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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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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4 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福威鏢局

  和風薰柳,花香醉人,那正是南國春光漫爛的季節。福建省福州府西門大街一座建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左右兩個石壇中各豎一個旗桿,兩丈來高的桿頂飄揚著兩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黃色絲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雄獅,旗子隨風招展,那頭雄獅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著「福威鏢局」四個黃字,這四個字銀鉤鐵劃,顯是出自名家手筆。

  那大宅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擦得閃閃發光,門頂上一塊黑底金漆的匾額,也寫著「福威鏢局」四個大字,下面橫書「總號」兩個小字。進門處兩排長凳,凳上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腰扳筆挺,雖在自在說笑,兀自人人顯出一股英悍之氣。

  突然間後院馬蹄聲響,那八名漢子一齊站起,搶出大門。只見鏢局西側門中衝出五騎馬來,沿著馬道衝到大門之前,當先一匹馬全身雪白,更無一根雜毛,鞍邊腳蹬,都是用爛銀打就的,鞍上一個錦衣少年,約摸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停著一頭獵鷹,腰懸寶劍,背負長弓,右手提著一根馬鞭,潑喇喇縱馬疾馳。他身後跟隨四騎,騎者一色的黃色布短衣,身子隨馬背一起一伏,熨貼自如,顯得個個的騎術都甚了得,一行五人騎到鏢局門口,那八名漢子中有三個叫了起來:「少鏢頭又打獵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馬鞭在空中拍的一聲,虛擊一響,胯下的白馬昂首一聲長嘶,便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一名漢子叫道:「史鏢頭今兒再抬頭野豬回來,好讓大夥兒飽餐一頓。」那少年身後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笑道:「一條豬尾巴少不了你的,先別灌飽了黃湯。」眾人大笑聲中,五騎馬早去得遠了。

  這福威鏢局乃大江以南第一家大鏢局,總鏢頭姓林,雙名震南,鏢局是林家的祖業,傳到林震南手中已是第三代了。林震南的祖父林遠圖以一套七十二路「辟邪劍法」,一百單八式「翻天掌」,十八枝「銀羽箭」馳名中原。在故鄉福州開設福威鏢局後,一帆風順,短短十年間便即聲譽鵲起。初時尚有綠林大盜打他所保重鏢的主意,但在林遠圖劍、掌、箭三絕技之下,不是性命不保,便是殘肢重傷。此後自福建出仙霞嶺到杭州府,經江蘇、山東、河北而至關東,沿海六省之中,鏢車上只須插上「福威鏢局」四字鏢旗,趟子手只須喊出「福威平安」四字鏢號,不論是多麼厲害的黑道英雄,正眼兒也不敢向鏢車瞧上一瞧。

  林遠圖直到七十歲大壽那天。才金盆洗手,將鏢局傳給了次子林仲雄執掌。大兒子伯奮武舉出身,積功升到副將。林家有人做了官,官府的生意也源源而來,更是連推也推不開。林仲雄愛好結交,日夜高朋滿座,不免飲食逾量。在四十歲上中風而死,這福威鏢局便由他兒子震南執掌。林霞南的武功是祖父親傳。林遠圖七十大壽那一日,大宴各路英雄,席上曾命孫兒試演武功。林震南其時不過一十六歲,但單掌滅燭,銀箭射穴,各位英雄看了無不讚嘆,都說:「林老英雄好福氣,林家繼起有人,這福威標局在震南手中,更當發揚興旺。」

  果然林震南不負眾望,接管鏢局,不但在沿海六省省會中設立分局,連廣東、江西、湖南、湖北、廣西五省之中,也有分局,江湖上人提起福威鏢局來,都翹起大姆指說一聲:「福威鏢局,好福氣,好威風。」

  福威鏢局除了福州府總號,再加上一十一所分局,財雄勢大,著實攬了不少武林中的好手。二十年來,各省道路不靖,鏢局子也遭遇上幾件十分棘手之事,但一十二所鏢局中的好手傾巢而出之時,便有天大的難事,也迎刃而解了。

  林震南的夫人姓王,也是武林世家,這位王夫人自己的武功雖不甚高,但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是中州洛陽金刀門的掌門人,門下人才濟濟。林王兩家結姻後,互相照應,福威鏢局更得了個極有力的大援。王夫人單生一子,雙名平之。這林平之自幼便在父親嚴加督促之下,修習祖傳的劍、掌、箭三絕技,有時更纏著母親,傳他金刀門的刀法。林震南還請了位宿儒,教他讀書。這林平之卻三日中倒有兩日逃學,這年已是十八歲,連一部四書也未讀完。好在震林南只要他專心練武,原不盼他讀書中舉,考取什麼功名,逃不逃學,也未多加理會。

  這日林平之帶同鏢局裏史、鄭兩名鏢頭,白二、陳七兩個趟子手,又到西郊行獵。他胯下這匹白馬,是外婆從西域買來的大宛名駒,在他十七歲那年送他的生日禮,端的是奔行如風,林平之十分寶愛。五騎馬一出城門,林平之雙腿輕輕一挾,那白馬四蹄翻騰,直搶出去,片刻之間,便將後面四騎遠遠拋離。他到得山坡之上,放起獵鷹,從林子中趕了一對黃兔出來。林平之取下背上長弓,從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彎弓搭箭,刷的一聲響,一頭黃兔應聲而倒,待要再射時,另一頭兔卻鑽入草叢中不見了。鄭鏢頭縱馬趕到,笑道:「少鏢頭,好箭!」只聽得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鏢頭,快來,這裏有野雞!」

  林平之縱馬過去,只見林中飛出一隻雉雞,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雞卻對正了從他頭頂飛來,這一箭竟沒射中。林平之急提馬鞭向半空中抽去,勁力到處波的一聲響,將那野雞打了下來,五色羽毛四散飛舞。五個人齊聲大笑。史鏢頭道:「少鏢頭這一鞭,別說是隻野雞,便大兀鷹也打下來了!」

  五個人在林中鑽來鑽去,那鏢頭和趟子手要湊林平之的興,總是將鳥獸趕到他的身前,自己縱有良機,也不下手。打了一個多時辰,林平之又射了兩隻兔子,兩隻雉雞,只是沒打到野豬和獐子類的大獸,興猶未足,說道:「咱們到前邊山裏再找找去。」史鏢頭心想:「這一進山,憑著少鏢頭的性兒,非到天色全黑,絕不肯休手,咱們回去,可又得聽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裏尖石多,黑濛濛的,莫要傷了白馬的蹄子,趕明兒咱們起個早,再去打大野豬。」他知道不論說什麼話都難勸得動這位任性的少鏢頭,但這匹白馬卻是他的性命,一說怕傷馬蹄,果然林平之拍了拍馬頭,道:「我這小雪龍聰明的緊,絕不會踏到尖石,不過你們這四匹馬卻怕不行,好,大夥兒都回去吧,莫要摔破了陳七的屁股。」

  五個人大笑聲中,兜轉馬頭。林平之縱馬疾馳,卻不沿原路回去,轉而向北,疾馳一陣,這才盡興勒馬緩緩而行。只見前面路旁挑出一個酒招子,鄭鏢頭道:「少鏢頭,咱們去喝一杯怎麼樣?新鮮兔肉,野雞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來打獵是假,喝酒才是正經事,若不請你喝上個夠,明兒便懶洋洋的不肯跟我出來了。」一勒馬,輕飄飄的躍下馬背,緩步走進酒肆之中。

  林平之走到酒店門口,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搶出來接他手中馬韁,「少鏢頭今兒打了這麼多野味啊,當真是箭法如神,當世少有!」這麼的奉承一番。但今日來到店前,酒店中卻靜悄悄地,只見酒爐之旁,有個青衣少女,頭上束著雙鬟,插著一支荊釵,正在料理酒水,臉兒向裏,也不轉過身來。鄭鏢頭叫道:「老蔡呢,怎麼不出來牽馬?」兩名趟子手白二、陳七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林平之坐了。史鄭二位鏢頭在下頭相陪,兩個趟子手卻另坐一席。

  只聽得店裏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髮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說的卻不是本地口音。鄭鏢頭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竹葉青上來。老蔡那裏去啦?怎麼?這酒店換了老闆麼?」那老人道:「是,是,宛兒,打三斤竹葉青,不瞞眾客官說,小老兒姓薩,原是本地人氏,只是自幼在外做小生意,兒子媳婦都死了,心想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才帶了這孫女兒回到故鄉來。那知道離家五十多年,家鄉的親戚朋友一個都不在了。剛好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幹了,三十兩銀子賣了給小老兒。唉,總算回到故鄉啦,聽著人人說這家鄉話,心裏就說不出的受用。」這時那青衣少女低著頭,托著一隻木盤,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著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是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史鏢頭拿了一隻野雞,一隻黃兔,交給薩老頭,道:「洗剝乾淨了,去炒兩大盆。」薩老頭道:「是,是!爺們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蠶豆,花生。」宛兒聽了也不等爺爺吩咐,便將牛肉、蠶豆之類端上桌來。鄭鏢頭道:「這位林公子,是福威鏢局的少鏢頭,少年英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你這兩盤菜若是炒得合了他少鏢頭的胃口,你那三十兩銀子本錢不用幾天便賺回來啦。」薩老頭道:「是,是!多謝,多謝!」提了野雞、黃兔自去。

  鄭鏢頭在林平之、史鏢頭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乾,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酒店換了主兒,酒味倒沒變。」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北邊官道上奔來。這兩匹馬來得好快,倏忽間到了酒店之外,只聽得一人道:「這裏有酒店,喝兩碗去!」史鏢頭多在江湖行走,聽這說話聲音是川西人氏,轉頭向店外一張,只見兩個漢子頭戴斗笠,身穿青衣袍,將坐騎繫在店前的橡樹下,掀下斗笠,走進店來,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剌剌的坐下。

  這兩人頭上都纏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卻光著兩條腿兒,腳下赤足,穿著無耳麻鞋。史鏢頭知道川人多是如此裝束,頭上所纏白布,乃是當年諸葛亮逝世,川人為他戴孝,只因武侯遺愛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卻不免希奇,心想:「這兩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樣兒可透著古怪。」只聽那年輕漢子說道:「拿酒來拿酒來!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馬也累都壞了。」宛兒低著頭去到兩人桌前,低聲道:「要什麼酒?」聲音雖低,卻是十分的清脆動聽。那年輕漢子一怔,突然哈哈大笑。

  那漢子大笑聲中,伸右手在宛兒下頰上一托,將她的臉蛋托將起來,笑道:「可惜,可惜!」宛兒吃了一驚,急忙退後。另一名漢子笑道:「格老子,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張臉蛋卻是釘鞋踏爛鐵,翻轉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張大麻皮。」另一名漢子跟著也哈哈大笑起來。

  林平之氣往上衝,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說道:「什麼東西!兩個不帶眼的狗崽子,卻到咱們福州府來撒野!」那姓余的笑道:「賈老二,人家在罵街哪,你猜這兔兒爺是在罵誰?」林平之的相貌極像他的母親,眉清目秀,十分俊美,平日若有那個男人向他擠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勢必一個耳光打了過去,此刻聽這漢子叫他「兔兒爺」,那裏還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鍚酒壺,兜頭便摔將過去,那姓余漢子一避,鍚酒壺直摔到酒店門外的草地上,酒漿濺了一地。史鏢頭和鄭鏢頭站起身來,搶到那二人身旁。那姓余的笑道:「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還勾引得人,要打架可還不成!」鄭鏢頭喝道:「這位是福威鏢局的林少鏢頭,你有此大膽子,到太歲頭上動土?」這「土」字剛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臉上猛擊過去,那姓余漢子左手一翻,搭上了鄭鏢頭的脈門,用力一拖,鄭鏢頭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撞。喀喇喇一聲響,那板桌雙腿折斷,鄭鏢頭手腕被扣,身子向前俯下。那姓余漢子左肘重重往下一撞,撞在鄭鏢頭的後頸,登時將他撞得半天站不起來。

  鄭鏢頭在福威鏢局之中雖然算不得是好手,卻也不是膿包角色,史鏢頭見他竟被這人一招之間便即撞倒,可見對方當是個頗有來頭的人物,問道:「尊駕是誰?既是武林同道,難道就不將福威鏢局瞧在眼裏麼?」姓余漢子冷笑道:「福威鏢局?從來沒聽見過!那是幹什麼的?」林平之縱身而上,喝道:「專打狗崽子的!」左掌擊出,不等招術用老,右掌已從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傳「翻天掌」中的一招「雲裏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還有兩下子。」揮掌格開,右手來抓林平之的肩頭。林平之右肩一沉,左手一掌擊出,那姓余的側頭避開,不料林家祖傳的「翻天掌」變化奇妙,那姓余的眼見已經避過了這一拳,林平之左拳突然張開,拳開變掌,直擊化成橫掃,一招「霧裏看花」,拍的一聲。打了那姓余的一個耳光。姓余的大怒,飛起一腳向林平之踢來,林平之衝向右側,跟著還了他一腳。

  這時史鏢頭也已和姓賈的動上了手,白二將鄭鏢頭扶起。鄭鏢頭破口大罵,上前夾擊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幫史鏢頭,這狗賊我料理得了。」鄭鏢頭知他要強好勝,不願旁人相助,順手抬起地上的一條板桌斷腿,向那姓賈的頭上打去。兩個趟子手奔到門外,一個從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寶劍,一個提了一桿獵叉,指著那姓余的大罵。鏢局中的趟子手武藝平庸,但喊慣了鏢號,嗓子個個十分洪亮。

  他二人罵的都是福州土話,那兩個四川人一句也聽不懂,反正知道總不會是好話。薩老頭早已從灶下奔出來,宛兒靠在爺爺身邊,顯是十分害怕。

  林平之鬥發了興,順手將酒店的桌凳盡數踢開,將父親親手所傳「翻天掌」一招一式的使將出來。

  林平之自六歲起始練武,至此時已有一十二年,這套「翻天掌」便每天毫不間斷的練了一十二年,少說一萬遍也練過了,自是使得純熟無比,平時和局裏的鏢師們拆解,一來他這套祖傳的掌法確是精妙不凡,二來眾鏢師對於這位要強好勝的少主人誰都容讓三分,絕無那一個蠢才會使出真實功夫來和他硬碰,拚一個兩敗俱傷,因之他臨場經歷雖富,真正搏鬥的遭際卻少。雖然在福州城裏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惡少動過手,但那些三腳貓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絕藝的對手?用不上三招兩式,早將人家打得目青鼻腫,逃之夭夭。可是這一次和那姓余川人動上手,只鬥得十餘招,林平之便驕氣漸挫,覺得對方手底下十分硬朗,自己憑著掌法變化奇幻,曾在他肩頭、胸口擊中三掌,豈知對方竟是若無其事,口中仍在不三不四的胡說八道:「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準是個大姑娘喬裝改扮的,你這臉蛋兒又紅又白,給我香個面孔,格老子咱們不用打了,好不好?」

  他這麼好整以暇的出口傷人,顯是沒將林平之如何放在心上,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鄭二名鏢師時,見他二人雙鬥那姓賈的,仍是落了下風。鄭鏢頭身子上給重重打中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滿是鮮血。林平之出掌更快,驀然間拍的一聲響,又打了那姓余的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識好歹的龜兒子,老子瞧你生得小姑娘一般,跟你逗著玩兒,龜兒子卻當真打起老子來!」拳法一變,驀然間如狂風驟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將過來。兩人一路鬥了出去,到了酒店之外。

  林平之眼見他一拳中宮直進,記起父親所傳的「卸」字訣,當即伸左手一格,將他拳力卸開,不料這姓余的臂力甚強,這一卸竟沒卸開他,被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之際,領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將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彎了下去,跟著右臂使招「鐵門檻」,橫架在他後頸,狂笑說道:「龜兒子,你磕三個頭,叫我三聲好叔叔,這才放你!」

  史鄭二鏢師大驚,撇下對手,便欲搶過來相救,但那姓賈的拳腳齊施,不容他二人走開,趟子手白二提起鋼叉,向那姓余的後心戳來,口中叫道:「還不放手?你到底有幾個腦——」那姓余的更不回頭,左足反踢一腳,將鋼叉踢得震出數丈,右足連環反踢,將白二踢得連打七八個滾,半天爬不起來,陳七破口大罵:「烏龜王八蛋,他媽的小雜種,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罵一句,退一步,連罵八九句,退開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頭!」臂上加勁,將林平之的頭直壓下去,越壓越低!額頭幾欲觸及地面,林平之使拳頭去擊他小腹,始終差了數寸,無法打到,只覺頸骨處奇痛,似欲折斷,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之聲大作。他雙手亂抓亂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隨手一拔,使勁向前一送,插入了那姓余漢子的小腹之中。

  那姓余漢子大叫一聲,鬆開雙手,退開兩步,臉上現出恐佈之極的神色,只見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金色匕首,直沒至柄,他臉朝西方,夕陽照在那黃金的柄上,閃閃發光、他張開了口,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卻又不敢。

  林平之也是嚇得一顆心似是從口腔中跳了出來,向後急退數步。那姓賈的和史鄭二鏢頭住手不鬥,驚愕異常的瞧著那姓余漢子,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右手抓住匕首之柄,用力向外一拔,登時鮮血直噴出數尺之外,旁觀數人大聲驚呼。那姓余漢子叫道:「賈——賈——跟爹爹說——給——給我報仇。」右手向後一揮,黃光閃處,將那匕首擲出。那姓賈的右手一抄,抓住了匕手之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欺將過去。那姓余的撲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史鏢頭低聲道:「抄傢伙!」奔到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閱歷甚豐富,眼見鬧了人命出來,那姓賈的非拚命不可。那姓賈的向林平之瞪視半晌,自忖落了單,對方一不做,二不休,勢要殺人滅口,突然間縱身奔到馬旁,一躍上鞍,不及解韁,匕首一揮,便割斷了韁繩,雙腿力夾,縱馬向北疾馳而去。他二人本是從北去福州府,同伴死去,他福州城也不去了,逕從原路而回。

  陳七走過向那姓余的屍身踢了一腳,踢得屍身翻了起來,傷口中鮮血兀自泊泊流個不住,說道:「你得罪咱們少鏢頭,這不是活得不耐煩?那才叫活該!」林平之第一次殺人,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道:「史——史鏢頭,那——那怎麼辦?我本來——本來沒想殺他。」史鏢頭皺眉道:「咱們快將屍首挪到酒店裏,這裏鄰近大道,莫讓人見了。」好在其時天色向晚,道上並無別人。白二、陳七將屍身抬入店中。史鏢頭低聲道:「少鏢頭,身邊有銀子沒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將懷中帶著的二十幾兩碎銀,都掏了出來。

  史鏢頭伸手接過,走進酒店、放在桌上,向薩老頭道:「薩老頭,這外路人調戲你家婦女,我家少鏢頭仗義相助,迫於無奈這才殺了他。大家都是親眼見的。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若是鬧將起來,誰都脫不了關係,這些銀子你先使著,大夥兒先將屍首埋了,再慢慢兒想法遮掩。」薩老頭道:「是!是!是!」鄭鏢頭道:「咱們福威鏢局在外走鏢,殺幾個綠林盜賊,當真稀鬆平常。這兩隻川耗子,鬼頭鬼腦的,我看不是江洋大盜,便是採花劇賊,多半是到福州府來做案的。咱們少鏢頭招子明亮,才把這猾賊科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領賞,只是少鏢頭怕麻煩,不圖這虛名。老頭兒,你這嘴可得緊些,漏了口風出來,咱們便說這兩個大盜是你勾引來的,你開酒店是假,做眼線是真。否則為什麼這二人遲不來,早不來,你一開酒店便來,天下事那有這門子巧法?」薩老頭只道:「不敢說,不敢說!」

  史鏢頭帶著白二、陳七,將屍首埋在酒店後面的菜園之中,又將店門前的血跡用鋤頭鋤得乾乾淨淨,覆到了土下。史鏢頭向薩老頭道:「十天之內,咱們若是沒聽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兩銀子來給你做棺材本。你若是亂嚼舌根,哼哼,福威鏢局刀下殺的賊子沒有一萬,也有三千,再殺你一老一少,也不過是在你菜園子的土底再添兩具死屍。」薩老頭道:「多謝,多謝!不敢說,不敢說。」

  待得料理妥當,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寬,忐忑不安的回到鏢局子中。一進大廳,只見父親坐在太師椅中,正在閉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福威鏢局三代走鏢,江湖上鬥毆殺人,事所難免,但所殺傷的無一不是黑道人物,而且這種鬥殺總是發生於山高林密之處,殺了人後就地一埋,就此了事,總不見劫鏢的盜賊會向官府告福威鏢局一狀。然而這次所殺之人顯非盜賊,又是密邇城郊,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別說是鏢局子的小鏢頭,就算是總督巡按的公子殺了人,可也不能輕易了結。林平之一路回家,心中儘在盤算:「到底跟爹爹說不說?」不料一進鏢局,就撞到了父親。

  卻見林震南面色甚愉,問道:「去打獵了?打到了野豬沒有?」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舉起手中煙袋,突然向他肩頭擊下,笑喝:「還招!」若在平日,林平之知道父親常常出其不意的考較自己功夫,見他使出這招「辟邪劍」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飛墮」,便會以第四十六招「花開見佛」縮身而避,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殺人之事已給父親知悉,是以用煙袋責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一煙袋將要擊上兒子肩頭,在離他衣衫三寸之處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道:「怎麼了?江湖上若是遇到了勁敵,應變竟也這等遲純,你這條肩膀還在麼?」語意中雖含責怪之意,臉上卻仍是帶著笑容。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滴溜一個轉身,繞到了父親背後,順手抓起茶几上的雞毛帚,便向父親背心剌去,正是那招「花開見佛」。林震南點頭笑道:「這才是了。」反手以煙袋格開,還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紫氣東來」拆解。父子倆拆到五十餘招後,林震南煙袋疾出,在兒子左乳下輕輕一點,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覺右臂一酸,雞毛帚脫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這一個月來每天都有長進,今兒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煙袋中,裝上了煙絲,說道:「平兒,好教你得知,咱們鏢局子今兒得到了一個喜訊。」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親點著了紙媒道:「爹爹又接到一樁大生意?」林震南搖頭笑道:「只要咱們鏢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門,怕的倒是大生意來到門前,咱們沒有本事接。」他長噴了口煙,道:「剛才李鏢頭從江西帶了信來,說道川西青城派的松風觀余觀主,已收到了咱們送去的禮物。」

  林平之聽到「川西」和「余觀主」幾個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們的禮物?」林震南道:「鏢局子的事,我向來不大跟你說,你也不明白。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慢慢要移到你的肩上,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裏的事才是。孩子,咱們三代走鏢,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名頭,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究不算含糊,這才有今日的局面。可是江湖上的事,名頭佔了兩成,功夫佔了兩成,餘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你想,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一十二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那有這許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常言道:「殺敵一千,己傷八百。單是給死傷了的眾鏢師和趟子手家屬的撫卹金,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咱們的家當還有什麼剩的?」林平之應道「是!」心中只是想著「川西」和「姓余的」那幾個字,父親的話,聽至耳中的還不到一半。林震南又道:「所以嘛,咱吃鏢行飯的,須得人頭熟,手面寬,這『交情』二字,倒是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

  若在往日,林平之曉得父親說福威鏢局的重擔將要漸漸移到他的肩頭,自必十分興奮,和父親談論不休,但此刻心中猶似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父親的話也只不過聽進耳中一半。林震南將旱煙袋在地上篤篤篤的敲了三下,又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沿海六省的基業,是你曾祖闖出來的,兩廣、兩湖和江西五省的天下,卻是你爹爹手裏創的。那有什麼秘訣?說穿了,也不過『多交朋友,少結冤家』八個字而已。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說福義比威風要緊。倘若改作了『威福』,那便變成使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但笑聲之中,殊無歡愉之意。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心中怔忡不安,又道:「古人言道:既得隴,復望蜀。你爹爹卻是既得鄂,復望蜀。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自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為什麼不溯江而西,再到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國,那可富庶得很哪。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北上陝西,南下雲貴,生意少說也得多做三成,只不過四川省是個臥虎藏龍之地,高人著實不少,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非得和青城、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從三年前,每年春秋兩節,總是備了厚禮,專誠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峨嵋派的金頂寺,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還肯接見我派的鏢頭,謝上幾句,請吃一餐素齋,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松風觀的余觀主這可厲害了,咱們送禮的鏢頭只去到半山,就被擋駕,說道余觀主閉門坐關,不見外客,觀中百物俱備,不收禮物。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不論對方如何無禮。咱們可必須恭敬,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早就爹天娘地,什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

  說到這裏,林震南十分得意,站起身來,說道:「那知道這一次余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禮——」林平之高聲道:「是四個?不是兩個?」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咱們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采之極?今日下午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多處分局,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沿途可得好好接待。」

  林平之忽道:「爹,四川人說話,是不是總是叫別人『龜兒子』,自稱『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這樣說話。全中國那裏沒粗人說話,自然就不乾不淨。你聽聽咱們局子裏那些趟子手賭錢時的說話,就不比四川的粗人說話好聽。你為什麼問這話?」

  林平之道:「沒有什麼。」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裏之時,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結交上這四位朋友,日後可是受用不盡——」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奔了進來。林震南眉頭一皺道:「沒點規矩!」只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

  林震南喝道:「什麼事大驚小怪?」趟子手陳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驚道:「是誰殺的?你們賭錢打架,是不是?」心下好生煩惱:「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動不動就出刀子,拔拳頭,這裏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陳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剛才小李上茅廁,見到白二躺在茅廁旁的菜園裏,身上沒一點傷痕,全身卻已冰冷,可不知是怎麼死的。恐怕是生了什麼急病。」

  林震南呼了口氣,道:「我去瞧瞧。」當即走向菜園,林平之跟在後面。到得菜園中,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大家見到總鏢頭來到,都讓了開來。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時,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身上並無一點血跡,當即問站在旁邊的祝鏢師道:「沒有傷痕?」祝鏢師道:「我仔細查過了,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看來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瞧白二臉色如常,絕無青紫之色,嘴角邊還帶著一絲微笑,便點頭道:「通知帳房董先生,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原來福威鏢局自林遠圖開創之時起便定下規矩,鏢師、趟子手,雜役人等若在走鏢時因公死亡,則撫卹銀兩若干,重傷殘廢則撫卹若干,患病身亡又撫卹若干。到了林震南手裏,鏢局子賺錢,所定撫卹數目已加了兩次。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轉身回到大廳,向兒子道:「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林平之道:「去的,回來時還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這真叫做來得十分突然。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那料得到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收了我的禮不算,還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來回拜。」林平之道:「爹,青城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裏,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

  林震南笑道:「你知道什麼?四川省的青城、峨嵋兩派,和少林、武當齊名,立派數百年,門下英才濟濟,著實了不起。咱林家祖傳的武藝雖然不弱,終究沒傳下多少弟子來,我這一代,只是我光桿一個,你這一代又只你一個,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林平之心中不服,道:「趙叔叔、周伯伯、馮叔叔、蔣大先生他們的武功,在武林中都算是頂兒尖兒的,咱們這許多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難道還敵不過什麼少林、武當、峨嵋、青城麼?」林震南笑道:「孩子,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不要緊,若是在外面一說,傳進了旁人耳中,立時便惹上麻煩。咱們十二號鏢局,九十四位鏢師各有各的玩藝兒,聚在一起,自是不輸給任何一家門派。可是打勝了人家,又有什麼好處?常言道和氣生財,咱們吃鏢行飯,更加要讓人家一步。常言道得好,禮多人不怪,自己矮著一截,讓人家去稱雄逞強,咱們又不少了什麼!」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惡鬼索命

  林震南走了幾十年鏢,深知江湖上風波險惡,少年時吃了不少虧,到得老來,周身的鋒芒稜角都給江湖的刀槍磨得精光,已精通謙和退讓之道。

  林平之道:「爹——」忽聽得有人叫道:「啊喲,鄭鏢頭又死了!」

  林震南父子同時吃了一驚。林平之更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個「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說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說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什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陳七道:「是——是真的。少——少鏢頭救命,這惡鬼下一步便找上我啦。你命大,陽氣旺,有百神呵護,惡鬼不敢找你。小的可不得了,咱們快——快想辦法,得請和尚道士去打醮唸經,少——鏢頭你自己得去磕幾個頭,消了這四川惡鬼的冤氣。這厲鬼索命報仇,那可不是玩的——」

  他一口氣纏夾不清的說將出來,林震南半點摸不看頭腦,喝道:「住嘴!你胡說什麼?」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四川活人這麼強兇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一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眼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那裏?怎麼死的?」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總鏢頭,鄭兄弟的死法,便和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有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無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時真的中了邪,沖——沖撞了什麼邪神惡鬼。」

  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沒見過什麼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陳七道:「總鏢頭命大福大威風大,惡鬼自然怕你,咱們這些小腳色那可不同。」林震南也不去理他,由那鏢師領路,去到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馬廄之前,雙手抓住一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週身骨骼他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是個豪傑漢子,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並不奇怪,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說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焉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二人隨我來。」向一名趟子手道:「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

  三人到得東廂房後,林震南坐定後一言不發。他知道兒子無甚閱歷見識,陳七則滿口胡言,徒亂人意,只有從老成練達的史鏢頭口中,才問得出個所以然來。陳七幾次想開口說話,看到總鏢頭威嚴的神色,終於話到口邊,又吞入了肚中,那知等了半天,史鏢頭始終不見到來。林震南向陳七道:「你去催史鏢頭快來。」陳七應道:「是!」走到廂房門口,囁嚅道:「史鏢頭這會兒就快來了,我——我看不用去催。」林震南怒道:「我叫你去就去,快去。」陳七道:「是,是!小的這就便去。」全身簌簌抖個不住,一隻右腳跨出了門檻,卻又縮了回來,雙膝一屈,突然向林震南跪倒,求道:「總——總鏢頭饒命!小的這一單身出去,可就沒命啦!」

  林震南見他臉無人色,全身發抖,害怕到這個樣子的人,倒也真是少見。他雖不信鬼神,然而陳七這副模樣,宛然便是見到厲鬼一般,不禁身上也有些發毛,頓足道:「起來,起來!你——你這不是瘋了麼?」陳七道:「少鏢頭,這件事實在和小人並無相干,你——你總得趕快想個法子。」林震南心下起疑,道:「你快起來,站在這裏便是。」陳七猶似遇到皇恩大赦,急忙站起,反手將廂房門關上,似乎生怕那四川惡鬼會進來害人。

  林震南轉向兒子,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林平之知道再也無法隱瞞,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那賣酒少女,因而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掀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金刀,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洩漏風聲。

  林震南越聽越是知道事情不對,但他歷經大風大浪,兒子與人鬥毆,殺了一個異鄉人,雖然事情辣手,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那一個門派,或者是那一個幫會的吧?」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什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得什麼古怪,就是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說給你殺了的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一個人叫他余兄弟,只不過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那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

  林平之心頭一凜,問:「爹,你說這兩個漢子會不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過了一會,伸手比劃,道:「你用『翻天掌』的這一式打他,他可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道:「很好,很好!」連說了三句「很好」,這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禁大是寬心。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如何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絕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原來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尋思四川一省之中,會武的何止十萬,這姓余的漢子既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與青城派扯不上什麼干係。

  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掀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掀住了動彈不得。陳七膽子似乎大了些,道:「白二用鋼叉去搠他,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又—又踢了個大觔斗。」林震南心頭一震,站起身來,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的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手掀了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是反腳一踢。他武藝平平,這兩腳踢來,姿式甚是拙劣,倒像是騎馬反腳踢人一般。

  林平之瞧了他這腳反踢如此難看,忍不住要笑,說道:「爹,你瞧——」只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倒似是青城派的得意絕技『百變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如何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掀住了頭,看不見他怎生反踢。」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他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哪!史鏢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林震南道:「史鏢頭到處找他不到,多半是在西後街都賣豆腐的張寡婦家裏。唉!鬧了這麼大的事出來,居然還有心情去——去——」說著不住搖頭。一名趟子手道:「已派人去叫他了。」兩名趟子手相視一笑,均想:「鏢局子中都道總鏢頭不知,原來史鏢頭這樁風流事兒,畢竟瞞不過總鏢頭的耳朵,只是他從來不提罷了。」

