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青城窺秘
林平之聽他們師兄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笑,心中暗暗納罕,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位姑娘對她大師兄似乎頗有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老,這姑娘最多不過十六歲,怎麼愛上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醜陋,誰也瞧她不上,所以她只好愛上一個老年喪偶之人。這醜姑娘良心不好,她大師兄是個酒鬼,那是再好沒有了。」
只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不跟你說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一早,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猛喝。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起來,讚他的酒好香,又問那是什麼酒,那化子道:『叫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什麼叫猴兒酒?』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採的果子最鮮最甜,所以釀出的酒也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就是這傢伙了。」
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繫住在他的手臂,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你和這隻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扳起了臉,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少女笑道:「好啊,繞了彎子罵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幾個觔斗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裏?」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
那少女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請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
六猴兒道:「果真是一——」他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字,隨即想到此言不雅,頓時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
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裏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裏才會做酒,給人家捕了,又怎肯釀?」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呢?」
六猴兒扳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
那少女笑道:「啊唷,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噁心。」六猴兒道:「你噁心,大師哥才不噁心呢!那叫化不肯,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只剩下這大半葫蘆,絕不肯給人的』。大師哥拿出三兩銀子來,說三兩銀子喝一口。」
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碎道:「饞嘴鬼!」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應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那知他這一口好長,只聽得骨呶骨呶直響,一口氣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用上了內功,使出師父所授的絕技『混元一旡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小師妹,昨晚你若在衡陽,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是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遊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嶽,氣如沖宵而撼北辰』,這『混元一旡功』實是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神凝丹田云云,乃是「混元一旡功」的口訣。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你這張貧嘴,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打訛。這裏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使『混元一旡功』喝那猴兒酒?」
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那少女嘆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讚譽之意。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一葫蘆酒都喝乾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一口,你瞧我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三兩,半口只值一兩五錢。還我一兩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一個飽。』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是在喝,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大師哥獨個兒,還是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模樣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淅瀝不停,自言自語的道:「若是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今咱便不用冒雨趕路。」
六猴兒道:「師父吩咐我們到衡山來,送禮赴宴後,便到福建來和你們相會,沒想到你們反先來了。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們說了吧。」
那少女道:「你急什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那裏相會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裏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客棧,慢慢再說吧。」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裏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待會會到大師兄,一齊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吧。二師哥,你說怎樣?」
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道:「好!咱們就在這裏等吧。」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癲子,坐在這裏半天了,動也不動,理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到底探了什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林平之聽到他們說到自己鏢局之時,更加凝神傾聽。
不料那老者卻問:「莫大先生為什麼忽然在這裏使出『九連環』式來,一劍削七杯?你們都瞧見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外界都說莫大先生和劉三爺不和,這一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其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的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微微一驚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在劉府歇足,如果衡山莫劉師兄弟當真內鬨,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夠討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林平之聽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搥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說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城中可熱鬧啦,高手雲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小師妹,你聽說誰余觀主也來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余觀主了?是在衡山城見到的?」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裏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去了福建?青城派這次如此大張旗鼓的去挑福威鏢局,連余觀主也親自出馬,當然必有十分重大的原因。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兒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道:「這是青城派跟福威鏢局的事,就算給客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幹什麼?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他那知林平之心中,對他這幾句話實在是感激無比。
那老者道:「去年臘月裏,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兒聽他說到這二人名字,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麼好笑?」六猴兒笑道:「我笑這兩個傢伙妄自尊大,什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江湖上叫做什麼『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什麼事也沒有。」
原來這陸大有,外號叫做六猴兒,便以他這名字的諧音而起,恰好他在同門師兄弟中排行第六。
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卻「嘿」的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什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傢伙給大師哥打得連跌七八個觔斗,還不知打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什麼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氣,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動手,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
林平之心下大慰,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突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識,但這二人即方人智、于人豪的師兄弟,排名又在二人之上,給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其實此事是在去年臘月,當時青城派和福威鏢局可還半點糾葛也沒有。
那少女道:「你就會瞧熱鬧,要真和人家動手,未必便是『青城四秀』的對手。」陸大有道:「那也不見得,你又沒見過青城四秀。」
那少女道:「你怎知我沒見過,青城派的人給我打也打過了。」
她那些師兄大都是少年好事之徒,一聽說她打過青城派的人,紛紛便問端的,那少女偏偏賣關子不說。要知她將之拋入臭水塘中的賈人達,在青城派諸弟子中屬於末流,說出來也無多大光彩。
陸大有道:「小師妹,你功夫雖高,和我也差不了太多,你打得了青城弟子我自然也打得。」
那少女抿嘴笑道:「青城四秀嘛,我也未必打得過,只不過他們怕了我就是啦。」陸大有道:「這可奇了,你打不過他們,他們又怕了你,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高個子道:「老六別老是打岔,聽二師哥說。」
陸大有見這高個子的三師哥有些忌憚,當下不敢再說話,也不敢再無緣無故「嘿」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老者道:「大師哥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然後自然查了出來。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師父,措詞倒是很客氣,說道管教子弟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特此馳書道歉什麼的。」
陸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滑得緊,他寫信來道歉,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哥在大門外跪了七日七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饒了他。」
那少女道:「什麼饒了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
陸大有道:「我陪著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
陸大有道:「我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
那高個子道:「但你從旁勸幾句也是好的。師父說的一點不錯:『六猴兒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多半還是推波助瀾的起鬨,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分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碌骨碌的只是喝酒。我說:「大師哥,小心!」只聽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本想看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不及看,那裏還來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大個兒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沒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
