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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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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2-14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回 乘人之危

  這是恆山劍法的精要之所在,也只有她如此數十年的修為,才能情神凝一,不讓有一枚暗器觸及肌膚。只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只聽得身後一人喝道:「恆山萬花劍法果然精妙絕倫,今日可教人大開眼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時,由動入靜,適才還在矯健劇鬥的武林健者,變成了一位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她雙手合什行禮,說道:「多謝鍾師兄解圍。」原來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乃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鍾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這倒不是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法變幻無方,人所難測。這鍾鎮當年在泰山日觀峰五嶽劍派大會時,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所以認得,其餘十幾名嵩山人物中,她也有五人認識。鍾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鬥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高超,佩服佩服。」

  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傢伙叫什麼『七星使者』。」她不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份,那就好辦。這時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鍾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定靜師太還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上失蹤。鍾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舖的,可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麼?」須知定靜師太是恆山掌門定閒師太的師姊,位份既高,生性又是十分高傲,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橫劍自盡,這才出手相助,顯然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下甚是不悅,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一聲,倘若是她個人之事,她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些人相求,此時向鍾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曲之至了。

  鍾鎮淡淡一笑,說道:「魔教妖人此次有備而來,他們詭計多端,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著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說著左手一伸,請她下屋。

  定靜師太心想到底這些女弟子們給擒到了何處,自己沒有分毫頭緒,而且憑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救她們不出來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眼前只好忍氣吞聲,受這姓鍾的一些閒氣,總是將這些弟子們救脫虎口,最為要緊,當下點了點頭,一躍落地。

  鍾鎮等跟著躍下,他向西走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那家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師太,咱們便在這裏詳商對策。」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引著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之中,點上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們獻上茶後,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

  鍾鎮說道:「鄧師弟和高師弟久慕師太劍法是恆山派第一——」定靜師太搖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鍾鎮微笑道:「師太不須過謙。我兩位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緩來遲,其實絕無惡意,我們在這裏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都站起來抱拳行禮,便也合什還禮,道:「好說。」鍾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為,致令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你這話是譏剌我恆山派麼?」原來此番恆山派眾人南下入閩,事先並未知會嵩山派掌門,但也不是恆山一派為然,華山、泰山諸派,亦未向嵩山掌門告知。須知五嶽劍派聯盟,只是遇上大事時聯手共行,本派諸種事務,原無一一稟報左盟主的規定。鍾鎮又道:「左掌門日常言道,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是合而為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是少林、武當這些在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他老人家有一個心願,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合成一個單一而十分強大的『五嶽派』。不知師太意下如何?」

  定靜師太長眉一軒,道:「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閒人,素來不理白雲庵庵內庵外之事。鍾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才是。眼前最要緊的,乃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們救將出來。其餘種種,儘可從長計議。」鍾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說什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是多謝了。但不知鍾兄有何高見?有何把握說這一句話?」鍾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第二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咱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若仍是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著邊際,心下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鍾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吧!」

  鍾鎮道:「師太那裏去!」定靜師太道:「去救人啊!」鍾鎮問道:「到那裏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是耽誤得久,那就越是難找了。」鍾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舖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囚禁在那裏,依在下——」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是在何處?咱們便去救人。」

  鍾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是一個疏虞,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先著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為妥善。」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聽鍾兄高見。」

  鍾鎮道:「在下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只是舉手之勞。」定靜師太道:「那不知是何大事?」鍾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了。」

  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鍾鎮微笑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迫師太答允此事。」定靜師太怒道:「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麼?」鍾鎮道:「貴派是恆山派,敝派是嵩山,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刀劍頭上拼命之事,在下縱然願意為師太效力,也不知眾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為一,是自己的事,便不容推委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倘若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嵩山派對恆山眾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觀了?」鍾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併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鍾鎮將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候定閒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最長的弟子執掌,師太論德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恆山門戶才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擊在桌子角上,那板桌的一角登時給她擊下,厲聲道:「你想來挑撥離間麼?我師妹出任掌門,原係我向先師力求而致。定靜若是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攢掇唆擺?」鍾鎮嘆了口氣,道:「掌門師兄之言,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什麼了?」鍾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掌門師兄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就可惜不識大禮。』我問他何以說師太不識大體。他道:『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愛處理俗務,你跟她去說兩派合併之事,必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自己一人享那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那也是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說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是無用。你嵩山派這種行徑,不但是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鍾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若是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毅然挑起重任,促成我嵩山,恆山兩派合併,進而再說動泰山、華山、衡山三派加入,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師兄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定靜師太連連搖手,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的耳朵。」雙掌一起,身子未到,掌力先至,砰的一雙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出,她身形一晃,便到了門外,足不停步的走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定靜師太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鍾的說道:魔教在廿八舖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裏。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竟是說不出的淒涼。走出數丈後,忽地停步,心想:「憑我一人之力,說什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鍾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證。就算他怪我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要知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是憑一時剛勇,決絕任性,那是十分常見,但要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卻是為難得多了。

  她長嘆了一聲,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個男子的聲音大聲吆喝:「喂,店小二,快開門來,本將軍趕了一夜路,可要喝酒住店了。」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便如一個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

  來到仙安客店的正是令狐沖,他在仙霞嶺上助了儀琳的一臂之力,心下甚是得意,而儀琳居然沒認出是他,心下更是得意,鬧了一晚,精神卻不感疲累,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舖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好好的款待他飽餐了一頓。令狐沖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這位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的對手,我暗中須得照顧著他們才是。」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

  睡到下午,剛睡醒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舖,見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趕快逃命吧!」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了!」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什麼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鎮,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令狐沖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裏有什麼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兇——兇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裏。」令狐沖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人可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給砍了下來。」令狐沖道:「亂石崗黃風寨在什麼地方?」店小二道:「離廿八舖有二百多里路,兩年前來打劫過一次,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那可夠厲害了。將軍,你—你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裏大王爺不算,單小嘍囉便有三百多人。」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而出。

  只聞得鎮上已是亂成一片,呼兒喊娘之聲四起。令狐沖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沖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他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櫃的、掌櫃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沖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

  令狐沖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倒酒獨酌,但聽得鎮上人聲漸靜,喝得三碗酒後,什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什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這些惶急驚怖的聲音,一個個都消失了,鎮上無半點聲息。

  令狐沖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什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西南方向廿八舖急馳而來。

  令狐沖心道:「大王爺到啦,只是人數卻恁地寥寥?」耳聽得那四匹馬馳到了大街之上,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廿八舖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通通站在大門以外,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一路呼喝,一路在大街上奔馳過來。令狐沖從門縫中向外一張,但見四人都是身穿黃色勁裝。四匹馬風地而過,見到的只是背影。令狐沖心念一動:「不對了,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是武功甚高,一個強盜窩中的小嘍囉,怎會有如此人物?」

  他悄悄推門出來,在屋簷下挨著向前,走出十餘丈後,見一座土地廟側有一株極高的槐樹,枝葉茂盛,若是攀到樹頂,鎮上有甚麼事十之八九能瞧得見,當即縱身而上,右手抓住了一條樹幹,翻身上樹,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技上坐下。但聽得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他越是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囉來了這麼久,大頭子還沒到來,難道是派幾名嘍囉先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個一空麼?

  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令狐沖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弟子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到另一家客店打門,那家南安客店和那土地廟相距較遠,這些尼姑女人們進了客店後幹些什麼,說些甚麼,令狐沖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人眾安排下的一個陷阱,專讓恆山派眾人上鉤。」當下他仍是隱身樹上,靜待其變。


  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舖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他料知魔教既是如此大張旗鼓的佈置下一切,絕非戕害一兩名女弟子便感心足,定是另有重大圖謀,當即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到了土地廟的屋頂,展開輕功,從屋頂上向東北角奔去。這廿八舖的房舍都是一間連著一間,這時他內力何等了得,輕功雖然不佳,但一口清氣提起,在屋頂之上奔行,不但迅捷異常,抑且並無半點聲息,霎時間便到了那女子呼救之處的屋外。他沿著牆壁輕輕落下地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一片漆黑,並無燈火。但過得半晌,便只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手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沖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甚是淒厲,這番情景,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什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摸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沖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是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道兒,只有暫且忍耐。」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的手足都綁縛住了。

  過不多時,聽得外面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什麼人在這裏?」令狐沖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小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裏麼?」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但見她七人一進門後,每兩人便使開劍花,分別罩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劍法綿密,敵人若要偷襲,幾乎絕不可能,料知那是恆山派事先教練好的一種防身之技。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眾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之後,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

  跟著于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之中。隔了一會,那女子又大叫:「救命,救命!」卻不見再有恆山派的人到來,只見屋角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

  令狐沖縱上屋頂,弓著身子跟去,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急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令狐沖藏身之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沖溜著牆輕輕下來,只見定靜師太率領著三名弟子正向這裏趕來。令狐沖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南安客店中的那些小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說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裏纏住他。」這聲音正在他頭頂之上,令狐沖只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

  耳聽得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于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那叫聲遠遠傳了過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著縱上屋頂,卻沒進屋查察。令狐沖心想:「她幹麼不進去瞧瞧?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在那擒獲的二十一名恆山派女弟子身畔,定然又佈下迷魂毒藥,定靜師太若是上去解縛,非給迷倒了不可。」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黃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復栽倒,給人拖進了屋中,黑暗中隱隱約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沖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這許多人給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為是。」

  跟著便見定靜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眾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沖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為是。」

  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劍臥在他腳邊。令狐沖一躍而前,手起一劍,直剌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沖不禁一呆:「我這一劍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出,劍尖已剌入了他咽喉?」

  殊不知他自練成了任我行所傳的「吸星大法」之後,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盡為其用,內功之強,直已到了連他自己也難以想像的境地。以此內力將「獨孤九劍」的劍法使將出來,自是威力無儔,這「吸星大法」的厲害之處,是令人在不知不覺中吸取敵人的內力,不知不覺間增長自己的功行。令狐沖原意是這一劍剌去,敵人舉刀一封,長劍便剌他雙腿「環跳穴」,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劍便制了抽死命!

  令狐沖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一看,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子中有儀琳在內,伸手探了探她鼻息,覺得她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走到灶下,取了一均冷水出來,潑了少許在她臉上。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睜開眼睛,突然省悟,當即一躍而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險又復跌倒。

  令狐沖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說著以劍割斷了她手足上的繩索。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的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你—你是誰?」令狐沖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便不敢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沖道:「她在外邊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摺一晃,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裏。」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狐沖道:「別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沖轉身出外,儀琳跟在他身後,沒走出幾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著便聽得叮叮噹噹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則認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著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沖拉著儀琳的手,跟著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

  儀琳的右手給他一把握著,想要掙脫,卻想他將自己從魔窟中救了出來,握住自己的手,顯然也無惡意,若是強行掙脫,反而著了痕跡,只得且由他握著。但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鍾鎮說話,那姓鍾的口口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恆山和嵩山兩派合併,才能助她去救人。儀琳雖無多大閱歷見識,卻也聽出鍾鎮顯是乘人之危,不懷好意,心下暗暗生氣。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令狐沖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開門?」定靜師太正在無法可施之際,聽得這位將軍的呼喝之聲,心下大喜,當即回來。儀琳當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才你在那裏?」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沖已推開店門,走了進去。

  只見大堂之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鍾鎮陰森森的道:「什麼人在這裏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令狐沖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櫃的,老闆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櫃的,老闆娘,顯然是色厲內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鍾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卻撞來了這個狗軍官,低聲道:「把他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令狐沖道:「你知道了就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沖腰間一戳。他認穴奇準,嵩山派的點穴功夫又是武林中一絕,這一指戳中「笑腰穴」後,對方本當大笑一陣,然後昏暈過去,人事不知,要直到十二個時辰過後方始醒轉。不料高克新的手指戳在他的身上,令狐沖只是「嘻」的一笑,說道:「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什麼玩笑?」

  定靜師太其時和儀琳站在門口,見高克新以嵩山點穴手法點在令狐沖身上,他竟然是若無其事,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此人武功高強若斯,這一次嵩山派那些乘人之危的傢伙非吃虧不可。高克新見一指點他不到,心下甚是奇怪,當即第二指又再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用上了十成力。令狐沖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著罵道:「你奶奶的,在老子腰裏摸啊摸的,想偷銀子麼?你這傢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何以不學好?」高克新心想這人倒有些古怪,當下更不思索,左手一翻,便抓住了令狐沖的右腕,向右一甩,要將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一和他手腕相觸,只覺自己內力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驚怖之下,想要大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原來令狐沖練成「吸星大法」後,自己雖不存心使用,卻自然而然具有吸取旁人功力的大能,倘若對方不運內力,只是和他親近拉手,又或是如他適才和儀琳援手同行,那便不致吸人內力,但只要對方運力加於其身,運多少內力,便有多少給他吸了過去。唯一辦法只有立即不運內力,倘若令狐沖並非存心吸他功力,內力便可停止不洩,否則愈是用力掙扎,內力失得愈快。

  令狐沖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驚:「這種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摔,摔脫了他的手掌。

  高克新呆了一呆,猶如遇到皇恩大赦,向後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癒,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充滿了驚怖之意。鍾鎮、鄧八公和嵩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什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星大法。」但見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一齊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鍾鎮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尖便已疾剌令狐沖咽喉。

  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沖便料到嵩山派諸人定是一擁而上,向自己鑽剌,眼見眾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鍾鎮武功最高,手背上雖給他刀鞘頭擊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其中鄧八公最為狼狽,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捲上來,捲在他頭頸之中,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鍾鎮背靠牆壁,險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復出,你—你—便是任教—任我行麼?」令狐沖笑道:「他奶奶的什麼任我行,任你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什麼崗,什麼寨的小毛賊啊?」鍾鎮雙手一拱,道:「閣下東山復起,鍾某自知不是敵手,後會有期。」身子突然縱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著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沖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刀真是銹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

  定靜師太合什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狐沖料想鍾鎮等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裏喝幾碗酒,老師太,你陪不陪我?」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若是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會喝酒,將軍,少陪了!」合什行禮,轉身而出。儀琳跟著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找酒,口中說道:「他奶奶的,這客店裏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她心中想道:「黑暗之中,聽他口音依稀有些兒像令狐大哥,只是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那及令狐大哥斯文有禮?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沖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回來,嘰嘰喳喳,囉囉唆唆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好。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灶下,只見鑊中正煮一大鑊熱騰騰的白米飯,聞那氣息,卻是煮得焦了,料想是鍾鎮等一夥人煮的,盛了一碗,一面低頭去吃,一面到處找尋菜餚。只吃得幾口,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師伯,你在那裏?」聲音大是惶急。令狐沖左手端著飯碗,急衝出去,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之上,大叫:「師伯,師父!」令狐沖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姐和秦師妹,師伯掛念著眾師姐,趕著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那裏去啦。」

  令狐沖見鄭萼不過二十一二,秦絹年齒更稚,只是十五六歲年紀,心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幹什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那裏,你們跟我來。」當下快步向東北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裏面。又抖迷魂藥害人,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裏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當下左手捏住了鼻孔,嘴唇緊閉,直衝進屋,一到大堂之內,不禁一呆。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隻燭台,晃火摺點著了,大堂中空蕩蕩地,那裏還有人在?他迅捷異常在這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毫端倪,心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著他,臉上充滿了疑惑。令狐沖道:「他奶奶的,你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裏,只這麼一轉眼功夫,怎地都不見啦?」鄭萼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給迷倒在這裏的麼?」令狐沖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大堂上躺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能作得準?但知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將軍,你想他們都到那裏去了啦?」令狐沖沉吟道:「說不定什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什麼地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他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第五十九回 臨終重託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周遭情勢甚是凶險,眾位師姊都已落入了敵人之手,這位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得真,只是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將軍的吩咐之外,實在並無良策,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隨著他走到門外。

  令狐沖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個夢發得不準,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卻想:「這些恆山女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可又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當立即奔去追尋才是。但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若是留在廿八舖,卻又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一同去找到她們師伯。」說道:「咱們左右無多,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那裏玩兒,你們說好不好?」鄭萼忙道:「好啊,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咱們去找,只怕難以找到。」令狐沖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掛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

  他信口開河,快要走到了二十八舖盡頭,一躍上屋,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瀰漫,樹梢上煙霧靄靄,極目遠瞪,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之間,見到南邊大路之中有一樣青色的物事,相距甚遠,看不清楚。只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路上,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為觸目。他縱身下屋,發足奔去,將那物拾起一看,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一模一樣。

  他站著等了一會,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道:「是你的鞋子麼?怎麼落在這裏?」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自己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好端端都穿著鞋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裏?」秦絹道:「定是那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裏掙扎,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沖道:「不錯,你見識過人,武藝高強,咱們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

  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但不多時他背影便成了一個黑點。令狐沖沿途察看,不時轉頭望著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里許,便住足等候。

  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去,再又向前奔去,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里,眼見前面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若是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了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捨不得,咱們慢慢走吧。」

  四人又走七八里路,奏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正是恆山派眾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從這路上去的。」三個姑娘一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了腳步,令狐沖反而落在後面。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舖打尖。飯舖主人見一個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同行,心下甚是詫異,不免向他們細細打量。令狐沖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看?和尚尼姑沒見過?」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心中一動,指著儀琳,笑道:「這位大叔,你可見到有幾個像這位小師太那樣的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有一位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沖道:「囉裏囉唆,一位老師太,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笑道:「那老師太怎樣啦?」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裏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倒像是戲台上做戲的。」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沖道:「不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

  突然之間,令狐沖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不可得。」此刻已在福建境內,與師父師娘相距不遠,心想:「我這麼一副德性,師父師娘定然認我不出,我就這麼去見他們一見,也免他們見到了我生氣。」

  可是直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的蹤跡。一眼望去,盡是長草密林,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齊眉,天又黑得極快,路也不大看得出了。令狐沖心想:「若能找到一二家農家,便可去借宿一宵,這種荒野之所,客店是休想的了。」眼見前面有棵大樹,當即奔將前去,一躍上樹,遊目四顧,全未見到半點人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有兵刃相交之聲。

  他急忙躍下樹來,說道:「快跟我來,那裏有人打架,可有熱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沖循著聲音從長草叢中疾奔過去。只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數枝火把一齊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一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女弟子。令狐沖見所有人眾個個都蒙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眾人都在凝神觀鬥,一時誰也沒發見他。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七個打一個,有什麼味兒?」

  一眾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倏地回過頭來,只有正在激鬥的七人恍若不聞,仍是圍著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過去。令狐沖見定靜師太一件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已受重傷,自己若是遲來得半步,只怕她已給敵人亂刀分屍。這時人叢中已有人呼喝:「甚麼人?」兩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沖身前。

  令狐沖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渾人。」一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令狐沖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已然衝入了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了七響,擊在七人的手腕之上,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的胸膛。原來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

  定靜師太這一劍使了全力,竟將這人釘在在下。她身子晃了幾晃,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撲在她的身上。

  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沖笑道:「很好,很好,退開便退開,那有什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一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的胸口,那人啊喲的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沖和他相距本有兩丈之遙,但不知如何,手臂只一伸便戳中了他胸口,內力到處,將他震得飛出丈許。令狐沖料到自己這一戳定可將他點倒,叫他無法以恆山女弟子的性命相脅,卻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勁,刀鞘頭一碰到他身子,便將他震了出去,自己卻也呆了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還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裏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拱手道:「衝著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吧。」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點倒的三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中。

  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的綁縛,這時秦絹已將本門的治傷靈藥服待著師父服下。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眾人見她傷重,誰都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沖道:「你——你果然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令狐沖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閉上了眼睛,但見她出氣多,入氣小,顯然已是難以支持。她連喘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裏,一口氣已然接不上來。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跟她胡說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勉強睜雙目,瞧了他一眼,見他雖然鬍子蓬鬆,最多也不過三十來歲,道:「那麼你為什麼——為什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的弟子—」

  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技倆,說道:「魔教為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絕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人所仰的前輩英雄。」定靜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似乎大為放心,斷斷續續的道:「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裏,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沖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幾天,就會痊可。」定靜師太道:「你——你答應了嗎?」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命在傾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是華山門下棄徒令狐沖的便是。」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

  令狐沖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恆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滅,四周黑沉沉地,更顯淒涼。

  令狐沖心想:「定靜師太也算得是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之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首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吧!』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為『朝陽神教』,聽到『魔教』一字,認為是污辱之稱,為甚麼這人卻口出『魔教』?他口中既提到『魔教』,那便不是魔教中人了。那麼這一夥人是甚麼來麼?」耳聽得眾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著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青弟子在定靜師太的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著身子,睡在其旁。命狐沖心想:「要本將軍率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真是古裏古怪,不倫不類。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率領是不必,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于嫂、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什行禮,說道:「貧尼等得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託大俠,此後一切還望吩咐,自當遵行。」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將軍是個冒牌貨了。

  令狐沖道:「什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軍好了。」于嫂等互望了一眼,只得點頭。令狐沖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樂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裏?」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綁縛,將我們趕入了一條地道,出來時已在鎮外,一路足不停步的拉著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抽打。天黑卻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這裏,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沖道:「這些毛賊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一路之上,可聽出些什麼端倪麼?」儀和道:「他們——他們當然是魔教的妖人了,若不是魔教妖人,那會如此陰險狠毒,不講江湖義氣?」她心直口快,只道世上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更無別的壞人。儀清卻道:「將軍,我聽到一句話,卻起了些疑心。」令狐沖道:「一句什麼話?」儀清道:「我聽得一個蒙面人說道:『五師兄吩咐,大家腳下加緊些,路上不可喝酒,以免誤事。到了福州之後,再請大家喝個痛快。』」令狐沖道:「此話不對,一路上有酒便喝,何必到了福州才喝?」儀清不理他打岔,說道:「貧尼心想,他們魔教中人,互相不稱兄道弟,又想魔教教眾戒葷戒酒,喝個痛快之言有些不對。」令狐沖心想:「這個小尼姑很是細心,頗有見識。」但口中卻道:「戒葷戒酒,最是不通。若是大家不喝酒,辛辛苦苦釀了酒出來幹甚麼?那些豬羊雞鴨,又何必生在世上?」

  儀清不去跟他辯論吃葷吃酒之事,說道:「將軍,眼前之事,如何辦理,還望示下。」令狐沖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眾弟子大叫:「將軍,將軍!」令狐沖那去理會?但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等了約摸半個時辰,但見恆山眾女弟抬著定靜師太的屍身哭哭啼啼的上路。他速速跟在後面,暗中保護。

  且喜一路無事,眾弟子將定靜師太收殮了,僱了伕子,將棺木運到福州。這麼一來,走得更加慢了。令狐沖直到眼見恆山一行人和那棺木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庵,而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著「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大將軍統率小尼姑,那是世上從所未有的奇事,幸喜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應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這不是都進了無相庵麼?」

  他轉過身來,走向大街,待要向行人打聽「福威鏢局」的所在,突見人叢中一個青衣漢子臉上神色十分古怪,急速轉頭,快步走開。令狐沖心念一動:「不對!這人為何一見我立刻避開?」他是個十分機警之人,隨即省悟:「是了!我在廿八舖內外兩番對敵,均是這副打扮,只怕道上傳言早已沸沸揚揚,說什麼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復出,這麼長,這麼短,穿戴的便是這樣一副德行。這漢子是武林中人,說不定還是那晚蒙面人中之一,可將我認出來啦,那可須得另換裝束,否則極是不便。」當下便去投店住宿,到街上去買衣更換。

  走了幾條街,沒見到有舊衣店,突然之間,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鑽進耳中:「小林子,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令狐沖一聽到這聲音,胸口一熱,腦中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的來到福建,為的就是想聽到這個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自己早已易容改裝,小師妹自然認不出來,但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一個人竟似泥塑木彫般呆住了,淚水不由自主的湧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只這麼一個稱呼,這麼一句話,便知小師妹跟林師弟十分親熱,想像他二人一路之上,不知享盡了多少旎綺的風光。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岳靈珊道:「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後,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吩咐過的,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裏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吧。」岳靈珊道:「難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許麼?我就沒見到什麼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麼了?」兩人一面說,一面漸漸走遠。

  令狐沖倏地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苗條的背影在左,林平之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並肩而行。岳靈珊穿的是一件湖綠色衫子,下面是翠綠的裙子。林平之則是一件淡黃色的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的璧人。令狐沖胸口便如有什麼東西塞住了,幾乎是氣也透不過來。他和岳靈珊一別數月,雖然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相愛之深。他手探腰刀之柄,恨不得抽出刀來,就此一刀橫頸自刎。突然之間,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登時一交坐倒。

  長街之上,行人如鯽,眾人突見一名軍官坐倒在地,都圍了攏來,七張八嘴的詢問。令狐沖走了定神,慢慢站了起來,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留書一通,告知師父師娘,暗中見上他兩位老人家一面,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原一步。」伸臂推開行人,也不再去買衣改裝,回到店中喚酒大喝。他酒量本宏,但酒入愁腸,卻是易醉,只喝得三斤名酒,已是大醉,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轉,將店小二叫了進來,問明了「福威鏢局」的所在,要他取來筆硯,提筆寫了封信給岳不群夫婦,上款只寫「書奉華山掌門岳大俠岳夫人」,說明任我行重入江湖,將與華山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務請小心在意,下款寫了「知名不具」四字。他故意將筆劃寫得歪歪斜斜,好教岳不群認不出來,只是語氣恭敬,顯得是一名武林後輩所書。寫罷書信,又將店小二叫了進來,一指將他點倒,便剝他身上衣衫。

  那店小二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驚慌。令狐沖剝下他衣衫後,換在自己身上,將一身軍官裝束包成一包,挾在脅下,將三兩銀子拋在店小二身旁,喝道:「本將軍前來辦案拿賊,借你衣衫一用。你若是洩漏半點風聲,教那江洋大盜逃了,回頭就捉去當賊黨辦理。這三兩銀子除了房飯錢外,都賞給你。」店小二開口不得,不住的點頭。

  令狐沖越牆而出,逕往福威鏢局奔去。這鏢局建構宏偉,極是易認,離客店又不甚遠,不多時便已見到鏢局外的兩根旗桿。旗桿上並未懸旗,想來林平之自從父母雙亡後,專心練武,不再重理舊業。他繞到鏢局後院,心想:「不知師父、師娘住在何處?此刻當已入睡,今晚先行投書,明日再來見他二位一面。」眼見鏢局中燈火盡熄,更無半點聲息。

  便在此時,只見左邊牆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牆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令狐沖幾個起落,繞到鏢局之前,只見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他提氣追將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岳靈珊,心想:「小師妹半夜三更卻到那裏去?」

  但見岳靈珊挨在牆邊,向前飛奔,令狐沖好生奇怪,跟隨其後。這時候他的功力比之這個小師妹已不知高出了多少,信步而行,便始終不即不離的在她身後二丈之遙,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音。岳靈珊奔行一會,便回頭瞧瞧身後是否有人。但她回頭之時,左肩必先微微一沉,令狐沖早就搶著躲在牆邊,不給她發覺。福州城中街道縱橫,千門萬戶,岳靈珊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似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不有半分遲疑,直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子中。

  令狐沖飛身上屋,只見她走到小巷頭,一縱身便躍進了一間大屋的牆內。這座大屋黑門白牆,牆頭盤著一株老藤,顯是將近百年的古物,但見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岳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

  令狐沖見她如此隱秘的來此,料想這座屋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隨即恍然。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麼?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是和你一樣。」岳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去。」林平之道:「不用你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岳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瘋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娘若是問你,這句話我是什麼時候說的,在什麼地方說的,你怎去回答?」岳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未時,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儘跟我說這些閒話。」林平之道:「師娘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岳靈珊道:「呸!好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什麼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岳靈珊身子一縮,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的道:「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有人。」又將兩房窗慢慢關上。岳靈珊一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

  令狐沖蹲在屋角上,聽著兩人一句句的調笑,早已痴了,但聽得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這時窗子半掩,岳靈珊和林平之的影子映在窗紙之上,但見兩個人頭相距不過數寸,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令狐沖輕輕嘆了口氣,正欲掉頭而去。只聽得岳靈珊道:「這麼晚還不睡,幹什麼來著?」林平之笑道:「我在等你啊。」岳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岳靈珊道:「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令狐沖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只聽得林平之道:「這屋子幾個月來,上上下下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牆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師姊,這座舊屋反正也沒什麼用處了,咱們真的將牆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岳靈珊道:「這是你林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幹什麼?」林平之道:「是林家的屋子,就得問你。」岳靈珊道:「為什麼?」林平之道:「不問你問誰啊?難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只聽得岳靈珊笑罵:「臭林子,死林子,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得拍拍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林平之。

  他二人在屋內調笑,令狐沖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辟邪劍譜之事,只因林平之的父母臨死之時,只有自己一人在側,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林平之,可是由此卻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後來得風太師叔傳授,學會了獨孤九劍的神妙劍法,華山門中,只怕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辟邪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小師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來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思過崖的那日,還曾與師娘對過劍來,便擋不住她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崖上並無外人到來,若不是自己得了別門的劍法秘笈,焉能精進若斯?而這別門的劍法秘笈,若不是林家的辟邪劍譜,又會是什麼?

  他身處嫌疑之地,又因答應風太師叔,絕不洩漏他的行跡,實是有口難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如此決絕的將自己逐出門牆,雖說是由於自己與魔教妖人交結,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辟邪劍譜,行止卑污,不容再列於華山派門下。此刻聽到岳、林二人談及劍譜,雖然耳聽他二人親暱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只聽得岳靈珊道:「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牆幹甚麼?大師哥——大師哥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令狐沖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哥』!」林平之道:「大師哥傳我爹爹遺言,說道向陽巷舊宅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閱。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哥借了去,暫不歸還——」令狐沖淒然冷笑,心道:「你到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即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只聽得林平之接著道:「但想『向陽巷舊宅』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哥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爹爹媽媽的遺言。大師哥和我家素不相識,又是從未來過福州,不會知道福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林家祖先的舊宅,是在向陽巷。即便是福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岳靈珊道:「就算確是你爹爹媽媽的遺言,那又如何?」林平之道:「大師哥轉述我爹爹的遺言,又提到『翻閱』什麼四書五經,或是什麼陳年爛帳,思來想去,必是與那部劍譜有關。小師姊,我想爹爹遺言中既然提到向陽巷舊宅,即使劍譜早已不在此處,在這舊宅中當也能發見一些端倪。」

  岳靈珊道:「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鏢局小睡,一定要回到這裏,我不放心,所以過來瞧瞧。原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裏掏窩子。」林平之淡淡一笑,隨即嘆了口氣,道:「想我爹爹媽媽死得好慘,我倘若找到劍譜,能以林家祖傳劍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爹爹媽媽在天之靈。」

  岳靈珊道:「不知大師哥此刻在那裏?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當物歸原主啦。我說,小林子,你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屋子裏東翻西尋啦。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爹爹的紫霞神功,也報得了這仇。」

  林平之道:「這個自然。只是我爹爹媽媽死得如此慘法,生前又遭人折磨侮辱,若能以我林家劍法報仇,那也是替爹爹媽媽出了一口氣。再說,本門這紫霞神功,向來只傳一名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娘眷顧,眾位師兄、師姊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岳靈珊道:「定要說什麼啊?」

  林平之道:「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過瞧在紫霞神功的面上,討恩師、師娘的歡心。」岳靈珊道:「呸!旁人愛怎麼說,就讓他們說去,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林平之笑道:「你怎知道我是真心。」岳靈珊拍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道:「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林平之笑道:「好啦,來了這麼久,該回去啦,我送你回鏢局子,若是給師父、師娘知道了,那可糟糕。」岳靈珊道:「你趕我回去,是不是?你趕我,我就走,誰要你送了?」語氣之中,甚是不悅。令狐沖和她自幼一起長大,知她這時一定是掀起了小嘴,女孩兒家脾氣發作,輕嗔薄怒,卻另有一番繫人心處,心想:「這個林師弟真是奇怪,若是她來看我啊,便是天塌下來,我也不會讓她走。倒像小師妹對他死心塌地,而他卻是漫不在乎。」林平之道:「師父說道,魔教前任教主任我行重現江湖,聽說已到了福建境內,此人武功之高,人所難測,又兼行事心狠手辣。你深夜獨行,若是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麼辦?」岳靈珊道:「哼,你送我回去,若是碰巧遇上了他,難道你便能殺了他,拿住他?」林平之道:「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來取笑?我自然對付不了他,但只須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

  岳靈珊登時心軟,柔聲道:「小林子,我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你這般用功苦練,將來一定比我強。其實除了劍法還不怎麼熟練,要是真打,我可還真不是你對手。」林平之輕輕一笑,道:「除非你用左手使劍,或許咱們還能比比。」岳靈珊不想便去,又要討他喜歡,說道:「小林子,我幫你找找看。你對家裏的東西看得熟了,見怪不怪,或許我能見到些什麼惹眼的東西。」林平之道:「好啊,你就瞧瞧這裏又有什麼古怪。」

  接著便聽得開抽屜、拉桌子的聲音,過了半晌,岳靈珊道:「這裏甚麼都平常得緊。你家裏可有甚麼異乎尋常的地方?」林平之沉吟一會,道:「異乎尋常的地方?沒有。」岳靈珊道:「你家的練武場在那裏?」林平之道:「也沒甚麼練武場。我曾祖創了鏢局子後,便搬到那裏去住。我祖父、叔祖父、父親,都是在鏢局子練的功夫。再說,我爹爹遺言中有『翻閱』二字,練武場中也沒有甚麼可翻閱的。」岳靈珊道:「對啦,咱們到你家的書房去瞧瞧。」林平之道:「我們是保鏢世家,只有帳房,沒有書房。帳房可也是在鏢局子裏。」

  岳靈珊道:「那可真難找了。那在這座屋子中,有什麼可以翻閱的?」林平之道:「我琢磨大師哥的那句話,他說我爹爹命我不可翻閱祖宗的遺物,其實多半是叫我去翻閱這舊宅中祖宗的遺物。但這裏有什麼東西好翻閱呢?想來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經了。」岳靈珊跳將起來,拍手道:「佛經!那好得很啊,達摩老祖是武學之祖,佛經中藏有劍譜,可不是希奇的事兒。」

  令狐沖聽到岳靈珊這般說,精神為之一振,心道:「林師弟若能在佛經中翻到那部劍譜,可就好了,免得他們再疑心是我吞沒了。」卻聽得林平之道:「我早翻過啦,不但是翻一遍兩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過了。我還到書舖子去買了金剛經、法華經、心經,來和曾祖父這些遺經逐字對照,確是一個字也不錯。那些佛經,便是尋常的佛經。」岳靈珊道:「那就沒什麼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說道:「佛經的夾層之中,你可找過沒有?」林平之道:「夾層?我可沒想到。咱們這便去瞧瞧。」


第六十回 劍譜之謎

  二人各持一隻燭台,手拉手的從廂房中出來,一直走向後院。令狐沖在屋面上跟了下去,眼見燭台上的火光從一間間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最後到了西北角的一房之中。令狐沖跟著過去,輕輕縱下院子,湊眼到窗縫上向內張望,只見那小房子原來是座佛堂。居中懸著一幅達摩老祖的水墨畫,畫的卻是他的背面,那自是描寫他面壁九年的情狀了。佛堂靠西有個極陳舊的蒲團,桌上放著木魚、鐘磬,還有一疊佛經。令狐沖心想:「這位創辦福威鏢局的林前輩,當年威名遠震,手下傷過的綠林大盜定然不少,想來到得晚年,在這裏懺悔生平的殺業。」想像一位叱吒江湖的英雄豪傑,白髮蒼蒼之時,坐在這間陰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魚唸經,那心境可著實寂莫淒涼。岳靈珊取過一部佛經,道:「咱們把經書拆了開來,查一查夾層中可有物事。若是查不到,再將經書重行釘好便是。你說好不好?」林平之道:「好!」拿起一本佛經,拉斷了釘書的絲線,將書頁平攤開來,查看夾層之中可有字跡。岳靈珊拆開另一本佛經,一張張拿起來在燭光前映照。令狐沖瞧著她的背影,但見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是戴著那隻翡翠鐲子,有時臉龐微側,與林平之四目交投,相對便是一笑,又去查看書頁,也不知是燭光照射,還是她臉頰暈紅,但見半邊俏臉,當真艷若春桃。令狐沖悄立窗外,卻是瞧得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是一本,堪堪便要將桌上八本佛經盡數過完,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背後輕輕一響。他身子一縮,回頭過來,只見兩條人影從南邊屋面上欺將過來,一打手勢,躍入院子之中,落地無聲,輕功甚高。其時令狐沖已然轉在另一處牆角,只見這二人都湊眼到窗縫之中,向內張望。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岳靈珊道:「都拆完啦,什麼都沒有。」語氣甚是失望,忽然她又說道:「小林子,我想到啦,咱們去打盆水來。」聲音聽得頗為興奮。林平之道:「幹什麼?」岳靈珊道:「我小時候曾聽爹爹說過個故事,說有人用一種從草中浸出來的酸液寫字,乾了之後,字便隱沒,若是浸濕了,字跡卻又重現。」令狐沖心中一酸,記得說這個故事時,岳靈珊還只八九歲,自己卻有十七八歲了。當年舊事,霎時間湧上心來,記得那一天自己和她去捉蟋蟀來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壯的蟋蟀讓給她,偏偏還是她的輸了,她大發脾氣,一腳將自己的蟋蟀踏死了,自己哄了地很久,她才回嗔作喜,兩個人同去請師父講故事。念及這些往事,淚水又湧到眼眶之中。

  只聽林平之道:「對,不妨試一試。」轉身出來。岳靈珊道:「我和你同去。」

  兩人手拉手的出來。躲在窗後的那二人屏息不動。過了一會,林平之和岳靈珊各捧了一盆水,走進佛堂,將七八張佛經的散頁浸在水中。林平之迫不及待的將一頁佛經提了起來,在燭光前一照,並不見到有何字跡。兩人試了二十餘頁,沒發見絲毫異狀。林平之嘆了口氣,道:「不用試啦,佛經中沒字。」

  他剛說了這兩句話,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沒聲的繞到門口,推門而入。林平之喝道:「甚麼人?」那二人直撲進門,勢疾如風。林平之舉手待要招架,脅下已被人一指點中。岳靈珊一柄長劍只拔出了一半,敵人的兩隻手指已向她眼中插下,岳靈珊只得放脫劍柄,舉手一擋。那人右手連抓了三抓,三抓都是指向她的咽喉。岳靈珊大駭,退得兩步,背脊已靠在供桌邊上,無法再退。那人左手一掌向地天靈蓋劈落,岳靈珊雙掌向上震去,不料那人這一掌乃是虛招,右手一指點出,岳靈珊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已然無法動彈。

  這一切令狐沖全是看在眼裏,但見林岳二人一時並無性命之憂,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這二人是什麼來頭。只見這口一人在佛堂中東張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圃,撕成兩半,另一人拍的一掌,將木魚劈成了七八片。林平之和岳靈珊既不能言,亦不能動,見到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團,碎木魚,顯然便是來找尋那辟邪劍譜,心中均想:「我們怎沒想到那劍譜或許會是藏在蒲團和木魚之中。」但見蒲團和木魚中並沒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只是一個禿頭,另一個卻是滿頭白髮。這二人行動十分迅疾,頃刻之間,便將佛堂中連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無物可碎,兩人的目光都向懸掛著的那幅達摩老祖畫像瞧去。那禿頭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畫像,那白髮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令狐沖、林平之、岳靈珊三人的目光卻向畫像瞧去,但見圖中達摩左手放在背後,似是捏著一個劍訣,右手食指指向屋頂。禿頂老者道:「手指有甚麼古怪?」白髮老者道:「不知道!且試試看。」身子縱起,雙掌蓬的一聲,對準了圖中達摩食指所指之處,擊向屋頂。

  泥沙灰塵簌簌而落。禿頂老者道:「那有甚麼——」祇說了四個字,一團紅色的物事從屋頂洞中飄了下來,卻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白髮老者伸手接住,在燭光下一照,喜道:「在——在這裏了。」他大喜若狂,聲音也發顫了。禿頂老者道:「怎——怎麼?」白髮老者道:「你自己瞧。」

  令狐沖在窗外凝目瞧去,祇見袈裟之上隱隱似寫滿了無數小字。禿頂老者道:「這難道便是辟邪劍譜?」白髮老者道:「十之八九,該是劍譜,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來。」

  禿頂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攏來,將袈裟小心摺好,放入懷中,左手向林岳二人指了指,道:「斃了嗎?」

  令狐沖手持劍柄,只待白髮老者一露殺害林岳二人之意,立時搶入,先將這兩名老者殺了。那知那白髮老者說道:「劍譜既已得手,不必跟華山派結下深仇,讓他們去吧。」兩人並肩走出佛堂,越牆而出。

  令狐沖也即躍出牆外,跟隨其後。兩名老者腳步十分迅疾。令狐沖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腳步,和二人相距不過三丈。

  那兩名老者奔行甚急,令狐沖便也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兩名老者倏地站住,轉過身來,眼前寒光一閃,令狐沖只覺右肩右臂一陣劇痛,竟是被對方砍中。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轉身。突然出刀,來得當真便如雷轟電閃一般。令狐沖只是內力渾厚,劍法高明,這等臨敵應變的奇技快招,卻和第一流高手還差著這麼一大截。對方驀地裏出招,別說拔刀招架,連手指也不及碰到刀柄,身上已受重傷。

  兩名老者的刀法快極,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著砍到。令狐沖大駭之下,身子向後躍出,幸好他內力奇厚,這倒退一躍,已在兩丈之外,跟著又是一縱,又躍出了兩丈。兩名老者見他重傷之下,倒躍如此快捷,也是吃了一驚,當即撲將上來。令狐沖轉身便奔,肩頭臂上初中刀之時還不怎麼疼痛,此時卻痛得幾欲暈倒,心想:「這二人盜去的袈裟,多半上面所寫的便是辟邪劍譜。我身蒙不白之冤,說甚麼也要奪了回來,去還給林師弟。」當下強忍疼痛,伸手去拔腰刀。

  一拔之下,那刀只出鞘一半,竟爾拔不出來,卻原來右臂中刀之後,力氣半點也無法使出,耳聽得腦後風響,敵人一刀向自己頭頂砍落,當即提氣又是向前一躍,左手用力一扯,拉斷了腰帶,這才將腰刀握在手中,使勁一抖,將刀鞘摔在地下,堪堪轉身,但覺寒氣撲面,雙刀一齊砍至。