  要知林震南總領各省福威鏢局,於各處局中所聘鏢師的出身人品,事先固是問得明明白白,而眾鏢師進了局子之後,平日言行,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關切,只是在面子上,對各人私事從來不加過問。倘若有那一個鏢師賭輸了大筆錢,又或者那兩個鏢師勢成水火,他總是設法為之解決。蓋走鏢便如行軍打仗一般,內部若是不和,往往便給敵人以可乘之隙。他父親昔年常提起,往日河南開封府的安通鏢局創下了好大一片基業,但給對頭絡繹派了高手混進鏢局之中,一個個都做了鏢師,到得要緊關頭,突然發難,裏應外合,將一所名揚天下的安通鏢局,在三天之內就鏟成一片白地。安通鏢局在外面所走的鏢,也是數天內一起剃光。林震南深以為戒,是以對眾鏢師平素的結交行止,盯得半步也不放鬆。

  又過了好一會,兩名趟子手匆匆進來,說道:「總鏢頭,史鏢頭也不在——也不在那邊他常去的地方。」林震南疑心登起:「莫非史鏢頭竟是敵人派來臥底的,一見事發,他便抽身而去?又莫非白二和鄭鏢頭二人都是他害的?否則又何必突然隱匿起來?」忽聽得陳七說道:「糟啦,糟啦,史鏢頭一定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命去,再下一步,這——這就輪到我啦!總鏢頭,你——你老人家得想個法子,救——救小人一命。」他哭喪著臉,似乎又要跪將下來。林震南心下甚煩,將他伸手一推,下手略重,陳七「啊」的一聲,向後跌出數步,騰的一聲,坐倒在地。林平之喝道:「陳七,你別再胡說八道,免得爹生氣。」

  林震南雙手反負,在花廳中踱來踱去,自己與自己商量:「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百變幻腿』,那麼——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恐怕也和青城派有些干係。」他頭一點,已打定了主意,說道:「請崔鏢師、季鏢師來!」崔、季兩位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到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情知出了事,早就候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崔鏢頭道:「總鏢頭,史鏢頭突然不告而別,其中恐有別情。屬下已到他房裏去查過,他什麼東西也沒帶,枕頭底下還有二十幾兩銀子,這就奇了。不是我事後有先見之明,平時瞧他鬼鬼崇崇的,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只是沒法子抓到他的把柄。」

  林震南道:「崔鏢頭,你請趙鏢頭、周鏢頭、蔣鏢頭即刻出北門追趕史鏢頭,若能遇上,務必好言勸他回來,就說縱有再大不了的事,我也一定設法替他解決。」崔鏢頭道:「倘若他一定不肯回來,是否要開硬功?」林震南道:「史鏢頭為人機靈,很識時務,既見咱們一派就派了四人追他,他雙拳難敵八臂,就算心中不願,也只好回來,多半不須動手,倘若追他不上,那就順路到浙江、江西各處分局傳言,協助攔截,叫四位鏢頭到帳房去各支一百兩銀子作盤纏。」崔鏢頭道:「是。」他和史鏢頭向來面和心不和,見總鏢頭如此大張旗鼓的追截,心下甚是得意,即去傳話。

  林震南心下沉吟:「殺了的這四川漢子到底是誰?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待崔鏢頭傳話回來,便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門向北,幸好城門未閉一行向北。林震南道:「是那處酒店?孩兒在前領路。」林平之縱馬上前。陳七驚得險些從馬上摔將下來,叫道:「咱們去酒店?總——鏢頭,那鬼地方無論如何不能再去,那四川惡鬼——惡鬼便等在那裏,咱們這不是去送死?」林震南道:「季鏢頭,陳七再提一個『鬼』字,你就狠狠的抽他一鞭子,叫他腦子醒醒。」季鏢頭笑應:「是!是!」舉起馬鞭,回頭向陳七道:「陳七,你聽見沒有?」

  過不多時,五乘馬便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陳七低聲道:「這老頭兒和那姑娘,一定—一定死了。那四川惡鬼——」他一個「鬼」字才出口,季鏢頭便刷的一下,在他肩頭輕輕抽了一鞭。陳七道:「你打人也沒用,我——我先回去了。這份差使我不幹了,行不行?」他寧可不再吃福威鏢局的飯,也不願再在這裏耽片刻。季鏢頭低聲道:「你儘管回去,四川惡鬼見了總鏢頭害怕,不敢相惹,你一個人回去,惡鬼正好在路上等你。」陳七又驚又怒。道:「這種事也開甚麼玩笑?」卻再也不敢提獨自回去。

  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姿式。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門,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之聲,靜夜中聽來,令人不由得有些發毛。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著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這才晃亮火摺,走進屋去,順手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幾個人裏裏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卻並未搬走。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多事,這裏殺傷了人命,又埋在他菜園子裏,他生怕連累,就此一走了之。陳七,拿鋤頭來,把死屍掘出來瞧瞧。」若不是陳七平素對總鏢頭十分敬畏,那當真和他拚命也有之,遲疑半晌,終於提了鋤頭,道:「崔鏢頭、季鏢頭,你二位行行好,靠著我些兒,菩薩保佑你們嫂子各人生個大胖兒子。」崔鏢頭笑罵:「他媽的,你這小子,不是咒我們戴綠帽?我和季鏢頭三年不回家,誰給我們生大胖兒子?」陳七道:「這個——這個——」若在平日,他又有許多話說,但這時心中怦怦亂跳,那裏更有心情來說笑話?一步一步挨到菜園子中,舉起鋤頭,往日前埋葬死屍之處鋤了下去。

  陳七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他的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裏,舉起鋤頭,將泥土扒開。季鏢頭臂力甚強,鋤不多久,便挖了個坑,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來,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將死屍挑了起來。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個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將燈籠拋在地上,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

  林平之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怎地——」林震南道:「這可錯怪了他,快點燈籠!」崔鏢頭又晃火摺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他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突然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原來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過燈籠,奔進屋中查看,從灶下的酒罈、錫鑊,一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之間,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林震南循聲過去,只見兒子站在那少女的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看,淡淡的一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拿在手中,甚是軟滑,又略有沉甸甸的感覺,顯是極上等的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一朵小小的黃色玫瑰,繡工甚是精緻。

  林震南問:「這帕子那裏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裏,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有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正待站直,一瞥眼間,見靠著牆壁的角落中有一件細微之物,發出微微光芒,向兒子道:「像是一顆珠子,你去拾出來瞧瞧。」林平之鑽入床底,撿了起來道:「果然是顆珠子。」放在父親攤開的手掌之中。

  這顆珠子並不甚大,不過綠豆大小,但光采既美,珠身又是精圓。林震南是鏢行世家,眼底下經過的珍珠寶石不計其數,一見便知道是一顆從珠釵或珍珠耳環之類首飾上掉下來的,單是這一顆小珠並不如何貴重。但若一件首飾全用這種上等珍珠鑲成,那便所值不菲。

  他手掌緩緩轉動,讓那珍珠在掌中滾來滾去,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是醜陋,衣衫的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否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亦沒多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是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多半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和他們是一路,否則何以他們要將他屍身搬去?」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佈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咱們再叫陳七來問問,陳七!到這邊來。」

  季鏢頭叫了幾聲,不聽見陳七答應。他罵道:「他媽的,陳七這小子多半是嚇得暈倒了。」走到店堂之中,不見陳七的人影,再到廚下,仍是不見。林氏父子和崔鏢頭心下起疑,也出來找尋。林平之道:「多半是怕鬼,先回去啦。」崔鏢頭道:「這小子,明兒咱們就叫他捲舖蓋,滾他媽的蛋。陳七,陳七!」他一面叫,一面走到菜園子中?突然之間,大叫一聲:「咦,史——史鏢頭呢?」

  林震南提著燈籠,搶入菜園,只見土坑旁史鏢頭的屍身已然不知去向,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四下一照,全無影蹤。林平之忽然又叫了起來。「爹爹,你瞧,你——你瞧!」林震南見他伸手指向地下,那本是埋藏史鏢頭屍身之處!原是一坑,此刻卻已填平。林震南道:「這當真奇了,難道陳七這小子又把屍首埋了進去?」把燈籠放在一旁,拿起鋤頭,使力挖掘,果然不多時鋤口便碰到軟軟的人體。他撥開泥土,見到衣服,心中一凜,史鏢頭身上穿的本是藏青色衫子,但土中露出的卻是黑色衣衫,忙將屍身臉上的泥土撥開。四個人齊聲驚呼,同時後退。

  原來坑中所埋的,竟是陳七!

  林震南微一定神,一把抓住陳七的胸口,將他提出,伸手摸他面頰,有微溫,探他鼻息,卻已氣絕,再探他脈搏時,心跳亦已停止。林震南一反手,從腰間拔出長劍,一縱身便躍過菜園子矮矮的圍牆。崔季二鏢頭雖曾跟他多年,從未見他拔劍,此時見他一蹤一躍,輕捷如狸貓,心下都是不禁驚佩:「總鏢頭年歲已然不輕,身手卻仍是這等矯健,林家祖傳的武藝果然不凡。」崔鏢頭從身邊抽出鏈子槍,向林平之道:「少鏢頭,敵人便在左近,拔劍預備。」林平之點了點頭,拔出長劍,從前門搶出,星月微光之中,只見馬樁上所繫自己那匹白馬的背上,有一人彎腰凝坐。

  林平之挺劍而上,喝道:「什麼人?」一招「流星趕月」,長劍遞出,便向那人剌去,卻見那人動也不勒。林平之劍尖遞到那人胸口,硬生生凝劍不發,平過劍身,橫拍過去,撻的一聲響,那人應劍而倒,撞下馬來,月光射到他的臉上,但見他臉色焦黃,一批鼠鬚,竟然是史鏢頭的屍身。林平之叫道:「爹爹,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和崔季二鏢頭應聲趕到。林展震南冷笑道:「大膽鼠輩!」提高嗓子,朗聲說道:「何方高人光臨福州府?是好漢子便現身一見,何苦如此躲躲閃閃?開這種玩笑?」說了兩遍,四下裏卻無半點聲音。崔鏢頭低聲道:「這人手腳真快,咱們只在房中耽得片刻,他便做了這許多手腳。」林震南道:「只怕不止一人。」心念一動,提著燈籠又到菜園中查看,但土坑邊迭經數番挖掘,幾個人走來走去,已無法分辨足印。

  崔鏢頭低聲道:「總鏢頭,你瞧此事如何?」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只還不知他二人和那兩個四川漢子,到底是否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未有什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是為了什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道:「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不可提起,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拍的一聲,還劍入鞘說道:「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崔季二人對望了一眼,均想:「總鏢頭這一下可動了真怒。」季鏢頭大聲道:「總鏢頭明鑒,敵人就算厲害,咱們福威鏢局可也不是好惹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鏢局子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

  四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門口,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只聽得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輕輕落地,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桿,被人弄倒在地。林震南看那旗桿的斷截之處極不平整,顯非以刀劍砍斷,而是以掌力震折,這兩根旗桿都是直徑逾尺,對頭竟力能要掌震斷,武功之強,頗足聳人聽聞。他回頭瞧那剩下的兩段半截旗桿,都是離地面尚有二丈以上,尋思:「這人以掌斷旗桿,須得緣桿而上,身在半空,並無多大著力之處,這等發掌,更是不易。」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下來,搓成一團,走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面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種下三濫的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舖在兩張桌上,林震南一見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只見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涵養再好,也是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竟被他一掌震斷了一條。林平之從未見爹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若是撞在你爹爹手裏,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什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

  於是林平之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晚上史鏢頭和陳七如何接連斃命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局中又死了兩人,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明日一早動身,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幾位叔叔和哥哥都請了去。」原來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高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現在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僅只砍倒兩根旗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究竟年輕,從未經歷過什麼大事,口中說是不怕,其實不由得不怕,話語發顫,洩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動你一根毫毛,除非先將你媽媽殺了。福威鏢局這面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又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若是不出,咱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裏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裏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十分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他們的兒子下手。此刻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

  林震南到大廳之中,邀集總局中的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街。眾鏢師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便睡在父母房外的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只是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倒是太平無事的過去。第二日天剛明亮,便有人在窗外低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平之半夜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什麼事?」外面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本來鏢局中死了一匹馬,原是小事一樁,但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夫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矇矇矓矓的聽到,翻身坐起,揉眼問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林震南道:「夜裏沒聽到馬叫?有什麼響動?」那馬夫道:「沒有。」林震南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的掉下淚來。

  突然間一名趟子手急奔過來,氣急敗壞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那些鏢頭們——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驚道:「什麼?」

  那趟子手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麼都死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用力搖晃了幾下。那趟子手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心中感到有些不祥,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在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知道。」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裏,什麼事?」便有兩名鏢頭,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頭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一眾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未及回來報告。」那鏢師搖頭道:「已發見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道:「十七具屍體?」那鏢頭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張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整整齊齊排著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也是劇烈發抖。膝蓋間酸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但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來。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又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人命關天

  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林平之走到房門口,道:「爹爹,縣裏有位汪師爺和一位費頭兒來拜訪你。」林震南實不欲見客,但想局中出了許多人命,官府派人來,卻是非見不可,只得出去敷衍了一陣,絕口不提有人報仇生事,只說多半是春瘟發作,眾鏢頭連年在外奔走,以致染上了疫病。那姓費的捕快道:「總鏢頭,不是小人多口,我看你趕緊去請位陰陽先生來瞧瞧,到底宅第為什麼不平安,是沖撞了值年太歲呢,還是鏢局子中動土起灶,時辰不對。」那汪師爺道:「費頭兒說得不錯,總鏢頭,貴局在外走鏢,幾十年來殺傷人命,也是在所難免。人有三衰六旺,說不定今年的年歲與總鏢頭的運道不合,眾厲鬼乘機作祟。請一批和尚道士來打一場大醮,放一場燄口,那是定須辦的。」

  林震南隨口答應,命人到帳房取了一百兩銀子,分送二人。費捕快推遲辭不要,笑道:「總鏢頭是自己人,咱們來走一趟,又不是查案,那能伸手要銀子?再說,一天之內,出了二十幾條人命,咱們真是要擔這份干係,也不能要這點點銀子,是不是?哈哈,哈哈!」

  林震南心下大怒,尋思:「你小小一個捕快,今日也來乘機勒索我來啦,我林震南一世英雄,殺你這小小捕快,有如捏死個螞蟻。」汪師爺笑道:「費兄弟說話忒也莽撞,林總鏢頭,休得見怪。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上頭一定是要查的,但總鏢頭不須擔心,公事上小弟還有些辦法,只須呈一張回稟,說道是春瘟發作,那就大事化小事了。」林震南道:「是,是,大家免得麻煩。」命人又去取了一百兩銀子來,汪費二人這才滿意,稱謝而去。

  林震南送出大門,見到兩根旗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仍是未露一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份。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裏。」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有數乘馬緩緩行來,林震南轉過身來,只見共有四匹馬,馬背上有人橫臥,卻是無人乘坐。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的是四具死屍,正是昨天派出去截攔史鏢頭的趙、周、馮、蔣四名鏢師,自是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些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林震南一查四具屍身,也是身上無半點傷痕,所帶去的銀兩兵刃,一無缺少,剛命人將這四位鏢師的屍身送入大廳,忽見一名衣衫襤褸的乞兒背負著一人來到門前。林震南一看那人衣飾,認得是褚鏢頭,心想:「每個人的屍首都回來了。」向身旁的趟子手擺了擺手,要他料理,自行轉身入內。忽聽得褚鏢頭叫道:「總—總鏢頭—他叫我——」林震南又驚又喜,道:「褚賢弟,你沒有死?」搶身過去,將褚鏢頭抱了起來,見他雙目緊閉,道:「他叫我—叫我跟你說——說少鏢頭——」林震南道:「是,是,是說平兒怎麼樣?」褚鏢頭道:「說少鏢頭—要—要—要—」連說了三個「要」字,身子一陣痙孿,氣息斷絕。

  林震南長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其實這個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其實這些眼淚之中,氣憤猶多於傷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是真英雄,真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幹這種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什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身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子,就是怕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單八路翻天掌,怕了咱們一十八枝銀羽箭。」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道口金刀!」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冷笑一聲,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噹的一響,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右手揮處,兩點銀星向屋頂上東角射去,跟著青光一閃,已將背上長劍拔在手中,雙足一點,已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剌到。林震南連日受了極大的悶氣,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中真是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

  那知一劍既出,卻是閃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那裏有半個人影?林震南一矮身,躍到了東廂房的屋頂之上,仍是不見有敵人的蹤跡。這時王夫人和林平之也已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金刀被敵人擊落,已是氣得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傢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覓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之中,林震南低聲道:「慚愧,我的兩支銀羽箭也給敵人接了去,卻沒見他的背影,當真是神出鬼沒。」

  王夫人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林震南道:「是什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兩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真是令人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來怒氣沖沖,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在亂罵,見到了桂樹下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都跟著進來後,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她本想說「那便如何是好」,卻覺這句話未免過於示弱,話到口邊,又忍回去了。

  林震南道:「事到如今,只有向朋友們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咱們朋友之中,交情深厚的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有幾個。比咱倆還差一點的人,邀來了也無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差,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大家磋磨磋磨,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比如溫州的陳老拳師,泉州的青風劍高一龍、漳州的鐵拐霍中霍二哥,都可發帖子去邀來。」

  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吧?」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的,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生日——」王夫人道:「為什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和鏢局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吧,且由得你,那你送什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

  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逕自走入帳房,命人去寫帖子,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去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說道:「總——總——鏢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去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究理,只見大門外的青石板上,有人用鮮血寫了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又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林震南問道,「什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無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他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門去。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這是嚇人的玩意兒,咱們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怕它何來?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舖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個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一看,只見卻是適才奉命去棺材舖三名鏢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樣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孿,便即死去。

  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揹同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竟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幾聲,叫得十分惶急。

  眾人一見林平之失蹤,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平兒,平兒!」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裏!」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采:「少鏢頭少年英雄,膽大過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是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是這麼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卻是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管事林通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走將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接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這時聽說他為人所殺,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時,車夫、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如此狠辣,竟是要殺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他向眾人說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乘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適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狗強盜又敢怎樣?」

  眾人唯唯稱是,總鏢頭話是這麼說,卻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顏相對,當真是束手無策。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那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二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固然無人在外把守,連單身到天井中去小解也是不敢。眾鏢師見林震南時,都是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卻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反而安慰了各人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是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醉倒了數人。

  次日早晨,西鄉兩名菜農挑了菜送到鏢局來。福威鏢局中人多,每日單是瓜菜便要吃兩大擔,向來僅是和西鄉菜園中包定的。兩名菜農收了錢後,告辭出門。局中眾人一言不發,群集在後觀看動靜,但見兩名菜農挑著空擔,走出數十步外,也無異狀。眾人均想:「出門十步者死這句話,專是對付鏢局子的,和旁人可無干係。」眼見這兩名菜農擠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突聽得街上行人發一聲喊,紛紛散開。局中眾人遠遠望去,但見兩名菜農已倒在街上,兩副空擔子拋在一旁。

  這麼一來,福威鏢局是座大兇宅之名,登時傳遍了福州城,偌大一座鏢局,更無一人上門。

  這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廳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個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餘下眾鏢師七張八嘴,紛紛指斥自行離去的五人沒有義氣。

  那知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同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自送了性命。林平之一見五名鏢師的屍首,怨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那個四川人姓余的漢子,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與旁人無涉。要報仇,儘管衝著我林平之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得是什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裏,你們來殺我好啦,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是大聲,解開衣襟,袒開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你們一刀便砍過來好了,為什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來看。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一齊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也是蹩得狠狠,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是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暗自佩服他三人的勇氣。均想:「總鏢頭向來英雄了得,夫人本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能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但林震南等三人指手劃腳的罵了半天,四下裏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什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又奈何得我?」說著又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起來。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兒子適才出門叫罵,實是激於義憤,但究竟年紀幼小,內心仍是稚弱,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什麼法子?你且睡一陣。」

  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欄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她話沒說完,但林震南父子都知道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與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一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是嘴裏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什麼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道:「平兒,是我。」林平之提起的心這才放下,叫道:「媽!」王夫人低聲道:「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道:「爹到那裏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二人手提兵刃,悄悄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睹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倒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是驚惶。

  母子二人快步尋找,卻不敢聲張,生恐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那便亂得不可收拾,王夫人道:「平兒,你見到爹爹之時,是在那裏?」林平之正待回答,只聽得左首兵器間中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並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裏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裏。」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再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這時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了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被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獨自躲了起來,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道:「什麼鬼神作祟之說,我本來不信,現下看到這顆人心,那是千真萬確,更無懷疑的了。」當下將死屍裹入預備在旁的油布之中,提了起來,拋在牆角,心想鏢局子中已死了這許多人,再有人見到一具死屍剖開了胸膛,也絲毫不足為異,伸手在油布上抹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

  林震南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說該怎麼辦?」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即是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用不到等到今日。我瞧敵人用心陰狠,絕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他打的好如意算盤,竟是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這狗賊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一百單八路翻天掌,否則為什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翻天掌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勝過你爹爹十倍。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

  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什麼,王夫人道:「既是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們便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大人道:「咱們連夜動身,趕到洛陽去,好在已知悉敵人的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爹爹!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群龍無首,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

  林平之心想:「爹爹此言甚有道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個人,我脫身一走,敵人絕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細軟。他一生從未離開過家,心想這一番去到洛陽,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福威鏢局給燒個精光,一件件衣飾玩物,覺得這樣捨不得,那樣丟不下,竟是打了老大的兩個包裹,兀自覺得房中留下的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的一隻玉馬,右手捲了一張豹皮,那是從他親身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什子幹麼?」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自己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和尋常富貴人家紈跨子弟也無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道:「你外公家裏什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嗎?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

  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正大光明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桿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好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人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人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兇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裏都亂了起來。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去追誰的好?」王夫人拍掌道:「此計大妙。」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一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一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晰,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見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只是無可奈何。

  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若是仍願幹保鏢這一行的,便可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吧!」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已衝過了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只聽得蹄聲雜沓,一齊向北門奔去,這些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將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往南,兜了個大圈再轉向北,叫這狗賊攔一個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說什麼,說出來吧。」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見父親發怒,不敢再說,隨著父母逕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經南台、南嶼、越葛嶺,到了永泰。這一日奔馳,可說得是馬不停蹄,到得客店歇宿時,三人都已十分困倦。幸好一路並無異狀,吃過晚飯後,林震南才長長吁了口氣,低聲道:「總算擺脫了這惡賊。」王夫人向兒子道:「孩兒,沉不住氣,不是好漢,此仇不報,更不是好漢。」林:之道:「是的,我看對頭心中還是在懼怕爹爹,否則他為什麼自始至終,不敢上門挑戰?」林震南搖了搖頭,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睡吧。」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藝不如人

  次日清晨,三人一早便起身了,林震南叫道:「店家,店家!」卻聽客店中悄悄地半點聲息也無。他走出房門,又叫:「店家,店家。」只見天井中躺著一人,便是昨天引他們入房的店小二。林震南吃了一驚,搶過去一看,見這店小二已然斃命,一摸他身子,冷冰冰地早已氣絕多時,看他死狀,便和那些中了摧心掌毒手之人一模一樣。林震南心中怦怦亂跳,走到前堂,不見一人,推開廂房之門,卻見掌櫃夫婦和四五歲小兒,都死在床上,聽得王夫人叫道:「不好,這些客人都死了。」

  林震南回過身來,見妻子和兒子都是臉如土色,幾間客房之門都打開著,房中住客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門下,偌大一座客店,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其餘不論店主、旅客,無一存活,但聽得街上人聲響動,早市已在漸漸地始。林震南道:「這就快去。」奔到馬廄之外,卻見廄中騾馬死了一地,自己的三匹坐騎也在其中。林震南推開後門,讓妻兒先出,這才反手將門掩上。三個人邁開大步,向西南而去。

  行出二十餘里後轉入一條小路,道路甚是崎嶇,又行二十餘里,才到路旁一家小飯舖打尖。林平之回想適才在客席中所見滿店都是屍身的情景,手捧著一碗白飯只扒得一口,便食不下咽,將飯碗往桌上一放,道:「媽,我吃不下。」王夫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自言自語道:「咱三人都是死人!鬥不過人家,那也罷了,怎地人家殺了一晚人,咱三人可沒聽到半點聲息。」林震南嘆了口氣,吃了半碗飯,才道:「這青城派的摧心掌,本是無聲無息的掌法,聽說出掌時不帶半點風聲,中掌之人,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端的是陰柔毒辣無比。」林平之道:「要練到這樣的功夫,須得多少時候?」林震南道:「我看若非三四十年的苦功,不能有此火候。」林平之拍案而起,道:「一定是那薩老頭!我——我還好心助他孫女,那知道——」眼中淚珠滾來滾去,心下氣悶已極。林震南繼績吃飯,道:「我也早料到是他。嘿,殺我鏢局中人,還可說是報仇,將那客店中的無辜旅客盡數害死,那算是什麼門道?」

  王夫人道:「那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居然幹出這等事來,那不但是咱們福威鏢局的敵人,可——可說是武林中的公敵了。」林震南點頭道:「很好,很好!他們狂妄自大,倒行逆施,最後必遭報應。孩子,把這碗飯吃了吧!」林平之搖頭道:「我吃不下。」林震南提高嗓子道:「店家大哥,來收飯錢。」叫了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大哥,店家——」仍是沒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迅速打開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正是那漢子的妻子。他夫婦倆端送飯菜,還只是片刻之前的事,卻驀地遭了毒手,王夫人一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有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舖轉了一圈,這家小飯舖獨家孤店,靠山而築,附近只是一片竹林,並無鄰家,三個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並無半點蹤跡,突然間王夫人「咦」的一聲,手指舖前,顫聲道:「你們瞧!」只見飯舖前地下忽然多了一條殷紅血線,旁邊還寫著:「出門十步者死」六個血字,只是最後一個「死」字只寫了一半,想是林氏父子從舖後尋將出來,那人不及寫完,便即避開。但僅在這頃刻之間,那人既畫血線,又寫血字,沒讓林震南等瞧見身影,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裊裊,此外更無聲息。這小飯舖地當山陰,四下裏樹木蔭森,地又荒僻,更無行人。三人明知大敵窺伺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是卻膽氣愈壯。林平之衝過血線,大聲叫道:「我林平之第二次踏過血線,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便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

  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向前一送,便是一招「掃蕩群魔」,向那人胸口疾剌過去。那人身子一側,便已避開。林平之橫劍急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迴過長劍,又向那人剌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掌法俱是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是絲毫不亂,當即退後兩步。林平之蓄憤已久,將這套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

  那人空著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剌出二十餘招後,那人冷笑道:「辟邪劍,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剌痛,長劍落在地下。那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斛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凝目向那人瞧去。只見這人一身青衫,腰下懸著一劍,一張青臉英氣勃勃,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將劍尖指向地下,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說道:「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余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不知有何處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要派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卻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說道:「我姓于,叫于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乎摧心掌的造詣如此之高。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

  「殺人不見血」五字,正是青城派「摧心掌」這門絕技的要旨,于人豪聽他一言道破,心想此人居然知道本門絕技的精要所在,倒也不是泛泛之輩,又聽得他知道自己的名頭,卻也不自禁的得意。林震南道:「于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于人豪道:「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已不算怎麼失禮。」林震南一聽,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中的尋常弟子,則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之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拼死活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突然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于少俠說笑話了。」于人豪白眼一翻道:「我說什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個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卻不是于少俠說笑麼?」于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原來林平之在小酒店外所殺之人,確是余滄海的小兒子,名叫余人彥。此人的母親是余滄海的第四房小妾,甚得寵信,余人彥自幼被母親溺愛,不肯好好練武,瞞著父親,儘是去搞賭錢嫖妓的勾當。這次余滄海派人來到福建,余人彥心想在青城山上實在獃得膩了,纏著母親給父親說,要同來福建,歷練歷練,增長見識。其實歷練是假,真正用意,還是要到花花世界來大玩一場。

  余滄海知道這個兒子在諸子中最是無用,若是什麼鬥爭比武,說什麼也不會派他出來,免得丟了青城派的臉面,但此番去福威鏢局只是回拜,絕不致和人動手,也就准了,那知道一路之上,余人彥吃喝嫖賭,倒是安然無事,到了福州之後,卻死在林平之的匕首之下。

  于人豪對這位師兄,心中一直便瞧不起,只是他母親是師父的得寵之人,便也不敢得罪了他,此刻聽了林震南幾句老辣之極的嘲諷之言,倒感不易對答。忽然間竹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酒肆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向我余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十七種餵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

  林平之自給于人豪一腳踢倒後,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跟他交待過幾句場面話後,便要撲上去再鬥,那知這小頭小臉的傢伙一派胡言,說自己率眾團攻不算,還說什麼在酒中下了毒藥,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什麼?」那人舉扇急搖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為什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什麼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

  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不論是非的潑皮無賴!」那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那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有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一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那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了過去,一招「野火燒天」,出招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一探手從腰間掏出一根軟鞭,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時,軟鞭一展,還擊了過去。

  林震南知道今日的局面已無可善罷,長劍一挺,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于少俠請!」于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

  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的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號稱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了過去,白光大盛,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見他這一劍來勢甚兇,卻也不敢硬擋,一閃身便即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剌對方雙目。其時日光從竹林中斜透而入,雖不強烈,映在鏡子一般的劍鋒之上,卻也耀眼生花。于人豪暗叫一聲:「不好!」提足後躍,心中怦怦亂跳,這一劍險遭了毒手。

  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剌到,于人豪舉劍一擋,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中一喜:「只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這幾日來,福威鏢局給對方神出鬼沒的大鬧一場,他一直存著忌憚之意,此時既知兒子所殺的是余滄海之子,除了拚命之外,更無退路,這一勇往直前,劍法上的威力便加了幾分。于人豪卻想:「這老兒臂力倒也厲害。」他適才一腳踢倒了林平之,以為林震南也不過爾爾,那知父子二人的武術雖是一派相承,功力卻大大不同,而臨敵經驗,林震南更遠在于人豪之上。

  直到第九招上,于人豪才使出一招「松濤隱隱」,隔開來招後跟著還了一招,林震南喝道:「好!」一劍對砍過去,噹的一聲響,兩人又是手臂一震,各自退開一步。

  于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剌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剌七個方位。林震南不知他這一劍要剌向何處,不敢貿然擋架,當即退了一步。于人豪收劍欲待再剌,不料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乘著這片刻餘裕,跟著便即搶攻。一個勝在老練狠辣,一個卻佔了劍招精奇的便宜,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是難分上下。那邊王夫人和那小頭小腦的方人智相鬥,卻是連遇險招,一柄金刀給他軟鞭纏住了,不數招間便接連兩次險些兒兵刃脫手。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搶入飯店,抓起一條長凳,奔向方人智猛力直推過去。方人智笑道:「林少鏢頭卻使這無賴打法!」軟鞭一捲,陡地間倒翻上來,拍的一聲,林平之腰間重重挨了一鞭。他只覺得奇痛徹骨,幾乎站立不定,但知只須往地下一倒,母子二人立時便送了性命,當下咬緊牙關,舉凳便往方人智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般又撲上去,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吧!」一隻腳重重踏在他的身上,跟著背上有什麼尖利之物利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背後掩了一人過來,一腳橫掃,便將林平之絆倒,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的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軟鞭纏住左腳,一拉一放,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

  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名叫賈人達。此人在青城派群弟子中,武功算是倒數第一,只是平時巴結余人彥十分賣力,同吃同喝,同嫖同賭,得余人彥提攜,同到福建省來。他和方人智制住林平之母子後,慢慢逼向林震南身後。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方人智叫道:「于師弟,這龜兒要開溜。」于人豪鬥到此刻,已漸漸摸到對方的劍路,將一套「松風劍」使得越來越是回轉自如,白光閃閃,已將林震南裹在劍圈之中,林震南見身入三人包圍,已無退路,當下打醒精神,見招拆招,驀地裏眼前一花,似有十餘柄劍同時從四面八方進襲,大驚之下。急忙圈劍護身。于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已中了一劍,膝蓋一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于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采:「于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畢竟他是青城弟子,這一招自己雖然不大會使,人家使出來總是識得的。

  林震南長嘆一聲,拋下手中長劍,說道:「給咱們一個爽快的吧!」只覺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扇柄點了穴道:「爽快,爽快,天下那有這樣便宜的事?你上青城山去見我師父吧。」林震南心想:「他們同來福建,偏偏死了師父的兒子,自須將自己一家三口綁去四川向師父交差。既然一時不得便死,此去青城,萬里迢迢,路上未必無脫身的機會。」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

  林平之既知落入了敵人手中,今後受他凌辱折磨,定是比死難受萬倍,此刻身子不能動彈,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是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的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了!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惱恨已極,須知他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在青城山上只有余人彥才是他唯一的靠山,現在林平之一刀將他的大靠山殺了,焉得不恨之入骨?但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他身上連連吐涎,以洩怒火。

