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中伏遇險
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乃是當世武林中頂尖高手,雖然對準他們的強弓硬弩,非尋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後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這等局面,畢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處二閣之間的天橋之上,下臨萬丈深淵,既不能縱躍而下,而天橋身僅數尺之窄,亦無迴旋餘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攜帶兵刃,猝遇變故,心下倒也不免吃了一驚。
令狐沖身為主人,斜身一閃,已擋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膽鼠輩,怎地不敢現身?」只聽一人喝道:「射!」三人舞袖揮擋,卻見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這些水箭竟是從前頭上射將出來,原來長箭並非射人用的羽箭,而是內有機括,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顏色烏黑,在夕陽反照之下,顯得詭異之極。令狐沖等三人跟著便聞到一陣奇臭。這臭氣既似腐爛的屍體,又似大批死魚死蝦,三人雖然內功均高,但奇臭入鼻,忍不住便要作嘔。十餘道水箭射入天空後,化作雨點,紛紛灑將下來,有些落在欄干之上,片刻之間,木欄干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孔,端的是厲害無比。方證和沖虛雖然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即是手中沒有兵刃,也能以袍袖運氣擋開,但這等遇物即爛的毒水,實是無可奈何,身上只須沾上一點一滴,只怕便腐爛至骨。二人對視一眼,都見到對方臉上變色,眼中微露懼意,要令這二大掌門眼中顯露懼意,那可真是難得之極了。一陣毒水射過,窗後那人朗聲說道:「這陣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若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見十七八枝長箭的箭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這天橋不過二十餘丈,左端與靈龜閣相連,右端與神蛇閣相連,雙閣之中均伏有毒水機弩,若是兩邊機弩齊發,三人縱有天大的神通,也是難以逃生了。
令狐沖聽得這人的說話聲音,微一凝思,便已記起,說道:「東方教主派人前來送禮,送的好禮!」原來伏在靈龜闊中說話之人,正是東方不敗派來送禮道賀的那個賈布。他聽得令狐沖辨明了自己口音,哈哈一笑,說道:「令狐公子好聰明,認出了在下口音。聰明人不吃眼前虧,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詭計,佔到了上風,令狐公手便暫且認輸如何?」
這「黃面尊老」賈布把話說在頭裏,自稱是「卑鄙詭計」,倒免得令狐沖出言指責他了。令狐沖氣運丹田,朗聲長笑,山谷為之鳴響,說道:「我和少林、武當兩位前輩在此閒談,只道今日上山來的都是好朋友,沒作防範的安排,可著了賈兄的道兒。此刻便不認輸,也不可得了。」賈布道:「如此甚好。東方教主素來尊敬武林中的前輩,看重後起之秀的少年英俠。何況任大小姐自幼跟東方教主一起長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們也不敢對令狐公子無禮。」令狐沖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方證和沖虛當令狐沖和賈布對答之際,察看周遭情勢,要尋覓空隙,冒險一擊,只是前後水槍密密相對,僧道二人同時出手,當能掃除得十餘枝水槍,但若要一股盡殲,卻是萬萬不能,只須有一枝水槍留下發射毒水,三人便均難保性命。僧道二人對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說:「不能輕舉妄動。」只聽賈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願意認輸,那是再好不過。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時,東方教主吩咐下來,要請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當掌門道長,同赴黑木崖敝教總壇盤桓數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過,咱們便即起行如何?」令狐沖又是哈了一聲,心想天下那有這樣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要一離開天橋,制住賈布、上官雲和他一干手下,只是反掌之事。果然賈布跟著便道:「只不過三位武功太高,若是行到中途,忽然改變主意,不願去黑木崖了。我們可無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膽向三位借三隻右手。」令狐沖道:「借三隻右手?」賈布道:「正是,請三位各自砍下右手,那我們就放心得多了。」
令狐沖又是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東方不敗是怕了我們三人的武功劍術,因此佈下了這個圈套,只要我們砍下了自己右手,使不了劍,他便高枕無憂了。」賈布道:「高枕無憂倒不見得。任我行少了公子這樣一位強援,那便勢孤力弱得多。」令狐沖道:「閣下說話倒坦率得很。」賈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兩位是寧可捨卻一臂呢,還是甘願把性命拚在這裏?」沖虛道:「好,東方不敗要借手臂,我們把手臂借給他便是。只是我們身上不帶兵刃,要割手臂,卻有些為難。」
他這個「難」字剛脫口,窗口中寒光一閃,一個鋼圈擲了出來。這鋼圈直徑近尺,邊緣鋒利,圈中有一橫條作為把手,乃是外門的短打兵刃,若是一對,便是「乾坤圈」之類了。令狐沖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過來,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這賈布真是極工心計,這鋼圈外緣鋒利如刀,一轉之下,便可將手臂割斷,但舞動起來,不論舞得如何迅捷,總因兵刃太短,無法擋開飛射過來的水箭。
賈布厲聲喝道:「既是答應,快快下手!別要拖延時刻,妄圖救兵到來。我叫一、二、三!若不斷臂,毒水齊發。一!」令狐沖低聲道:「我向前急衝,兩位跟在我身後!」沖虛道:「不可!」賈布叫道:「二!」令狐沖左手將鋼圈一舉,心想:「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是我恆山客人,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二位受傷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擲出鋼圈,舞動袍袖衝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機會乘隙脫身。」只聽得賈布叫道:「大家預備,我要叫『三』了!」
便在賈布這「三」字一出口之際,只聽得靈龜閣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且慢!」跟著似有一團綠雲冉冉從閣頂飄落,擋在令狐沖身前,正是盈盈。令狐沖急叫:「盈盈,退後!」盈盈反過左手,在身後搖了搖,叫道:「賈叔叔,黃面尊者在江湖上好響的萬兒,怎地幹起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來啦!」賈布道:「這個——大小姐,你——退開,別淌混水。」盈盈道:「你在這裏幹甚麼來著?東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來送禮給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禪的賄賂,竟來對恆山掌門無禮?」賈布道:「誰說我受了左冷禪的賄賂?我奉有東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沖送交總壇。」盈盈道:「你胡說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賈布密謀不軌,一體教眾見之即行擒拿格殺,重重有賞!」說著右手高高舉起,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賈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東方教主叫你殺我嗎?」賈布道:「你違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將叛徒賈布拿下,你便升作光明左使。」賈布位居上官雲之上,上官雲自負武功較他為高,本來有些心病,一聽盈盈的呼喚,不禁登感遲疑。他自然知道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東方教主向來對她十分尊重,雖然聽說任教主重入江湖,謀復教主之位,料想東方教主和任大小姐之間定將不少糾葛,但要他此刻指揮部屬向盈盈發射毒水,卻是萬萬不能。賈布又叫:「放箭!」他那些部屬一直視盈盈有若天神,又見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卻如何敢對她無禮?
正僵持間,靈龜閣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紅光一閃,黑煙衝上,正是樓閣底下著了火。盈盈叫道:「賈布,你好狠心,為何放火燒死你的老部下?」賈布怒道:「胡說八——」盈盈叫道:「快下去救火!」向前衝去,令狐沖、方證、沖虛三人乘勢奔前。這三個人是何等的身手,盈盈現身之後造成了這一空隙,三人立即一衝而前,破窗而入。
三人一衝入閣內,毒水機弩即已無所施其技。令狐沖搶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隻燭台,右臂一振之下,蠟燭飛出。他知道毒水實在太過厲害,祇須身上濺到一點,那便後患無窮,眼見方證、沖虛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時之間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燭台,當作劍使,手臂一抬,便剌入了一人咽喉,頃刻間殺了六人。
賈布與上官雲這次來到恆山,共攜帶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二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漢子。這八十人其實均是朝陽神教中的得力教眾,雖非第一流高手,武功卻均頗為了得。四十人分布於懸空寺四周,其餘四十人便取了裝在箱中的機弩,分自神蛇閣、靈龜閣中出襲。令狐沖等三人片刻間將賈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殆盡,毒水機弩散了一地。賈布手持一對判官筆,正和盈盈手中一長一短的雙劍鬥得正緊。
令狐沖和盈盈交往,初時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隨後是見其威懾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蹤。當日她手殺少林弟子,力鬥方生大師,令沖狐也只是見其影而不見其形,直至此刻,才是初次正面見到她和人相鬥。只見她身形輕靈,倏來倏往,劍招攻人,部位奇特,長短劍或虛或實,極盡飄忽,雖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沖狐心中,仍是覺得飄飄緲緲,如煙加霧。
那「黃面尊者」賈布所用的一對判官筆尺寸雖無異狀,但份量顯然極重,揮舞之際,發出有似鋼鞭鐵戟一般的聲息。盈盈的雙劍始終不和他一對判官筆相碰。賈布的筆招每一招都指向盈盈身上各處大穴,但總是差之毫釐。
方證大師喝道:「孽障,還不撤下兵刃就擒?」賈布鬥得興發,雙筆歸一,疾向盈盈喉頭戳了過去。令狐沖吃了一驚,生怕盈盈避不開這一招,手中燭台剌出。嗤嗤兩聲響,剌在賈布雙手腕脈之上。賈布把捏不定,判官筆脫手,此人甚是悍勇,雙掌一起,向令狐沖胸口撲將過來。方證大師斜剌裏穿上,一舉臂間,兩隻手掌將他雙掌拿住了。賈布使力掙扎,卻是不知如何,竟然無法脫出方證大師的手掌,他飛起一腿,向方證下陰踢去,這一招甚是毒辣,方證嘆一口氣,雙手輕輕向外一送,賈布站立不住,身子向外直飛出去,穿門而出。只聽得叫聲慘厲,久久不絕,越叫越遠,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沖向盈盈一笑,道:「虧得你來相救!」盈盈微笑道:「總算及時趕到!」縱聲叫道:「撲熄了火!」閣下有人應道:「是!」原來樓閣下起火,乃是以硫磺硝石之屬燒著茅草,用以擾亂賈布心神,並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對面神蛇閣叫道:「上官叔叔,賈布抗命,自取其咎,你率領部屬下閣來吧,我不跟你為難。」上官雲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歷代神魔發誓,只要上官雲聽我號令,我絕不加害於他,若違此誓,教三尸蟲食我腦髓而死。」這是朝陽神教中最重的毒誓,上官雲一聽,便即放心,率領了二十名部屬,走下閣來。
令狐沖等四人走下靈龜閣,只見老頭子、祖千秋等數十人已候在閣下。令狐沖問盈盈道:「你怎知賈布他們前來偷襲?」盈盈道:「東方不敗那有這等好心,會誠心來給你送禮?我初時還道這四十口箱子之中,藏著什麼詭計,後來見賈布鬼鬼祟崇,領著從人到這邊來,我起了疑心,帶老先生他們一起過來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的飯桶居然不許我們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馬腳。」老頭子、祖千秋等盡皆大笑。「鵰俠」上官雲低下了頭,臉上有慚愧色。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後你是跟我呢,還是跟東方不敗?」上官雲臉上變色,在這頃刻之間,要他決定背叛東方教主,那可極是為難。盈盈道:「朝陽神教十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服了我爹爹給他們的三尸腦神丹。這一顆丹丸,你服是不服?」說著伸出手掌,一顆殷紅色的藥丸,在她手掌中滴溜溜的打轉。上官雲顫聲道:「大小姐,你說本教十大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六位長老——」盈盈道:「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辦事,這幾年跟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自己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雲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見得便命喪當場,既然十長老中已有六長老歸順了任教主,大勢所趨,我上官雲也不能獨自向東方教主效忠。」當下毅然上前,從盈盈掌中取過三尸腦神丹,嚥入腹中,說道:「上官雲蒙大小姐不殺之恩,今後奉命驅使,不敢有違。」一面說,一面躬身行禮。盈盈笑道:「今後咱們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多禮?你手下這些兄弟,自然也跟著你吧?」
上官雲轉頭向二十名部屬瞧去。那些漢子見首領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腦神丹,當即向盈盈拜伏於地,說道:「願聽聖姑差遣,萬死不辭。」這時群豪已撲熄了火,盈盈收服上官雲,盡皆慶賀,要知上官雲在朝陽神教中武功既高,職位又尊,既是歸降了盈盈,於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事,助力極大。方證和沖虛見事已平息,當即告辭下山。令狐沖送出數里,這才互道珍重而別。
盈盈與令狐沖並肩緩緩回見性峰來,說道:「大哥,東方不敗此人行事陰險毒辣,適才你已親見。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舊遊說,要他們重投舊主。欣然順服的自然最好,不肯歸降的便一一解決,以削東方不敗的勢力。東方不敗這當兒也已展開反攻,他派遣賈布和上官雲來向你下手,便是一著極厲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大哥行蹤隱秘,東方不敗無法找到他們,若能傷害了你,我——我——」說到這裏,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其時暮色蒼茫,晚風吹動她的柔髮,從後腦向雙頰邊飄起。令狐沖見到她雪白的後頸,心中一蕩,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連東方不敗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脅,再以此要脅她爹爹。適才懸空寺天橋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卻擋在我身前,唯恐我受傷。有妻如此,令狐沖復有何求?」伸出雙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一側,令狐沖便抱了個空,要知令狐沖劍法雖精,內力渾厚,於拳腳、擒拿、輕身等等功夫,卻是差得遠了。盈盈雖然背心向他,但令狐沖一動,她便知其意,側身閃開,笑道:「一派掌門大宗師,如此沒規矩嗎?」令狐沖笑道:「普天下掌門人之中,以恆山派掌門最為莫名其妙,貽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大哥,你為什麼這樣說?連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對你也禮敬有加,還有誰敢瞧你不起?你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你可別永遠將這件事放在心頭,自覺愧對於人。」盈盈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令狐沖的心事,他生性雖然豁達,但於逐出師門之事,卻是一直既慚愧又痛心,這時不由得長嘆一嘆,低下了頭。
盈盈拉住他手,道:「大哥,你身為恆山掌門,已於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恆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難道堂堂恆山派掌門,還及不上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嗎?」令狐沖道:「多謝你相勸。只是我總覺做尼姑頭兒,有些尷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千餘名英雄好漢投入恆山派麾下,以聲勢而論,除了嵩山派尚可和你較量一下外,五嶽劍派之中,泰山、衡山、華山三派,那裏及得上你?」令狐沖道:「這件大事,我還沒謝你呢。」盈盈微笑道:「謝什麼?」令狐沖道:「你怕我做尼姑頭兒不大體面光采,於是派遣手下好漢,都投歸恆山。若不是聖姑有令,這些放蕩不羈,桀傲不馴的江湖朋友,肯乖乖的來受我約束?」盈盈抿嘴一笑,道:「那也不盡然,你做他們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夥兒都很服你呢。」
兩人談談說說,離主庵已近,已隱隱聽到群豪笑語喧嘩之聲。盈盈停步道:「大哥,咱們暫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來見你。」令狐沖胸口突然一熱,說道:「你去黑木崖嗎?」盈盈道:「是。」令狐沖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悅的光采,卻緩緩搖頭。