  他又是倒躍一步,其時天色將明,但天明之前一刻,向來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閃閃之外,睜眼不見一物。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是看到了敵人的招數的破綻所在,乘虛而入,此時敵人的身法招式全然無法見到,劍法便使不出來,只覺左臂上又是一痛,被敵人刀鋒割了一道口子。他知道今晚已然難以取勝,若不快逃,還須命喪刀下,只得斜剌一衝,向長街上奔了出去,左手握刀,將拳頭按住肩頭傷口,以免流血過多,不支倒地。

  兩名老者追了一陣,眼見他腳步極快,追趕不上,好在劍法秘譜已然奪到,不願多生枝節,當即停步不追,轉身回去。令狐沖叫道:「喂,大膽賊子,偷了東西想逃嗎?」反而轉身追來,兩名老者大怒,又即轉身,揮刀向他砍去。令狐沖不和他們正面交鋒,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禱祝:「有人提一盞燈籠過來,那就好了。」奔得幾步,心下靈機一動,一躍上屋,四下一望,但見左前方一間屋中燈光透出,當即向燈光處奔去。兩名老者卻又不上屋追趕。

  令狐沖俯身拿起兩張瓦片,向二人投了過去,喝道:「你們盜了林家的辟邪劍譜,一個禿頭,一個白髮,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漢也要拿到你們,碎屍萬段。」拍剌剌一聲響,兩張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兩名老者聽他叫出「辟邪劍譜」的名稱,均想此人不殺,後患無窮,殺了此人之後,連那佛堂中的一雙青年男女也須趕去殺了滅口,當即上屋向他追去。

  令狐沖只覺腳下發軟,力氣越來越弱,猛提一口氣,向燈光處狂奔一陣,突然問一個踉蹌,從屋面上摔了下來,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靠牆而立。兩名老者輕輕躍下,分從左右掩上。那禿頂老者獰笑道:「老子放你一條生路,你偏生不走。」令狐沖見到他裂嘴而笑之時,口中只剩下三枚黃牙,模樣說不出的醜陋可佈。

  令狐沖心頭一凜:「原來太陽出來了。」但見他禿頭之上,發出閃光,笑道:「兩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為什麼定要殺我而甘心?」白髮老者低聲道:「跟他多扯甚麼?」單刀一舉,向令狐沖頭頂疾劈而下。那禿頂老者似覺不屑上前夾攻,按刀旁觀,令狐沖手中腰刀剌了出去,以刀作劍,只是這麼向前一剌,刀尖便剌中了白髮老者的咽喉。禿頂老者大吃一驚,舞刀直撲而前。令狐沖一刀削出,正中其腕,連刀帶手,一齊切了下來,隨即將刀尖指住他喉頭,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麼門道的,說了出來,饒你一命。」那禿頂老者嘿嘿一笑,隨即淒然說道:「我兄弟橫行江湖,罕逢敵手,今日死在尊駕刀下,佩服佩服,只是不知尊駕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個胡塗鬼。」

  令狐沖見他雖是斷了一手,卻仍是氣概昂然,心下敬重他是條漢子,說道:「在下被迫自衛,其實和兩位素不相識,失手傷人,可對不住了。那件袈裟,閣下交了給我,咱們就此別過。」那禿頂老者說道:「禿鷹就算不肖,也不會向敵人投降。」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窩之中。

  令狐沖心道:「這人寧死不屈,確是個人物。」俯身去他懷中掏那件袈裟,只覺一陣頭暈,知道是失血過多,當下撕下衣襟,胡亂紮住了肩頭和臂上的傷口,這才在禿頭老者懷中將那件袈裟取了出來。卻聽得拍的一聲響,一塊木條掉在地下。他抬起一看,只見那木條有半尺來長,半截燒焦,上面刻有許多希奇古怪的文字花紋。他認得這是魔教教主的令牌,叫作「黑木令牌」,當日在孤山梅莊之中,鮑大楚取出這塊令牌,黃鍾公等便奉令唯謹,不敢有絲毫反抗,可知此牌代表魔教教主權威,心想:「原來這兩名老者是魔教中人,為非作歹,殺了他們也不冤枉。」當下將袈裟和令牌都揣在懷中,心想魔教中人正在浙閩道上橫行不法,這塊令牌將來或有用處。

  這時又覺一陣頭暈,當即吸了幾口氣,辨明方向,逕向林平之那向陽巷的舊宅走去。他走出數十丈,已感難以支持,心想:「我若倒了下來,不但性命不保,死後人家還道我是偷了辟邪劍譜,贓物在身,豈不是一世落了污名?」當下強自支撐,終於一步步走進了向陽巷中。但林家大門緊閉,林平之和岳靈珊又被人點倒,無人開門,要他此刻躍牆入內,卻無論如何無此力氣,只得打了幾下門,跟著飛起一腳,往大門上踢去。

  這一腳大門沒有踢開,一下震盪。人卻暈了過去。

  待得醒轉,只覺自身臥在床上,一睜眼便見到岳不群夫婦站在床前,令狐沖大喜,叫道:「師父,師娘——我——我——」心情激動,淚水不禁潸然而下,掙扎著坐起身來。岳不群不答,只問:「卻是怎麼會事?」令狐沖道:「小師妹呢?她—她平安無事嗎?」岳夫人道:「沒事!你—你怎麼到了福州?」畢竟女人心慈,她將令狐沖自幼撫養長大,待他猶如親子一般,此刻重見,不由得又是傷心,又是喜歡。

  令狐沖道:「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給魔教中人奪了去,我殺了那二人,搶了回來。」一摸懷中,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忙問:「那——那件袈裟?」岳夫人道:「這是平之的物事,該當由他收管。」令狐沖道:「正是。」

  他轉頭向岳夫人道:「師娘,你和師父都好?眾位師弟師妹也都好?」岳夫人眼眶紅了,舉起衣袖拭了拭眼淚,道:「大家都好。」令狐沖道:「我怎麼到了這裏?是師父、師娘救我回來的麼?」岳夫人道:「我今兒早晨到平之的向陽巷舊宅去,在門外見到你暈在地下。」令狐沖「嗯」了一聲,道:「幸虧師娘到來,否則若是給魔教的妖人先見到,孩兒性命休矣。」他心中知道,岳夫人定是早起不見了岳靈珊,便趕到向陽巷去找尋,只是這件事可不便跟自己說起。

  岳不群道:「你說殺了兩名魔教妖人,如何得知他們是魔教的?」令狐沖道:「弟子在他們身上搜出一面魔教教主的黑木令牌。」心下暗暗喜歡:「我奪回了林師弟的辟邪劍譜,師父、師娘、小師妹便不會再對我生疑,而我殺了這兩名魔教妖人,師父應當也不再怪我和魔教妖人勾結了。」那知岳不群臉色鐵青,哼了一聲,道:「你到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難道我是這樣容易受欺的麼?」

  令狐沖大驚,忙道:「弟子不敢欺瞞師父。」岳不群森然道:「誰是你師父了?岳某人早跟你脫卻了師徒名分。」令狐沖從床上滾下地來,雙膝跪地,磕頭道:「弟子做錯了不少事,願領師父重責,只是——只是逐出門牆的責罰,務請師父收回成命。」

  岳不群身子向旁一避,不受他的大禮,冷冷的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對你青眼有加,你早已和他們勾結在一起,還要我這師父幹什麼?」令狐沖奇道:「魔教任教主的小姐?師父此言不知從何說起?雖然聽說那任—任我行有個女兒,可是弟子從來沒有見過。」岳夫人道:「沖兒,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來說謊?」她嘆了口氣,道:「那位任小姐召集江湖上旁門左道之士,在山東五霸崗上給你醫病,武林中無人不知——」令狐沖大為駭異,道:「五霸崗上那位姑娘,她——她——盈盈——她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起來說話。」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心下一片茫然,喃喃的道:「盈盈,她——是任教主之女?這——這從何說起?」

  岳夫人怫然不悅,道:「為什麼對著師父、師娘之面,你還要說謊?」岳不群怒道:「誰是他師父、師娘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擊,拍的一聲響,桌角登時掉下了一塊。

  令狐沖惶恐道:「弟子絕不敢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厲聲道:「你口中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他怒喝之時,臉上紫氣一現,卻是動了真怒。令狐沖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已是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有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靈,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麼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奇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沖道:「弟——我—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沖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岳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可是臉上卻無半分笑意。令狐沖腦中亂成一團,只是想:「難道盈盈當真是任我行的女兒?但那時任我行給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會有甚麼權勢?」

  岳夫人嘆了口氣,道:「沖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的說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沖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真是——」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是,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卻並沒遵守這些囑咐。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小姐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實,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氣惱已極。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為甚麼又和魔教的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教中的人士?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吧!」

  令狐沖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中和向問天聯手迎敵,自己雖未動手殺人,但在深谷之前,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縱然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乃是出於無奈,可是這筆血債,總是負在自己身上了。岳夫人道:「在五霸崗上,你得罪的人可也不少。沖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無法再包庇你了。」說到這裏,兩行珠淚從面頰上直流下來。

  令狐沖道:「孩兒做錯了事。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絕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岳不群長嘆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份來處置你?除非是——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若是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裏,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說到這裏,只聽得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華山派二弟子勞德諾的聲音。岳不群道:「怎麼?」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曲劍鍾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逕自出房。岳夫人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話說,當下也走了出去。

  令狐沖對這位師娘自幼便當她是母親一般,見她越是對自己愛惜,心中越是懊悔,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之際,把持不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面上沒有光彩。」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我行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西域去,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除了脾氣有些古怪之外,嬌羞靦腆,跟尋常女孩兒家實在並無分別。」

  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之聲細碎,一個人影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沖叫道:「小師妹,你——」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來找你晦氣。」語氣甚是焦急。令狐沖一見到小師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什麼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當真是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道:「有個甚麼姓鍾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沿著街上血跡,一直追尋到這兒。」令狐沖一呆,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沖,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來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令狐沖奇道:「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這事—這事從何說起?」見岳夫人跟在岳不群身後,問道:「師—師—我可沒殺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岳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令狐沖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就算不肖,也不會向敵人投降」這句話,那麼另一個白髮老者,便是什麼「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髮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並非嵩山派武功。」

  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道:「那麼這兩個人,確是為你害死了?」令狐沖道:「正是。」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髮和那個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出去,誰叫妳進來的?我在這裏說話,要妳插什麼嘴?」岳靈珊低下了頭,慢慢退出房去。令狐沖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干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儘速避禍。」只聽岳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麼?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存不規,不知用什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福威鏢局來。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什麼話說?」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沖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殺人者便是咱們鏢局中的人。咱們給他們推個一乾二淨,那便是了。」岳不群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個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說謊?你——你——你——。咱們若是這麼幹,那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

  令狐沖這幾年來,常想師父,師娘是師兄妹而結成眷屬,自己若能和小師妹也有這麼一天,那真是萬事俱足,更無他求,此刻見師父對師娘說話,竟是如此的聲色俱厲,心中忽想:「倘若小師妹是我妻子,她要幹什麼,我便由得她幹什麼,是好事也罷,是壞事也罷,我絕不會有半點拂逆她的意願。她便要我去幹十惡不赦的大壞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岳不群雙目盯在令狐沖臉上,忽然見他臉露溫柔微笑,目光合情,射向站在房門口的女兒,當真是惱怒不可遏止,喝道:「小畜生,在這當兒,你心中還在打壞主意麼?」

  岳不群這一聲大喝,登時亦教令狐沖從胡思亂想中醒了過來。他抬起頭來,只見師父臉上紫氣一現,舉起手掌便要往自己頭頂擊落,突然之間,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歡喜,只覺在這世上做人,實是說不出的苦澀無味,今日死在師父掌底,卻是痛痛快快的解脫,尤其是小師妹在旁看著自己被他父親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心底所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岳靈珊瞧去,只待師父一掌打落。

  但覺腦頂風生,岳不群一掌劈將下來,卻聽得岳夫人叫道:「使不得!」搶進房來,一指便往丈夫後腦「玉枕穴」上點去。他二人自幼同門學藝,相互拆招,已是熟極而流。岳夫人所點之處,乃是致命的要穴,岳不群自然而然回掌一格,岳夫人已閃身擋在令狐沖身前。原來她眼見救援不及,情急之下,使出殺招來攻丈夫之必救。岳不群臉色鐵青,怒道:「你——你幹甚麼?」岳夫人道:「沖兒,快——快走!」令狐沖搖頭道:「我不走,師父要殺我,讓他殺好了。我是罪有應得。」岳夫人頓足道:「有我在這裏,他殺不了你的,快走,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岳不群道:「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廳上嵩山派那三人,咱們又如何對付?」令狐沖心道:「原來師父對那鍾鎮他們心存顧慮,我可須先得去替他打發了這三人。」朗聲說道:「好,我去見見他們。」說著大踏步往外走去。岳夫人叫道:「去不得,他們會殺了你的。」但令狐沖走得極快,一衝便衝到了大廳之上。

  果見嵩山派的九曲劍鍾鎮、神鞭鄧八公、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大剌剌的坐在西首賓位。此刻令狐沖一來換上了店小二的衣服,二來岳夫人將他救回來之時,已替他抹去臉上血跡,擦去了本來用爛泥塗抹得浮腫的臉型,與廿八舖客店中夜間相逢時的模樣全不相同,是以鍾鎮等已然認他不出。令狐沖往對面的太師椅中一坐,冷冷的道:「你們三個,到這麼來幹甚麼?」

  鍾鎮等三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個臉無血色的少年,身穿市井小人衣飾對自己如此無禮,都是勃然大怒。那錦毛獅高克新脾氣最是暴躁,喝道:「你是甚麼東西?」令狐沖笑道:「你們三個,是甚麼南北?」高克新一怔,心想:「怎叫做是什麼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麼好話,怒道:「叫岳先生出來!憑你也配跟我們說話。」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岳靈珊以及華山派眾弟子,都已到了屏門之後,聽著令狐沖跟這三人對答。岳靈珊聽他問:「你們是什麼南北?」忍不住的好笑,只是知道眼前這三個嵩山派的高手武功厲害,大師兄既殺了他們的人,又對他們如此無禮,待會定要動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親、母親勢難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發愁,又笑不出來。

  令狐沖道:「岳先生是誰啊,你說的是華山派掌門,我正來尋他的晦氣。嵩山派有兩個不肖之徒,一個叫什麼白頭妖翁卜沉,一個叫禿梟沙天江,已經給我殺了。聽說嵩山派還有三個傢伙,躲在福威鏢局之中。我要岳先生交出人來,岳先生卻是不肯。氣死我也,氣死我也!」他縱聲大叫:「岳先生,嵩山派有三個無聊傢伙,一個叫爛鐵劍鍾鎮,一個叫小鬼鞭鄧八婆,還有一個癩皮貓高克新。請你快快交出人來,我要跟他們算帳。」岳不群等聽了,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岳不群和岳夫人等均知,令狐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華山派與殺人之事無關,只是嵩山派這三人成名已久,那九曲劍鍾鎮更是了得。令狐沖受傷極重,只怕再站立一會便會倒下,何以這等膽大妄為,貿然上前挑戰?而聽他所嚷的言語,顯已知道鍾鎮等三人的來歷。那日夜戰,他舉劍連剌十五高手的雙眼,劍法確是非同小可,但九曲劍鍾鎮的武功身份,與那十五高手又自不同,何況令狐沖此刻身受重傷,如何能與人動手?

  只見高克新一躍而起,長劍出鞘,便要向令狐沖剌去。鍾鎮卻是個甚工心計之人,他舉手一攔高克新,向令狐沖問道:「尊駕是誰?」令狐沖道:「哈哈,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你們嵩山派想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由你嵩山派吞併其餘四派。你們三個南北來到福建,一是要搶林家的辟邪劍譜,二是要戕害華山、恆山各派的重要人物。種種陰謀,可全給我知悉了,嘿嘿,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和岳夫人對瞧了一眼,均想:「他這話倒未必全是無稽之談。」

  鍾鎮道:「尊駕是那一派的人物?」令狐沖道:「我大廟不收,小廟不受,是個無主孤魂,荒山野鬼,絕不會來搶你們嵩山派的生意,你這可放心了吧?哈哈,哈哈。」他笑聲之中,充滿了淒涼之意。

  鍾鎮道:「尊駕既非華山派的人物,咱們可不能騷擾了岳先生,這就借步到外面說話。」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平淡,但目露兇光,充滿了殺機,顯是令狐沖揭了他的底,已決心加以誅卻。


第六十一回 師門恩怨

  原來鍾鎮雖然自負,對岳不群也頗為忌憚,可不敢在福威鏢局中拔劍殺人,要將他引到鏢局之外再行動手。這句話正合令狐沖之意,他大聲叫道:「岳先生,你今後可得多加提防。魔教教主任我行復出,此人身有吸星大法,專吸旁人內力,他說要跟華山派為難。還有,嵩山派想併吞你華山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卻是不可不防。」他此番來到福州,原是要向師父說這幾句話,說罷便即大踏步出門,鍾鎮等跟了出來。

  令狐沖邁步走出福威鏢局,只見一群尼姑、婦女站在大門之外,正是恆山派中那批女弟子,鄭萼和儀和二人手持拜盒,走在前面,當是到鏢局來拜會岳不群、岳夫人,令狐沖一怔,急忙轉過頭來,不讓她們見到,但已和鄭萼她們打了個照面,好在儀琳一直在後,沒見到他面目,鍾鎮等三人出來時,鄭萼卻是認得他們,不禁一怔,停住了腳步。令狐沖心想:「這批尼姑、姑娘們既知我師父在此,自當前來拜會,有我師父、師娘照料,她們也不會吃虧了。」他不願給儀琳見到,斜剌裏便欲溜走。鍾鎮、鄧八公、高克新兵刃一齊出手,攔在他的面前,喝道:「你還想逃嗎?」這時岳不群、岳夫人和華山派眾弟子都來到門前,要看令狐沖如何對付鍾鎮等三人。令狐沖笑道:「我沒兵器,怎樣打法?」岳靈珊刷的一聲,拔劍出鞘,叫道:「大——」想將長劍擲將過去。岳不群左手兩指一伸,搭在她劍刃之上,搖了搖頭。岳靈珊急道:「爹!」岳不群又搖了搖頭。這一切全瞧在令狐沖眼裏,不由得心中大慰,心想:「小師妹對我畢竟還有昔日之情。」突然之間,好幾個人驚呼起來。

  令狐沖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直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已給人劈成兩半,當真是凶險已達極點。便在此時,只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手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竟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極是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一柄長劍的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一個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一成,七名女弟手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沖偷襲的,便是鍾鎮。他劍法陰毒無比,所出招數,希奇古怪,人所難測,所以得了個「九曲劍」的外號。此人在嵩山派中也算得是一流高手,雖然劍法有些旁門左道,將嵩山派的劍法多加變化,專走陰損陰狠的路子,但逢敵多勝,又兼心思機靈,精明強幹,頗受掌門人左冷禪的重用。這次聽得令狐沖揭破他們嵩山派,意欲併吞四派的圖謀,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只須那裏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剌將過來。這七柄長劍未必都剌得著他,只須七柄劍中有一柄刺中,便已足送了他性命。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舖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是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所結劍陣甚是奇妙,廿一個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廿一柄長劍寒光閃閃,蘊藏著無限殺機。令狐沖嘴道:「妙極!這劍陣結得精采之至!」他所學的「獨孤九劍」,要旨所在便是專找對方武術招數中的破綻空隙,而自己的劍式卻無定法,乃至戰無不勝,所謂「以無招破有招」,此刻見到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不由得大為讚嘆。原來這恆山劍陣以靜制動,既然一動不動,便無破綻可尋,宛然亦有「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恆山高手定靜、定閒、定逸三師太,武功中獨到之處,便是在這「靜、閒、逸」三字。只是這劍陣必須七人連使,同時以之制敵,必須頃刻間立即成陣,若是遇到一等一的高手,陣腳一亂,那便難免潰敗了。

  鍾鎮眼見僵持不下,己方全然落於下風,突然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好不好?」噹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她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即長劍一抖,收了轉去。不料鍾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的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鍾鎮手指尖一碰劍柄,劍身如電,驀地剌出。

  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鍾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發動,眼見混戰之勢將成。令狐沖拾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一劍揮出,但耳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鍾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

  只聽得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叫「吳將軍」的乃是鄭萼。適才令狐沖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舖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也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鍾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是殊無二致。當日鄭萼親眼見到令狐沖如此出招,他雖容貌衣飾已然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妹結成劍陣,圍住鄧八公。使這劍陣時每個人皆是全神貫注,雙目釘住敵人,絕不斜視,不但釘住敵人身子,而且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其餘旁人自然更加無法見到了。所以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沖,睽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險暈了過去。

  令狐沖真相既顯,已然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裏,突然腦中一暈,眼前發黑,咕咚倒地。

  儀琳撲將上去,將他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湧,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的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眾太弟子既然認了他出來,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替他敷治傷口,取布包紮。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

  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可是這些女弟子不知如何,竟給令狐沖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是昏天黑地,一塌胡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鍾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沖衝過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鍾鎮等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各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法,攻者攻,守者守,十四個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力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是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眼見恆山派的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鍾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剌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之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的臉蛋上滿是焦慮的神色,口中在喃喃唸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登時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也是如此關懷,如此全神貫注的為自己禱祝,只是當時只有他二人在荒郊之中,今日四周卻不知有多少人,心想儀琳小師妹向來顧慮甚多,何以忽然如此大膽?再向她臉上瞧去,突然之間,心下省悟:「只因她全心全意的只關懷我一人的生死安危,她早忘了自己,也早忘了周遭另有旁人。什麼男女之嫌,出家人和俗家人之別,她是半點也想不到了。」

  他心下感激,猛然抬頭,只見岳靈珊和林平之並肩而立,不知如何,竟是清清楚楚的見到他人雙手相握。令狐沖一聲長笑,站了起來,低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沖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溫柔,從儀琳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晃晃的走將出去。儀琳本來擔心他的傷勢,但一覺自己的肩頭正在承擔著他身子的重量,登時勇氣大增,運力到右肩之上。

  令狐沖從十四名女弟子間走將出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噹的一聲,擊在鍾鎮的劍刃之上。鍾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絕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是要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是以這一劍揮去之時,運足了內勁,但雙劍只一碰,只覺自身內力從劍刃上突然急瀉而出,竟是收束不住。令狐沖卻是情神為之一振,卻原來他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起內勁攻來,這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了過來。

  鍾鎮一驚之下,急收長劍,第二劍又即剌出。令狐沖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反擊一劍,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又格了一劍。鍾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儀和叫道:「好不要臉,不像樣子。」鍾鎮大怒,鼓起平生之力,一劍剌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竟是向令狐沖身旁儀琳的胸口剌了過去。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沖若是橫劍去救,他便迴劍剌其小腹,倘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剌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沖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

  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剌到儀琳胸口衣衫,令狐沖的長劍驀地翻過,壓在他劍刃之上。鍾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便如有幾隻強力的鐵鉗同時伸將過來,挾住了劍刃。鍾鎮用力前送,劍尖竟是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彎成弧形,同時全身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拍的一聲,全身直撻下來。

  他從空中如此背脊著地的直撻下來。渾似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但見他雙手支撐在地下,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瞧這模樣,若非身受重傷,便是功力俱失。鄧八公和高克新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鍾鎮叫道:「原來他—他便是那個任我——我行!」叫聲嘶嘎,充滿了驚惶之意。他雙目盯注在令狐沖臉上,隨即想起年貌不符,一個數十年前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絕不可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又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鍾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見內力漸增,原來令狐沖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不過化去了鍾鎮從劍上發出的內勁,並未真的吸去他全身內力,只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吧,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鍾鎮將手一揮,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種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鍾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絕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朗聲道:「鄧師弟、高師弟,魔教巨妖復出,咱們稟告掌門人去。」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吧?」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鍾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高二人,逕自走了。

  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上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沖,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沖確是舉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無從置辯。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岳不群道:「自今而後,你是正教死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那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答道:「是!」

  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女兒,卻也絕無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

  令狐沖本已軟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只覺雙膝無力,噹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儀和站在其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先生,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難?」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沖」,自己卻只知道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岳不群道:「魔教妖人鬼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那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為令狐沖的花言巧語所惑,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儀和道:「師伯定靜師太,不幸為魔教妖人所害。」岳不群和岳夫人都「啊」的一聲,甚感驚惋。便在此時,長街彼端一個中年尼姑快步奔來,說道:「白雲庵信鴿有書傳到。」

  那中年尼姑走到于嫂面前,從懷中掏出二個小小竹筒,雙手遞將過去。于嫂接了過來,拔開竹筒一端的小木塞,倒了一個紙捲出來,展開一看,驚道:「啊喲,不好!」恆山派眾弟子一聽到白雲庵有書信到來,早就紛紛圍攏,眼見于嫂神色驚惶,忙問:「怎麼?」「師父信上說什麼?」

  于嫂道:「師妹你瞧。」將那紙捲遞給了儀清。儀清接了過來,讀道:「余與定逸師妹,被困龍泉鑄劍谷。」又道:「這是掌門師尊的——的血書。她老人家怎地到了龍泉?」儀真道:「咱們快去!」儀清道:「不知敵人是誰?」儀和道:「管他是什麼兇神惡煞,咱們急速趕去。便是要死,也和師父死在一起。」儀清為人穩重,心想:「師父和師叔武功何等了得,尚自被困,咱們這些人趕去,只怕無濟於事。」拿著血書,走到岳不群身前,躬身說道:「岳師伯,我們師父來信,說道:『被困於龍泉鑄劍谷。』請師伯念在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誼,設法相救。」

  岳不群接過書信,看了一眼,沉吟道:「尊師和定逸師太怎地會到浙南來?她二位武功卓絕,怎生會被敵人所困,這可奇了?這通書信,可是尊師的親筆麼?」儀清道:「確是我師父親筆。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傷,倉卒之際,醮血書寫。」岳不群道:「不知敵人是誰?」儀清道:「多半是魔教中人,否則敝派也沒什麼仇敵。」岳不群斜眼向令狐沖瞧去,緩緩的道:「說不定是魔教妖人假造書信,誘你們去自投羅網。妖人鬼計層出不窮,不可不防。」儀和最是心急,朗聲叫道:「師父有難,事情急如星火,咱們快去救援要緊。儀清師妹,咱們速速趕去,岳師伯沒空,多求也是無用。」儀真也道:「不錯,若是遲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眾人見岳不群推三阻四,不講江湖義氣,都是心頭有氣。

  儀琳道:「令狐大哥,你且在福州那一家客店中養傷。我們去救了師父、師伯出來,再來探你。」令狐沖大聲道:「大膽毛賊又在害人,本將軍豈能袖手旁觀?大夥兒一同去救人便了。」儀琳道:「你——你身受重傷,又怎能趕路?」令狐沖道:「本將軍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何足道哉?去,去,快去。」眾弟子本無救師尊脫險的把握,有令狐沖同去,膽子便大了不少。儀真道:「既是如此,那可多謝你了。我們去找坐騎給你乘坐。」令狐沖道:「大家都騎馬,出陣打仗,不騎馬成什麼樣子?走啊走啊。」

  儀清向岳不群、岳夫人躬身說道:「既是如此,晚輩等告辭。」儀和氣忿忿的道:「這種人跟他客氣什麼?徒然多費時刻,哼,全無義氣,浪得虛名!」于嫂喝道:「師妹,別多說啦!」

  岳不群笑了笑,只當沒聽見。勞德諾聽她出言侮辱師父,閃身而出,喝道:「你嘴裏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行事鬼鬼祟崇,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你們先得把令狐沖這妖人殺了,表明清白。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恆山派同流合污。」儀和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劍柄,朗聲道:「你說什麼『同流合污』?」勞德諾道:「你們和魔教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

  儀和怒道:「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急人之難,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那像你們這種自居豪傑,其實卻是臨難苟免的偽君子!」岳不群外號叫作「君子劍」,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偽君子」這三字。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刷的一聲,長劍出鞘,直指儀和的咽喉。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著「有鳳來儀」。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不及拔劍招架,劍尖已及其喉。一聲驚呼,寒光閃動,七柄長劍已齊何勞德諾襲來。

  勞德諾急忙迴劍招架,可是只架得開剌向自己的胸膛的一劍,嗤嗤聲響,恆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二三尺長。總算恆山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每一劍都是及身而止,只有鄭萼功夫較淺,出劍輕重拿捏不準,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劍尖又剌入他右臂肌膚半寸。勞德諾大驚之下,急向後躍,拍的一聲響,從他懷中掉下一本冊子。日光照耀之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見冊子上寫著「紫霞秘笈」四字。

  勞德諾臉色大變,急欲上前搶還。令狐沖叫道:「阻住他!」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刷刷刷連刺三劍。勞德諾舉劍架開,卻進不得一步。岳靈珊道:「爹,這本秘笈,怎地在二師哥身上?」令狐沖大聲道:「勞德諾,六師弟的性命,是你害的,是不是?」那日華山絕頂,六弟子陸大有被害,「紫霞秘笈」失蹤,始終是一絕大疑團,不料此刻恆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又劃破了他口袋,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竟然掉了出來。

  勞德諾道:「胡說八道。」突然間一矮身,向左疾衝,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飛奔而去。令狐沖氣憤填膺,發足追去,只奔出幾步,身子一晃,倒在地下。儀琳和鄭萼奔過去將他扶起。岳靈珊將冊子拾了起來,交給父親,道:「爹,原來是二師哥盜了去的。」岳不群臉色鐵青,接過來一看,果然便是本派歷祖相傳的內功秘笈,幸喜書頁完整,未遭損壞,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拿了去做人情。」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大聲道:「這才叫同流合污呢!」

  于嫂走到令狐沖跟前,問道:「令狐大俠,覺得怎樣?」令狐沖咬牙道:「我——我師弟給他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只見岳不群及眾弟子都轉身入內,掩上了鏢局大門,心想:「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的陰毒武功,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偷盜秘本的惡賊,難怪他老人家氣惱!」說道:「尊師被困,事不宜遲,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勞德諾這惡賊,遲早會撞在我手裏。」于嫂道:「你身上有傷,如此—如此—唉,我不會說—」她是傭婦出身,此時在恆山派中身份雖已不低,但知識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令狐沖道:「咱們快去騾馬市上買馬,不用還價,這裏有銀子。」將參將吳天德的金銀都取了出來。當下眾人趕到驃馬市上,見馬便買。但畢竟少了五匹,十個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出福州北門,向北飛馳。奔出十餘里,只見一片草地上有百餘匹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當是軍營中的官馬。令狐沖道:「去把馬搶過來!」于嫂道:「這是軍馬,只怕不妥。」令狐沖道:「救人要緊,是皇帝的御馬也搶了,管他甚麼妥不妥。」

  儀清道:「得罪了官府,只怕——」令狐沖大聲道:「救師父要緊,還是守王法要緊?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儀和道:「正是。」令狐沖叫道:「把這些兵卒點倒了,拉了馬走。」他呼喚號令,自有一番威嚴。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恆山派群弟子悽悽惶惶,六神無主,聽令狐沖這麼一喝,眾人便拍馬衝前,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將一匹匹馬都拉了過來。那些兵卒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只叫得一兩句「幹什麼?」「開什麼玩笑?」已然摔在地下動彈不得。

  眾弟子搶到馬匹,嘻嘻哈哈,嘰嘰喳喳,大是興奮。大家貪新鮮,都躍到官馬之上,疾馳一陣。中午時分,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鎮民見一群女子尼姑帶了大批馬匹,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無不大為詫異。吃過素餐粉條,儀清取錢會帳,低聲道:「令狐師兄,咱們帶的錢不夠了。」令狐沖道:「鄭師妹,你和于嫂牽一匹馬去賣了,回來再想法子。」鄭萼答應了,牽了馬和于嫂到市上去賣。眾弟子掩嘴偷笑,均想:「于嫂倒也罷了,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在市上賣馬,那可也希見得很。」但鄭萼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來到福建沒多日,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不久便賣了馬,拿了錢來付帳。

  傍晚時分,在一個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個大鎮,屋宇鱗比,少說也有七八百戶人家。眾人到鎮上吃了飯,將賣馬錢會了鈔,已沒剩下多少。鄭萼與高采烈,笑道:「明兒咱們再賣一匹。」令狐沖低聲道:「你到街上打聽打聽,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最壞的壞人是誰。」鄭萼點點頭,拉了秦絹同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回來說道:「本鎮只有一個大財主,姓白,外號叫做白剝皮,又開當舖,又開米行。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想來為人也好不了。」令狐沖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去跟他化緣。」鄭萼道:「這種人最是小氣,只怕化不到什麼錢米。」令狐沖微笑不語,隔了一會,說道:「大夥兒上路吧。」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但想師父有難,原該不辭辛勞,連夜趕路的為是,當即出鎮向北。行不數里,令狐沖道:「行了,咱們便在這裏歇歇。」眾人在山畔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儀琳一直跟在令狐沖身旁,有時臉露微笑,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心事,卻始終沒跟令狐沖說什麼話,這時才道:「你——你傷口很痛吧?」令狐沖笑道:「不礙事。」閉目養神,過了大半個時辰,睜開眼來,向于嫂和儀和道:「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到白剝皮家去化緣,鄭師妹帶路。」于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但還是答應了。

  令狐沖道:「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儀和大聲道:「啊,那—那—這白剝皮怎麼肯?」令狐沖道:「至少得化五百而銀子,最好是二千兩。咱們自己使一千,餘下一千便分了給鎮上窮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覷。儀和道:「你—你是—是要咱們劫富濟貧?」令狐沖道:「是啊,咱們幾十個人,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那可是窮得到了家啦,不去打劫富家來濟濟咱們這些貧民,那怎麼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眾人聽到「龍泉鑄劍谷」五字,更無他慮,都道:「這就化緣去。」

  令狐沖道:「這種化緣。恐怕你們從來沒化過,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你們進白剝皮家後,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跟他化緣之時,也不用開口,見到金子銀子,隨手化了過來便是。」鄭萼笑道:「要是他不肯呢?」令狐沖道:「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恆山派門下英傑,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士,旁人便是用八人大轎來請,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是不是?白剝皮只不過是一個小小鎮上的土豪劣紳,在武林中有甚麼名堂位份?居然有一十五位恆山派高手登門造訪,大駕光臨,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比劃比劃。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還是咱們恆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笑了起來。群弟子中也有幾個老成持重如儀清等人,心下隱隱覺得不妥,暗想恆山派戒律精嚴,戒偷戒盜,這等化緣,未免犯戒,但儀和、鄭萼等已然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也已來不及再說甚麼。

  令狐沖一回頭,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你不贊成麼?」儀琳避開他眼光,低聲道:「我不知道。你說該這麼做,我—我想總是不錯的。」令狐沖道:「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儀琳臉上一紅,想起了當日和他在曠野共處的那段時光,便在此時,天際一個流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一閃而過。令狐沖道:「你記不記起心中許願的事?」儀琳低聲道:「怎麼不記得?」她轉過頭來,說道:「令狐大哥,這樣許願真的很靈。」令狐沖道:「是嗎?你許了甚麼願?」儀琳低頭不語,心中想:「我許過幾千幾百個願,盼望能再見你,終於又見到你了。」

  突然之間,遠遠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南方疾馳而來,正是來自于嫂、儀和她們一十五人的去路,但她們去時並未乘馬,難道出了甚麼事了?眾人都站了起來,向馬蹄聲來處眺望,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沖,令狐沖!」令狐沖一聽,心頭大震,那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叫道:「小師妹,我在這裏。」儀琳身子一頓,臉色蒼白,退開了一步。

  黑暗中一騎白馬翻騰,急速奔來,奔到離眾人數丈之處,那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這才停住,顯是岳靈珊突然勒馬。令狐沖見她來得倉卒,暗覺不妙,叫道:「小師妹,師父、師母沒事嗎?」岳靈珊騎在馬上,月光斜照,雖只見到她半邊臉龐,卻也見到她鐵青著臉,只聽她大聲道:「誰是你的師父、師母?我爹爹媽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

  令狐沖胸口猶如給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一晃,本來岳不群對他十分嚴厲,但岳夫人和岳靈珊始終顧念舊情,沒令他難堪,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淒然道:「是,我已給逐出華山門牆,無福再叫師父、師娘了。」岳靈珊道:「你既知不能叫,又掛在嘴上幹甚麼?」令狐沖垂頭不語,心如刀割。

  岳靈珊哼了一要道:「拿來!」伸出了右手,令狐沖有氣沒力的道:「甚麼?」岳靈珊道:「到這時候還在裝腔作勢,能瞞了我麼?」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來!」命狐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要甚麼?」岳靈珊道:「甚麼?林家的辟邪劍譜!」令狐沖大奇,道:「辟邪劍譜?你怎會向我要?」

  岳靈珊冷笑道:「不問你要,卻問誰要?我問你,那件袈裟,是誰從林家舊宅中搶去的?」令狐沖道:「是嵩山派的兩個傢伙,一個叫作什麼『白頭仙翁』卜沉,一個叫『禿鷹』沙天江。」岳靈珊道:「這姓卜姓沙的兩個傢伙,是給誰殺了的?」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件袈裟,又是誰拿了?」令狐沖道:「是我。」岳靈珊道:「那麼拿來!」

  令狐沖道:「我受傷暈倒,蒙師——師—蒙你母親所救。此後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岳靈珊仰起頭來,打個哈哈,聲音中卻無半分笑意,說道:「依你說來,倒是我娘吞沒了?虧你說得出這種卑鄙無恥的話來!」令狐沖道:「我可沒說是你母親吞沒,老天在上,我令狐沖心中,可沒半分對你母親不敬之意。我只是說—只是說——」岳靈珊道:「甚麼麼」令狐沖道:「你母親見到這件袈裟,得知是林家之物,自然交給了林師弟。」岳靈珊冷冷的道:「我娘怎會來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還給林師弟,是你拼命奪來的物事,哼哼,你醒過來後。自己會交還麼?怎會不讓你做這個人情?」

  令狐沖心想:「此言有理。難道這件袈裟又給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說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別情。」將衣衫抖了一抖,道:「我全身衣物,俱在此處,你若是不信,儘可搜搜。」岳靈珊又是一聲冷笑,道:「你這人精靈古怪,拿了人家物事,難道會藏在自己身上?再說,你手下這許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那一個不會代你收藏?」

  岳靈珊如此審犯人般對付令狐沖,恆山派群弟子早已聽得忿忿不平,待聽她如此說,便有幾個人齊聲叫了出來:「胡說八道!」「甚麼叫做不三不四的女人!」「這裏有甚麼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岳靈珊手持劍柄,大聲道:「你們是佛門弟子,糾纏著一個大男人,跟他日夜不離,那還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臉!」恆山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聲不絕,七八人都拔出了長劍。岳靈珊一按劍上簧扣,刷的一聲,長劍也已出鞘,叫道:「你們要倚多為勝,殺人滅口,儘量上來,岳姑娘怕了你們,也不是華山門下弟子了!」

  令狐沖左手一揮,止住恆山群弟子,嘆了口氣道:「你始終見疑,我也是無法可想。勞德諾呢?你不問問他?他既會偷紫霞秘笈,說不定這件袈裟,也是給他盜去了?」岳靈珊大聲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岳靈珊喝道:「好,那你上來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了林家的辟邪劍譜,我本來就不是你的對手!」令狐沖道:「我—我怎會傷你?」岳靈珊道,「你要我去問勞德諾,你不殺了我,我怎能去陰世見著他?」令狐沖又驚又喜,道:「勞德諾他—他給師—師—給你爹爹殺了?」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華山門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數他武功最強,若非岳不群親自動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陸大有,自己恨之入骨,聽說已死,倒是一件喜事。岳靈珊冷笑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你殺勞德諾,為何不認?」令狐沖奇道:「你說是我殺的?倘若是我殺的,卻也不用不認,此人早就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岳靈珊大聲道:「那你為什麼又要害死八師哥?他—他可沒得罪你什麼啊,你—你好狠心!」


发表于 2007-2-14 2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回 火窟救人

  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顫聲道:「八師弟活潑伶俐,跟我向來很好,我——我怎會殺他?」岳靈珊道:「你——你自從跟魔教妖人勾結之後,行為反常,誰又知道你何以——何以要殺八師弟,你—你—」說到這裏竟自垂下淚來。令狐沖踏上一步,說道:「小師妹,你可別胡亂猜想。八師弟他年紀輕輕,和人無冤無仇,別說是我,誰都不會忍心加害於他。」岳靈珊柳眉突然上豎,厲聲道:「那你又為什麼忍心殺害林師弟?」

  令狐沖大驚失色,道:「林師弟—他—他也死了?」岳靈珊道:「現下是還沒死,你一劍沒砍死他,可是—可是誰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說到這裏,又嗚咽起來。令狐沖舒了口氣,道:「他受傷很重,是嗎?他自然知道是誰砍他的,他怎麼說?」岳靈珊道:「世上又有誰像你這般狡猾?你在他背後砍他,他—他背後又沒生眼睛。」令狐沖心頭酸苦,氣不可遏,拔出腰間長劍,一提內力,運勁於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眼見那劍平平飛出,撞上一株徑長尺許的大烏柏樹,劍刃攔腰而過,將那大樹居中截斷。那半截大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砰的一聲大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

  岳靈珊道:「怎麼?你學會了魔教妖法,武功厲害,在我面前顯威風麼?」令狐沖搖頭道:「我若是要殺林師弟,不用在背後動手,更不會一劍砍他不死。」岳靈珊道:「誰又知道你心中打什麼鬼主意了?哼,定然是八師弟見到你的惡行,你這才要殺他滅口,還將他面目剁得稀爛,便如你對付二——勞德諾一般。」令狐沖沉下了氣,情知這中間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陰謀,問道:「勞德諾的面目,也給人剁得稀爛了?」岳靈珊道:「你親手幹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道?卻來問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下,更有何人受到損傷?」岳靈珊道:「你殺了兩個,傷了一個,這還不夠麼?」