  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吧。」賈人達道:「好。」他對這位師兄的話,本就不敢違詏。這次余人彥被害,只他在旁,一來保護不力,二來臨危脫逃,師父非怪罪不可,他早就向方于二人苦苦哀求過多次,請他們回到松風觀後代為隱瞞,這時別說煮飯,便再為難十倍,他也不敢推辭,當即快步走入灶下,張羅做飯。

  方于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之中,拋在地下。于人豪道:「方師哥,此去青城,路程遙遠,可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這老的武功著實不壞,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我的軟鞭穿在他三個琵琶骨裏,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去了。」林震南一聽,腦中一陣暈眩,心想手筋一被挑斷。從此成了廢人,縱然在途中逃得性命,此後也是了無生趣,這姓方的年紀不大,行事卻恁地毒辣。林平之破口大罵,叫道:「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于師弟,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他嘴裏。」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是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方人智東一句西一句的儘說著俏皮話,于人豪卻眉頭微蹙,一言不發的聽著,偶而也笑上一笑,心中是在回想適才和林震南鬥劍的情景,一招一招的在腦海中流過。過得一會,賈人達搬了飯菜出來,說道:「這塊地方,連母雞也沒一隻,咱們在這小雜種腿上割塊肉下來,去炒來吃了,好不好?」方人智知他是說笑,應道:「好啊,這小雜種白白嫩嫩的,只怕比炒牛肉絲滋味還好。就可惜沒酒!」

  忽聽得灶間內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爺們要什麼?這裏就有?」三人一怔,一齊向後瞧去,只見灶下轉出一個青衣姑娘來,手中托著一隻木盤,盤中放著一把酒壺,三隻酒杯。這姑娘低著頭,但仍可見到她臉上滿是凹凹凸凸的痘瘢。方于二人微感詫異,心想這女子從何而來。賈人達卻大吃一驚,認得這姑娘便是福州北門外的賣酒少女,余人彥便因譏笑她而起禍,怎地突然又在荒山野店之中出現?他霍地站起,指稱她道:「你—你—你怎麼到了這裏?」

  那少女仍是低著頭,輕聲道:「酒倒有,就是沒有什麼菜下酒!」一面將木盤放到桌上,賈人達道:「我問你,怎麼到了這裏?」一伸手,便向她手臂上抓去。

  那少女微一斜身,讓開了他這一抓,說道:「是啊,我們賣酒為生,爺們在什麼地方要喝酒,我們便到什麼地方侍候。」賈人達武功雖不甚高,畢竟是松風觀門下的弟子,那少女輕輕一讓,便將他一抓避開,自然是會家子了。方人智向于人豪望了一眼,說道:「很好,姑娘你賣的是什麼酒?」那少女道:「賣的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一面說,一面提起酒壺,在三人面前的酒杯中都斟了一杯,只見那酒殷紅如血,果然是大異尋常。

  賈人達大怒,喝道:「原來你是這兔崽子的姘頭相好!」反手一掌,向那少女橫掃過去。那少女左手一帶,向後退了一步。賈人達一掃不中,覺得在師兄弟面前太也丟臉,一聲大吼,縱身向她撲去,雙手十指探出,抓向她的胸口。這一招甚是無賴,他是名門弟子,本來不該使這種使人難堪的招數,但他原本無行,對這賣酒少女又沒瞧在眼裏,是以出手時肆無忌憚。那少女大怒,一斜身,左掌在他背心上一托,借力打力,順勢往外一甩,賈人達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口中哇哇大叫,唉的一聲響,腦袋撞在三株竹子之上。那竹桿彈力甚強,一彎之後,隨即反彈出來,將賈人達彈得飛了起來。賈人達身在空中,只怕摔得狼狽,失了面子,忙使招「鯉魚打挺」,想要雙足落地,不料這竹子的彈力方向奇特,難以捉摸,他不使這「鯉魚打挺」倒也罷了,這一打挺,變成頭下腳上,直撲向地,砰的一聲,登時撞跌了七八顆牙齒,支撐著站起身來,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灰塵。

  他口中大罵,拔出匕首,向那少女又撲過去,那少女一閃身,又是一推一送。仍是使的借力打力法子,這一次卻是看準了竹子旁的一口小小池塘,噗咚一聲,水花四濺,賈人達直摔下去,匕首脫手,飛高數丈,在半空中,金光閃閃,煞是好看。那少女縱身而出,伸手一抄,便將那匕首接在手中。賈人達兀自在破口大罵,他不罵倒好,這一聲喝罵,塘水便直灌入他的口中。這口池塘本是飯店主人用來澆菜之用,一大半倒是糞水尿水,這一下賈人達的苦頭可吃得大了。

  方人智和于人豪只是坐著,冷眼旁觀,賈人達跌入池塘,他二人也不去救援。待那少女接得匕首回來,方人智冷冷的道:「華山派和咱們青城派素無仇怨,兩家師長也是一向交好,姑娘請我們喝這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只怕過份點了吧?」

  那少女一怔,格格一笑,道:「你倒好眼力,怎知我是華山派的?」方人智道:「姑娘適才這兩招『順水推舟』,剛勁中夾有柔勁,確是華山派岳大掌門的正傳。華山派威震江湖,在下眼力不濟,倒還瞧得出來。」

  那少女道:「你也不用捧我啦,我知道你是青城派松風觀門下的高手方大爺,這位是『英雄豪傑』四大弟子的第三位于三爺,你們這就請吧。」

  方人智道:「衝著華山派的名頭,我們說什麼也得退避三舍,但姑娘的俠名總得讓我們知道,否則師父問將起來,卻是無法交代。」那少女笑道:「你說是華山派的醜丫頭便了,天下只怕也沒第二個如我這般容貌的。」這時賈人達已從臭水塘中爬了起來,不住作嘔,一面兀自大罵,但他缺了滿口牙齒,說話不關風,呼呼呼的十分滑稽。

  那賣酒少女嬝嬝婷婷的走進店堂之中,笑道:「我也知道華山派和青城派素來交好,聽說貴派有一位姓余的師兄調戲良家女子,給人路見不平,仗義殺了,當真是可喜可賀。這件事於整頓貴派門風,大有好處,相信余觀主得知之後,一定十分高興。三位回到松風觀中,觀主定然重重有賞。因此上我特地備下這三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給三位慶功道賀。」她相貌雖然醜陋,但語聲卻是十分嬌嫩,說來甚是清脆悅耳,只是每一句話都是譏嘲的言語,聽入方人智等的耳中,再好聽的聲音也變成不好聽了。

  賈人達叫道:「方——方師哥,余師弟就是——就是為她而死的。」方人智奇道:「什麼?」他知道余人彥人品不正,但說為了一個女子而死,這女子縱使不是美若天仙,至少也有三分姿色,絕不會如眼前這女子那般滿臉都是大麻皮,多瞧上一眼都令人滿身起雞皮疙瘩。賈人達道:「是啊,就是她,就是這醜丫頭。余師弟譏笑她是個醜八怪,便和林家這小雜種——小雜種動起手來。」方人智點頭道:「原來如此。」

  又向那少女上上下下的打量,只見她身形苗條,體態實是極美,只可惜一張臉龐不但滿是麻皮,而且臃腫歪斜,實是人間罕有的醜陋。他又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人家為姑娘打抱不平,姑娘也為人家打抱不平來啦。」

  賈人達站在飯店之外,全身濕淋淋地,奇臭難聞,不住搖晃,便似一隻落水狗抖去身上濕水一般,說道:「林家這小畜生長得小花旦一般的,多半是這醜八怪瞧上了他,一路跟了下來。方師哥,于師弟,你們還不動手,更等什麼?」

  那少女拿著手中的黃金匕首,不住打量,見刃鋒上刻著「平兒十週歲」五個小字,又有「福壽綿綿」四個大字,不由得微微一笑,向躺在地下的林平之瞧了一眼,心道:「原來這是你十週歲的生日禮物,你卻拿來為我殺了人。」

  她向方人智與于人豪二人道:「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想不到卻也收了不少流氓無賴,像這樣的二流子。」說著拿起匕首,作勢向賈人達一揚。賈人達是驚弓之鳥,只道她這柄匕首要脫手向自己擲來,急忙向旁搶出兩步,神情甚是狼狽。那知道這少女只是虛揚一揚,又道:「早就應當殺了,留著大增門戶之羞。難道像這樣的人,也配和兩位英雄豪傑師兄弟相稱麼?」

  方人智與于人豪暗暗著惱,這少女的幾句話,確是打中了他二人的心坎。他二人以俠義英雄自負,實是不屑和賈人達師兄弟相稱,但他的的確確是本門的師兄弟,那也無法可施。那少女笑道:「二位只盼沒有這個師兄弟,是不是?好吧,我來幫二位一個大忙,就把這流氓給殺了。」說著站起身來,緩步向賈人達走去。

  賈人達大叫:「啊喲,你——你要幹什麼?」眼見方于二人毫無出手相助之意,倒是真的盼望那少女將自己殺了一般,只得轉身急逃,鑽入竹林之中霎時間不知去向。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慨飲毒酒

  那少女格的一笑,回入飯店,笑道:「這又是喜事一件,還不值得喝一杯酒嗎?」指著桌上的三杯血酒,作殷勤對酒之狀。方人智和于人豪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如何對付眼前這個古怪的女子,這女子心懷惡意,那是絕無可疑之事。

  只是華山派乃武林中五嶽劍派之首,本身固然人多勢眾,力量雄厚,而且廣相結納,和極多門派均有交情,那可輕易惹他們不起。方人智尋思:「這女子不知用意若何?余師弟之死既係從她身上而起,只怕她是非插手救這姓林的小子不可。倘若不是死了余師弟,咱們便讓她一步又何妨?好男不與女鬥,傳揚出去也不能說如何折了青城的銳氣。只是余師弟是師父愛子,師父命我帶他來到福建,身死異地,在師父面前已經擔了極大的不是,假如再不能擒回元兇,我如何再有顏面在松風觀中立足?」他瞧著桌上的三杯血酒,只是嘿嘿冷笑,似乎胸有成算,漫不在乎的模樣,其實心下大是徬徨不定。

  那少女微笑道:「這三杯七孔流血酒,兩位喝是不喝?」于人豪右手一起,嗤的一聲,直劈而下,掌緣如刀,登時將板桌的一角整整齊齊的削了下來,眼望店外,說道:「我青城派對華山岳掌門向來尊敬,不敢得罪了姑娘。姑娘卻一再戲侮,若將我師兄弟當作了無能的鼠輩,只怕走了眼啦。」那少女道:「啊喲,我怎敢如此大膽,無能的鼠輩早就喝飽臭水逃走啦!好吧,我再問問這位林公子喝不喝。」手一揚。金光一閃,一柄黃金匕首便向林平之胸口飛擲過去。

  這一下大出方人智和于人豪的意料之外,萬沒想到這少女竟會飛刀殺人,林震南和王夫人穴道被點,躺在地下,大驚之下,只想拚命掙扎站起,相救兒子,但全身麻痺,又那裏動彈得分毫?林平之眼睜睜見匕首激射而至,只覺金光耀眼,欲待閉目而死,亦已不及。那知道這柄匕首飛到離他胸口二尺之處,突然之間轉了個身,變成刀柄向前,噗的一聲輕響,刀柄撞在他的胸口,所撞之處正是人身大穴的「膻中穴」。林平之只覺穴道上一痛,幾股暖氣散向四肢,全身便能行動,雙腿一撐便跳了起來。但膝蓋處關節尚軟,一躍而起,卻不能站直,雙腿一彎,向那少女跪倒,忙伸手在地下一撐,才站定身子,已是面紅過耳。

  方人智人在師門,於武學一道,所知不可謂少,但那少女這一招飛刀解穴的功夫到底是什麼手法卻直是說不上來,尤其這匕首激射而出之後,突然會在半空中轉向,手勁之巧,更是匪夷所思。那少女若是過去給林平之解穴,方于二人定要阻擋,這一來,卻是攻了他二人一個措手不及。

  當林平之站起之時,那匕首從他胸口掉了下來,跌在那少女腳邊。她足尖一挑,那匕首直跳起來。她伸手接住,向林平之笑道:「林公子,這位方大俠,這位于大俠,是青城派的高手,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林平之哭笑不得,心道:「我們早親近過了。」但知她的用意定是於己有利,只是含糊答應了幾聲。那少女又道:「我一番好意。斟了三杯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請他們喝。但方大俠,于大俠非但不肯賞光,還嘮嘮叨叨說了不少氣人的話。林公子,你比他們通情達理些,若有膽子,就喝了吧。」

  林平之穴道被點,躺在地下之際,就聽到那少女說什麼「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心想鶴頂紅和砒霜是天下至毒之物,尤其鶴頂紅沾唇即死,這酒殷紅如血,自是劇毒無比,如何能喝?

  他目光一瞥之間,只見方人智與于人豪二人臉上充滿了鄙夷之色。他適才受二人欺辱,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這時見到二人的臉,更是狂怒不可抑制,心中登時湧起一個念頭:「這姑娘若不解我穴道,這二人將我擒到青城山上,不知要經受多少慘不可言的凌辱折磨,最後仍是不免一死。他二人自以為英雄豪傑,瞧我不起,以為我膽小怕死,哼,林某死就死了,怕你們何來?我若不喝這三杯毒酒,連這個姑娘也說我沒有膽子!」一霎時豪氣滿腔,少年人狂性大發,更不計及後果,端起一杯酒來,一口便喝了下去。

  他一杯入喉,心中悲苦,接著又將第二杯,第三杯都喝了,說道:「林某服了這位姑娘的毒酒而死,遠勝於死在你們這些卑鄙小人之手。」一言方畢,感到口中毒酒的餘味,竟是充滿了粉膩的濃香,心下微感詫異:「原來鶴頂紅和砒霜的氣息,竟和胭脂花粉一般。」

  林震南和王夫人見兒子經不起激,竟然一口氣將三杯毒酒都喝入腹中,不由得心中大慟。方人智臉上無光,于人豪心中卻對這少年暗暗佩服,心想:「此人武藝平庸,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那少女左手大拇指一挑,道:「好!林公子家學淵源,不愧是福威鏢局的將門之子。」向方于二人說道:「方大俠、于大俠,林公子失手誤傷了貴派的余大俠,嘿嘿,余大俠!〔她連稱兩聲「余大俠」,語氣中充滿了譏嘲之意〕此刻之間,兩位回到青城山上,便可向尊師回稟,說道大仇已報,已有交代了。這便請吧!」

  于人豪站起身來,說道:「衝著姑娘的面子,此事便如此了結。」方人智心想:「這件事太也蹊蹺,這女子絕無叫這姓林的小子服毒之理!難道她真是怕了我們松風觀?」心念一動之間,已明其理,哈哈一笑,說道:「姑娘如此說法,把我二人當作是三歲小兒了,這三杯是豬血、狗血,那裏是什麼鶴頂紅、砒霜、七孔流血酒了?我師兄弟是嫌髒不喝豬血狗血而已,倘若真是毒酒,我師兄弟自有本門的解毒靈藥,別說三杯,就喝三十杯又有何妨?你瞧這小子喝了毒酒之後,好端端的安然無恙,酒中又有什麼毒性?姑娘想輕易將我們騙去,怕沒這麼容易。」于人豪向林平之瞧了一眼,見他臉上又紅又白,實無半點異狀,登時恍然大悟,心想:「原來這不是毒酒,險些兒上了這丫頭的大當。方師哥機靈得緊,不愧了他方人智這個『智』字。」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倘若這是真毒酒,你喝三十杯也無妨?」方人智道:「我青城派弟子,對於毒物毒物,倒也沒什麼懼怕。」

  適才林平之昂然喝了毒酒,顯得他二人膽怯怕死,不免挫了青城派的威風,是以方人智說什麼也要嘴硬到底。

  那少女提起桌上的一把粗茶壺,在三隻酒杯中斟了三杯茶,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打開瓶塞,將瓶中的綠色粉末分倒在三隻酒杯之中,這些綠色粉末一出瓷瓶,便發出剌鼻之極的氣息,林平之登時打了兩個噴嚏。

  粉末溶入茶中,三杯清茶登時化成墨綠之色,映得那少女本來黃腫的臉蛋也現青碧。雖只三杯小小的碧水,但因濃綠之中,隱隱發出五彩油光,便似是毒蛇之涎,蜈蚣之首,瞧上去說不盡的詭異,同時一陣陣腥味,從杯中傳了出來,中人欲嘔,方人智和于人豪忍不住都退開了兩步。

  那少女微笑道:「這三杯酒,毒性確是比較厲害些,兩位喝是不喝?」方人智聞到酒氣,見到酒色,知道這三杯綠水根本不是什麼酒,乃是她將劇毒的藥物調入水中而成的,別說喝入肚中,便多聞幾下,也會中毒昏暈,說道:「我們雖有解毒靈藥,卻也要等到遇上蝮蛇蜈蚣之類毒物,或是黑道中下三濫使毒的毛賊,這才使用。姑娘是華山派的名門弟子,我們怎敢胡亂冒犯。」他言下之意是說,你請我們喝這毒酒,那是自墮身份了。

  那少女道:「這位林少鏢頭為我而殺死了貴派余大俠,兩位找到他頭上,我總不能袖手不理。可是青城、華山兩派的上輩素有交情,也不能在咱們小輩手裏傷了和氣。咱們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向兩位求個情。如何?」方于二人的臉色卻是十分難看,方人智道:「要饒了這小子的性命,我們在師父面前可無法交代。」那少女道:「這樣吧,咱們請林少鏢頭來喝了這三杯酒,讓他得個全屍,不致身首異處而死。兩位既報了仇,又賣了面子給我,這叫做泥水匠砌門,自己過得去,人家也過得去。」

  林平之先聽那少女為自己求情,只道是要這二人罷手不管,那知道說到頭來,還是要自己服毒而死,心想他三人拉扯交情,自不肯為了自己一個不相干的局外人破臉動手,我堂堂男子漢,何必要一個女子來向人求情?當即昂然說道:「姓林的技不如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們兩派是好朋友,豈能傷了和氣?」一伸手,端起桌上的毒水,仰脖子便即喝了。于人豪「咦」的一聲,心想:「此人倒真的是視死如歸,這般不怕死的硬漢,我倒還未見過。」林平之一杯入腹,跟著將第二杯、第三杯也即喝了,霎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定,翻身而倒。

  方人智一來不敢得罪了華山派,二來憚忌卻少女武功了得,眼見林平之服了這劇毒的藥物已是命在頃刻,正好乘此下台,當即向那少女拱手道:「衝著姑娘的面子,我們也不為己甚了。元兇既是伏誅,就任他留一個全屍。但林震南夫婦咱們卻須帶走,好在師父面前有個交代。」那少女嘆道:「憑我一個弱女子,又怎能阻擋青城派的方大俠、于大俠?」方人智拱手道:「姑娘言重了。」

  于人豪俯身解開了林震南和王夫人的穴道。林震南剛出口罵得「好賊子」三字,于人豪出指如風,又已點中了他二人「肩貞」「大椎」二穴,這麼一來,他夫婦雙腳已可行走,上身卻仍是無法活動。于人豪跟著抽出長劍,指住林震南的背心,喝道:「你不聽話走路,我一劍斬了你老婆的右臂。你老婆不聽話走路,我一劍斬了你的右臂。若想七零八碎的受苦,老子自會如你們的意,滾吧!」

  林震南夫妻瞧著兒子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顯已毒發身死,當真是心如刀割,但聽于人豪之言,這人兇悍無比,只要稍一違抗,勢必真的會出劍傷人,倘若劍削自己,那也罷了,他偏偏說斬了自己配偶的右臂,實是叫人想拚命也有所不能,兩人悲憤交集,踉蹌走出飯店。王夫人回頭向那少女瞧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情。那少女轉過了頭,只作不見。

  方人智俯身一探林平之的鼻息,只覺他呼吸若斷若續,立時便要斷氣,生怕那少女待自己走後又用解藥替他救治,罵道:「賊小子!」舉足往他頭頂「百會穴」重重踢了一腳。那少女大驚,搶過去欲待阻攔——。

  林平之喝了三杯毒水之後,已然昏昏沉沉,眼見父母被于人豪挾持而去,要想叫嚷,卻叫不出聲來,突然間頭頂被方人智猛力踢了一腳,只覺腦後像是被人一刀劈開一般,就此人事不知。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才漸漸醒轉,便如正做惡夢,全身壓得氣也透不過來,想使勁掙扎,卻又動彈不得。他睜大眼睛,但見黑漆一團,四肢百骸,痛楚難言,他心中害怕異常:「我已經死了,現在我是鬼,不是人。我是在陰間,不是在陽世。」過了良久,又掙扎了幾下,張口欲待大叫,忽然無數泥沙,落入了嘴中,林平之大驚:「我果然是被埋在墳墓中了。」雙手一撐,竟從泥土中鑽了上來。

  他爬在地上,張口而望,原來仍是在那小飯舖之旁,四下裏一片黑暗,已是深夜,山野間蟲聲唧唧,卻聽不到半點人聲。便在這時,一勾新月從黑雲中隱隱約約的現出,慘淡的月光將竹桿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隨風而動,面如鬼魅欲擇人而噬。林平之心中怦怦而跳,頭頂處更是痛得猶似刀割。他爬到一株樹旁,伸手扶著樹桿,站直身子,只見身旁一個土坑,自己適才當真曾被埋在坑中,尋思:「我明明口服了那女人的毒水,頭頂又被重重踢了腳,怎地居然未死?是誰將我埋在這裏的?當然是那個華山派的醜姑娘了。」想起她的埋葬之情,對她的怨憤不禁減弱了許多。

  他腳步蹣跚,回入飯舖,心想:「我爹爹媽媽給那兩個惡人捉了去,自是凶多吉少,我非趕去相救不可。我雖非那兩個惡人之敵,但暗中下手,或有可乘之機。真的不濟,爹爹媽媽既死,我又焉能獨活?」一想到要去搭救父母,又是焦急,又是興奮,精神為之一振,尋思:「我必須易容改裝,叫那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我給他們殺了,那裏還救得到爹媽?」他一心一意要去救人,頭頂的痛楚也已忘記了,只是計議如何喬裝改扮,走到灶下,黑暗中東西摸索,摸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油燈,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想去找一套衣服,豈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房中雖有幾套補繭子補釘的粗布衣褲,卻都是女裝的。

  林平之沉吟半晌,端著油燈去到飯舖之外,只見飯舖主人夫婦的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突然間一陣冷風吹來,油燈立滅,黑暗中就在一雙死屍之旁,不由得汗毛直豎,腳也軟了,當下跟搶回到灶下,重點油燈,再去將那男子的死屍拖將起來,動手除他衣衫。若是換著平日,林平之見到這種死屍,早就遠遠避開,此刻為了相救父母,再為難的事也就做了。

  他除去死人的衣衫後,拿在手中,但覺穢臭衝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但轉念又想:「當日聽得爹爹言道:救人如救火。我若為圖一時清潔,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成為千古大恨,以後如何做人?」

  一咬牙齒,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幸好大小倒也相差不遠。他將赤裸的死屍胡亂裹在自己原來的衣褲之中,連那女屍一起拋入土坑,雙手扒土,將兩具屍身蓋上,暗忖:「我的匕首給那姑娘拿去了,身邊須得帶一件兵刃才好。」

  他帶著火把,四下裏一照,本來繫在樹上的三匹坐騎,早已不知去向,只見父親和自己所佩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斷成了兩截,拋在地下。他又是悲憤,又是擔心,當下將父親的半截斷劍拾了起來,包在一塊破布之中,插在腰間,走出店門,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林平之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一擲,那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之中,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他心中說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那些惡賊的手中,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當下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登時一股臭氣,令人欲嘔。林平之大聲道:「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幾步,頭頂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而走得更加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麼反而東行?」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叫一聲苦,原來此番出來,金銀珠寶卻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說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總之是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開步子,向嶺下走去。

  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眼見路旁幾十株龍眼樹,已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以裹腹充飢。林平之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折,手指剛碰到一顆圓圓的龍眼,隨即心想:「我福威鏢局林家乃清清白白的人家,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怎麼自己也作起盜賊的勾當來?若是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給人燒了都不要緊,重整旗鼓,亦有何難?但我林家子弟只要做了一次盜賊,福威鏢局的招牌便再也立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之故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他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看一眼。

  行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小村,他去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討了一些食物。他一生養尊處優,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那裏曾向旁人乞求過什麼?只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那農家的農婦剛好和丈夫嘔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開口便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提起一把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見了一隻母雞,一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的。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

  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便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便向林平之臉上拍將過來。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閃,一掌便欲向她身上擊去,心中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種沒見識的鄉下蠢婦,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甚是不易,頭上重傷之餘,身子轉折不靈,一個踉蹌,左腳踹在一堆牛糞之上,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一掃帚拍在他的臉上,哈哈大笑,罵道:「臭毛賊,自己站也站不穩,憑這點本事,卻要來打老娘。」又是一掃帚,夾頭夾腦的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加上全身骨骼說不出的疼痛,要知他被方人智在頂門要穴「百會穴」上重重踢了一腳,不死已是萬分僥倖,再在土坑中被磚石泥塊壓了半天,早已死多活少,全憑著相救父母的一股孝心支撐,此刻一經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他雙手在地下支撐,想要站起,數番都是站起了又再跌倒,沾得臉上手上都是牛糞。

  正狼狽間,那農婦又從屋中出來,手中拿著四支煮熟了的玉米棒子,交在他的手裏,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只須救得爹爹媽媽,重振福威鏢局,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有何礙?」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道:「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林平之將一根玉米棒子啃得乾乾淨淨不剩,腹中半飽後,精神一振,掙扎著站起身,繼續西行。如此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摘些野果充飢。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穀豐登,民間頗有餘糧,林平之雖然將臉孔塗得十分污穢,但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那裏有半點消息?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林平之問明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福威鏢局的分局,總會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

  那知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幹麼?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清打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向街邊兒童一問起火日期,原來是六天前夜裏起火的。那小童道:「鏢局裏還燒死了十幾個人,臭得很呢。」林平之一計日子,料想是方人智等騎馬趕到,放火將鏢局燒了。

  他悄立半晌,心道:「此仇不報,枉自為人。」他在道上已向一名趕腳的車夫問明去四川的路途,到江西後,若走水路,便坐船溯長江而上,經湖南,湖北,過三峽而到四川;若行旱路,則先到湖南,翻越川湘邊界的山嶺而至川西,這條路可難走得很,往往數十里中沒有人煙。

  說到乘船,首先便無水腳,再者一坐上船後,極難探訪父母的蹤跡,林平之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不一日來到湖南的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其時天氣漸暖,只見街邊一座廟前的石階上之,坐著三個乞丐,正打著赤膊,在太陽下翻弄破襖,捉了白虱,一隻隻丟入口中,咬得畢剝畢剝直響,林平之走上前去,陪笑道:「三位大哥,我向三位打聽一件事,可知這這裏的福威鏢局,是那一天起火燒的?」三個乞丐對他的福建口音聽不明白,翻起白眼道:「你說什麼?」林平之又說了一遍。一個中年乞丐道:「你胡說八道什麼?給鏢局中的爺們聽見了,不狠狠揍你一頓才怪!」

  林平之一聽之下,不禁大喜,忙道:「是,是!不知那鏢局是在什麼街上?」那中年乞丐指著數十丈外的一堵高牆,道:「那不是福威鏢局嗎?花旦仔,你要討飯,就跟著咱們三個,想到鏢局去打什麼主意,只怕屁股上給人家踢上幾腳才有份。」林平之眼見鏢局無恙,可不肯再向這些乞丐低聲下氣了,「呸」的一聲,大踏步便向鏢局走去。

  來到鏢局門口,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隻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微一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猛地一抬頭,只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掛了,「局」字在上,「福」字在下。林平之好生奇怪:「這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這招牌也會倒掛?」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桿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的花褲,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

  在錯愕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局裏走出一個人來,喝道:「龜兒子在這裏探頭探腦的,想偷什麼東西?」林平之一聽他說話口音,便和余人彥、賈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回頭向他探望,便即走開,突然身後風聲響動,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回身便欲相鬥,但心念電轉:「這裏的鏢局是給青城派佔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為何沉不住氣?」當即假裝不會絲毫武功,半天爬不起來。幸好那人武功也不甚高,沒瞧出破綻,哈哈大笑之餘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一蹺一拐的走開,到小巷中去討了一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那可千萬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了些煤灰,將一張險塗得漆黑,在牆角邊涼處抱頭而睡。好容易等到天黑,他緊了緊身上裝束,將半截斷劍取了出來,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菜園,當下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的掩將過去。本來長沙分局是個大局,上上下下也有六七十人,但這時四下裏黑沉沉地,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音,走過了兩個院子,只見東邊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林平之大著膽子,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

  他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道:「不行!這次可不能再燒。南昌這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連累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幾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的名頭可不大好聽。」林平之心道:「果然是青城派幹的好事,還自稱俠義呢!當真是好不要臉。」只聽先前那人道:「這次不燒,就好端端給他留著嗎?」另一人笑道:「吉師弟就是這般火燒茅草的脾氣,咱們倒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桿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把他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的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兩個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又道:「咱們明日到衡山去給劉正風道喜,可帶些什麼禮物去才好?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來不及稟報師父,這份禮物若是小了,於咱們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這禮物我可早備下了,吉師弟放心,包你不丟我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次金盆洗手的喜筵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姓吉的喜道:「那是什麼禮物?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申師哥足智多謀,只怕號稱『智多星』的方師兄也比你不上。」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物夠不夠光彩?」只聲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什麼包裹,那姓吉的「啊」的一聲驚呼,道:「了不起,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那裏去弄來那麼貴重的東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是什麼禮物,但剛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強自克制。只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佔了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佔的?這一對玉馬一對翡翠孔雀,我本來想帶回觀中去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林平之心中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綠林中盜賊的行徑麼?長沙分局本身那有什麼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和翡翠孔雀必定價值不菲,倘若要不回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事主。」

  只聽那姓吉的道:「申師哥,劉正風這老兒跟師父似乎也沒太大的交情,我看只要送他一件,也已夠了,餘下的還是拿回去獻給師父的好。」那姓申的笑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這次劉正風金盆洗手,各門各派都會有人到賀。咱們這份禮物,倒不是在討好劉正風,而是讓青城派出了大風頭,好教各門各派對本派另眼相看。」那姓吉的道:「是,畢竟還是師哥想得周到。那就是擔心雙手空空的回到觀中,師父雖不見怪,咱們—咱們——」那姓申的笑道:「師父眼界甚高,這些玩物在他老人家看來也不值一笑,倒是小師娘面前,咱們可得好好孝敬孝敬。吉師弟,你不用擔心,小師娘的禮物,我也早備下了,那是用我們二人的名義送的。師哥絕不能一個人搶盡了臉面。」那姓吉的大喜,道:「多謝師哥,多謝師哥。」姓申的笑道:「那有什麼好謝的?這鏢局子是我二人合力奪下的,一齊出力,自然一齊領功。」兩人齊哈哈大笑起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金盆洗手

  只聽得那姓申的又笑道:「吉師弟,這裏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叔,一任分給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自己揀一包吧!」那姓吉的道:「那是什麼?」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呼,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果然幾十年來搜刮得不少,師哥,你從那裏找出來的?我裏裏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也一塊塊撬開來,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他媽的都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冷眼旁觀,瞧你翻帳簿,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那裏找出來的?」

  那姓申的道:「吉師弟,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武功是要緊的,可是更加要緊的,卻是須得心眼兒機靈,否則便吃大虧。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是不合道理,那是什麼?」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這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卻在局口旗桿之上,高高扯起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裏還有什麼希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幹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裏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裏,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是活該倒霉,哈哈,哈哈!」

  姓申的道:「是啊,這件事情不合道理。其實哪,一件事情初初看來不合道理,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咱們就得傷傷腦筋,想他這個道理出來。」姓吉的道:「我可沒你這麼許多閒功夫,他愛在隔壁房裏放棺材也好,放糞坑也好,誰費事理他?」姓申的笑道:「吉師弟,你得傷傷腦筋啊。他為什睡在隔壁房裏放一口棺材?難道棺材裏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捨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他在棺材裏收藏了什麼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咱們得把棺材劈開來瞧瞧,說不定——」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幾聲,道:「是啊,是該劈開瞧瞧。說不定也不用劈,只要找到了筍頭,這麼向上一推,向下一掀,棺材蓋便開了,說不定棺材裏還有幾隻上了鎖的鐵箱子——」那姓吉的拍腿笑道:「申師哥,你當真厲害,這些金銀珠寶,便藏在棺材的鐵箱之中,是不是?妙極,妙極,他媽的,這些走鏢的龜兒子花樣真多。他把金銀珠寶藏在棺材之中,鏢局中就算來了高手盜賊,可又那裏找得到?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呵欠,推門出來。