令狐沖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剛做恆山派掌門,便和我一起去辦朝陽神教的事。雖說恆山派新掌門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樣幹,未免過份了些吧?」令狐沖道:「對付東方不敗,那是艱危之極的事,我難道能置身事外,忍由你去涉險?」盈盈道:「那些江湖漢子住在恆山別院之中,難保他們不向恆山派的姑娘們囉嗦。」令狐沖道:「只須你去傳個號令,諒他們便有天大膽子,再也不敢。」盈盈喜道:「好,你願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謝了。」令狐沖笑道:「咱二人你謝我,我謝你的,幹麼這樣客氣?」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後我對你不客氣,可別怪我。」
二人回到見性峰上,分別向眾弟子吩咐。令狐沖命諸弟子勤練武功。盈盈則叮囑群豪,過了今天之後,若是有人踏上見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雙足都上便兩腿齊砍,次日清晨,令狐沖、盈盈、上官雲帶同倖存的二十名教眾,和眾人別過,向黑木崖進發。
那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內,由恆山而東,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沖和盈盈一路都坐在大車之中,車帷低垂,以防為東方不敗的耳目知覺。當晚盈盈和令狐沖在平定州客店之中歇宿。該地和朝陽神教總壇相去不遠,城中頗多教眾來往,上官雲派遣四名得力部屬在客店前後把守,不許閒雜人等行近。
晚膳之時,盈盈陪著令狐沖小酌三杯。店堂中火盆裏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臉上,大增嬌艷。令狐沖連喝了三大碗酒,說道:「盈盈。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說道他於當世豪傑之中,佩服三個半人,其中以東方不敗居首。此人既能從你爹爹手中奪得教主之位,自是個才智之士,江湖上又傳言道,天下武功以東方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東方不敗這廝極工心計,那是不必說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卻不大了然,只因近幾年來我極少見到他的面。」令狐沖點頭道:「近幾年你在洛陽城中綠竹巷住,自是少見其面。」盈盈道:「那倒也不盡然。我雖在洛陽城住,每年總回黑木崖一兩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見不著東方不敗。聽教中長老說,這些年來,越來越難見到教主。」令狐沖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裝神弄鬼,令人不易見到,以示與眾不同。」盈盈道:「這自然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練『葵花寶典』上的功夫,不願教中的事務打擾他的心神。」令狐沖道:「你爹爹曾對我說,當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異種真氣之法,不理教務,這才讓東方不敗篡奪了權位,難道東方不敗又來重蹈覆轍麼?」盈盈道:「東方不敗自從不親教務之後,教中事務,這些年來可說是那姓楊的小子大權獨攬了。這小子不會奪東方不敗的權,重蹈覆轍之舉,似乎不用擔心。」令狐沖道:「姓楊的小子?那是誰啊?怎地我從來沒聽見過?」盈盈臉上忽然現出忸怩之色,微笑說:「說起來沒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誰也不提,教外之人誰也不知,你自然不會聽見了。」令狐沖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說給我聽聽。」盈盈道:「那姓楊的叫做楊蓮亭,只二十來歲年紀、武功既低,又無辦事才幹,但近來東方不敗卻對他寵信得很,真是莫名其妙。」說到這裏,臉上一紅,嘴角微斜,顯得甚是鄙夷。
令狐沖恍然道:「啊,這姓楊的是東方不敗的男寵了,原來他雖是英雄,卻喜歡——喜歡孌童。」盈盈道:「別說啦,我不懂東方不敗搗甚麼鬼。總之他把甚麼事兒都交給楊蓮亭去辦,教裏很多兄弟都害在這姓楊的手上,當真該殺——」突然之間,窗外有人笑道:「這話錯了,咱們該得多謝楊蓮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過去開了門。任我行和向問天走進房來,二人都穿著莊稼漢的衣服,頭上的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若非聽到聲音,當真是見了面也認不出來。令狐沖上前廝見,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個中倒有八個不勝之喜,均說東方不敗近年來倒行逆施,已近於眾叛親離的地步。尤其那楊蓮亭以教中一個無名小卒,只因巴結上了東方不敗,大權在手,作威作福,將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於教中嚴規,早已有人起來造反了。那姓楊的幫著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問:「爹爹,你們怎知我們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大哥已和上官雲打了一架,後來才知他已歸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沒傷到他吧?」向問天微笑道:「要傷到上官鵰俠,可不是易事。」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外面噓溜溜、噓溜溜的哨子聲響,靜夜中聽來,令人毛骨簌然。
盈盈道:「難道東方不敗知道我們到了?」轉向令狐沖解說:「這哨聲是教中捉拿剌客、叛徒的訊號,本教之眾一聞訊號便當一體戒備,奮勇拿人。」
過了片刻,聽得四匹馬從長街上奔馳而過。馬上乘者大聲傳令:「教主有令:風雷堂長老童百熊勾結敵人,謀叛本教,立即擒拿歸壇,如有違抗,格殺勿論。」盈盈失聲道:「童伯伯!那怎麼會?」只聽得馬蹄聲漸遠,號令一路傳了下去。朝陽神教在這一帶囂張得很,簡直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裏。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消息倒也靈通,咱們前天和童老會過面。」盈盈呼了口氣,道:「童伯伯也答應幫咱們?」任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說了半天,最後童老說道:『我和東方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兩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說這些話,那是分明瞧不起童百熊,把我當作了是出賣朋友之人。東方教主近來受小人之惑,幹了不少錯事,但就算他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絕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殺要剮便請動手。』這位童老,果然是老薑越老越辣。」令狐沖讚道:「好朋友,好漢子!」盈盈道:「他既不答應幫咱們,東方不敗又怎地要拿他?」向問天道:「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東方不敗年紀沒怎麼老,行事卻已顛三倒四。像童老這麼對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那裏找去?」
任我行拍手笑道:「東方不敗和童老翻臉,咱們的大事是必成的了,來,乾一杯!」四個人一齊舉杯喝乾。盈盈向令狐沖道:「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他向來和爹爹不對,跟東方不敗卻是交情極好。按情理說,他便犯了再大的過失,東方不敗也會賣他的面子。」
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們乘這時候上崖,那是最好不過。」向問天道:「咱們請上官兄弟一起來商議商議。」任我行點頭道:「甚好。」向問天轉身出房,隨即和上官雲一起進來。上官雲一見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禮,道:「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素問你是個不愛說話的硬漢子,怎地今日初次見面,卻說這等話?」上官雲一愣,道:「屬下不明,請教主指點。」盈盈道:「爹爹,你聽上官叔叔說『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句話很是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當我是秦始皇嗎?」
盈盈微笑道:「這是東方不敗想出來的玩意兒,他要教下屬眾每個人見到他時都說這句話,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們互相見面之時,也須這麼說。那還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樣。上官叔叔說慣了,對你也這麼說了。」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那裏有千秋萬載的事?上官兄弟,聽說東方不敗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亂,咱們今晚便上崖去你說如何?」上官雲道:「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說『鵰俠』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地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濫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小人?難道江湖上傳聞多誤,他只是浪得虛名?」想及此處,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盈盈笑道:「爹爹,咱們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須易容改裝,別讓人給認了出來。可是更要緊的,卻得學會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則你開口便錯。」任我行道:「什麼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說的什麼『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什麼『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等等,便是近年來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這一套,都是楊蓮亭那廝想出來奉承東方不敗的。他越聽越是喜歡,到得後來,只要有人不是這麼說,便成為大逆不道的罪行,說得稍有不敬,立時便有殺身之禍。」任我行道:「你見到東方不敗之時,也說這些狗屁嗎?」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說又有甚麼法子?女兒所以常在洛陽城中住,便是聽不得這些教人臉紅的言語。」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們之間,今後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雲道:「是。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之光,布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盈盈抿著嘴兒,不敢笑出聲來。
任我行道:「你說咱們該當如何上崖才好?」上官雲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機妙算,當世無人能及萬一。教主座前,屬下如何敢參議?」任我行道:「東方不敗商教中大事之時,也是無人敢發一言嗎?」盈盈道:「東方不敗才智超群,別人原不及他的見識。就算有人想到什麼話,誰也不敢亂說,免遭飛來橫禍。」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上官兄弟,東方不敗命你去捉拿令狐沖,當時如何指示?」上官雲道:「他說捉到令狐大俠,重重有賞,捉拿不到,提頭來見。」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綁了令狐沖去領賞。」
上官雲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大俠是教主愛將,有大功於本教,屬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東方不敗的居處,甚是難上,你綁縛了令狐沖去黑木崖,他定要傳見。」盈盈笑道:「此計大妙,咱們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屬,一同去見東方不敗。只要見到他面,大夥兒抽兵刃齊上,不管他是否練成了『葵花寶典』,總之是雙拳難敵四手。」向問天道:「令狐兄弟最好是假裝身受重傷,手足上綁布帶,染些血跡,咱們幾個人用擔架抬著他,一來好叫東方不敗不防,二來擔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只聽得長街彼端傳來馬蹄聲響,有人大呼:「拿到風雷堂主了,拿到風雷堂主了!」盈盈向令狐沖招了招手。兩人走到客店大門之後,只見數十人騎在馬上,高舉火把,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馳而過。那老者鬚髮俱白,滿臉是血,當是經過一番劇戰。他雙手被綁在背後,雙目炯炯,有如要噴出火來,顯是心中憤怒已極。盈盈低聲道:「五六年前,東方不敗見到童伯伯時,熊兄長,熊兄短,親熱得不得了,那想到今日竟會反臉無情。」
過不多時,上官雲已取來了擔架事物。盈盈將令狐沖的手臂用白布包紮了,吊在他頭頸之中,宰了口羊,將羊血灑得他滿身都是。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換上教下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換上男裝,塗黑了臉,飽餐之後,帶同上官雲的部屬,向黑木崖進發。
離平定州西北四十餘里,山石殷紅如血,一片長灘,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灘。自猩猩灘更向北行,兩邊石壁如牆,僅有一道寬約五尺的石道可以通行。一路上朝陽神教的教眾把守得極是嚴密,但一見到上官雲,都是十分恭謹。一行人經過三處山道,又來到一處水灘之前,上官雲放出響箭,對岸搖過來三艘小船,將一行人接了過去。令狐沖暗想:「朝陽神教數百年的基業,果然是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雲作內應,咱們要從外遇攻入,那可是談何容易?」
到得對岸,一路上山道極是陡峭。上官雲等在過渡之時便已棄馬不乘,這時在松柴火把的照耀之下,盈盈自始至終,守在擔架之側,手中持著雙劍,全神監視。要知這一路上山地勢極險,抬擔架之人若是拚著性命不要,將擔架往萬丈深谷中一拋,令狐沖的性命不免喪於宵小之手了。
到得總壇時天尚未明,上官雲命人向東方不敗急報,說道已然奉行教主令旨,成功而歸。過了一會只聽得半空中銀鈴聲響,上官雲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聲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來。」任我行心下咕嘀:「怎知是東方不敗令到?」當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見總壇中一干教眾在這剎那間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動,便似忽中邪魔一般。那銀鈴之聲從高而下的響將下來,十分迅速,待得鈴聲小歇,眾人這才恢復行動。一名身穿黃衣的教眾走將進來,雙手展開一幅黃布,讀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東方令曰:賈布、上官雲遵奉令旨,成功而歸,殊堪嘉尚,著即帶同俘虜,上崖進見。」上官雲躬身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令狐沖見了這情景,暗暗好笑:「這不跟戲台上太監宣讀聖旨一樣嗎?」
上官雲喝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屬下眾人一齊說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問天等隨著眾人動動嘴巴,肚中暗暗咒罵。
當下一行人沿著石級向崖上行去,經過了三道鐵閘,每處鐵閘之前,均有人喝問當晚口令,檢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兩旁刻著兩行大字,左首是「文成武德」,右首是「仁義英明」,橫額上刻著「中興聖教」四個大紅字。過了石門後,只見地下放著一隻大竹簍,足可裝得八九石米。上官雲喝道:「把俘虜抬進去。」和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二人同時彎腰,抬了擔架,進入竹簍,只聽得鈴聲響動,那竹簍緩緩升高。原來上有絞索絞盤,將竹簍絞了上去。
這竹簍不住上升,令狐沖抬頭向上張望,只見頭頂有數點火星,那黑木崖著實高得厲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可以見到一片片輕雲從頭頂飄過,再過一會,身入雲霧,俯視簍底,但見黑沉沉的一片,連燈火也望不到了。
過了良久良久,竹簍才停。上官雲等抬著令狐沖踏出竹簍,向左走了數丈,又抬進了另一隻竹簍,原來崖頂太高,中間有三處絞盤,共分四次才絞到崖頂。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住得這樣高,屬下教眾要見他一面自是為難之極。」好容易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升起。只見日光從東方射來,照在一座漢白玉的巨大牌樓之上,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寫:「澤被蒼生」,太陽光一照,發出閃閃金光,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這副排場,武林中確是無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項背,華山恆山,那更是差得遠。他胸中大有學問,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道:「澤被蒼生,哼!」只聽得上官雲朗聲叫道:「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奉教主之命,前來進謁。」
右首一間小石屋中出來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過來,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右使立了大功,賈左使怎地沒來?」上官雲道:「賈左使力戰殉難,已報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來如此,然則上官右使立時便可升級了。」上官雲道:「若蒙教主提拔,絕不敢忘了老兄的好處。」那人聽他答應行賄,眉花眼笑的道:「咱們可先謝謝你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這小子嗎?我還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卻也不過如此。上官左使,請這邊走。」上官雲道:「教主還沒提拔我,可別叫得太早,若是傳進了教主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頭,當先領路。
從那牌樓到大門之前,是一條筆直的石板大路。進得大門後,另有兩名紫衣人將五人引入後廳,說道:「楊管家要見你,你在這裏等著。」上官雲道:「是!」垂手而立。
過了良久,那「楊管家」,始終沒有出來,而上官雲一直站著,不敢就座。令狐沖尋思:「這位上官右使在教中職位著實不低,可是上得崖來,人人沒將他放在眼裏,倒似一個廝養侍僕也比他威風些。那楊管家是甚麼人?多半便是那個楊蓮亭了,原來他只是個管家,可是朝陽神教大名鼎鼎的光明右使,竟要恭恭敬敬的站著,靜候他到來,東方不敗當真是欺人太甚!」