  令狐沖聽她這般說,知道華山派中並無旁人受到傷害,心下略寬,尋思:「這是誰下的毒手?」突然之間,心中一涼,想起任我行在杭州孤山梅莊所說的話來,他說自己若是不允加入魔教,便要將華山派盡數屠滅,莫非他竟然到福州,開始向華山派動手?說道:「你—你快快回去,稟告你爹爹、媽媽,恐怕——恐怕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華山派痛下毒手了。」岳靈珊扁了扁嘴,道:「不錯,的確是魔教的大魔頭在對我華山派痛下毒手。不過這個大魔頭,以前卻是華山派的,這才叫做養虎貽患,恩將仇報。」令狐沖只有苦笑,心想:「我答應去龍泉相救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可是我師父、師娘他們又面臨大難,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任我行施虐,我自然也絕不是他敵手,但恩師、師娘有難,縱然我趕去徒然送死,無濟於事,也當和他們同生共死。事有輕重,情有親疏,恆山派的事,只好讓她們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擋了任我行,當再趕去龍泉赴援。」

  他心意已決,說道:「昨晚自離福州之後,我跟恆山派的這些師姊師妹們一直在一起,怎能分身去殺八師弟、勞德諾?你不妨問問她們。」岳靈珊道:「哼,我問問她們?她們跟你同流合污,難道不會跟你圓謊麼?」恆山眾弟子一聽,又有七八人叫嚷起來。幾個出家人尚只分辯是非,言語還算客氣,那些俗家弟子卻罵得甚是尖刻。

  岳靈珊勒馬退開丈餘,說道:「令狐沖,小林子他受傷極重,昏迷之中仍是掛念劍譜,你若是尚有半點人性,便該將劍譜還了給他。否則—否則—」令狐沖道:「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無恥之人麼?」岳靈珊怒道:「你若不是卑鄙無恥,天下再也沒有卑鄙無恥之人了。」

  儀琳在旁聽著二人對答之言,心中十分激動,這時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岳姑娘,令狐大哥對你好得很,他—他心中待你實在是真心誠意,你為什麼這樣兇的罵他?」岳靈珊冷笑道:「他對我好不好,你一個出家人,又怎麼知道了?」儀琳突然感到一陣驕傲,只覺得令狐沖受人冤枉誣蔑,自己縱然百死,也要為他辯白,至於門中清規戒律,日後師父如何責備,一時全部置之腦後,當即朗聲說道:「是令狐大哥親口跟我說的。」岳靈珊道:「哼,他連這種事也對你說。他—他就想對我好,這才出手加害林師弟。」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儀琳師妹,不用多說了。貴派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治傷大有靈效。請你給一點我師——給一點岳姑娘,讓她帶去救人治傷。」岳靈珊一抖馬頭,轉身而去,說道:「你一劍斬他不死,還想再使毒藥麼?我才不上你的當。令狐沖,小林子若是好不了,我—我—」說著急抽馬鞭。疾馳向南。令狐沖聽著隱隱蹄聲,心中茫然若失。

  秦絹說道:「這女人這等潑辣,讓她那個甚麼小林子死了最好。」儀真道:「秦師妹,咱們身在佛門,慈悲為懷,此位姑娘雖然不是,卻也不可咒人死亡。」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儀真師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請你辛苦一趟。」儀真道:「令狐師兄但有所命,自當遵依。」令狐沖道:「不敢。那個姓林之人,是我的同門師弟,據那位岳姑娘說受傷甚重。我想貴派金創膏丸,靈驗無比——」儀真道:「你要我送藥去給他,是不是?好,我這就回福州城去。儀靈師妹,你陪我同去。」令狐沖拱手道:「有勞兩位師妹大駕。」儀真道:「令狐師兄一直跟咱們在一起,怎會去殺人了?這種冤枉,我等也須向岳先生分說分說。」令狐沖搖頭苦笑,心想師父只當我已然投入魔教麾下,無所不為,無惡不作,那還能信你們的話?眼見儀真、儀靈二人馳馬而去,心想:「她們對我的事如此熱心,我若是撇下她們回去福州,此心何安?何況定閒師太她們確是為敵所困,而任我行是否來到福州,我卻一無所知——」他慢慢走將過去,拾起斬斷大樹的長劍,忽然想起:「我說若要殺死林平之,何必背後斬他?又豈會一劍斬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任我行,他更怎麼一劍斬他不死?那定然是另有其人了。只須不是任我行,我師父怕他何來?」

  想到此節,心下登時一寬,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聽那馬匹的數目,當是于嫂她們化緣回來了。果然過不多時,一十五騎馬奔到跟前。于嫂說道:「令狐少俠,咱們化—化了不少金銀,可使不了—使不了這許多。」儀和笑道:「自己使不了,那便救濟窮人哪,這叫做劫富濟貧。」她轉頭向儀清道:「剛才道上遇到了個年輕女子,你們見到沒有?也不知是甚麼來頭,卻跟咱們動上了手。」令狐沖驚道:「跟你們動上了手。」儀和道:「是啊。黑暗之中,這女子騎馬衝來,一見到我們,便罵甚麼不三不四的尼姑,甚麼也不怕醜。」

  令狐沖心下暗暗叫苦,忙問:「她受傷重不重?」儀和奇道:「咦,你怎知她受了傷?」令狐沖心想:「她如此罵你們,你又是這等火爆霹靂的脾氣,她一個對你們一十五人,豈有不受傷的?」又問:「她傷在那裏?」儀和道:「我先問她,為甚麼素不相識,一開口就罵人?她說:『哼,我才識得你們呢,你們是恆山派中一群不守清規的尼姑。』我說:『甚麼不守清規?胡說八道,你口裏放乾淨些。』她馬鞭一揚,不再理我,喝道:『讓開!』我伸手抓住了她馬鞭,也喝道:『讓開!』這樣便動起手來啦。」

  于嫂道:「她拔劍出手,咱們便瞧出她是華山派的,黑暗之中當時看不清面貌,後來認出好像便是岳先生的小姐。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兩處劍傷,卻也不怎麼重。」儀和笑道:「我可早認出來啦。他們華山派在福州城中,對令狐大哥好生無禮,咱們恆山派有難,又是袖手不理,我有心要她吃些苦頭。」鄭萼道:「儀和師姐對這位岳姑娘可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針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是輕輕一劃,便收了轉來,若是真打哪,還不卸下了她一條手臂。」

  令狐沖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位小師妹生高氣傲,素來不肯認輸,今晚這一戰定然認為是畢生奇恥大辱,多半還要怪在自己頭上,一切都是運數使然,那也無可如何,好在她受傷不重。鄭萼聰明伶俐,早瞧出令狐沖對這位岳姑娘關心殊甚,說道:「咱們倘若早知是令狐師兄的師妹,就讓她罵幾句也沒甚麼,偏生黑暗之中,甚麼也瞧不清楚,日後見到,倒要好生向她陪罪才是。」儀和氣忿忿的道:「陪甚麼罪?咱們又沒得罪她,是她一開口就罵人,走遍天下,也沒這個道理。」令狐沖道:「幾位化到了緣,咱們走吧。那白剝皮怎樣?」他心中難過,不願再提岳靈珊之事,便岔開了話題。儀和等人說起化緣之事,大為興奮,登時滔滔不絕,還道:「平時向財主化緣,要化一兩二兩銀子也是難上加難,今晚卻化便是幾千兩。」鄭萼笑道:「那白剝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說道幾十年心血,一夜之間便化為流水。」秦絹笑道:「誰叫他姓白呢?他去剝人家的皮,搜刮財物,到頭來還是白白的一場空。」

  眾人笑了一陣,但不久便想起師伯、師父她們被困,心情又沉重起來,不約而同的催馬疾馳。儀琳道:「令狐大哥,你別跑得太快,小心傷口。」令狐沖道:「這些外傷,也算不得甚麼,有你的靈丹妙藥,不久就好了。」儀琳心道:「我知道你最大的創傷,是在心裏。」

  一路無話,數日後便到了浙南龍泉。令狐沖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流血雖多,畢竟只是皮肉步傷,他內力渾厚,兼之外服內敷恆山派的治傷靈樂,到得龍泉境內時已好了一半。眾弟子甚是心急,甫入浙境便打聽那鑄劍谷的所在、但沿途鄉人均無所知。到得龍泉城內,只見鑄刀鑄劍舖甚多,可是向位一家刀劍舖打聽,竟無一個鐵匠知道鑄劍谷的所在,眾人這可大急起來,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姑,有沒聽到附近有人爭鬥打架。眾鐵匠都說並沒聽到有人打架,至於尼姑,那是常常見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幾個尼姑,卻也不怎麼老。

  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當即馳馬前往,到得庵前,只見庵門緊閉。鄭萼上前打門,半天也無人出來。

  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門,沒聽見庵中有絲毫聲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劍出鞘,越牆而入。儀清怕她有失,跟著躍了進去。儀和道:「你瞧這是什麼?」指著地下。只見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劍頭,顯是被人用利器削下來的。儀和叫道:「庵裏有人麼?」尋向後殿。儀清卻去拔閂開門,讓令狐沖和眾人進來。她拾起一枚劍頭,交給令狐沖道:「令狐師兄,這裏有人爭鬥過。」

  令狐沖接過劍頭,見斷截處極是光滑,問道:「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使的可是寶劍麼?」儀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寶劍。我師父曾道,只須劍法練得到了家,便是木劍竹劍,也能克敵制勝,她老人家又道,寶刀寶劍太過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殘人肢體——」令狐沖點頭道:「那就不是佛家的慈悲之道了,是不是?」儀清點了點頭。

  只聽得儀和在後院叫道:「這裏又有劍頭。」眾人跟著走同後院,但見到處殿堂中的地下桌上,都積了灰塵。天下尼庵佛堂,必定灑掃得十分乾淨,既是這等塵封土積,那麼至少也有數日無人居住了。令狐沖等來到後院,只見好幾株樹木被利器劈斷,檢視斷截之處,當也已歷時多日。後門洞開,門板飛出在數丈之外,似是被人踢開。後用外一條小徑通向草山,走出十餘丈後便分為兩條岔路。

  儀清叫道:「大夥兒分頭找找,且看有無異狀。」過不多時,秦絹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這裏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著叫道:「鐵錐!有一枚鐵錐。」眼見這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伏的群山,眾人當即向前疾馳,沿途不時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突然之間,儀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本門的兵器!」令狐沖道:「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和人纏鬥,定是向這裏過去。」眾人皆知掌門人和定逸師太定是鬥不過敵人,從這裏逃了下去,令狐沖如此說,只是措詞冠冕些而已,眼見一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料想這一場爭鬥定然十分慘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眾人均是憂憂忡忡,腳下越奔越快。

  這條山路越走越是險峻,盤旋而上,繞入了後山,行得數里,遍地皆是亂石,已無道路可循,恆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如儀琳、秦絹等人已然墮後。又走一陣,山中更無道路,亦不再見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眾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左側山後有一陣濃煙向天升起。令狐沖道:「咱們快向那邊瞧瞧。」立時發足向該處奔去。但見那濃煙越升越高,繞過一處山坡後,只見眼前好大一個山谷,谷中烈焰騰空,柴草燒得劈拍作響。令狐沖隱身石後,回身揮手,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定閒、定逸,今日送你們一起上西天,得證正果,不須多謝我們啦。」令狐沖心中一喜:「原來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尚在人間,幸喜沒有來遲。」又有一個男子聲音叫道:「好好相勸加盟聯派,共襄大事,你們偏偏固執不聽,自今而後,武林之中可再沒恆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們可怨不得人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頑固,累得許多年輕弟子都枉送了性命,實在可惜。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這兩個男子的聲音一自西北方發出,一後東北角傳來。眼見谷中火頭越燒越旺,顯是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沖執劍在手,提一口氣,長聲叫道:「大膽賊子,竟敢向恆山派眾師太為難,五嶽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援,賊子們還不投降?」一面叫,一面便向山谷衝了下去。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乾草堆得兩三丈高,令狐沖更不思索,湧身便從火堆中跳將進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尚未燃著,他搶前幾步,見有兩座石窯,卻不見有人,便叫:「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恆山派的救兵來啦!」這時儀和、儀清、于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大叫:「師父、師伯,弟子們都到了。」跟著敵人呼叱之聲響起,兵刃相交之聲大作。只見窖洞門口一個高大的人影鑽了出來,滿身血跡,正是定逸師太,手中執著一柄長劍,當門而立,雖然衣衫破爛,臉有血色污,但這麼一站,仍是淵停嶽峙,神威凜凜,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

  她一見令狐沖,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沖道:「弟子令狐沖。」定逸師太道:「我正識得你是令狐沖——」令狐沖道:「弟子開路,請眾位一齊衝殺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長枝,挑動燃著的柴草。定逸師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時,只聽得一人喝道:「甚麼人在這裏搗亂!」刀光一閃,一刀隔著火光劈了下來。令狐沖眼見火勢甚烈,而定逸師太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竟是不肯隨己衝出,當此情勢,只有快刀斬亂麻,太開殺戒,方能救得眾人脫險,當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復砍下,令狐沖長劍一閃,嗤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卻聽得外邊一個女子尖聲慘叫,當是恆山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令狐沖一驚,急從火圈中躍出,但見山坡上東一團、西一堆,數百人已鬥得甚急。恆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但也有許多人落了單,不及組成劍陣,已與敵人動上了手。組成劍陣的即使未佔上風,一時之間也是無礙,但人自為戰的便凶險百出,已有兩名女弟子在這頃刻之間屍橫就地。令狐沖雙目向戰場掃了一圈,只見儀琳和秦絹二人背靠背正和三名漢子相鬥。他一提氣,向她二人急衝過去,猛見青光閃動,一柄長劍往他胸口疾剌而至。令狐沖足下絲毫不停,一劍揮出,剌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帳。幾個起落,已奔到儀琳之前,一劍剌入一名漢子背心,又一劍從另一漢子脅下通入。第三名漢子舉起鋼鞭,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令狐沖長劍反迎上去,將他一條手臂齊肩卸落。儀琳臉色慘白,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阿彌陀佛,令狐大哥。」

  令狐沖道:「你們站在這裏,可別走開。」眼見于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縱身過去,刷刷兩劍,一中小腹、一斷右腕,敵方兩名高手又即報銷,一回身,長劍到處,三名正和儀和、儀清劇鬥的漢子在慘呼聲中到地不起。

  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合力料理他,料理了這廝。」三條灰影飛身撲至,三劍齊出,分指令狐沖咽喉、胸口和小腹。這三劍劍招精奇,勢道凌厲,實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令狐沖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嵩山派的劍法,難道他們竟是嵩山派的?」

  高手過招,實無絲毫餘裕,他心中只這麼一動,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令狐沖運起「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要訣,一劍圈轉,將敵人攻來的三劍一齊化解了,劍意未盡,又將敵人逼得退開了兩步。只見左首是個胖大漢子,四十來歲年紀,頦下一部短鬚。居中是個乾瘦的老者,皮膚黝黑,雙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竄出,反手刷刷刷兩劍,剌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那三人大聲吼叫,追了上來。令狐沖早已打定了主意:「這三人劍法甚高,一時三刻之際,無法打發了他們。纏鬥一久,恆山門下損傷必多。」他提起了內力,足下絲毫不停,東剌一招,西削一劍,長劍到處,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甚或中劍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追趕不及,只一盞茶功夫,已有四十餘名敵人死傷在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之下,果真是當者披靡,無人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敵方頃刻間損折了四十餘人,強弱之勢登時逆轉。每殺傷得幾名敵人,恆山派女弟子便有數人緩出手來,轉去相助同門,原是以寡敵眾,反過來漸漸轉為以強凌弱,越來越佔上風。

  令狐沖心想今日這一戰性命相搏,決計不能有絲毫容情,若不在極短時刻內殺退敵人,困在石窯中的定閒師太等人便無法脫險。他奔行如飛,忽而直衝,忽而斜進,足跡所到之處,一丈內的敵人無一能夠倖免,過不多時,又有二十餘人倒地。

  餘下敵人尚有六七十名,眼見令狐沖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擋,驀地裏發一聲喊,有二十餘人向樹叢中逃了進去。令狐沖再殺數人,其餘各人更無鬥志,也即逃了個乾洗淨淨,只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後追逐,但相距漸遠,顯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沖立定腳步,轉過身來,喝道:「你們是嵩山派的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後躍,一名高大漢子喝道:「閣下何人?」令狐沖不答,向于嫂等人叫道:「趕快撥開火路救人。」眾弟子用劍砍下樹枝,撲打燃著的柴草。儀和等幾名弟子已然躍進火圈。那些枯枝乾草一經著火,再也撲打不熄,但十餘人合力撲打之下、火圈中已開了一個缺口,只見儀和等人已扶了幾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來。

  令狐沖問道:「定閒師太怎樣了?」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聽音說道:「有勞掛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但見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上拿著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氣閒。令狐沖大為詫異,心想:「這位定閒師太竟然如此鎮定,身當大難,卻沒半分失態,當真是名不虛傳。」當即躬身行禮,說道:「弟子令狐沖拜見師太。」定閒師太合什回禮,即道:「有人偷襲,小心了。」令狐沖應道:「是!」竟不回身,反手揮劍,噹的一聲,擋開了那胖大漢子剌過來的一劍,說道:「弟子赴援來遲,請師太恕罪。」噹噹連聲,又擋開背後剌來的兩劍。

  這時火圈中又有十餘名尼姑出來。更有人背負屍體而出,定逸師太大踏步走出,厲聲罵道:「無恥奸徒,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著火,正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于嫂過去替她撲熄。令狐沖道:「兩位師太無恙,實是萬千之喜。」

  身後嗤嗤風響,三長劍同時剌將過來,令狐沖此刻不但劍法精妙,內功之強也是當世少有匹敵,一聽到這金刃劈風之聲,內力感應,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長劍揮出,反剌敵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極高,變招甚快,急閃避過,饒是如此,那高大漢子手背上還是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涔涔而下。令狐沖道:「兩位師太,想嵩山派是五嶽劍派之首,和恆山派同氣連枝,何以忽施偷襲,實是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師太問道:「師姐呢?她怎麼沒來?」秦絹哭道:「我師父為奸人所害,力戰身——身亡——」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兩步,身手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鮮血狂噴。

  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沖分毫,眼見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劍,劍招已是神妙難測,倘若轉過身來,自己三人那裏能是他之敵?這三人心下暗暗叫苦,均想:「我等退走之時,何以不分為三路,卻擠在一起?」令狐沖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對右首敵敢人攻其右側,逼得三人越擠越緊。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無餘裕能還得一手。三人所使劍法,均是嵩山派的精妙招數,但在「獨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成了挨打不還手的局面。

  令狐沖有心要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從此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神情越來越是掙獰可怖,但劍法卻並無散亂,顯然每個人數十年的修為,確是大非尋常。

  定閒師太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馬師兄,我恆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你們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燒窯,將我們燒成焦炭?貧尼不明,倒要領教。」那嵩山派的三名高手正是姓趙、姓張、姓馬,他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只道身份十分隱秘,本就已給令狐沖迫得手忙腳亂,忽然聽定閒師太叫了自己的姓氏出來,都是一驚,嗆啷、嗆啷兩響,兩人手腕中劍,長劍落地。令狐沖劍尖指在那姓趙的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撤劍!」那老者長嘆一聲,說道:「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內力到處,手中長劍竟爾斷為七八截,紛紛掉在地下。令狐沖向後退開,儀和等七人各出長劍,將三人圍住。

  定閒師太緩緩的道:「貴派意欲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併成一個五嶽派。貧尼以恆山派傳世數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下中道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此事本來儘可從長計議,何以貧尼一有不從之意,各位即下毒手,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嗎?」定逸師太道:「師姐跟他們多說什麼?一概殺了,免留後患,咳——咳——」她咳得幾聲,又大口吐血。那姓馬的高大漢子道:「我們是奉命差遣,內中詳情,一概不知——」那姓趙老者怒道:「任她們要殺要則便了,你多說什麼?」

  那姓馬的被他這麼一喝,便不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定閒師太說道:「三位卅年前橫行冀北,後來突然消聲匿跡。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了嵩山派,另有圖謀。唉,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這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是個宅心慈祥的有道之士,雖然當此大變,仍是不願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便即轉口,長嘆一聲,問道:「我師姐定靜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那姓馬的初時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顏面,大聲道:「不錯,那是鍾鎮師弟——」那姓趙的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那姓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此,還隱瞞什麼?左掌門命我們兵分兩路,各赴浙閩幹事。」定閒師太唸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嶽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歸併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門?如此大動干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姐,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一句話沒說完,口中一道血箭直噴出來。定閒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義,必遭惡報,你們去吧!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恆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號令,敝派雖然皆是孱弱女子,卻也絕不屈於強暴。左掌門併派之議,恆山派恕不奉命。」儀和叫道:「師伯,他們—他們—」定閒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道:「是!」長劍一舉,七個人收劍退開。

  嵩山派三名高手萬料不到居然這麼容易便獲釋放,對定閒師太不禁心生感激,向她躬身行禮,轉身飛奔而去。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臥於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有的便大聲呼救,定閒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干,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于嫂,儀清,便救他們一救。」眾人知道這位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下分別去檢視嵩山派中死傷之輩,只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定閒師太舉首向南,雙目中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姐!」忽然身子晃了兩晃,向前直摔下去。眾人大驚,搶上扶起,只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原來恆山派遭敵人圍攻,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率領弟子且戰且走,逃入了這鑄劍谷的石窯之中,支持多日,力戰之下,既無飲食,又不得休息,早已心力交瘁,瀕於油盡燈枯之境,此刻強敵已退,又復傷悼定靜師太之逝,那是再也支持不住了。眾弟子或呼師伯,或叫師父,都是十分惶急,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誰也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沖道:「此處火勢灸人,大夥兒到那邊休息。鄭師妹、秦師妹,你們七位去找野菜或什麼吃的,我看大夥兒都餓得很了。」儀清、鄭萼等分頭應命而去。過了不久,鄭萼秦絹用水壺裝了山水回來,服侍定閒、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了。龍泉這一戰,恆山派弟子死了三十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姐師妹,盡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餘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之間,山谷中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

  定逸師太突然厲聲喝道:「死的已經死了,怎地如此解脫不開?」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便收了哭聲,只是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姐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楚些,給掌門人稟告明白。」

  鄭萼應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蒙令狐沖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鍾鎮所脅,又受蒙面人圍攻,幸得令狐沖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於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姐贊同併教之議。哼,用心好毒,用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敵人所擒,師姐便欲不答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說到後來,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又道:「師姐在仙霞嶺被圍攻,便知敵人不是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人算中。」

  定閒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定逸師太道:「有什麼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是。」仍是簡單敘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本來恆山派倉卒受攻,當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歷代相傳,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主持清曉師太在危急中將劍分交定閒、定逸等禦敵。這些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且退,一直逃到了這山谷之中。這山谷舊產精鐵,數百年前原是鑄劍之所,後來精鐵採完,鑄劍的爐子搬往別處,只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窯。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恆山派才得支持多日,未遭大難。但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起火攻毒計。倘若令狐沖等遲來半日,眾人是勢必無倖了。

  定逸師太不耐去聽儀文述說往事,雙目瞪著令狐沖,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什麼將你逐出門牆?還說你和魔教勾結?」令狐沖道:「弟子交遊不慎,當時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師太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嗎?」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是說你師父的是非,他—他明知我派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贊成嵩山派的併派之議了。」令狐沖心中一動,覺得儀和之言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絕不敢對他存絲毫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卻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定閒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沖忙道:「弟子略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不敢當。」定閒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岳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來效力,那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過——不過令狐師兄是被逐出華山派,岳師伯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師伯派來的。」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她素來慈祥,對弟子們從無疾言厲色。

  儀和忽然嘆了口氣,道:「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閒師太問道:「為什麼?」儀和道:「他已被逐出華山派,無所歸依,若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歷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岳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鄭萼道:「師伯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對你這樣兇,你就自創一個——創一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麼?」令狐沖臉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列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儀和心直口快,說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沖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姐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是火化之後,將骨灰運回恆山?」定閒師太道:「正是。就將她們火化了吧!」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死已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居心險惡,手段毒辣。
第六十三回 情深恩重

  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閒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到了龍泉城內,改行水道,僱了四條烏篷船,向北進發。令狐沖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襲,隨著眾人北行。儀琳為了避嫌,竟不和他同乘一船。令狐沖每日裏跟儀和,鄭萼、秦絹、于嫂等人談談說說,舟行也頗不寂莫。定閒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恆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錢塘江後已脫險境。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此次元氣大傷,途中須得免生事端,儘量避開江湖人物的為是。」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僱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後,受傷眾人便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捨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恆山。

  這一日來到都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共乘一船。令狐沖晚間在後梢和梢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這擊掌之聲本來極輕,但令狐沖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道這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面上的動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恆山派無關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閒師太她們。」

  凝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令狐沖也是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掩將過去,只聽一人說道:「那船上的尼姑們,果然是恆山派的。」令狐沖蹲下不動,只聽一人說道:「你說怎麼辦?今晚就動手呢,還是天亮後擺明了來幹?你可知恆山派到了幾個好手?」

  另一人道:「我靜聽這些尼姑們說話,有人叫師父,有人叫師伯。『恆山三定』之中,定靜老尼已死在福建,那麼定閒、定逸這兩個老尼既然都在此處,那就不可輕舉妄動。十年之前,我在山東見過定逸老尼和人動手,雙掌翻飛,將三位綠林好漢齊都打斷了脊骨,掌力確是非同小可。聽說恆山掌門定閒老尼武功之高,尤在定逸之上。」那聲音較沉的道:「是啊,咱們須得趕去和大夥兒商議商議。」另一人道:「依我之見,咱們只要設法截住這批尼姑,不讓她們西上,也就是了。跟大夥兒商議,顯得咱哥兒倆自己太沒見識。」

  令狐沖慢慢欺近,離說話的二人已不過丈許,星月微光之下,只見一人身材粗壯,滿臉鬍子,長得猶加剌蝟相似,另一人只見到側面,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葵花子臉。只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著動手是不成的。」那鬍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藝兒卻未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之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咱哥兒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在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擔心。」那鬍子道:「擔心什麼?」那尖臉的道:「他們五嶽劍派結盟,說什麼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要是莫大先生得知,來尋咱們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

  那鬍子道:「哼,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若是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會出力相幫。這一番大事幹成之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鬧得個全軍覆沒,莫大先生又怕他何來?」那尖臉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

  令狐沖一竄而出,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後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去。那鬍子一拳打來,令狐沖劍柄探出,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鬍子如陀螺般轉了幾轉,一交坐倒。令狐沖橫過長劍,削下兩隻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別浸入了大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隻裝三百斤,原要次日裝船,運往下游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反而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後五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正是定閒師太的聲音。

  令狐沖微微一驚,心想:「定閒師太何時到了身後,我竟沒知曉。」當下鬆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鬆,便欲躍出,令狐沖笑道:「別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油及其頸,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

  只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說道:「師姐,捉到了毛賊麼?」定閒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鬍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鬍子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麼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閒微笑道:「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原來定閒師太心細如髮,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瞭如指掌。以這姓易的鬍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的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的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歷。那尖臉漢子甚是得意,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沖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入了油中,又再鬆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道—「你——你——」便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

  令狐沖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姓易的鬍子也按到油中又浸了一下。這一次他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腸,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是說不出的難受。定閒和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青人十分胡鬧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沖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和嵩山派勾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恆山派為難的?」那鬍子道:「和嵩山派勾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可一位也不識啊。」令狐沖道:「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據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伸出長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狽。這姓易的鬍子雖非第一流的好手,武功原亦不弱,但令狐沖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竟爾絲毫動彈不得,令狐沖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遇是想做油浸泥鰍?」那姓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恆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麼叫咱們白蛟幫來跟——貴派過不去?」

  令狐沖鬆開長劍,放了那姓易的抬起頭來,又問:「你說明兒要在長江之中,鑿沉恆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險惡,恆山派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們了?」定逸師太後到,本不知令狐沖何以如此對待這兩名漢子,聽他一說,登時勃然大怒,喝道:「好賊子,想在長江中淹死我們啊。」她恆山派門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會水性,大江之中若是坐船沉沒,那確不免身葬魚腹,想起來當真不寒而慄。那姓易的生怕令狐沖再將他的腦袋按入油中,搶先答道:「恆山派跟我們白蛟幫本來無怨無仇。我們九江碼頭上一個小小幫會,又有甚麼能耐來和五嶽劍派之一的恆山派結下樑子。只不過——只不過我想大家是佛門一脈,貴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應援,所以——這個——我們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令狐沖越聽越是胡塗,問道:「甚麼叫做佛門一脈,西去赴援?說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雖然不是五嶽劍派之一,但我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定逸師太喝道:「胡說!」那姓易的吃了一驚,自然而然身子一縮,吞了一大口油,膩住了口,半天說不出話來。定逸師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臉漢子道:「你且說個明白。」那姓齊的道:「是,是!有一個『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知師太是否和他相熟?」定逸師太大怒,心想這「萬里獨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採花淫賊,我如何會和他相熟。

  定逸師太心想自己是佛門清修的出家人,這廝竟問自己是否和田伯光相熟,當真是極大的侮辱,右手一揚,便要往他頂門拍落。定閒師太伸左手一攔,道:「師妹勿怒,這二人在油中耽得久了,腦筋不大清楚,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問那姓齊的道:「田伯光怎麼了?」那姓齊的道:「『萬里獨行』田伯光田大爺,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早幾日田大爺——」定逸師太怒道:「什麼田大爺?這等惡行昭彰的賊子,早就該將他殺了,你們反和他結交,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那姓齊的道:「是,是,是。」定逸師太問道:「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和恆山派為難,又牽扯上田伯光幹什麼了?」她為了田伯光昔時曾對自己的弟子儀琳非禮,一直未能殺之洩憤,心下頗以為恥,雅不願旁人再提及此人的名字。

  那姓齊的道:「是,是。因為大夥兒要救任小姐出來,恐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所以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打起了胡塗主意——」定逸師太聽得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嘆了口氣,道:「師姐,這兩個渾人,還是你來問吧。」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任小姐,可便是朝陽神教前任教主的大小姐嗎?」令狐沖心頭一震:「他們說的是盈盈?」登時臉上變色,手心中出一陣汗。

  那姓齊的道:「這個—這個我可不知道了。田大爺—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大夥兒要大鬧少林寺,去救任小姐出來。」定閒師太忍不住插嘴道:「大鬧少林寺?你們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歲頭上動土?田伯光又怎地?」那姓齊的道:「是,是。我們自然是不成。」定閒師太道:「那田伯光腳程最快,只不過來往聯絡傳訊,是不是?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

  那姓易的一直沒開口,這時說道:「大家一聽任小姐給少林寺的賊——不,少林寺的和尚們扣住了,不約而同,都說要去救人,也沒甚麼人主持。」定閒師太說道:「你們就不怕朝陽神教嗎?」那姓易的道:「大夥兒想起任小姐的恩義,神教的東方教主就是要阻攔,那也管不得這許多了。大家說,便是為任小姐粉身碎骨,也是甘願。」一時之間,令狐沖心中生起了無數疑團:「他們說的任小姐,是不是便是盈盈?她為什麼會給少林寺的僧人們扣住?她既是魔教中人,旁人要去救她,為什麼魔教的東方教主反會加以阻攔?她小小年紀,平素有什麼恩義待人?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瞧這情形,定閒師太顯是所知比我為多,她不知將袖手不理呢,還是去相助少林寺?」只聽定閒師太說道:「你們怕我恆山派去相助少林派,所以要將我們的船鑿沉,是不是?」那姓齊的道:「正是,我們想和尚尼姑——這個那個——」定逸師太怒道:「什麼這個那個?」那姓齊的道:「是,是,是。這個——那個——小人不敢多說。小人沒有說什麼——」定閒師太道:「十二月十五之前,那你們白蛟幫也是要去少林寺了?」姓易姓齊二人齊道:「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姓齊的又道:「既然大夥兒都去,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面。」定閒師太問道:「大夥兒?到底有那些大夥兒?」那姓齊的道:「那田——田伯光說,浙西海沙幫、山東黑風會、湘西排教——」

  他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幫會門派的名稱記得倒熟。定逸師太皺眉道:「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人數雖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令狐沖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之中,有天河幫的幫主「銀髯蛟」黃伯流,有長鯨島島主司馬大,還有幾人,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上會見過的,心下更無懷疑,他們所要救的定然是盈盈無疑,忍不住問道:「少林派到底為甚麼要扣住這位—這位任小姐?」那姓齊的道:「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幹,故意找事來跟大夥兒為難。」

  定閒師太道:「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史幫主,便說恆山派定閒、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沒來拜會史幫主,多有失禮,請史幫主包涵則個。我們明日乘船西行,請二位大度包容,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隻。」她說一句,二人便說一句:「不敢。」定閒師太說完後,向令狐沖道:「月白風清,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恕貧尼不奉陪了。」攜了定逸之手,緩步回舟。令狐沖知她有意相避,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麼話要問,在岸邊走來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滾滾東去,月光顫動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為時已然不多。少林派方證、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勢必和少林大動干戈,不論誰勝誰敗,雙方損折必多。我何不趕在頭裏,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將一場血光大災化於無形,豈不甚好?」又想:「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癒了大半,這位定閒師太外表瞧來和平常一個老尼無異,其實所知既博,見識又極高超,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眾北歸,只要不再是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應當不會有什麼應付不了的危難。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這些日來,和這些尼姑、姑娘們共歷患難,眾人對他既恭敬,又親切,口中雖稱他為「令狐師兄」,其實待他便如是本門的一位師叔一般,突然要中途分手,頗感難以啟齒。

  只聽得腳步聲細碎,兩個人緩緩走近,卻是儀琳和鄭萼二人。她二人走到離令狐沖二丈之處,叫了聲:「令狐大哥」,便停住了腳步。令狐沖迎將上去,說道:「你們也給驚醒了?」儀琳道:「令狐大哥,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說到這裏,聲音有些窒滯,推了推鄭萼,道:「你跟他說。」鄭萼道:「掌門師叔要你說的。」儀琳道:「你說也是一樣。」

  鄭萼說道:「令狐大哥,掌門師叔說道,大恩不言謝,恆山派今後甚麼事都供你驅策。你若是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大家自當盡力效命。」令狐沖大奇,心想:「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怎地定閒師太卻知道了?啊喲,是了!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設法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江湖上盡人皆知。定閒師太連這兩個不成材的『長江雙飛魚』都知道,此事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臉上一紅。

  鄭萼又道:「掌門師叔說道,此事最好雙方不要硬來。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此刻已經過江去了,要連夜趕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緩緩前去。」

  令沖狐聽了這番話,登時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舉目向長江中眺望,果見一葉小舟,掛起了一張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又是感激,又覺慚愧,心想:「兩位師太既是佛門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過,比之我這浪跡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肯將盈盈釋放。」想到此處,心下又是一寬,回過頭來,只見那姓易、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始終不敢爬將出來,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為的是去救盈盈,自己可將他們得罪了,頗覺過意不去,邁步上前,拱了拱手,說道:「在下一時魯莽,得罪了白蛟幫『長江雙飛魚』兩位英雄,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還請恕罪。」說著深深一揖。

  「長江雙飛魚」突然見他前踞後恭,大感詫異,急忙抱拳還禮,這一手忙腳亂,無數菜油飛濺出來濺得令狐沖、儀琳、和鄭萼三人身上點點滴滴,都是油跡。令狐沖微笑著點了點頭,向儀琳和鄭萼道:「咱們走吧!」

  回到舟中,恆山派眾弟子竟是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令狐沖問一句話,自是定閒師太臨去之時已然囑咐,以免令狐沖尷尬,難以作答。令狐沖雖然暗自感激,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意中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從無有一句言語涉及男女之私。但她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

  眼見恆山派最年輕的女弟子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便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

  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什麼了?」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什麼?」令狐沖還未答話,儀和道:「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伯說過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道:「是,是,我沒忘記。」令狐沖轉過頭來,避開她的眼光,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為冷漠,不禁心中一動:「她心中在想什麼?為什麼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那時她又是關切,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什麼?為什麼?