  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那姓吉的漢子矮矮胖胖的身材,多半是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之人。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來,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十六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彩。老吉,麥師弟他們去攻打廣州分局,鄺師哥去攻打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和于師弟他們攻破了福州總局,擄獲想必比咱們哥兒倆更多,只是將小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命送在福州,師父面上或許可以將功折罪,小師娘卻一定饒不過他們。」那姓吉的道:「師父分派咱們下山之時,說道:福威鏢局林家三世走鏢,人多勢眾,林家家傳的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單八式翻天掌,以及一十八枝銀羽箭非同等閒,必須攻其無備,才有必勝把握,什麼叫大夥兒在總局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這些玩藝兒徒有虛名,方師哥他們手到擒來、連林震南夫妻也一齊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

  林平之在窗下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如此說來,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鏢局的岔子來著,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他們早就深謀遠慮,分遣眾弟子攻我總局和各處分局。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但不知咱們鏢局什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然下手如此狠毒?」言念及此。自咎之情雖然略減,胸中氣憤之意卻更是直湧上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

  又聽得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想當年福威鏢局威望沿海五省,似有其實本領,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辟邪劍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聲名,不能全靠騙人。」林平之聽到他說「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這句話,黑暗中面紅過耳,大感慚愧,又聽那姓申的道:「咱們下山之時,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和翻天掌法,雖然短短十天之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和掌法潛力不少,只是不易發揮罷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師父他老人家既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和掌法的要旨,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喂,申師哥,方師哥他們拿到了林震南夫妻,不立即解回本觀,卻又帶到衡山去幹什麼?」姓申的笑道:「劉正風金盆洗手,各門各派都會這人到賀,方師哥和于師弟拿到江湖上有名聲的福威鏢局總鏢頭,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那姓吉的道:「方于二人倒也罷了,賈人達這小子貪嘴貪舌,讓他在人前露臉吹牛,我可瞧不慣。」語氣之中,甚是懊喪。那姓申的笑道:「瞧不慣也得瞧著,誰叫他是咱們同門兄弟呢,嘿嘿,瞧吧。」

  那姓吉的罵了聲:「這龜兒子!」喀的一聲,窗格推開。林平之吃了一驚,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待要奔逃,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盤熱水兜頭潑下,他險些驚呼出聲,那窗格卻又合上。跟著眼前一黑,房內熄了燈火。

  林平之驚魂未定,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臭烘烘地,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淋了他一身。對方雖非故意,自己受辱卻也不小,但他此刻不怒反喜,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別說是洗腳水,便是尿水糞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萬籟俱寂,若是就此走開,只怕給二人知覺,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當下仍是靠在窗下的牆上,過了好一會,聽得房中鼾聲響起,這才慢慢站起身來。抬頭,猛見一勾冷月,照在身上,一回頭,但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到了窗上。

  只見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動,林平之惕然心驚,身子一矮,見那窗格兀自擺動,原來那姓吉的傾倒了洗腳水之後,未將窗格閂上。林平之心想:「報仇雪恨,正是良機!」右手拔出腰間的半截斷劍,左手輕輕拉起窗格,使出一式「靈貓戲蝶」的小巧功夫,稍沒聲的翻入了房中,這才放下窗格。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來,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此時暮春天氣,長沙未有蚊蟲,蚊帳並未放下,見一人朝裏而臥,頭髮微禿,另一人則仰天睡著,濃濃的眉毛,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一柄鋼刀,一柄長劍。

  林平之提起鋼刀,心想:「一刀一個,猶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豈是英雄好漢的行逕?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再來誅滅青城群賊,方是大丈夫所為。」當下取過刀劍,將五個包裹,一個個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見桌上放有筆硯,便拿過筆來,在口中沾得濕透,提筆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書道:「福威鏢局林平之到此一遊」。寫完這個「遊」字,聽得那個鬍鬚漢子鼻息如雷,童心大起,便想在他臉上寫上幾筆,振筆欲揮,終於強自克制,尋思:「他若一醒覺,我命休矣。」當下輕輕推開窗格,躍了出來,將刀劍插在腰裏,取過包裹,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雙手各提一個,一步步走向後院,生恐發生聲響,驚醒了二人,那便前功盡棄。

  他來到馬廄,牽了一匹高頭大馬,打開後門。走出鏢局,一人一馬行過道旁泥地,踏過好大一片菜園子,直至離鏢局已遠,才上馬而行。辨明方向,來到南門,其時,城門未開,林平之牽馬來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解下背上包裹,吊在馬鞍子上,倚著土丘養神,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追趕前來,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色明亮,城門打開,他騎馬出城,一出城門,立時縱馬疾馳,一口氣奔了十數里,這才心下大定,自離福州城以來。至今日胸懷方得一暢。

  眼見前面道旁有一小店,當下縱馬上前,買碗麵吃,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擱、吃完麵後,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摸到一小錠銀子,探手出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太陽下金光燦爛,卻是一隻赤金元寶,生怕店家見到,急忙放回包裹,摸到一隻最大的元寶,取出來才是銀子。他拔劍砍了元寶一角付賬,客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兀自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受人欺辱,此刻將手一擺,道:「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第一次回復大少爺、少鏢頭的豪闊氣概。

  又行三十餘里後,來到一個大鎮,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一間上房,閂門關窗,將五個包裹逐一打開來看,果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珠寶首飾,第五個包裹則是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一對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他自幼珠寶見得慣了,但見這對玉馬翡雀,也覺大異尋常,心想:「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便存有這許多財寶,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意。」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將四個包裹併作一包,負在背上。尋思:「人不累馬累,須得再買兩匹馬,以便及早趕上爹媽。」於是到市上挑了兩匹好馬,三匹馬替換著乘坐,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連日連夜的趕路。

  不一日到了衡山,一進城,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低下了頭,逕去投店。那知連問了數家,都已住滿了人,店小二道:「再過二天,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滿了賀客,你家到別處問問吧!」湖南人稱人「你家」,乃是尊稱,是「你老人家」的簡化。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處客店,才尋得一間小房,尋思:「我雖然塗污了臉,但方人智那斯甚是機靈,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當下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了半副牙齒,在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彎腰,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心想,便是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後,便到街上閒蕩,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則只須探聽青城派的一些訊息,也是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原來湘南雨水最多,此時又當暮春,一下雨往往數日不休。林平之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戴在頭上,眼見天邊黑沉沉地,殊無停雨之象,轉過一條街,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便進去找了個座頭,茶博士泡了壺茶、端上一碟南瓜子,一碟蠶豆。

  他喝了杯茶,咬著瓜子解悶,忽聽有人說道:「駝子,大夥兒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大剌剌便坐將下來,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一怔之下,才想到「駝子」乃是自己,忙陪笑道:「行,行!請坐,請坐!」只見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腰間掛著兵刃。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談天,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一個年輕漢子道:「彭大哥,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看來場面當真不小,離正日還有三天,衡山城裏就已擠滿了賀客。」另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那自然啦。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五嶽劍派聯手,在武林中聲勢浩大,那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再說,劉正風劉三爺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三十六手『迴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壽,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沒這份交情好套,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我看明後天之中,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若說都是跟劉正風套交情,那倒不見得,咱哥兒三個就非為此而來,是不是?劉正風金盆洗手,那是說從今而後,再也不出拳動劍,絕不過問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沒了他這號人物。他既立誓絕不使劍,他那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的劍招再高,又有甚麼用處?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無異,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圖他甚麼?」那年輕人道:「彭大哥,話不是那麼說。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劉三爺,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結交五嶽劍派,你配麼?」

  那瞎子道:「彭大哥,話可不是這麼說。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個朋友不多,少一個冤家不少,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聲勢大,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不將旁人放在眼裏,怎麼衡山城中,又有這許多賀客呢?」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老子瞧著心頭有氣。」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嶽劍派的情形,那知這三人話不投機,各自喝茶,卻不再說話了。林平之想到那醜姑娘逼著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這花白鬍子的話大有道理,他們華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結。甚至五嶽劍派,未必都是甚麼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黨,有甚麼好腳色了。」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王二叔,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幾歲,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後,這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那一來是改過從善,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二來地方上若有大案發生,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劉三爺家財富厚,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學武的人,一輩子動刀動槍,不免殺傷人命,多結冤家。一個人臨到老來,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揚言天下,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那意思是說,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那年輕人道:「王二叔,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那王二叔道:「為什麼吃虧?」那年輕人道:「劉三爺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劉三爺不動刀動劍,豈不是任人宰割,無法還手麼?」

  那王二叔笑道:「你這後生家當真沒見識。人家真要殺你,可還有不還手的?再說,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煩,別人早已拜神還願,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獅子心,豹子膽,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劉門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個是好惹的?你這可杞人憂天了。」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他說的聲音甚低,後面二人沒有聽見。只聽那王二叔又道:「還有些開鏢局子的,如果賺得夠了,急流勇退,乘早收業,金盆洗手,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不過劉三爺子不保鏢,二不作賊,自然又作別論。」

  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當真令他驚心動魄,心道:「他說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卻又如何?」只聽得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可是當局者迷,這『急流勇退』四個字,卻是談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這幾天我老是聽人家說:『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實在了不起,令人好生欽佩』。」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袍的中年漢子說道:「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道,劉三爺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轉身道:「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這位朋友可否見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為多開口,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隨便亂說的。」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你又何必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來?大家都在說,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人緣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說話聲音很大,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好幾個人齊聲問道:「為什麼武藝太高,人緣太好,便須退出武林,這豈不奇怪?」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有人便問:「那是什麼內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你們多問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大聲道:「誰說我不知道了?劉三爺金盆洗手,那是為了顧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好幾個人七張八嘴的道:「什麼顧全大局?」「什麼門戶之爭?」「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麼?」

  那矮胖子道:「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卻都知道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上的造詣,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劍能剌落三頭大雁,劉三爺一劍卻能剌落五頭。劉三爺門下的弟子,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再過幾年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被劉三爺壓將下去,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劉三爺家當很大,不願和師兄爭這虛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後安安隱隱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幾個人點頭道:「原來如此。劉三爺深明大義,很是難得啊。」又有人道:「這個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豈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聲勢?」那身穿綢袍的中年漢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強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將茶壺蓋敲得噹噹直響,叫道:「沖茶,沖茶!」又道:「所以啊,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他說到這裏,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有人唱道:「嘆楊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門拉得長長的,聲音甚是蒼涼。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臉色枯槁,披著一件青布長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狀十分落拓。顯是個唱戲討錢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麼?打斷了老子的話頭。」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口中仍是哼著:「金沙灘——雙龍會——一戰敗了——」

  有人問道:「這位朋友,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衡山派自己卻怎樣?」那矮胖子道:「劉三爺的弟子們,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麼一個也不見?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所以哪,我說你膽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其實有什麼相干?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又有誰聽見了?」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調門一轉,那老者唱道:「小東人,闖下了,滔天大禍——」一個年輕人喝道:「別在這裏惹厭了,拿錢去吧!」手一揚,一串銅錢飛將過去,拍的一聲,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準。那老者道了聲謝,收起銅錢。

  那矮胖子說道:「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這一手很帥哪!」那年輕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麼。這位大哥,照你說來,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那矮胖子道:「他怎麼會來?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兄弟倆勢成水火,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劉三爺既然讓了他一步,他也該心滿意足了。」只見那賣唱老者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前,側頭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頭子幹什麼?」那老者搖頭道:「你胡說八道!」轉身走開。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後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閃,一柄細細的長劍晃向桌上,叮叮叮的響了幾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縱身後躍,生怕長劍剌到他身上,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隱沒不見。原來,他這柄劍是藏在胡琴之中,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從外表看來,誰也不知道這一把殘舊的胡琴之內,竟會藏有這樣一件厲害兵刃。那老者又搖了搖頭,說道:「你胡說八道。」緩緩走出茶館。眾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蒼涼的胡琴之聲,又隱隱約約的傳來。

  忽然有人「啊」的一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看!」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只見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紛紛議論。有人道:「這人是誰?劍法如此厲害!」有人道:「一劍削斷七隻茶杯,茶杯一隻不倒,當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否則老兄的頭頸,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又有人道:「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見識?」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只是怔怔發呆,臉上已無一點血色,旁人的言語卻是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是麼?我早勸你少說幾句。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

  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忽然冷冷的道:「什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眾人又吃一驚,齊問:「什麼?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麼知道?」那花白鬍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歡拉胡琴,一曲『瀟湘夜雨』,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琴中藏劍,劍發琴音』這八個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各位既到衡山城來,怎會不知?這位兄台剛才說什麼劉三爺一劍能剌五頭大雁,莫大先生卻只能剌得三頭。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斬,剌雁那有何難?所以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垂頭不敢作答。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拉了他便走。

  茶館中眾人見到「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寒,均想適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自己不免隨聲附和,當真是非只為多開口,說不定無意中說了幾句話,便此惹禍上身,眼見那穿綢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紛紛會了茶錢,傾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

  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尋思:「這人長劍一晃,便削斷了七隻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唉,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苦練武功,或者尚能報得大仇,否則是終身無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懇,求他救我父母,收我為弟子?」剛站起身來,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復又頹然坐倒。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二師哥,這雨老是不停,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在這裏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凜,認得便是福州城那個賣酒少女的聲音,不自禁把頭低了下來。只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好吧,喝杯熱茶暖暖。」兩個人走進茶館,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著自己,打橫坐著的卻是那自稱姓薩,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林平之不禁有氣,心道:「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卻喬裝祖孫,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偏是我瞎了雙眼,打個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險些兒做了地底之鬼。」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殘杯,泡上茶來。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聲低呼,道:「小師妹,你瞧!」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道:「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誰一劍削斷七隻茶杯?」

  他一看茶館中的客人,除了林平之外,便是角落裏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她想開口向林平之詢問,但見他臉朝街外,似在呆呆的想什麼心事,話到口邊,又縮住了。

  那老者低聲道:「小師妹,我考你一考,一劍七出,砍金斷玉,這七隻茶杯是誰削斷的?」那少女微嗔道:「我又沒瞧見,怎知是誰削——」突然間她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第十七招一劍落九雁,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

  那老者笑著搖頭道:「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著他笑道:「你別說下去,我知道了。這——這——這是『瀟湘夜雨』莫大先生!」

  突然之間,茶館角落中七八個聲音一齊響了起來,有的拍手,有的轟笑,都道:「師妹好眼力。」林平之吃了一驚,心想:「從那裏來了這許多人?」斜眼瞧去,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個人已站了起來,另有五個人從茶館內堂走了出來,有的是腳夫打扮,有個手拿算盤,是個做買賣的模樣,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似是耍猴兒戲的,那少女笑道:「哈,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裏,倒嚇了我一大跳!大師哥呢?」那耍猴兒的笑道:「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那少女笑道:「偷偷躲起來嚇人,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大師哥怎的不跟你們在一起?」

  那耍猴兒的笑道:「別的不問,就只大師哥。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那少女頓足道:「呸,你這猴兒好端端的在這兒,又沒死,又沒爛,多問你幹麼?」那耍猴兒的笑道:「大師哥又沒死,又沒爛,你卻又問他幹麼?」那少女嗔道:「我不跟你說了,四師哥,只有你是好人,大師哥呢?」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只有四師哥是好人,我們那是壞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說。」

  那少女道:「希罕嗎?不說就不說,你們不說,我和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她說笑,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這時才道:「我們昨兒跟大師哥在衡陽分手,他叫我們先來。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就會趕來。」那少女微微皺眉,道:「又喝醉了?」那腳夫打扮的人道:「是。」那手拿算盤的道:「這一會可喝得好痛快,從早晨喝到中午,又從中午喝到傍晚,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道:「這豈不喝壞了身子?你怎不勸勸他?」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道:「大師哥肯聽人勸,那當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除非小師妹勸他,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那少女道:「為什麼又大喝起來?遇到了什麼高興事麼?」那拿算盤的道:「這可得問大師哥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就可和小師妹見面,心中痛快,所以大喝起來。」那少女道:「胡說八道!」但言下顯然頗有歡喜之意,又道:「你們怎樣知道二師哥和我會來?又不是神仙!」

  那耍猴兒的笑道:「我們不是神仙,大師哥卻是神仙。」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青城窺秘

  林平之聽他們師兄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笑,心中暗暗納罕,尋思:「聽他們話中說來,這位姑娘對她大師兄似乎頗有情意。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大師哥當然更老,這姑娘最多不過十六歲,怎麼愛上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轉念一想,登時明白:「啊,是了。這姑娘滿臉麻皮,相貌實在太過醜陋,誰也瞧她不上,所以她只好愛上一個老年喪偶之人。這醜姑娘良心不好,她大師兄是個酒鬼,那是再好沒有了。」

  只聽那少女又問:「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不跟你說個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昨兒一早,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一看之下,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猛喝。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上前和那化子攀談起來,讚他的酒好香,又問那是什麼酒,那化子道:『叫這是猴兒酒!』大師哥道:『什麼叫猴兒酒?』那化子說道: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猴兒採的果子最鮮最甜,所以釀出的酒也好,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剛好猴群不在便偷了三葫蘆酒,還捉了一頭小猴兒,喏,就是這傢伙了。」

  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繫住在他的手臂,不住的摸頭搔腮,擠眉弄眼,神情甚是滑稽。

  那少女瞧瞧那猴兒,笑道:「六師哥,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你和這隻小東西,真個是一對兄弟。」

  那六猴兒扳起了臉,道:「我們不是親兄弟,是師兄弟。這小東西是我師哥,我是老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少女笑道:「好啊,繞了彎子罵大師哥,瞧我不告你一狀,他不踢你幾個觔斗才怪。」又問:「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裏?」六猴兒道:「我兄弟?你說這小畜生嗎?唉,說來話長,頭痛頭痛?」

  那少女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請你照管,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

  六猴兒道:「果真是一——」他本想說「一屁彈中」,但只說了個「一」字,隨即想到此言不雅,頓時忍住,轉口道:「是是,你猜得對。」

  那少女微笑道:「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裏古怪的玩意兒。猴兒在山裏才會做酒,給人家捕了,又怎肯釀?」她頓了一頓,笑道:「否則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呢?」

  六猴兒扳起臉道:「師妹,你不敬師兄,沒上沒下的亂說。」

  那少女笑道:「啊唷,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六師哥,你還是沒說到正題,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

  六猴兒道:「是了。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啊唷,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濃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皺眉,道:「別說啦,叫人聽得噁心。」六猴兒道:「你噁心,大師哥才不噁心呢!那叫化不肯,說:『三葫蘆猴兒酒,喝得只剩下這大半葫蘆,絕不肯給人的』。大師哥拿出三兩銀子來,說三兩銀子喝一口。」

  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碎道:「饞嘴鬼!」那六猴兒道:「那化子這才答應了,接過銀子,說道:『只許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師哥道:『說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蘆湊到嘴上,張口便喝。那知他這一口好長,只聽得骨呶骨呶直響,一口氣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原來大師哥用上了內功,使出師父所授的絕技『混元一旡功』來,竟不換氣,猶似烏龍取水,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小師妹,昨晚你若在衡陽,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那是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遊紫府,身若凌虛而超華嶽,氣如沖宵而撼北辰』,這『混元一旡功』實是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神凝丹田云云,乃是「混元一旡功」的口訣。那少女笑得直打跌,罵道:「瞧你這張貧嘴,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

  六猴兒笑道:「我這可不是打訛。這裏六位師兄師弟,大家都瞧見的。大師哥是不是使『混元一旡功』喝那猴兒酒?」

  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小師妹,那確是真的。」那少女嘆了口氣,道:「這功夫可有多難,大家都不會,偏他一個人會,卻拿去騙叫化子的酒喝。」語氣中似頗有憾,卻也不無讚譽之意。六猴兒道:「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說道明明只許喝一口,怎地將一葫蘆酒都喝乾了。大師哥笑道:『我確實一口,你瞧我透過氣沒有?不換氣,就是一口。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沒喝足。一口三兩,半口只值一兩五錢。還我一兩五錢銀子來!』」

  那少女笑道:「喝了人家的酒,還賴人家錢?」六猴兒道:「那叫化急得要哭了。大師哥道:『老兄,瞧你這麼著急,定是個好酒的君子!來來來,我做東道,請你喝一個飽。』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我們等到中午,他二人還是在喝,等到午後,那叫化醉倒在地,爬不起來了,大師哥獨個兒,還是自斟自飲,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叫我們先來衡山,他隨後便來。」

  那少女道:「原來這樣。」她沉吟半晌,道:「那化子是丐幫中的麼?」那腳夫模樣的人搖頭道:「不是!他不會武功,背上也沒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見雨兀自淅瀝不停,自言自語的道:「若是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今咱便不用冒雨趕路。」

  六猴兒道:「師父吩咐我們到衡山來,送禮赴宴後,便到福建來和你們相會,沒想到你們反先來了。小師妹,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這好跟咱們說了吧。」

  那少女道:「你急什麼?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免得我又多說一遍。你們約好在那裏相會的?」六猴兒道:「沒約好。衡山又沒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兒酒的事,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道:「二師哥,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好不好?」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又道:「這裏耳目眾多,咱們先找客棧,慢慢再說吧。」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此刻說道:「衡山城裏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待會會到大師兄,一齊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吧。二師哥,你說怎樣?」

  此時大師兄未至,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他點頭道:「好!咱們就在這裏等吧。」

  六猴兒最是心急,低聲道:「這駝子多半是個癲子,坐在這裏半天了,動也不動,理他作甚?二師哥,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到底探了什麼?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那麼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林平之聽到他們說到自己鏢局之時,更加凝神傾聽。

  不料那老者卻問:「莫大先生為什麼忽然在這裏使出『九連環』式來,一劍削七杯?你們都瞧見了是不是?」六猴兒道:「是啊。」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現,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老者「嗯」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外界都說莫大先生和劉三爺不和,這一次劉三爺金盆洗手,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其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二師哥,聽說泰山派的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已到了劉府。」那老者微微一驚道:「天門真人親身駕到?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天門真人在劉府歇足,如果衡山莫劉師兄弟當真內鬨,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莫大先生就未必能夠討得了好去。」那少女道:「二師哥,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林平之聽到「青城派余觀主」六個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搥了一拳。

  六猴兒等紛紛說道:「余觀主也來了?」「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這衡山城中可熱鬧啦,高手雲集,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小師妹,你聽說誰余觀主也來了?」

  那少女道:「又用得著聽誰說?我親眼見到他來著。」六猴兒道:「你見到余觀主了?是在衡山城見到的?」那少女道:「不但在衡山城裏見到,在福建見到了,在江西也見到了。」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余觀主去了福建?青城派這次如此大張旗鼓的去挑福威鏢局,連余觀主也親自出馬,當然必有十分重大的原因。小師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道:「五師哥,你不用激我。我本來要說,你一激,我偏偏不說了。」六猴兒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道:「這是青城派跟福威鏢局的事,就算給客人聽去了也不打緊。二師哥,余觀主到福建去幹什麼?你們怎麼見到他的?」

  他那知林平之心中,對他這幾句話實在是感激無比。

  那老者道:「去年臘月裏,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六猴兒聽他說到這二人名字,突然「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麼好笑?」六猴兒笑道:「我笑這兩個傢伙妄自尊大,什麼人英、人雄的,居然給江湖上叫做什麼『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陸大有』,什麼事也沒有。」

  原來這陸大有,外號叫做六猴兒,便以他這名字的諧音而起,恰好他在同門師兄弟中排行第六。

  另一人道:「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陸大有道:「不打斷就不打斷!」卻「嘿」的一聲,又笑了出來。那少女皺眉道:「又有什麼好笑?你就愛搗亂!」

  陸大有笑道:「我想起侯人英、洪人雄兩個傢伙給大師哥打得連跌七八個觔斗,還不知打他們的人是誰,更不知好端端的為什麼挨打。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氣,一面喝酒,一面大聲叫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動手,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哈哈。」

  林平之心下大慰,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突生好感,他雖和侯人英、洪人雄素不相識,但這二人即方人智、于人豪的師兄弟,排名又在二人之上,給這位「大師哥」踢得滾下酒樓,狼狽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其實此事是在去年臘月,當時青城派和福威鏢局可還半點糾葛也沒有。

  那少女道:「你就會瞧熱鬧,要真和人家動手,未必便是『青城四秀』的對手。」陸大有道:「那也不見得,你又沒見過青城四秀。」

  那少女道:「你怎知我沒見過,青城派的人給我打也打過了。」

  她那些師兄大都是少年好事之徒,一聽說她打過青城派的人,紛紛便問端的,那少女偏偏賣關子不說。要知她將之拋入臭水塘中的賈人達,在青城派諸弟子中屬於末流,說出來也無多大光彩。

  陸大有道:「小師妹,你功夫雖高,和我也差不了太多,你打得了青城弟子我自然也打得。」

  那少女抿嘴笑道:「青城四秀嘛,我也未必打得過,只不過他們怕了我就是啦。」陸大有道:「這可奇了,你打不過他們,他們又怕了你,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個高個子道:「老六別老是打岔,聽二師哥說。」

  陸大有見這高個子的三師哥有些忌憚,當下不敢再說話,也不敢再無緣無故「嘿」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老者道:「大師哥打了侯洪二人,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然後自然查了出來。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師父,措詞倒是很客氣,說道管教子弟不嚴,得罪了貴派高足,特此馳書道歉什麼的。」

  陸大有道:「這姓余的也當真奸滑得緊,他寫信來道歉,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害得大師哥在大門外跪了七日七夜,眾師兄弟一致求情,師父才饒了他。」

  那少女道:「什麼饒了他,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

  陸大有道:「我陪著大師哥,也挨了十下。嘿嘿,不過瞧著侯人英、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個子道:「瞧你這副德性,一點也沒悔改之心,這十棍算是白打了。」

  陸大有道:「我怎麼悔改啊?大師哥要踢人下樓,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

  那高個子道:「但你從旁勸幾句也是好的。師父說的一點不錯:『六猴兒嘛,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多半還是推波助瀾的起鬨,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著笑了起來。


  陸大有道:「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這兩位大英雄分從左右搶上,大師哥舉起酒碗,骨碌骨碌的只是喝酒。我說:「大師哥,小心!」只聽得拍拍兩響,跟著呼呼兩聲,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我本想看得仔細些,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豹尾腳』的絕招,可是我看也不及看,那裏還來得及學?推波助瀾,更是不消提了。」

  那大個兒道:「六猴兒,我問你,大師哥叫嚷『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之時,你有沒有跟著叫?你跟我老實說。」

  陸大有嘻嘻一笑,道:「大師哥既然叫開了,咱們做師弟的,豈有不隨聲附和,以助威風之理?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那大個子笑道:「這麼看,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

  那老者道:「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的確是值得大家牢記心中。師父說道: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個個都是過甚其辭,什麼『威震天南』,又是什麼『追風俠』、『水上飛』等等,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人家要叫『英雄豪傑』,你儘管讓他叫去。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傑行逕,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怎能起仇視之心,但若他不是英雄豪傑,武林中自有公論,人人齒冷,咱們又何必理會!」眾人聽了二師兄之言,都點頭稱是。

  那老者微笑道:「大師哥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自然絕口不提,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師父諄諄告誡,不許咱們風聲外洩,以免惹起不和,從今而後,咱們也別談論了,提防給人家聽了去,傳揚開來。」

  陸大有道:「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得罪了他們,也不打緊——。」

  他一言未畢,那老者喝道:「六師弟,你別再胡說八道,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又打你十下棍子。你知道麼?大師哥以一招『豹尾腳』將人家踢下樓去,一來乘人不備,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

  陸大有伸了伸舌頭,搖手道:「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

  那老者臉色鄭重,道:「青城派掌門余觀主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誰要小覷了他,誰就非倒霉不可,小師妹,你是見過余觀主的,你覺得他怎樣?」

  那少女道:「余觀主嗎?我——我見了他很害怕,以後我——我再也不願見他了。」語音微微發顫,猶有餘悸。

  陸大有道:「那余觀主到底怎生可怕?他相貌兇惡,嚇壞了我們的小師妹麼?」

  那少女似乎略感寒意,身子縮了一縮,卻不答他的話。

  那老者道:「大師哥還沒來,左右無事,讓我從頭說起吧。大家知道了前因後果,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也好知道如何對付。那一日師父收了余觀主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次日寫了封信,命我送上青城山去——」

  幾名弟子都叫了起來:「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是上青城去了?」

  那老者道:「是啊,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以免旁生枝節。」

  陸大有問道:「那有什麼枝節可生?師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

  那三師兄道:「你知道什麼,二師兄若是對你說了,你一定會向大師哥多嘴,大師哥雖然不敢違抗師命,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和青城派搗搗蛋,也是大有可能。」

  那老者道:「三弟說得是。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幹什麼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師父跟我說,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說道劣徒胡鬧,十分痛恨,本該逐出師門,只是這麼一來,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反為不美,現在已將兩名頑徒——」

  說到此處,向陸大有瞟了一眼,陸大有臉上大有慍色,道:「我也是頑徒了!」

  那少女道:「拿你和大師哥並列,難道辱沒了你了?」

  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與,道:「對!對!拿酒來,拿酒來!」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茶博士奔將過來,說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壽眉、水仙、龍井、祁門、鐵觀音、哈你家,不賣酒,哈你家。」原來衡陽、衡山一帶之人,說話往往帶個「哈」字,這茶博士尤其厲害。

  陸大有道:「哈你家,哈你貴店不賣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茶博士道:「是,是!哈你家!」在幾把茶壺中沖滿了滾水。

  那老者又道:「師父信中說,現下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原當命其親上青城,負荊請罪,只是兩名頑徒挨打之後,受傷甚重,難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務望余觀主看在兩家素來交好面上,勿予介懷,日後自當面謝云云。」

  林平之聽到這老者勞德諾述說信中內容,心想:「你華山派和青城派果然淵源甚深,難怪那醜姑娘不肯為我父子得罪了他們。」

  只聽勞德諾又道:「我到得青城,那侯人英倒還罷了,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幾番出言識嘲,伸手要和我較量——」

  陸大有道:「他媽的,二師哥較量就較量,怕他什麼了,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勞德諾道:「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可不是惹事生非去的。當下我隱忍不發,在青城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余觀主接見。」陸大有道:「哼,好大的架子!二師哥,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過。」

  勞德諾道:「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師父所以派我去幹這件事,不是由於我武功上有過人之長,只是知道我年紀大,比起眾位師弟沉得住氣,我越是能忍耐,越是能完成師命。余觀主見了我後,卻也沒說什麼,只是慰勉了幾句,當晚在觀中設了筵席,請我喝酒。第二日親自送我到觀門口,半點沒有失禮。他們可沒料到,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於他們卻沒有什麼好處。我住在松風觀裏,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自是十分無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納功夫,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信步走到觀後練武場旁,只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乃是大忌,我自是不便多看,當即掉頭回房。但便是剛才這一會之間,已引起了很大疑心,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顯而易見,大家是在練一種相同的劍法,而各人均是新學乍練,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至於是什麼劍招,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

  「我回房之後,越想越是起疑。青城派成名已久,許多弟子都是入門一二十年的,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怎麼數十人同時開始學一種劍法?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有號稱『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內,眾位師弟,你們若是見到這等情景,那便如何推測?」

  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依小弟之見,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種劍法祕笈,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了一種劍法,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

  勞德諾道:「那時我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又不對。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若是新創劍招,這些新招自是非同尋常,又如是新得劍法祕笈遺篇,則篇中所傳劍法一定甚高,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要弟子習練,豈不練壞了本派的劍法,既是高明的招數,那麼普普通通的弟子就無法領悟,他最多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絕無四十餘人同時傳授之理。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那裏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逕?