又過良久,才聽得腳步聲響,從步聲之中,聽到這人行得甚快,但腳步虛浮,無甚內功。一聲咳嗽,從屏風後面轉出一個人來。令狐沖斜眼向他瞧去,只見這人約摸三十來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抱,身形魁梧,滿臉虯髯,形貌極為雄健。
令狐沖尋思:「盈盈說東方不敗對此人甚是寵信,又說二人之間,關係曖昧,我總道是個姑娘一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個彪形大漢,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只聽這人說道:「上官右使,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沖而來,教主極是喜歡。」聲音低沉,甚是悅耳動聽。
上官雲躬身道:「那是託賴教主的洪福,楊總管事先的詳細指點,屬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第七十五回 黑木崖上
那楊蓮亭走到擔架之旁,向令狐沖臉上瞧去。令狐沖目光散渙,嘴巴微張,裝得一副身受重傷後的痴呆模樣。楊蓮亭道:「這人死樣活氣的,當真便是令狐沖,你可沒弄錯?」
上官雲道:「屬下親眼見到他接恆山派掌門之位,並沒弄錯。只是他給賈左使點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屬下兩掌,受傷甚重,一年半載之內,只怕是不易復原的了。」楊蓮亭笑道:「你將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這副模樣,小心她找你拼命。」上官雲道:「屬下忠於教主,旁人的好惡,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若是得能為盡忠於教主而死,那是屬下畢生之願,全家皆蒙榮寵。」
楊蓮亭道:「很好,很好。你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是重重有賞。風雷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亂之事,想來你已知道了?」上官雲道:「屬下不知其詳,正要向總管請教。若有差遣,屬下奉命便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楊蓮亭在椅中一坐。嘆了口氣,說道:「童百熊這老兒,平日仗著教主善待於他,一直倚老賣老,把誰都不放在眼裏。近年來他暗中營私結黨,陰謀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不想他越來越是無法無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結,真是豈有此理。」上官雲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結嗎?」說這句話時聲音發顫,顯然心中大為震驚。
湯蓮亭道:「上官右使,你為什麼怕得這樣厲害?那任我行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將他玩弄於掌心之中,擺佈得他服服貼貼。他不來黑木崖便罷,若是膽敢到來,還不是像宰雞一般的宰了。」上官雲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結?」楊蓮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會,長談了幾個時辰,還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問天在側。那是有人親眼目睹的。他跟任我行、向問天這兩個大叛徒有什麼好談的?那自是密謀反叛教主了。這童百熊回到黑木崖來,我問他有無此事,他竟然一口認了!」上官雲道:「他竟然一口承認,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楊蓮亭道:「我問他既和任我行見過面,為何不向教主稟報?他說:『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氣氣的說話。他當我是朋友,我也當他是朋友。朋友之間說幾句話,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搗亂,這一節你不是不知。他既對不起教主,你怎可還當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不成話了,他說:『只怕是教主對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上官雲道:「胡說八道!教主義薄雲天,對待朋友是最厚道的,怎會對不起人?」
上官雲這幾句話,在楊蓮亭聽來,自是指東方不敗而言,令狐沖等人卻知他是在討好任我行了,只聽他又道:「屬下既是決意向教主效忠,有那個鼠輩膽敢言語中對教主稍有無禮,我上官雲決計放他不過。」
這幾句話,其實是當面在罵楊蓮亭,可是他那裏知道。笑道:「很好,教中眾兄弟若是都能像你上官右使一般,對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這就下去休息吧。」上官雲一怔,道:「屬下很想見見教主。屬下每見教主金面一次,便覺精神大振,做事特別有勁,全身發熱,似乎功力修為陡增十年。」楊蓮亭道:「教主很忙,恐怕沒空見你。」上官雲探手懷中,伸了出來,掌心中多了十來顆珍珠,走上幾步,低聲道:「楊總管,屬下這次出差,弄到了這十八顆珍珠,盡數孝敬了總管,只盼總管讓我見見教主,教主一喜歡,說不定升我的職,那時再當重重酬謝。」
楊蓮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這麼客氣?那可多謝你了。」放低了喉嚨道:「教主座前,我盡力替你多說好話,勸他升你做光明左使便了。」
上官雲連連作揖,道:「此事若成,上官雲終身不敢忘了教主和總管的大恩大德。」楊蓮亭道:「你在這裏等著,待教主空了,便叫你進去。」上官雲道:「是,是,是!」將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楊蓮亭站起身來,大模大樣的進內去了。
又過良久,二個紫衫侍者走了出來,居中一站,朗聲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有令:著上官雲帶同俘虜進見。」上官雲道:「多謝教主恩典,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左手一擺,跟著那紫衫人向後進走去,任我行和向問天、盈盈抬了令狐沖跟在後面。
一路進去,走廊上排滿了執戟武士,一共進了三道大鐵門,只見一道長廊,數百名武士排列兩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長刀,交叉平舉。上官雲等從陣下弓腰低頭而過,數百柄長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那便不免身首異處了。
任我行、向問天等身經百戰,自不將這些武士放在眼裏,但在見到東方不敗之前先受如許屈辱,心下暗自不忿,均想:「東方不敗待屬下如此無禮,如何能令人為他盡忠效力?一干教眾所以沒有反叛,只是迫於淫威,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東方不敗輕視天下豪傑之士,焉得不敗?」
走完刀陣,來到七座門前,那門前懸著厚厚的帷幕。上官雲伸手推幕,走了進去,突然之間寒光閃動,八桿槍分從左右交叉向他疾剌,四桿搶在他胸前掠過,四桿搶在他背後掠過,相去均是不過數寸。
令狐沖看得明白,吃了一驚,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繃帶下的長劍,卻見上官雲站立不動,朗聲道:「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
殿裏有人說道:「進見!」八名執槍武士便即退開。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這八槍齊出,還是嚇唬人的,倘若進殿之人心懷不軌,眼前八槍剌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陰謀敗露了。
進得大殿,令狐沖心道:「好長的長殿!」這座殿堂闊不過三十來尺,縱深部有三百來尺,只見長殿彼端高設一座,座位中坐著一個長鬚老者,那自是東方不敗了。殿中無窗,殿口點著明晃晃的蠟燭,東方不敗身邊卻燃著兩朵忽明忽暗的火燄,相距既遠,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雲便在階下跪倒,說道:「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叩見教主。」東方不敗身旁的紫衫侍從大聲喝道:「你屬下小使,見了教主為何不跪?」
任我行是個十分沉得住氣之人,心想:「時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會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當即低頭跪下。向問天和盈盈見他都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雲道:「屬下那幾個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觀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賜見,真是他們祖宗十八代積的德,一見到教主,喜歡得渾身發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楊蓮亭站在東方不敗身旁,說道:「賈左使如何力戰殉教,你且說來。」上官雲道:「賈左使和屬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說我二人身受教主培養提拔,大恩難報。此番教主又將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時的教誨,我兩人心中的血也要沸騰了——」令狐沖躺在擔架之上,心中暗罵:「肉麻,肉麻,上官雲的外號之中,總算也有個『俠』字,說這等話居然臉不紅,耳不赤,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便在此時,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東方兄弟,當真是你派人將我捉拿嗎?」這人聲音蒼老,但內力充沛,一句話說了出去,回音從大殿中震了同來,顯得威猛之極,料想此人便是風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楊蓮亭道:「童百熊,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了教主,為何不跪?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那裏有你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那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
令狐沖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鬚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神情十分可怖。他雙手雙足都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鍊,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鍊發出錚錚之聲。任我行本來跪著不動,一聽到鐵鍊之聲,在西湖底被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湧上心頭,再也剋制不住,身子顫動,便欲發難,卻聽得楊蓮亭道:「在教主面前膽敢如此無禮,實是狂妄已極。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可知罪嗎?」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隱居,這才將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麼反教,怎麼背叛本教了?」
楊蓮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後,便應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當、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勾搭搭,那不是反教謀叛是什麼?他為什麼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你說是不是?」楊蓮亭大聲喝道:「別在這裏倚老賣老了,教主對人義薄雲天,不來跟你一般見識。你若深自懺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眾兄弟說明自己的胡作非為,教主還可以網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後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什麼後果?」楊蓮亭喝道:「帶人來!」紫衫侍者應道:「是!」只聽得鐵鍊聲響,押了十餘人上殿,有男有女,還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兒。
童百熊一見到這干人進來,登時臉色大變,暴喝道:「楊蓮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你拿我的兒孫來幹什麼?」他這一聲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
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盡泯,見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動。」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什麼?你讀來聽聽!」童百熊大聲「呸」了一聲,並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那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唸出來聽聽。」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
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亭指著童百熊道:「他是誰?」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不聽教主的話,反而反對教主,你說怎麼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話。」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只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怎地反而胡塗了?」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反對教主,我可沒有答應。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絕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他看到全家十餘口長幼全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楊蓮亭道:「你若是早這麼說,也不用這麼麻煩了。現下你知錯了麼?」童百熊道:「我沒有錯,我沒反教,更沒反對教主。」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錯,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將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幾名紫衫侍者應道:「是!」押了十餘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楊蓮亭道:「好,我認錯便是。是我錯了,求教主網開一面。」楊蓮亭冷笑道:「剛才你說什麼來?你說什麼和教主共歷患難之時,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了。」楊蓮亭道:「是你錯了?這麼說一句話,那可容易得緊啊。你在教主之前,為何不跪?」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年是八拜之交,數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跪於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頭。」
東方不敗坐著一動不動,一時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著東方不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終沒有出聲。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上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只要是你親口吩咐,我便向你下跪。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朝陽神教毀了,那可是千古罪人。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說話了,是不是?」楊蓮亭喝道:「胡說八道,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飛腳往他膝彎裏踢去。
只聽得砰砰兩聲響,跟著兩聲大叫,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向後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血。這童百熊內力的是非同小可,兩名侍者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身受重傷,躺在地下。已是奄奄一息。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你不出一聲,三年有餘,教中兄弟人人都已動疑。」楊蓮亭怒道:「動什麼疑?」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藥。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說話?」楊蓮亭冷笑道:「教主金口,豈為你這種反教叛徒輕開?左右,將他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聲而上。
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手舞動,鐵鍊揮起,雙足拖著鐵鍊,便向東方不敗搶去。幾名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向他逼進。楊蓮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門口高聲吶喊,不敢上殿,原來朝陽神教中立有嚴規,教眾若是攜帶兵刃踏上成殿德一步,那便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起身來,便欲轉入後殿。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別走,別走!」加快腳步。只是他雙足給鐵鍊繫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向前摔了出去。畢竟他是個武功極高之人,身子向前這一摔,乘勢連翻了幾個筋斗,跟著便向前一撲,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楊蓮亭急叫:「大膽叛徒,行剌教主!」任我行眼見東方不敗閃避之狀顯得行動極為顢頇,而童百熊一時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力於掌,呼的一聲,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盈盈叫道:「動手吧!」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著用力一抽,擔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鞭。四個人展開輕功,搶將上去。只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血涔涔而下。