  他癡癡相望。儀琳卻是垂眉低目,便如入定一般。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沖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叫:「令狐師兄!」令狐沖一驚,回頭應道:「嗯,怎麼?」儀和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令狐沖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視,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想:「她們都道我心急要見盈盈,其實那有此事?」說道:「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還是仍舊坐船吧。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幾句行不行?」秦絹笑道:「行!有什麼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沖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但直至湖北境內,一直沒有動靜。此後數日之中,令狐沖也不和恆山弟子多說閒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目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歸。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晚間停泊在漢水畔的一個小鎮雞鳴渡旁,令狐沖又上岸去。這雞鳴渡只寥寥二十來家店舖,他在一家冷酒舖中喝了幾斤酒,心中忽想:「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姐送去恆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她又怎樣?」想到這裏,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沖啊令狐沖,你真是個卑鄙小人!你雖願小師妹早日痊癒,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了幾大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那人為什麼又去暗算林師弟?唉,華山派接連損折多人,元氣可是大傷了。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幾粒鹹水花生,拋入口中,忽聽背後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倖。」令狐沖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裏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令狐沖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提起酒壺再斟時,壺中已然空了,只聽得背後那聲音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嘆啊可嘆。」

  令狐沖知他說的是自己,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盈嗎?為什麼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有意要多聽幾句,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閒事,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偏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夥裏倒已打得昏天黑地,一塌胡塗。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

  令狐沖更不回頭,倒縱而出,跌坐在那人的對面,手中兀自拿著酒碗,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那人仍是隱桌而臥,並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罪孽。恆山派的姑娘、尼姑們,今晚可要遭大劫了。」令狐沖更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令狐沖拜見前輩,還望不吝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倚著一柄胡琴,琴身深黃,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沖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在令狐沖臉上一掃,正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俠,這些日子可快活哪!」令狐沖躬身道:「莫師伯明鑒,弟子奉定閒師伯之命,隨同恆山派諸位師姐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絕不敢對恆山師姐妹們有絲毫失禮。」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

  令狐沖苦笑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閒言閒語,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莫大先生冷笑道:「你甘心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恆山派數百年的清譽,敗在你的手裏,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節給你敗壞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令狐沖跳起身來,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請莫師伯告知。」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殺得乾淨麼?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什麼不好了?」令狐沖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裏,每天晚上我都到你船上窺探——」令狐沖「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我竟是半點不知,可算得是十分無能。」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在後梢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的行為,連閒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如花似玉的姑娘,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如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

  令狐沖道:「莫師伯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卻也不是不動心,只是覺得不該動心。不瞞莫師伯說,有時煩惱起來,到岸上妓院中去叫幾個粉頭陪酒唱曲,倒是有的。但恆山派同道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莫大若是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啊難得!來,乾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那裏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但有時眼光一掃,立時便顯出英發勃勃的模樣,只是這等精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恆山掌門定閒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談笑風生,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其實都是十分深沉之人,我令狐沖草包一個,可相他們差得遠了。」

  莫大先生說道:「我在湖南早便聽到你和恆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異,心想定閒師太是何等樣的人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後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的行蹤,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只是個儇薄少年,是你後來助我劉正風師弟,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言相勸,不料發見後一輩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來,咱們同乾三杯!」說著又斟酒和令狐沖對飲。

  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沖差得甚遠,喝得七八碗後,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生平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杯。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令狐沖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莫大先生道:「後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處,倒也奇怪。」

  那日在衡山城外,令狐沖親眼見到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將這大嵩陽手費彬殺了,他明明見到自己在旁親眼目睹,卻又說這幾句話,自是不願留下言語,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費彬眼下說不定是在嵩山那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靜修劍法,也未可知。」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此,若非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的緣由。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侄情境失意,於這男女之事,早已瞧得淡了。」說到這裏,胸口一酸,想起小師妹岳靈珊的往事來,眼中竟是充滿了淚水,他突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准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還是大有淒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閒、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只是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之事,每次都是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

  莫大先生雙眼瞪著酒壺,呆呆的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聯成一個單一的大派,以便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是深藏不露,我卻已瞧出了一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如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膽的下手。」令狐沖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答應併派之議。」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步,當是去對付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什麼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是不用做了,也不用為此傷心,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什麼?」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令狐沖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什麼要拘留任小姐?」莫大先坐張大了口,雙眼直視,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什麼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真的不知,還是明知故問?江湖上眾人皆知,你——你——還問什麼?」

  令狐沖道:「過去數月之中,小侄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少林派中的四名弟子,原也是從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後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僧人所擒?」莫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真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了。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旁門左道的好漢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小姐而來醫你的傷,結果卻是人人束手無策,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沖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聖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這傷病醫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沖道:「師伯取笑了。」心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是一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

  莫大先生問道:「你後來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令狐沖道:「不是。少林寺方丈方證確是一番好意,竟然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應以少林派的無上內功相傳授,只是小侄不願改投少林派,而此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少林方丈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牆,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沖道:「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後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列門牆,絕不願貪生怕死,另投別派。」

  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內傷得癒,那是由於另一件機緣了。」令狐沖道:「正是。」莫大先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素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也不能貿然將本門的無上神功傳於外人,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真不知是何緣故麼?」令狐沖道:「小侄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


第六十四回 大張旗鼓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顫,說道:「這—這—這—」腦海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盈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無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數心力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聽莫大先生這麼說,才知是盈盈捨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

  莫大先生嘆道:「這位任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至情,卻是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樑、易國梓、黃國柏、和覺月禪師四大弟子,都是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證大師不願就此殺了她,卻也不能放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後的一座山洞之中。聖姑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嶽的人馬,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幾個月中,少林寺沒一天安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五霸岡上群豪競相討好盈盈的情景,又想起她只一現怒色,便有三名漢子自剜雙目,群豪既知她陷身少林,自是要奮不顧身的去救了,問道:「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子,自己夥裏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麼一會事?」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個個狂妄自大,好勇鬥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辣手。何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手,結盟而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許多人動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制得住他們。你說什麼話,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麼一笑,令狐沖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逼番話不錯,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後知道,一定要大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惱的便是怕旁人笑話於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是流水無情。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都道,令狐沖對任小姐一往情深,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問少林,救得出她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恆山派的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為什麼定閒師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放心由你陪伴一般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他往,原來是幫你去作說客去了。」令狐沖道:「莫師伯,小侄既知此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果如何,只是恆山派這些師姐師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什麼意外,可又難處。」莫大先生道:「你盡管去好了!」令狐沖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伊伊呀呀的拉了起來。

  令狐沖知道他既說自己儘可前去,那便是答應照料恆山派一眾弟子了,這位莫師伯識見非凡,遠在自己之上,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恆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身行禮,說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恆山派的忙,要你來謝甚麼?那位任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沖道:「小侄這便就去,恆山派眾位師姐師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說著直衝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閃動。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淒清。他向北疾行,足不停步,一口氣奔了四十餘里,只覺內息悠長,竟是絲毫不覺疲累,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便入一家麵店吃飯。湖北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以豆粉製成粉條,甚是可口。令狐沖連盡三大碗牛肉豆皮,付帳出門,只見迎面走來一群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一的老頭子。他心中一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神色古怪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抽出了大刀。

  令狐沖又向前迎了一步,說道:「祖千秋——」只說了三個字,老頭子一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準頭卻是甚差,和令狐沖肩頭還差著七八寸,直削了下去。令狐沖嚇了一跳,向後躍開,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沖!」老頭子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沖。眾位朋友聽了,聖姑當日會有令諭,不論那一人見到令狐沖,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謝。這一句話,大夥兒可都知道麼?」眾人轟道:「咱們都知道了。」眾人話雖如此說,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氣甚是古怪,並無一人拔兵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毫無緊張之態。

  令狐沖臉上一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在她一來是盼望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二來是要江湖上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絕非痴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原來當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眾人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甘心代他赴少林寺就死,這件事由少林寺的俗家子弟無意中洩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是讚她情深義重,心下卻也不免暗笑,覺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心中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是欲蓋彌彰。這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日常閒談,往往引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見到令狐沖出現,不禁為之愕然。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雖然有令,叫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高,適才我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不願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大夥兒都是不行的了,是不是?」眾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不打不成相識。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雙方打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不妨大夥兒鬥鬥酒去。若是你們灌得令狐沖醉死了,日後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極,妙極!」有的還笑道:「聖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群豪歡呼大叫,簇擁著令狐沖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餘人坐滿了六張桌子。幾個人還沒坐定,便敲抬拍凳,大呼:「酒來!」令狐沖自在杭州梅莊和丹青生大喝了一次四蒸四釀的吐魯蕃葡萄美酒之後,一直未有機緣暢飲,縱然自斟自酌,大醉一場,也是索然無味,這時遇上這許多豪爽漢子,甚是高興,一坐定後,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死我了。」群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老頭子道:「大夥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的芳駕。這些日子來,卻為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夥兒爭鬧不休,很傷了同道的和氣。令狐公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不是你當,更有誰當?若是別人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喜。」一個白鬚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聖姑,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喜歡。這盟主一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了。」

  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願。」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心中感激盈盈為己捨身,若是要他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無前,絕不用想第二次的事。只是若在平日,這種念頭在心中想想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於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群豪一聽,更是心下大慰,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倒也不錯。

  那白髮老者姓戚,單名一個高字,當即笑道:「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可教眾人心涼了。」令狐沖道:「這幾個月來,在下誤為奸人所算,身陷牢籠,江湖上之事,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聖姑,想得頭髮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眾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為聖姑出力。」說著站起身來,舉杯一飲而盡。群豪也都乾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已然頗有損傷,事不宜遲,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他二人跟川西閔氏父子有心病,只怕這會兒早已打將起來了。」令狐沖道:「不知大夥兒都在何處?」老頭子道:「他們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坪?」戚高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令狐沖道:「大夥兒便辛苦些,咱們快些吃飯喝酒,立即趕到黃保坪去。」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夥人相聚,已有一百餘人。令狐沖和老頭子並肩而行,問他道:「令愛小怡姑娘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雖沒怎麼好,可也沒怎麼壞。」令狐沖心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餘人在身後相距數丈,便問:「眾位朋友都說聖姑於各位有大恩德。在下當真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能廣施恩德於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轉頭向他瞧了一眼,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由?」令狐沖搖頭道:「不知。」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能洩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沖點頭道:「既是不便說,還是不說的好。」老頭子道:「日後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說,那不是好得多麼?」令狐沖道:「但願此日越早到來越好。」群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那群雄聚會之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一處荒山。還在里許之外,便聽到人聲嘈雜,有人粗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急奔過去,月光之下,只見群山圍繞的一塊大草坪上、黑壓壓的聚集著無數人眾,一眼望去,少說也有千餘人之多。只聽有人大聲說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內都要當,那還成什麼盟主?」另一說道:「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囉裏囉唆,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說。」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只是他六兄弟說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那一個。

  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說。但群雄對「桃谷六仙」顯然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一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說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什麼?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說道:「那也未必!」登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道:「為什麼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個兒子。」桃根仙道:「你生一個兒子,跟我有什麼相干。」又一個粗嗓子的大聲笑道:「跟你沒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幹仙道:「難道跟我相干麼?」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你說跟我的容貌有些相似,出來瞧瞧。」那人笑道:「有什麼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了出來。原來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三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是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那有這樣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謂大夥兒品評品評。」群雄見二人都是五官不正,面貌醜陋,要說那一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著實不易。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撕成四塊,人人慄慄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說道:「桃谷六仙,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說著緩步從暗處走將出來。群雄一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餘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沖卻是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桃谷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起,便將這大漢撕裂,口中說道:「你們將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對令狐沖頗有好感,當即將他放下。只見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如一座鐵塔相似。只是他適才死裏逃生,已然嚇得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眾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要想說幾句撐門面之言,只是顫聲說道:「我—我—我—」令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比他俊美得多了。桃根兄骨格靈奇、桃幹兄身材魁偉、桃枝兄四肢修長、桃葉兄眉清目秀、桃花兄—這個—這個目如朗星,世所罕有,至於桃實兄呢,精神飽滿。任誰一見到六位,都知是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他本來想說是「英俊少年」,但桃谷六仙都已五十開外,「少年」兩字,無論如何安不上去,只好說是「英俊中年」群雄一聽,盡皆大笑。

  令狐沖道:「六位桃兄,你看我的話說得絲毫不錯,否則他們為甚麼不向我投擲石塊呢?」

  老頭子親身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道他們極不好惹,跟著湊趣,說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說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

  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和老頭子都稱讚自己相貌俊美,都是大為高興。群豪跟著起轟。有的說:「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流瀟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的說:「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說:「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美男子,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列第七。」桃谷六仙不知眾人是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讚,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媽當年說咱們六個是醜八怪,原來是說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你們只有六個人,怎能成為醜八怪。」有人輕道:「加上他爹——」一句話沒說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

  老頭子大聲說道:「眾位朋友,大夥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了我們,聽說大夥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我說呢,說到相貌之美,自然是桃谷六位第一——」,群雄一聲,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續說道:「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係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們公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夥兒一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人人知道聖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別說令狐沖武功卓絕,當日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大戰各路英雄之事早已轟動江湖,即令他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面上,也當奉他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說,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

  桃花仙突然怪聲說道:「咱們去迎接任大小姐,接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

  群雄對任小姐都是十分尊敬,聽桃花仙這麼說,雖覺他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沖更是十分尷尬,心想盈盈待已情義深重,眾所周知,若是否認此說,不免掃了她的面皮,但如直認要娶她為妻,不但中間阻難重重,也不便如此直截了當的說將出來,只好默不作聲。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根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卻又當別論。」驀地裏桃幹、桃枝、桃根、桃實四人一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抓住,抬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無半點朕兆,說抓便抓,令狐沖待要退避,手足已然入了四人掌握。群雄大叫:「使不得,快放手!」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絕不傷他性命,只要他答應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話沒說完,桃根、桃幹、桃枝、桃實四人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的將令狐沖拋下,嚷道:「啊喲,你——你使甚麼妖法?」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甚麼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地牢鐵板上所刻的「吸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覺內力源源從手掌心中外洩,越是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撤手。令狐沖也即收起「吸星大法」,腰背一挺,穩穩站直。桃葉仙忙問:「怎麼?」桃根仙、桃枝仙齊道:「這——這人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群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們這次可服了麼?」桃根仙等四人說道:「我們抓他不住,自然服了,便讓令狐沖來當盟主好了。」

  群雄見桃谷六仙竟然對令狐沖心悅誠服,雖是不明其中的緣由,卻都嘻笑歡呼。令狐沖道:「眾位朋友,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兼且救援已然失陷的許多兄弟。想那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裏已有千餘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共圖義舉。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的僧俗弟子,十個打一個,總也是贏了。」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們真有三頭六臂不成?」

  令狐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是留住了聖姑,卻也沒有為難於她。那幾位大師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仍縱然將少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說我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後兵,如能說得少林寺讓了一步,對聖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一場爭鬥,那是再好不過。」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若是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忽道:「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若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甚麼趣味?」祖千秋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他發號施令,大夥兒自當聽從。」桃根仙道:「我們只說奉他為盟主,卻沒說須得聽從他的發號施令。」桃幹仙道:「不錯,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幹好了。」

  群雄聽他六兄弟儘是無理取鬧,阻撓大事,心下均是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即動手,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屍,他六人武功再高,也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

  祖千秋道:「盟主是幹什麼的?那自然是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什麼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單叫一個『盟』字,多麼別扭。」桃幹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字既然別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實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宇拆將開來,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什麼字?」

  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皿」字,群雄任由他們出醜,無人出聲指點。桃幹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那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兄弟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少,雖然少了一些,那仍然是血。」桃實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兄弟手足之情了。你為什麼要割我一刀?」桃幹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裏也沒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真有刀呢?」

  群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禁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桃枝仙道:「他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令狐沖不再理會,提高嗓子說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七日,大夥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日咱們去買布製旗,寫明『天下英雄齊赴少林,恭迎聖姑』的字樣,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心驚膽戰。」這些左道中的豪客十之八九都是好事之徒,聽他說要如此大鬧,都是不勝之喜,歡呼之聲,響斷山谷。

  這些豪士之中,原有若干穩重之輩,但見絕大多數人都喜胡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鬚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又有數十名豪士趕到聚會。令狐沖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去趕製旗幟,採辦皮鼓,到得中午時分,已寫就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群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令狐沖見過恆山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於是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兩幫右衛,另有一幫殿後接應,餘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神烏幫是本地的幫會,自顎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範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儘早得悉。群豪見他分派得井井有條,盡皆悅服凜遵。

  行了數日,不斷有人來歸。這日將到武當山腳下。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咱們經過武當山,該當偃旗息鼓呢,還是這般大張旗鼓的過去?」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少林。咱們這次去迎接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麼說,便怎麼行。咱們只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若是耽擱了時日,就算將武當踏平了,又有何用?」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東行。」

  當下群豪改道向東,行出四十餘里,神烏幫的兩名弟子騎著快馬趕來,報道:「十餘里外的山隘處,有數百名道士攔路,說道是武當派的,要和盟主說話。」令狐沖身畔的豪士登即大怒,都道:「武當派的牛鼻子們太也不識好歹!咱們給他們面子,這些牛鼻子還道是怕了他們。他奶奶的,衝過去再說!」令狐沖道:「大夥兒上去瞧瞧,且看他們有何話說。」當下縱馬上前,來到山隘口。打前哨的鳳尾幫和青龍會的幫眾分別站在兩旁,遙遙望見令狐沖,都叫了起來:「盟主到啦,盟主到啦!」

  令狐沖翻身下馬,快步上前,只見山隘前排著卅來名身穿青布道袍的道人,手中各執長劍,攔住了去路。令狐沖轉過身來,朗聲向群豪道:「眾位朋友聽了,武當派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沖虛道長更是當世高人,大家千萬不可出言沖撞。有什麼言語,出在下一人應對便是。」他知所率的這一批豪士乃是烏合之眾,行為放誕,言語粗魯,事先若不加以約束,定然會得罪了對方。群豪聽他如此說,轟然答應。這批豪士在山道上迤邐行來,拉開了隊,前後長達數里。令狐沖說這幾句話時,提起了內力,數里之間,盡皆聽聞。

  這一聲答應,由二千餘人齊聲發出,自是聲震四野。武當派群道聽了,不由得臉上變色。

  令狐沖轉過身來,向群道抱拳說道:「在下會同諸位朋友,前赴少林寺,有事拜見方證大師,路過武當,深恐滋擾列位道長清修,是以避道而行。未上寶山拜候,列位恕罪則個。」

  一名長鬚道人還劍入鞘,說道:「你便是華山棄徒,改投魔教的令狐沖嗎?」說話時神色固是傲態,出言更是無禮之極。

  令狐沖本是個桀傲不馴,肆無忌憚之士,若在平日,聽這長鬚道士說話如此無禮,立即反唇相譏。但當在黃保坪月下荒山之間,得群豪擁為盟主之時,便已深自警惕:「眼前大事是去少林寺救了盈盈出來,我自身的一己好惡榮辱,全當置之度外,千萬不可一時性之所至,任意胡為,以至害了盈盈。」是以聽了這道人之言,心下雖是大怒,還是淡淡一笑,說道:「在下令狐沖,確是華山棄徒!」說到這「華山棄徒」四字之時,心中不禁一痛,心想:「原來江湖之上說到我令狐沖時,早已稱之為華山棄徒了。」接著又道:「但『改投魔教』四字,卻非事實。」

  那長鬚道人道:「你既非改投魔教,何以甘為黑木崖的鷹犬,率領了這批魔教麾下的淫邪之徒,要去少林寺搗亂?」令狐沖尚未答話,桃根仙忽道:「你說我們是魔教麾下的淫邪之徒,難道你們便是魔數麾下的好人嗎?我看你鬍子太長,好也好不到那裏去?」他這個「去」字剛出口,桃幹、桃枝、桃葉、桃花四仙已飛身而起,將那長鬚道人手足抓起,提了起來。便在電光石火的同一瞬間,群道中飛出八柄長劍,六柄劍的劍尖分別抵住桃谷六仙的後心,另外兩柄劍一指令狐沖咽喉,一指他的小腹。這八名道人,八柄長劍來得快極,出劍之時也是互補破綻,八人便如一人。令狐沖一看他們出劍之勢,便知並無傷人之心,當下也不抵禦,任由兩劍虛指自身要害,心想只要二人真有害己之意,長劍略前遞,便可拔劍破解。只聽八道齊聲喝道:「放下!」

  桃根仙等後心要害被劍尖抵住,情知已然討不了好去,桃花仙笑道:「放下便放下,那有甚麼希奇!小心,站好了!」四個人手上同時使勁,將那長鬚道人向上一拋。那道人只覺一股大力將自己身手托起,這一拋不知要拋向何處,說不定會將自身拋到了十餘丈外的樹巔,這個人可丟得大了。當即使個「千斤墮」,竭力向下一沉,與上拋之力相抗。不料桃谷四仙這一下運勁極是刁鑽古怪,初勁向上,後勁卻變而向下,其實乃是以四人合力,將他重重往下摔去。桃谷四仙合力,勁道已在千斤以上,再加上那道人自身所使的「千斤墮」,五人合力,無虞以一千五六百斤的力道,將他往下直摔。那道人察覺不妙,「啊喲」一聲大叫,已被重重的摔在山石之上,骨節折斷之聲格格可聞,口中鮮血狂噴。

  令狐沖長劍出鞘,只聽得叮叮之聲連響,一劍將八劍格開。原來他一見那長鬚道人摔得如此狼狽,說不定當場便即斃命,那八名道人只怕便下毒手。桃谷六仙應變也是極快,敵劍離身,立即縱身逃開。桃實仙叫道:「好險,好險,好險!」桃枝仙道:「幸虧令狐公子跟我學過劍,學得了我的劍法。」桃根仙道:「胡說八道。他幾時跟你學過劍了?」桃枝仙道:「就算沒跟我學過,難道又跟你學過了?你也沒甚麼神氣!」桃葉仙道:「你瞧瞧,這劍法你使得出麼?」

  令狐沖一劍架開八劍,那八名道人立即迅速遊走,東穿西拆,在令狐沖身周快捷異常的奔跑起來,一奔到他的背心,便即出劍遞招,不管是否剌中,腳下絲毫不停,你來我往,瞧得群豪眼也花了。

  戚高叫道:「盟主小心,這是武當派的八卦劍陣!」

  令狐沖以前在華山之時,曾聽師父說起過當世各家各派的劍法,武當派的「八卦劍法」,與恆山派的「七星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提劍隨手揮舞,將八名道人剌來的劍招一一格開,只見八人的劍招相輔相成,劍法之中竟是不現分毫空隙。令狐沖所習「獨孤九劍」的精要,是在一瞥之間便瞧出敵人招數中的破綻,以無招破有招,隨手一劍,即能克敵制勝。須知武林中人不論武功如何高明,招法如何精妙,出招收招之際,定然有空隙可尋,因之天下絕無破不得的招數。但這八道的劍法聯成一氣,每人的招數中雖然各有瑕疵,互相衛護之後,便已一一補淨,一時之間,竟然是破解不得。

发表于 2007-2-14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回 武當山下

  幸好這八道武功並不甚高,這套「八卦劍法」顯是從師父手中習得,使出來時只是依樣葫蘆,並無多大創見,八人互補之後,攻擊之力便即大減,劍招與劍招之間,少了一種靈氣。令狐沖一時雖破不得八人的劍法,但八道每一招剌出,也傷不了令狐沖。眼見八道越奔越快,旁觀的群豪有的頭暈眼花,有的暗暗為令狐沖擔心。戚高叫道:「他們八個人打一個,咱們也派七個人上去啊。」計無施叫道:「且慢,這八人徒仗腳下步法見長,劍法絕不是令狐公子的對手。」

  這一句話登時提醒了令狐沖,心想:「他八人的劍法互相補救,腳下的步法可不能互相補救了。」當即朗聲叫道:「今日拜見武當派八卦劍法,果然是名不虛傳,在下佩服得緊。八位道長演劍已畢,便請退開。」他說一句話,手中格格兩劍,叮叮之聲,不絕於耳。但那八道鬥得興發,如何肯停?仍是一劍緊似一劍的向他剌去。令狐沖微微一笑,左手解下腰間劍鞘,向下斜伸出去,劍鞘之端點在地下。一名道人急奔過來,收足不住,便在劍鞘上一絆,一個踉蹌,向前直衝了出去,總算他下盤功夫練得甚穩,衝了幾步,便即凝住,沒有摔倒,但一人脫離了戰團,那「八卦劍陣」便即破了。令狐沖晃動劍鞘,豎在餘下七人步腳必至之處,只聽「啊喲」,「咦」,「噢」,呼聲不絕,七名道人中倒有五人在劍鞘上絆跌,或向東衝,或朝西奔,一剎那間,只剩下兩名道人,和令狐沖面對面的站著,手中長劍仍是作勢欲剌,卻不知是剌好還是不剌的好,旁觀群豪縱聲大笑。

  那長鬚道人叫道:「師弟們且退!」他左手一揮,群道中又有三老道人緩步而出,和那長鬚道人分站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四個方位,將令狐沖圍在中間。那長鬚道人說道:「閣下近日來名震江湖,果然有幾下子,邪魔外道的古怪功夫,只是比劍之時,使那絆馬索的下三濫手段,卻不夠光明磊落。」令狐沖笑道:「這不是絆馬索,乃是絆人索。」桃花仙大笑道:「這長鬚老兒自居為馬,那又好笑了。」桃幹仙道:「牛鼻子,牛鼻子!令狐沖使的這一招,乃是絆牛索。」

  長鬚道人長劍一舉,說道:「閣下徒逞口舌之能,算什麼英雄,只須勝得我四人手中長劍,武當派便不敢再行攔道。」令狐沖道:「請問道長道號上下和沖虛道長又如何稱呼?」長鬚道人道:「你勝得我四人,便可過去,又何必多問?」一聲呼叱,四柄長劍從四個方位同時剌將過來。劍刃劈風之聲甚響,顯得四人手上勁力,比之適才八道是厲害得多了。

  只拆得數招,令狐沖心下暗暗納罕:「曾聽師父言道,武當派武功素以陰柔見長,以柔剋剛,以圓制方。但這四個道人的劍法卻純是陽剛一路,足見外界所傳,未必與實情相符。武當劍法之中,也有陽剛的路子。」這四名道人的劍法遠較適才八道為高,只是相互配合之際,卻又不及八道的圓轉純熟。過不多時,令狐沖便看到了四人劍法中的破綻所在,嗤的一聲響,他長劍將一名道人的衣袖劃破。

  那通人怔得一怔,令狐沖第二劍將另一名道人道袍的下擺割了下來,跟著長劍翻轉,第三名道人的頭髻中劍,頭髮散亂。他氣惱那長鬚道人出言不遜,有心要他出醜,刷刷兩劍,一刺小腹,一剌面門。

  那時長鬚人提劍急擋,那知令狐沖這兩下都是虛招,待他沉劍下格,一劍割斷了他尺來長的鬍鬚,等那道人手忙腳亂的舉劍護住面門時,嗤的一聲輕響,道袍的腰帶和褲帶同時割斷。

  令狐沖刷刷刷刷連剌四劍,那道人左格右擋,明知褲子溜下腳面,卻是鬆不出手去拉住褲子,左手雖是閒著,但令狐沖每一劍均攻向他左側,劍鋒距他左手不逾數寸,令他一隻手不住向後退縮。

  旁觀群豪哈哈大笑。其餘三道均知令狐沖手下留情,不敢再戰,都即退開。那長鬚道人給落在腳面上的褲子絆了幾絆,險些摔倒,神情狼狽不堪,幸好他道袍甚長,遮住了下體,不致赤身出醜。

  令狐沖笑道:「得罪了。」還劍入鞘,緩步退開。那長鬚道人怒極,一劍向令狐沖當胸剌去。令狐沖微笑不動,那道人的劍尖和他胸口相距尺許之時,一怔住手,心想對方武功和自己相去太遠,這一劍真是剌去,說不定對方不再容情,一怒之下,出劍反擊,便即取了自己的性命,呆了一呆,拋去長劍,俯身去拾褲子。群豪笑聲更響,站在山隘口的群道有的憤怒,有的大感羞慚。那長鬚道人轉過身來,左手拉住褲子,右手一揮,群道一言不發的便即退去。

  群豪在大笑聲中紛讚令狐沖劍法了得。令狐沖此時卻已好生後悔,尋思:「我做事便是率性而行,不好好去想一想後果。今日雖然贏得痛快,可是武當派的顏面卻也給我掃得乾乾淨淨。這一下樹下了強敵,卻是何苦?」但他性子甚是豁達,後悔之情在心中一閃,便即消失。祖千秋笑道:「令狐公子劍術通神,今日大開眼界,可惜手邊無酒,否則須得喝上三大碗。」令狐沖聽他由說,酒癮大起,說道:「好,咱們到前面鎮上去喝個痛快。」

  群豪人數既眾,大小城鎮之中均無偌大客店可供住宿,到得晚間,便在曠野露宿,次日眾人啟程向北,行得二十餘里後,前哨快馬來報:「敢稟盟主,前面山道上有三十餘具道士的屍身,好像就是昨天攔路的那些道人。」令狐沖吃了一驚,催馬前行,果見一道陡削的岔路之上,橫七豎八的躺著數十具屍首,那個被令狐沖割去了半部長鬚的道人也在其內。計無施道:「咦,盟主請看。」指著一株大樹。只見那樹的樹幹上削去了一片樹皮,用劍尖寫著八個大字:「奸徒冒名,罪不容誅。」筆致極是蒼勁。

  祖千秋道:「原來這些道人不是武當派的。看來都是給武當派殺死的了。」老頭子道:「為甚麼要冒充武當派?不知他們又是甚麼來歷。當真是奇哉怪也!」

  令狐沖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大家瞧瞧,昨日跟我鬥劍的那八名道人可在其內?」計無施、祖千秋等檢視各具屍體,果然不見那使「八卦劍陣」的八名道人。祖千秋道:「那是什麼緣故?令狐公子想必知道?」令狐沖道:「我也只是瞎猜而已。那八名道人的劍法雖不甚高,使得卻極純熟,劍法中無懈可擊,冒充之徒新學乍練,決計練不到這等造詣。」祖千秋道:「那麼這八名道人,卻是真的武當派了?」令狐沖道:「在下見識甚淺,不知武當派的劍法到底如何。只是這四個死道士的劍法,顯然各自不同,每個人的功夫都高,看來卻非同一門派。昨日我心中略略起疑,卻沒想到竟然是冒充的。」祖千秋道:「真的武當道侶卻和假的混在一起,這可令人大惑不解了。」計無施道:「以我之見,那八名武當道人,是給那些冒充的傢伙逼著來的。」

  老頭子一拍大腿說道:「是了,夜貓子果然有見識。這些冒充的傢伙生怕露出馬腳,去找了一批貨真價實的武當道人來打頭陣,好教咱們不致起疑。」計無施道:「難道這些冒充的傢伙,竟是黑木崖教主派來的?」眾人聽到「黑木崖教主」五字,不由得均是臉色大變。令狐沖笑道:「不管是誰派來的,總之不是我們殺的。倘若真是武當派下的手,有武當派這樣一個強援,豈非甚佳?」

  又行數日,離武當山已遠,一路倒是太平無事。這日傍晚時分,正行之際,只聽得蹄聲得得,迎面有一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毛驢之後隨著二人,都是鄉農打扮,一個挑著一擔菜,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那毛驢又老又瘦,身上生滿了瘡,東爛一塊,西爛一塊,模樣醜陋之極。驢子背上騎著個老者,彎著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群豪一路行來,大呼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以免惹禍。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群豪直衝過來。桃根仙罵道:「幹什麼的?」伸手一推,那毛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掉在田中,喀的一聲,骨節折斷。驢背上的老者也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

  令狐沖在華山門下之時,常聽師父教誨,須當鋤強扶弱,憐老卹貧,見這生病老漢給桃根仙推倒,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將他扶起,說道:「老丈,可摔痛了嗎?」那老者道:「這——這——這算什麼?我窮漢——」那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挑菜的漢子說道:「這裏是武當山腳下,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這裏胡亂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裏來撒野,那不是不知死活,自討苦吃嗎?」

  群豪見這二人赤足穿著草鞋,面黃肌瘦,年紀都有五十來歲,這挑菜的說話時氣喘吁吁,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麼希奇?」桃花仙指著那挑柴的漢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打拳?」那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那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好,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

  那挑柴漢子道:「練什麼?練出來你們又不懂。」群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是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那一位大爺借把劍來。」當下便有一人笑著遞了把劍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乾硬了的稻田中,東剌一劍,西劈一劍,便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是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漢子道:「有什麼好笑?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剌,動作極快如發瘋一般,更是引人狂笑不已。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得幾招,不由得一驚,但見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之中竟無半分破綻可尋。他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一攻一守,令人實不知如何對付才好,尤其那挑柴漢子的劍法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成,其餘九成卻是蓄勢以待,後力無窮,耳聽得群豪哈哈大笑,當即跨上幾步,拱手說道:「今日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這樣的高招,當真走遍天下也是不易見到的。」只是令狐沖說得語氣誠懇,群豪的說話顯然都是譏剌的反話。

  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麼?」令狐沖道:「不敢說懂。兩位劍法博大精深,這個『懂』字,那裏說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是令人歎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什麼名字?」令狐沖還未答言,群豪中已有人叫了起來:「什麼小子不小子的。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狗阿貓,卻叫什麼瓜子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日得見武當神劍,甚是佩服,他日自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又是大出喪嗎?」

  令狐沖情知這二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我們有一位朋友,給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講他老人家慈悲開恩。」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雖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衝撞,還請恕罪。」群豪見令狐沖神態越來越是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駭然。

  挑菜漢子道:「你既知道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試上一試?」令狐沖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不想試,我倒想試試。」歪歪斜斜的一劍便向命狐沖剌了過去。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了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的是精妙無比之作,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了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令狐沖長劍迴轉,也是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是剌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漢子卻是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漢子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剌亂削,在一剎那之間已接連劈了二十來劍。

  但那二十幾劍每一劍都不是向令狐沖而劈,劍鋒所及,和他身子總還差著七八尺遠。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剌一招,劍尖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遠。但說也奇怪,這兩名漢子一見他出招,便是神情緊張,或蹤躍閃避,或舞劍急擋。群豪都是看得呆了,明明見令狐沖的劍尖離他們身子遇有老大一截,而他出劍之時,又無半點勁風,絕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入,為何這兩名漢子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均已知道這兩名漢子絕非尋常樵子菜傭,而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仍是一個呆滯,一個顛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是輕靈沉穩,兼而有之,非經數十年的苦練,難達如此造詣。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的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賣柴漢瞪視,有時向賣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是大呼倒退,或是轉攻為守。計無施、老頭子等武功高強之士看了一會,已漸漸瞧出端倪,但見這兩個漢子所閃避衛謢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即迴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向令狐沖作勢連剌,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的「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一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的硬泥之中。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解發射暗器,他說什麼也不讓對方的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這兩名漢子如此又使了一會劍,二人都是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了,直如從水中爬起來一般。

  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有如電閃,不離二人的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群豪忍不住喝了一聲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卻誰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咳嗽幾聲,說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了,那裏容得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過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那挑菜漢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有,適才閒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沖拱手還禮,說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一。」令狐沖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真出手相鬥,也未必真能乘隙而進。」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

  那老者連說幾句「這路劍法」,不住搖頭,這才說道:「五十餘年前,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他一聲長嘆,顯然是說:「那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原來適才令狐沖和兩名漢子比劍,初時尚以劍尖虛指二人招式中的破綻之處,到得後來,他長劍也不須動,只是以目光瞧向二人劍法中起承轉合之間的空隙。那挑菜漢每出一招,便發覺對方銳利之極的目光,總是射向這一招中弱點的所在,越使越是心驚肉跳,令狐沖雖然站著一動不動,卻已使他二人汗流浹背,神疲力困了。

  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在武當派中輩份想亦不高,劍術已如此精妙。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餘的一流高手,那更是令人難窺堂奧了。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的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仍是好生佩服。他急於要救盈盈出來,不願另樹武當派這樣一個強敵,心中隱隱覺得,這老者定是武當門下的一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

  那老者點頭道:「小小年紀,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躬身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那老者微微一笑,道:「皮毛,皮毛!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麼?」他轉過身去,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令狐沖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

  那老者又是微微一笑,仍是弓腰曲背,身子緩緩向右轉動,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胸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是勢所不能,說道:「得罪了!」看不出那老者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沖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是情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一劍剌出,逕指他脅下「淵液穴」。那老者長劍一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手中長劍嗡嗡作聲。那老者也是「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色。

  一招相交之後,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他這幾下劍式勁道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心下暗暗驚異:「我自臨敵以來,從未見過有那一個對手招式之中,是如此這般毫無破綻的。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一粒粒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向前平剌,劍尖急顫,看不出到底是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但他就因這一搶攻,令狐沖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長劍平平淡淡的剌出,指向那老者左眉。那老者若是繼續揮劍前剌,則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然遲了一步。高手過招,只這釐毫之差,便制生死,決勝負,令狐沖雖然未必能逃得過對方的一擊,但逃得過的機緣也有一半,而對方卻是非送命不可。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了轉來,令狐沖眼前突然出現幾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縮劍,又是一劍從對方劍圈中攻入。噹的一聲響,雙劍再交,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麻。

  只見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似乎全身已然隱在無數光圈之中,這些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又生,但他長劍使得雖是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他劍上勁力,柔韌已極,達於化境。令狐沖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的肌膚。令狐沖一顆心開始激烈跳動,自從學會「獨孤九劍」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在敵人的招式中竟會瞧不出破綻,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便在此時,只見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向自己身前緩緩湧將過來,他無法抵禦,只得向後退卻。他退一步,那些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已連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都是屏息而觀,手心中捏了把冷汗。桃根仙忽道:「那是什麼劍法?這是小孩子亂劃圈兒,我也會使。」桃花仙道:「我來劃圈,定然比他劃得還要圓些。」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然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群豪都是十分焦急,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沖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水潭之中,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所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他又退幾步,雙目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剌入,給他長劍這麼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尋思:「今日鬥不過這位前輩,若是認輸,對方是有道之士,當然不會拿我怎樣,但此仗一敗,大夥兒心虛氣餒,那裏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慮,竟覺能為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也真需為她受到什麼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

  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是十分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似的,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那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噹的一聲大響,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湧,一隻手臂居然仍是完好。那老者退開一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十分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令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其實已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一萬名劍客之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倖僥倖。」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當即躬身說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他這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餘自是迎刃而解了。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既見令狐沖敢於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後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道:「令狐公手,老朽有幾句話跟你說。」令狐沖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攜著令狐沖的手,往東側一棵大樹走去。令狐沖隨手將長劍拋在地下,和他並肩同行。

  到得樹旁,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望見,談話之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者先在樹下坐了下來,指著樹旁一塊圓石,道:「坐下說話。」待令狐沖坐好,這才緩緩說道:「令狐公子,年青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沖道:「不敢。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籍,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沒查到你什麼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流言蜚語,未足為憑。」

  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話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露,往往在所難免。岳不群外貌謙和,度量其實甚窄——」令狐沖聽他評述師父的為人,當即站起身來,說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那老者微微一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忽然間臉色鄭重,道:「你習這『吸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沖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之時,實不知便是『吸星大法』。」

  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內力為你所吸,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吸星妖法臨敵交戰,雖是威力無窮,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據老朽所知,該妖功練到後來,連心地性格也會大變,心靈為其所制,種種胡作非為,竟無是非之別,那時可來不及救了。」

  令狐沖當日在孤山梅莊之中,便曾聽任我行親口言道:自己習了「吸星大法」之後,將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說,更信所言非虛,手心中又是出了一陣冷汗,說道:「前輩指教,晚輩絕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決意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道:「有一件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必須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了。」

  令狐沖道:「正是。聽說這是當世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神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

  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那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願意居間說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為如何?」令狐沖道:「然則被少林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禁,卻不只是為了報本派私怨,主要還是出於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閨女為配?何必拋捨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

  令狐沖霍地站起,朗聲說道:「令狐沖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令狐沖卻不敢奉命。」那老者嘆了口氣,道:「少年人溺於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拔。」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

  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岳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你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擔保,叫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令狐沖一聽,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一位響噹噹的前輩腳色,他說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交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說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但自己回歸華山,日夕和小師妹相見,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胸口熱血上湧,說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

  那老者嘆了口氣,道:「你不以性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後悔嗎?」令狐沖道,「晚輩這條性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吧!」

  令狐沖又是躬身行禮,轉身回向群豪,說道:「走吧!」桃實仙道:「令狐公子,那老頭兒跟你比劍,怎麼沒分勝敗,便不比了。」要知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勝不過令狐沖,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我也必佔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桃實仙道:「令狐公子,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麼不見得?這老頭兒年紀比你老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佔上風。」令狐沖心想:「他這幾句話倒不是纏夾胡鬧,居然有些見地。」還沒回答,只聽桃根仙道:「為甚麼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

  令狐沖登時省悟,他桃谷六仙之中,桃根仙是大哥,桃實仙是二弟,桃實仙說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根仙便不答應。桃幹仙道:「如果年紀越小,力氣越大,那麼三歲孩兒的力氣最大了?」

  桃花仙道:「這話不對,三歲孩兒力氣最大這個『最』字,可用錯了。兩歲孩兒比他力氣更大。」桃幹仙道:「你也錯了,一歲孩兒比兩歲孩兒力氣又要大些。」桃葉仙道:「還沒生出娘胎的胎兒,力氣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內,突然有兩批豪士分從東西來會,共有二千餘人,這麼一來,總數已在四千以上。這四千餘人晚上睡覺倒還罷了,不論是何處荒山野嶺,都是倒頭便睡,這吃飯喝酒,卻是很大麻煩,接連數日,都是將沿途城鎮上的飯舖酒店,吃喝得鍋鑊俱爛,桌椅皆碎。卻是何故?原來群豪酒不醉,飯不飽,惱起上來,自是將一干飯舖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令狐沖眼見這數千江湖豪客兇橫暴戾,卻也皆是義氣極重的直性漢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釋放盈盈,雙方展開血戰,那當真是慘不忍睹了。他連日都在等待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回音,倘若憑著她二人的金面,方證方丈居然將盈盈放了出來,就可免去一場大廝殺的浩劫。可是屈指算來,距十月十五日只差三日,而離少林寺也已不過一百多里,始終沒得定閒、定逸二人的回音。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乃是大張旗鼓而來,早已遠近知聞,對方一直沒任何動靜,倒似是有恃無恐一般,令狐沖和祖千秋、計無施等人談起,內心也頗感憂慮。這晚群豪在一片曠野上露營,四周都佈了巡哨,以防敵人晚間突來偷襲。寒風凜凜,天上鉛雲低垂,似乎要下大雪。群豪雖然身具武功,卻也覺寒氣難擋,方圓數里的大原灣上,燒起了一堆堆柴火。這些豪士皆是烏合之眾,並無軍令部勒,聚在一起,但聽得唱歌吆喝之聲,震動四野。更有人磨刀比劍,鬥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第六十六回 被困少林

  令狐沖心想:「最好不讓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方證、方生兩位大師相求?要是能接到盈盈出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想到此處,全身一熱,但轉念又想:「但若少林僧眾對我一人動手,將我擒住甚或殺死,我死不足惜,但無人主持大局,群豪勢必亂成一團,盈盈固然救不出來,這數千位血性朋友,說不定都會葬身於少室山上。我憑了一時血氣之勇誤此大事,如何對得住眾人?」他站起身來,但見一個個火堆烈焰上騰,火堆旁人頭湧湧,心想:「他們不負盈盈,我也不能負了他們。」

  兩日之後,群豪來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當日在五霸岡上聚會的英雄豪傑如黃伯流、藍鳳凰等盡皆到來,還有許許多多是令狐沖從未見過面的,少說也有六七千人眾。千餘面大皮鼓同時擂起蓬蓬之聲,當真是驚天動地。

  群豪擂鼓及久,不見有一名僧人出來。令狐沖道:「止鼓!」號令傳下,鼓聲漸輕,終於慢慢止歇。令狐沖提一口氣,朗聲說道:「晚輩令狐沖,會同江湖上一眾朋友,前來拜訪少林寺方丈。敬請賜予接見。」這幾句話由充沛內力傳送出去,聲聞數里,方證方丈縱在少林後院,亦當聽聞。

  但寺中寂無聲息,竟無半點回音。令狐沖又說了一遍,仍是無人應對。令狐沖道:「請祖兄奉上拜帖。」祖千秋道:「是。」持了事先預備好的拜盒,中藏自令狐沖以下群豪首領的名帖,來到大門之前,在門上輕叩數下,傾聽寺中寂無聲息,在門上輕輕一推,大門並未上閂,應手而開,向內望去,空蕩蕩地並無一人。他不敢擅自進內,回身向令狐沖稟報。令狐沖武功雖高,處事卻無閱歷,更無統率群豪的專才,遇到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實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呆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桃根仙道:「廟裏的和尚都逃光了?咱們快些衝進去,見到光頭的便殺。」桃幹仙道:「你說和尚都逃光了,那裏還有光頭的人給你來殺?」桃根仙道:「尼姑不是光頭的嗎?」桃花仙道:「和尚廟裏,怎有尼姑?」桃根仙指著遊迅,道:「這個人既非和尚,亦非尼姑,卻是光頭。」桃幹仙道:「那你又為甚麼要殺他?」

  計無施道:「咱們進去瞧瞧如何?」令狐沖道:「甚好,請計兄、老兄、祖兄、黃幫主四位陪同在下,進寺察看,請各位傳下令去,約束屬下弟兄,不得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得對少林僧人有任何無禮的言行,亦不可毀損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桃枝仙道:「當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嗎?」令狐沖不去理他,心下焦慮,掛念盈盈不知如何,大踏步便向寺中走去。計無施等四人跟隨其後。

  進得山門後,走上一道石級,過前院,經前殿,來到大雄寶殿,但見如來佛寶相莊嚴,地下桌上卻有一層薄薄的灰塵。祖千秋道:「難道寺中僧人當真都逃光了?」令狐沖道:「祖兄別說這個『逃』字。」五個人靜了下來,細細傾聽,所聽到的只是廟外數千豪傑的喧嘩,廟中卻無半點聲息。計無施低聲道:「預防少林僧佈下機關埋伏,暗算咱們。」令狐沖心想:「方證方丈,方生大師都是有道高僧,怎會行使詭計?但咱們這些旁門左道大舉來攻,少林僧跟我們鬥智不鬥力,也非奇事。」眼見偌大一座少林寺竟無一個人影,心底隱隱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不知他們將如何對付盈盈。

  五個人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步步向內走去,穿過兩重院子,到得後殿,突然之間,令狐沖和計無施同時停步,打個手勢。老頭子等一齊止步,令狐沖向西北角的一間廂房一指,輕輕掩將過去。老頭子等跟著過去,隨即聽到廂房中傳出一聲極輕的呻吟。令狐沖走到廂房之前,拔劍在手,伸手在房門上一推,身子側在一旁,以防房中發出暗器,那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房中又是一聲低呻。令狐沖探頭向房中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兩位老尼躺在地下,一人側面向外,正是定逸師太,眼見她臉無血色,雙目緊閉,似已氣絕身亡。他一個箭步搶了進去。祖千秋叫道:「盟主,小心。」跟著進內。令狐沖繞過躺在地下的二人身子,去看另一人時,果然便是恆山掌門定閒師太。

  令狐沖俯身叫道:「定閒師太,定閒師太!」定閒師太緩緩張開眼來,初時神色呆滯,但隨即目光中閃過一絲喜色,嘴唇又動了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令狐沖身子俯得更低,說道:「是晚輩令狐沖。」

  定閒師太嘴唇又動了幾下,勉強發出幾個聲音,令狐沖只聽到幾個「你—你—你—」,眼見她傷勢十分沉重,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定閒師太運了口氣,道:「你—你答應我—」令狐沖忙道:「是,是。師太但有所命,令狐沖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為師太辦到。」他想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為了自己,只怕要雙雙命喪少林寺中,不由得兩道淚水直滾而下。