  「第二天早上,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經過練武場旁,見他們仍在練劍。我匆匆一瞥,記憶了兩招,準備回來請教師父。要知那時余觀主仍是未加接見,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他們新練劍招,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

  那大個子道:「二師哥,他們會不會在練一種劍陣?」

  勞德諾道:「那當然也大有可能。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數,頗不像是練劍陣。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如見場上靜悄悄地,竟是一個人也沒有了。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慮更甚,我這樣信步走近,遠遠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見什麼隱秘?看來他們果是為了付本派而在練一種厲害的劍法,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

  「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一直無法入睡,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聲。我吃了一驚,難道觀中來了強敵?我第一個念頭便想: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心中有氣,殺進松風觀來啦?他一個人寡不敵眾,我說什麼也得出去相助。這一次上青城山,我沒有攜帶兵刃,倉卒間無處找劍,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

  陸大有突然讚道:「二師哥,你好膽識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去迎戰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

  勞德諾怒道:「六猴兒你說什麼死話?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只是我擔心大師哥遇險,明知危難,也只得挺身而出。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裏做縮頭烏龜麼?」

  眾師弟一聽,都笑了起來。陸大有扮個鬼臉,道:「我是在稱讚你,你又發什麼脾氣?」

  勞德諾道:「謝謝了,這種稱讚,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幾名師弟齊聲道:「二師哥快說下去,別理六猴兒打岔。」

  勞德諾續道:「當下我悄悄起來,循聲尋去,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我心中跳得越是厲害,暗想:咱們二人身處龍潭虎穴之中,大師哥武功高明,或許還能全身而退,我這可糟了。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後殿窗子燈火明亮,我矮著身子,悄悄走近,從窗縫中向內一張,這才透了口大氣,險些兒失笑,原來我疑心生暗鬼,這幾日余觀主始終沒理我,我胡思亂想,總是往壞事上去想。這那裏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只見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另一對是方人智與于人豪。」陸大有道:「嘿,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間也不閒著,這叫做臨陣磨槍,又叫做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勞德諾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續道:「只見後殿正中,坐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約摸五十來歲年紀,臉孔十分瘦削,瞧他這副模樣,最多不過六七十斤重。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但若非親見,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大家都在目不轉睛的瞧著四名弟子拆劍。我看得幾招,便知這四人所拆的,正是這幾天來他們在習練的新招。

  「我知道當時處境十分危險,若被青城派發覺了,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而傳揚出去,於本派聲名亦是大有妨礙。大師哥一腳將位列『青城四秀』之首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去,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說他不守門規,惹事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師父心中,恐怕也是喜歡的。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甚麼青城四秀,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但若是我偷窺人家隱秘,給人家拿獲,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回到山來,師父一氣之下,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

  「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我又怎肯掉頭不顧?我心中只是說:『只看幾招,立時便走。』可是看了幾招,又是幾招。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都是古裏古怪,武林中實在少見,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卻又不像。我心中只是奇怪:『這劍法並不見得有何驚人之處,何以青城派要日以繼夜的加緊修習?難道這路劍法,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又看得幾招,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著兩人鬥得正緊,當即悄悄回房,若是他四人劍招一停,止了聲息,那便無法脫身了。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只怕立時便給他發覺。

  「以後兩天晚上,劍擊聲仍是不絕的傳來,可是我卻不敢再去看了。其實,我倘若早知他們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陰錯陽差,剛好撞上而已。六師弟恭維我有膽識,這可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他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不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個膽小鬼,我已多謝你啦。」

  陸大有笑道:「不敢,不敢!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過若是換了我,倒也不怕給余觀主發覺。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大氣不透,寸步難移,早就跟僵屍沒甚麼分別。余觀主本領再高,也絕不會知道長窗之外,有我陸大有這一號英雄人物。」眾人一聽,盡皆絕倒。

  勞德諾繼續說道:「後來余觀主終於見我了,他言語說得很客氣,說師父重責大師哥,未免是太過見外了。華山青城素來交好,弟子們一時鬧著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當真?當晚設筵請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我是小輩,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我左膝一跪,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就將我托了起來。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我只覺全身虛飄飄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若要將我摔出十餘丈外,或是將我連翻七八個筋斗,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微微一笑,問道:『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你是帶藝投師的,是不是?』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一口氣換不過來,隔了好半天才答:『是,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弟子拜入華山派時,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余觀主又笑了笑:『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覬覦秘笈

  那少女問道:「他說『多十二年』,那是甚麼意思?」勞德諾笑道:「他當時臉上神氣很是古怪,依我猜想,當是說我武功平平,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也好不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勞德諾繼續道:「我回到山上後,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十分謙下,師父看後很是高興,隨即問起松風觀中的諸種情狀。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師父當即命我照式試演。我只記得七八式,當即演了出來。師父一看之後,便道:『這是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

  林平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身子一顫,好在華山群弟子在全神貫注的聽他們二師哥說話,誰也沒留心到他,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道:『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為甚麼這樣用心的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評論如何?』我道:『武林中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賣他的賬,不去動他的鏢。至於手底下其實功夫如何,卻是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倒是江湖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不知道余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鏢局就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零八招翻天掌、一十八枝銀羽箭開創鏢局,當真是打遍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的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長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劍下輸了幾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害得很了?』師父道:『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是守口如瓶,所以武林中都不知道。長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破綻出來,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兩人鑽研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當時我在旁侍候,記得甚熟,所以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月長流,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林平之自被青城派群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師,再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為之大振,心道:「原來我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則我爹爹何以又鬥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唉,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只聽勞德諾道:「當時我問師父:『長青子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其實比武輸招,那也算不得甚麼怨仇,何況當時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中原武林中眾所欽服的前輩英雄,長青子卻還是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根本算不了甚麼。你師祖是沒有勝過邪辟劍法的把握,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便即逝世,說不定心中放不開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余滄海忽然率領群弟子一起練起辟邪劍法來,那是甚麼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

  「我道:『瞧著松風觀中眾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極是鄭重,難道余觀主是要大舉去找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麼?』師父點頭道:「我也這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死時對余滄海有甚麼遺命。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余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兒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動手。余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與福威鏢局可有一場大鬥了。』

  「我問師父:『依你老人家之見,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師父笑道:『余滄海的武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早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還可一鬥。德諾,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命我不可和眾同門說起,以免洩漏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纏著師父答應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是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月到福威鏢局去察看動靜。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妹師瞧得直搖頭,跟我說:『這那裏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是辟易遠避。』」

  在華山群弟子鬨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慚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來窺看多次,我們卻是老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來的是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踹盤,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沒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好送酒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是全然蒙在鼓裏。原來這個紈褲弟子甚麼也不懂,和白痴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青城派中兩個最不成話的余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

  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財主,我托他的福,可也撈了不少的油水。」眾人都鬨笑起來。勞德諾笑道:「別瞧那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是頗有骨氣。余滄海那不成材的小兒子余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不平——」

  林平之心頭思潮起伏,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乃是為了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就算不殺余人彥,他們一樣的也會來找晦氣。」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余人彥的言語,就沒有如何聽進耳去,只知勞德諾一面說,眾人就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極低,所使招數極不成話。只聽他又道:「我瞧了這位林少俠殺余人彥的手段,就和小師妹計議,林家的辟邪劍法就算真的厲害,至少這位林少俠就沒學到手。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方人智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治死,鏢局中派出去求援的眾鏢頭,也給他們治死,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子和林遠圖比劍而敗,余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過了他們,也就是了,何以下手如此狠毒?想來定是為了余人彥喪命,青城弟子若不是大殺一輪,回山沒法向師父交代之故。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

  那少女道:「這位林總鏢頭的武功,雖比少鏢頭強些,卻也高明不到那裏。二師哥說青城派夤夜練劍,早知如此,未免小題大做。」勞德諾道:「長青子當年既輸在辟邪劍法之下,余滄海自是不敢小覷了這路劍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青城派來攻福威鏢局之前,先練辟邪劍法,倒也不是小題大做。只是林氏父子既已被青城群弟子逼出鏢局,余觀主自己卻又駕臨鏢局,在局中住了三日,那卻真似乎是小題大做了。」林平之吃了一驚,心道:「怎地余滄海這老賊到了我鏢局之中?他去幹甚麼?」他心中這兩句疑問,立時便由華山派的幾名弟子問了出來。勞德諾道:「此事可又是說來話長了。林震南一家三口逃出鏢局,方人智他們一直便跟在後面,小師妹定要跟著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青城弟子的後面,到了福州城南深山的一家小飯舖中,方人智、于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將林氏一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師妹說道:『林公子所以殺余人彥是從她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我極力勸阻,說道若是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青城弟子雲集福州,我二人寡不敵眾,沒要鬧了個灰頭土臉,反為不美。」

  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幾歲年紀,做事還是過份的把細穩重,那豈不掃了小師妹的興緻。」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緻勃勃,二師哥便是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現身出來,仍是這副酒家女的裝束打扮,賈人達一見,自然認得,說不了三句,小師妹便摔了他三個觔斗。最後一次,將他摔在一個臭水塘裏,糞尿臭水,灌了一肚子。」

  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為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芳心之中,卻是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你又來胡說八道。」陸大有道:「我為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所以去揍青城派的人,為我出氣,多謝啦——」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那少女噗嗤一笑,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揍青城弟子,確是為人出氣,是不是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可也不是你小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對,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為了給六師弟出氣,日後回山,師父問起,她也是這麼說。」陸大有連連搖手道:「這——這個人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少女笑道:「你這棍子又不是白挨的,怕甚麼,上次你陪大師哥挨了十棍,難這大師哥沒給你好處?」陸大有奇道:「咦,挨打也有好處?這可奇了!」那少女抿嘴道:「還假痴假呆呢,裝得真像,卻瞞不過我。那日你在後山偷偷摸摸的練那踢腿,將十幾株桃樹踢得七歪八倒,這不是大師哥私下教你的麼?」陸大有臉上一紅,道:「我見大師哥一腿將侯人英、洪人雄踢下樓梯,心中佩服,才向他請教這一腿如何踢法,那也不能說是大師哥私下教我功夫。」那少女笑道:「你學會了沒有?」陸大有臉上又是一紅,道:「那有這麼容易學會?小師妹只要想學,大師哥自然教你。」那少女道:「你已先學了,我才不做你跟班呢。」

  那三師兄問道:「二師哥,小師妹揍了賈人達,卻又如何?」勞德諾道:「那方人智的眼力倒是著實厲害,他立時瞧出小師妹是咱們門中的,言語之中,很有忌憚之意。小師妹解了那林少鏢頭的穴道,想放他逃走。方人智與于人豪自是不答應。小師妹便跟他們開玩笑,用胭脂調在酒裏,說是毒酒,逼他們喝。姓方的和姓于的都不敢喝,不料那姓林少鏢頭倒是極有豪氣,一口便將小師妹的胭脂酒喝乾了。」

  林平之又是一陣羞慚,心想:「這醜姑娘可欺負得我夠了,原來那是胭脂,怪不得有一陣濃粉脂香。男子漢大丈夫,給她騙了去喝這些胭脂水,也真是倒霉之至了。」

  陸大有笑道:「早知這姓林的甚麼都喝,小師妹就該給他喝些洗——那個洗臉水。」他本想說「洗腳水」,但覺說出來不雅,褻瀆了師妹,中途又即改口。那少女卻已知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勞德諾道:「那方人智不敢喝這假毒酒,卻也罷了,偏偏還要吹大氣,說身懷解藥百毒不懼。小師妹索性玩笑開到底,取出『降龍伏虎丸』來,調在酒裏,請那姓方的、姓于的喝。你們想,這『降龍伏虎丸』雖非毒藥,但藥力何等厲害,咱們用這藥丸調水,餵著豬羊吃了,拋在山林之中,大蟒猛虎吃了豬羊也要醉倒一日一夜,給咱們手到擒來。那青城派的兩名弟子若是喝下,自非當場出醜不可。」陸大有問道:「他們喝了沒有?」勞德諾道:「他們自然不敢喝,一聞到這藥酒的濃烈辛辣之氣,誰還敢喝?偏偏那位林少鏢天不怕、地不怕,將三杯藥酒,三口喝乾。眾位師弟,這位林少鏢頭武功雖然平平,但這三杯藥酒一喝,我卻敬他是位剛烈丈夫,這般氣概,武林委實少見。若換了我,我不肯喝,不敢!」

  眾人一時無語,臉上都現出欣佩之色,心中均想,此事確是十分不容易。陸大有道:「他喝了這三杯酒,當場便醉倒啦。」勞德諾道:「那有不醉之理?這酒藥力厲害,林公子又無甚內功根底,當時便醉得猶如死了一般,方人智這傢伙也真實精靈,兀自不信,伸手去探了林公子的脈膊鼻息,才確信他真的死了。當下這二人便押了林震南夫婦而去。我和小師妹二人挖個土坑,將林公子埋了,但在他身上堆的都是些樹枝石頭,好讓他透氣,醒轉之後,便可爬起來啦。咱們這般將他埋好,就算青城派的人去而復回,也不由得他們不信。再說,若不埋好,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下,給野獸吃了,豈不辜負了小師妹救人一片好心。」

  林平之聽到這裏,這才恍然,原來那醜姑娘逼自己吃藥後,將自己埋入地下,倒是出於相救之意,不由得心中暗中感激,先前所存的不滿之心,登時消了。

  其時雨聲如灑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的屋簷之下,歇將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的敲著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陸大有首先便叫了起來:「喂,給咱們煮這麼十七八碗餛飩上來,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之中,過不多時,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端了上來。這一次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哥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哥梁發,以下依次奉給四師兄施載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道:「小師妹,你先吃。」

  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了起來,道:「多謝師哥。」想是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笑,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到陸大有及其他幾位師兄都有了餛飩,這才同吃。

  梁發說道:「二師哥,你剛才說余觀主親自駕臨福威鏢局,卻是如何?」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公子後,本想暗中掇著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夫婦救出。我勸她說:余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公子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這仇結了數十年,咱們何必插手?小師妹聽了。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仍是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把守得十分嚴密。

  「這一來可就奇了,鏢局中眾人早就一鬨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麼?我和小師妹一商議,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當晚便去察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夜裏混進去可不大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進了菜園子躲了起來。一進鏢局,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櫃,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一旁,並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麼呢?」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說道:「辟邪劍法的劍譜!」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將福威鏢局眾人一逐去,便在房中大抄特抄了。但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卻始終是勞而無功。」

  陸大有問道:「他們到底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扒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了。」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是不有點兒小題大做?」勞德諾道:「青城派上代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是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余觀主若是單派幾名子弟來找回這個梁子,未免過於托大,他親自出馬,倒也不算是小題大做。不過我瞧他的神情,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

  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說不定找的是別的東西。」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余觀主這樣的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的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湖南、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是否找到了該物,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有找到。」施戴子仍是不解,道:「你說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哉怪也。」

  勞德諾知道這位師弟腦筋遲鈍,往往一件極簡單的事情也是半天會不過意來,只是練功極勤,當真是勤能補拙,以武功而論,卻還勝過了許多同門師兄弟,便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他的劍法自是十分高明的了。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余觀主今日親自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是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甚麼不對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的招式雖然不過如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有學到。」

  施戴子想了一會,道:「原來如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的死屍來,也沒有用了。」勞德諾道:「本派的規矩固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的秘訣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青城將林震南夫婦都已捉了去,福威鏢局在各地的分局給他挑得一乾二淨,還有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幹甚麼?」

  勞德諾笑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吧?」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是不及。但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能久處人下?如果辟邪劍法中的確另有一套秘訣,這秘訣能使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卻又如何?」

  施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來余滄海想當『萬劍盟主』!」他這麼用力一拍,一隻裝餛飩的青花碗給他震離板桌,摔向地下。高根明伸足一挑,托向碗底,將那碗輕輕巧巧的挑了起來,左手抄出,便已接住。那賣餛飩的老人忽然低聲道:「對頭找上來啦,還不快走?」

  眾人聽得這老人突然間說出這等話來,都是吃了一驚。高根明急道:「是余滄海來了嗎?」那賣餛飩的老人將嘴一呶,不再說話,篤篤篤的將那竹片敲了起來——。

  眾人一齊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快步奔來,腳步雖快,步聲卻甚細碎。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原來是一群尼姑。當先一人是個身材甚高的老尼姑,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沖,出來!」

  勞德諾一見此人,當即起身,同時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見定逸師叔。」原來這老尼姑道號定逸,乃恆山白雲庵庵主,恆山派掌門定閒的師妹,不但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只聽她又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沖躲到了那裏?給我滾出來。」聲音真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

  勞德諾道:「啟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此處。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林平之在旁聽了,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

  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不見令狐沖在內,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寧兒麼?怎地裝扮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寧兒為難,只好裝扮了避他一避。」定逸道:「甚麼惡人膽敢太歲頭上動土?你對他說,甚麼事都是我定逸教你做的,叫他只管來跟我算賬好了。」那少女寧兒笑道:「多謝師叔了。師叔,不知大師哥怎地得罪了你老人家?我先磕頭,跟你陪罪,你老人家可別生氣。」說著便跪了下來。定逸伸手一攔,抱袖拂出,寧兒跪不下去。定逸哼了一聲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老是縱容弟子,在外面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道理。」寧兒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去,大師哥最近挨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走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麼?」

  定逸道:「這種畜生打死得越早越好。寧兒,你也來當面跟我撒謊!甚麼令狐沖走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門下的小徒兒擄了去?」

  她此言一出,華山群弟子都是臉上失色。寧兒更是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道:「師叔,師叔,不會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們,多半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定逸大聲道:「你還要賴?儀光,你在衡陽見到甚麼來?」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弟子在衡陽城中,親一眼見到令狐沖令狐師兄,和本派儀琳師妹一起在醉仙樓上飲酒。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師兄的把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十分苦惱。」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的拍了一記,幾隻餛飩碗跳將起來,這次卻沒有人敢伸手去接,嗆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均想大師兄這次行事也太過份,和一個叫化子一起喝酒不打緊,怎地拉了一個小尼姑公然在酒樓上喝酒?何況這尼姑是恆山派的弟子。定逸師太性烈如火,大師兄就算不給師父殺死,也非被逐出師門不可。

  寧兒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師叔,儀光師姊一定是看錯了人。」儀光冷冷的道:「我不會看錯的,儀琳師妹是我同門,怎會看錯,令狐師兄那副樣子,也不會認錯人。」寧兒道:「那麼——那麼你為什麼不叫儀琳師姊下來?」儀光道:「我不敢。」寧兒道:「你怕我大師哥拉你一起飲酒麼?」眾人聽了,都覺好笑,卻誰都不敢笑。

  定逸師太喝道:「寧兒,別胡說。」儀光道:「他們桌上另有一個人,我不敢見他。」寧兒問道:「是誰?」儀光道:「田伯光!」

  眾人啊的一聲,都站了起來。原來這田伯光外號叫作「萬里獨行」,是黑白道上人人聞之頭痛無比的獨行大盜,此人武功極高,兼之機詐百出,來去飄忽,而出手又殘忍之極,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武林中的好漢數次大舉圍捕,他都隱匿不見其蹤,等到圍捕之人一散,他卻一個一個地去收拾,或偷襲或下毒,無數英雄好漢都命喪其手。這田伯光又是十分貪淫好色,稍有姿色的婦女落在他手中,鮮能得保貞潔,是以武林中人對之切齒,而女流之輩更是聞之膽落。

  勞德諾道:「儀光師妹,你認得是田伯光那廝?」儀光道:「這人左額上有老大一塊青記,青記之上,生得長毛。」這青記和長毛,正是田伯光形相的特徵,江湖之上,可說無人不知,大家都說,幸好老天爺造人之時,尚有一念之仁,雖然造了田伯光這樣窮兇極惡之人出來,總是在他臉上安了個明顯的標記,好讓人一見便可提防,倘若他的相貌和常人一般無異,只怕在他手上遭殃之人更要多十倍了。

  定逸大聲道:「令狐沖這畜牲居然和田伯光這種兇徒為伍,豈非墮落得不成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我見了也不輕饒,非取他頸上首級不可。哼,人家怕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我卻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只是我得到訊息,仗劍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她說到後來,聲音已是甚為嘶啞,連連頓足,道:「哦,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子!」白雲庵群弟子中,有人輕輕啜泣起來,均想儀琳師妹這嬌怯怯的模樣,落入此人之手,必無倖免,人人都為她傷心,勞德諾等也是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師兄若是單獨和儀琳在酒樓飲酒,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是大違門規之舉,再和田伯光這種人交結,那更是罪無可逭了。

  隔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狐師兄這平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幹事,作不得準——」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師侄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重重責罰。」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間伸手抓住了寧兒的手腕,寧兒腕上便如套上了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叫道:「師——師叔!」

  定逸道:「你們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一個弟子作抵。你們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寧兒!」一轉身,拉了寧兒便走。寧兒只覺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定逸師叔,我大師兄得罪了師叔,卻和小師妹無關,請師叔高抬貴手。」定逸道:「好,我就高抬貴手!」右臂抬起,橫掠了出去。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氣為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舖的門板之上,喀喇一聲,門板撞斷了兩塊。梁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只見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梁發背上一托,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醉仙樓頭

  定逸師太回過頭來,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道:「原來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錯,是我!師太的脾氣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著麼?」便在此時,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提著燈籠,快步奔來,叫道:「這邊是恆山派的神尼麼?」

  定逸聽得那兩人稱呼自己為「神尼」,心頭一喜,道:「不敢,恆山定逸在此。尊駕何人?」那二人奔到臨近,只見他們手中所提燈籠上都寫著「劉府」兩個紅字。當先一人道:「晚輩奉敝業師之命,邀請定逸師伯和眾師姊,同到敝處奉齋,晚輩未得眾位來到衡山的訊息,不曾出城遠迎,恕罪恕罪。」說著便躬身行禮。定逸道:「不須多禮。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那人道:「正是晚輩向大年,這是我師弟米烏義,向師伯請安。」定逸極喜受人奉承,見向米二人執禮甚恭,心下先自喜歡道:「好,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這幾位是?」梁發道:「在下華山的梁發。」向大年欣然道:「原來是華山的『九鼎手』梁發三哥,久慕英名,請各位同到敝舍。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路英雄好漢,實因來的人多,簡慢之極,得罪了朋友,各位請吧。」這時勞德諾已走將過來,道:「我們本想會齊大師哥後,同來向劉三爺請安。」向大年道:「這位想必是勞二哥了。我師父當日稱讚華山派岳師伯座下眾位師兄們如何了得,令狐師兄更是傑出的英才。令狐師兄既然未到,眾位先去也是一樣。」勞德諾心想:「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看樣子是不肯放的了,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擾了。」向大年道:「眾位勞步來到衡山,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怎麼還說這些客氣話?請!請!」

  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道:「這一位你也請麼?」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會,突然有悟,躬身道:「原來是雁蕩山的何師伯到了,真是失禮,請,請何師伯駕臨敝舍。」原來這賣餛飩的老人,名叫何三七,是浙南雁蕩山的一位高手。他自幼以賣餛飩為生,學成武功後,仍是挑著副餛飩擔遊行江湖,這副餛飩擔可說是他標記,只是市鎮街巷中賣餛飩之人何止千千萬萬,若非素識,何處去找?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

  何三七哈哈一笑,道:「正要打擾。」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勞德諾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何前輩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來光顧我餛飩,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十四碗餛飩,五文錢一碗七十文銅錢。」說著伸出了左掌。

  勞德諾好生尷尬,不知何三七是否開玩笑。定逸道:「吃了餛飩就給錢啊,何三七又沒說請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現銀交易,至親好友,賒欠免問。」勞德諾道:「是,是!」卻也不敢多給,數了七十文銅錢,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道:「你打碎了我兩隻餛飩碗,兩隻調羹,一共十二文,賠來。」定逸一笑,道:「小氣鬼,連出家人也要訛詐。儀光,賠了給他。」儀光數了十二文,也是雙手奉上。何三七接過,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挑起擔子,道:「去吧!」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這裏的茶錢,回頭再算,都記在劉三爺帳上。」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劉三爺的客人,哈,我們請也請不到,哈,還算什麼茶錢?」

  於是向大年當先領路,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和何三七並肩而行,恆山派和華山派的群弟子跟在後面。林平之心想:「我就遠遠的跟著,且看是否能混進劉正風的家裏。」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見眾人向北行去,顧不得大雨傾盆,挨著人家的屋簷下走去。過了三條長街,只見左首一座大宅,門口點著四盞大燈籠,十餘人手執火把,有的提著燈籠,正自忙著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後,又有好多賓客從長街兩頭走去。林平之大著膽子,走到門口。

  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林平之一言不發的跟了進去。知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笑臉迎人,道:「請進,奉茶。」一踏進大廳,只聽得人聲喧嘩,原來廳上已有二百餘人分坐各處,自顧自談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尋思:「這裏這麼多人,誰也不會來留心我,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了。」當下在廳角暗處的一張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麵點、熱毛巾。劉家對來賀的客人竟是一視同仁,招呼得甚是周到。

  他放眼打量,只見恆山群尼圍坐在左側的一桌,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也坐在那裏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但定逸自己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林平之的目光一桌一桌的掃將過去,突然間心中一震,胸口熱血上湧,只見方人智、于人豪兩個和一群人圍坐在兩桌之旁,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了,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了。

  林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擔心,深恐父母已遭了他們的毒手,只想將座位移近其旁,偷聽他們的說話但轉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這裏,若是稍有輕舉妄動,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反為不美。

  正在這時,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幾名青衣漢子抬著兩塊門板,匆匆進來,門板上臥著兩人,身上蓋著白布,布上都是鮮血。廳上眾人一見,都搶近去看,便聽得有人說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地絕道人受重傷,還有一個是誰?」「是泰山掌門天門真人的弟子,姓董的,死了嗎?」「死了,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後背,那還不死!」

  眾人喧擾聲中,一死一傷二人都抬到了後廳,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廳上眾人紛紛議論:「地絕道人是泰山派的高手,有誰這樣大膽,居然將他砍得重傷?」「能將地絕道人砍傷,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藝高人膽大,便沒有什麼希奇!」

  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之中,向大年匆匆出來,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向勞德諾道:「勞師兄,我師父有請。」勞德諾應道:「是!」,站起身來,隨著他走進內室,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座花廳之中。

  只見居中五張太師椅並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東首一張上坐著一位身材魁梧的紅臉道人。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為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嵩山、恆山、華山、衡山四劍派掌門人卻沒到,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兩旁坐了十九位武林中的前輩,恆山派是定逸師太,青城派的余滄海,浙南雁蕩山的何三七都在其內。下首主位坐著一個身穿醬色繭綢袍子,矮矮胖胖,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劉正風了。勞德諾先向主人劉正風行禮,再向天門道人拜倒,說道:「華山弟子勞德諾,叩見天門師伯。」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氣,似是心中鬱積著極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問道:「令狐沖呢?」他這一句話,聲音極響,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連隔得甚遠的大廳上也都是聳然動容。那少女驚道:「三師弟,他們又在找大師哥啦。」梁發點了點頭,並不說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大家定些!大廳上各路英雄畢集,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林平之坐得甚遠,也聽到了天門道人的暴雷一般的大怒之聲,心想:「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這個令狐老兒,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

  勞德諾被天門道人這一聲積怒凝氣的大喝,只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雙膝發軟。本來跪倒在地,過得一會才站起身來,說道:「啟稟師伯,令狐師兄和晚輩一行人在衡陽分手,約定在衡山相會,同到劉師叔府上來道賀,今天若是不到,相信明日定會來了。」天門道人怒道:「他還敢來?他還敢來?令狐沖是你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他和那聲名狼籍、無惡不作的田伯光在一起幹什麼了?」勞德諾道:「據弟子所知,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伯光,無意跟他湊在一起喝酒了。」

  天門道人一頓足,站起身來,怒道:「你還在胡說八道,給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師弟,你——你說給他聽,你怎麼受的傷,令狐沖識不識得田伯光?」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塊門板上躺的是一具死屍,另一塊上臥著一個長鬚道人,乃是泰山派的地絕道人,只見他臉色慘白,鬍鬚上染滿了鮮血。那地絕道人受傷著實不輕,只是得到定逸所給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敷治後,性命已然無礙,聽得師兄問起,便低聲道:「今兒早上——我——我和董師侄在衡山——山醉仙醉仙樓頭,見到令狐沖——還有田伯光和一個小尼姑——」他說到這裏,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劉正風道:「地絕道兄,你不用再複述了,我將你剛才說過的話,跟他說便了。」轉頭向勞德諾道:「勞賢侄,你和令狐賢侄遠道光臨,來向我道賀,我對岳師兄和諸位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和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咱們須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咱們五嶽劍派本是一家,自當好好勸他一番才是——」天門道人怒道:「什麼好好勸他!清理門戶,取其首級。」

  勞德諾見了天門道人怒不可遏的神情,心頭著實害怕,但見余滄海與定逸師太二人一個笑嘻嘻的,滿臉幸災樂禍的模樣,一個則惡狠狠的在旁助長天門道人之威,心想:「大師哥不在,我便是本派的掌門弟子,可不能墮了師父的名頭。」便道:「各位和我師父均是知交,我師父對犯了過失的弟子素來不加輕饒。」他轉頭向余滄海道:「余師叔可證明弟子此言不虛。」

  他這句話倒是著實厲害。余滄海哼的一聲,並不答話,他知勞德諾這句話意存威脅,倘若再說下去,別人問起,不免要提到令狐沖如何將青城派兩名弟子踢下樓去之事。劉正風道:「岳師兄門規極嚴,咱們還有不知道的麼?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份了些。」天門道人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他一句話出口,便覺在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師的身份,但說也說了,已無法收回,怒氣沖沖,「波」的一聲,重重噓了口氣,坐入椅中。

  勞德諾道:「劉師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還請師叔賜告。」劉正風道:「適才地絕道兄說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門道兄的弟子董百城賢侄上衡陽醉仙樓喝酒,上得酒樓,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大吃大喝。這三個人,便是淫賊田伯光,令狐師侄,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了。地絕道兄一見,便覺十分礙眼,這三人他本來都不認得,只是從服飾之上,得知一個是華山派弟子,一個是恆山派弟子。定逸師太莫惱,儀琳是被人強迫,身不由主,那是顯而易見的。地絕道兄說那田伯光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一時想不到此人是誰,後來聽令狐師侄開口說道:『田兄,來,再乾一杯!你輕功獨步天下,酒量卻比我差上三分了。』他既姓田,又說輕功獨步天下,瞧這形貌,正是江湖上傳說的萬里獨行田伯光,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地絕道兄是個嫉惡如仇之人,他見這三人同桌共飲,自是心頭火起。」

  勞德諾心想:「醉仙樓頭,三人共飲,一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一個是出了家的小尼姑,另一個卻是咱們華山派的大弟子,那確是不倫不類之至。」劉正風道:「他接著聽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自稱名門正派的欺世盜名之徒。令狐兄,你雖是華山派弟子,卻還有三分豪氣,跟你喝一場酒,卻也不枉了。來,咱們鬥鬥酒,我的酒量至少也比你好上一倍。小尼姑,你陪咱們喝,不喝,我就灌——』」劉正風說到這裏,勞德諾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地絕道人,臉上露出懷疑之色。劉正風登時會意道:「地絕道兄重傷之餘,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我給他補上一些,但大意不錯。地絕道兄,是不是?」地絕道人道:「正——正是,不錯,不錯!」

  劉正風道:「地絕道兄當時便忍耐不住,拍桌罵道:『你是淫賊田伯光麼?武林之中,人人欲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裏自報姓名,卻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田伯光這廝驕傲得緊,說了幾句得罪地絕道兄的話,地絕道兄拔出兵刃上去動手,想是他俠義為懷,殺賊心切,鬥了數百回合後,一不留神,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董賢侄奮身救護師叔,竟給田伯光殺了。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實在可惜。當時令狐沖始終坐在一旁,竟未出手相助,未免有失我五嶽劍派結盟的義氣。天門道兄所以著惱,便是為此。」

  天門道人怒道:「甚麼五嶽劍派結盟的義氣,那也罷了,咱們學武之人,這是非之際,總得分個明白,和這樣一個淫賊——這樣一個淫賊——」氣得臉如巽血,似乎一叢長鬚每一根都要豎將起來,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師父,弟子有事啟稟。」天門道人聽得是徒兒王崑的聲音,便道:「進來!甚麼事?」

  一個三十來歲,英氣勃勃的青年走了進來,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一禮,又向其餘眾前輩行禮,然後轉向天門道人說道:「師父,人清師叔傳了訊息來,說道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山搜尋田伯光、令狐沖兩個淫賊,不見其蹤跡——」勞德諾聽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淫賊」之列,大是臉上無光,但大師哥確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麼法子?只聽那王崑續道:「但在衡山城外,卻發現一具屍體,胸口中了一劍,那口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天門道人急問:「死者是誰?」王崑的眼光轉向余滄海,說道:「是余師叔門下的一位師兄,當時咱們都不識得,這屍首搬到了衡山城裏之後,才有人識得原來是羅人傑羅師兄——」