總算任我行發射這三枚銅錢時和他相距甚遠,擲中他額頭時力道已盡,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膚輕傷。但以東方不敗號稱武功當世第一的身份,居然連這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向問天刷的一鞭,捲住了楊蓮亭的雙足,一拖之下便將他拖倒了。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長劍一指,喝道:「站住!」豈知這東方不敗急奔之下,不會改足,身子便向劍尖上撞去。令狐沖急忙縮劍,任我行撲將過來,一把抓住了東方不敗的後頸,將他提到殿口,大聲道:「眾人聽著,這傢伙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朝陽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狼狽惶急,和東方不敗平素那種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態,卻是有天壤之別了。眾武士面面相覷,都是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任我行大聲道:「你叫什麼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那人全身發抖,上下牙齒相擊,格格作響,說道:「小—小—人—人—叫—叫—叫—叫—」不住說那「叫」字,到底叫作什麼,卻是始終說不出口。向問天已點了楊蓮亭數處穴道,將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什麼名字?」楊蓮亭昂然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問我?我認得你是反教叛徒向問天。朝陽神教早將你革逐出教,你怎有資格重回黑木崖來?」
向問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聲,將他左腿小腿骨斬斷了。豈知這楊蓮亭武功平平,為人卻居然極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將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什麼英雄好漢?」向問天笑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聲響,又將他右腿小腿骨斬斷,左手一抖,將他抖在地下。
楊蓮亭雙足著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將上來,疼痛不可言喻,他臉色雪白,竟然哼也不哼一聲。向問天左手大拇指一翹,讚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東方不敗肚子上輕輕一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說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什麼名字。
令狐沖等卻聞到一陣奇臭,只見他褲腳管下有水流出,卻是嚇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遲,咱們去找東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前任教主,你們認不認得?」
眾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任我行,自是不熟。自東方不敗接任教主之後,手下親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似朝陽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眾武士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上官雲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亭他們害死了。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後,大夥兒須得盡忠於任教主。」說著便即向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主,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眾武士認得上官雲是本教光明右使,乃教中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親眼見到東方教主確是有人冒充,而權勢顯赫的楊蓮亭被人折斷雙腿,拋在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下也即一齊向任我行跪倒,齊聲道:「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陳腔濫調他們每日都說上好幾遍,說來自是順口純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守上下黑木崖的道路,不准任何人上崖下崖。」眾武士齊聲答應。這時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鍊打開。
童百熊關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亭的後頸,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喉頭哽咽,兩行老淚流將下來。
楊蓮亭雙目一閉,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耳光打好過去,喝道:「我那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下手輕些!」可是已經不及,這個耳光打在楊蓮亭臉上,童百態只使了三成力,卻已將他打得暈了過去。童百熊拼命搖晃他身子,楊蓮亭雙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東方不敗下落的,儘速稟告,重重有賞。」連問三句,無人答話,不由得心下登時感到一陣淒涼之意。他在西湖湖底被囚十餘年,朝夕除了練功之外,便是想像脫困之後,如何折磨東方不敗,由此而體會復仇的快意。那知道今日來到黑木崖上,卻發覺東方不敗是個假貨,看來真的東方不敗早不在人世,否則以此人的機智武功,如何容得楊蓮亭如此胡作非為,另派一人來冒充於他?」
他向數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見有些人顯得恐懼,有些惶惑,有些卻隱隱現著狡譎之色。任我行失望之餘,心情十分煩躁,喝道:「你們這些傢伙明知東方不敗是假的,卻夥同楊蓮亭欺騙教下兄弟,個個罪不容誅!」身子一晃,欺將過去,拍拍拍拍四聲輕響,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揮,便即斃命。其餘侍者駭然驚呼,向後退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那裏去?」拾起地下從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銬鐐鐵鍊,向人叢中猛擲過去。他這一擲之勁何等厲害,登時血肉橫飛,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
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叫道:「爹爹!」過去牽住了他的手。卻見眾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教——東方不敗其實未死!」任我行一聽,大喜若狂,搶過去抓住他肩頭,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是!是!」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卻原來任我行激動之下,用力過巨,竟然捏碎了他雙肩的肩骨。任我行將那人身子搖了幾搖,這人始終沒有轉醒。他轉頭向眾侍者道:「東方不敗在那?快些帶路!遲得片刻,一個個都殺了。」一名侍者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十分隱秘,只有楊蓮亭知道如何開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能帶引教主前往。」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立即飛奔去取了一盆冷水來,潑在楊蓮亭頭上。只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於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不如帶我們去找他,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了斷,豈不痛快?」楊蓮亭冷笑道:「東方教主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豈怕你們這幾個么魔小醜?你這麼說,倒合找的胃口,好,我就帶你們去見他。」向問天對上官雲道:「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抬這傢伙去見東方不敗。」說著抱起楊蓮亭,將他放在擔架之上。
上官雲道:「好!」和向問天二人抬起了擔架。楊蓮亭道:「向裏面走!」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他在前領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隨其後。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後,經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圃之中,走入西首一間小石屋。楊蓮亭道:「推左首牆壁。」童百熊伸手一堆,那牆原來是活的,露出一扇門來。裏面尚有一道鐵門。楊蓮亭從身邊摸出一串鑰匙,交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裏面是一道地道。
眾人從地道一路向下。任我行心想:「東方不敗這廝將我關在西湖湖底,那知道報應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之孤山梅莊的好不了多少。」那知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到一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
從地道中走了出去,竟是置身於一個極精緻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松翠柏,佈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游其間,池旁有四隻白鶴。眾人萬料不到經過這樣一個黑越越的地道之後,居然會見到這等美景,心下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片假山,卻見一大片花圃之中,盡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爭芳兢艷,嬌麗無儔。
盈盈側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這裏好不好?」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後,我和你在這裏住上幾個月,你教我彈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這話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不會,婆婆可別見怪。」盈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卻見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楊蓮亭已走進一間精緻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洌的花香,只見房中掛著一幅錢起所繪的仕女圖,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沖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裏?是了,這是他愛妾之所居,這教主身處溫柔鄉中,不願處理教務了。」只聽得內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這聲音尖而脆,似是男子,又似是女子,令人一聽,不由得汗毛直豎。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可。」
內室那人道:「你為什麼帶他來?這裏只有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後這幾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但聽聲音卻顯然是男人。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雲等個個和東方不敗十分熟悉,聽這聲音宛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各人面面相覷,均感駭異。
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若不見你一面而死,那可是畢生之恨。」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你叫他進來!」
任我行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上官雲掀起繡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楊蓮亭抬進,眾人跟著入內。只見房內佈置得花團錦簇,東首一張梳粧檯畔坐著一人,身穿一件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棚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
這人見到眾人進來,臉上的驚訝神韻,卻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眾人認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朝陽神教教主之位,十餘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刻他剃光了鬍鬚,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是穿在盈盈身上,似乎也顯得太嬌艷、大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若非親眼所見,說出來當真誰也不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是任教主!我早料到是你!蓮弟,你——你怎麼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繡床之上。
那床上繡花的綢被,薰得噴香。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痛得厲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下了鞋襪,拉過繡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似乎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氣鬼氣,卻又笑不出來。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泥污。
楊廷亭怒道:「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幹什麼?你能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別生氣,一定是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任我行、向問天等人也算是一等一見多識廣之人,然而如此怪事,卻也是從所未見。男風孌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婦女?顯然此人定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聲色俱厲,他卻是顯得十分的「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噁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幹什麼?」東方不敗抬起頭來,陰沉著臉,問道:「傷害我蓮弟的,也有你在內嗎?」童百熊道:「你為什麼受這楊蓮亭擺弄?他叫一個人冒充了你,任意發號施令,胡作非為,你可知道麼?」
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什麼不好?」童百熊指著楊蓮亭道:「這人要殺我,你也知道麼?」
東方不放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蓮弟既要殺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什麼不讓他殺了?」童百熊一怔,仰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憤之意,笑了一會,才道:「他要殺我,你便讓他殺我,是不是?」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幹什麼,我總是想法子給他辦到。當世只有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童大哥,咱們同過患難,一向是過命的交情,不過你不應該得罪蓮弟啊。」
童百熊滿臉脹得通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過命的交情。」東方不敗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什麼。得罪蓮弟,卻是不行。」童百熊大聲道:「我已經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夠如願。」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亭的頭髮,道:「蓮弟,你想殺了他嗎?」楊蓮亭怒道:「快快動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東方不敗笑道:「是!」轉頭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早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聽東方不敗如此說,退了兩步,抱刀在手,立個門戶。他素知對方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癲癲,畢竟不敢輕視,抱元守一,凝視對方。