  定閒師太低聲道:「你——你一定能答應——答應我?」令狐沖道:「一定能夠答應。」定閒師太眼神中又閃過一道喜悅的光芒,說道:「你——你答應接掌——接掌恆山派門戶——」說了這幾個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令狐沖大吃一驚,道:「晚輩是男子之身,不能為貴派掌門。不過師太放心,貴派不論有何艱巨危難,晚輩自當盡力。」定閒師太緩緩搖了搖頭,道:「不,不是。我—傳你為恆山派—恆山派掌門人,你若—若不答應,我死—死不瞑目。」令狐沖心神大亂,只覺這實是件天大的難事,但眼見定閒師太命在頃刻,心頭熱血上湧,說道:「好,晚輩答應師太便是。」定閒師太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多—多謝—恆山門下數百弟—弟子,今後都要累—累你了。」令狐沖道:「少林寺如此不通情理,何以竟對兩位師太痛下毒手,晚輩——」只見定閒師太將頭一側,閉上了眼睛。令狐沖大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氣絕。他心中傷痛,回身去摸了摸定逸師太的手,著手冰涼,已是死去多時。他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忍不住痛哭失聲。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咱們必當為兩位師太報仇。少林寺的禿驢逃得一個不剩,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令狐沖悲憤填膺,拍腿道:「正是!咱們一把火將少林寺燒了。」計無施道:「不行!不行!倘若聖姑目下給他們囚在寺中,豈不燒死了她?」令狐沖登時恍然,背上出了一陣冷汗,說道:「我魯莽胡塗,若不是計兄提醒,險些誤了大事。眼前該當如何?」計無施道:「少林寺千房百舍,咱們五人難以遍查,請盟主傳下號令,召喚二百位弟兄進寺搜查。」令狐沖道:「對,便請計兄出去召人。」計無施道:「是!」轉身出外。祖千秋道:「可千萬別讓桃谷六怪進來。」令狐沖將兩位師太的屍身扶起,放在禪床之上,跪下磕了幾個頭,心下默祝:「弟子必當盡力,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光大恆山派門戶,以慰師太在天之靈。」站起身來,察看二人屍身上的傷痕,不見有何創傷,亦無血跡,卻不便揭開二人衣衫詳查,料想是中了敵人掌力,受內傷而亡。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那二百名豪士湧進來,分往各處查察。忽聽得們外有人說道:「令狐沖不讓我們進來,我們偏偏要進來,他又有什麼法子?」正是桃枝仙的聲音。令狐沖眉頭一皺,裝作沒有聽見。只聽得桃幹仙道:「來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寺,不進來逛逛,豈不冤枉?」桃花仙道:「進了少林寺,沒見到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是冤枉。」桃枝仙道:「若是見到少林寺和尚,不和名聞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較量較量,那可是冤枉透頂,無以復加了。」

  只聽得六兄弟各說各的,走向後院,令狐沖和祖千秋、老頭子、黃伯流三人走出廂房,反手帶上了房門,但見群豪此來彼往,在少林寺中到處搜查。過得一會,便有人不斷來報,說道寺中和尚固然沒有一個,就是香火廟祝,也都不知去向。有人報道:寺中藏經、簿籍、用具那已移去,連碗盞也沒一隻。有人報道:寺中柴米油鹽,空無所有,連菜園中所種的蔬菜也拔得乾乾淨淨。令狐沖每聽一人稟報,心頭便低沉一分,尋思:「少林寺僧人佈置得如此周詳,縱是青菜也不留下一條,自然早將盈盈移往別處。天下如此之大,卻到那裏去找?」

  過了一個多時辰,二百名豪士已將少林寺的千房百合都搜了一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額背後,也都查過了,便是片紙隻字也沒找到。有人得意洋洋的說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門大派,可是一聽到咱們來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來從所未有之事。」有人說道:「咱們一下大顯威風,從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覷了咱們。」有人卻道:「趕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風,可是聖姑呢?咱們是來接聖姑,卻不是來趕和尚的。」群豪一聽到此人之言,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望著令狐沖聽他示下。

  令狐沖道:「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誰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會捨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辦理,在下可沒了主意。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還請眾位各抒高見。」黃伯流道:「依屬下之見,找聖姑難,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眾不下千人,這些人總不會躲將起來,永不露面,咱們找到了少林僧,著落在他們身上說出聖姑芳駕的所在。」祖千秋道:「黃兄之言不錯。咱們便住在這少林寺中,難道少林派弟子竟會捨得這千百年的基業,任由咱們佔住?只要他們想來奪回此寺,便可向他們打聽聖姑的下落了。」有人道:「打聽聖姑的下落?他們又怎肯說?」老頭子道:「所謂打聽,只是說得客氣些而已,其實便是逼供。所以啊,咱們見到少林僧,須得只擒不殺,若是能將他們捉得十個八個來,怕他們不說嗎。」又一人道:「若是這些和尚倔強到底,偏偏不說,那又如何?」老頭子道:「那還不容易?請藍教主放些神龍、神物在他們身上,怕他們不吐露真相?」眾人點頭稱是。大家均知所謂「藍教主的神龍、神物」,那便是五毒教教主藍鳳凰的毒蛇、毒蟲了,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嚙起來,又比任何苦刑都更厲害。藍鳳凰微微一笑,說道:「少林寺和尚久經修煉,我的神龍、神物制他們不了,也未可知。」

  令狐沖卻想:「如此濫施刑罰,倒也不必。咱們卻只儘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個後,以百換一,他們總得釋放盈盈了。」只聽得一個極響的聲音說道:「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裏沒和尚,否則捉個細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也可解一解饞。」說話之人身材極是高大,正是「漠北雙熊」中的大個子白熊。群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黑熊愛吃人肉,雖然聽來汗毛直豎,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時辰,無飲無食,均感飢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的響了起來。黃伯流道:「少林派使的是堅什麼清什麼之計。」祖千秋道:「堅壁清野。」黃伯流道:「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的退下山去,可是天下那有這麼容易的事?」

  令狐沖道:「不知黃幫主有何高見?」黃伯流道:「咱們一面派遣弟兄,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採辦糧食,大夥兒便在寺中守——什麼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什麼網。」這位黃幫主生平愛用成語,只是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並不貼切。令狐沖道:「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幹練的弟兄們散於江湖,好歹也要打聽到少林僧眾的下落。採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王一手辦理。」黃伯流答應了,轉身出去。藍鳳凰笑道:「黃幫主可得趕著辦,要不然咱們的白熊、黑熊兩位餓得狠了,什麼都會吃下肚去。」黃伯流笑道:「老朽理會得。但漠北雙熊就算餓扁了肚子,也不敢動藍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

  祖千秋見在寺中搜查的二百名豪士一個個聚集,說道:「寺中沒人的了,請大家辛苦一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群豪轟然答應,又到各處察看。這次不是找人而是找尋線索,於是掘地者有之,挖磚者有之,差點就沒將寺牆拆垮,菩薩推倒。

  令狐沖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之上,眼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臉上是一副憐憫慈悲之色,心想:「方證方丈果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墮少林派的聲名,也不願率眾出戰,終於避開了這場大肆殺戮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害死。看來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不肖僧人,當非出於方丈大師的主意。我當體會方證大師的善意,不可再率領大批人眾,去找少林僧人為難,須得另行設法相救盈盈才是。」

  突然之間,一陣朔風從門中直捲進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了起來,風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令狐沖步到殿口,只見天上密雲如鉛,北風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盈盈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佈置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士,要想救盈盈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他負手背後,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碎的雪花飄在他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溶去。又想:「定閒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恆山派的掌門?恆山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說上一輩的掌門都是女尼,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恆山派掌門?這話傳將出去,豈不教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唉,我既答應了她,自是不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地。皇帝自來都是男人做,可是武則天要做女皇帝,還不是做了?」想到此處,胸中豪氣頓生。

  便在此時,忽聽得半山處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令狐沖心頭一驚,搶出寺門,只見黃伯流滿臉鮮血,奔將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不住顫動,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自投那個網了。」令狐沖驚道:「是少林寺僧人嗎?」黃伯流道:「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沒夠一里,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只見數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著實不少。一時寺門外群豪亂成一團,都要衝下去決一死戰。

  令狐沖又道:「敵人是何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麼?」黃伯流道:「我們沒能跟敵人近鬥,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龜兒子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

  祖千秋道:「看來少林派是故意佈下陷阱,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老頭子道:「甚麼甕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祖千秋道:「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甚麼可說的?這些和尚道士要將咱們一個個活生生的餓死在這少室山上。」白熊大聲叫道:「那可也未必辦得到。那一個跟我衝下山去?」登時便有千餘人轟然答應。

  令狐沖道:「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自損傷。」計無施道:「在下倒有個主意,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有數千個之多。」這一言提醒了眾人,都道:「當作盾牌,當真是再好不過。」當下便有數百人衝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出來。

  令狐沖叫道:「以此擋箭,大夥兒便衝下山去。」計無施道:「盟主,下山之後在何地聚會,以後作何打算,如何設法搭救聖姑,現下都須先作安排。」令狐沖道:「正是。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那裏能作什麼盟主。我想下山之後,大夥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聖姑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計無施道:「那也只好如此。」當即將令狐沖之意大聲說了。那吃人肉的和尚黑熊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如此可惡,大夥兒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再衝下去,跟他們拚個死活。」群豪轟然叫好。令狐沖連連搖手。說道:「聖姑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聖姑吃了眼前虧。」眾人一想不錯,都道:「好,那就便宜了他們。」令狐沖道:「計兄,如何分批衝殺,請你分派。」

  計無施見令狐沖確無統率群豪以應巨變之才,便也當仁不讓,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夥兒分為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下分派各幫各派,取何方向下山,每一路都有近千之眾。

  令狐沖道:「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祖兄,老兄,計兄,咱們先行從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其餘各路兄弟從容突圍。」計無施道:「很好。藍教主,咱們後會有期。」藍鳳凰笑道:「可不用這麼快便說後會有期,我也從正南方下山。」計無施微微一笑,道:「藍教主有百靈呵護,大夥兒可得託你的福了。」令狐沖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群豪見他一馬當先,齊聲吶喊,分從八方衝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到後來漫山遍野,蜂湧而下。

  令狐沖奔得數里,便聽得一聲鑼響。突然間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急射而至。他早有防備,使開獨孤九劍中的「破器式」,撥桃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衝去,卻聽得身後有人「啊」的一聲,卻是監鳳凰左腿左胸同時中箭,倒在地下。令狐沖急忙轉身,將地扶起,說道:「我護著你下山。」監鳳凰道:「你別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煌般攢射而至,令狐沖信手揮灑,盡數擋開。

  他左手挽住了藍鳳凰的腰向山下奔去,猛聽得一聲呼喝,一柄大砍刀,兩條鑌鐵懷杖分從左右襲到。令狐沖長劍遞出,噹啷啷三響,對方三件兵刃分別落地,令狐沖已向下搶落數丈,風聲響處,後面又有三柄長槍攢剌過來。令狐沖扶著藍鳳凰,縱躍不便,只得使劍撥開。忽聽得後面老頭子「啊」的一聲大叫,顯是受傷。令狐沖回頭一望,祇見祖千秋和計無施回身上山,當是去救老頭子。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衝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眾人,只聽得一個女子喝道:「令狐沖,你越來越不成話啦!」

  令狐沖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赫然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左手執著長劍,臉色鐵青,左側站著一人,長身玉立,正便是林平之。令狐沖又驚又喜,衝口而出:「小師妹,你沒事了?林師弟也好了!」岳靈珊哼了一聲,道:「誰是你的師弟師妹了?你率領妖邪,前來騷擾少林寶剎,還算得是人嗎?」令狐沖胸口猶如被大鐵椎猛擊一下,心想今日之事,已是無可辯解,其實也是不須辯解,從華山派眾人眼中看來,自己所作所為,無一不是荒唐透頂的事。岳靈珊長劍一擺,喝道:「令狐沖,今日正教的各門各派,已將少室山圍得鐵桶相似,你們這些妖魔外道,一個也休想逃下山去,你想走逃,先得過了我這一關。」令狐沖回頭一望,只見跟隨在自己身後的只不過五六十人,而滿山遍野都喊殺連天,遊目四顧,但見對方一群群、一隊隊或穿青衣,或服黃衫,或以紅布纏臂,或以白布綁頭,陣勢井然,進退有序,而自己這一方的江湖豪士,卻是狼奔豕突,人自為戰,不用戰,不用多看,便知勝敗之勢已成,登時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少林派果然早已佈下陣勢,邀集正教的各門各派,要將我們圍殲於少室山上。眾兄弟既是難逃厄運,我也陪大夥兒一塊死便了。」

  但心下隨即又想:「我死不足惜,盈盈卻永遠救不出來,我說甚麼也當將盈盈救了出來。」耳聽得四下裏刀槍之聲鏗然大作,叫殺聲、慘呼聲、叱罵聲此起彼伏,一咬牙,說道:「岳姑娘,你不放我下山,可要得罪了。」岳靈珊怒道:「你真要跟我動手麼?」令狐沖道:「我只要下山,並不想跟你動手。」岳靈珊道:「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各派的好手都已到了,還有少林派邀來的許許多多英雄好漢,你是走不了的,不如就此投降,讓我跟爹爹求求情——」突然她身後現出一人,厲聲說道:「令狐沖,你還不拋劍就縛?」正是華山掌門,君子劍岳不群。

  令狐沖見是師父到了,心頭一震,師父積威之下,也不敢再說什麼,一手扶著藍鳳凰,轉身上山。岳不群長劍剌出,逕指他的後心。令狐沖提起內力,飛身上山,岳不群連剌三劍,始終離他後心差著一尺。令狐沖左臂雖是挽著藍鳳凰,但他內力充沛,竟然沒讓師父趕上。岳不群大怒,吸一口氣,運動紫霞神功,身子飛起,一劍便如流星趕月,勢挾勁風,向令狐沖後腰疾剌。令狐沖不願用長劍擋架,也是急提真氣,向上蹤躍,但覺得師父劍上森森寒氣已然襲體,心念電轉:「不知這一劍是否逃得過?當真要死,死在師父劍下,也勝於給別人殺死。」便在此時,左足已然落地。卻聽得噹的一響,聲出背後。令狐沖雖不回頭,也知這一聲響乃是藍鳳凰用兵刃擋開了師父剌過來的一劍。他左足尖一點,身子已同前躍出數丈,這才回過頭來。岳不群如影隨形,長劍劍尖離他胸口又已不過一尺。藍鳳凰手中轉動一個爛銀也似的圓輪,徑不逾尺,也不知是甚麼兵器,噹的一聲響,將來劍格開。岳不群待再追擊,忽總得身後一個聽音冷冷的道:「把劍拋下吧。」跟著便覺背心微微一痛,知道後心已然被制,不由得大悔。要知岳不群行事向來慎重,生平從未遭人暗算,此番眼見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弟子與妖邪為伍,手中又摟了一個魔女,實在氣惱已極,恨不得一劍從他後心穿到前胸,按照劍理,每一劍原都可以剌中,殊不知令狐沖內力之高,實是匪夷所思,始終差著這麼七寸半尺,這一貪勝追擊,竟致身陷重圍而不知,一抬頭便見到少林寺門上的匾額:「少林古剎」四個大字,原來已追到了少林寺前。

  他一怔之間,但見身旁已圍了七八人,各挺兵刃,圍著自己,只稍稍有動彈,立遭亂刀分屍,只得一鬆手,將長劍掉在地下。在他身後以判官筆制住他穴道的,正是夜貓子計無施,大聲叫道:「盟主,弟兄們衝不下去,傷亡已眾,還是叫大夥兒暫且退回,再作計較。」令狐沖只一瞥之間,便知敗勢已成,若是給對方衝殺上來,更是不可收拾,當下縱聲叫道:「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他內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千人高呼酣戰之時,仍是四處皆聞。計無施、祖千秋等數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令,大夥兒退回少林寺。」令狐沖叫道:「師父,多有得罪,這就請回吧。」只聽得一聲慘呼,有人受傷倒地,兩名泰山派的道人仗劍衝了上來。他一躍而前,長劍閃處,兩名道人手腕中劍,兵刃落地,當即轉身逃下。

  群豪聽得呼聲,陸續退回,正教門下有人恃勇追上的,不是給令狐沖剌傷逃歸,便是在山上寡不敵眾,或死或傷,約摸一頓飯時分,山下噹噹鑼響,當是正教中鳴金收兵,號令門人不可追擊上山。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一灘,西一片,盡是鮮血。計無施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守住了八方,以防敵人衝擊。來到少林寺的數千人眾,其中約有半數分屬門派幫會,各有統屬,尚有一些秩序,其餘數千人儘管武功不弱,卻皆是烏合之眾,這一仗敗了下來,更是亂成一團,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

  計無施向令狐沖道:「盟主,咱們這一次雖是衝不下去,但幸好擒到了華山派的掌門,留下了一個重要人質——」令狐沖驚道:「什麼?我師父還沒走嗎?」只見岳不群垂頭坐在地下,雙手軟垂,顯已被點了穴道,忙道:「計大哥,請你解開我師父的穴道。」計無施低聲道:「咱們處境十分危殆,盟主現下已非華山門下,不必再拘泥於師徒之情。」令狐沖大聲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計兄請瞧在下薄面,千萬不可得罪了我師父。」

  岳不群呸的一聲,喝道:「要殺要剮,儘管動手,誰又是你這妖人淫賊的師父了?」計無施道:「如何?他不認你為徒,你又何必認他為師?」令狐沖搖搖頭,拾起掉在地下的長劍,給他插在腰間劍鞘之中,說道:「弟子罪該萬死。」

  岳不群接過長劍,怒火填膺,只想一劍就從令狐沖心窩中刺了進去,只是明知他武功了得,這一劍未必能剌得他死,但就算剌死了他,四周敵人環伺,自己這條性命也非送在少室山上不可,雙目瞪著令狐沖,臉上充滿憤激之容。令狐沖見師父雙手發顫,目光中盡是怨毒,比之在半山中相遇時的牢視,恨意更增十倍,突然一陣衝動,低聲說道:「師父,你要殺我,儘管下手,我不會躲閃的。」岳不群鼻中一哼,大踏步下山。

  祖千秋搖頭道:「令狐公子,你對他有情,他卻對你無義。我看他決意害你,日後再度相逢,須得加倍的小心在意。」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大夥兒快去替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恆山派的女弟子們不在山上,缺了治傷的靈藥。」轉念又想:「倘若恆山派眾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正教各派?那可難說得很了。」耳聽得群豪仍是喧擾不已,不由得意亂如麻,若是他獨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衝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偏生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這數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那可真教人為難了。眼見天色將暮,突然間山腰裏擂起鼓來,喊聲大作,令狐沖拔出長劍,搶到路口。群豪也是各執兵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只聽得鼓聲越敲越急,敵人卻並不衝上。

  過了一會,鼓聲立時止歇,群豪紛紛議論:「鼓聲停了,上來了。」「衝上來倒好,便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裏等死。」「他奶奶的,這些龜兒子便是要咱們在這裏餓死、渴死。」「龜兒子不上來,咱們便衝下去。」「只要衝得下去,那還用你多說。」

  計無施悄聲對令狐沖道:「我看敵人的毒計,正是困死咱們。今晚若是不能脫困,再餓得一日一晚,大夥兒可無力再戰了。」令狐沖道:「不錯。咱們精選二三百位武功特強的朋友開路,黑夜中向下急衝,先打亂敵人的陣腳,其餘的便可一湧而下。」計無施道:「我看也只有如此。」便在此時,山腰裏鼓聲響起,跟著便有百餘人衝將上來。

  群豪大聲呼喝,湧上去接戰,但攻上來的這一百餘人並非真的上來索戰,鬥不到一盞茶時分,一聲忽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不到片刻,又是鼓聲響起,另有一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了上來,殺了一陣,又即退去。

  計無施道:「盟主,敵人使的是疲兵之計,要擾得咱們難以安息。」令狐沖道:「正是。請計兄安排。」計無施傳下令去,若再有敵人衝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數百人接戰,餘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祖千秋道:「在下倒有個計較,咱們選定了三百人,等到半夜,敵人再來進攻,咱們便乘亂衝下。」令狐沖道:「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眾朋友,敵人陣腳一亂,便即猛衝。」

  他巡視山頭,逐一去看各人的傷勢。老頭子和藍鳳凰所受箭傷著實不輕,幸喜尚無性命之憂。不到半個時辰,祖千秋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銳奮力下衝,敵人縱有數千人列隊攔阻,也擋不住這三百頭猛虎。令狐沖精神一振,跟著祖千秋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百人一行,排得整整齊齊,便道:「眾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黑片大夥兒下去決個死戰。」

  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如鳶毛般一大片一大片的飄將下夾,地下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群豪頭上、衣上都飄滿了雪花。寺中連清水也無一滴,各人抓起地下積雪,捏成一團,送入口中聊以解渴。天色越來越黑,漸漸的即是兩人相對,瞧出去也是模糊一片。黑暗中聽得祖千秋道:「幸好今晚下雪,否則剛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間,四下裏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塞著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只怕也近萬人,但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驀地裏山腰間傳上來一陣嗚嗚嗚的號角之聲,跟著四面八方喊聲大作。這一次似是敵人乘黑全力進攻,再不如適才那般虛張聲勢。

  令狐沖長劍一揮,低聲道:「咱們衝下去。」向西北角上最崎嶇的山道搶先奔下,計無施、祖千秋,田伯光、漠北雙雄以及那三百名精選的豪士跟著衝了下去。

  三百餘人一路衝下,前途均無阻攔。奔出里許後,祖千秋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熠點燃了,砰的一聲響,射入半空,跟著火光一閃,拍的一聲巨響,炸了開來。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訊號,寺中群豪也即殺出。令狐沖正奔之際,忽覺腳底一痛,踹著了一枚尖釘,他心知不妙,急忙提氣上躍,落在一株樹上,只聽得祖千秋等紛紛叫了起來:「啊喲,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腳底都踹到了向上聳起的尖釘,有的尖釘直穿過腳背,痛不可當。數十人繼續奮勇下衝,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個陷坑之中,樹叢中伸出十幾枝長槍,便往坑中戳去,一時慘呼之聲,響遍山野。計無施叫道:「盟主快傳號令,退回山上!」令狐沖眼見這等情勢,顯然正教門派在山下佈置周密,若是貿然下衝,非全軍覆沒不可,當即縱聲叫道:「大夥兒退回少林寺,大夥兒退回少林寺。」

  他從一株樹頂躍到另一株樹頂,將到陷坑之邊,長劍下掠,登時剌倒了三名長槍手,縱身下地,便落在一名長槍手身邊,料想此人立足之處必無尖釘,長劍使開,霎時間剌倒了七八人。其餘的長槍手發一聲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餘人才一一躍起,但已有十餘人喪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雖有積雪反光,卻不知何處佈有陷阱,各人不敢再向下衝,垂頭喪氣,一跛一拐的回到山上,幸好敵人並不乘勢來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燈燭光下檢視傷勢,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給剌得鮮血淋漓,人人破口大罵,顯然對方這幾個時辰中擂鼓吶喊,乃是掩飾在山腰裏挖坑佈釘的聲音。這些鐵釘長達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尖利無比,若是滿山都佈滿了,怕不有數十萬枚,這許多利釘當然是事先預備好了的。敵人如此處心積慮,群豪中凡是稍有頭腦的,思之無不駭然。

  計無施將令狐沖拉在一邊,悄聲說道:「令狐公子,大夥兒若要一齊全身而退,已是萬萬不能。咱們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聖姑脫險,這件大事,只好請公子獨力承擔了。」令狐沖驚道:「你——你——是什麼意思?」


第六十七回 絕處逢生

  計無施道:「我知道公子義薄雲天,絕不肯捨眾獨行。但人人在此就義,將來由誰來為大夥兒報此大仇?聖姑困於苦獄,又有誰去救她重出生天?」令狐沖嘿嘿一笑,說道:「原來計兄是要我獨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家死就死了,又怎能理會得這許多?世人有誰不死?咱們一起死了,聖姑困在獄中,將來也就死了。正教門派今日雖然得勝,過得數十年,他們還不是一個個都死了?勝負之分,也不過早死遲死之別而已。」計無施眼見勸他不聽,情知多說也是無用,但若今晚不是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敵人大舉來攻,那可再也沒有脫身之機了,不由得長嘆一聲。

  忽聽得幾個人嘻嘻哈哈的大笑,越笑越是歡暢,豪群大敗之餘,坐困寺中,當真性命便在旦夕,居然還有人笑得這麼開心。令狐沖和計無施一聽,便知是桃谷六仙,均想:「世上也只有這六個怪物,死到臨頭,還是如此好笑。」只聽桃枝仙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傻子,把好好的一雙腳,踏到鐵釘上去,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也。」桃葉仙道:「你們這些笨蛋,定是要試試到底腳板底厲害,還是鐵釘了得,哈哈,鐵釘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桃花仙笑道:「你們要嘗嘗鐵釘的滋味,何不用個大鐵鎚,將鐵釘從腳背上自己鎚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天下滑稽之事,再也無過於此了。

  群豪被鐵釘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連天,偏生有如此不識趣之人在旁嘲笑,無不破口大罵。可是和桃谷六仙對罵,那是艱難無比之事,每一句話他都要和你辯個明白。你罵他「直娘賊」,他就問你為什麼是「直娘」而不是「彎娘」,你罵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問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一時殿上嘈聲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動手。

  令狐沖恐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這是什麼東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極了!」桃谷六仙一聽,一齊奔了過來,問道:「什麼東西如此有趣?」令狐沖道:「我瞧見六隻老鼠咬住一隻貓,從這裏奔了過去。」桃谷六仙大喜,都道:「老鼠咬貓,我們可從來沒有見過。走向那裏去了?」令狐沖隨手一指,道:「向那邊過去了。」桃根仙拉住他手腕,道:「去,去每大夥兒都去瞧瞧。」群豪知道令狐沖是繞彎兒罵他們是六隻老鼠,他們居然信以為真,都是縱聲大笑。桃谷六仙卻簇著令狐沖,逕向後殿奔去。

  令狐沖笑道:「咦,那不是嗎?」桃實仙道:「我怎地沒瞧見?」令狐沖有意將他們遠遠引開,免得和群豪爭鬧相鬥,當下信手亂指,七個人越走越遠。

  桃幹仙砰的一聲,推開一間偏殿之門,裏面黑漆漆地一無所見。令狐沖笑道:「啊喲,六隻老鼠抬隻貓,鑽進洞裏去啦。」桃根仙道:「你可別騙人。」晃亮火熠,但見這房中空盪盪地一無所有,只是一尊佛像面壁而坐。桃根仙過去點燃了供桌上的油燈,說道:「那裏有洞?咱們把老鼠趕出來。」拿了油燈四下一照,卻是一個洞穴也沒有。桃枝仙道:「只怕是在菩薩的背後?」桃幹仙道:「菩薩的背後,就是咱們七人,難道咱們是老鼠麼?」桃枝仙道:「菩薩對著牆壁,他的背後,就是前面。」桃幹仙道:「你明明說錯了,偏不承認!背後怎麼會就是前面?」

  桃花仙道:「是背後也好,前面也好,咱們拉開來瞧瞧。」桃葉仙、桃實仙齊道:「正是。」三個人伸手使去拉動佛像。令狐沖叫道:「使不得,這是達摩老祖。」他知達摩老祖乃少林寺的祖師,達摩是中土武學之祖,少林寺的武學所以領袖群倫,歷數百年而不衰,便是自達摩老祖一脈相承,達摩當年曾面壁九年,終於大徹大悟,所以寺中所供奉的佛像,也是面向牆壁。但桃花仙等野性已發,那去理會令狐沖的呼喚,三人一齊使勁,力道逾千斤,只聽得軋軋連聲,已將那達摩像扳了轉來,突然之間,七個人一齊大叫,只見眼前一塊鐵板緩緩升起,露出了一個大洞。只是鐵板的機括日久生銹,糾結甚固,在桃花仙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發出嘰嘰格格之聲,聞之耳剌牙酸。

  桃枝仙叫道:「果然有個洞!果然有個洞。」桃根仙道:「我去把六隻老鼠揪了出來。」頭一低,已從洞中鑽了進去。桃幹仙等五人誰肯落後?紛紛鑽進。洞內似乎極大,六個人進去之後,但聽得腳步之聲,但隨即六個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來。桃枝仙道:「裏面黑漆漆地,深不見底。」桃葉仙道:「既是黑漆漆地,又怎知一定很深?說不定再走幾步,便到了盡頭呢。」桃枝仙道:「你既知再走幾步便到盡頭,為何不再走幾步,以便知道盡頭所在?」桃葉仙道:「我說的是『說不定』,卻不是『一定』,『說不定』與『一定』之間,大有分別。」桃枝仙道:「你既知是『說不定』,又何必多說?」桃根仙道:「吵甚麼?快點兩根火把,進去瞧瞧。」桃實仙道:「為甚麼只點兩根,點三根不可以麼?」桃花仙道:「既然點得三根,為什麼便點不得四根?」

  六個人口中不停,手下行動卻也十分迅捷,片刻之間,已拆下桌腿,點起了四根火把,六個人便如小兒一般,你爭我奪,搶了火把,鑽入洞中。令狐沖尋思:「瞧這模樣,明明是少林寺的一條秘密地道。當日我在孤山梅莊被困,也是經過一條長長的地道。看來盈盈便是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顆心怦怦大跳,當即鑽入洞中,加快腳步,追了上去。這地道甚是寬敞,與梅莊地下的狹隘潮濕全然不同,只是洞中霉氣甚重,吸在胸中,極不舒服。他急奔一陣,已追到了桃谷六仙。只聽那桃實仙道:「那六隻老鼠怎地還是不見,只怕不是鑽到這洞裏來的。」桃枝仙道:「那麼咱們回出去,到別的地方找找。」桃幹仙道:「到了盡頭再回去卻也不遲。」六個人又行一陣,突然之間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禪杖當頭直擊下來。桃花仙走在最前,急忙向後一躍,重重撞在桃實仙胸前。只見一名僧人手執禪杖迅速踏入右邊山壁之中。桃花仙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賊禿驢,卻躲在這裏暗算老爺。」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聲響,左邊山壁中又有一條禪杖擊了出去。這一杖將桃花仙的退路盡數封死,他無可退避,只得向前縱出,左足剛落地,右側又有一條禪杖飛出。

  這時令狐沖已看得清楚,使禪杖的僧人並非活人,乃是以機括操縱的鐵人,只是裝置得極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的機括,便有禪杖擊出,而且進退呼應,每一杖都是極精妙厲害之著。桃花仙抽出腰刀擋架,但聽得噹的一聲大響,腰刀給擊成了曲尺之形,原來禪杖份量極重,下擊之力更是沉猛無比。

  桃花仙叫聲「啊喲」,著地滾倒,又有一柄禪杖摟頭擊了下來。桃根仙、桃枝仙各抽腰刀,搶過去相救兄弟,雙刀齊上,加之其時那禪杖下擊之勢已衰,這才擋住,不讓擊在桃花仙身上。但一杖甫過,二杖又至,桃幹仙、桃葉仙、桃實仙三人手足情深,三股風般撲將進去。五柄單刀使將開來,與兩壁擊來的禪杖鬥了起來。那些使禪杖的鐵和尚雖是死物,但當時裝置之人卻是心思機靈之極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絕藝,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點,是以這些鐵和尚一杖既出,盡屬妙著,更有一樁極厲害處,鐵和尚的手臂和禪杖均係純鋼所鑄,數百斤的重量再加機括牽引,下擊力道之強,遠勝大力高手。桃谷六仙武功雖強,可是單刀碰到禪杖之上,直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頃刻間便彎曲斷折。六個人叫苦連天,要想退出,後路呼呼風響,盡是禪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幾個鐵和尚參與夾擊。

  令狐沖眼見勢危,又看出這些鐵和尚的招數固是極精,每一招中均具極大破綻,當即抽出長劍刷刷兩劍,剌向兩個鐵和尚的手腕,只聽得噹噹兩聲,劍尖都剌在鐵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濺,長劍卻彈了轉來。便在此時,猛聽得桃實仙啊的一聲大叫,已被禪杖擊中,倒在地下。令狐沖本已心下驚惶,這一來神智更亂,眼見禪杖晃動,想也不想,又是兩劍剌出,錚錚兩聲,仍是刺中了鐵和尚的要害,但這兩下劍術中的至精至妙之著,只是刮去了鐵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鐵銹,頭頂風響,一杖罩將下來。令狐沖大驚,踏前閃避,左前方又是一杖擊到。

  驀地裏眼前一黑,接著什麼也看不到了。原來桃谷六仙攜入四根火把,搶前接戰鐵和尚之時都拋在地下,這些火把其實便是燃著的桌腳,橫持在手時可以燒著,一拋落地,不久便即熄滅。令狐沖搶上之時,已有三根火把熄滅,避得幾杖時連第四根火把也熄滅了。他武功的精要之處在於看通敵人招數的來路,識破敵招中的破綻,先前長劍雖然剌不倒和尚,但仗著料知敵招來勢,一一閃避開去,此刻眼前一黑,登時全然的手足無措,接著左肩一陣劇痛,身子向前俯跌了下去,但聽得「啊喲」,「哼!」「我的媽啊!」喊叫連連,桃谷六仙一一都被擊倒。

  令狐沖俯伏在地,只聽得背後呼呼風響,盡是禪杖掃掠之聲,一時之間,他便覺如在夢魘之中,全身絲毫動彈不得,心下惶怖已達極點,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但聽得風聲漸輕,嘰嘰格格之聲不絕,似是各個鐵和尚回歸了原位。忽然間眼前一亮,有人叫道:「令狐公子,你在這裏麼?」令狐沖大喜,叫道:「我—我在這裏——」但聽得自己的聲音微弱之極,幾乎不相信發自自己口中。他伏在地下,不敢稍動,只聽得腳步聲響,幾個人走了進來,聽得計無施「咦」的一聲,甚是驚奇。令狐沖道:「別—別過來—機關—機關厲害得緊。」

  原來計無施等久候令狐沖不歸,心下掛念,一路尋將過來,在達摩堂中發現了地道的入口,眼見令狐沖和桃谷六仙橫臥於地,頭臉上盡是鮮血,無不駭然。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你怎麼了?」令狐沖道:「站住別動,一動便觸發了機關。」祖千秋道:「是!我用軟鞭拖你出來可好?」令狐沖道:「最好不過!」祖千秋軟鞭甩出,捲住桃枝仙的左足,將他著地拖出。

  要知桃枝仙躺在地道的最外處,祖千秋將他拉了出來,這才用軟鞭捲住令狐沖右足,叫聲「得罪了!」又將他拉出。如此陸續將餘下桃谷五仙都拉了出來,並未觸動機括,那些裝在兩壁的鐵和尚也就沒再躍出傷人。

  令狐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忙去察看桃谷六仙。六個人肩頭,背上都被鋼杖擊傷,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淵內力相抗,受傷雖然不輕,卻無一致命,過不多時,一個個都醒轉了。桃根仙睜眼不見鐵和尚,便即吹牛:「這個鐵做的和尚好生厲害,可都教桃谷六仙給破了。」桃花仙倒還有三分自知之明,覺得不便盡居其功,說道:「令狐公子也有一點功勞,只不過功勞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令狐沖強忍肩頭疼痛,笑道:「這個自然,誰又及得上桃谷六仙了。」

  祖千秋問:「公子,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令狐沖將情形簡略說了,道:「多半聖姑便給囚在其內。咱們怎生想個計較,將這些鐵和尚破了。」祖千秋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道:「原來鐵和尚還沒破去。」桃幹仙道:「要破鐵和尚,復有何難?我們只是一時還不想出手而已。」桃實仙道:「是啊,桃谷六仙所到之處,無堅不摧,無敵不克。」計無施道:「不知這些鐵和尚到底怎樣厲害法,請桃谷六仙再衝進去引動機括,讓大夥兒開開眼界如何?」但桃谷六仙適才吃過苦頭,那肯再上前去領略那鋼杖飛舞,無處可避的困境。桃幹仙道:「眾位,貓捉老鼠,大家都見過了,可是老鼠咬貓,有人見過沒有?」桃葉仙道:「我們七個人,適才便見了,當真是大開眼界,畢生未睹。」他六兄弟另有一項絕技,遇上難題無法對答,那便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扯了開去。

  令狐沖道:「請那一位到外邊去搬幾塊大石來,都須一二百斤的。」當下便有三人出去,搬了三塊大石進來,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筍,每一塊至少有二百斤重。令狐沖端起一塊,運起內力,著地滾去。只聽得轟隆隆一聲響,引發機括,兩壁軋軋連聲,鐵和尚一個個閃將出來,眼前杖影晃動,呼呼風變不絕,一柄鋼杖越舞越快,過了良久,一個個鐵和尚才縮入石壁之中。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馳,矯舌不下。

  計無施道:「公子,這些鐵和尚有機括牽引,以在下之見,機括之力有時而盡,須得以絞盤絞緊機簧鐵鍊,鐵人方能再動。只須再用大石滾動幾次,機簧力道一盡,鐵和尚便不能動了。」令狐沖急於要救盈盈脫險,說道:「我看鐵和尚出杖之勢毫不緩慢,不知要再舞幾次,機簧力道方盡,再試七八次,天也亮了。那一位兄長有寶刀寶劍,請借來一用。」當即有人越眾而前,拔刀出鞘,道:「盟主,在下這口兵刃頗為鋒利。」令狐沖見那人高鼻深目,頦下一部黃鬚,似是西域人氏,接過那口刀一看,果然冷氣森森,大非尋常,道:「多謝了,要借兄長寶刀,去削鐵人,若有損傷莫怪。」那人笑道:「為接聖姑,大夥兒性命尚且不惜,刀劍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令狐沖點了點頭,向前踏出,桃谷六仙齊叫:「小心!」令狐沖又踏出兩步,呼的一聲,一柄禪杖當頭擊下。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見到,毫不思索的舉刀一揮,嗤的一聲響,鐵和尚右腕應要而斷,鐵手和鋼杖掉在地下。令狐沖讚道:「好寶刀!」

  他初時尚恐這單刀不夠鋒利,不能一舉削斷鐵和尚的手腕,待見此刀削鐵如泥,實是希世奇珍,不出得精神大振,刷刷兩聲,又已削斷了兩隻鐵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劍,所使的全是「獨孤九劍」中的招數。這些鐵和尚不絕從兩壁進攻,但手腕一斷,禪杖跌落,兩隻手臂雖然仍是上下揮舞,但既無禪杖,也就全無威脅之力了。令狐沖眼見越向前行,鐵和尚所出的招數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畢竟是鐵鑄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綻大露,手腕一斷之後,機括雖是不住作響,卻全成廢物了。群豪手執火把,跟隨其後,替他照明,削斷了百餘隻鐵手之後,石壁中再無鐵和尚躍出。有人一數,鐵和尚共是一百單八名之數。群豪在地道中齊聲歡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

  令狐沖亟盼及早見到盈盈,接過一個火把,搶前而行,但卻一路也步步為營,生恐又觸上甚麼機關,地道不住向下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有餘,地道通入了幾個天生的洞穴,始終沒再遇到甚麼機關陷阱。突然之間,前面透過來淡淡的光芒,令狐沖快步搶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軟,竟是踏在一層積雪之上,同時一陣清新的寒氣灌入胸膛,身子竟然已在空處。他四下一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紛飛飄落,跟著聽得淙淙水響,卻是處身在一條山溪之畔。霎時之間,心下好生失望,原來這地道並非通向囚禁盈盈之處。卻聽得計無施在身後說道:「大家傳下話去,千萬別出聲,多半咱們已在少室山下。」令狐沖心道:「難道咱們已然脫險?」

  計無施道:「公子,隆冬之際,山上的溪流不會有水,看來咱們通過地道,已到了山腳。」祖千秋道:「是了,咱們誤撞,找到了少林寺出寺的秘密地道。」令狐沖道:「那就快快傳話進去,要大夥兒從地道中出來。」計無施命眾人散開探路,再命數十人遠遠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敵人陡然夾攻,若將地道的前後都給堵死,未及出來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過不多時,已有探路的人回報,確是到了少室山山腳,處身之所是在後山,抬頭可以望到山頂的寺院。群豪均知尚有不少同伴未曾脫險,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這時從地道中出來的豪客漸漸增多,跟著連傷者和死者的屍體已都抬了出來。群豪死裏逃生,雖不縱聲歡呼,但竊竊私議,無不喜形於色。

  漠北雙熊中的黑熊說道:「盟主,那些龜兒子還道咱們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們的屁股,斬斷龜兒子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惡氣。」令狐沖搖手道:「咱們來到少林是為迎接聖姑,聖姑既然接不到,當再繼續尋訪,不必多所殺傷。」白熊道:「哼,好歹我要捉幾個龜兒子來吃了,否則給他們欺負得太過厲害。」令狐沖道:「請各位傳下號令,大夥兒分別散去,遇到正教門下,最好不要打鬥動粗。有誰聽到聖姑的消息,務須廣為傳佈。我令狐沖有生之日,不論經歷多大艱險,定要助聖姑脫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來了麼?」計無施走到地道出口之處,向內叫了幾聲,隔了半晌,又叫了幾聲,裏面無人答應,這才回報:「都出來了!」令狐沖童心忽起,說道:「咱們一齊大叫三聲,好教正教中人嚇一大跳。」租千秋笑道:「妙極!大夥兒跟著盟主齊聲大叫。」令狐沖運起內力叫道:「大家跟著呼叫,一、二、三!『喂,我們下山來啦!』」

  數千人跟著齊聲大叫:「喂,我們下山來啦!」令狐沖又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吧!」群豪跟著大叫:「你們便在山上賞雪吧!」令狐沖再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令狐沖笑道:「走吧!」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數千人也跟著罵了起來:「你們這批烏龜兒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這等粗俗下流的罵人之聲,由數千人齊聲喊了出來,聲震山谷,當真是前所未有,駭人聽聞。令狐沖大聲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吧!」群豪喊得興起,跟著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夥兒走吧!」眾人叫嚷了一陣,眼見半山裏並無動靜,天色漸明而大雪仍是紛紛飄落,有些人便漸漸散去。令狐沖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盈盈的所在,其次是須得查明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是何人所害,要辦這兩件大事,該去何處才是?」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少林僧和正教中人一知我們都下了少室山,既是圍殲不成,自然都會回入少林寺去。說不定他們將盈盈帶在身邊。辦此二事,須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讓祖兄他們同行。」當將寶刀還了給那西域豪士,當下向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藍鳳凰、黃伯流等一干人作別,說道:「大家分頭努力,迎到聖姑之後,再行歡聚痛飲。」計無施道:「公子,你要到那裏去?」令狐沖道:「請恕小弟眼下不便明言,日後自當詳告。」眾人不敢多問,當即拱手而別。令狐沖展開輕功,竄入了樹林之中,隨印縱身上樹,以免在雪地裏留下足跡。他藏身在枝葉濃密之處,過了好半晌,耳聽得群豪喧嘩之聲漸歇,終於寂然無聲,料想各人已然散去,當下緩步回向地道的出道處,果然已無一人。那出口處是隱藏在兩塊大石之後,長草掩映,不知內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絕不會發現。令狐沖此時手中已無兵刃,在地下拾了一根樹枝,拗成四尺來長,拿在手中,又回入地道。