  余滄海「啊」的一聲站了起來,叫道:「是人傑?屍首呢?」只聽得門外有人接口道:「在這裏。」余滄海此人極是沉得住氣,雖然乍聽噩耗,死者又是本門中「英雄豪傑」四大弟子之中的羅人傑,卻仍是不動聲色,說道:「煩勞賢侄,將屍首抬了進來。」門外有人應道:「是!」兩個人抬著一塊門板,走了進來,只見門板上那屍體的胸口,插著一柄利劍。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剌而上。一柄三尺長劍,留在體外的不足一尺,顯然這劍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武林中人倒還真少見。

  王崑說道:「人清師叔帶了訊來,說道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最好這裏的師叔、師伯們有一兩位前去相助。」定逸和余滄海齊聲說道:「我去!」便在此時,門外傳進來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回來啦!」定逸臉色一變,喝道:「是儀琳?給我滾進來!」眾人目光一齊望向門口,要瞧瞧這個公然與兩個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麼一個人物。

  門帘掀處,眾人眼前陡然一亮,只見這小尼姑清秀絕俗,容色照人,果然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兒。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卻是裹在一襲寬大的緇衣之中,仍是掩不住娉婷之態。但見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師父——」兩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定逸沉著臉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來?」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兒不能再見著你老人家了。」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人人心中不禁的想道:「這樣一個美女,怎麼去做了尼姑?」只見她兩隻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般,王崑和兩名抬了羅人傑屍體進來的年青弟子,不由自主的心中為之一動。

  余滄海只是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目光只是停在羅人傑身上那柄利劍之上,見到柄上飄著青色的絲穗,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刻著「華山令狐沖」五個小字。他目光轉處,見勞德諾腰間佩劍,一模一樣也是飄著青色絲穗,突然間欺身近前,左手一伸便向他雙目中插了過去,指風凌厲,剎那間指尖已觸到他眼皮。

  勞德諾大驚之下,急使一招「舉火撩天」,高舉雙手去格。余滄海一聲冷笑,左手轉了個極小的圈子,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跟著右手伸出,刷的一聲,拔出了他的長劍。勞德諾雙手入於彼掌,一掙之下,對方屹然不動,長劍的劍尖卻已對準了自己胸口,驚呼:「不——不關我事!」余滄海看那劍刃,見上面刻著「華山勞德諾」五字,字體大小,與另一柄劍上的一模一樣。他手腕一沉,將劍尖指著勞德諾的小腹,陰森森的道:「這一劍斜剌而上,是貴派華山劍的什麼招法?」

  勞德諾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我——我們華山劍法沒——沒有這一招。」余滄海心中本也有些奇怪,致羅人傑於死這一招,長劍自小腹剌入,劍尖直至咽喉,難這令狐沖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剌?他殺人之後,又為什麼不拔出長劍,故意留下證據?哼,顯然他是有意跟青城派挑釁來著。忽聽得儀琳說道:「余師伯,手下留情,令狐大哥這一招,用的多半不是華山劍法。」

  余滄海轉過身來,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寒霜,向定逸師太道:「師太,你聽聽令高徒的說話,她叫這惡賊作什麼?」定逸怒道:「我沒耳朵麼?要你來提醒。」要知道定逸師太生平最是護短,明知是自己錯了,也要強辯到底。她聽得儀琳叫令狐沖為「令狐大哥」,心頭早已有氣,余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她已然開口大聲申斥,但偏偏他搶先說了,她反而轉過來迴護徒兒,說道:「她順口這麼叫,又有什麼干係?我五嶽劍派結義為盟,五派門下,大家都是師兄弟,有什麼希奇了?」言下之意,竟是說你青城派不在五嶽劍派之列,我根本便瞧你不起。

  余滄海如何不明白她話中含意,當即冷笑道:「好,好!不知令狐沖是不是五嶽劍派的門下!」丹田中內力上湧,左手一推,內力外吐,將勞德諾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牆上,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喝道:「你這傢伙難道是好東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窺探於我,存的是什麼心?」勞德諾給他這一撞,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伸手在牆上強行支撐,只覺雙膝酸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但想到師門聲名,說什麼也要強行撐住,聽得余滄海這麼說,心中更是暗暗叫苦:「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畢竟被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給發覺了。」

  定逸道:「儀琳,來,你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清清楚楚的給師父說。」說著拉了她手,便向廳外走去,眾人心中都十分明白,這樣美貌之極的一個小尼姑,落入了田伯光這種採花淫賊手中,那裏還能保得清白?其中經過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師太是要將她帶到無人之處,再行詳細查問。

  突然間青影一晃,余滄海閃到門前,擋住了出路,道:「此事涉及兩條人命,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他頓了一頓,又道:「董百城賢侄是五嶽劍派中人,五派門下,大都是師兄弟,給令狐沖殺了,泰山派或許可以不怎麼介意。我這徒兒羅人傑,可沒資格與令狐沖兄弟相稱。」他辭鋒咄咄,竟是直駁定逸適才的言語,定逸是個性如烈火之人,平日連師姊定閒也容讓他三分,如何肯給余滄海這般擋住去路?聽了這幾句話後,兩條淡淡的柳眉便即向上豎起。

  知道定逸師太脾氣之人,見她雙眉這麼一豎,便要動手。她和余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一流高手,兩人一交上手,片刻間可就接難分上下,而且這事登時便鬧大了。劉正風急忙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兩位大駕光臨劉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千萬衝著我這小小面子,別傷了和氣。卻是劉某招呼不周,請兩位莫怪。」說著連連作揖,定逸師太哈的一聲笑,道:「劉三爺說話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氣,跟你有甚麼相干?他不許我走,我偏要走。你若不攔著我的路,要我留著,倒也可以。」

  余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幾分忌憚,真的和她交手,本來無必勝把握,而且她師姊定閒為人雖是隨和,武功之高,卻是眾所周知,今日就算勝了定逸,她掌門師姊絕不能撇下不管,事情一做了出來,不免後患無窮,當即也是哈哈一笑,道:「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和大夥兒言明真相,余滄海是甚麼人,豈敢阻攔恆山派白雲庵主的道路?」說著身形一晃,歸位入座。定逸師太道:「你知道就好。」拉著儀琳的手,也回歸己座,道:「到底那一天跟你失散後,後來事情怎樣?」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忙加上一句:「只揀要緊的說,沒相干的,就不用囉唆。」

  儀琳應道:「是!弟子沒做甚麼有違師訓之事,只是求師父作主,去殺了田伯光這惡賊,給弟子作主。他——他——他——」定逸點頭道:「是了,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儀琳奇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淚來,嗚咽道:「他——他已經死了!」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門道人大聲道:「他怎麼死的?是誰殺死他的?」儀琳道:「就是這——這個青城派的——的壞人。」伸手指著羅人傑的屍體。

  天門道人聽說令狐沖已死,胸中怒氣全消。余滄海更不禁的感到得意,心想:「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傑殺的。如此說來,他二人是併了個同歸於盡。好,人傑這孩子,我早知他有種,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視儀琳,冷笑道:「你五嶽劍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壞人了。」儀琳垂淚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說你余師伯,我只是說他。」說著又向羅人傑的屍身一指。

  定逸向余滄海道:「你惡狠狠的嚇唬孩子幹甚麼?儀琳,不用怕,這人怎麼壞法,你都說出來好了,師父在這裏,有誰難為你?」說著向余滄海白了一眼。余滄海道:「出家人不打訛語。小師父,你敢對著觀音菩薩立一個誓嗎?」他害怕儀琳受了師父的指使,將羅人傑的行為說得十分不堪,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於盡,死無對證,只有聽儀琳一面之辭了,儀琳道:「我對師父,絕不撒謊。」跟著向外跪了下來,雙手合什,垂眉說道:「弟子儀琳,向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稟告,絕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菩薩神通廣大,垂憐鑒察。」眾人聽她說得誠懇,又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都對她生了好感,一個黑鬚書生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此時卻插口說道:「小師父既這般立誓,自是誰也信得過了。」原來這鬚生姓聞,人人都叫他聞先生,叫甚麼名字,卻是誰也不知,只知他是陝南人,一對判官筆使得出神入化,乃是點穴打穴的高手,定逸道:「牛鼻子聽見了麼?聞先生都這般說,還有甚麼假的?」

  眾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但見她雖是秀色照人,然而恰似明珠美玉,純淨無瑕,即是余滄海心中,也想:「看來這小尼姑倒不是個說謊之人。」這時花廳上寂靜無聲,只候儀琳開口說話。

  只聽她說道:「昨日下午,我隨了師父和眾師姊去衡陽,行到中途,天上下起雨來,下嶺之時,我腳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掌上弄得滿是泥濘青苔。到得嶺下,我去山溪再洗手,突然之間,我看到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個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驚,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點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師父來救我,但已叫不出聲來。那人將我身子提起,放在山洞之中。我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見他並不兇惡,才放寬了些心。過了好一會,聽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儀琳,儀琳,你在那裏?』那人只是笑,低聲道:『她們若是找到這裏,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師姊到處尋找,又走回了頭。

  「那人不聽見聲音,便拍開了我的穴道。我當即向山洞外逃走,那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衝,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我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說:『你還逃得了麼?』我向後躍退,抽出長劍,便想向他刺去,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出家人慈悲為本,何苦傷他性命?因此這一劍就沒剌出。我說:『你攔住我幹甚麼?你再不讓開,我這劍就要——剌傷你了。』那人只是笑,說道:『師父,你良心倒好,你捨不得殺我,是不是?』我道:『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殺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麼坐下來談談。』我說:『師父師姊在找我呢,再說,師父不許我隨便跟男人說話。』那人道:『你說都說了,多說幾句,少說幾句,又有甚麼分別?』

  「我說:『快讓開吧,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很厲害的?他老人家見到你這樣無禮,說不定把你兩條腿也打斷了。』他說:『你要打斷我兩條腿,我就讓你打。你師父嘛,她這樣老,我可沒胃口。』——」

  定逸喝道:「胡鬧!這些瘋話,你也記在心裏。」她知道這個小弟子天真瀾漫,不明世事,於男女之情,更是半點不知,那淫賊說這些污言穢話,她根本不懂,是以照樣在大庭廣眾之間搬述出來。眾人聽了,無不忍俊不禁,只是礙著定逸師太,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

  儀琳道:「他是這樣說的啊。」定逸道:「好啦,這些瘋話,無關要緊,不用提了,你只說怎麼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儀琳道:「是。這人折斷了我的劍後——」定逸道:「他折斷你的劍?」儀琳道:「是啊,他又說了許多話,只是不讓我出去,說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沒遮攔,這些話也說得的?」儀琳道:「是他說的,我可沒有應啊,也沒陪他睡覺——」定逸喝聲更響:「住口!」便在此時,抬著羅人傑屍身進來的一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揚手,一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這一潑之中,使上了恆山嫡傳內力,既迅且準,那弟子不及閃避,一碗熱茶都潑在他的臉上,痛得哇哇大叫。余滄海怒道:「你這是幹甚麼?說便可以說,笑卻不許笑!橫蠻之至!」

  定逸師太斜眼道:「恆山定逸蠻了幾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說著提起那隻空茶碗,便欲向余滄海擲去。余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轉過了身子。定逸師太見他一番有恃無恐的模樣,又素知青城派掌門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緩緩放下茶碗,向儀琳道:「說下去!那些沒要緊的話,別再囉唆。」

  儀琳道:「是了,師父。我要從山洞中出來,那個人卻一定攔著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裏焦急得很,一劍便向他剌去。我還是不想殺他,只是要嚇他一嚇。師父,我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不料他左手搶了過來,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驚,右手中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厲害,右手拿著劍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卡的一聲,便將我這柄劍扳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定逸道:「扳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儀琳道:「是。」定逸和天門道人對望了一眼,二人心下明白,那田伯光若是將長劍從中折斷,可說毫不稀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斷一柄純鋼劍寸許一截,指力之強,可說是非同小可。天門道人一伸手,從一名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卜的一聲,扳斷了寸許長的一截,問道:「是這樣麼?」儀珠道:「原來師伯也會!不過他那截斷劍的斷口,比師伯扳的還平整些。」天門道人哼的一聲,將斷劍還入弟子的劍鞘之中,左手隨手在桌几上一拍,一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几面,瞧上去倒似是高手匠人鑲嵌的一聲。儀琳拍手道:「師伯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惡人田伯光一定不會了。」突然間她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唉,可惜師伯那時沒有幫忙,否則令狐大哥也不會身受重傷了。」天門道人道:「甚麼身受重傷?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麼?」儀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為身受重傷,才會給青城派那個惡人羅人傑害死。」余滄海聽她稱田伯光為「惡人」,稱自己的弟子也是「惡人」,竟將青城門下與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提並論,不禁又哼了一聲。

  眾人見儀琳一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眼見便要哭出聲來,誰也不敢去問她。她雖是定逸的弟子,但天門、劉正風、關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長輩,心中都不自禁的對她生出愛憐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幾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頭頂的加以慰撫了。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哽咽道:「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兩隻手卻都被他捉住了。就在這時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哈哈哈,笑三聲,停一停。田伯光厲聲問道:『是誰?』外面那人又是哈哈哈的連笑了三次。田伯光罵道:『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田大爺發作起來,你可沒命啦!』而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聲。田伯光不去理他,又來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卻又笑了起來。那人一笑,田伯光就發怒,我真盼那人快來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害,不敢進山洞來,只是在山洞外笑個不停。

发表于 2007-1-14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费心了,这是哪一版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詳述經過

  「田伯光怒極,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遍,找他不到,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定逸師太橫了他一眼,道:「那有甚麼有趣了?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來?」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樣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一笑,便衝了出去。不想洞外那人機警得很,竟也不發出半點聲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若是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衝出,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多謝你,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眾人均想,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罕有其匹,那人居然膽敢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

  只聽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竄了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那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衝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救你。他點了你何處穴道?』我說:『「肩貞」「環跳」!你是那一位?』他道:『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環跳兩穴推宮過血。』定逸師太聽到這裏,不禁皺起了眉來,心想男女授受不親,何況你是個女尼,環跳穴是在大腿之上,給一個男人伸手推拿,實在大大的不妥,只是當時事在危急,穴道不解,難以逃走,不免失身在田伯光之手,兩害相權取其輕,武林人士,也顧不得這許多了,當下假裝沒想到此節,不加詢問。只聽儀琳又道:「不料田伯光這惡人指力十分厲害,封閉我穴道後,那人雖是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追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師妹有難,焉能不救?』」

  定逸道:「他也是五嶽劍派的?」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大哥令狐沖啊。」

  定逸和天門、余滄海、何三七、關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氣。這花廳上眾人,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是令狐沖,但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確定。

  儀琳續道:「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長草叢中。剛剛躲好,田伯光便進入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氣,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懂是甚麼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他料想我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頭頂掠過,只差得幾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

  「忽然之間,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我吃了一驚,低聲問:『你受了傷麼?』他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他才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我說:「你傷得很厲害,須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只是伸手去按住他的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哈哈,原來在這裏,我瞧見啦。站起身來!』我聽得田伯光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當啦,田伯光騙你們的,他可沒有瞧見你。」儀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裏,怎麼知道?」定逸道:「那有甚麼難猜?他若是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刀將令狐沖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沒有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驚嚇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聽到聲音,又去砍草找尋。

  「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師妹,咱們若能再挨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穴道上氣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她說到這裏,關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關先生道:「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心裏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哥已很是欽佩,他既這麼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一竄進了山洞,將我放在地下。我說:『我衣袋裏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吧。』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為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砍在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有發覺。我心裏難過,不明白取藥有甚麼不方便——」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沖倒是個正人君子了。」

  儀琳睜大了一雙清澈明亮的妙目,露出詫異色,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余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是素不相識,只怕他早就見過你的面子,否則焉有這等好心?」言下之意,是說令狐沖為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絕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果決,聲音雖仍溫柔,卻是大有所斬釘截鐵之意。眾人為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無不跟著信了。余滄海心想:「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為,多半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紮好自己傷口後又在我肩貞環跳兩穴處給我推宮過血。過不多時,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音越來越近,田伯光伸劍在草叢中亂揮亂砍,走到了山洞門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聽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氣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貞穴上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著說:『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裏。』伸手來抓我身子,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大哥剌中了一劍。

  「可惜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後一躍,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黑暗中呼的一聲,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人便動起手來。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幾招,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天門道人突然插口問道:「令狐沖和他鬥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胡裏胡塗,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只聽得田伯光笑道:『啊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我敵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華山也好,恆山也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哥說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田伯光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岳老兒親來,也鬥我不過。』令狐大哥卻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貞穴上一陣劇痛,原來是肩頭的穴道解了,這時環跳穴又痛了幾下,我支撐著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上那柄斷劍。令狐大哥聽到聲音,喜道:『你穴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他說:『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什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你問我尊姓大名,說給你知卻也不妨。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師父,你說好笑不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

  儀琳道:「啊,原來如此。令狐大哥又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去,咱們朋友都在衡山,諒這惡賊不敢上衡山找你。』我道:『我若是出去,他殺死了你怎麼辦?』令狐大哥道:『他殺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田伯光拋下的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隻身單刀,會鬥華山恆山兩派。』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說:『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胡塗透頂,還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著說:『這小尼姑捨不得我,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去不去?』我道:『不去!』令狐大哥道:『你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胡塗,教了你這小胡塗出來。』我道:『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道:『好,你仍舊不走!我罵定逸這老胡塗——』」

  定逸臉色一沉,模樣十分難看。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氣,他是為我好,並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自己胡塗,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一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才將他逼退,令狐大哥道:『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要罵你師父啦,你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旁邊,礙手礙腳,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一句話倒是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麼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囉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勞德諾聽到這裏,不由得一怔:「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

  關先生點頭道:「這令狐沖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勞德諾卻想:「大師哥為人刁鑽古怪,此事定有另外用意。他一身卓越武功,卻命喪青城派羅人傑之手,當是可嘆可惜。」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這令狐沖好生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後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突然間她想起一事,向勞德諾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塗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諾見了她聲色俱厲的模樣,忙躬身道:「不,不!弟子萬萬不敢。」

  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那令狐沖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鬍子也這麼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定逸聽他這麼一解釋,登時恍然,原來令狐沖倒是顧全儀琳的清譽。其時在山洞之中,一團漆黑,相互不見其面,儀琳脫身之後,與人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名聲,亦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得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後來怎樣?」

  儀琳道:「那時我仍舊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你為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師父若知我如此沒有同道義氣,定然將我殺了。』」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是,咱們學武之人,若是不顧江湖義氣,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眾人見她說得極是豪邁,均想:「這老尼姑的氣慨,倒是不減鬚眉。」

  儀琳續道:「可是令狐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裏礙手礙腳,教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來陷害於我。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霉,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我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卻怕保不了這小尼姑性命,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吧,我今日是認命啦!』」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柔軟之音,轉述令狐沖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為之莞爾。只聽她又道:「我聽他這麼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在山洞之中,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的確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氣,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敵?」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聽他越罵越兇,只得說道:『勞大哥,我去了!後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找遠越好!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從來沒見過你,以後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睹錢,再見你幹甚麼?』」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混帳,你就該刺他幾個透明窟窿!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我怕惹他生氣,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聽得洞裏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若田伯光勝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勝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賭必輸』,於是我咬了咬牙,提氣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著收拾田伯光那惡人。」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後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為——因為見到了我,所以運氣不好?」定逸怒道:「什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這裏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氣都不好。」眾人聽了,都是臉露微笑,卻是誰都不敢笑出聲來。

  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了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那知就在此時,田伯光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幾步,便給他抓住。我想既是他追到這裏,那位華山派的勞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對我無禮,只說:『你跟著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若是倔強不聽話,我即刻把你衣服剝得精光,教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著他進城,來到那家酒樓醉仙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是天上仙姑下凡。這裏是醉仙樓,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他說:『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當真守得這麼多?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戒。什麼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這裏,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說後來怎樣。」儀琳道:「是。後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偷喝酒吃狗肉。』」眾人一聽,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田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是實心眼兒,說話不知避忌。」

  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你不上樓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壞,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肉、魚啊這些葷菜。他說我若不吃,他要撕爛我衣服。

  「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腰懸長劍,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乾。他自己斟了一碗,又一口喝乾,再斟一碗,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請!』自己喝乾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謝天謝地,他沒有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為了救我,受傷可著實不輕。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道:『是你!』他道:『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豎,讚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怎地此刻忽然變了好朋友?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那有你這般瀟灑!』那人一笑,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道:『是了,你是華山令狐沖。素聞華山首徒矯矯不群,敢作敢為,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令狐沖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為?』」

  定逸臉色發青,只是道:「這惡賊該死之極,該死之極!」儀琳泫然欲涕,道:「師父,令狐哥大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問:『那又為什麼?』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一嗜,那是愛睹如命,只需瞧見了牌九骰子,連自己姓什麼也忘記了,可是只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碰到什麼輸什麼,當真是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凡是華山派的師兄弟們,個個都是這樣。所以咱們華山弟子,一見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是恭恭敬敬,心中無不大叫倒霉!』」

  定逸大怒,一反手,拍的一聲,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勞德諾無可閃過,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險便欲摔倒。劉正風笑道:「定逸師太,怎地沒來由生這氣?令狐賢侄為了要救令高足,所以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花言巧語,你怎地信以為真了?」定逸一怔道:「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劉正風道:「我是這麼猜想。儀琳師侄,你說是不是?」

  儀琳又是眼圈一紅,道:「令狐大哥是很好的,就是——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師父生氣,我不敢往下說了!」定逸道:「你說出來!一字不漏的說出來,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還是歹意,這傢伙倘若是個無賴浪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岳老兒算帳。」儀琳囁囁了幾句,不敢往下說,定逸道:「說啊,不許為他諱忌,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儀琳道:「是!令狐大哥又道:『田兄,咱們學武之人,一生是在刀尖上討生活,雖是武藝高強的佔便宜,但歸根結底,終究是在碰運氣,你說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生死存亡,便講運道了。別說這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提起來沒三兩重,就算是天仙下凡,我令狐沖正眼也不瞧她。一個人畢竟是性命要緊,重色輕友固然不對,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這小尼姑啊!萬萬碰她不得。』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子,怎麼一提到尼姑,便偏有這許多忌諱?』令狐大哥道:『嘿,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後,倒的霉實在太多,又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過,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險些兒喪了性命。這不算倒霉,什麼才是倒霉?』田伯光哈哈大笑,道:『這倒說的是。』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說話,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喝酒便喝個痛快,你叫這小尼姑滾蛋吧!我良言勸你,你若是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華蓋運,以後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這「天下三毒」,你怎麼不遠而避之?』

  「田伯光問道:『什麼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色,道:『你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線蛇,有膽無膽莫碰他!」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線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都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罵道:「放他娘的狗臭——」

  定逸本來要罵「放他娘的狗臭屁」,但到得最後關頭,這個「屁」終於忍住了不說。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見她滿臉脹得通紅,又移遠了一步。

  劉正風嘆道:「令狐賢侄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開河,未免過份了些。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跟田伯光這種大惡徒打交道,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儀琳道:「劉師叔,你說那些言語,卻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劉正風道:「自然是了。五嶽劍派之中,那有這種既無聊,又無禮的說話?再過一日,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說什麼也要回個吉利,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什麼顧忌,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定逸聽了這幾句話,臉色略和,哼了一聲,罵道:「這小子一張臭嘴,不知是那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她言下之意,自是將令狐沖的師父華山掌門給罵上了。

  劉正風道:「師太不須著惱。田伯光那廝,武功是很厲害的了。令狐師侄鬥他不過,眼見儀琳小師父身處極大危難之中,只好騙造些言語出來,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踏遍了天下,豈能輕易受騙?世俗之人無知,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也是事實,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定逸轉頭向儀琳道:「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

  儀琳搖頭道:「沒有,田伯光當時有些猶豫,一時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兩眼,說道:『多謝令狐兄相助的美意,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裏陪著便是。』令狐大哥道:『嘿嘿,多見一刻,多一分倒霉。胃口大倒,胃口大倒。』就在這時,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搶到田伯光的面前,大聲喝:『你——你就是田伯光嗎?』田伯光道:「怎樣?」那年輕人道:「殺了你這淫賊!」一劍向田伯光剌去,看他劍招,是泰山派的劍法,就是這一位師兄。」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身屍。

  她頓了一頓,便說繼續道:「田伯光並不站起,側身避過,說道:『令狐兄,這人是泰山派的,你幫不幫他?』令狐大哥道:『五嶽派,同氣連枝,自然要幫。』田伯光道:「你們華山、泰山、恆山三個人聯手,也打我不過。』令狐大哥道:『打不過也要打。』說著便拔出劍來,這時那年輕人已向田伯光剌了七八劍,都給他一一讓過。那年輕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罵道:『我五嶽劍派之中,焉有你這種淫徒惡賊?』跟著,一劍竟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一躍退後避開了這劍,一劍卻向田伯光後心剌去。那時我拔出半截斷劍,也向田伯光夾攻。但這惡人武功當真厲害,他身子一晃之間已多了一柄單刀,笑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將單刀還入刀鞘之中。那位泰山派的師兄,不知何時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鮮血直冒,他眼睛瞪著田伯光,身子搖晃了幾下,倒向樓板。」她說到這裏,目光轉回地絕道人,道:「這位泰山派的師伯一縱身便搶到了田伯光面前,一聲猛喝,出劍疾攻。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這位師怕攻了十七八劍,田伯光擋了十七八招,一直坐著,沒有起身。」天門道人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道:「師弟,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

  天門道人問這句話時,眼睛瞧向躺在門板的師弟。地絕道人一聲長嘆,臉上本來已無半點血色,此時更加猶如死人一般的慘白,緩緩將頭轉了開去。眾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乃是默認田伯光的武功確是十分了得,各人的目光又都轉向儀琳,靜候她接續說下去。

  儀琳續道:「那時候令狐大哥揮出長劍,突然間向田伯光疾剌一劍。田伯光迴過單刀,將他這一劍擋開,身子向後一晃,終於站了起來。」定逸道:「你又說得不對了。難道地絕道人連剌他十七八劍,他都不用起身,令狐沖只剌他一劍,他便須站起來。」儀琳道:「那田伯光是有解釋的,他說:『令狐兄,我當你是朋友,你以兵刃攻我,我若仍是坐著不動,那是瞧你不起。我武功雖比你高,心中卻敬你為人,因此不論勝敗,都須起身招架。對付這牛鼻子卻又不同。』令狐大哥哼了一聲,道:『承你青眼,令狐沖臉上貼金。』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師父,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劍光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

  定逸點頭道:「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叫什麼『長江三疊浪』,據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那田伯光如何拆解?」廳上眾人,個個都知華山劍法中「長江三疊浪」這連環三招的了得,均欲知道田伯光的應付之道。只聽儀琳道:「那田伯光接一招,退一步,連退了三步,喝采道:『好劍法!』轉頭向地絕師叔道:『牛鼻子,你為什麼不上來夾攻?』原來令狐大哥一出絕招,地絕師叔便站在一旁,並不上前相助。

  「地絕道人冷冷的道:『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豈肯與淫邪人聯手?』我忍不住了,說道:『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他是好人!』地絕師叔冷笑道:『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間,地絕師叔『啊』的一聲大叫,雙手按住了胸口,臉上神色十分古怪。田伯光還刀入鞘,說道:『坐下,坐下,喝酒,喝酒。』我見地絕師叔雙手十指的指縫中,不絕的滲出鮮血來,不知田伯光使了什麼神奇的刀法,我沒見到他伸臂動手,地絕師叔胸口已中了一刀,這一刀當真比電光還快,我嚇呆了,只道:『別——別殺他!』田伯光笑道:『小美人兒說不殺,我就不殺!』地絕師叔按住傷口,衝下了樓梯,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田伯光道:『令狐兄,坐下喝酒,這牛鼻子驕傲得緊,寧死不會要相幫,又何苦自討沒趣?』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一連喝了兩碗酒。

  「田伯光道:『這牛鼻子道人,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我一刀砍得不算慢,他居然能及時身子向後縮了三寸,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天下英雄中能逃過我這一刀的,這位地絕道人還是第一個,好,好武藝,泰山派的玩藝還有兩下子。令狐兄,這牛鼻子不死,以後你的麻煩可就多了。』令狐大哥笑道:『我一生之中,麻煩天天都有,管他的,喝酒,喝酒。田兄,你跟我動手,我便避不了。』田伯光笑道:『剛才倒是留了情,那是報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我聽了好生奇怪,如此說來,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倒還是令狐大哥佔了上風,饒了他性命。」眾人聽到這裏,臉上又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均覺令狐沖不該和這種十惡不赦的淫賊拉交情。

  儀琳續道:「當時令狐大哥便道:『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盡全力,藝不如人,為何敢說劍下留情?』田伯光哈哈一笑,說道:『當時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這小尼姑發出聲息,被我查覺,可是你卻屏住呼吸,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我拉住了這小尼姑,當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你若是等得片刻,待我心無旁騖之時,一劍剌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令狐兄,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其間輕重,豈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願施此暗算,所以那一劍嘛,嘿嘿,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麼一剌。』

  「令狐大哥道:『我若是多待片刻,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說,我雖是見了尼姑便生氣,但恆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一。你欺到我們頭上來,卻是容你不得。』田伯光笑道:『話是如此,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條臂膀就此廢了,何以你這一劍剌中我後,卻又縮去?』令狐大哥道:『我是華山弟子,豈能暗箭傷人?你先在我肩頭砍了一刀,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大家扯個直,再來交手,堂堂正正,誰也不佔誰的便宜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來來來,喝一碗。』令狐大哥道:『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卻是你不如我。』田伯光道:『酒量不如你嗎?那也未見得,咱們便來比上一比。來,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令狐大哥眉頭一皺,道:『田兄,我知道你也是個不佔人便宜的好漢,這才跟你賭酒,那知大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田伯光斜眼看他,問道:『我如何佔你便宜了?』令狐大哥道:『你明知我討厭尼姑,一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還能跟你賭酒?』田伯光又大笑起來,道:『令狐兄,我知你千方百計,要救這小尼姑,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既是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說什麼也不放他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個條件。』令狐大哥道:『好,你說出來吧,上刀山,下油鍋,我令狐沖認命了,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

  「田伯光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道:『你喝了這碗酒,我跟你說。』令狐大哥端起酒碗,一口喝乾,揚了揚酒碗,道:『乾!』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笑道:『令狐兄,在下既當你是朋友,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朋友妻,不可戲。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小尼姑——』」儀琳說到這裏,雙頰暈紅如火,把頭低了下去,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宛若蚊鳴,細不可聞。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對坐比鬥

  定逸伸手在桌上一拍,道:「胡說八道,越說越下流了。後來怎樣?」儀琳細聲道:「那田伯光口出胡言,笑嘻嘻的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答應娶她——娶她為妻,我即刻放她,還向她作揖陪罪,除此之外,萬萬不能。』令狐大哥呸的一聲,道:『你要我倒足一世霉麼?此事再也休提。』田伯光那斯又胡說了一大篇,說什麼留起頭髮,就不是尼姑,還有許多教人說不出的瘋話,我掩住耳朵,不去聽他。令狐大哥道:『住嘴!你再開這種無聊玩笑,令狐沖當場便給你氣死。你不放她,咱們便來決一死戰。』田伯光笑道:『講打,你是打我不過的!』令狐大哥道:『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便不是我對手。』」

  眾人先前聽儀琳述說,田伯光如何坐在椅上,一直沒站起來,卻一連擋架了泰山派高手地絕道人十七八招凌厲的攻勢,則他善於坐著而鬥,可想而知,令狐沖居然說:「站著打,我不是你對手;坐著打,你不是我對手。」這句話,自是為了故意激惱他而說。何三七點頭道:「遇上了這種惡徒淫賊,先將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後乘機下手,倒也不失為一條妙計。」

  儀琳續道:「可是那田伯光聽了這幾句話後,卻也不生氣,只是笑嘻嘻的道:「令狐兄,田伯光佩服你的豪氣膽識,可不是你的武功。」令狐大哥道:「令狐沖佩服你的,乃是你站著打的快刀,卻不是坐著打的刀法。」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可不知道了,少年之時,我腿上得過寒疾,有超過兩年功夫,我坐著習練刀法,坐著打正是我的拿手好戲。適才我和那泰山派的牛——牛——道人拆招,倒不是輕視於他,只是我坐著使刀使得慣了,也就懶得站將起來。令狐兄,這一門功夫,你是不如我的。』