東方不敗陰森森的一笑,嘆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兄,想當年在太行山之陽,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命在頃刻,若不是你捨命相救,做兄弟的那裏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東方不敗道:「我怎麼不記得?當年我用藥物迷倒任教主後,為烈火堂堂主羅古德發覺,幸虧你一刀將羅堂主殺了滅口,我才大事得成,你真是我的好兄長。」童百熊向任我行瞥了一眼,臉上變色,說道:「只怪我當年胡塗。」
東方不敗搖頭道:「不是胡塗,是你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了你。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後無以為葬,那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擺,道:「過去之事,提來幹麼?」東方不敗嘆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沒有良心,不顧舊日恩義,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可施。」
童百熊大叫:「罷了,罷了!」突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有一團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身子動了一動。但聽得噹的一聲響,童百熊手中單刀落地,跟著身子晃了幾晃。
只見童百熊張大了口,突然之間,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他摔倒時雖只一瞬之間,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大穴上,都有一個細小紅點,微微有血滲出,顯是被東方不敗用手中的繡花針所剌。
任我行等個個武功卓絕,但當此情景之下,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幾步。令狐沖將盈盈左手一扯,自己擋在她的身前。一時之間,房中寂靜如死,誰也沒喘一口大氣。
各人固然素知東方不敗武功極高,但決計想像不到他竟會高到這等地步,能以極細極短的一枚繡花針,迅速無倫的在童百熊頭上連剌四處死穴。他武功之奇固是不可思議,而口中正在追憶這位生死之交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一轉眼間,立即可以下手殺了這個至交,心腸之險毒,更是令人膽為之落。
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了『葵花寶典』上的武功。」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所以你將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有殺你,是不是?只須我發下號令,叫梅莊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捱得十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
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莊,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可要多謝你了。」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著。我在朝陽神教之中,本來只是風雷堂主座下第三枝香的副香主,你提拔於我,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大典『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的屍橫瞧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讚揚童堂主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
只是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速,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朕兆,當真教人防不勝防。令狐沖以長劍劍尖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立即便挺劍疾剌,只有先攻而制他死命,若是讓他佔了先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任我行、向問天、上官雲、盈盈四人均是目不轉瞬的注視著他,以防他暴起發難。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想做朝陽神教的教主,想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以致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朝陽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第七十六回 東方不敗
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是不敢答話。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我初當教主,原也意氣風發,只想好好有番作為,說什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逐步悟到了人生的妙諦,煉丹服藥,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來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只覺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
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朝陽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任我行等聽他這麼說,都是一驚。
只見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我說話,膽子可謂不小。」這幾句話聲音尖銳之極,想見他已憤怒無比。
令狐沖天生大膽,對什麼正經事都是漫不在乎,明知危機已迫在眉睫,卻也不放在心上,笑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不敗尖聲道:「我在問你,你是誰?」令狐沖笑道:「我叫令狐沖。」
東方不敗道:「啊!你便是令狐沖。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是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了。」
令狐沖笑道:「在下沒什麼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是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什麼?」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撲上前來,拈起繡花針便向令狐沖疾剌。
令狐沖早瞧出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之間頗有不可告人的曖昧,有意要惹他動怒。須知武學高手臨敵之際若是心神不定,武功便打了個折扣,東方不敗大怒之下,剌出這一針時果然略有心浮氣粗。
令狐沖刷的一劍,向他咽喉間剌將過去,這一劍剌得極快,方位又是拿捏得極準,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沖只覺左頰上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盪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是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狐沖臉上剌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剌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東方不敗這一針才剌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只是東方不敗以一根繡花針輕輕一撥,便將令狐沖手中長劍撥得直盪了開去,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武學中雖有「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但至少也得有四兩才行,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開令狐沖的長劍,此人武功之高,當真是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令狐沖一驚之下,知道今日是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給對方有施展手腳的餘暇,自己便是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剌四劍,都是指向敵人的要害。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讚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沖剌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沖大喝一聲,一劍當頭直砍下去。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剌,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這一下劍剌左目,已是幾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劍法」本無招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是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了他這一劍。
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剌中,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剌,繡花針才失了準頭,否則一隻眼睛已給他剌瞎了,駭異之餘,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剌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這當世三大高手並肩而戰,縱然是千軍萬馬,也擋他們不住,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行動如電,竟是沒半分敗象。上官雲拔出單刀,衝上助戰,變成以四鬥一的局面,鬥到酣處,猛聽得上官雲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觔斗翻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卻原來這隻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剌瞎。
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下展動長劍,儘是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剌去。本來以武當掌門沖虛道長劍術如此高明之士,也擋不住他「獨孤九劍」的疾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
令狐沖每一劍剌去,都是攻向他的空隙,可是他身法實在太快,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寸,便給他閃了開去。這情景便如密閉的房中似刀劍砍擊飛燕麻雀一般,燕雀雖是不懂武功招數,卻總能在毫厘之差的空隙中避開。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均為東方不敗所刺中。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一來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乃是一根繡花針,又不能從針上吸他的內力。又鬥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剌,幸好其時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剌偏了準頭,另一針剌得雖準,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到敵手。
四個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個人都受了他的針剌。盈盈在旁觀戰,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餵有毒藥,若是針上有毒,那可不堪設想!」東方不敗身子越轉越快,只見房中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
盈盈暗想:「我若是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又如何是好?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只見楊蓮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觀鬥,滿臉關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剌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及防,大叫了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忍疼痛,竟是一聲也不哼。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果是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亭十分硬氣,雖是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
但他第一聲呼叫已他入東方不敗耳中。他一瞥眼見盈盈站在床邊,正在折磨楊蓮亭,心中如何不急,罵道:「死丫頭!」身子便如一團紅雲,向盈盈撲將過去。
盈盈頭一側,也不知是否能避開東方不敗剌來的這一針。令狐沖、任我行雙劍向東方不敗背上疾戳。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亭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剌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後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後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於教你落在我的手裏。」
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一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在令狐沖臉上抹了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
令狐沖雖非對著鏡子,也知自己臉上給繡花針剌傷多處。但見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湧,受傷極重,他口中卻在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折磨於你,好不狠毒!」
楊蓮亨怒道:「你往日自誇武功蓋世,為什麼殺不了這幾個奸賊?」東方不敗道:「我——我——」楊蓮亭怒道:「我什麼?」東方不敗道:「我已盡力而為,他們幾個人,武功都高得很。」突然間他身子一晃,滾在地下。任我行怕他乘機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
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最後終於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吧?」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若是單打獨鬥,你是不能打敗我的。」
任我行微一猶豫,道:「不錯,你武功比我為高,我佩服你。」東方不敗道:「令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我。」令狐沖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敬佩。」
東方不敗微微一笑,道:「你二位能這麼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啊,冤孽,冤孽,我練那『英花寶典』,煉丹服藥,又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竟是不愛女子,卻——卻把心意放在楊蓮亭這種鬚眉男子身上,那——那不是奇怪得緊嗎?練這『葵花寶典』,也不知是禍是福,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請你務必允准。」任我行道:「什麼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剌,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叫道:「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身來,向任我行撲去。
他重傷之餘,行動已遠不如先前靈敏,但這一撲之勢仍是威猛驚人。任我行一劍直剌,從他前胸通到後背,但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彈,那枚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劍後躍,砰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隻眼珠,恐怕終不免是廢了。
盈盈伸出右手,以兩根手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那針兒剌入甚深,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無措手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東方不敗所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纖手款款輕送,穿入針鼻,這才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任我行怒極,飛起一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去。那屍身飛將起來,砰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便足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腦漿迸裂。他得誅大仇,重奪朝陽神教教主之位,可是也由此而失了一隻眼睛,一時喜怒交迸,仰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上官雲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威揚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罵:「什麼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然真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確是人生至樂之事,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這教主之位失而復得,比之當年順理成章的當上教主,得來固然更是艱辛,其中更充滿著淒涼的況味,只是苦鬥而後勝,更覺這場勝利之可貴。