  他快步前行,回到達摩堂中,側耳傾聽,只聽得前殿隱隱已有人聲,想來正教中人行事十分持重,一路緩緩查將過來,只怕有人佈下陷阱,中了機關。令狐沖運力雙臂,將達摩像慢慢推回原處,心下盤算:「要偷聽正教諸門派掌門人的談話,該躲在何處最好?少林寺中千房百舍,便不知他們將在那一間屋子中會商。」想起當日方生大師引著自己去見方丈,依稀記得方丈打坐的處所,當即奔出達摩堂,逕向後行。可是奔了一陣,少林寺中房舍實在太大,始終找不到方丈的禪房。耳聽得腳步聲響,外邊有十餘人走近,他處身之所乃是一座偏殿,殿上懸著一面金字木匾,寫著:「清涼境界」四字,四顧無處可以藏身,一縱身便鑽入了木匾之後。

  耳聽得腳步聲漸近,有七八人走了進來。一人說道:「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們四下裏圍得鐵桶也似,居然還是給他們逃了下山。」另一人道:「看來少室山上有什麼地道秘徑,通向山下,否則這些人怎麼逃得出去?」又一人道:「地道秘徑是決計沒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餘年,可從來沒聽見有什麼秘密的下山路徑。」先前那人道:「既然稱得上秘徑,尋常人等也就不會知道啦。」

  令狐沖聽這幾人對答之言,知道其中一人乃少林寺僧人,其餘數人當是少林派約來的幫手了。只聽那少林僧道:「就算小僧不知,難道我們當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徑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會知照各派首領,怎能容這些邪魔外道從容脫身?」另一人嘿嘿的笑了一聲。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給我出來!」

  令狐沖大吃一驚:「原來我蹤跡他們發現了?」正想縱身躍出,忽聽得東側的木匾之後傳出哈哈一笑,一人說道:「老子透了口大氣,吹落了幾片灰塵,居然給你們見到了,眼光倒厲害得很哪!」這聲音甚是清亮,正是向問天的口音。令狐沖又驚又喜,心道:「原來向大哥早就躲在這兒,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這裏多時,卻沒聽了出來。若不是灰塵跌落,諒來這些人也絕不會知覺——」便在這心念電轉之際,忽聽得嗒嗒兩聲,東西兩側忽有一人躍下。跟著有三人齊聲呼喝:「什——」「你——」「幹——」但這三人的呼喝之聲都只吐得一個字,隨即啞了。令狐沖忍不住探頭出去,只見大殿中兩條黑影飛舞,一人是向問天,另一人身材高大,卻是任我行。這兩人出掌無聲,但每出一掌,殿中便有一人倒下,頃刻之間,殿中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動,三人則是仰面向天,都是雙目圓睜,神情十分可佈,臉上肌肉一動不動,顯然均被任向二人一掌擊斃。任我行微微一笑,說道:「盈兒,下來吧!」西首木匾之中,又有一人飄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見的盈盈。

  令狐沖心情大是激動,但見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全無血色。他正想躍下和她相見,任我行回過身來,向著他藏身之處搖了搖手。令狐沖不明其意,尋思:「他們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後,他們自是都知道了。任老先生叫我不可出來,卻是何意?」但剎那之間,他便明白了任我行的用意,只見殿門中幾個人快步搶進。他一瞥之下,見到了師父師娘岳不群夫婦和少林方丈方證大師,其餘尚有不少人眾。他不敢多看,立即縮頭匾後,一顆心劇烈跳動,心想:「盈盈他們陷身重圍,我——我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脫險。」只聽得方證大師說道:「阿彌陀佛!三位施主好厲害的七煞掌。女施主既已離去少林,卻何以去而復回?」盈盈道:「我何以去而復回,正要請方丈大師指教。」方證道:「此言老衲可不明原由。這兩位想必是黑木崖上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無緣識荊,來到少林是客,便請坐下說話。」令狐沖心下暗暗佩服:「方證大師果是有道高僧,跟見本派弟子屍橫就地,竟然絲毫不動聲色,對付來襲殺人的對頭,仍是如此彬彬有禮。」

  向問天道:「這位是朝陽神教任教主,在下向問天。」他二人在武林中的名頭,當真是響亮無比,只是退隱已久,方證大師、岳不群夫婦他們均不相識。眾人一聽到向問天這兩句話,便有數人輕輕「咦」的一聲,其餘各人卻是十分鎮定,心下雖然震驚,外形卻是絕不顯露。方證說道:「原來是任教主,向左使,光臨敝寺,老衲大感榮寵。不知兩位有何見教?」任我行道:「老夫不問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後起之秀,都不識得了,不知這幾位小朋友都是些什麼人。」這幾句話,說得老氣橫秋之極。方證說道:「既是如此,待老衲替兩位引見。這一位是武當派掌門道長,道號上沖下虛。」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貧道年紀或許比任先生大著幾歲,但執掌武當門戶,確是任先生退隱之後的事。後起是後起,這個『秀』字,可不敢當了。呵呵。」令狐沖一聽他的聲音,心想:「這位武當掌門道長的聲音好熟,我定然聽過他的說話。」隨即恍然:「啊喲!我在武當山下遇到三人,一個挑柴,一個挑菜,另一位騎驢的老先生,劍法精妙無比,原來竟然便是武當派掌門。」霎時之間,他心頭湧起了一陣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要知武當派和少林派齊名數百年,一柔一剛,各擅勝場。五嶽劍派名頭雖響,與少林、武當卻總還差著一截。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所以千方百計要將五派併而為一,創立一個五嶽派,其用意恐怕便在欲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他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戰勝了這位劍法獨步當時的沖虛道長,當真是喜不自勝。卻聽任我行道:「這位左大掌門,咱們以前是見過面的。左師傅,近年來你『大嵩陽神掌』又精進不少了吧?」令狐沖又是微微一驚:「原來嵩山派掌門左師伯也到了。」只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道:「聽說任先坐為屬下所困,蟄居多年,此番復出,實是可喜可賀。『大嵩陽神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記了。」任我行笑道:「江湖上那可寂莫得很啊。老夫一隱,就沒一人能和左兄對掌,可嘆啊可嘆。」左冷禪道:「江湖上武功與任先生相埒的,數亦不少,只是如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幾位有德之士,絕不會無故來教訓在下就是了。」任我行道:「很好。幾時有空,要再試試你的新招。」左冷禪道:「自當奉陪。」聽他二人對答之言,顯然以前二人曾有一場劇鬥,誰勝誰敗,從言語中卻聽不出來。方證大師繼續說道:「這位是泰山掌門人天門道長,這位是華山派掌門人岳先生,這位便是岳夫人,當年的寧女俠,任先生想必知聞。」任我行笑道:「寧女俠我是知道的,岳什麼先生,可沒聽見過。」令狐沖心下不快,暗想:「我師父成名在師娘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罷了,卻絕無只知寧女俠,不知岳先生之理。他被困西湖湖底,也不過是近十年之事,那時我師父早就名滿天下。顯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師父招惹。」岳不群淡然說道:「晚生賤名,原不足以辱任先生清聽。」任我行道:「岳先生,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可知他的下落。聽說此人從前是你華山派的門下。」岳不群道:「不知任先生要問的是誰?」任我行道:「此人仁義過人,智勇雙全,武功既高,人品又是世所罕有。有些睜眼瞎子妒忌於他,將他排擠,我姓任的卻和他一見如故,一心一意要將我這個寶貝女兒許配給他——」

  令狐沖聽他說到這裏,心中怦怦亂跳,隱隱覺得即將有件十分為難之事出現。

  只聽任我行續道:「這個年青人,有情有義,聽說我這個寶貝女兒給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領了數千位英雄豪傑,來到少林寺迎妻。只是一轉眼間,卻不知去向,我這個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極,所以要向你打聽打聽。」岳不群仰天哈哈一笑,說道:「任先生神通廣大,怎地連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見了?昨日在少室山上,在下倒見過一個年輕人,右手持劍,左手摟著一個美貌姑娘,聽說是甚麼五毒教的藍教主。任先生,你可得小心些,可別讓你的乘龍快婿給甚麼綠孔雀、藍鳳凰拐跑了。」

  令狐沖心道:「師父為什麼這樣說?他明明見到藍姑娘中箭受傷,我是在救她性命,卻何以說得我如此不堪?是了,師父很魔教入骨,認定他們個個不是好人,他決計不願我娶魔教教主之女為妻。」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親眼見到令狐沖單身奔進殿來,藏身於木匾之後,對岳不群之言自是不信。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這個少年風流倜儻,到處留情,當真是名師出高徒,盡得師門真傳。」岳不群忍不住向妻子瞧了一眼。岳夫人明知丈夫規行矩步,是個方正君子,平素便對本門的女弟子也不多瞧一眼,任我行這麼說,自是一派胡言,見丈夫眼光射來,便對之微微一笑。岳不群轉過頭來,說道:「任先生所說的少年,是敝派棄徒令狐沖這小賊麼?」任我行笑道:「明明是珠玉,你卻當是瓦礫,老弟的眼光,可也差勁得很了。我說的這少年,正是令狐沖。哈哈,你罵他是小賊,不是罵我為老賊麼?」岳不群道:「這小賊貪戀女色,為了一個女子,竟然鼓動了江湖上一批旁門左道,狐群狗黨,來到天下武學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搗亂,若不是嵩山左師兄安排巧計,這千年古剎,若是給他們燒成了白地,豈不是萬死莫贖的大罪?」向問天接口道:「岳先生此言差矣!別說令狐公子來到少林只是迎接任姑娘,絕無妄施搗亂之心,即令這批江湖朋友行為越軌,堂堂少林派好手逾千,難道不會護寺?你且瞧瞧,許多朋友們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損毀了一草一木?連白米也沒吃一粒,清水也沒喝一口。」忽然有人說道:「朋友們一來,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東西。」令狐沖聽這人聲音尖銳,辨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心道:「這人也來了。」向問天道:「請問余觀主,少林寺多了些什麼?」余滄海道:「牛矢馬溺,遍地黃白之物。」當下便有幾個人笑了起來。令狐沖心下微感後悔:「我只約束兄弟不可損壞物事,卻沒想到叫他們不得隨地便溺。這些粗人拉開褲子便撒,可污穢了這清淨佛地。」

  方證大師說道:「令狐公子屬下的眾位朋友光臨少林,老衲終日憂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現火光燭天的慘狀。但眾位朋友於少林物多不損毫末,定是令狐公子瞧菩薩面上,極力約束所致,合寺上下,無不感激。日後見到令狐公子,自當親謝。余觀主戲謔之言,向先生不必介意。」

  向問天道:「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與眾不同,氣度胸襟,與什麼偽君子、什麼真小人,那是全然有別了。」方證又道:「老衲卻有一事不明,恆山派的兩位師太,何以竟會在敝寺圓寂?」盈盈「啊」的一聲尖叫,道:「什——什麼?定閒、定逸兩——兩位師太死了?」方證道:「正是。她兩位的遺體,在寺中發見,推想她兩位圓寂之時,正是眾位江湖朋友進入敝寺的時刻。難道令狐公子未及約束屬下,以致兩位師太眾寡不敵,命喪於斯麼?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盈盈道:「這——這可真奇了。那日小女子在貴寺後殿與兩位師太相見,蒙方丈大師慈悲,說道瞧在兩位師太面上,放小女子身脫牢籠——」令狐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向方丈求情,原來方丈果真是放了盈盈出去。只是她二人卻在這裏送了性命,確是為了我和盈盈而死。到底害死她二位的兇手是誰?我——我非為她二位報仇不可。」

  只聽得盈盈道:「兩位師太帶同小女子離開少室山,第三日上,便聽說令狐——令狐公子率領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來迎接小女子。定閒師太言道:我們須得兼程前往,截住眾人,否則驚擾了少林寺的高僧,那可心中不安。但這天晚上,我們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說眾人從四面八方分道而來,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兩位師太便即計議,說道江湖豪士龍蛇混雜,良莠不齊,只怕其中有不肖之徒乘機上少林寺搗亂,我們可太也對不起方丈大師。當下定閒師太吩咐小女子趕著去和他—和令狐公子相見,請眾人立即散去。兩位師太則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師座下效一臂之力,維護佛門福地的清淨。」

  她娓娓說來,聲音清脆,吐屬優雅,只是想到兩位師太已死,語調中帶著幾分感傷之意,說到「令狐公子」之時,卻又掩不靦腆之情。令狐沖在木匾之後聽著,不由得心情激盪。

发表于 2007-2-14 2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回 狡計取勝

  方證道:「阿彌陀佛!兩位師太一番好意,老衲極是感激。少林寺有難的訊息一傳出,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齊來援手,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幸得菩薩保佑,雙方未曾大動干戈,免去了一場流血浩劫。唉,兩位師太深得恆山派真傳,武林中弱了這兩位健者,可惜,可嘆。」盈盈又道:「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當天晚上便受敵劫持,寡不敵眾,為奸人所擒,又給囚禁了數日,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向叔叔和我父女來到少林還不到半個時辰,既不知眾人如何離去,更不知兩位師太的死訊。」方證說道:「如此說來,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了。」盈盈道:「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圖報。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雙方言語失和,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絕不會不加勸阻。」方證道:「那也說得是。」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報德,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向問天道:「奇怪,奇怪!余觀主是幾時入的朝陽神教?」余滄海怒道:「什麼?誰說我入了魔教?」向問天道:「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但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無人不知,加此說來,余觀主必是我的教友了。很好,很好,歡迎之至。」余滄海怒道:「胡說八道,亂放狗屁!」向問天怒道:「我說歡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余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這不是恩將仇報,卻是什麼?可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的爭執,便道:「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卻不知又是何故?」任我行道:「老夫在江湖上獨往獨來,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豈不是死有餘辜?」方證道:「阿彌陀佛,原來只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任先生就下此毒手,那豈不是太過了一些嗎?」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方丈大師說是太過,就算是太過好了。你對小女沒有留難,老夫承你情,這一次不跟你多辯,雙方就算扯直。」

  余滄海道:「你——你——」他本想說:「你不與方證大師爭辯,雙方就算扯直,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但看到任我行目光如電,想起他昔日的威名,心下怯意頓生,只說了兩個「你」字,便住口不往下說了。方證道:「任先生既說扯直,就算是扯直便了。只是三位來到敝寺,殺害八人,此事卻又如何了斷?」任我行道:「那又有甚麼了斷?我朝陽神教教下徒眾甚多,你們有本事,儘管也去殺八人來扯數便了。」方證道:「阿彌陀佛。胡亂殺人,大增罪孽。左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兩位是貴派門下的,你說該當如何?」

  左冷禪尚未答話,任我行搶著說道:「人是我殺的。為甚麼你去問旁人該當如何,卻不來問我?聽你口氣,你們似是恃著人多,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是也不是?」方證道:「豈敢?只是任先生復出,江湖上從此多事,只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施主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盤桓,誦經禮佛,教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任我行仰天大笑,說道:「妙,妙,這主意甚是高明。」方證續道:「令愛在敝寺後山駐足,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唉,冤冤相報,糾纏不已,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我派這幾名弟子死於令愛手下,也是前生的孽緣,只是——只是女施主殺孽太重,動輒傷人,若在敝寺修心養性,於大家都有好處。」任我行笑道:「如此說來,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方證道:「正是。只是此事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說,令愛當日負令狐公子來寺求救,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公子的性命,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說道抵命倒是不必,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許可,不得擅自離山。她當即一口答應。任小姐,這話可是有的?」

  盈盈蒼白的臉上湧起一層紅暈,低聲道:「不錯。」余滄海冷笑道:「倒是有情有義得緊。只可惜這令狐沖行止不端,當年在衡陽城中嫖妓宿娼,貧道親眼所見,卻是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向問天笑道:「是余觀主在妓院中親眼目睹,並未看錯?」余滄海道:「當然,怎會看錯?」向問天低聲道:「余觀主,原來你常逛窯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中的相好是誰?相貌可不錯吧?」余滄海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向問天道:「好臭,好臭!」余滄海人緣本來甚壞,正教中人見他一再為向問天所窘,均是暗暗好笑,大有幸災樂禍之意,都想:「你去和魔教中人鬥口,他們這種人無惡不作,無話不說,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令狐沖在木匾之後,聽得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負著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雖早已聽人說過,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而盈盈又直承其事,比之聞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濕潤。方證說道:「任先生,你們便在少室山上隱居,大家從此化敵為友,只須你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擔保無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從此樂享清淨之福,豈不是皆大歡喜?」左冷禪、岳不群等聽方證大師說得十分誠摯,均想:「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當真迂得厲害。這樣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想要說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那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

  任我行微笑道:「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該遵命才是。」方證喜道:「那麼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任我行道:「不錯。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再多就不行了。」方證大為失望,道:「三個時辰?那有什麼用?」任我行笑道:「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與諸位朋友盤桓,只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這叫做無可如何。」方證茫然道:「老衲這可不明白了。為什麼與施主的大號有關?」任我行道:「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不好。我姓了個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當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現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喜歡走到那裏,就走到那裏。」方證怫然道:「原來任先生是消遺老衲來著。」任我行道:「不敢,不敢。老夫於當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沒有幾個,數來數去只有三個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還有三個半,是老夫不佩服的。」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絕無譏嘲之意。方證合什道:「阿彌陀佛,老衲可不敢當。」眾人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佩服三個半,不佩服三個半,心下都是十分好奇,連令狐沖在內,都想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證之外,更有何人。只聽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任先生,你還佩服那幾位?」任我行笑道:「抱歉得很,閣下不在其內。」那人道:「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任我行也:「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中,你也不在其內。你再練卅年功夫,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那人默然不語。眾人均想:「原來要叫你不佩服,卻也不易。」

  方證道:「任先生所言,倒是頗為新穎。」任我行道:「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不佩服的又是誰?」方證道:「正要敬聆施主的高論。」任我行道:「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經,內功己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不像老夫這樣囂張,那是我佩服的。」方證搖手道:「不敢當。」任我行道:「第二個我佩服的,是篡了我朝陽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大出意料之外,大家都知他為東方不敗所算,囚禁多年,心中定然恨之入骨,那知他竟然心中對之佩服。任我行道:「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是機敏無比,只道普天下已無抗手,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險些兒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老夫對他敢不佩服?」方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任我行道:「第三位我佩服的,乃是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眾人又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適才言語之中,對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那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岳夫人突然說道:「你不用說這種反語,譏剌於人。」任我行笑道:「哈哈,岳夫人,你還道我說的是尊夫麼?他—他可差得遠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風老先生劍術比我高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並無虛假。」方證道:「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麼?」他問這句話時,向任我行瞧瞧。又向岳不群與岳夫人瞧瞧。岳不群道:「風師叔祖於數十年前便已———便已歸隱,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任我行冷笑道:「風老先生是劍宗,你是氣宗。華山劍氣二宗勢不兩立。他老人家若在人世,於你何幸之有?」

  岳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心下怔忡不定,尋思:「這個魔頭人品雖是邪惡,但素聞他自負身份,從來不打誑語。難道風清揚確是尚在人世?」他本來修養極高,喜怒不形於色,但乍聞這件與本門關係密切的大事,終於掩不住不安之態。任我行笑道:「你放心。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你還道他會希罕搶你這華山派掌門來做麼?」岳不群神情肅然,說道:「在下才德庸駑,若得風師叔祖耳提面命,那真是天大的喜事。任先生,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祖,華山門下,盡感大德。」任我行搖頭道:「第一,我不知風老先生在那裏。第二,就算知道,也絕不跟你說。明槍好躲,暗箭難防。真小人容易對付,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岳不群默然,他既是彬彬君子,自不會和冒犯他的人斤斤計較。

  任我行側身過來,對著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道:「老夫第四個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當派太極劍頗有獨到之妙,你老道卻潔身自愛,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閒事。只不過你不會教徒弟,武當門下沒有甚麼傑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鶴駕西歸,太極劍法只怕要失傳。再說,你的太極劍法雖高,未必勝得過老夫,所以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個。」沖虛道人笑道:「能得任先生佩服一半,貧道已是臉上貼金,多謝了!」

  任我行道:「不用客氣。」轉頭向左冷禪道:「左大掌門,你不用臉上含笑,肚裏生氣,你雖不屬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居其首。」左冷禪笑道:「在下受寵若驚。」任我行道:「你武功了得,心計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併五嶽劍派,要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種種詭計,不是英雄豪傑的行徑,可教人十分的不佩服。」左冷禪笑道:「在下所不佩服的當世三個半高人之中,閣下卻只算得半個。」任我行搖頭道:「拾人牙慧,全無創見,所以你不令人佩服了。」左冷禪笑道:「閣下東拉西扯,是在拖延時辰呢,還是在等救兵?」

  任我行冷笑道:「你說這話,是想倚多為勝,圍攻我們三人嗎?」左冷禪道:「閣下來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們這些人不放在眼裏了。你說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你殺了我嵩山派門下弟子,眼放著左冷禪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高招。」任我行向方證道:「方丈大師,這裏是少林寺呢,還是嵩山派的下院?」方證道:「施主明知故問了,這自然是少林寺。」任我行道:「然則此間事務,是少林方丈作主,還是嵩山派掌門作主?」方證道:「雖是老衲作主,但眾位朋友不論有何高見,老衲都是要聽的。」任我行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錯,果然是高見,明知單打獨鬥是輸定了的,便要群毆爛打。姓左的,你今日攔得住任我行,姓任的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白刎。」

  左冷禪冷冷的道:「咱們眼前十個人在此,攔你是攔不住,要殺你女兒,卻也不難。」方證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知道左冷禪所言確是實情,下面九人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絕頂高手。任我行武功再高,最多不過全身而退。向問天是否能夠保命脫困,已是難言,盈盈是更加沒指望了。

  任我行道:「那妙得很啊。左大掌門有個兒子。岳君子有個女兒。余觀主好像有幾個愛妾。天門道長沒有兒子女兒,心愛徒弟卻是不少。莫大先生有老父、老母在堂。崑崙派乾坤一劍震山子有個一脈單傳的孫子。還有這位丐幫的解大幫主呢,向左使,解幫主世上有甚麼捨不得的人啊?」向問天道:「聽說丐幫中的青蓮使者、白蓮使者兩位,雖然不姓解,卻都是解幫主的私生兒子。」任我行道:「你沒弄錯吧?咱們可別錯殺了好人?」向問天道:「錯不了,屬下已查問清楚。」任我行點頭道:「就算殺錯了,那也沒有法子。咱們殺他丐幫中三四十人,總有幾個殺對了的。」向問天道:「教主高見!」

  他一提到各人的親屬,左冷禪、解幫主等無不凜然,情知此人言下無虛,眾人攔他是攔不住的,若是殺了他的女兒,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慄。一時殿中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

  隔了半晌,方證說道:「冤冤相報,無有已時,任施主,我們不傷任大小姐,卻要屈三位大駕,在少室山留居十年。」任我行道:「不行,我殺性已動,忍不住要將余觀主那四個如花如玉的愛妾一一殺了。岳先生的令愛,更是不容她活在世上。」令狐沖心下大驚,不知這個喜怒難測的大魔頭只不過是危言聳聽,還是真的要大開殺戒。

  沖虛道人說道:「任先生,咱們來打個賭,你瞧如何?」任我行搖頭道:「老夫賭運不佳,打賭沒有把握,殺人卻有把握。殺高手沒有把握,殺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卻挺有把握。」沖虛道人道:「那些人沒有甚麼武功,殺之不算英雄。」任我行道:「雖然不算英雄,卻可教我的對頭一輩子傷心,老夫就開心得很了。」沖虛道人道:「你自己沒了女兒,也沒甚麼開心。沒有女兒,連女婿也沒有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見得有甚麼光采。」任我行道:「沒有法子,沒有法子。我只好將他們一古腦都殺了。誰教我女婿對不住我女兒呢?」

  沖虛道人道:「這樣吧,我們不倚多為勝,你也不可胡亂殺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決勝取。你們三位,和我們之中的三個人比鬥三傷,三賽兩勝。」方證忙道:「是極,沖虛道兄高見大是不凡。點到為止,不傷人命。」任我行道:「我們三人若是敗了,便須在少室山上留居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沖虛道人道:「正是。若是三位勝了兩場,我們自是服輸,任由三位下山。這八名弟子,只好算是白死的了。」

  任我行道:「我心中對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覺得你所說的話,也有一半道理。那你們這一方是那三位出場?由我挑選成不成?」左冷禪道:「方丈大師是主,他是非下場不可的。老夫的功夫擱下了十幾年,也想試上一試。至於第三場嗎?這場賭賽既是沖虛道長出的主意,他終不成袖手旁觀,出個難題讓人家頂缸?只好讓他的太極劍法露上一露了。」他們這邊十人之中,雖然個個不是庸手,畢竟以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氣便舉了這三個人出來,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盈盈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武功再高,修為也必有限,不論和那一位掌門相鬥,注定是要輸的。

  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三人乃是正教中的三大高手,任誰一人的武功那不見得會在任我行之下,比之向問天,只怕都會高出半籌,三戰兩勝,贏面佔了七八成,甚至三戰三勝,也是五五之數。正教中人所擔心的,只是怕擒不住任我行,給他逃下山去,施出種種陰險毒辣的法子來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決戰,那就無所畏懼了。任我行搖頭道:「三戰兩勝,這個不妥,咱們只比一場。你們挑一位出來,我們這裏也挑一人,乾乾脆脆只打一場了事。」左冷禪道:「任兄,今日你們勢孤力單,處在下風。別說我們這裏十個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餘,方丈大師一個號令出去,單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餘各派好手還不計在內。」任我行道:「所以你們要倚多為撈。」左冷禪道:「不錯,正是要倚多為勝。」任我行道:「不要臉之至。」左冷禪道:「無故殺人,才不要臉。」任我行道:「殺人一定要有理由?左大掌門,你吃葷還是吃素?」左冷禪哼了一聲道:「在下殺人也殺,幹麼吃素?」任我行道:「你每殺一人,死者都是罪有應得的了?」左冷禪道:「這個自然。」任我行道:「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甚麼罪?」方證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句話大有菩薩心腸。」左冷禪道:「方丈大師別上他的當。他將咱們這八個無辜喪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任我行道:「蟲蟻牛羊,仙佛凡人,都是眾生。」方證又道:「阿彌陀佛。」左冷禪道:「任兄,你一意遷延時刻,今日是不敢一戰的了?」任我行突然一聲長嘯,只震得屋瓦俱響,供桌上的八枝蠟燭一齊暗了下來,待他嘯聲止歇,燭光這才重明。眾人給他這一嘯都是心頭砰砰而跳,臉上變色。任我行道:「好,姓左的,咱們就比劃比劃。」左冷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三戰兩勝,你們之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便得在少室山留十年。」任我行道:「也罷!三戰兩勝,我們這一伙人中,若有三個人輸了兩個,我們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正教中人聽他受了左冷禪之激,居然答應下來,無不欣然色喜。

  任我行道:「我就跟你比劃,向左使鬥余矮子,我女兒女的鬥女的,便向寧女俠請教。」左冷禪道:「不行。我們這邊由那三人出場,由我們自己來推舉,豈能由你指定。」任我行道:「一定要自己推舉,不能由對方指定?」左冷禪道:「正是。少林、武當兩大掌門,再加上區區在下。」任我行道:「憑你聲望地位,怎能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左冷禪臉上一紅,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病,道:「在下自是不敢和少林、武當兩大掌門相提並論,卻勉強可跟閣下鬥鬥。」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方證大師,在下向你討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嗎?」方證道:「阿彌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施主對手。只是老衲亟盼屈留大體,只好拿幾根老骨頭來挨挨施主的拳腳。」

  左冷禪雖向任我行挑戰,心下可真沒有把握,深知對方的「吸星大法」善於吸人功力,自己這些年雖已練成了抵禦之法,非不得已,卻也不敢冒險輕試,見他竟向方證大師挑戰,固是擺明輕視了自己,心下卻是一喜,暗想:「我本來擔心你跟我鬥,讓向問天跟沖虛鬥,卻叫你女兒去鬥方證方丈。沖虛道人若有疏虞,我又輸了給你,那就糟了。」

  要知近二十年來江湖上平靜無事,方證、沖虛這些大高手一直沒當眾出手。旁人只知他們功力通神,到底如何高明,卻是只想想像,從未親眼目睹。向問天大戰正教魔教群雄,當者披靡,這一戰中有嵩山、崑崙、青城門下好手參與,生還者回報師尊,言下猶有餘悸,是以左冷禪頗知向問天的了得。倘若任我行使出孫濱以下駟鬥上駟之策,擺明了讓他女兒輸給向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稱的方證大師,假若沖虛道人年老力衰,已無當年之勇,竟不及年輕他十來歲的向問天,這一戰的勝敗,就難言得很了。是以一見方證應戰,他便不再多言,向旁退開了幾步。

  任我行道:「方丈請。」雙袖一擺,抱拳為禮。方證合十還禮,道:「施主請先發招。」任我行道:「在下使的是朝陽神教正宗功夫,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咱們正宗對正宗,這一架原是要打的。」余滄海道:「呸!甚麼正宗?也不怕醜!」任我行道:「方丈,讓我先殺了余矮子,再跟你鬥。」方證忙道:「不可!」知道此人出手如電,若是如雷霆般一擊,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當下更不耽擱,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任施主,請接掌。」

  這一掌拍來,招式極其平淡,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搖晃,登時一掌變兩掌,兩掌變四掌,四掌變八掌。任我行脫口叫道:「千手如來掌!」知道只須遲得頃刻,他便八掌變十六掌,進而幻化為三十二掌、六十四掌,當即以掌還掌,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方證右肩。方證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仍是微微晃動,一變二、二變四的掌影飛舞。任我行身子躍起,呼呼還了兩掌。

  令狐沖居高臨下,凝神細看,但見方證大師的掌法理幻莫測,每一掌擊出,甫到中途,已變為好幾個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從所未睹。任我行的掌法卻甚是質樸,出掌收掌,似乎顯得窒滯生硬,但不論方證大師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一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他必隨之變招,看來兩人旗鼓相當,功力悉敵。令狐沖拳腳上本來平平,這兩大高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他可看得莫名其妙,渾不明其中妙處,只是關心二人的勝敗,不由得全神貫注。看了一會,只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出,方證大師連退了三步,令狐沖心頭一驚,暗叫:「啊喲糟糕,方證大師要輸。」可是接著便見方證大師左掌劃了幾個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幾拍,任我行便退了一步,再拍幾拍,任我行又退一步。令狐沖心道:「還好,還好!」

  他經輕叮出一口氣,心中忽想:「為甚麼我見方證大師要輸,便即心驚,見他扳回,反而喜歡?是了,方證大師是有道高僧,任教主畢竟是個左道之士,我心中善惡是非之念,總還是有的。」轉念又想:「可是任教主若輸,盈盈便須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豈是我心中所願?」一時之間,連自己也不明白,內心只是隱隱覺得,任我行父女與向問天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風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風波大作,又有甚麼不好?那不是很熱鬧麼?」

  他眼光慢慢轉將過去,只見盈盈倚在一根柱上,嬌怯怯的一副弱不禁風模樣,秀眉微蹙,若有深憂,突然間憐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讓她在此再給囚禁十年?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

  令狐沖看不懂方證大師與任我行掌法中的精義,把眼光轉到了盈盈身上,見到她風姿楚楚,便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甘願捨生的恩情,更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師友厚待者雖是不少,可沒一個人竟能如此甘願把性命來交託給了自己。令狐沖原是個性情中人,此時熱血上湧,只覺別說盈盈只不過是魔教教主的女兒,縱是十惡不赦之徒,也絕不辜負了她對自己的恩義。

  殿上的十一對目光,卻都注視在方證大師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心下無不讚嘆。左冷禪心想:「幸虧任老怪是挑上了方證大師,否則他這似拙實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比,顯得招數太繁,變化太多,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向問天卻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載,果然是非同小可。方證大師這『如來千手掌』,掌法雖繁,功力不散,那當真是千難萬難之事。若是教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拚內力,掌法上是比他不過的了。」岳不群、天門道人等各人心中,也均在以本身武功,與這二人的掌法相印證。

  任我行酣鬥良久,漸覺方證大師的掌法開始緩慢下來,心下暗喜,尋思:「你掌法雖妙,終究是年紀老了,難以持久。」當即急攻數掌,劈到第四掌時,猛覺收掌時右臂血脈中麻了一麻,內力運轉,不甚舒暢,不由得心下大驚,知道這是自身內力的干擾,心想:「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是如此厲害,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卻已在剋制我的內力。」心知再鬥下去,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自己便將處於下風,眼見方證大師左掌拍到,一聲呼喝,將左掌迅捷無倫的迎了上去,拍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兩人各自退了一步。

  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卻是渾厚無比,自己使出了「吸星大法」,竟然吸不到他絲毫內力,心下更是驚訝。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跟著右掌擊將過來。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兩人身子一晃,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是晃了一晃。他疾退兩步,陡地轉身,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的胸口,左掌便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

  這一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任我行與方證大師相鬥,情勢漸居不利,按理說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那知竟會轉身去攻擊余滄海。這一著變得太奇太快,余滄海也是一代武學宗匠,若擺明了與任我行相鬥,雖然最後必敗,卻絕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方證大師身子躍起,猶似飛鳥般撲到,雙掌齊出,擊向任我行的後腦,這是武學中的「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擊向余滄頭頂之掌,反手自救。

  眾高手一見方證大師在這瞬息之間使出這一掌,都是心中一動,大為佩服,卻來不及喝采,只是知道余滄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卻不反手擋架,一把便抓住了方證大師的「膻中穴」,跟著右手一指,點中了他的心房。方證大師身子一軟,摔倒在地。眾人大驚之下,一齊擁了上去。

  左冷禪一掌向任我行後心擊到。任我行反手一擊,喝道:「好,這是第二場。」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指忽抓,在一剎之間已變了十來種招數。

  任我行給他這一輪急攻,一時只有守禦的份兒。原來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最後這三招雖是用智,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功,如何能讓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點中了心房?這幾招全力以搏,實孤注一擲之勢,左冷禪眼光何等高明,心想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不辭車輪戰之嫌,立即乘虛而上。

  要知任我行所以勝得方證大師,純是使詐,他算準了對手心懷慈悲,自己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一來餘人相距較遠,縱欲救援也是不及,二來各派掌門與余滄海都無甚交情,絕不會干冒大險,捨生相救,只有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在此情境之下,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以解余滄海之困,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反拿對方要穴。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那雙掌擊他後腦,不必擊實,掌風所及,便能使他腦漿迸裂,他反擒余滄海之時,便已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便會收回掌力。但他身在半空,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回收,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內力亦必不繼,他一掌一點,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只是那渾厚的掌力所及,已掃得他後腦劇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氣竟是轉不上來。


第六十九回 三場比鬥

  旁觀眾人對他如何取勝,都是瞧得清楚。沖虛道人將方證大師扶起,拍開他被封的穴道,嘆道:「方丈師兄一念之仁,反遭好人所算。」方證道:「阿彌陀佛。任施主心思機敏,鬥智不鬥力,老衲原是輸了的。」岳不群大聲道:「任教主行奸使詐,勝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為。」向問天笑道:「我朝陽神教之中,也有正人君子麼?任教主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還比試甚麼?」岳不群為之語塞。

  只見任我行背靠木柱,緩緩出掌,將左冷禪的拳腳一一擋開。左冷禪乃五嶽劍派的盟主,向來十分自負,若在平時,絕不會當任我行力鬥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後,又去向他索戰,佔這種便宜,未免為人所不齒,非一派宗師之所為。但任我行適才點倒方證大師,純是利用對方一片好心,勝得奸詐之極,正教各派掌門無不為之扼腕大怒。他奮不願身的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於義憤,至於是否車輪戰,卻是不予計及了。向問天見任我行一口氣始終緩不過來,搶到木柱之旁,說道:「左大掌門,你撿這便宜,可要臉麼?我來接你的。」左冷禪道:「待我打倒了姓任的,再跟你鬥,老夫還怕你車輪戰麼?」呼的一拳,向任我行擊出。任我行左手撩開,心中給左冷禪這句話激動了怒氣,冷冷的道:「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便能擊倒任我行?向兄弟,退開!」向問天知道這位教主極是要強好勝,不敢違拗,說道:「好,我就暫且退開,只是這姓左的太也無恥,我踢他的屁股。」飛起一腳,便往左冷禪後臀踢去。

  左冷禪怒道:「兩個打一個嗎?」斜身一讓。豈知向問天雖作飛腿之狀,這一腿竟沒踢出,只是右腳抬了起來,微微一動,乃是一招虛招。他見左冷禪上當,哈哈一笑,道:「孫子王八蛋才倚多為勝。」一縱向後,站在盈盈身旁。左冷禪這麼一讓,攻向任我行的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任我行得此餘暇,深深吸一口氣,內息暢通,登時精神為之大振。

  任我行一得喘息,內力生自丹田,砰砰砰三掌劈將過去。左冷禪奮力化解,心下暗暗吃驚:「這老兒十多年不見,功力大勝往昔,今日若要贏他,可須全力從事。」兩人此番是二度相逢,一個是正教中絕頂高手,一個是魔教中蓋世英豪,這一次相鬥,乃是在天下頂尖兒人物之前決一雌雄。兩人將勝敗之數老得極重,可不像適才任我行和方證大師較量之時那樣和平。任我行一上來便使殺著,雙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左冷禪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

  兩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在木匾之後,當真是瞧得眼也花了。他看任我行和方證大師相鬥,只不過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型招式快極,竟是連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看不明白。他轉眼去看盈盈時,只見她臉色雪白,雙眼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上卻無驚異或擔心的神態,似是對父親這場比拚心中早有勝算。令狐沖見她十分鎮定,又寬心了些,但見向問天的臉色卻是忽喜忽憂,一時驚疑,一時惋惜,一時攢眉怒目,一時咬牙切齒,卻似比他親自決戰猶為要緊。令狐沖心想:「向大哥的見識比盈盈自是廣博得多,他如此緊張,只怕任先生這一仗很是難贏。」慢慢斜眼過去,見到那邊廂師父和師娘並肩而立,其側是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兩人身後一個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一個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莫大先生來到殿中之後,始終未曾出過半分聲息,令狐沖竟不知他居然也在少林寺中,一見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時感到一陣溫暖。青城派掌門余滄海獨個兒站在牆邊,手按劍柄,滿臉是憤怒之色。站在西側的一個是滿頭白髮的乞丐,當是丐幫幫主解風,另一個穿一襲青衫,模樣頗為瀟灑,當是崑崙派掌門乾坤一劍震山子了。這人雖外號叫做「乾坤一劍」,但背後卻插著兩把短劍,斜斜的露在左右肩頭。

  令狐沖知道這九個人乃是當今正教中最強的好手,不論那一個都具有極深武功,若不是九個人都是全神貫注的在觀看戰場中二人相鬥,自己在匾後藏身這麼久,雖然竭力屏氣凝息,多半還是早已給下面諸人發覺了。他心下暗想:「下面聚集著這許多高人,尤其有師父、師娘在內,而方證大師,武當掌門,莫大先生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人物。我在這裏悄悄偷聽他們說話,實在是不敬之極。雖說我是先到而他們後至,可是不論如何,總之是我在這裏竊聽,若是給他們發覺了,那當真是無地自容了。」他只盼任我行儘快再勝一場,三戰二勝,便可帶著盈盈從容下山,一等方證大師他們退出後殿,他急速趕下山去,便可和盈盈相晤了。

  他一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烘地,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那是決計無可懷疑的了。可是我——可是我——」他隱隱覺得,這些日子來雖然時時想到盈盈,但每次念及,總是想到要報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脫卻牢獄之災,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揚,是自己對她傾心,並非是她對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譏嘲於她,令她尷尬羞慚。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心中卻並不感到喜悅之情,溫馨無限之意,這和他想到小師妹岳靈珊纏綿溫柔的心意,卻是大不相同,對於盈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

  他和盈盈初遇,一直當她是個年老婆婆。心中始終對她十分尊敬,其後見她舉手殺人,指揮群豪,從尊敬之中更參雜了三分厭惡,三分懼怕,直至得知她對自己頗有情意,這幾分厭憎之心才漸漸淡了,及後得悉她為自己捨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可是感激之意雖深,卻並無親近之念,只盼能報答她的恩情,聽到任我行說自己是他女婿,不知如何,心底微感為難,竟是絲毫不見喜悅。說到容貌之美,盈盈遠在岳靈珊之上,但越是見到她的麗色,越覺她和自己相距極遠極遠。

  他向盈盈瞧了幾眼,不敢再看,只見向問天雙手握拳,兩隻眼睛睜得極大,順著他目光去看任我行和左冷禪時,但見左冷禪已縮在殿角,任我行一掌一掌的向他劈將過去,每一掌都似開山大斧一般,威勢驚人。左冷禪全然處於下風,雙臂出招極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縮回,顯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間,猛聽得任我行大喝一聲,雙掌向對方胸口推了過去。四掌相交,蓬的一聲大響,左冷禪背心撞在牆上,頭頂泥沙灰塵簌簌而落。令狐沖只感到身子搖動,藏身所在的那張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驚之下,便想:「左師伯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拚內力,任先生使出『吸星大法』,吸去他的內力,時間一長,那是非輸不可。」