  令狐大哥說道:『田兄,你這個可不知道了。你不過少年之時為了腿患寒疾,坐著練了兩年刀法,時候再多,也不過兩年,我別的功夫不如你,這坐著使劍,卻比你強。我天天坐著練劍。』」她說到這裏,眾人目光向勞德諾瞧去,要知道此言是否屬實,各人均想:「可不知華山派武功之中,有這樣一門練法。」勞德諾笑著搖了搖頭,道:「大師哥騙騙他的,敝派沒這一門功夫。」儀琳道:「田伯光臉上露出詫異之色,道:『當真有這回事?在下這不是孤陋寡聞了,倒想見識見識華山派的坐——坐——什麼劍法啊?』令狐大哥笑道:『這些劍法不是我恩師所授,是我自己創出來的。』田伯光一聽,登時臉色一變,道:『原來如此,令狐兄大才,令人好生佩服。』」眾人均知田伯光何以動容。要知武林之中,要新創一路拳法劍法,當真是談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過人的才智學識,絕難別開蹊徑,另創新招。像華山派這種開山立派數百年的名門大派,本派武功的一招一式,無不經過千錘百鍊,要將其中一招稍加變易,也是艱難之極,何況另創一套劍派?勞德諾心想:「原來大師哥暗中創了一套劍法,怎地不跟師父說,難道他想自立門戶不成?是了,多半他受了師父杖責,心中不忿,有意脫離華山一派,免得多受屈辱。」

  只聽儀琳嘆道:「當時令狐大哥嘻嘻一笑,道:『這種劍法臭氣沖天,有何值得佩服之處?』田伯光大感詫異,問道:『怎地臭氣沖天?』我心中也是好生奇怪,劍法最多是不高明,那有什麼香氣臭氣。只聽得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茅廁之中,到處蒼蠅飛來飛去、好生討厭,於是我提起劍來,擊剌蒼蠅,初時剌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劍便剌到蒼蠅,漸漸心神領會,從這些擊剌蒼蠅的劍招之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使這套劍法之時,一直是坐著出恭,豈不是臭氣有點難聞麼?』

  「他說到這裏,我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位令狐大哥真是滑稽,天下那有這樣練劍的。田伯光聽了,卻臉色鐵青,道:『令狐兄,我當你是個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當我田伯光是茅廁中的蒼蠅,是不是?好,我便領教領教你的這路——你這路——』」

  眾人聽到這話,都是暗暗點頭,要知高手比武決勝,倘若心意浮躁,可說是先自輸了三成,令狐沖這種言語,顯然意在激怒對方,現在田伯光發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計了。定逸問道:「後來卻又如何?」

  儀琳道:「令狐大哥笑嘻嘻的道:『在下練這路劍法之時,只是為了好玩,絕無與人爭勝拚鬥之意,田兄千萬不可誤會,小弟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田兄當作是茅廁裏的蒼蠅。』我聽他說到茅廁裏的蒼蠅,忍不住又笑了一聲。田伯光更加惱怒,抽出單刀,放在桌上,說道:『好,咱們便大家坐著,比上一比。』我見到他眼中露出兇光,心中很是害怕,這田伯光顯然已動殺機,要將令狐大哥殺了。

  「令狐大哥笑道:『坐著使刀使劍,你沒我功夫深,你是比不過我的。令狐沖今日新交了田兄這個朋友,又何必傷了兩家和氣?再說,令狐沖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勝場的功夫上佔朋友的便宜。』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自甘情願,不能說是你佔了我便宜。』令狐大哥道:『如此說來,田兄是一定要比?』田伯光道:『一定要比!』令狐大哥道:『一定要坐著比!』田伯光道:『對了,一定要坐著比!』令狐大哥道:『好,既是如此,咱們得訂下一個規條,勝敗未決之時,那一個先站了起來,便算是輸了。』田伯光道:『不錯!勝敗未決之時,那一個先站起身來,便算是輸了。』

  「令狐大哥又問:『輸了的便怎樣?』田伯光道:『你說如何便如何?』令狐大哥道:『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輸之人,今後見到這個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無禮的言語行動,一見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說道:小師父,弟子田伯光拜見。』田伯光道:『呸!你怎知一定是我輸了?要是你輸呢?』令狐大哥道:『我也是一樣,是誰輸,誰便得改投恆山派門下,做定逸老師太的徒孫,做這個小尼姑的徒弟。』師父,你想令狐大哥說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地輸了要改投恆山派門下?我又怎能收他們做徒弟?」她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現笑靨,更增秀色。

  定逸道:「這些江湖上的漢子,什麼話都說得出,你又怎地當認真?這令狐沖存心是在激怒田伯光。」她說到這裏,抬起頭來,微閉雙目,思索令狐沖用什麼法子能夠取勝,倘若他比武敗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會,自知自己的智力與這種無賴流氓相比,實在差得太遠,不必徒傷腦筋,便問:「那田伯光卻又如何回答?」

  儀琳道:「田伯光見令狐大哥說得這般有恃無恐,臉上現出遲疑之色,我料他有一些擔心了,大概在想:莫非令狐沖坐著使劍,有過人之長?令狐大哥又激他:『倘若你決意不肯改投恆山派門下,那麼咱們也不用比了。』田伯光怒道:『胡說八道!好,就是這樣,輸了的拜這小尼姑為師!』我道:『我可不能收你們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說,我師父也不許,我恆山派中個個都是尼姑,怎能夠——怎能夠——』令狐大哥將手一揮,道:『我和田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那由得你作主?』他轉頭問田伯光道:『第二,輸了之人,就得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師父,不知道什麼是舉刀一揮,自己做了太監?」

  她這麼一問,眾人都笑了起來,定逸卻也忍不住好笑,一時嚴峻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那些流氓的粗話,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問,沒什麼好事。」儀琳道:「噢,原來是粗話。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沒什麼了不起。田伯光聽了這話後,斜眼向著令狐大哥道:『令狐兄,你當真有必勝的把握?』令狐大哥道:「這個自然!站著打,我令狐沖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三十九,坐著打,排名第二!』田伯光甚是好奇,問道:『你第二?第一是誰?』令狐大哥道:『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儀琳一提到「魔教教主東方不敗」八個字,眾人臉色卻是為之一變。

  儀琳察覺到廳上空氣突然異樣,既感詫異,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說錯了話,問道:「師父,這話不對麼?」定逸道:「你別提這人的名字。田伯光卻怎麼說?」儀琳道:「田伯光當時點了點頭,道:『你說東方教主第一,我無異言,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難道你還勝得過尊師岳先生?』令狐沖大哥道:『我是說坐著打啊。站著打,我師父排名第六,我是三十九,跟他老人家又差得遠了。』田伯光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站著打,我排名第幾?這又是誰排的?』令狐大哥道:『這是一個大秘密,田兄,我跟你言語投機,說便跟你說了,可千萬不能洩漏出去,否則卻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三個月之前,我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師尊一時高興,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田兄,不瞞你說,五位師尊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說到你的武功啊,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站著打,天下可以排列第十四。』」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說道:「令狐沖胡說八道,那有此事?」儀琳道:「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但他說道:『五嶽劍派掌門人領袖武林,一字之褒,榮於華裘。田伯光排名第十四,哈哈,那是過獎了。令狐兄,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令狐大哥笑道:『這茅廁劍法嗎?當眾施展,太過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這路劍法姿勢難看,可是十分厲害。令狐沖曾和邪派魔教中的高人談論,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天下無人能敵。

  『不過田兄,話又得說回來,這路劍法雖然了得,除了出恭時擊剌蒼蠅之外,卻無實用,你想想,當真與人動手比武,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不動?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等到你一輸,你自然老羞成怒,站起身來,你站著的天下第十四,輕而易舉,便能將我這坐著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所以哪,你這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這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毫不足道。』

  「田伯光冷哼一聲道:『令狐兄。你這張嘴當真會說。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站起來殺你?』令狐大哥道:『你若答應輸了之後不來殺我,那麼做太——太監之約,也可不談,免得你絕子絕孫,沒了後代,好吧,廢話少說,這就動手!』他手一掀,將一桌子連酒壺、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兩個人就是面對面的坐著,一個手中提了把刀,一個手中握了柄劍。令狐大哥道:『進招吧!是誰先起身來,屁股離開了椅子,誰就輸了。』田伯光道:『好,瞧是誰先站起身來!』他二人剛要動手,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我服了你啦。原來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我和你坐著相鬥,誰都不許離開椅子,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

  「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道:『只教有一人插手相助,便算是令狐沖輸了。小尼姑,你盼我打勝呢還是打敗?』我道:『自然盼你打勝。你坐著打,天下第二,絕不能輸了給他。』令狐大哥道:『好,那麼你請吧!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這麼一個光頭女人站在我眼前,令狐沖不用打便輸了。』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刷的一劍便向他剌了過去。

  「田伯光還了一刀,笑道:『佩服,佩服,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令狐兄,你當真是個多——多情種子。只是這一場凶險,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時方才明白,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先站起身來誰輸,乃是要我有機會逃走。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自然無法來捉我了。』眾人聽到這裏,對令狐沖這番苦心,都是不禁讚嘆。他武功不及田伯光,除此之外,確無什麼良策可以讓儀琳脫身。

  定逸道:「什麼『多情種子』等等,都是粗話,以後口中不可提及,連心裏也不許想。」儀琳垂目低眉,道:「是,原來也是粗話,弟子知道了。」定逸道:「那你就該立即走路啊,倘若田伯光將令狐沖殺了,你便又難逃毒手。」儀琳道:「令狐大哥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說道:『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轉身下樓,剛去到樓梯口,只聽得田伯光喝道:『中!』。我一回頭,兩點鮮血飛了過來,濺在我的臉上,原來令狐大哥肩頭中了一刀。

  「田伯光笑道:『怎樣?你天下第二的劍法,我看也是稀鬆平常!』令狐大哥道:『這小尼姑還不去,我怎能打勝過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令狐大哥討厭尼姑,我留著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樓,一到酒樓之下,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絕,田伯光又大喝一聲『中!』

  「我大吃一驚,心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中了一刀,不敢再上樓去觀看,只得從樓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樓屋頂,伏在瓦上從窗子裏向內張望,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鬥,身上濺滿了鮮血,田伯光卻是一處也沒受傷。

  「又鬥了一陣,田伯光又喝一聲:『中!』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收刀笑道:『令狐兄,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令狐大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師父,在這當口,他居然還笑得出來。田伯光道:『你還打不打?』令狐大哥道:『當然打啊,我又沒站起身來。』田伯光道:『我勸你認輸,站了起來吧。咱們說過的話不算數,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令狐大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豈有不算數的?』田伯光道:「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令狐兄這等人物,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好!咱們不分勝敗,兩家罷手如何?』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並不說話,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嗒嗒有聲。

  「田伯光拋下單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身子只這麼一晃,便又坐實,總算沒離開椅子。令狐大哥笑道:『田兄,你可機靈得很啊!』」

  眾人聽到這裏,都是情不自禁的「唉」的一聲,為令狐沖可惜。儀琳繼績說道:「田伯光拾起單刀,說道:『我要使快刀了,再遲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聽他說還要追我,只嚇得渾身發抖,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不知如何是好,我忽地想起,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鬥,只是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當下我拔出腰間的斷劍,正要湧身躍便酒樓,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晃,連人帶椅跌下地來,又見他雙手據地,慢慢爬了開去,那雙椅子壓在他的身上。他受傷甚重,一時掙扎著站不起來。

  「田伯光甚是得意,笑道:『怎麼?坐著打天下第二,爬著打天下第幾?』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道:『你輸了!』田伯光笑道:『你輸得如此狼狽,還說是我輸了?』令狐大哥伏在地下,道:『咱們先前怎麼說來?』田伯光道:『咱們約定坐著打,是誰先站起身來,屁股離了椅子——便—便—便—』他連說了三個『便』字,再也說不下去,手指著令狐大哥,原來這時他方才醒悟。自己已上了當。他自己已經站起,令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未離開椅子,模樣雖然狼狽,依著約定的言語,卻算是勝了。」

  眾人聽到這裏,忍不住拍手大笑,連聲叫好。只余滄海哼了一聲,:「這無賴小子,跟田伯光這種淫賊去耍流氓手段,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定逸怒道:「什麼流氓手段?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她聽儀琳述說令狐沖奮不顧身,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心下實是好生感激,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余滄海又哼了一聲,道:「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定逸厲聲道:「你青城派——」

  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忙打斷話頭,向儀琳道:「小師父,田伯光認不認輸?」儀琳道:「田伯光怔怔的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令狐大哥叫道:『恆山派的小師妹,你下來吧,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來我在屋頂窺探,他早知道了。田伯光這人雖惡,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回來再來對付我,但他卻大聲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說,下次你再敢見我,我一刀便將你殺了。』我本來就不想收這個惡人做徒弟,他這麼說,我正是求之不得。田伯光說了這句話,將單刀往身上刀鞘裏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樓。我這才敢跳進接去,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我一數,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三處之多——」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定逸師太,恭喜恭喜!」定逸道:「恭什麼喜?」余滄海道:「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天下揚名的好徒孫!」定逸大怒,一拍桌子,便欲站起。天門道人道:「余觀主,這可是你的不對了。咱們玄門清修之士,豈可開這無聊玩笑?」余滄海一來自知理屈,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當下轉過了頭,只作沒有聽見。

  儀琳續道:「我替令狐大哥敷了藥,再想去給地絕師叔敷藥,忽然間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了兩個人,都是青城派的,其中之一便是那惡人羅人傑了。他看看我,看看令狐大哥,眼光又轉過來看我,神色之間,甚是無禮。」

  眾人均想,羅人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和一個尼姑坐在酒樓之上,自然會免得不以為然,神色顯得無禮,那也是不足為奇了。只聽儀琳續道:「令狐大哥向他瞧了一眼,忽然問我:『師妹,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什麼功夫?』我道:『不知道,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令狐大哥道:『不錯,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傷和氣,不說也罷。』說著向那羅人傑又瞪了一眼,羅人傑搶將過來,喝道:『最高明的是什麼?你倒說說看?』令狐大哥笑道:『我本來不想說,你一定要我說,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羅人傑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從來沒聽見過!』

  「令狐大哥笑道:『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怎地沒聽見過?你轉過身來,我演給你瞧。』羅人傑知他意存嘲諷,一拳便向令狐大哥打了過去。令狐大哥站起來想避,但實在失血過多,半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一晃,復又坐倒,給他一拳打在鼻上,鮮血長流。羅人傑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開,道:『不能打!他身受重傷,你沒瞧見麼?你欺負之人算是什麼英雄好漢?」』羅人傑罵道:『小尼姑見了小賊生得瀟灑,動了凡心啦!讓開。你不讓開,連你也打了。』我說:『你敢打我,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他說:『哈,你不守清規,破了淫戒,天下人個個打得。』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時,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突然間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還哈哈大笑。我又氣又急,連出三掌,卻都給他避開了。

  「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別動手,我運一運氣,那就成了。』我轉頭瞧他,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就在那時,羅人傑奔將過去,又要打他,令狐大哥忽然間飛出一腿,踢在他的屁股之上。這一腿又快又準,巧妙之極。那羅人傑站立不定,滾下樓去。令狐大哥低聲道:『師妹,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後,是專門給人前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見他臉色越來越差,很是擔心,道:「你歇一歇,別說話。」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顯然是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又將傷口弄破了。

  「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劍,喝道:『你是華山令狐沖,是不是?』令狐大哥笑道:『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閣下已——已是第三人,無怪——無怪——』他一面說,一面咳嗽。我怕羅人傑害他,也抽出劍來,在旁守護。羅人傑向他同伴道:『黎師弟,你對付這小尼姑。』那人應了聲,一抽劍便向我攻了過來,我只得出劍招架。只見羅人傑一劍一劍向令狐大哥剌去,令狐大哥勉力舉劍招架,形勢十分危殆。這時我聽得地絕師叔在叫:『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但羅人傑始終不應。

  「又打幾招,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羅人傑一劍剌出,撞在他的胸前。笑道:「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我便饒了你性命。」令狐大哥笑道:「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後,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他這句話沒說完,羅人傑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便剌入了令狐大哥胸口,這惡人當真好毒辣的心腸——」

  儀琳說到這裏,晶螢的淚水從她面頰上滾滾流下,她哽咽繼續說道:「我——我——我見到這等情狀,撲過去阻擋,但那羅人傑的利劍,已剌——剌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一時之間,花廳上靜寂無聲。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待要說幾句話,卻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才道:「你這番言語,未免不盡不實。你既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沖,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的劍下?」

  儀琳道:「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後,卻笑了笑,向我低聲道:『小師妹,我——我有個大秘密!說給你聽。那福——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是在—是在——』他聲音越說越低,我再也聽不見什麼,只見他嘴唇在動——」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登時為之一凜,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問道:「在什麼——」他本想問「在什麼地方」,但隨即想起,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當即縮住了口,但心中撲通撲通的亂跳,只盼儀琳年幼無知,當場便說了出來,否則事後定逸師太一加詳詞,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

  只聽儀琳繼績道:「羅人傑對那什麼劍譜,好像十分關心,走將過來,俯低身子,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什麼地方,突然之間,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一抬手剌入了羅人傑的小腹之中。這惡人仰天一交跌倒,手足抽搐了幾下,再也爬不起來。原來——原來——師父——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好殺他報仇。」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幾晃,暈了過去。定逸師太伸出手臂,攬住了她腰,向余滄海怒目而視。

  眾人默然不語,想像醉仙樓那場驚心動魄的格鬥。在天門道人、關先生、何三七等高手眼中瞧來,令狐沖、羅人傑等人的武功未必有什麼了不起,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卻是江湖上罕聞的淒厲場面,而從儀琳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年女尼口中說來,更是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天門道人向地絕道人道:「師弟,當時你是親眼目睹的了?」地絕道人道:「令狐沖和羅人傑,都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終於鬥了個同歸於盡。」

  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臉色鐵青,冷冷的道:「勞賢侄,我青城派到底何處得罪了貴派,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向我青城弟子挑釁?」勞德諾搖頭道:「弟子不知。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的鬥爭,和青城、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余滄海笑道:「好一個絕不相干,你倒推得乾乾淨淨——」

  話猶未畢,忽聽得豁喇一聲,西首紙窗被人撞開,飛進一個人來。廳上眾人都是高手,應變奇速,分向兩旁一讓,各出拳掌護身,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豁喇一響,又飛進一個人來。這兩個人伏在地下,動也不動。但見兩人都是身穿青色長袍,乃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處,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只聽得窗外有人朗聲說道:「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身子一晃,雙掌劈出,跟著身隨掌勢,竄出窗外,這一下去勢快極,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勢上了屋頂,左足站在屋簷,前後左右數丈方圓之地,都在他目光籠罩之下。

  余滄海眼觀四方,但見夜色沉沉,雨絲如幕,更無一個人影。他心念一動:「此人定然伏在左近,絕無可能在這瞬息之間,便即逸去無蹤。」知道此人是個勁敵,一伸手,拔了長劍,展開身影,在劉府四周迅捷無倫的遊走了一圈。其時除了天門道人自重身份,仍是坐在原座不動之外,其餘定逸師太、何三七、關先生、劉正風、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捷行,黑暗中劍光耀眼,幻作了一道白色光圈,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眾人心下無不暗暗佩服。

  余滄海奔行雖快,但劉府四周屋角,樹木,草叢各處,沒一處能逃過他的眼光。他一圈盤過,又躍入花廳,只見兩名弟子仍是伏在地下,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便似是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一拉,翻過身來,發覺是弟子申人俊,另一個不必翻身,從他腦後已可見到一部鬍子,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他伸手在申人俊臂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問道:「著了誰的道兒?」申人俊張口欲語,卻是發不出半點聲息。余滄海吃了一驚,適才他這麼兩拍,似乎是輕描淡寫,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無法解開,則對方功夫之深,顯然是在自己之上,余滄海人雖矮小,鬥志卻是極強,一發覺遇到了極厲害的勁敵,非但毫不氣餒,反而精神為之一振,當下潛運功力,將內力深深自申人俊背心的「靈穴台」中輸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師——師父。」余滄海不答,又輸了一陣內力。申人俊道:「弟——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余滄海道:「他在那裏下的手?」申人俊道:「弟子和吉師弟兩個,同到外邊解手,弟子只覺後心一麻,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余滄海臉一沉,道:「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謾罵。」申人俊道:「是。」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什麼路子,一抬頭,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對此事似是全不關心,尋思:「他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人傑殺了令狐沖,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之中。」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快步走進大廳。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一名青城派弟子死於非命,到底是誰下的毒手,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這人身高不逾五尺,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不怒自威,目光都射向他去。

  余滄海的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他雖然所識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他屬於何門何派,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絕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此間,定是個矯矯不群的異人。他一個一個的看去,突然之間,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形容醜陋之極,臉上肌肉扭曲,又貼了幾塊膏藥,背脊高高隆起,是個駝子。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不由得大吃一驚:「莫非是他?聽說此人隱居在極北苦寒之地,素不涉足中原,又和五嶽劍派沒有什麼交情,怎會來參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那有第二個相貌如此醜陋的駝子?倘若真是他,那可辣手之極。」

  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好幾個熟知武林舊事的前輩,都已不自禁的驚嘆起來。劉正風搶出上前,一揖到地,說道:「不知尊駕光臨,有失禮數,實是罪該萬死。」

  其實那個駝子,卻那裏是什麼武林異人了?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他喬裝成了駝子,深恐被人認出來,一直低頭兜身,縮在廳角落裏,若不是余滄海逐一認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他。這時眾人目光突然齊集其身,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忙站起來向劉正風還禮,說道:「不敢,不敢!」劉正風知道那位前輩高手是塞北人士,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年歲也相差甚遠,不由得心中起疑,但素知那駝子行為神出鬼沒,不可以常理測度,仍是恭恭敬敬的說道:「在下劉正風,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囁嚅了幾句,道:「在下姓木。」這個「木」字,乃是他將「林」字拆開而得,不料他隨口一句姓木,誤打誤撞,許多人又都「哦」的一聲,原來那位塞北高手,果真便是姓木。世上姓木之人極少,何況又是相貌醜陋的駝子?劉正風又道:「木先生光臨衡山,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木大俠如何稱呼?」他看出林平之年歲甚輕,同時臉上那些膏藥,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絕非那位成名已垂數十年的「塞北明駝」木高峰。

  林平之從未聽見過「塞北明駝木大俠」的名字,但他為人甚是機警,聽得劉正風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十分尊敬,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神情甚是不善,自己但須稍露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斃於他的掌下,此刻情勢緊迫,只好隨口敷衍,暫且搪塞過去,說道:「塞北明駝木大俠嗎?嘿嘿,那是——那是在下的長輩。」他想那人既有「大俠」之稱,當然可以說是「長輩」。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定是此人下的手,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自己確是頗有忌憚,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弟子,卻何懼於他?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余滄海一生素來不向人低頭,豈能白白的咽下這口氣去?當即冷冷的道:「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瓜葛,不知什麼地方開罪了閣下?」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如玉在2007-1-14 18:36:38的发言:
楼主费心了,这是哪一版的。

最早的连载版。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塞北明駝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但胸口熱血上湧,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剌將過去。然而這些日來多麼憂患,他已非復當年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少年,當下強抑怒火,說道:「青城派好事多為,木大俠路見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熱腸,最愛路見不平,鋤強扶弱,又何必管他開罪不開罪?」劉正風等人一聽,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要知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人品卻是頗為低下,這「木大俠」三字,只是當著他面隨口叫的,其實以他為人而論,別說「大俠」兩字夠不上,連一個「俠」字,也是天高地遠。此人最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十分的不顧信義,只因他武功高強,為人機警,若是跟他結下了仇,那是防不勝防,因此人人對他敬而遠之,武林人士心中,忌憚畏懼則有之,卻無人真的對他有什麼尊敬之意。

  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說,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出名的難纏,這種冤家卻是結不得,當即笑道:「余觀主,木兄,兩位既來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氣酒,來人哪,酒來!」早有家丁們轟聲答應,斟過酒來。

  余滄海對眼前這個年輕駝子雖是不懼,但想到江湖上傳說「塞北明駝」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實是不敢貿然破臉,眼見劉府家丁斟上酒來,卻不出手去接,要看對方如何行動。林平之心中又是氣惱,又是害怕,但畢竟是憤慨之情,佔了上風,心想:「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我寧可一掌被你斃於當場,也絕不能跟你共飲。」他瞪視著余滄海,目光中發出怒火,也不伸手去取酒杯,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可也懾於對方之威,不敢罵出聲來。

  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怒氣上沖,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的手腕,說道:「好,好,好!劉三爺說得不錯,衝著劉三爺的金面,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木兄弟,咱們親近親近。」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掙,沒能掙脫,聽得他最後一個「近」字一出口,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腕骨格格作響,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余滄海凝力不發,要逼迫林平之討饒。那知林平之心中對他懷著深仇大恨,腕上雖是痛入骨髓,卻是哼也沒哼一聲。劉正風站在旁邊,眼見得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滲將出來,但仍是神氣如常,若無其事,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不禁有些佩服,說道:「余觀主!」正想打圓場替他二人和解,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余觀主,怎地興緻這麼好,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眾人一齊轉頭,只見廳口站著一個圓圓肥胖的駝背矮子,這人臉上坐滿了白瘢,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青記,記上卻又生了黑毛,實是醜陋之極,身材臃腫,卻又極矮,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宛然便是一個圓圓的肉球,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又見到這副怪相,無不聳然動容。

  那知這矮胖子身材雖是十分臃腫,行動卻敏捷無倫,沒見到他如何移步,眾人眼睛一花,這肉球已滾到了林平之身邊,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好孫子,乖孫兒,你替爺爺大吹大擂,說甚麼行俠仗義,鋤強扶弱,爺爺聽在耳裏,可受用得很哪!」說著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險些便放開了手,但隨即又運功力,牢牢抓住。木高峰見一拍之下,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不由得微感吃驚:「瞧不出這青城小道士倒有兩下子。」一面跟林平之說話,一面潛運內力,第二下拍在他的肩頭之時,已是使上十成功力。林平之眼前一黑,喉頭發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裏,他強自忍住,骨嘟一聲,將鮮血吞入了腹中。余滄海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開了手,退了一步,心道:「這駝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虛傳,他為了震脫我手指,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林平之哈哈一笑,向余滄海道:「余觀主,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鬆平常,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那可是差得遠了,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請他點撥幾招,也可——也可——有點兒進——進益。」

  林平之身受內傷,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終於支撐著說完,身子已是搖搖欲墮。余滄海道:「好,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學一些本事,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本事一定很高的了,在下倒先要領教領教。」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機靈,指明向林平之挑戰,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不得參預。

  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笑道:「小孫子,只怕你修為尚淺,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一上去就給他斃了。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可不捨得你給人殺了。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叫爺爺代你出手如何?」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他怒火大熾之下,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會給他殺了。身既不存,又談什麼報父母之仇。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連累爺爺也受此奇恥大辱,終身抬不起頭來,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我若是向他一跪,那擺明是托庇於『塞北明駝』的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

  他心神不定,全身微微發抖,伸出左手,扶住桌上。余滄海道:「我瞧你就是沒種!要叫人代為出手,磕幾個頭,又打什麼緊?」他隱隱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別,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否則為什麼林平之只稱他「前輩」,始終沒叫過一聲「爺爺」。他故意以言語相激,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那便大有迴旋的餘地。林平之心念電轉,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一幕幕的恥辱,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尋思:「昔年韓信會受胯下之辱,到後來終於登壇拜將,成不世的功業。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當即轉過身來,屈膝向木高峰跪倒,連連磕頭,說道:「爺爺,這余滄海濫殺無辜,搶劫財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爺爺須當主持公道,為江湖上除此大害。」

  這麼一來,木高峰和余滄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這年輕駝子居然肯磕頭哀求。要知武林中人個個爭名好勝,寧受千刀之苦,也不肯低頭,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也是徒孫、侄孫之類,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係,只知林平之這聲「爺爺」叫得極為勉強,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

  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好孫兒,乖孫兒,怎麼?咱們真的要玩玩嗎?」他口中是在稱讚林平之,但面對余滄海,那兩句「好孫兒,乖孫兒」,便似是對著他而呼叫一般。余滄海更是憤怒,但知今日這一戰,不但關係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更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當下暗自凝神戒備,淡淡一笑,道:「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一炫絕世神技,令咱們大開眼界,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遠在自己之上,而且內力之運使,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發,排山倒海一般的撲來,當下打定主意,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待敵之可勝。

  青城派的武功本屬玄門正宗的一支,擅於以柔克剛。余滄海氣沉丹田,尋思:「今日我只求打個平手,若能與這駝子鬥個不分勝敗,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他一時勝我不得,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到得一百招後,說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綻。」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裏只怕還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當地,猶如淵停岳時,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顯然內功修為頗深,心想:「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這牛鼻子為其掌門,絕非泛泛之輩,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裡翻船,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他為人向來十分仔細,一時倒不敢貿然發招。

  群雄見兩個矮子相互凝目而視,臉上均已收起了微突,均知一場酷烈的大戰便將發於頃刻。天門道人、定逸師太等對余滄海素無好感,蓋青城派不在五嶽劍派結盟之列,平日青城弟子有意無意之間,總是對五嶽劍派意存輕視,雖不敢當面譏諷或是詆毀,卻從來不說半句推重或是頌揚的言語。至於木高峰在武林中聲名極劣,雖然並不為非作歹,和五嶽劍派結仇,但五嶽劍派中第一輩的高手,都認定他是一個卑鄙小人,更是不屑為伍。因之不論二人誰勝誰敢,天門道人等均是不加關心,內心深處,都隱隱有幸災樂禍之意,但願他二人鬥得越兇越好。只有劉正風是主人身份,在旁極力勸阻,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誰先退讓,誰便是明明遜了一籌,二人心中實在均不願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只是形勢已成,非出之一戰不可了。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兩個人從後竄了出來,砰的一聲,落在地下。這兩人一落地後,面朝地下,直挺挺的躺著,一動也不動。但見這兩人身穿青袍,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余滄海大怒,一轉頭,不等看清是誰說話,循聲辨向,一晃身飛躍過去,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那女童大叫一聲「媽呀!」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余滄海吃了一驚,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細思,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定是與她有關,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聽她哭叫,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份,急忙放手。豈知那女童越哭越響,叫道:「你抓斷了我骨頭,媽呀,我手臂斷啦!嗚嗚,好痛,好痛!嗚嗚。」這青城掌門身經百戰,對付過無數大風大浪,可是如此尷尬的場面卻從來沒遇見過,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之中,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不由得臉上發紅,手足無措,低聲道:「別哭,別哭,手臂沒斷,不會斷的。」

  那女童哭道:「已經斷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臉,好痛啊,嗚嗚嗚,嗚嗚嗚!」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二三歲年紀,穿著一身翠綠的衣衫,皮膚雪白,一張圓圓的臉蛋,甚是清秀可愛,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揍這牛鼻子!」「打死這矮道士!」

  余滄海狼狽之極,知道自己犯了眾怒,不敢反唇相稽,只是低聲道:「小妹妹,對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傷了沒有?」說著便欲去持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別碰我。媽媽,媽媽,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他向那女童道:「小姑娘裝假,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碰到,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媽媽,又有人來打我了!」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搶步上前,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喝道:「大欺小,好不要臉。」方人智伸臂欲擋,那知定逸師太正是要誘他伸出手臂,右手疾探,抓住了他的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這一下只教壓實了,方人智的手臂立斷。余滄海迴手一指,點向定逸後心,這正是攻敵之所必救。定逸的手臂己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眼見余滄海手指已然點到,只得放開方人智,迴手拍了一掌。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說聲:「得罪了!」躍開了兩步。

  定逸平素最愛美秀的女童,當即握住那女童的手,柔聲道:「好孩子,那裏痛?給我瞧瞧,我給你治療。」一摸她的手臂,並未斷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鳥青的手指印。定逸大怒,向方人智喝道:「撒謊小賊,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那女童道:「是烏龜捏的,是烏龜捏的。」一面說,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

  突然之間,群雄轟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有的笑彎了腰,大廳之中,盡是鬨笑之聲。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什麼,心想那女童罵自己是烏龜,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又有什麼好笑了?只是人人對著自己發笑,卻也不禁狼狽。方人智一聳身,搶到余滄海背後,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隨手團上一團。余滄海接了過來,展開一看,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覺,貼在自己的背後的了。余滄海羞憤之下,心中一凜:「這隻烏龜,自是早就繪好了的。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麼手腳,絕無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乘我心慌意亂之際,便即貼上,如此說來,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他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心想:「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原來劉正風是暗中在給我搗鬼。」

  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立時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當即走上一步,向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你爹爹媽媽呢?」這兩句問話,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二來自己心中確也起疑,要知道這孩子是何人帶來。那女童道:「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叫我乖乖的坐著不要動,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叫什麼『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說著拍起手來。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