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剌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復位,你實佔首功。」轉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惡戰,實是心有餘悸,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了這東方不敗,可當真不易。」他頓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有餵毒。」盈盈身子一頓,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個妖怪。唉,我小的時候,他常常抱著我去山上採果子遊玩,卻變得如此下場。」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冊頁來。這冊頁極是陳舊,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一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註明,『欲練真功,引刀自宮』,老夫不會傻得去幹這傻事——」他突然沉吟道:「可是這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後絕不會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沖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沒存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再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下更是感到一陣驚怖。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覺他的兩枚睪丸已然割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若是教太監去練,那是再好不過。」將那「葵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腐舊的冊頁登時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麼?」盈盈滿臉通紅,碎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經。」
盈盈取出金創業,替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剌的針孔,一時也難以計算。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是極細,傷癒之後,只怕仍要留下痕跡,不由得鬱鬱不樂。
令狐沖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什麼天下的好處?」令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朝陽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
當下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過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堂主,各枝香的香主,齊來會見。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是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坐著,下屬和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什麼殿啊?」
上官雲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他口中說不容易,心裏卻已覺得:「文成武德,天下捨我其誰?」他向令狐沖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將近來。任我行道:「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裏,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加山,你要我做什麼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答應下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卻是不能應命。」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這世上不聽我吩咐之人,會有什麼下場,你該知道!」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是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正說到這裏,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水火堂屬下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任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當朝陽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足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是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我也不必取消。」當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過不多時,又有一批人上崖參見,這次再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了點頭。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己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是頗為朧朦,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教主還是東方不敗,抑或是假東方不敗,卻有什麼分別?」
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這些人心中懷著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餘年中忠於東方不敗,為他盡力,文字和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若是算起舊帳來,可不免身首異處了。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人,他們知道只須大力奉承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一個教主仍是如此,當下大聲頌揚,以求引起新教主的注意。
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他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見到這般情景,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我如此,她若是真要我加盟朝陽神教,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只要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嶽派的掌門,對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獲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學這些人那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後娶盈盈為妻,向任教主磕頭跪拜,原是應有之義,可是朝朝夕夕說什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什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沾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我當初只道這些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
他心下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大長老所刻下的武功,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朝陽神教焉能與正教抗衡數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那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
「東方不敗和任教主自己,更是不必說了。以這樣一群豪傑之士,每日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唸唸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這等屈辱天下英雄,如何能成大事?能夠受得下這等屈辱的若不是暗中另有圖謀,那便是毫無骨頭,毫無骨氣之人了。」
只聽得任我行呵呵大笑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幹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
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
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那一人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眾人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令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心中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是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亂殺無辜,禍亂神教。又有一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尸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沖心想:「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部屬的與眾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什麼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是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
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胡塗,另有一人卻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入,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與不對,可是適才我們以五敵他一人,個個死裏逃生,險些兒命喪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接著又聽得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近幾年更是受本加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的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便如太監一般,什麼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生性向來爽朗,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
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什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別惹你爹爹生氣,說不定他要砍我的腦袋。」當下二人並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中掛了下去。
二人俱倚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瞬時之間,似與黑木崖上長殿中的情景隔了另一個世界。令狐沖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於離此而去,昨晚的事倩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後,說什麼也不再踏上黑木崖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什麼?」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什麼?」盈盈低頭道:「我們又沒成婚,我——怎能跟著你去?」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曾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而惹起了不少閒言閒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若是跟著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性子似乎很有些怪異,我想好好的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後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後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恰好一團白雲飄來,將竹籃和他二人都裹在雲中。令狐沖望來時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是偎倚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身在雲端,伸手不可觸摸。
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了?」令狐沖道:「嵩山掌門左冷禪邀集五嶽劍派於三月半聚會,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於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盈盈點了點頭,道:「沖哥。左冷禪劍法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多端。」令狐沖應道:「是。」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上了五嶽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道,那——那——那可更加難了。」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不過我?」盈盈淒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練那『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朝陽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令狐沖道:「盈盈,你擔心別人,卻永遠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裏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縱馬出了朝陽神教。
不一日回到恆山,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下來迎接。不多時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似的湧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住在別院,沒一人膽敢上主峰去,日日勤練武功,規矩得很。」
令狐沖喜道:「那就極妙。」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卻是未必。」令狐沖問:「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那可很是為難了。」
屈指計來,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當下他向眾人說道:「那日我就任恆山掌門,嵩山派有個姓林名厚之人到來,手攜什麼五嶽令旗,要我於三月十五到嵩山去聚會,大夥兒都聽見了?」
桃根仙道:「是啊,理也別睬,理也別睬。掌門人,請你給我一枝五嶽令旗,我拿到嵩山去,叫他掌門人到恆山來。」桃枝仙道:「他若是不來,那便如何?」桃根仙道:「你說那便如何?」桃葉仙道:「嗤拉劈拍哩!」雙手做個向外拉扯的姿勢,意思是說將左冷禪拉成四塊。眾人都大笑起來。
令狐沖笑道:「他說五嶽劍派各派掌門人在那一天都要會聚嵩山。倘若咱們把嵩山掌門人叫到恆山來,請他喝酒吃飯,那不是便宜他了?而且又不熱鬧。我倒有一妙計在此,不如咱們大夥兒都上嵩山去,吃他的,喝他的,一千多人吃窮了他,那不是有趣得多?」
群豪在這通元谷中閒居,早已感到氣悶,聽令狐沖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掌聲如雷。令狐沖笑道:「到了嵩山之後,大家喝酒吃飯,可不許含糊,好讓人家說一聲,恆山派吃飯喝酒的本事可莫不小。」計無施笑道:「那麼恆山弟子豈不是都成了酒囊飯袋?」令狐沖笑道:「好教左冷禪越想越肉痛。」
當晚令狐沖在通元谷中,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本來言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可是酒醒之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只得順延一日。可是一眾女弟子卻已等得心焦萬分。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和恆山別院中的群豪,向嵩山進發。
在路非止一日,這一晚眾人在黃河邊上歇宿。次日清晨令狐沖一覺醒來,只覺四下裏靜悄悄地,與平日大不相同。早一日晚上他和群豪鬥酒,睡得甚沉,這時心下暗暗覺得不妙:「昨晚喝得大醉,女弟子們可別著了敵人的道兒?」當即披了件長衣,推門出外,叫道:「儀琳、儀清,你們在那裏?」儀琳應聲出來,道:「大師哥,甚麼事?」令狐沖見到儀琳,心下稍慰,道:「你們都沒事麼?」儀琳道:「很好啊,沒甚麼事?」這時儀清也過來了,笑道:「大師哥,你那些朋友們昨晚不知喝了幾罈酒,到這時候竟是一個也沒起身。」
