朝廷的权威，同时又在事实上割据自立，当地的老百姓逼得要交两份税，一给中央一给藩镇。再如入侵罗马的蛮族，他们在打下一块土地后，经常是不急于称王，反而会向罗马表示臣服，当地的文官系统也全盘保留下来，唯一的问题是，从此这块土地上的财政收入，就被蛮族笑纳了。

再如中国古代的佛教，与现代佛教不可同日而语，经常是占地极广，人员极多，收入极丰，最关键的是，这些收入都是不纳税的。佛教越兴旺发达，国库收入就越空虚，等哪天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时，就有了三武一宗。

所以，金庸小说里的武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其实就是类似于藩镇，佛教，或者古罗马蛮族那样，他们并不见得会有太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推翻中央割据称王，他们对于这样一种二元并立，自己得实利而去虚名的局面，已经非常满意。而且我们必须考虑到，和平时期去推翻一个中央集权的大国，即使是武林高手，也很难以一门一派之力单独完成，恐怕需要所有的武林人士达成共识，一起举事才行，而这个前提很难满足。

本文作者所推测的那种武林城邦制，一定是要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战乱，旧有的中央集权体制已被彻底毁坏之后，才会出现。武林人士在和平年代不一定有兴趣去推翻中央，在战乱年代也同样不一定有兴趣去重建中央，就坡下驴，顺势建立城邦制是更好的选择。而且也要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来势极猛的所谓真命天子，割据势力也很可能会与其达成妥协，在新的时代继续维持过去那种二元并立的状态，这不是什么新东西，其实就是正史上所谓的门阀世家，外面尽管改朝换代，但他们的政治地位和实力始终不变。

具体来看，金庸作品大部分都是描写和平年代的事，真正涉及到天下大乱改朝换代的只有碧血剑和倚天，碧血剑里的武功大体上还较为朴实，没有后来的超自然，而倚天的情况是，外族入侵是压倒一切的问题，中原汉族武林人士必须联合一致抗蒙，没有割据自立的余地。所以，即使从本文的角度来衡量，金庸每部小说在其自身的逻辑上都是立得住的。本文真正构成了挑战的，其实是黄易的大唐双龙传这类作品。
（黄自己的解释，是主角觉悟高：他为的不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们受够哩！好该结束长期分裂战乱的苦难。
本文作者是学经济的，学经济的最看不起的就是用道德觉悟来解释人类社会，经济学是一定要假设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这是现代西方经济学成立的基石，一旦抽去这基石，整个经济学就崩塌了。我想本文作者一定对黄老邪用道德觉悟来破解他的武林割据这一招深恶痛绝。）

有了这样的认识，即使我们承认本文作者的推测大方向是正确的，但也并不能因此说金庸的设定就一定是错误的，因为作者设想的武林城邦制也只是多种可能中的一种，没有必然性。

回顾中国历史，最有可能形成武林城邦制的年代，大概有三国乱世，隋唐乱世，安史之乱，以及明末。前三个都太遥远，武侠小说里写唐朝的，我大约只看过梁羽生的大唐游侠，女帝奇英，还有黄的双龙。我想最好写的应该是明末，就从满清入关李自成溃退开始，清明李张四足鼎立，武林各大门派对天下事已失望，纷纷割据，筑坞堡以自保……宫白羽先生的最后一部小说绿林豪杰传，写的就是这样的故事，明末时，某地的一个土豪，召集了一帮武林高手，把自己的庄园修建成军事堡垒，不过这书后来烂尾了。当然，白羽先生书里的武功，也不是后来的这种超自然神功。
（顺带说一句，绿林豪杰被普遍认为是白羽作品中最糟糕的一部，但……其实我还挺喜欢的，至少在他烂尾之前，围绕着那个土豪庄园展开的故事，我觉得还满有味道，基本上是他正常时期的水准。）

如果要使用超自然神功设定，写出一个武林城邦制的诞生过程，最难写清楚的，就是小规模的武林势力，如何在超人高手的带领下，打败大规模的正规军，成功实现割据——想来无非是刺杀主帅，或者绕到背后断其粮道之类的骚扰手段，正面硬抗肯定是不行的——以及打败正规军后，如何应对其他割据势力的吞并。要把这样的军事斗争手段交代清楚，让读者信服，是很考验作者功力的事情。

shaolinpai

西蜀兄考证和逻辑都过硬。甚至一直到今天，中央政府与不同集团之间仍维持着一定意义上的平衡，所以历代皇帝一般都是对不同势力采取互相制衡的策略，也包括对东林党与魏忠贤这样的两大势力，其实魏忠贤未必就比东林党更坏或更好，对于皇帝来说，核心问题是制衡，忠臣奸臣那是老百姓的道德判断，与皇帝的立场不同，自然所求不同。

shaolinpai

还有最关键的两点，第一，武侠小说作家们都是在写江湖，并不是在探索江湖与真实社会的关系，第二，江湖与社会都无比复杂，难以仅拿出一个要素如武功的层次如何影响社会整体结构的形成，或者很多时候如西蜀兄所言，应该正好反过来，很多武侠小说已经是身处割据乱世，这不是武林影响社会的结果，而是武林必须身处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