  眾人一見,不由得都樂了,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眼見那兩名青城弟子兀自躺著不動,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醜。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只覺觸手生涼,不由得吃了一驚。

  在那花廳之中,兩名弟子被人踢到,雖不能動,卻不受傷,此刻這兩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涼。余滄海暗叫:「不好,這兩人遭了毒手。」將那弟子翻過身來,只見他臉露詭異微笑,一探鼻息,已然死去多時,余滄海一見這笑容,當真如見鬼魅,饒是他善能鎮定,手指已然不自禁的發抖。要知這詭異微笑他十分熟悉,正是他青城派絕技「摧心掌」殺人之後死者臉上的狀貌,其實這笑容並非真笑,乃是「摧心掌」一發之後,裂人心肺,中掌者劇痛之下,臉上肌肉痙孿形成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天下武林之中,只有「摧心掌」能令死者臉上現出這等容顏,由此看來,這兩名弟子竟是死於本門之手。

  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時說不出話來。林平之突然叫道:「摧心掌,摧心掌,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他福威鏢局中有不少鏢頭和趟子手死於這路掌法之下,死者臉上這等詭異的笑容,他是看也看得熟了,入腦奇深,是以首先叫了出來。群豪之中,另有好幾個人識得這「摧心掌」之特徵,也跟著說道:「是摧心掌!」「原來是青城派同門相殘,死在自己人的手裏。」

  余滄海心亂如麻地低聲向方人智道:「先抬了下去。」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將兩個同門的屍體抬了出廳。那女童忽然說道:「青城派的人真多!死了一個,有兩個人抬!死了兩個,有四個人抬。」余滄海鐵青著臉,向那女童道:「你爺爺姓什麼?」剛才這幾句話,是你爺爺教的麼?」要知那女童這兩句話,實在甚是陰損,若非大人所教,他小小年紀,決計說不出來。那女童笑道:「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余滄海道:「我問你啊!」聲音十分嚴厲。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裏。定逸輕輕拍她背心,安慰她道:「別怕!別怕,乖孩子,別怕。」轉頭向余滄海道:「你管教不善,自己弟子自相殘殺,一口氣沒處出,卻來嚇唬孩子麼?」

  余滄海哼的一聲,不去理她,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笑道:「老師父,二二得四,兩個人死了四個人抬,二三得六,三個人死了就得六個人抬,二四得八——」沒再說下去,已是格格的笑了起來。眾人覺得這女孩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女孩看模樣已有十三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卻在陰損余滄海,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暗中另行有人指使,那是絕無可疑的了。

  余滄海大聲說道:「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那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儘可現身,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幾句話發自丹田,中氣充沛,說來甚是雄壯,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他說完話後,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

  隔了好一會,那女童忽道:「老師父,他問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人物,雖對青城派不滿,不願公然抵毀整個門派,只含糊其辭的答道:「青城派——青城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那女童又問:「那麼現在呢?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來?」

  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呶,道:「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吧!」那女童道:「掌門道長,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人是不是英雄好漢?」她此言一出,不但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凡是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剌殺令狐沖經過之人,盡皆一凜,均想:「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勞德諾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她卻是誰?」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匆忙之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大廳上眾人之中,又以儀琳最為激動,全身發抖,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只是她生性和善,又素來敬上,余滄海說什麼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忍不住胸口一酸,眼淚便撲簌簌掉了下來。

  余滄海道:「這一句話,是誰教你問的?」那女童道:「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是道長的弟子吧?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這羅人傑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剌他一劍,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本事?」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余滄海無言可答,又厲聲道:「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那女童轉過了身子,向定逸道:「老師父,他這麼嚇唬人,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是英雄好漢?」定逸嘆了口氣,道:「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眾人愈聽愈奇,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話,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說的,但剛才這兩句問話,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譏剌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於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是這般厲害的腳色。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是見過的,是在那裏見遇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醉仙樓頭,她也在那裏。」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昨日早晨,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田伯光砍死了一人,那些酒客們便嚇得一鬨而散,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令狐沖被殺,自己抱著令狐沖的屍體下樓,那二人始終沒離開桌子。當時她心中怔忡不定,諸種事端紛至沓來,那有心緒去留神坐在這小桌旁的二人是誰,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其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清清楚楚的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人便是這個小姑娘。她背向自己,所以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若不是此刻背轉身子,說什麼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什麼打扮,那是什麼都記不得了。大廳上眾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滄海和那女童身上,儀琳心中,卻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沖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頃,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怎樣一劍剌入了敵人的腹中。她抱著令狐沖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糊裏糊塗的出了城門,糊裏糊塗的在道上亂走——。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道悲哀,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什麼地方,突然之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口似乎被一個大鎚撞了一撞,再也支持不住,連著令狐沖的屍體一齊摔倒,就此暈了過去。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令狐大哥的屍體呢?卻已影蹤不見。她十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一圈,找不到半點屍體到了何處的頭緒。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跡斑斑,顯然並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裏又尋了一遍,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下水去掏了一遍,那有什麼蹤跡?這樣,她到了衡山,問到了劉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詢問:「令狐大哥的屍體到那裏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麼?給野獸拖了去麼?」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令狐沖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她也是不想活了。忽然之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頭。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之中,曾出現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地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當真是荒謬絕倫!不,決計沒這會子事。」可是這時候,這念頭不由她再壓,清清楚楚出現在她心中:「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我心中最是反常。我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胡亂行走。我說什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那是為了什麼?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不!不是的。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在荷塘邊靜靜的獃著。我為什麼暈去?真是該死!我不該這麼想,師父不許,菩薩也不容,這是魔念,我不該著了魔,可是,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

  她心頭一片混亂,一時似乎見到令狐沖嘴角邊的微笑,那樣漫不在乎的微笑,一時又見到他大罵「倒霉的小尼姑」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她胸口劇痛起來,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勞德諾,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是不是?」勞德諾道:「不是,這個小妹妹,弟子今日還是初見,她不是敝派的。」余滄海道:「好,你不肯認,也就算了。」突然間手一揚,青光一閃,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喝道:「小師父,那是什麼?」

  儀琳正在呆呆出神,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這飛錐來勢甚緩,破空之聲卻急,儀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他殺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殺了我最好!」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好幾個人聲齊警告:「小心暗器!」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閃避,更不想伸手接,不知為了什麼,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這飛錐能殺了自己,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飛身而前,擋在儀琳的身前,別瞧她老態龍鍾,這一下飛躍可是快得出奇,那飛錐去勢雖緩,終究是一件暗器,定逸後發先至,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鐵錐接住,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陡地向下一沉,拍的一聲,掉在地下。定逸師太若是伸出手去,本可輕輕易易的便手到拿來,但瞧這飛錐來勢,儘可舉掌當胸待暗器到達,這才翻掌接住,顯得輕鬆自在得多,這才是名家高手的風範,不料余滄海這一下用力十分特異,算準了飛錐到她身前二尺,便即力盡而墮,其間力道輕重,固是算得準確無比,而用心更是詭詐。定逸一手接了個空,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卻又不能就此發作。便在此時,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將一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這紙團,便是那女童繪了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

  定逸心念一動:「牛鼻子發這飛錐,原來用意足要將我引開,並非有意去傷儀琳。」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內家高手,飛花摘葉均可傷人,這紙團若是擲中在女童臉上,那是非教她受傷不可,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這一下變起倉卒,不及過去救援,只叫得一個「你」字,只見那女童已抬起右手,食指向那紙團一彈,嗤的一聲響,紙團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紙片,在她身前一丈之處,如蝴蝶般四散飛舞,群豪中便有二十餘人忍不住叫起好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

  可是定逸、余滄海以及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等一干高手,臉色卻突然顯得異乎尋常的難看。余滄海道:「嘿嘿,小姑娘,你這手『百鳥朝鳳』,可使得俊得很哪。」定逸等人的目光,一時都牢牢釘在女童臉上,聽她如何回答。眾高手均知「百鳥朝鳳」乃是魔教的一項絕技,練到深時,能一招之間,同時殺傷十人八人,招數毒辣,實是難以閃避。這女童小小年紀,功夫當然沒練到家,但若假以時日,她彈的又不是紙團而是毒砂之類劇毒暗器,數丈方圓的籠罩之下,千百粒細砂突然撲到,只怕再強的高手,也會登時送了性命。正派中人談到魔教時,對這門功夫均感頭痛,苦無善法抵擋,自是無不憎惡。那料到這樣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女孩,竟會使這門既毒、又厲害的武功。

  那女童嘻嘻一笑,道:「誰說這是『百鳥朝鳳』?我媽媽說,這功夫叫做『一指襌』,只不過我沒學會,再練二十年,那就差不多啦。可是怎麼又等得到二十年?那時候啊,我頭髮都白了,牙齒也掉啦,還使什麼『一指襌』的功夫?」天門道人和定逸對望一眼,臉上都現出驚異之色。定逸道:「你說這是『一指襌』神功?那麼你媽媽是東海紫竹島上的嗎?」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道:「是與不是,你自己去猜,我媽媽吩咐的,咱們的來歷,可千萬不能跟人家說。」天門等人雖然久聞魔教中「百鳥朝鳳」這一招之名,但到底是怎生模樣,卻是誰也沒有見過,何況這女童功夫沒練得到家,其間真偽,甚難分辨。至於「一指襌」功則是東海紫竹島鏡月神尼的絕技,聽說向來不傳外人,這女童既然會使,自與鏡月神尼有極深的淵源了。鏡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傳遍眾口的絕世高人,誰也比她不起。雖然這女童所說不知是否屬實,卻寧可信其是,不可信其非,何必沒來由的去得罪這一位猶如神龍莫測的世外高人?一霎時間,天門等人都是「哦」的一聲,臉色由厭惡變為尊重,余滄海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陰晴不定。

  定逸師太本來最喜相貌秀麗的小姑娘,何況這女童又說與東海紫竹島頗有淵源,大家同為佛門一脈,絕不能讓她給余滄海欺侮了,但想余滄海為一派宗師,為人也是出名的難纏,一味跟他硬頂,亦無好處,便向儀琳道:「儀琳,這小妹妹的爹爹媽媽不知到那裏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沒人照顧,給人家欺壓。」儀琳應道:「是!」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廳去。余滄海知道阻攔無用,只是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問道:「小妹妹,你貴姓,叫甚麼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儀琳心頭怦的一跳,將臉沉了下來,道:「我好好問你,你怎地開我的玩笑?」那女童笑道:「怎麼開你玩笑了?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沖,我便叫不得?」儀琳嘆了口氣,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道:「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的大恩,終於為我而死,我——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剛說到這裏,只見兩佝僂著背的人,一矮一高,匆匆從廳外的走廊裏走過,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道:「天下真有這般巧事,有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又有這麼一個小駝子。」儀琳聽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煩,說道:「小妹子,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好不好?我頭痛得很,身子不舒服。」那女童笑道:「頭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聽我冒令狐沖的名頭,心裏便不痛快。好姊姊,你師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你師父非怪責你不可。」

  儀琳道:「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兒又靈巧,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裏。你不去欺侮人家,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誰又敢來欺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著儀琳的手道:「好姊姊,你是在損我啦。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好姊妹,我姓曲,叫著非煙。我祖父和爹媽都叫我非非,你也叫我非非好啦。」儀琳聽她說了自己真實姓名,原先的惡感便即消了,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沖,以致提到他名字,拿來開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昨日各事經過之時,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當下說道:「好,非非,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吧,你猜他到了那裏去啦?」曲非煙道:「我早知道他們到了那裏。你要找,你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儀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煙道:「我年紀這麼小,怎肯便去?你卻不同,你傷心難過,恨不得早早去了是。」儀琳心下一凜,道:「你說你爹爹媽媽——」曲非煙道:「我爹爹媽媽去世很久很久了。你要找他們,便到陰世去。」儀琳甚是不快,道:「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再見,我回去啦。」曲非煙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脈門,央求道:「好姊姊,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沒人陪我玩兒,你就陪我一會兒。」儀琳給她一抓住脈門,只覺半身酸麻,不由得暗暗吃驚,心想這小姑娘的武功確是在自己之上,又聽她說得可憐。便道:「好吧,我就陪你一會兒,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曲非煙笑道:「有些話你以為無聊,我卻以為有聊得緊,這是各人想法不同。儀琳姊姊,你不如不做尼姑,好不好?」

  儀琳聽她說到這句話,不禁為之愕然,向後退了一步,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笑道:「做尼姑有什麼好?魚蝦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姊姊,你生得這般美貌,剃了光頭,便大大減色,若是留起一頭烏溜溜的長髮,那才叫好看呢。」儀琳聽她說得天真,笑道:「我們身入空門,四大皆空,那裏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曲非煙側過了頭,仔細端相儀琳的臉,其時雨勢稍歇,烏雲推開,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在她臉上朦朦朧朧鋪了一片銀光,更增秀麗之氣,便嘆了口氣,道:「怪不得人家這樣想念你呢。」儀琳臉色一紅,道:「你說什麼?非非,你開我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煙笑道:「好啦,我不說了。姊姊,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我要去救一個人。」

  儀琳奇道:「你去救誰?」曲非煙笑道:「這個人要緊得很,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儀琳道:「妹子要傷藥去救人性命,本該給你,只是師父曾有嚴訓,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若是壞人受了傷,卻不能救他。」曲非煙道:「姊姊,若是有人無理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儀琳道:「這人罵我師父,自然是壞人了,那裏還好得了?」曲非煙笑道:「這可奇了。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見了尼站就倒大霉,逢賭必輸,他既罵你師父,又罵了你,可是你偏偏將大半盒天香斷續膠都搽在他身上——」儀琳不等她說完,已是臉色一變,回頭便走。曲非煙身子一晃,攔在她的身前,張開了雙手,只是笑,卻不讓她過去。

  儀琳突然間心念一動:「是了。昨日醉仙樓頭,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樓,似乎她還在那裏。這一切經過,其實她早瞧在眼裏了,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她——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想要問她一句話,卻又脹紅了臉,說不出口,曲非煙道:「姊姊,我知道你想問我『令狐大哥的屍首到那裏去啦?』是不是?」儀琳道:「正是,妹子若能見告,我——我——當真是感激不盡。」

  曲非煙道:「我自己是不知道,但有一個人知道,這人身受重傷,性命危在頃刻之間,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性命,他便能將令狐大哥的屍首所在跟你說。」儀琳道:「你自己真的不知?」曲非煙道:「我曲非煙若是得悉令狐沖死屍的所在,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的手裏,被他用劍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個窟窿來。」儀琳忙按住她嘴道:「我信了,不用發誓。那人是誰?」曲非煙道:「那人可是好人,救不救在你。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善地。」儀琳一心要尋到令狐沖的屍首,便是刀山劍林,也去闖了,管他什麼善地不善地,點頭道:「咱們這就去吧。」兩人走到大門口,見門外兀自下雨,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便命儀琳各取了一把,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其時己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兩人走過,深巷中便有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是掛念著令狐沖屍身的所在,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只見她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曲非煙走到那人家之前,敲了三下門,便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將門開了,探頭出來。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便道:「是,是,小姐請進。」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儀琳跟了進去,經過那人身邊時,只見那人身穿綢袍,頭髮梳得光光地,見到儀琳時,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那人搶到前頭領路,過了一個天井,掀開東西廂房的門帘道:「小姐,師父,這邊請坐。」門帘開處,撲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氣。儀琳一進門後,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湖南的湘繡馳名天下,那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顏色燦爛,栩栩欲活。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蓋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燭,紅燭旁是一面明鏡,一隻梳粧箱子。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一對男的,一對女的,並排而置。儀琳突的一跳,抬起頭來,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嬌羞靦靦,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

  門帘掀開,一個笑咪咪的僕婦走了進來,奉上香茶。這僕婦衣衫甚窄,妖妖嬈嬈顯得十分風騷。儀琳見到這等情景,心中越來越是害怕,低聲問曲非煙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曲非煙笑了笑,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僕婦應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儀琳心道:「這女人裝模作樣的,必定不是好人。」正欲再問曲非煙時,忽聽得門外有個男人聲音哈哈一笑,這笑聲甚是熟悉。儀琳一驚站起,伸手去拔腰間佩劍時,卻拔了個空,不知何時這佩劍已被人取去了。那人大笑之中,掀開門帘走了進來。

  這人一見到儀琳,笑聲頓歇,臉上神色尷尬之極。這時儀琳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原來進來之人非別,竟是「萬里獨行」田伯光。她心中只是連珠價的叫苦:「糟糕,糟糕!我上了曲非煙這小鬼的當啦。怪不得她說什麼那人想念得我好苦——」田伯光呆了一呆,立即轉身。曲非煙道:「且住!怎麼一見我便逃?」田伯光搶步出了門外,說道:「我不能見這——這位小師父。」曲非煙哈哈大笑,說道:「田伯光,你這人好生不顧信義,你曾和令狐沖打賭,是你輸了,便當拜這位小師父為師。怎地見了師父,既不磕頭,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聲『師父』,那——那是什麼規矩?」田伯光道:「此事再也休提,我是上了令狐沖的大當。非非,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啦?快去,快去,女孩兒家,怎麼到妓院裏來胡鬧?」

  儀琳聽到「妓院」二字,心中更是怦的一跳,幾乎便欲暈了過去。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早就隱隱感到頗為蹺蹊,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麼所在,但卻聽人說過,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任何男人只須有錢,便能叫妓女相陪。自己給曲非煙帶了到妓院中來,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心中一急,險險便哭了出來,幸好田伯光一見到自己便去,不敢過來相逼,似乎還有一線生機。

  只聽曲非煙笑道:「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這妓院你來得,我為什麼便來不得?」田伯光在門帘之外,頓足說道:「你爺爺若是知道你在這裏,非殺了我不可,求求你,好非非,乖非非,別開這種古怪玩笑,快快帶了這位小師父走吧。你只要立刻就走,不論要我幹什麼,我都依你。」曲非煙笑道:「我偏偏不走,衡山城中,就是這間房好看,今晚我和儀琳姊姊要在這裏睡覺。」

  田伯光急道:「你到底去是不去?」曲非煙笑道:「我是自然不去,你怎麼樣?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不去,便不去。」田伯光道:「你又不是大丈夫,乖非非,你快去吧!明兒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兒來給你玩。」曲非煙道:「呸,我希罕什麼玩意兒?我跟爺爺說,是田伯光把我帶到這裏來的。」田伯光連連頓足,道:「我可沒得罪你啊,你撒這個謊,可坑死我啦。你有良心沒有?」曲非煙笑道:「你來問我有沒有良心。田伯光,你有良心沒有?怎地見了自己師父,頭也不磕,轉身便溜?」田伯光道:「好啦,算是我的不是,非非,你到底要我幹什麼?」曲非煙道:「我是為你好,叫你做大丈夫,說過的話,應當算數。快滾進來,向你的師父磕頭。」田伯光躊躇道:「這個——這個——」

  儀琳道:「我不要他磕頭,也不要見他,他——不是我的徒弟。」田伯光忙道:「非非,你聽,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曲非煙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說,我適才來時,有兩個小賊鬼鬼祟崇的撮著我們,你去給打發了。我和你師父在這裏睡覺,你就在外看守著,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到得明天,我絕不跟爺爺說便是。」田伯光顯然很怕她爺爺,無可奈何地道:「好吧,你說過的話可要算數。」曲非煙格的一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的話算數也可以,不算數也可以。」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小賊,好大膽子。」只聽得屋頂上,啷啷兩聲響,兩件兵刃掉在瓦上。跟著有人「啊」的一下,長聲慘呼,又聽得得腳步聲響,一人飛快的逃去了。田伯光道:「殺了一個,是青城派的小賊,另一個逃去了。」曲非煙道:「你真沒用,怎地讓他逃了。」田伯光道:「那人我不能殺,是——是恆山派的女尼。」曲非煙笑道:「原來是你師伯,那自然不能殺。」儀琳卻是大吃一驚,低聲道:「是我師姊?那怎麼好?」曲非煙道:「咱們這就去瞧那個受傷之人,你若是怕你師父見怪,立刻回去,卻也不妨。」儀琳沉吟道:「反正已經來了,咱們便瞧瞧那人去。」

  曲非煙一笑,去到床邊,伸手在牆上一推,一扇門輕輕開了,原來牆上裝有暗門。曲非煙招招手,先行走了進去。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只得大著膽子跟進,裏面又是一房,卻無燈火,借著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可以看到這房甚小,也有一張床,帳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儀琳走到門邊,便不敢再進去。曲非煙道:「姊姊,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吧!」儀琳遲疑道:「他——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曲非煙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我可說不上來。」儀琳急道:「你——你剛才說他知道的。」曲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說過了的話不算數可以不可以?你若是願意試一試,不妨便給他治傷,否則的話,你即刻掉頭便走,誰也不會來攔阻於你。」

  儀琳心想:「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就算只有一線機會,也不能放過了。」便道:「好,我給他治傷。」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走到內房的床前,揭開帳子,只見一人仰天而臥,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一呼一吸,錦帕便微微顫動。儀琳見不到他臉,心下稍安,回頭問道:「他什麼地方受了傷?」曲非煙道:「在胸口,傷口很深,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

  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胸口好大一個傷口,鮮血已然止住,但傷口甚深,顯是十分凶險,儀琳定了定神,心道:「無論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然後點了他三處穴道。曲非煙低聲道:「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否則那裏活得到這時候。」儀琳點點頭,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而且點得十分巧妙,遠非自己所能,於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豈知棉花一經取出,鮮血又噴了出來。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左手按住傷口,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再將棉花塞入。這天香斷續膠乃恆山派治傷聖藥,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派所調製的,比之紫霞庵專門所製,更是靈效。這一塗上傷口,過不多時,血便止了。儀琳聽得那人呼吸急促,實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道:「這位英雄,貧尼有一事請教,還望英雄不吝賜教。」

  那人哼了一聲,突然之間,曲非煙身子一側,燭台傾斜,燭火登時熄滅,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煙叫了聲「啊喲」,道:「蠟燭熄了。」儀琳伸手不見五指,心下甚慌,尋思:「這種不乾不淨的地方,豈是出家人來得的?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立時便得離去。」又道:「這位英雄,你現下痛得好些了嗎?」那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曲非煙道:「他在發燒,你摸摸他額頭,燒得好生厲害。」儀琳還未回答,一隻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按到了那人額上。這時本來遮在他面上那塊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儀琳只覺觸手之處,猶如火炭,不由得起了側隱之心,道:「我還有內服的傷藥,須得給他服下才好。非非,你把蠟燭點亮了。」曲非煙道:「好,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火。」儀琳聽他說要走開,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別去,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裏,那怎麼辦?」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道:「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吧。」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出來,托在掌中,道:「傷藥取出來啦。你給他吃吧。」曲非煙道:「黑暗之中,別把傷藥掉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姊姊,你不敢留在這裏,那麼我在這裏待著,你出去點火。」要儀琳獨自在妓院中亂闖,更是不敢,她忙道:「不,不!我不去。」曲非煙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裏,餵他喝幾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見不到你是誰,怕什麼啊?喏,這是茶杯,小心接著,別倒翻了。」儀琳慢慢伸出手去,接過了茶杯,躊躇了一會,心想:「師父常道,出家人慈悲為本,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既是危在頃刻,我也當救他。」於是緩緩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翻過手掌,將三粒內服治傷的「白雲熊膽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知覺未失,張口含了,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喝了幾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多謝」。

  儀琳道:「這位英雄,你身受重傷,本當安靜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有一位令狐沖令狐俠士為人所害,他屍首——」那人「啊」的一聲,道:「你——問令狐沖——」儀琳道:「正是!閣下可知這位令狐沖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那人迷迷糊糊的道:「什——什麼遺體?」

  儀琳道:「是啊,閣下可知令狐沖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但聲音極低,全然聽不出來。儀琳又問了一遍,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說什麼話,卻始終說不出來。儀琳突然想起:「本門的天香斷續膏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著,藥性卻也極猛,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往往要昏暈半日,那正是療傷的緊要關頭,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她心腸甚是仁慈,輕輕嘆了口氣,從帳子中鑽頭出來,扶著床前一張椅子,便即坐倒,低聲道:「待他好一些再問。」曲非煙道:「姊姊,這人性命無礙麼?」儀琳道:「但願他能痊癒才好,只是他胸前這傷口實在太深。非非,這一位——到底是誰?」

  曲非煙並不答覆,過了一會,說道:「我爺爺說,你什麼事情都看不開,是不能做尼姑的。」儀琳奇道:「你爺爺認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麼事情都看不開?」曲非煙道:「昨日在醉仙樓頭,我爺爺帶著我,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儀琳「啊」了一聲,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爺爺?」曲非煙笑道:「是啊,昨日爺爺和我都改了裝,所以田伯光這壞蛋沒認出來。他最怕我爺爺,要是知道我爺爺便坐在旁邊,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儀琳心想:「既然如此,當時只須你爺爺一現相,便將田伯光嚇走,令狐大哥那裏會死於非命?」但她臉嫩,這種埋怨旁人的話卻說不出口。曲非煙道:「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爺爺,既然他能嚇走田伯光,為什麼卻儘在旁看熱鬧,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慘在死敵人劍下,是不是?」儀琳不會說謊,心頭一酸,哽咽道:「都是我不好。前天我若不去山溪裏洗手,不給田伯光捉去,就不會害到令狐大哥,我——我怎敢怪你爺爺?」

  曲非煙道:「你不怪我爺爺最好,他最不喜歡人家怪他。我爺爺說,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壞到了家,是否打不過人家就賴。姊姊,嘻嘻。」她說到這裏,突然笑了起來,道:「你那個令狐大哥,一張嘴巴也真會說,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還以為他真有一套什麼出恭時練的劍法,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儀琳瞧不見她的臉,但想像起來,定是滿臉都是笑容,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儀琳心頭卻愈酸楚。

  曲非煙續道:「後來田伯光逃走了,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就應當磕頭拜師啊,怎地可以混賴?」儀琳道:「令狐大哥不過使個巧計,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曲非煙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還給他說好話。令狐大哥給人剌死後,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我爺爺說:『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這一下只怕要發瘋,咱們跟著瞧瞧。』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見你抱著這個死人,一直不捨得放下。我爺爺說:『非非,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令狐沖這小子若是不死,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

  儀琳羞得滿臉通紅,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曲非煙忽道:「姊姊,我爺爺的話對不對?」儀琳道:「我實在過意不去,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倘若菩薩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我—我—我便是墮入十八重地獄,萬劫不能超生,我也是心甘情願。」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便在這時,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

  儀琳喜道:「他——他醒轉了,非非,你去問他,可好些了沒有?」曲非煙道:「為什麼要我去問!你自己沒生嘴巴!」儀琳微一遲疑,便去到床前,隔著帳子問道:「這位英雄,你可——」一句話沒說完,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儀琳尋思:「他此刻苦痛難當,我怎可煩擾於他!」稍立片刻,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顯是藥力發作,又已入睡。

  曲非煙低聲道:「姊姊,你為什麼願意為令狐沖而死,你當真是這麼喜歡他?」儀琳道:「不,不!非非,我是出家人,你別再說這種褻瀆佛祖的話。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曲非煙道:「只要他能活轉來,你什麼事都肯為他做?」儀琳道:「不錯,我便是再死一千次,也是毫無怨言。」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笑道:「令狐大哥,你聽著,儀琳姊姊親口說了——」儀琳怒道:「你開什麼玩笑?」曲非煙並不理會,繼續大聲道:「她說,只須你沒死,她什麼事都肯答應你。」儀琳聽她說話語氣,又不似開玩笑模樣,登時感到一陣極大的惶惑,心中砰砰亂跳,只道:「你——你——」

  突然間只聽得咯咯兩聲,眼前一亮,曲非煙已打著了火,點燃了蠟燭,揭開帳子,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儀琳慢慢走近,驀地裏腦中一陣暈眩,身子向後便倒。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推,教她不致倒下,笑道:「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姊姊,你看他是誰?」儀琳道:「他——他——」聲音十分微弱,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原來睡在床上的那人,雖然雙目緊閉,但長方的臉,劍眉薄唇,正便是當日醉仙樓頭的令狐沖。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顫聲道:「他——他沒有死?」曲非煙笑道:「他現在還沒有死,但若你的傷藥無效,便要死了。」儀琳急道:「不會死的,他一定不會死的。他——他沒有死!」驚喜愈恆,突然哭了起來,曲非煙奇道:「咦,怎麼他沒有死,你卻又哭了。」儀琳雙腳發軟,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說道:「我好喜歡。非非,真是多謝你了。原來,原來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曲非煙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又沒天香斷續膠。」

  儀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身來,拉住曲非煙的手,道:「是你爺爺救的,是你爺爺救的。」便在此時,外邊高處突然有人叫道:「儀琳,儀琳!」正是定逸師太的聲音,儀琳吃了一驚,待要答應。曲非煙一吹氣,吹熄了手中蠟燭,左掌翻轉,已按住了儀琳的口,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什麼地方?別答應。」

  一霎時間,儀琳六神無主,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處境十分尷尬,但明明聽見師父呼喚而不答應,卻是一生之中從所未有之事。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田伯光,快給我滾出來!你把儀琳放出來。」

  只聽前廳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才道:「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麼?晚輩本當出來拜見,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禮,這就兩免了。哈哈,哈哈!」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淫蕩,正是妓院中的妓女,有的還呢聲說:「好相公,別理她,再親我一下,嘻嘻,嘻嘻。」

  幾個妓女淫聲蕩語,越說越響,顯是故意在氣走定逸的。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滾出來,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田伯光笑道:「我不滾出來,你要將我碎屍萬段,我若是滾了出來,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那還是不滾出來吧!定逸師太,這種地方,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還是及早請回。令高徒不在這裏,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怎麼會到這裏來?豈不是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這狗窩子燒了,瞧他出不出來?」田伯光笑道:「定逸師太,這地方是衡山縣著名的所在,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有分教:江湖上眾口喧傳,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群玉院』,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人家一定要問:『定逸師太是位年高道德劭師太,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別人便道:『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問:『什麼?恆山派白雲庵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這麼你說一句,我說一句,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說,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見到她,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但自己的弟子回報,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之中,她又被田伯光所傷,難道還有什麼假的?她只氣得五竅生煙,將屋瓦踹得一塊粉碎,一時卻無計可施。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問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騏,可是你害死的?」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連青城掌門也大駕光臨,衡山群玉院以此名聞天下,生意滔滔,再也應接不暇了。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劍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至於是不是叫什麼彭人騏,也沒功夫去問他。」余滄海道:「好!」只聽得颼的一聲響,身子已穿入房中,但聽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定逸師太站在屋頂,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心下暗暗佩服:「田伯光那廝果然有些真實功夫,這幾下快刀快劍,居然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

  驀地間砰的一聲大響,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敗。按理說,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但在她內心,竟然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師父也快快離去,讓令狐沖在這裏養傷。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若是給余滄海衝將進來,一驚之下,創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叫道:「余觀主,房中地方太小,手腳施展不開,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誰厲害。若是你打勝,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若是你輸了,這玉寶兒可是我的。」他言語之中,竟是說余滄海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為了爭奪「群玉院」中一個妓女叫作什麼玉寶兒的。他田伯光早就聲名狼籍,出入妓院便和飲茶喝酒一般,毫不希奇。余滄海卻是武林中一派宗匠,如何能和這等無行浪子相提並論?適才在房中相鬥,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再鬥三四百招,可也並無必勝把握。

  一霎時間,四下裏便如死一般的寂靜。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湊頭過去,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他——他們會不會進來?」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但當這情急之際,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倒如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曲非煙並不回答,伸出手去,按住了她嘴。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余觀主,田伯光這廝作惡多端,必無好死,咱們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待我去問。大年,為義,大夥進去搜搜,一個人也不許走了。」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吩咐眾弟子將這座屋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她們是出家的女尼,不便闖進妓院中去,既有劉正風率人去搜,那是再好不過。

  儀琳越來越是惶急,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一間間房的查將過來,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的龜頭鴇兒打得殺豬價叫。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見又有一個同門死在田伯光刀下,雖然師父親自出馬,也只能將他逐走。未能殺之報仇,一口氣無處可出,將妓院中的傢俬用俱,茶杯酒壺,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耳聽得劉正風諸人已查到了西廂房中,轉眼便將過來,儀琳急得幾欲暈去,心想:「師父前來救我,我卻不出聲答應,在妓院之中,和一個男人深夜同處一室。雖然他是身受重傷。但衡山派、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我便是有一百張嘴巴,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姐?」一伸手,拔出佩劍,便往自己頭頸中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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