  卻見左冷禪右掌一縮,竟然以左掌單掌抵禦對方的力道,右掌成拳,隨即伸出食中二指,向任我行戳將過去。任我行一聲怪叫,急速躍開。左冷禪右手跟著點了過去。他連點三招,任我行連退三步。令狐沖看了這三招,心想:「左師伯這幾下招式好生怪異,不知是甚麼掌法?」只聽得向問天大聲叫道:「好啊,原來辟邪劍譜已落到了嵩山派手中。」令狐沖大奇:「難道左師伯所使的,竟是辟邪劍法?他手中可沒有長劍!」

  經向問天一語點醒,令狐沖便即看明白左冷禪右手一點一剌,盡是劍術中的招數,他手中雖無長劍,以手作劍,使的卻盡是劍法。這一路劍法卻和普天下的劍法大異,只因人臂可以彎曲,他使的便如是一柄軟劍,一劍剌出,中途往往轉向,而手掌或成拳打,或以指戳,忽長忽短,令人捉摸不定。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可破天下任何兵刃拳腳,可是左冷禪所使的似劍非劍,似掌非掌,不屬於任何兵刃之列。令狐沖凝目觀看他招式中的破綻,一瞥之間,便見到六七個破綻,可是隨即發覺,這些破綻以劍而論,固可乘虛相攻,但若當作拳掌之學,卻又相攻不得,蓋他右手立即可以化劍為指,以擒拿法轉變招式,不但補去破綻,反而成為極厲害的進攻殺著。任我行武功深湛,對方只出得一招,便已得知他這套武功中的怪異所在,倉卒相遇,竟是想不出破解之法。

  倘若對方共有二人,一人使劍,一人使掌,那倒容易對付,殊不知左冷禪的左手既是手掌又是長劍,或掌或劍,全憑其隨心所欲。方證大師、沖虛道長見識雖廣,但對左冷禪所使掌劍合一的武功,卻也是生平見所未見,閒所未聞,不自禁的臉上均現驚異之色。各人心中又各奇怪:「素聞任我行這老怪『吸星大法』擅吸對方內力,何以適才他二人四掌相交,左冷禪竟是安然無恙?難道他嵩山派的內功竟是不怕吸星妖法麼?」

  旁觀眾高手固是十分驚異,任我行心下更是駭然。記得他在十餘年前和左冷禪交手時,雙方酣鬥正劇,未曾使用「吸星大法」,已然佔到上風。他以「吸星大法」對付敵手,一來近於邪術,未免勝之不武,二來每使一次,均是大耗自身功力,既然真實武功能夠取勝,便不須動用此術。但鬥到二百招外,眼見便可制住了左冷禪,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幾乎難以使用,當時心下驚駭無比,自知這是修練「吸星大法」的反擊之力,若在平時,自可靜坐運功慢慢化去,但其時正是勁敵當前,如何有此餘裕?正徬徨無計之際,忽見左冷禪身後出現了兩人,一是左冷禪的師弟大嵩陽手費彬,另一個便是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

  任我行機警過人,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說道:「說好單打獨鬥,原來你暗中伏有幫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咱們後會有期,今日爺爺可不奉陪了。」左冷禪自知敗局已成,對方居然自願罷戰,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討嘴上便宜,說什麼「要人幫手的不是好漢」之類,只怕激惱了對方,真的再鬥下去,那麼一世英名不免付於流水了,當即說道:「誰教你不多帶幾名魔教的幫手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任我行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這一場鬥了下來,面子上似是未分勝敗,但任左二人內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中具有極大弱點,自此分別苦練。

  尤其任我行更知這「吸星大法」之中伏有莫大隱患,便似是附骨之蛆一般。他以「吸星大法」將對方的功力吸了過來,但門派不同,功力有異,將各種雜派功力吸在自身,若不及時化去作為己用,這些內力便會出其不意的發作出來,和他原有的內力相抗。他本身內功原本極高,向來一覺異派內功作怪,立時便可加以壓服,從未遇過凶險,但這一次異派內功造反,卻正是他大敵當前之時,既有外患,復生內憂,自是狼狽不堪。當年他所以能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主因也在於他一心一意練功,要揣摩出一個法門來制服體內的異派內功,心無二用,乃致聰明一世的梟雄,竟連變生肘腋亦不自知。

  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年,潛心靜思,終於悟出了散去體內異派內功的法門,修習這「吸星大法」才不致有慘遭反噬之危。此番和左冷禪再度相逢,對方以手作劍,使出一套神奇莫測的掌劍功夫來,數招一過,聽向問天一旁呼喊,竟然便是武林中失傳已久的「辟邪劍法」,便知難以破解,當即運出「吸星大法」,與對方四掌相交,豈知一吸之下,竟然發覺對方內力空空如也,半分力道也無。任我行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他與高手對敵,這「吸星大法」前後用過一十二次。對方功力奇高,內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也曾遇上過兩次。但在瞬息之間將內力消得無影無蹤,教他的「吸星大法」無內力可吸,別說生平從所未遇,連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種奇事。

  他又連吸了幾吸,始終沒摸到左冷禪內力的半點邊兒,驚駭之下,不敢再用,當即使出一套「急風驟雨掌」來,狂砍狠劈,威猛無儔。左冷禪以掌作劍,改取守勢。兩人又鬥了七八十招,任我行一掌劈將過去,左冷禪左手無名指一彈,彈他手腕,右手作劍,剌向他的左肋。任我行見他這一劍剌得狠辣,心想:「難道你這一招之中,竟又無內力?」當下微微斜身,似是閃避,其實卻故意露出空門,讓他刺中胸肋。

  任我行將胸口露出空門之際,早已將「吸星神功」佈於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內力,不讓我吸星大法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無內力,那麼剌在我身上只當是給我搔癢。但若有分毫內力,那便非盡數給我吸來不可。」高手過招,一舉一動全是在心念電閃之間完成,他胸口微微露出空隙,噗的一聲響,左冷禪的掌劍已有兩根手指戳中他左胸的「天池穴」上。

  旁觀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叫了起來,但見左冷禪的手指在任我行的胸口微一停留。任我行全力運功,果然左冷禪的內力猶如河堤潰決,從自己「天池穴」中直湧進來。他心下大喜,加緊施為,對方內力越來越盛,突然之間,任我行身子一晃,只覺丹田中一股其冷逾冰的寒氣衝將上來,登時四肢百骸再也動彈不得,全身經脈俱停。左冷禪緩緩收指,一步步的緩緩退開,一言不發的瞪視著任我行,眾人看任我行時,但見他身子發顫,手足一動不動,便如是給人封了穴道一般。

  盈盈驚叫「爹爹!」撲過去扶住他身子,只覺他手上肌膚冰涼徹骨,轉頭道:「向叔叔!」向問天縱身上前,伸掌在任我行胸口推拿了幾下,任我行才嘿的一聲,回過氣來,臉色鐵青,說道:「很好,這一著棋我倒沒想到。咱們再來比比。」左冷禪緩緩搖了搖頭。岳不群道:「勝敗已分,還比甚麼?任先生適才不是給左掌門封住了『天池穴』?」任我行呸的一聲,喝道:「不錯,是我上了當,這一場算我輸便是。」

  原來左冷禪適才這一招大是行險,他以修練了十餘年的「寒玉真氣」注於雙指之上,拼著大耗內力,將計就計,便讓任我行吸了過去,不但讓他吸去,更是催動內力,急速注入對方穴道。他二人內力原本相差不遠,突然之間以如此充沛的內力注入任我行體內,而這內力又是至陰至寒之物,一瞬之間,任我行全身為之凍僵。左冷禪乘著他「吸星大法」一窒的瞬息之間,內力一催,就勢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舉,原只在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動手之時才會出現,像任左二人那樣的高手過招決勝,絕不使用這一類平庸的招式。但左冷禪捨著大耗功力,竟然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勝,這一招雖是含有使詐之意,但若無極厲害的內力,卻也決計辦不到。

  向問天眼光極是銳敏,知道左冷禪雖然得勝但已大損真元,只怕非花上幾個月時光,無法復元,當即說道:「適才左掌門說過,你打倒了任教主之後,再來打倒我。現下便請動手。」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看得明白,情知此刻二人若是動手,不但左冷禪非敗不可。而且數招之間便會給向問天送了性命,他自點中任我行之後,始終不敢開聲說話,可見內力消耗之重。但這一句話,左冷禪剛才確是說過了的,眼見向問天挑戰,難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眾人正躊躇間,岳不群道:「咱們說過,這三場比試,那一方由誰出馬,由該方自行決定,卻不能由對方指名索戰。這一句話,任教主是答應過了的,是不是?任教主是大英雄、大豪傑,說過了的話豈能不算?」向問天冷笑道:「岳先生能言善辯,令人好生佩服?只不過你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稱。這般東拉西扯,倒似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了。」

  岳不群淡淡的道:「自君子的眼中看出來,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來,世上無一而非小人。」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冠冕堂皇。左冷禪則在慢慢移動身子,將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時的情狀,簡直要站立不倒也是十分為難,更不用說和人動手過招了。武當掌門沖虛道人走上兩步,說道:「素聞向左使人稱『天王老子』,實有驚天動地的能耐。貧道即將歸隱,臨去時最後一戰,若能以『天王老子』為對手,實感榮寵。」

  他武當掌門何等身份,對向問天說出這等話來,那是將對方看得極重了。向問天在情在理,是難以推卻,便道:「恭敬不如從命。久仰沖虛道長的『太極劍法』天下無雙,在下捨命陪君子,只好獻醜。」抱拳行禮,退開了幾步,沖虛道人寬袍大袖,雙手一擺,稽首還禮。兩人相對而立,凝目互視,一時卻並不拔劍。

  任我行突然說道:「且慢,向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長劍。眾人見他取劍在手,心下均是駭然:「他適才雖敗了一仗,內力卻似並未耗損,竟然要連鬥三陣,再來接沖虛道長。」左冷禪更是驚詫,心想:「我苦練十多年的寒玉真氣傾注於他『天池穴』中,縱然是大羅金仙,只怕也得花上三四個時辰來加以化解。難道此人一時三刻之間便又能與人動手?」

  其實此刻任我行丹田之中,猶似數十把小刀在亂攢亂剌,使盡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沒洩出半點痛楚之情。沖虛道人微笑道:「是任教主要賜教麼?咱們先前說過,雙方由那兩位出手,原是由每一方自定,任教主若要賜教,卻也不違咱們約定之議。只是,嘿嘿,貧道這個便宜卻佔得太大了。」任我行道:「在下拼鬥了兩位高手之餘,再與道長動手,未免是小覷了武當派享譽數百年的神妙劍法,在下雖然狂妄,卻還不致於如此。」沖虛道人心下甚喜,稽首道:「多謝了。」當他見到任我行拔劍在手之時,心下便十分躊躇,自忖以車輪戰勝得任我行,說不上有何光采,但此仗若敗,武當派在武林中可無立足之地了,聽他說不是自己動手,這才寬心。

  任我行道:「沖虛道長在貴方是生力軍,我們這一邊也得出一個生力軍才是。令狐沖小弟弟,你下來吧!」眾人一聽此言,都是大吃一驚,順著他目光向頭頂的木匾望去。令狐沖更為驚訝,一時手足無惜,狼狽之極,一遲疑問,料想無法再躲,只得湧身跳下,向方證大師跪倒在地,納頭便拜,說道:「小子擅闖寶剎,罪該萬死,謹領方丈責罰。」方證呵呵笑道:「原來是你。我細聽你呼吸勻淨,深得龜息之法,心下正是奇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光臨敘寺。請起,請起,行此大禮,可不敢當。」說著合什還禮。令狐沖心想:「原來他早知我藏在匾後了。」丐幫幫主解風忽道:「令狐沖,你來瞧瞧這幾個字。」他說話聲音嘶啞,極是難聽。令狐沖站起身來,順著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後看去,只見柱上刻著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後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來。」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內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敵。」每一個字都是深入柱內,木質新露,自是方證大師和解風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的了。令狐沖甚是驚佩,心想:「方證大師從我極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別我武功家數,真乃神人。」隨即說道:「眾位前輩來到殿上之時,小子作賊心虛,未敢下來拜見,還望恕罪。」他料想此刻師父的臉色定是難看之極,那敢和他目光相接。解風笑道:「你作賊心虛,到少林寺偷甚麼來啦?」令狐沖道:「小子聞道任大小姐留居少林,斗膽前來接她出去。」解風笑道:「原來是偷老婆來著,哈哈,這不是賊膽心虛,這叫做色膽包天。」令狐沖道:「任大小姐有大恩於我,小子縱然為她粉身粹骨,亦所甘願。」解風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好好一個年輕人,一生前途,卻為女人所誤。你若是不墮邪道,這華山派掌門的尊位日後還會逃得出你的手掌麼?」

  任我行大聲道:「華山掌門,有甚麼希罕?將來老夫一命歸天,朝陽神教教主之位,難道還逃得出我乘龍快婿的手掌麼?」令狐沖吃了一驚,顫聲道:「不——不——不能——」任我行笑道:「好啦。閒話少說。沖兒,你就領教一下這位武當掌門的神劍。沖虛道長的劍法以柔克剛,圓轉如意,世間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稱其為「沖兒」,當真是將他當作女婿了。令狐沖默察眼前情勢,雙方各勝一場,這第三場的勝敗,將決定是否能救盈盈下山。自己曾和沖虛道人比過劍,劍法上可以勝得過他,要救盈盈,那是非出場不可,當下轉過身來,向沖虛道人跪倒在地,拜了幾拜。沖虛道人一驚,急忙伸手相扶,道:「小兄弟何以行此大禮?」令狐沖道:「小子對道長好生相敬,迫於情勢,要向道長領教,心中不安。」沖虛道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忒也多禮了。」

  令狐沖站起身來,任我行將長劍遞了過去。令狐沖接劍在手,劍尖指地,側身站在下首。沖虛道人舉目望著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盤算令狐沖的劍招。眾人見他始終不動,似是入定一般,都是十分奇怪。

  過了良久,沖虛道人長叮一口氣,說道:「這一場不用比了,你們四位下山去吧。」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駭然。解風道:「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沖虛道:「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劍法之道,這一場比試,貧道認輸。」解風道:「兩位可還沒動手啊。」沖虛道:「半月之前,武當山下,貧道和他拆過三百餘招,那次是我輸了。今日再比,貧道仍舊要輸。」方證等都道:「有這等事?」沖虛道:「令狐小兄弟深得風清揚風前輩劍法真傳,貧道不是他的對手。」說著微微一笑,退了回去。任我行道:「道長虛懷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來只佩服你一半,現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說是七分,畢竟還沒有十足。他向方證大師拱了拱手,道:「方丈大師,咱們後會有期。」令狐沖走到師父、師娘跟前,跪倒磕頭。岳不群冷冷的道:「可不敢當!」岳夫人心中一酸,淚水盈眶。

  任我行一手牽盈盈,一手牽著令狐沖,道:「走吧!」大踏步走向殿門。解風,震山子,天門道人等自知武功不及沖虛道人,既然沖虛自承非令狐沖之敵,他們心下雖是將信將疑,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自取其辱。任我行正要跨出殿門,忽聽得岳不群喝道:「且慢!」任我行回過頭來,說道:「怎麼?」岳不群道:「沖虛道長大賢不和小人計較,這第三場可還沒比。令狐沖,我來跟你比劃比劃。」令狐沖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全身顫動,懾嚅道:「師父,我——我——你——你——怎能——」

  岳不群的神情卻是泰然自若,說道:「人家說你蒙本門前輩風師叔的指點,劍術已深得華山派神髓,看來我也已不是你的對手。雖然你已被逐出本門,但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使的仍是本門劍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教中各位前輩,都為你這不肖孩子嘔氣,若我不出手,難道讓別人來負此重任?我今天若是殺不了你,你就一劍將我殺了吧。」說到後來,聲色俱厲,刷的一聲,抽出長劍,喝道:「你我已無師徒之情,亮劍!」令狐沖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

  岳不群嗤的一劍,當胸平剌,正是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蒼松迎客」。令狐沖側身一避,並不拔劍。岳不群接連又剌兩劍,令狐沖又避開了。岳不群道:「你已讓我三招,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這就拔劍。」任我行道:「沖兒,你再不還招,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令狐沖應道:「是。」從腰間拔出了長劍。他一劍在手,精神就定了一定,情知師父單憑劍法,決計殺不了自己,自己當然也決計不會傷了師父一根毫毛,但這場比試,是讓師父得勝呢,還是須得勝過師父?若在劍下故意容讓,輸了這一場,縱然自己身受重傷,也不打緊,可是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難保不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說是囚禁十年,然是否得保性命,挨過這十年光陰,卻難說得很。若說不讓吧,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師父、師娘教養成材,直與親生父母一般,大恩未報,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將師父打敗,令他面目無光、聲名掃地?

  這個天大的難題,當真無法索解,便在他心中猶豫不定之際,岳不群已展開華山劍法,急攻了二十餘招。令狐沖只是以師父從前所授的劍法擋架,要知那「獨孤九劍」每一劍都是攻人要害,一出劍往往便是殺著,是以一時不敢出手。他自習得「獨孤九劍」之後,見識大進,雖然使的只是尋常華山劍法,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的與儔昔大不相同,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始終攻不到令狐沖身前。

  旁觀的人個個都是一流高手,一見令狐沖如此使劍,均知他有意相讓,並不是真的和岳不群相鬥。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目光之中都是深有憂色。兩人這時不約而同的想起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中的一幕來,其時任我行邀令狐沖參預朝陽神教,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日後還可出任教主,又允授他秘訣,用以化解將來「吸星大法」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簡直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剌死,也是心所甘願。他每出一招一式,全是守勢,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

  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是才智絕高之士,眼見局面凶險異常,卻想不出解救之策。目下情勢,不是令狐沖武功劍法不及對方,而是其中牽涉到師門恩義,憑著令狐沖的性子,他絕不肯勝過師父,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棄劍認輸了。任向二人徬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個字:「怎麼辦?」

  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盈盈自是懂得父親的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義,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移動腳步。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左臂微微發顫,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對面去。」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心中若是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若是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盈盈為人,傲性極重,她覺得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是無味之極了。

  令狐沖隨手揮灑,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他若要還擊,早能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眼見師父劍招中破綻大露,始終不出手攻擊。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運起紫霞神功,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數,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空隙。這麼一來,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旁觀眾人見他劍法精妙,又是佔盡了便宜,卻始終無法刺中令狐沖,又見令狐沖出劍有時有招,有時無招,而無招之時,長劍似在亂擋亂架,但每一次擋架均是曲盡其妙,輕描淡寫的更將岳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越看心下越是佩服。

  岳不群久戰不下,心下焦躁起來,突然想起一事,暗叫:「啊喲,不好!」心道:「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卻如此和我纏鬥,跟我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的打將下去。他雖不來傷我,卻總是叫我難以取勝。這裏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時,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找。我不斷的死纏爛打,成什麼體統?那裏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這小賊是要逼得我知難而退,自行認輸。」

  他一想到這一節,當即奮起全力,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呼的一劍,當頭直劈下去。令狐沖斜身一閃,避了開去。岳不群圈轉長劍,攔腰橫削。令狐沖縱身一躍,從劍上躍過。岳不群長劍反撩,疾剌他的後心,這一劍變招快極,令狐沖背後不生眼睛,勢在難以躲避。眾人「啊」的一聲,都叫了出來。令狐沖身在半空,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回劍擋架也已不及,只見他突然向前伸出一劍,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這一借力,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噗的一聲響,岳不群長劍剌入了木柱之中。他長劍是柔軟之物,但內力貫於劍刃,這長劍竟是穿柱而過,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眾人又都「啊」的一聲。這一聲叫喚,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欣慰和讚嘆之情,竟是人人都在為令狐沖喜歡,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到了極處,又慶幸岳不群終於沒剌中他,甚至連岳夫人、天門道人、解風、震山子等人,也是這般心情。岳不群施展平生絕技,連環三擊,竟然奈何不了令狐沖,又聽得眾人的叫喚,竟是都在同情對方,心下大是懊怒。要知這「奪命連環三仙劍」本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他氣宗弟子原是不知的。上次兩宗自殘,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氣宗中的高手後來才對這三招劍法,詳加參研。

  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後,岳不群等幾個氣宗好手,仔細參詳劍宗的這三式高招「奪命連環三仙劍」。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心下猶有餘悸,參研之時,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乃是入了魔道,但求劍法精妙,卻忘了本派「以氣馭劍」的不易至理,大家嘴裏說得漂亮,心中卻是無不佩服。此刻岳夫人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來,不由得大是驚駭,尋思:「他是華山氣宗的掌門弟子,當年兩宗相爭,同門相殘,便是為了由重氣功、重劍法的紛歧而起。他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若是給人識破了,豈不是令人——令人輕視齒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實他非沖兒敵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纏鬥?」她有心上前勸阻,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欲前又卻,手按劍柄,當真是憂心如焚。岳不群右手一提,從柱中拔出了長劍。令狐沖站在柱後,並不轉出。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不再出來應戰,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面。兩人相對而視,令狐沖低頭道:「師父,弟子不是你的敵手,咱們不用再比試了吧?」岳不群哼一聲。任我行道:「他師徒二人動手,無法分出勝敗。令狐沖有心讓他師父,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瞧得出來。方丈大師,咱們這三場比試,雙方就算不勝不敗。老夫向你陪個罪,咱們就此別過如何?」岳夫人聽他這麼說,暗自舒了口長氣,心道:「這一場比試,咱們明明是輸了。任教主如此說,總算顧全到咱們的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過。」方證說道:「阿彌陀佛!任施主這等說,大家不傷和氣,足見高明,老衲自無異——」這個「議」字尚未出口,左冷禪忽道:「那麼咱們便任由這四個人下山,從此為害江湖,屠殺無辜了?任由他們八隻手掌佔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任由他們殘害父老孺子了?岳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方證道:「這個——」只聽得嗤的一聲響,岳不群繞到柱後,一劍向令狐沖剌了過去。

  令狐沖閃身一避,數招之間,二人又鬥到了殿心。岳不群快劍進擊,令狐沖或擋或避,又是纏鬥悶戰之局。再拆得十餘招,任我行笑道:「這場比試,勝敗終究是會分的,且看誰先餓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曉了。」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卻也不無有理,如此打法,只怕幾個時辰之內,難有結果。任我行心想:「這岳老兒倘若老起臉皮,如此胡纏下去,他是立於不敗之地,說甚麼也不會輸的,可是沖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戰下去,可於咱們不利。須得以言語法他一激。」便道:「向兄弟,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當真是大開眼界。」

  向問天道:「不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盡集於此——」任我行道:「其中一位,更是了不起。」向問天道:「是那一位?」任我行道:「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令人嘆為觀止。」向問天道:「是也麼神功?」任我行道:「此人練的是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向問天道:「屬下只聽過金鐘罩、鐵布衫,卻沒聽過金臉罩、鐵面皮。」任我行道:「人家金鐘罩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搶不入,此人的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卻只練硬一張臉皮。」


第七十回 荒郊雪人

  向問天道:「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屬下倒是首次得聞,不知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功夫?」任我行道:「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乃是西嶽華山,華山派掌門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所創。」向問天道:「素聞君子劍岳先生無功蓋世,劍術無雙,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這金臉罩、鐵面皮神功,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不知又有何用途?」任我行道:「這用處可說之不盡。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其中訣竅,難以了然。」向問天道:「岳先生創下這路神功,從此名揚江湖,千秋萬載,永垂不朽的了。」任我行道:「這個固然。」他二人一搭一檔,便如說相聲一般,儘量的譏剌岳不群。岳夫人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恨不得便拔劍上前廝殺。岳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他一劍剌出,令狐沖向左一避,岳不群側身向右,長劍向前斜揮,突然回頭,劍鋒猛地倒剌轉來,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絕妙之招,叫作「浪子回頭」。令狐沖舉劍一擋,岳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正是一招「蒼松迎客」。那日令狐沖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發現石壁上所刻的各派劍招,便有這一招在內。他長劍輕輕一揮,按照石壁上所刻的招式擋了開去。任我行和向問天同時「咦」的一聲,大是驚奇:「他怎地會使這一招?」

  岳不群刷刷兩劍,令狐沖一怔,急退兩步,不由得滿臉通紅,叫道:「師父?」岳不群哼的一聲,又是一劍剌將過去,令狐沖再退了一步。旁觀眾人見令狐沖神情忸怩,狼狽萬狀,都是大惑不解,均想:「他師父這三劍平平無奇,有甚麼了不起?何以竟使令狐沖難以抵敵?」

  原來岳不群所使的這三劍,乃是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練劍時私下所創,二人給這套劍法取了個名字,叫作「沖靈劍法」,那是以二人的名字湊合而成。當時令狐沖一片痴心,只盼將來能和這位小師妹並締鴛盟,將「沖靈劍法」一路流傳下去。那時候岳靈珊對他也是極好,雖然不涉男女之私,但二人的情誼,與其餘一眾師兄妹大不相同。門下弟子若不得師父允可而私創武功,本是武林中的大忌,只有藝成滿師之後,師父許其下山便宜行事,那才可以另創新招。但令狐沖和岳靈珊創此劍法,只是為了一時好玩,絕無瞧不起師傳劍法而標新立異之意。二人心中都有一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岳不群夫婦所傳的武功,其餘師兄妹都會,只有這一套「沖靈劍法」,天下卻只他二人會使,因此使到這套劍法時,內心都有絲絲甜意。他二人從未向同門吐露這樁秘密,更不敢向岳不群提起,不料岳不群突然之間,竟會在此時將這三招劍法使了出來,登時使令狐沖手足無措,又是羞慚,又是傷心,心道:「此刻小師妹對我,早已情斷義絕,你卻使出這套劍法來,叫我觸景生情,心神大亂。你要殺我,便殺好了。」一時之間,只覺活在世上了無情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岳不群跟著又是一劍剌到,這一招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弄玉吹蕭」。令狐沖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順手擋架。岳不群跟著使出下一式「蕭史乘龍」。這兩式相輔相成,姿式甚是曼妙,尤其「蕭史乘龍」這一式,長劍矯矢飛舞,直如神龍破空一般,卻又瀟灑蘊籍,頗有仙氣。當年令狐沖學此招式時,劍法雖然對了,卻一直沒學到其中一股典雅華貴的風姿,曾讓師父大大數說了一番。

  當時岳不群曾將「蕭史乘龍」的故事說給他聽,說道春秋之時,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愛吹蕭,有一青年男子自名蕭史,乘龍而至,奏絲之技精妙入神,前來教弄玉吹簫,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後來夫妻二人雙雙仙去。所謂「乘龍快婿」,這古典便是由此而來。岳不群說道:「這蕭史既是仙人,又是秦穆公的女婿,自然是既有富貴氣,又有仙氣。這一招使將出來之時,須得富貴氣和仙氣兼而有之。像你這樣使招啊,路數雖然是對了,卻是既有市井氣,又有浪子氣,這不是『蕭史乘龍』,而是——而是——」其時岳靈珊適在旁邊,便接口道:「而是『朱亥屠狗』」三個人便大笑了一場。這番情景,令狐沖一直記得清清楚楚,當岳不群說到「秦穆公便將愛女許配他為妻」這句話時,他心中怦然而動,低下了頭,不敢去瞧師父,更不敢去瞧小師妹,而這招「蕭史乘龍」,後來也沒怎麼學好。每次練到這「玉女劍十九式」時,不自禁的總要想起這「乘龍快婿」的典故來,常想:蕭史和弄玉乘龍上天,何等逍遙快樂,其實就算不做仙人,只須夫妻雙雙在人間吹簫唱陪,快樂亦是不減登仙了。

  此刻岳不群又使出這招「蕭史乘龍」來,令狐沖心下亂成一片,隨手擋架,只是想:「師父為甚麼要使這一招?他是要激得我神智錯亂,便乘機殺我麼?」只見岳不群使完這一招後,又使了三招「沖靈劍法」,隨即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三招「沖靈劍法」,跟著又是一招「弄玉吹簫」,一招「簫史乘龍」。高手比武過招,即是拚到千餘招以上,招式也不會重複,要知道一招能為對方所化解,第二次再使也是無用,反而給敵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後,乘隙而攻。此時岳不群將這幾招第二次重使,旁觀眾人均是大惑不解,心思機敏之人已猜到他必是含有深意,但到底是何用意,自是難以猜測了。

  令狐沖見第二次又使這幾招劍法,待他第二次「蕭史乘龍」使罷,又使出三招「沖靈劍法」時,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以劍法點醒我。只須我棄邪歸正,浪子回頭,便可重入華山門下。」原來華山之上有數株古松,枝葉向下伸展,有如張臂歡迎上山的遊客一般,稱為「迎客松」。這招華山劍法「蒼松迎客」,便是從這幾株古松的形狀上變化而出。天下名山雖眾,卻無一山有這般形態的松樹,因之「蒼松迎客」這一招,乃是華山派所獨有。他想:「師父是說,我若重歸華山門戶,不但同門歡迎,連山上的松樹也會迎歡我了。」

  隨即又想:「師父是說,不但我可重入華山門戶,他—他還可將小師妹配我為妻。師父使那數招『沖靈劍法』,明明白白的說出了此意,只是我胡塗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兩招。」重歸華山和娶岳靈珊為妻,那是他心中兩個最大的願望,突然之間,師父當著天下高手之前,將這兩件事向他允諾了,雖非明言,但在這數招劍法之中,已說得清楚無比。令狐沖素知師父千金一諾,說過的話絕無及悔,他既答應自己重歸門戶,又將女兒許配自己為妻,那自是言出如山,一定會做到的事。霎時之間,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然知道岳靈珊和林平之情愛正濃,對自己不但已無愛心,且是大有恨意。但男女婚姻,全憑父母之命,做兒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來皆是如此。岳不群既允將女兒許配於他,岳靈珊決計無可反抗。令狐沖心想:「我得重回華山門下,已是謝天謝地,更得與小師妹為偶,那實是喜從天降了。小師妹初時定然不樂,但我處處將順於她,日子久了,定然感於我的至誠,慢慢的回心轉意。」

  他心下大喜,臉上自也笑逐顏開。岳不群又是一招「浪子回頭」,一招「蒼松迎客」,兩招連綿而至。劍招漸急,若不可耐,令狐沖猛地裏省悟:「師父叫我浪子回頭,當然不是口說無憑,乃是要我立刻棄劍認輸,這才將我重行收入門下。我得返華山,再和小師妹成婚,人生又復何求?但盈盈、任教主、和向大哥卻又如何?這場比試一輸,他們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說不定尚有殺身之禍。我貪圖自身快樂,負人一至於斯,那還算是人麼?」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眼中瞧出來也是模模糊糊,只見岳不群長劍一橫,在嘴外半尺處掠過,跟著便向他面前推來,正是一招「弄玉吹蕭」。令狐沖心中又是一動:「我初識盈盈,乃是向她學琴,她對那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曲譜甚是喜愛。後來她傳我奏琴之技,授我『清心普善』之曲,倘若我日後學會奏琴,和她琴蕭合奏這曲『笑傲江湖』,那時候她不是要吹簫嗎?小師妹待我如此寡情,我卻念念不忘於她,而對甘心為我而死的盈盈,我竟可捨之不顧,天下負心薄倖之人,還有更比得上我令狐沖嗎?」一時之間,心中只是想:「無論如何,我可不能負了盈盈對我的情義。」突然間腦中一暈,只聽得錚的一聲響,一柄長劍落在地下,旁觀眾人「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令狐沖身子晃了一晃,睜開眼來,只見岳不群向後躍開,滿臉怒容,右腕上鮮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長劍時,劍尖上正有鮮血一點一滴的掉將下來。他大吃驚,才知適才心神混亂之際,隨手擋架岳不群攻來的劍招,不知如何,竟是使出了「獨孤九劍」中的劍法,刺中了岳不群的右腕。他立即拋去長劍,跪倒在地,說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

  岳不群飛起一腿,正踢中他的胸膛。這一腿力道好不凌厲,令狐沖身子飛起,身在半空之時便已鮮血狂噴,只覺跟前一團漆黑,直挺挺的摔將下來,耳中隱約聽得砰的一聲,身子落地,卻已不覺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覺身上有些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火光耀眼,又即閉上,只聽得盈盈歡聲叫道:「爹爹,他——他醒轉來啦。」卻沒聽到任我行回答的聲音。令狐沖再度睜開,只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喜悅之情。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一會兒。」令狐沖一看周道情景,見是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一堆大火,這才記是給師父踢了一腳,問道:「我師父、師娘呢?」盈盈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你一味讓他,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台,還這麼狠心踢你一腳。震斷了他腳骨,才是活該。」令狐沖驚道:「我師父震斷了腳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

  令狐沖喃喃的道:「我剌傷了師父的手腕,又震斷了他的腳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心中懊悔嗎?」令狐沖道:「我這樣做,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痛下殺手,想要殺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如此讓他,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那裏都不會死,就算岳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派,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裏,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哥,你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裏——」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

  令狐沖自和她相識以來,心中對她一直是又敬又懼,此刻卻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洞外的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什麼才好。

  盈盈柔聲道:「你為什麼嘆氣?你後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裏,我—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抬起頭來,凝視他雙目,道:「你為什麼說這種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令狐沖內心感到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盈盈眼光中突然閃出喜悅的光芒,道:「沖哥,你—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令狐沖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見自出娘胎以來,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是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永恆如此。

  過了良久,她才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後若是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剌死了你。」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於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什麼道理,我就是—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麼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著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沖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遠。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後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沖道:「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盪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的了。」

  令狐沖見到盈盈的側面,見她鼻子微聳,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臉色甚是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甚麼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駑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問一句話,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種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說甚麼話,儘管說好了。」令狐沖道:「我一直心中奇怪,為甚麼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你怕得這麼厲害。」盈盈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令狐沖道:「不,不,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令狐沖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

  令狐沖道:「我要叫你一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盈盈臉上浮起一朵紅雲,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沖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裏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之時,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臉上全是溫柔之色。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令狐沖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炭,卻又何妨?」盈盈輕聲道:「你愛說笑,儘管說一個夠。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

  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好一會,盈盈緩緩說道:「我爹爹本是朝陽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後來東方不敗暗使詭計,把爹爹囚了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那東方不敗又是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沒有絲毫疑心。那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特別客氣,我不論說甚麼,他從來沒一次駁回。所以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令狐沖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朝陽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也不是我教的教眾,不過一向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尸腦神丹』。」

  令狐沖「哼」的一聲。盈盈續道:「這『三尸腦神丹』服下之後,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東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甚麼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只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前年春天,我叫那侄兒綠竹翁陪伴,出來遊山玩水,免得再管教中的閒事,不料卻發見了一樁奇事。不論我到甚麼地方,總有人知道我的蹤跡,一得不到解藥,便來向我哀求。我初時很奇怪,因為我到甚麼地方,只告知東方不敗一個人。我行蹤十分隱秘,居然還是有人知道,那自是只有東方不敗洩漏出去了。原來這也是他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尊敬。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當日令狐沖在孤山梅莊之中,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邦偉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尸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當時鮑大楚言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尸蟲便由殭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嚙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後來和任我行、向問天二人一同飲酒,向問天在席間又說起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說道這丹藥中裹有尸蟲,服下後平時並不發作,了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午時,不服教主所賜藥物。原來剋制尸蟲的藥物藥性一過,那尸蟲便脫困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當時黃鍾公寧可自殺,也不肯吞服此丹,足見這丹藥之力,端的是霸道絕倫。原來群豪所以感激盈盈,乃是為了她助其解脫此困。盈盈又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當然並非都是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一名幫主受過我的恩惠,他屬下的幫眾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裏,呡嘴一笑。令狐沖嘆道:「你跟著我沒甚麼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是學會了三分。」盈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在朝陽神教之中,一生下地,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氣使,要怎麼便怎麼,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令狐沖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

  過了一會,盈盈微笑道:「你率領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貪嘴貪舌,背後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你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擔了這個虛名。」

  令狐沖道:「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是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待得脫困而出,得悉情由,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後山,也沒受什麼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什麼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見,這才知道他根本就沒傳你易筋經,也沒給你治病。我當時發覺上了當。生氣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閒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沖道:「你聽她這麼說,才不罵他了?」

  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老衲的弟子,老衲便可將本門的「易筋經」內功相授,助其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絕不允,老衲也是無法相強。再說,你當日揹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時內傷雖然未癒,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想他這番話倒也有理,我說:『那你為什麼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麼?』」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你。」盈盈道:「這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麼暴戾之氣,當真胡說八道之至。」

  令狐沖道:「是啊,你又有甚麼暴戾之氣了?」盈盈笑道:「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不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發作。」令狐沖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

  盈盈道:「當時我對老和尚說:『你年紀這麼大了,欺侮我們年紀小的,也不怕醜。』老和尚笑道:『那日你自願在少林寺捨身,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癒令狐少俠,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衝著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你這就下山去吧。』就這麼著,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後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麼萬里獨行田伯光的,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位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而且群豪是你率領,我又已下山,她們要趕上山來,向你說明,免得雙方動手。不料兩位心地慈祥,武功極高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說著長長的嘆了口氣。

  令狐沖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兩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盈盈道:「有傷痕的,怎麼沒有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乃是被人用毒針剌傷而死。」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

  盈盈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又說,這針並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剌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剌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令狐沖道:「是了。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沒有斷氣。這針既然還是當心剌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點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令狐沖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恥。」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倚著石壁坐了下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沒受過傷一般,說道:「這可奇了,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好像沒傷到我什麼。」盈盈道:「我爹爹說,你練了他的吸星大法之後,體內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內功之強,早已勝你師父數倍。當時你所以受傷吐血,只不過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而已,但有內功護體,受傷畢竟甚微。爹爹給你推拿了幾次,激你自身的內力療傷,這會兒早就好了。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倒是奇事一件。爹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這中間的原由。」令狐沖道:「我內力雖強,師父這一腿踢來,我內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為甚麼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畢竟還是遜了一籌。」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害得師父受傷,實是負咎良深,心想:「小師妹因我之故,給儀和師妹砍傷,師父不但受傷,更是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這番罪孽,再也難贖。」一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輕微的爆裂之聲,但見洞外大雪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

  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令狐沖突然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聽,盈盈內功遠不及他,沒聽到這聲息,但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了什麼?」令狐沖道:「剛才我聽到一陣喘氣之聲,不知是誰走近。你爹爹呢?」他聽那聲音,倘若是人,也必武功低微,不足為慮。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躂溜躂。」說這句話時,臉上又是一紅,她知道父親心意,乃是故意避開,好讓令狐沖醒轉之後,和她細敘離情。這時令狐沖又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裏的足印已給大雪遮了一半。令狐沖指著那兩行足印道:「這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兩人順著足跡,行了里許,轉過一處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卻是一動也不動。兩人吃了一驚,並肩搶了過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透了過來,登時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叫道:「爹,你——你怎麼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是全身戰慄,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她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了左冷禪的「寒玉真氣」之後,一直強自抑制,此刻卻終於鎮壓不住,寒氣發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以全身功力助她父親抵擋寒氣侵襲。

  令狐沖初時並不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之聲,竟然是他所發。但見盈盈身子顫動,冷得厲害,忍不住伸手去握她左手,頃刻之間,也是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正在全力散發,當即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要知向問天和盈盈內功雖均高強,卻和他所習並非一路,只能以內力助他和寒氣相抗,卻不能令寒氣散去。他自己正將全副真力和寒氣抗禦,以免全身凍結為冰,再無餘力散發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沖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之道,將「寒玉真氣」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散之於外,令他所中寒毒一分分的減少。

  四個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逐漸逐漸,將四個人的頭髮、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令狐沖一面運功,一面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爾不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玉真氣」厲害之極,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身子肌膚之冷,已若堅冰,只是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是以雪花落在身上,竟是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

  如此過了良久良久,天色漸明,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沖擔心盈盈嬌女弱質,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之苦,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任我行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從自己掌心之中,可以覺察到她手掌上脈膊的細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只是隱隱覺察到天色明亮,卻什麼東西也無法看到。

  令狐沖心無旁騖,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為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之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間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之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聽得出是一騎前,一騎後,跟著便聽得一人在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令狐沖雙耳之外雖是堆滿了白雪,仍舊聽得分明,那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聲音。但聽得兩騎馬絲毫不停,又聽得岳不群叫道:「你不明其中緣由,便即亂發脾氣,你聽我說啊。」跟著聽得岳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關你甚麼事了?又有甚麼好說的。」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顯是岳夫人乘馬在前,岳不群乘馬在後追趕。

  令狐沖甚是奇怪,心想:「師娘向來脾氣甚好,不和師父吵嘴,這一次不知為甚麼師父竟然得罪了她。」但聽得岳夫人那乘馬越奔越近,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著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過不多時,岳不群縱馬趕到,說道:「這曠野之中,居然有人堆了四個雪人,師妹,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岳夫人哼的一聲,似是餘怒未息,但對四個雪人也頗感興趣。令狐沖剛想:「這曠野之中,那裏有四個雪人了?」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了白雪,早已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娘把我們當作了雪人。」他童心未泯,覺得這件事實在好笑之極。

  岳不群道:「這雪地裏沒有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你瞧,這其中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岳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麼男女之別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岳不群伸手拉住她坐騎的轡頭,說道:「師妹,你為什麼性子這樣急?這裏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岳夫人道:「又有什麼性急性緩的了。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山去吧。」岳不群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掌門不做,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岳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偏偏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人家的指使?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的盟主,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一,這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什麼話來?」岳不群道:「恩師是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岳夫人道:「是啊。你若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後。華山派雖小,咱們儘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傍旁人。」

  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師妹,恆山派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武功,和咱們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岳夫人道:「沒有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問這個又幹甚麼了?」岳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令狐沖聽到這裏,心頭一震,他本來也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有這麼好的功夫,少林、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道之士,絕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

  岳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你若是拿到了證據,便當邀集天下武林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以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岳不群又嘆了口氣,道:「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又是強弱不敵。」

  岳夫人道:「什麼強弱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武當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岳夫人道:「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中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後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麼?」令狐沖聽得師娘如此說,心下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鬚眉。」

  岳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有什麼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成了那五嶽劍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岳夫人沉吟不語。岳不群又道:「咱們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那裏還有反抗的餘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岳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就算咱們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待機而動,那你為什麼將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給了左冷禪?那不是紂為虐,令他如虎添翼嗎?」岳不群道:「這也是我的權宜之計,若不送他這部武林之士夢寐以求的劍譜,難以令他相信我誠心和他攜手。他越是對我沒加疑心防範,咱們行事越是方便,一旦時機成熟,便可揭露他的陰謀,與天下英雄一同撲殺此獠了。」