令狐沖舉頭一看太陽,已是辰牌時分,道:「一個也沒起來嗎?」儀琳微笑道:「一個也沒有,可真有點兒奇怪。」她說這句話時神情甚是輕鬆,令狐沖卻覺情勢不對,這千餘豪雄決計不會人人大醉,一個也不曾起身,何況這些人中滴酒不入口的也有二三十人。他心中一凜,搶到群豪聚居的那座大祠堂前,伸手一推大門,那門仍是關著。他不及撞門,飛身入內,只見祠堂內靜悄悄地一人也無,大庭桌上卻端端正正放著一張紙。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取紙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令狐公子,屬下等頃接神教黑木令,任教主有令,命眾人即刻回歸黑木崖,不得有片刻延誤,亦不得告知公子。咱們只好告辭了,抱歉抱歉。」下面寫著「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與眾兄弟同拜上」。
第七十七回 不可不戒
令狐沖看到這信,心下雖是感到一陣悵惘,驚懼之心卻登時消去。他本來預計會見到遍地鮮血,千餘名群豪盡遭毒手,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此刻得知原來是被任我行下令召去,頗覺寬慰,但隨即又想:「任教主為什麼突然下黑木令將眾人召去?又不許我得知?那自是心中對我大為不滿了。他要我加盟朝陽神教,我沒有答應。在長殿之外,他們痛罵東方不敗,我卻又縱聲大笑,自是得罪了他。老頭子這些人中,有許多服了三尸腦神丹,一見到黑木令,自是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違拗,連夜上黑木崖去了。這件事盈盈若是知道,必定生氣,但願她別和她爹爹吵嘴才好。」
這時儀和、儀清、儀琳等也都躍進祠堂,得悉群豪突然間不告而別,都是頗為駭異。儀和道:「大師哥,這些人走了倒好,在恆山派中,反而攪得天下大亂,叫人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儀清道:「任教主召喚他們回去,自有深意。咱們到嵩山去,為的是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人,這個掌門人,將來是要和魔教作對為敵的。他魔教的部屬參與推選,那算什麼樣子?」鄭萼也道:「不錯,他們走了好得多。否則的話,如果大家推選大師哥做五嶽派掌門人,嵩山派的人一定會持異議,他們說恆山派中有這些魔教人士,恆山派掌門怎能為五嶽派之首?」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你們都不喜歡和這些粗魯漢子為伍,心中早在憎厭他們了,只是先前礙於我的面子,不便明言而已。他們自行離去,你們正是得其所哉。」
忽聽得西邊廂房中喀喇一聲,接著砰砰幾聲響,儀和叫道:「甚麼?」搶過去踢開房門,只見一張床上有幾個男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她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叫道:「大師哥,快來。」令狐沖已從她身後見到桃谷六仙的狼狽情形,忙走進房中,將放得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了出來。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他媽的,我可不是罵你。你瞧,這狗娘養的,良心可真壞,老子見了他,可得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
令狐沖道:「你罵誰?」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伸手點了老子的穴道,好像堆柴草一般堆在一起,祖千秋和老頭子不是東西,他祖宗十八代個個眼睛上生大疔瘡——」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桃谷六仙不是魔教麾下,不理任我行的黑木令,老頭子他們生怕六兄弟向令狐沖洩漏消息,是以冷不防的點中了他們穴道,塞住了他們的嘴巴。當下令狐沖將第二名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的麻核。這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已是嘰哩咕嚕的說話,待得麻核離口,桃花仙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麼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根仙道:「為甚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
兩個人身上的穴道尚未解開,只是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昨晚是怎麼會事?」桃根仙道:「我怎麼知道?咱們正在好好喝酒,忽然腰裏一麻,我六兄弟同時給六個龜兒子點中了穴道,開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桃花仙道:「那些龜兒子呢?咱們去捉了他們來,拚個你死我活。」桃根仙道:「甚麼叫你死我活?我們又不是和令狐公子拚命,你又不是和我拚命?應該說拼個『他死我活』!」令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蹩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甚麼?」秦絹笑道:「他們是在疊羅漢。」不料桃根仙和桃花仙武功甚高,耳音極靈,桃花仙卻已罵了起來:「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花仙道:「你和小尼姑們在一起,那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起來,都說是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等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砰砰、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
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行了幾步,尋思:「任教主突然將這些人都召回黑木崖,行事如此隱秘,不讓我知曉,可見他對我甚是惱怒。盈盈夾在這中間,定是令她十分為難了。」他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隱隱現出愁意,不自禁的嘆了口氣。
忽聽得身後有個女子聲音說道:「令狐大哥,你很不開心嗎?」令狐沖轉過身來,見是儀琳,臉上滿是關懷之容。他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只是這許多朋友忽然間不告而別,我覺得有些冷清清地。」儀琳道:「這些人都聽任大小姐的話,任大小姐又對你極好。他們對你不起,難道不怕任大小姐生氣?」令狐沖道:「任大小姐的父親現下是朝陽神教的教主,他們非聽他號令不可,否則身體內的三尸蟲發作起來,那可不是玩的。」儀琳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什麼事?」儀琳道:「到底你是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位姓岳的小師妹多些?」
令狐沖一怔,微感忸怩,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姐她們叫我問的。」令狐沖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出家人怎地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不過儀和師姊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以致咱們兩位師姐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之訊。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是啊,我一直在擔心,怎地她二人去了華山後,始終是音訊全無。原來是給扣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田伯光說的。」令狐沖道:「你的徒兒?」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後,師姊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你那兩位師姐?」儀琳道:「是的。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姐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個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什麼?」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了。
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他聽到自己的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姐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什麼?小師妹有個好好的歸宿,我喜歡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我小師妹——」說到這裏,聲音十分嘶啞,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掛燈結綵,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賀。岳先生又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
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于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邀客。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何以卻將邀客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對他們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嘆口氣,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忽然想起一事,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
令狐沖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
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大哥,那姓林的沒一點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胡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姊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多半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若是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難受,所以一路上對我加意殷勤。每日裏祖千秋他們和我渴酒說笑,賭錢唱曲,興緻比之往日更是加了十倍,多半也是儀和她們授意的。」忽然覺得手背上有幾滴水點落了上去,一側頭,只見儀琳眼中淚水一滴滴的落將下來,奇道:「你——你怎麼了?」
儀琳道:「我怕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大哥,你若是要哭,就哭出聲來好了。」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他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這一番奔馳,一直奔出了五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吧。」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此處離嵩山不遠,別要生出甚麼事來。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人人皆知。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那反是矯情作假了。」當下又放開跑步,回到恆山派眾弟子定居之處,只見儀和、儀清各弟子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客店之中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天未明便啟程上山,走到半山,涼亭中有四名身穿黃杉的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對令狐沖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師姊到來,那是再好不過。」
令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是勢在必得,絕不容有人阻攔。
行得里許,忽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儀琳喜道:「是爹爹。」轉身叫道:「爹爹,爹爹。」但見山道上大踏步走來一個身材魁梧之極的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來。
不戒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好得很啊。」令狐沖笑道:「那是託大師的福——」突然見到不戒和尚身後的那名僧人,只覺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這和尚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衝口而出的道:「是—是田?」那作僧人打扮之人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參見師父。」儀琳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不戒大師洋洋自得,笑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甚麼,說給你師父聽。」田伯光苦笑道:「師父,太師父給我取了個法名,叫甚麼『不可不戒』。」儀琳奇道:「甚麼不可不戒,那有這樣長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甚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多長便有多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嗎?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怎會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不戒道:「不是。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不過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於恆山派的清名有礙。所以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甚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樣不好,所以我給他取的法名叫作不可不戒。」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他知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最愛姦淫婦女,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上,這一次居然硬逼他做了和尚。只聽不戒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甚麼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可是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樁壞事,怎能在你門下?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缽,所以他法名之中,也應當有不戒二字。」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收了弟子,法名叫作甚麼?」正是桃谷六仙到了,問話的是桃枝仙。
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自須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甚麼?」
令狐沖見桃谷六仙一到,又見田伯光處境尷尬,便攜了他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搶出了數丈,如聽得背後桃根仙在道:「他法名可以叫作『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用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門,我投在太師父門下的事,你不知道嗎?」令狐沖道:「經過情形,不大清楚。」田伯光道:「那日我和你打賭,說道我輸了,便要拜小師太為師。」令狐沖笑道:「當時只是一句笑話,說甚麼也料不到你居然會當了真。初時我還怕你不懷好意,很防著你,後來才發覺你居然痛改前非。田兄,決心改過,那是大丈夫的行逕,那可不容易得很。」
田伯光道:「那口在下來到華山,相請公子,便是奉了我太師父不戒大師之命。不過其時不便明言已。」命狐沖恍然道:「原來如此。我可不知田兄和不戒大師早便相識。」田伯光道:「卻不是早便和識。在下與公子在湖南分手之後,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長沙城中,黑夜裏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掀開紗帳,伸手一摸,卻摸到一個光頭。」令狐沖笑道:「不料是個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小姐的香閨之中,繡被之內,睡著個和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知是個和尚。」田伯光搖頭道:「那位和尚,便是太師父了。原來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裏。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家說了,叫小姐躲了起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沖笑道:「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不戒大師武功高得很啊。」田伯光苦笑道:「那還用說嗎?在下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令狐沖道:「想來不戒大師定是打得田兄死去活來,又或是點了你的大穴,令你疼痛不堪,麻癢難熬。」