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弟的,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助威風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大個子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
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的確是值得大家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什麼『威震天南』,又是什麼『追風俠』、『水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傑』,你儘管讓他叫去。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傑行逕,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怎能起仇視之心,但若他不是英雄豪傑,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眾人聽了二師兄之言,都點頭稱是。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起不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
陸大有道:「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也不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乘人不備,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
陸大有伸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
那老者臉色鄭重,道:「青城派掌門余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誰要小覷了他,誰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再也不願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猶有餘悸。
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到底怎生可怕?他相貌兇惡,嚇壞了我們的小師妹麼?」
那少女似乎略感寒意,身子縮了一縮,卻不答他的話。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吧。大家知道了前因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知道如何對付。那一日師父收了余觀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幾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
那老者道:「是啊,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
陸大有問道:「那有什麼枝節可生?師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
那三師兄道:「你知道什麼,二師兄若是對你說了,你一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雖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和青城派搗搗蛋,也是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說得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幹什麼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師父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道劣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只是這麼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在已將兩名頑徒——」
說到此處,向陸大有瞟了一眼,陸大有臉上大有慍色,道:「我也是頑徒了!」
那少女道:「拿你和大師哥並列,難道辱沒了你了?」
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與,道:「對!對!拿酒來,拿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壽眉、水仙、龍井、祁門、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原來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幾把茶壺中沖滿了滾水。
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下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之後,受傷甚重,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兩家素來交好面上,勿予介懷,日後自當面謝云云。」
林平之聽到這老者勞德諾述說信中內容,心想:「你華山派和青城派果然淵源甚深,難怪那醜姑娘不肯為我父子得罪了他們。」
只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幾番出言識嘲,伸手要和我較量——」
陸大有道:「他媽的,二師哥較量就較量,怕他什麼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可不是惹事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觀主接見。」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去幹這件事,不是由於我武功上有過人之長,只是知道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沉得住氣,我越是能忍耐,越是能完成師命。余觀主見了我後,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慰勉了幾句,當晚在觀中設了筵席,請我喝酒。第二日親自送我到觀門口,半點沒有失禮。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於他們卻沒有什麼好處。我住在松風觀裏,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觀後練武場旁,只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是不便多看,當即掉頭回房。但便是剛才這一會之間,已引起了很大疑心,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而易見,大家是在練一種相同的劍法,而各人均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於是什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
「我回房之後,越想越是起疑。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子都是入門一二十年的,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同時開始學一種劍法?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內,眾位師弟,你們若是見到這等情景,那便如何推測?」
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依小弟之見,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種劍法祕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了一種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
勞德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若是新創劍招,這些新招自是非同尋常,又如是新得劍法祕笈遺篇,則篇中所傳劍法一定甚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習練,豈不練壞了本派的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麼普普通通的弟子就無法領悟,他最多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絕無四十餘人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那裏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逕?
「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匆匆一瞥,記憶了兩招,準備回來請教師父。要知那時余觀主仍是未加接見,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大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種劍陣?」
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如見場上靜悄悄地,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樣信步走近,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見什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付本派而在練一種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
「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眾,我說什麼也得出去相助。這一次上青城山,我沒有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陸大有突然讚道:「二師哥,你好膽識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去迎戰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什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擔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裏做縮頭烏龜麼?」
眾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道:「我是在稱讚你,你又發什麼脾氣?」
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種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齊聲道:「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得越是厲害,暗想:咱們二人身處龍潭虎穴之中,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從窗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兒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余觀主始終沒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那裏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與于人豪。」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做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後殿正中,坐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摸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多不過六七十斤重。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大家都在目不轉睛的瞧著四名弟子拆劍。我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在習練的新招。
「我知道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出去,於本派聲名亦是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事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但若是我偷窺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
「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我又怎肯掉頭不顧?我心中只是說:『只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都是古裏古怪,武林中實在少見,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又不像。我心中只是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何驚人之處,何以青城派要日以繼夜的加緊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又看得幾招,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著兩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若是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給他發覺。
「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是不絕的傳來,可是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他們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弟恭維我有膽識,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他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個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
陸大有笑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過若是換了我,倒也不怕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屍沒甚麼分別。余觀主本領再高,也絕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大有這一號英雄人物。」眾人一聽,盡皆絕倒。
勞德諾繼續說道:「後來余觀主終於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未免是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托了起來。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將我摔出十餘丈外,或是將我連翻七八個筋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微微一笑,問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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