田伯光搖頭道:「都不是的。」他回頭向身後一看,見十餘丈內並無旁人,才道:「公子,我的事不能瞞你,可是若教別人知道了,田伯光寧可自刎,也不能受這羞辱。」令狐沖忙道:「田兄不必提及此事,我只知道不戒大師懲戒了你一番,也就是了。我輩學武之人,這色戒原是大忌,田兄聽從了不戒大師的金玉良言,那是再好不過。」田伯光道:「太師父命我一定要對公子明言,否則頗有不便。」令狐沖道:「有這等事?那麼我聽了之後,絕不向任誰提起便了。」
田伯光道:「多謝公子。公子可知在下用的是甚麼暗器?」令狐沖道:「這倒不知。我和田兄數度交手,田兄的快刀打得我沒招架之功,你自始至終就沒使上暗器。」田伯光從懷中取出一枝柚箭,托在掌中,道:「這是在下所練的暗器,平時帶在身上,卻也頗少使用。」令狐沖見這枝袖箭長約五寸,箭身甚細,以純鋼打就,顯比尋常袖箭為重,卻也並無特異之處。田伯光道:「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便知不妙,跟著小腹上一麻,已給點中了穴道。太師父點了燈,跳下床來,問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終有一日遇到報應,既是落入人手,那是死得越爽快越好,當下便道:『要死!』太師父大為奇怪,問我:『為甚麼要死?』我說:『我不小心給你制住,難道還能想活嗎?』太師父臉孔一板,道:『你說不小心給我制住,倒像若是小心些,便不會給我制住了。好!』他說了這『好』字,一伸手所便解開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來,問道:『有甚麼吩咐?』他說:『你帶得有刀,幹麼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腳,幹麼不跳窗逃走?』我說:『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是這等無恥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無恥小人,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怎地賴了?』我大是奇怪,問道:『你女兒?』他道:『在那酒樓之上,你和那華山派的小伙子打賭,輸了便拜我女兒為師,難道那是假的?我坐在酒樓窗口喝酒,你們的說話,我從頭至尾都聽見了。』我道:『原來如此。那個小尼姑是你和尚的女兒,那倒奇了。』他道:『有甚麼奇了?』」
令狐沖笑道:「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師卻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兒,他法名叫作不戒,那便是什麼清規戒律都不遵奉之意。」田伯光道:「當時我說:『打賭之事,乃是戲言,如何當得真?這場打賭是我輸了,那不錯,我不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也就是了。』太師父道:『那不行。你說過要拜師,一定得拜師。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我見他糾纏不清,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下一個『倒踩三疊雲』,從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為輕功了得,太師父定是追趕不上,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太師父直追了下來。我叫道:『大和尚,剛才你沒殺我,我此刻也不殺你。你再追來,我可要不客氣了。」
「太師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氣?』我道:『放暗器了!』我右手向後一甩,嗤的一聲,射出了一枝袖箭。太師父雖在黑暗之中,但聽聲辦器,一伸手便接住了袖箭,說道:『放暗器也沒用。」我越奔越快,可是他陰魂不散,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給他趕得急了,拔刀翻身,一刀向他砍了過去。但太師父的武功也真高強,他以一雙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無法遞進招去,拆到四十餘招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後頸,跟著又將我的單刀奪了下來,問我:『服了沒有?』我說:『服了,你殺了我吧!』他道:『我不殺你。我要剌瞎了你的眼睛,教你以後見到女人,分不出美醜,再也不起色心。啊喲,不對,你這大色鬼,瞎了眼睛之後,一樣的貪花好色,姦淫美女固是不好,奸淫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樣不對。我斬了你的雙腿,教你做不了壞事。』我說:『你乾脆將我殺了,何必囉裏囉唆?」
「他道:『你這人倒是乾脆。你是我女兒的徒弟,倘然我斷了你手腳,我女兒的徒弟武功大差,她臉上也沒光采。怎生教你以後做不得採花大盜才好,有了!』他突然將我點倒,將我那枝袖箭剌入了我那話兒之中,又將袖箭打了個圈兒,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採花淫賊,從今以後,你可做不得那採花勾當了吧?』」令狐沖又是好笑,又是驚駭,道:「有這等事?這大和尚可真是異想天開。」
田伯光苦笑道:「豈不是異想天開?當時我痛得死去活來,險險暈了過去。我罵他:『死賊禿,你要殺便殺,為何用這惡毒法兒折磨你老子?』他笑道:『這有什麼惡毒?給你害死的無辜女子,已有多少?我跟你說,以後我見到你,便要查察,若是這袖箭脫了出來,我給你另插兩枝,下次見到倘若又是給你除了,那便插上三枝。除一次。加一枝』。」令狐沖捧腹大笑。田伯光頗有愧色。令狐沖道:「田兄莫怪,小弟並無譏笑之意,只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田伯光道:「誰說不是呢。他給我敷上金創藥,命我在客店中將養。後來他得知我師父記掛著你,於是便命我到華山來邀你和她相見。」
令狐沖這才恍然,原來田伯光當日到華山來邀自己下山,乃是出於不戒大師之意,其時他受不戒之制,滿腹是難言之隱,甚麼都無法明說,那裏料想得到這中間竟有這許多過節。他又想:「儀琳小師妹想要見我。那是為了甚麼?當日在衡山附近,我和她共歷患難,此後見面,都是和旁人在一起。她對我感恩,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但除此之外,是否尚有別情?」
令狐沖又不是傻子,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只是一來儀琳是出家人,二來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閒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是以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此後自閩至魯,始終未曾跟她單獨說過什麼話。他做了恆山派掌門人後,更是大避嫌疑,心想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但自己受定閒師太重託,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均與別院中的群豪在一起。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裏湧上心頭。
只聽田伯光又道:「不知怎的,太師父倒和我很是投緣。他雖如此折磨我,平日卻待我不差,說我雖拜了師,師父沒傳我甚麼武功,對我不起,他要代女傳技,於是傳了我不少功夫。」令狐沖道:「這可恭喜田兄了。」田伯光道:「後來我們聽到你做了恆山派掌門人,太師父便教我投恆山來幫你。前幾日,有人在道上認了我出來,叫我是『採花大盜』,跟我動手。太師父把那人嚇走了,跟著便要我落髮做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要我向公子說明此事,以免公子責怪我師父。」令狐沖道:「我為什麼要責怪你師父?沒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了一些,臉色也是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眼淚,一句話也不說。太師父說:一定是你公子欺侮了她。」令狐沖驚道:「沒有啊!我待你師父是挺好的,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她一句。再說,她什麼都好,我怎會責罵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所以我師父要哭了。」令狐沖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曾狠狠打了我一頓。」令狐沖搔了搔頭,心想這位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兇,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令狐沖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過,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沖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跟我師父做夫妻,為什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這許多尼姑之中,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美貌的。你不為我師父,卻為了什麼?」
令狐沖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糟了?」
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門牙,大發脾氣,說道:『為什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為什麼當日意圖對她非禮?令狐沖這小子為什麼捨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沖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公子,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啦。」令狐沖奇道:「為什麼那就好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沖道:「叫我什麼?」
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令狐沖一呆,嘆了口氣,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旁人也是無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
令狐沖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道:『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若是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橫劍自刎。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沖這小子死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吧,你去跟令狐沖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嘆了口氣,說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嫁不成令狐沖,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裏,突然流下淚來。公子,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那可不是假的。」
令狐沖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只道她道路困頓,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這件事可難辦了。田伯光道:「太師父流了一會眼淚,忽然揪住我頭頸,罵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那日若不是妳對我女兒非禮。令狐沖便不會出手相救,我女兒就不致瘦成這個樣子。』我道:『那倒不然。我師父美若天仙。當日徒孫就算不對她無禮。令狐沖也會上前去勾勾搭搭。』」令狐沖皺眉道:「田兄,你這幾句話可未免有點過份了。」
田伯光笑道:「我知道太師父的脾氣,若不是這麼說,他決計不會放我。果然他一聽之下,便即轉怒為喜,放了我下來,道:『臭小子,那日我在酒樓上見到你和令狐沖打架,他打你不過,你卻砍得他遍體鱗傷,要不是你非禮的是我女兒,老子早就將你腦袋捏扁了。』」令狐沖心想自稱「老子」的和尚,天下倒是少有,道:「你對他女兒無禮,他反而高興?」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興,他讚我有眼光。」令狐沖不禁為之莞爾。
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件事中頗有難處,尤其是你恆山派掌門,更是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興高興,將來再瞧著辦吧。」令狐沖點頭道:「是了。」說話之間,前面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追將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少林、武當、崑崙、峨嵋、峒崆、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選掌門人的大典,崑崙派和青城派的師弟都已經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甚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手掌心。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樹巔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引導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端嚴,各具妙景。」那弟子道:「嵩山位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與帝皇官吏拉得上什麼干係?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弟子臉上一紅,便不再說了。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引導的弟子一路指點,說:「這是青岡峰,青岡坪。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熾梁峽之右盡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音極小,終至杳不可聞。田伯光道:「老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田伯光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議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轉了一個彎,突然間雲霧迷濛,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長劍,攔在當路口。有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友們若是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鬚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怖,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卻見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那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長劍,都要撲將過來,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給你拼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傷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那些前來襲擊之人,自是嵩山派所遣的了,想不到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真是和自己拼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令狐沖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
一名嵩山弟子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卻不知如何和令狐掌門有偌大仇恨?今日是推選五嶽派掌門的好日子,令狐掌門若給這群瞎朋友推下了深谷,就算同歸於盡,那可不免大煞風景了。」令狐沖微微笑道:「正是,請閣下便即下令,叫他們讓路。」那漢子笑道:「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他大踏步走上前來,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沖來也。」眾瞎子揮劍亂砍亂劈,總算那兩名嵩山弟子武功著實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讓開了。」
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將二人抓住,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這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這兩名嵩山弟子每個都有百來斤重,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呼,只道這一次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下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為人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那裏逃?眾位盲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們隨便叫得的嗎?」一伸手,便是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裏令狐掌門在這裏!那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眾瞎子初時受了嵩山派諸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沖剌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一陣寒心,跟著在山道上胡亂來往奔馳,雙目又不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田伯光喝道:「這叫作什麼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忽聽得鼓樂聲響起,但見峰頂的曠地之上黑壓壓地,聚集著數千人。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令狐沖等跟著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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