发表于 2007-2-14 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 往事如煙

  突然之間,令狐沖頭上震動了幾下,不覺吃了一驚,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娘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得盈盈手中傳過來的內力也是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麼輕輕拍了幾下後,便不再有甚麼動靜,卻聽得岳夫人道:「昨天你和沖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迎客』、『弄玉吹蕭』、『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什麼意思?」岳不群嘿嘿一笑,道:「這小賤人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眼看他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岳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那兩招呢?」岳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岳夫人道:「倘若沖兒肯棄邪歸正,你就答應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也不是?」岳不群道:「不錯。」岳夫人道:「你當時這樣向他示意,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

  岳不群不語,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即明白,岳不群是一面心中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敲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的行藏。只聽岳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然答應了他,自無反悔之理。」岳夫人道:「他對那魔教的妖女十分迷戀,你豈有不知?」岳不群道:「不,他對那妖女敬畏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岳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然並未忘情?」岳不群道:「豈但並未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岳夫人道:「正因為如此,所以你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沖雖是耳盈積雪,卻仍舊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充滿著憤懣和譏剌之意。這等語氣,那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忌。岳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事上,偶爾向丈夫衝撞幾句,也屬常有的,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總尊重丈夫的掌門身份,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之極。

  岳不群長嘆一聲,道:「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旁人自然更加不必說了。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教他重歸華山,那可是一舉四得,大大的美事。」岳夫人道:「什麼一舉四得?」岳不群道:「令狐沖不知憑著什麼緣份,得到風師叔祖的傳授,學得一手精妙劍法。他若是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連泰山、恆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

  岳夫人被他說得意動,道:「那第四樁呢?」岳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沖兒是我二人一手教養成人,我夫婦膝下無兒,向來當他親生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是痛心非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一家團圓,融融洽洽,豈不是大大的喜事?」令狐沖聽到這裏,不由得熱淚盈眶,登時便想叫了出來:「師父、師娘!」但覺得手掌中所握盈盈的手輕輕一顫,這兩聲才沒叫出口來。

  岳夫人道:「珊兒和平兒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岳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岳夫人道:「為珊兒好?平兒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什麼不好了?」岳不群道:「平兒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岳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很盼望沖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見異思遷,輕浮好酒,可不能誤了珊兒的終身。」令狐沖聽到這在,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尋思:「師母說我『見異思遷,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道我會辜負她嗎?不,萬萬不會。」

  只聽岳不群又嘆了口氣,道:「反正我枉負心機,令狐沖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的氣麼?」岳夫人不答,過了一會,道:「你腿上痛得厲害?」岳不群道:「這只是外傷,將養一兩個月,也就好了。我敗在小賊劍下,已無面目見人,咱們這就回華山去吧。」岳夫人嘆了口氣,但聽得二馬踏雪之聲,漸漸遠去。

  一時之間,令狐沖心亂如麻,反覆思念師父師娘二人適才的說話,竟然忘了運功,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只覺全身奇寒徹骨,急忙運功抵禦,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無法流通。他心下大急,強自提氣運功。殊不知內息運行,首重自然,他練這「吸星大法」,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之處,未得明師指點,登時越運越僵。

  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這麻木之感覺隨著經脈而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逐步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沖便想大呼「救命!」但一張口,發覺口唇已然無法動彈。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匹馬馳近。有人說道:「這裏蹄印雜亂,爹爹和媽媽當曾在這裏停留。」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又驚又喜,心道:「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什麼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道:「是了,雪地之中,馬蹄印痕甚是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是追尋師父、師娘,一路這麼尋了過來。」岳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裏堆雪人玩兒?」岳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岳靈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林平之道:「咱們還是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後,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岳靈珊道:「你便是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如不傷一般無異。再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他兩位老人家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林平之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裏貪玩,總是心中不安。」岳靈珊道:「好吧,就聽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可得陪我堆兩個很好看很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這個自然。」令狐沖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那樣好看。』又或是說:『要堆得像你那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只說『這個自然』,就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厚實,那像我這樣輕挑?小師妹若是要找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兒,我也置之腦後了。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願意,卻半點不使小性兒,沒鬧蹩扭,那裏像她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的頭上。」

  他全神貫注的傾聽岳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的僵硬,豈知這一來,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秘訣中的要旨:「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反而漸漸減輕。須知道「吸星大法」便與其他上乘內功一般,越是勉強,越是難成。修習一切上乘內功,最最凶險之事,無過於奮力強求,走火入魔,往往由此而生,務須有如漫不經意的修習,火候一熟,悟心一生,自然水到渠成。這項訣竅,卻是湖底鐵板上所未曾刻上的。

  只聽得岳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幾個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令狐沖又是一驚:「她若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揮手阻止,苦於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一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沖身上。好在她劃得並不甚深,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沖的皮肉。令狐沖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倒了些甚麼字?」

  岳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幾個字吧。」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到了幾個字。

  林平之以劍劃字,也是自右而左,至令狐沖身上而止。令狐沖愈感好奇:「不知林師弟又剌了甚麼字?」只聽岳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令狐沖更是好奇,尋思:「一定要怎麼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後,任教主身上的寒氣去淨,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刻的是甚麼字可就看不到了。倘若四人同時行動,更加一個字也無法見到。」

  又過一會,只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林岳二人一時並未察覺。令狐沖聽那蹄聲共有十餘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餘的師弟妹們來啦。」馬蹄聲越奔越近,但林岳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令狐沖聽得那十餘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兩里之外,有七匹馬向西馳去,列成橫隊之後這才繼續馳至,顯然是截住了林岳二人的去路。令狐沖心道:「來人不懷好意!」突然之間,岳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跟著颼颼兩聲響,有兩枝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

  令狐沖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二百餘步外箭無虛發,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無法遠走。」只聽得十餘人哈哈大笑,縱馬逼近,岳靈珊驚呼一聲,退後了一步。只聽得一人笑道:「嘿嘿,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你們那一家,那一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岳。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什麼君子劍岳先生了?」令狐沖心頭一痛:「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是罪孽深重。」林平之道:「令狐沖素行不端,累犯門規,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門牆。」他意思說,師父雖然比劍輸了給他,只是輸於外人,並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妞兒姓岳,是岳大掌門的什麼人?」岳靈珊怒道:「關你什麼事了?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岳不群的小老婆了。」旁邊十餘人都轟然大笑起來。令狐沖一聽此言,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物,只怕要對小師妹不利。」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乾不淨?我師姐乃我師父的令愛千金。」那人笑道:「原來是岳不群的大小姐,當真是浪得虛名,浪得虛名。」旁邊一人又道:「盧大哥,為甚麼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言道,岳不群的女兒相貌標緻,乃是後一輩人物中的美女,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一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鬆平常,卻是細皮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起來,笑聲之中,充滿淫穢之意。

  岳靈珊、林平之、令狐沖一聽如此無禮的言語,登時大怒。林平之拔出長劍,說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那人笑道:「你們瞧,這兩個奸夫淫婦,在雪人上寫了什麼字啊?」林平之聽到「奸夫淫婦」四字,那裏還忍耐得住?嗤的一聲響,便揮劍直剌。令狐沖聽得兵兵兵兵聲響,有兩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跟著岳靈珊也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

  又有一名漢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乒乒乓乓幾聲響,岳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一名漢子一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是中劍受傷。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兵刃相交聲中,岳靈珊叫道:「小心!」噹的一聲大響,跟著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叫道:「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吧!」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岳不群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令狐沖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呼呼而響,岳靈珊一柄劍使得甚急,突然間噹的一聲,又是拍的一響。一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沖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岳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噹數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還不拿住你?」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聞兵刃相交之聲,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也來。令狐沖感覺到岳靈被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人笑道:「閔老大,你說她一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呼。林平之罵道:「狗強——」拍的一聲,給人踢了一腳,跟著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令狐沖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那裏還顧得任我行體內的寒毒是否已經驅盡,使力一掙,從積雪中躍了出來,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眼上積雪。豈知左手竟是不聽使喚,無法動彈。眾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眼前一抹,眼一見光,長劍遞出,已有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迴過身來,刷刷兩劍,又已剌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岳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後,另一名漢子拔刀欲待迎敵,令狐沖一劍從那拔刀漢子左脅下剌入,右肩處穿出,左腿一抬,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屍身中拔了出來,耳聽得背後有人偷襲,竟不回頭,長劍反手抖動,一共兩劍,剌中了背後二人的心房,跟著順手一劍,從岳靈珊身旁掠過,直穿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一鬆,撲在岳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湧。那人比岳靈珊高出了一個頭,創口中鮮血流得她滿頭滿臉。

  他連殺九人,僅是瞬息之間的事,餘下八人竟是嚇得呆了。那帶頭的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疾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沖長劍一抖,從他兩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剌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令狐沖回過頭來,橫削直剌,又殺了三人。餘下四人嚇得心膽俱裂,發一聲喊,四下走了。令狐沖叫道:「你們辱我小師妹,一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劍急揮,將二人腦袋削了下來。這二人奔行正急,腦袋落地,腳下未停,兩個無頭人仍是奔出十餘步這才倒地。

  眼見餘下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他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後腰插入,這一擲勁道實在太大,竟將那人牢牢釘在地下。令狐沖運起內力,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餘丈後,已追到了那人身後,一伸手,這才發覺手中竟無兵刃。他運力於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來。令狐沖拳腳上功夫極是平平,適才這一指雖是戳中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竟是傷不了他,但見他一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

  令狐沖眼見敵人脅下露出如此破綻,左手便是一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只是徵微一動,壓根兒便抬不起手,敵人的一刀即已砍向面前。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向後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沖沒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只得向岳靈珊逃去。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將長劍擲了過來。令狐沖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一笑。那漢子正將單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一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一柄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沖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再也支持不住,單刀落地,雙膝一屈,跪在雪地之中。令狐沖道:「你辱我師妹,須饒你不得。」一劍剌去,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什麼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兩—情—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了。令狐沖呆了呆,道:「嗯,是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長劍一送,剌入他的咽喉,回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平之站直了身手,向令狐沖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沖道:「那算得甚麼!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沖指著地下兩行馬路印痕,道:「師父、師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岳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扎著上了馬。岳靈珊縱馬馳過令狐沖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沖抬起頭來,見她凝視著自己,也望著她的雙眼。岳靈珊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一回頭,提了提韁繩,兩騎馬隨著岳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令狐沖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在凝望著他。

  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的左臂怎麼樣?」令狐沖道:「一時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是不聽使喚。」

  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三怎地越來越不長進,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青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君子又有甚麼樑子了?」

  令狐沖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道:「這—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沖點了點頭,心道:「東方不敗篡奪朝陽神教教主之位,這些人自不該算是他的屬下。」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麼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的手臂。」說著呵呵大笑。向問天笑道:「令狐兄弟,剛才情勢當真凶險得緊,若不是你及時來援,那真是不堪設想。」任我行雙目瞪視令狐沖,瞧得他甚感尷尬。

  盈盈忽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沖哥自幼和華山岳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沖哥對岳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麼?」任我行笑道:「那偽君子是甚麼東西?他的女兒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沖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沖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願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心滿意足,其餘的話,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兒十分的要強好勝,令狐沖既未提出求婚,雅不願強人所難,心想此事也只是遲早間的事,日後要向問天作媒,再行正式提婚便了,當下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沖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傳你。」於是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要他聽後複述一遍,確已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脈復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沖應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沖兒,那日在孤山海莊,我邀你入我朝陽神教,當時你一口推卸。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掛重提,這一次你再也不會推阻了吧?」令狐沖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習了找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絕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的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今生今世,絕不入朝陽神教。」這幾句話朗朗說來,竟是斬釘截鐵,絕無轉圜餘地,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朝陽神教嗎?」令狐沖指著雪地上十餘具屍首,道:「朝陽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應了定閒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願入教,並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後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個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沖的臉,突然之間哈哈大笑,這笑聲之響,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當尼姑?去做尼姑們的掌門人?」令狐沖道:「不是當尼姑,是去當恆山派掌門人。定閒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應,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閒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卻是無法推卻。」任我行仍是笑聲不絕。盈盈道:「定閒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沖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閒師太是受我之託,因此喪身。」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吧。你這就上恆山去?」令狐沖搖頭道:「不!晚輩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回恆山。」

  任我行轉頭向盈盈道:「你是要隨沖兒一起上少林寺去吧?」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恆山庵堂裏去做尼姑。」說著呵呵呵的笑了幾聲,只是笑聲中充滿了苦澀之意。令狐沖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餘步,回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掛心。」他知道令狐沖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令狐沖點了點頭,從雪地裏拾起一柄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

  他辨明了方向,邁開大步,逕向少室山而行,傍晚時分,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寺稟報,過了一會,出來說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誦經恭送兩位師太往生西方極樂。兩位師太的骨灰,咱們將派人送往恆山。」

  令狐沖一想此言倒也在理,自己總不能自認是恆山派的掌門,當下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之中,向兩具骨灰罈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心中暗暗禱祝:「令狐沖有生之日,定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了師太的付託。」

  方證方丈既不接見,令狐沖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當晚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一處市集中買了一匹馬代步,且喜天已放晴。他左臂血脈未曾暢通,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著任我行所授法門,緩緩打通經脈,十日之後,左臂經脈已然運行如常。又行數日,這一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其時家家戶戶正在預備過年,磨年糕、辦年貨、貼窗花、做新衣,眼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令狐沖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山之上,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妹到處打掃,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人人喜氣洋洋。今年我卻孤零零的在這裏喝這悶酒。」正煩惱間,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乾得狠了,在這裏喝上幾杯,倒也不差。」另一人道:「就算口不乾,喝上幾杯,難道就差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酒,口乾歸口乾,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乾,兩件事非但不能混為一談,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沖一聽,不用聽說話聲音,便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之間呼呼聲響,桃谷六仙一齊飛身上來,六個人搶到令狐沖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紛紛叫嚷:「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聽到我的聲音。」「我若不說到這裏喝酒,怎能見得到他?」令狐沖大是奇怪,笑道:「你們六個又搗甚麼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仙跟著奔將過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見他,大小尼姑,快拿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抓住令狐沖一條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

  只聽得長街彼端有個女子高聲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麼?」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沖,快拿錢來。」桃幹仙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若是賴帳,咱們便將令狐沖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道:「怎樣藏法?將他關起來,不給小尼姑們見到麼?」

  說話之間,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的弟子儀和,後面跟著四個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個人一見令狐沖,臉上均現喜容,有的叫「令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幹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狐沖面前,說道:「不給一千兩銀子,可不能交人。」令狐沖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兩銀子,卻是如何?」桃枝仙道:「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暫時沒有見到。過不多時便能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面撒謊,他說:『沒有啊,令狐沖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桃花仙道:「不對,不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會在這裏見到令狐沖。」

  令狐沖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妹有事尋我,託六位相幫尋訪,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也不是?」桃幹仙道:「我們開口討一千兩銀子,這是漫天討價,他們若是會做生意,便當著地還錢才是。那知她們大方得緊,這個小尼姑說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句話可是有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訪到了令狐大哥,我們恆山派答應奉上紋銀一千兩便是。」

  霎時之間,六隻手掌伸了出來,桃谷六仙齊道:「拿來。」儀和道:「我們出家人,出門時身上怎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到恆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個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齊聲說道:「很好,我們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帳。」令狐沖道:「恭喜六位發了大財哪,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麼大價錢。」桃谷六仙拱手道:「託福,託福!沾光,沾光!」

  卻見儀和等七人臉上慘然變色,一齊向令狐沖拜下去。令狐沖驚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禮?」急忙還禮。儀和道:「弟子儀和等參見掌門人。」令狐沖道:「你們都知道了?大家起來好說話。」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說話可多不方便。」令狐沖站起身來,道:「六位桃兄,我現下身屬恆山派,和這些本門弟子有事商議,請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擾,以免你們這一千兩銀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來要大大的囉唆一番,聽到最後一句話,當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的一張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儀和等站起身來,想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慘死,不禁都痛哭失聲。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好端端的說話,怎麼哭將起來?」令狐沖向他怒目而視,桃花仙嚇得伸手按住了口。儀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門人你上岸喝酒,沒再回船,後來衡山派的莫大師叔來向我們諭示,說你到少林寺去見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去了。大夥兒一商量,都說不如也往少林寺來,以便和兩位師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幾十個江湖豪客,聽他們高談闊論,大講你如何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將少林派數千僧眾盡數嚇跑之事。」

  儀和道:「有一個大頭矮胖子,說是姓老,他說——他說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兩位,在少林寺中為人所害。掌門師叔臨終之時,要你——要你接任本門掌門,你已經答允了的。這一句話,當時許多人都親耳聽見——」她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其餘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令狐沖嘆道:「定閒師太當時確是命我肩擔這個重任,但想我是個年青男子,聲名又是極差,人人都知我是個無行浪子,如何能做恆山派的掌門?只不過眼見當時情勢,我若不答應,定閒師太死不眼目。唉,這可為難得緊了。」

  儀和道:「我們——我們大夥兒都盼望你——盼望你來執掌恆山門戶。」鄭萼道:「掌門師叔,你領著我們出死入生,不止一次的救了眾弟子性命。恆山派眾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雖然你是男子,但本門門規之中,也沒不許男子做掌門那一樣。」有個中年尼姑儀文說道:「大夥兒聽到兩位師叔圓寂的消息,自是不勝之悲,但得悉由掌門師叔你來接掌門戶,恆山一派不致就此覆滅,心中均感安慰。」儀和道:「我師父給人害死了,兩位師叔又給人害死,恆山派中『定』字輩的三位師長,數月之間先後圓寂,我們可連兇手是誰也不知道。掌門師叔,你來做掌門人那是最好不過,若不是你,也不能給我們三位師長報仇。」令狐沖點頭道:「為三位師太報仇雪恨的重擔,我自當一力負起。」秦絹道:「你給華山派趕了出來,現下卻來做恆山派掌門。西嶽北嶽,武林中並駕齊驅,以後你見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師父啦,最多稱他一聲岳師兄便是。」她年紀幼小,說出話來尚帶三分天真,令狐沖臉現苦笑,心道:「我可沒面目再去見這位『岳師兄』了。」

  鄭萼道:「我們聽知兩位師叔的噩耗後,兼程趕往少林寺,途中又遇上了莫大師叔。他說你已不在寺中,要我們趕快尋訪你掌門師叔。」秦絹道:「莫大師叔說道,越早尋著你越好,若是遲了一步,你給人勸得入了魔教,正邪雙方,水火不相容,恆山派可就少一位掌門人啦。」鄭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師妹便口沒遮攔。掌門師叔怎會去入魔教?」秦絹道:「是,不過莫大師叔可真的這麼說。」令狐沖心想:「莫師叔對事情推算得極準,我沒參與朝陽神教,相差也只一線之間。當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內功秘訣相誘,而是誠誠懇懇的邀我加入,我感到情面難卻,又瞧在盈盈的份上,說不定會答應料理了恆山派大事之後,便即加盟。」說道:「因此上你們便定下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到處捉拿令狐沖了。」

  秦絹破涕為笑,道:「捉拿令狐沖?我們怎敢啊。」鄭萼道:「當時大家聽了莫大師叔的吩咐後,便分成七人一隊,尋訪掌門師叔,要請你早上恆山,處理派中大事。僥倖今日見到桃谷六仙,他們出口要一千兩銀子。只要尋到掌門師叔,別說一千兩,就是要一萬兩,我們也會設法去化了來給他們。」令狐沖微笑道:「我做你們掌門,別的好處沒有,向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化緣要銀子,這副本事大家定有長進。」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剝皮化緣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臉露微笑。令狐沖道:「好,大家不用擔心,令狐沖既然答應了定閒師太,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恆山派的掌門人我是做定了。咱們吃飽了飯,這就上恆山去吧。」

  飲酒之時,令狐沖去和桃谷六仙共席,問起六人要這一千兩銀子何用。桃根仙道:「夜貓子計無施窮得要命,若沒一千兩銀子便過不了日子,我們答應給他湊乎湊乎。」桃幹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們兄弟跟計無施打了個賭——」桃花仙搶著道:「結果自然是計無施輸了,這小子怎能贏了我們兄弟?」令狐沖心道:「你們和計無施打賭,輸的定然是你們。」問道:「不知賭的是什麼事?」桃實仙道:「打賭的這件事,可和你有關。我們料定你一定不會做恆山派掌門,不——不——」桃花仙道:「是夜貓子料定你必定不做恆山派掌門,而我們則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應那老尼姑做恆山派掌門,天下英雄,盡皆知聞,那裏還能抵賴?」桃枝仙道:「夜貓子說道,令狐沖浪蕩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聖姑做老婆,那肯去和老尼姑、小尼姑蘑姑?」


第七十二回 恆山掌門

  令狐沖心想:「夜貓子對盈盈十分敬重,那會口稱『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將言語顛倒了來說。」道:「於是你們便賭一千兩銀子?」桃根仙道:「不錯,當時我們想是贏定了的。計無施又道,這一千兩銀子可得正大光明掙來,不能去偷去搶。我說這個自然,桃谷六仙還能去偷去搶麼?」桃葉仙道:「今天我們撞到這幾個尼姑,她們打起了鑼到處找你,說要請你去當恆山派掌門,我們自然是贏定了。」令狐沖微笑道:「你們想到夜貓子要輸一千兩銀子,太過可憐,所以要去掙一千兩銀子來給他,好讓他輸給你們?」桃谷六仙齊聲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葉仙道:「和我們兄弟料事的本領也就相差不遠。」

  眾人用畢酒飯後,便往恆山進發,不一日到了山下。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訊息,齊在山腳下恭候,見到令狐沖都拜了下去。令狐沖忙即還禮。說起定閒、定逸兩位師太逝世之事,無不傷感。令狐沖見儀琳雜在眾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別來大見清減,問道:「儀琳師妹,近來你身子不適麼?」儀琳眼圈兒一紅,道:「也沒什麼。」頓了一頓,又道:「你做了我們掌門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師妹啦。」

  一路之上,儀和等都叫令狐沖作「掌門師叔」。他叫各人改口,眾人總是不允,此刻聽儀琳又是這般叫,當即朗聲說道:「眾位師姊師妹,令狐沖承本派前掌門師太遺命,前來執掌恆山一派門戶,其實是無德何能,絕不敢當。」眾弟子紛紛說道:「掌門師叔肯負此重任,實是恆山派的大幸。」令狐沖道:「不過大家須得允我一件事,我方可正式就任。」儀和等道:「掌門人有何吩咐,弟子等無有不遵。」令狐沖道:「我只做你們的掌門師兄,卻不做掌門師叔。」儀和、儀真、儀文等諸大弟子低聲商議了幾句,回稟道:「掌門人既是如此謙遜,自當從命。」令狐沖喜道:「如此甚好。」

  當下眾人共上恆山。眾人腳程雖快,但自山腳來到見性峰峰頂,卻也花了大半日時光。恆山派的主庵無色庵乃是一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餘間瓦屋,眾弟子都散居於瓦屋之中。和構築宏偉的少林寺相較,無色庵直如螻蟻之比大象。令狐沖來到底中,只見殿堂上供著白衣觀音的神像,四下裏一塵不染,陳設卻見十分簡陋,想不到威震江湖的恆山派主庵,竟然質樸若斯。

  令狐沖先向觀音神像跪拜了,由于嫂引導,來到定閒師太日常靜修之所,但見四壁蕭然,地下一個舊蒲團,旁邊一個敲陷了大半的白木魚,此外一無所有。令狐沖是個愛熱鬧之人,嗜酒多欲,如何能叫他在這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是將酒罈子、熟狗腿之類搬到這靜室來,未免太過褻瀆了定閒師太,當下向于嫂道:「我雖來做恆山掌門,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師姊師妹們都是女流,我一個男子,住在這庵中諸多不便。請你在遠處搬空一間屋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邊居住,較為妥善。」于嫂道:「是。峰西有三間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們上峰探望時住宿之用。掌門人若是合意,便暫且住在那邊如何?咱們日後再為掌門人另建新居。」令狐沖喜道:「那再好沒有了,又另建甚麼新居?」他心下尋思:「難道我一輩子真當這恆山派的掌門人?一在派中選到合適的人選,只要群弟子都服她的,我這掌門人之位傳了給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遙快樂去也。」

  來到峰西的客房之中,只見床褥桌椅,便和鄉間的富農人家相似,雖然仍是粗陋,卻已不似定閒師太的居所中那樣空盪盪地一無所有。令狐沖道:「咦,桃谷六仙到那裏去了?」于嫂道:「他們在後院中喝酒。」令狐沖喜道:「這山上有酒?」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于嫂微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儀琳小師妹聽說掌門人要上恆山來,跟我說若無好酒,只怕你這掌門人做不長,我們連夜派人下山,買得有數十罈好酒在此。」令狐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為我一人太過破費,那可說不過去。」儀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剝皮化來的銀子,用著還剩下許多。賣了那幾十匹官馬,掌門師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錢也足夠了。」

  當晚令狐沖和桃谷六仙痛飲一頓,次日清晨便和于嫂、儀清、儀和等人商議如何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如何設法為三位師太報仇。儀清道:「掌門師兄接任此位,須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須得遣人告知五嶽劍派的盟主左師伯。」儀和怒道。「呸,我師父就是他嵩山派這批奸賊害死的,兩位師叔多半是他們下的毒手,告知他們幹甚麼?」儀清道:「這禮數不可或缺,待得咱們查明確實,倘若三位師尊當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時在掌門師兄率領之下,自當大舉向他們問罪。」令狐沖點頭道:「儀清師姊之言有理。只是這掌門人嘛,做就做了,卻不用行甚麼典禮啦。」他記得幼年之時,師父接任華山掌門,繁文褥節,著實不少,上山來道賀觀禮的武林同道,不計其數;又想起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畢集。恆山派和華山、衡山齊名,自己出任掌門,到賀的人若是寥寥無幾,未免丟臉,但若到賀之人極多,眼見自己一個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門人,又未免可笑。儀清明白他的心意,說道:「掌門師兄既是不願驚動武林中朋友,那麼屆時不請客上山觀禮也就是了。但咱們總得定下一個正式就任的日子,知會四方。」令狐沖心想恆山派畢竟是五嶽劍派之一,掌門人就任若是太過草草,不免有損恆山派的威名,當下點頭稱是。儀清取過一本曆本,翻閱半晌,說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這三天都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門師兄你瞧那一天合適?」

  令狐沖素來不信什麼黃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這典禮越是舉行得早,上山來參預的人越少,那就可免了不少尷尬狼狽,說道:「正月裏有好日子嗎?」儀清道:「正月裏好日子不少,但均是利於出行、破土、婚姻、開張等等的,要到二月裏,才有利於『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沖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麼接印坐衙?」儀和笑道:「你不是做過大將軍嗎?做掌門人,也是接印。」令狐沖不願拂逆眾意,道:「既是如此,那便定在二月十六吧。」當下分派弟子,前赴少林寺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向各門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諸弟子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張揚其事,又道:「你們向各派掌門人稟明,定閒師太圓寂,大仇未報,恆山眾弟子在居喪期內,不行甚麼掌門人就任的大典,請勿遣人上山觀禮道賀。」

  打發了下山傳訊的諸弟子後,令狐沖心想:「我既做恆山掌門,恆山派的劍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當下召集留山的眾弟子,命各人試演劍法武功,自入門的基本功夫練起,最後是儀和、儀清兩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恆山劍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沖見恆山派劍法綿密嚴謹,長於守禦,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處,突出殺著,劍法靈動有餘,凌厲不足,那正是適於女子所使的武功。恆山派代代均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練的武功那樣威猛兇悍了。他自學過「獨孤九劍」之後,在任何敵手的招數之中,均可瞧出破綻,以此而觀恆山劍法,可說是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若言守禦之嚴,僅遜於武當派的「太極劍法」,但偶爾忽出攻招,卻又在「太極劍法」之上。恆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獨到處。他又想起那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曾刻有一套恆山劍法,變招之精奇,遠在儀和、儀清所使的劍法之上,但縱是這一套劍法,亦為人所破,恆山派日後要在武林中發揚光大,其基本劍術顯然尚須好好改進才是。又想起曾見定靜、定閒、定逸三位師太與人動手,內功渾厚,劍招老辣,遠非儀和諸弟子所及,看來這三位師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為諸弟子所習得,三位師太在數月間先後謝世,那許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傳了。

  儀和見他呆呆出神,對諸弟子的劍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門師兄,我們的劍法你自是瞧不入眼,還請多多指點。」令狐沖道:「有一套恆山派的劍法,不知三位師太傳過你們沒有?」當下從儀和手中接過劍來,將後洞石壁上所刻的恆山劍法,一招招的使了出來。他使得甚慢,好讓眾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數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見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劍法的精要,可是變化之奇,招數之妙,卻比所學的每一套劍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脈賁張,心曠神怡。這套劍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沖使動之時,將一招招串連在一起,其中轉折連貫之處,不免加上一些自出新意的創作。一套劍法使罷,群弟子轟然喝采,一齊俯身拜服。儀和道:「掌門師兄,這明明是我們恆山派的劍法,可是我們從未見過,不知你從何處學來?」令狐沖道:「我是從一個山洞之中的石壁上看來的。你們若是願學,便傳了你們如何?」群弟子大喜,連聲道謝。這日令狐沖便傳了她們三招,將這三招中奧妙之處細細分說,命各弟子自行練習。

  劍法雖只三招,但這三招博大精深,縱是儀和、儀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於鄭萼、儀琳、秦絹等人,更是不易領悟了。到第九日上,令狐沖又傳了她兩招劍法。這一套石壁上的劍法,招數本是寥寥,卻也花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大致授完,至於是否能融會貫通,那得瞧各人的修為與悟性了。這一個多月之中,下山傳訊的眾弟子陸續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沖回稟時說話吞吞吐吐。令狐沖也不細問,情知她們必是受人譏嘲羞辱,說她們一群尼姑,卻要個男子來做掌門,只是好言安慰幾句,要她們分別向師姊學習所傳劍法,遇有不明之處,便親自再加指點。

  華山派那通書信,是由于嫂與儀文兩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的。華山和恆山相距不遠,按理該當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歸山,于嫂和儀文卻一直沒有回來。眼見二月十六將屆,始終不見于嫂和儀文的影蹤,當下又派了兩名弟子儀光,儀明前去接應。群弟子料想各門各派無人上山道賀觀禮,也不準備賓客的食宿,只是大家除草洗地,將數十座屋子灑掃得乾乾淨淨,各人又均縫製新衣新鞋。鄭萼等替令狐沖縫了一件青布長袍,以待這日接任時穿著。

  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沖起床後出來,只見見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都是掛燈結綵,佈置得喜氣洋洋。恆山派一眾女弟子心細,連一紙一線之微,也是安排得十分妥貼。令狐沖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兩位師太慘死,她們非但不來怪我,反而對我如此看重。令狐沖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當真是枉自為人了。」望著遠處山頭積雪,正自沉思,忽聽得山道上有一大群人喧嘩之聲。

  這見性峰上向來清靜,從無有人如此吵嚷。桃谷六仙雖然係終日嘰咕不休,卻也不這等大呼小叫。正詫異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數百人湧將上來,當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頭子,他身後計無施、祖千秋、以及黃伯流、游迅、漠北雙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沖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去,說道:「在下受定閒師太遺命,不得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沒敢驚動眾位朋友。怎地大夥兒都到了?」這些人都是跟隨令狐沖攻打過少林寺的,經過一場生死搏鬥,已然是患難之交。大家紛紛搶將過來,將令狐沖圍在中間,十分親熱。老頭子道:「大夥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人人均是十分歡喜。公子出任恆山掌門,此事早已轟傳江湖,大夥兒豈有不知?今日若不上山道喜,那可真該死之極了。」這些人豪邁爽快,與令狐沖意氣相投,三言兩語之間,已是笑成一片。令狐沖自上恆山之後,對著這一群尼姑、姑娘,說話行事,無不極盡拘束,只偶爾和桃谷六仙說說笑話,但說不了三句話便纏夾不清。越說越亂。此刻陡然間遇上這許多老友,自是不勝之喜。黃伯流道:「我們是不速之客,恆山派未必備有我們這批粗胚的飲食,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心想:「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岡上的群豪大會。」說話之間,又有數百人走上山來。計無施笑道:「公子,咱們是自己人,不用客氣。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大家自便,誰也不招呼誰最好。」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恆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然有這許多賓客到賀,均各興奮,只有見識廣博的老成弟子,才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都有些不倫不類,雖有不少出名人物,卻均是邪派中的高手,也有許多是綠林英雄,黑道豪客。恆山派向來門規極嚴,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縱然同是正教之士,平素也少交往,對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那更是絕不理睬,不料今日卻是一窩蜂的湧到了見性峰上來。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拉手,神態親熱之極,也只好心下暗中嘀咕而已。

  到得午間,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酒菜飯麵來到峰上。令狐沖心思:這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自己一做掌門人,便即大魚大肉,殺豬宰羊,未免對不住恆山派上代祖宗,當下命下灶漢子走下數十丈,在山腰間埋灶造飯。可是一陣陣酒肉香氣飄將上來,群尼唯有暗暗皺眉。

  群豪用過中飯後,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令狐沖坐在西首之側,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站在他的身後。忽聽得絲竹聲響,一群樂手吹著簫笛,走到峰上。中間兩名黑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左首一名老者朗聲說道:「朝陽神教東方教主,委派左右光明使者,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恆山派掌門。恭祝恆山派發揚光大,令狐掌門威震武林。」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聲,轟然叫了起來。

  這些左道之士,多多少少均與魔教有些瓜葛,其中頗有人還服了東方不敗的「三尸腦神丹」,一聞「東方教主」四字便是嚇得心驚膽戰。群豪大都識得這兩個老者,左首一人叫作「黃面尊者」賈布,右首那人複姓上官,單名一個雲字,外號叫做「鵰俠」。賈布與上官雲二人是東方不敗左右最得力的助手,武功之高,遠在一般門派的掌門人與幫主、總舵主之上。這「黃面尊者」賈布本是河北黃沙幫的幫主,數十年來橫行河朔,手下不知殺過多少英雄好漢,後來為東方不敗收服,才歸入朝陽神教,成為他手下第一員大將。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了他二人親來,對令狐沖可說是給足面子了。群豪一見二人到來,一大半便都站起了身來。

  令狐沖上前相迎,說道:「在下與東方教主素不相識,有勞二位大駕,愧不敢當。」他見那「黃面尊者」賈布一張瘦臉蠟也似黃,可是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鵰俠」上官雲長手長腳,一對眸子精光燦然,顧盼之際猶如冷電,足見二人內功均是極高。

  賈布說道:「令狐大俠今日大喜,東方教主說道原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只是教中俗務羈絆,無法分身,令狐掌門勿怪才好。」令狐沖道:「不敢。」心想:「瞧東方不敗這副排場,任教主自是尚未奪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安危如何?」賈布側過身來,將左手一擺,說道:「一些薄禮,是東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請令狐掌門哂納。」絲竹聲中,百餘名漢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來。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壯漢抬著,瞧各人腳步沉重,箱子中所裝物事著實不輕。

  令狐沖忙道:「兩做大駕光臨,令狐沖已感榮寵,如此重禮,卻是萬萬不敢拜領。還請上覆東方教主,說道令狐沖多謝了。恆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這些華貴的物事。」賈布說道:「令狐掌門若不笑納,在下與上官兄弟可為難得緊了。」

  他略略側頭,向上官雲道:「兄弟,你說這話對不對?」上官雲道:「對!」他說話聲音洪亮之極,這一個「對」字,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大概他知道自己喉嚨太大,是以平素說話不多,上峰以來,只說了這麼一個字。令狐沖心下暗自為難,尋思:「恆山派是正教門派,和你魔教勢同水火,就算雙方不打架,也不能結交為友。再說,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東方不敗算帳,我怎能收你的禮物?」便道:「兩位兄台請覆上東方先生,所賜萬萬不敢收受。兩位若是不肯將原禮帶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貴教總壇來了。」賈布微微一笑,道:「令狐掌門可知這四十口箱中,裝的是甚麼物事?」令狐沖道:「在下自然不知。」賈布笑道:「令狐掌門看了之後,一定再也不會推卻了。這四十口箱子中所裝,其實也並非全是東方教主的禮物,有一部分原是該屬令狐掌門所有,我們抬了來,只是物歸原主而已。」令狐沖大奇,道:「是我的東西?那是甚麼?」賈布踏上一步,低聲道:「其中大多數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飾和常用之物,東方教主命我們送來,以供任大小姐應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給令狐大俠和任大小姐的薄禮。許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令狐掌門也不用客氣了,哈哈,哈哈。」

  令狐沖是個豁達隨便之人,向來不拘小節,見東方不敗送禮之意甚誠,其中又有許多是盈盈的衣物,卻也不便堅拒,跟著哈哈一笑,說道:「如此便多謝了。」只見一名女弟子快步過來,稟道:「武當派沖虛道長親來道賀。」令狐沖吃了一驚,忙迎到峰前,只見沖虛道人帶著八名弟子,走上峰來。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有勞道長大駕,令狐沖感激不盡。」沖虛道人笑道:「老弟榮任恆山掌門,貧道聞知,不勝之喜。聽說少林寺方證、方生兩位大師也要前來道喜,不知他們兩位到了沒有?」令狐沖更是驚訝,道:「這——這——」便在此時,只見山道上走上來一群僧人,當先二人大袖飄飄,正是方證和方生二位大師。方證大師叫道:「沖虛道兄,你腳程好快,可比我們先到了。」令狐沖迎下山去,叫道:「兩位大師親臨,令狐沖何以克當?」方生大師笑道:「少俠,你曾三入少林,我們到恆山來回拜一次,那也是禮尚往來啊。」

  令狐沖將一眾少林僧和武當道人迎上峰來。峰上群豪見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駕到,心下無不駭然。賈布與上官雲對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對方證、方生、沖虛等人上峰,只作視而不見。令狐沖招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座,暗自尋思:「記得師父當年接任華山派掌門,少林派和武當派的掌門人並未到來,只是遣人到賀而已。其時我雖年幼,不知有那些賓客,但師父、師娘後來跟眾弟子講述當年就任掌門時的風光,也從未提過有少林、武當的掌門人大駕光臨。今日他二位同時到來,難道真的是向我道賀,還是別有用意?」

  這時上峰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大都是當日曾參與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接著崑崙派、點蒼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幫、各大門派幫會,均派有人來呈上各派掌門人、幫主的賀帖和禮物。令狐仲見賀客眾多,心下釋然:「他們都是瞧著恆山派和定閒師太的臉面,才來道賀,可不是憑著我令狐沖的面子。」

  只是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卻未有派人來賀。耳聽得砰砰砰三聲巨響,乃是吉時已屆的號炮,令狐沖抱拳向眾人團團一揖,朗聲說道:「恆山派前任掌門定閒師太不幸遭人暗算,與定逸師太同時圓寂。令狐沖秉承定閒師太遺命,接掌恆山一派的門戶,承眾位前輩、眾位朋友不棄,大駕光臨,恆山上下,實感榮寵。」磬鈸聲中,恆山派的群弟子列成兩行,魚貫而前,居中是儀和、儀清、儀真、儀質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走到令狐沖面前,躬身行禮。令狐沖長揖還禮。

  儀和說道:「四件法器,乃恆山派創派之祖曉風師太所傳,向由本派掌門人接管,新任掌門人令狐師兄便請收領。」令狐沖應道:「是。」這四名弟子將手中法器依法交了過來,乃是一卷經書,一個木魚,一串念珠,一柄短劍。令狐沖見到木魚,念珠,不由得有些發窘,只好伸手接過,雙眼視地,不敢與觀禮群豪的目光相接。儀清展開一個卷軸,說道:「恆山派四大戒律,一戒妄殺無辜,二戒暴亂行兇,三戒犯上忤逆,四戒結交奸邪。掌門師兄須當身體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凜遵。」令狐沖應道:「是!」心想:「那三戒倒也罷了,這不得結交奸邪那一戒,可不易遵行了。今日上峰來的賓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門之士。」儀真道:「便請掌門師兄入庵,叩拜歷代掌門祖師的遺像。」令狐沖道:「是!」!

  正欲轉身,忽聽得山道上有人大聲叫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令狐沖不得擅篡恆山派掌門之位。」叫聲甫息,五個人飛奔而至,後面又跟著數十人。當先五人手中各執一面錦旗,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令狐沖身前七八丈處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五十來歲年紀,令狐沖認得此人姓林名厚,外號「大陰陽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當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過手,長劍透他雙掌而過,是結下了極深樑子的,當下說道:「原來是林兄。」

  林厚將手中錦旗一展,說道:「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須遵左盟主號令。」令狐沖微笑道:「令狐沖接掌恆山門戶之後,是否還加盟五嶽劍派,可得好好商議商議。」這時其餘數十人已然奔近,卻是華山、衡山、泰山、嵩山四派的弟子。華山派的八人均是令狐沖當年的師弟,衡山、泰山、嵩山三派的,令狐沖也有一些認得。這數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劍柄,默不作聲。林厚說道:「恆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執掌門戶,令狐沖身為男子,豈可壞了恆山派數百年來的規矩?」令狐沖道:「規矩是人所創,也可由人所改,這是本門自己之事,可與旁人並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林厚叫罵起來:「他恆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來多管閒事?」「你奶奶的,給我滾吧!」「什麼五嶽盟主,狗屁的盟主,好不要臉。」林厚向令狐沖道:「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這裏幹什麼來著?」令狐沖道:「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來觀禮的。」

  林厚道:「這就是了。恆山派四大戒律,第四條是什麼?」令狐沖心道:「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我便來跟你強辯。」說道:「恆山四大戒律,第四是戒結交奸邪。像林兄這樣的人,令狐沖是決計不會和你結交的。」群豪一聽,登時轟然大笑起來,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滾吧!」

  林厚略略轉身,向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說道:「兩位掌門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須請兩位說句公道話。令狐沖招攬了這許多妖魔鬼怪來到恆山之上,是不是壞了恆山派不得結交奸邪這一條門規?眼見恆山派這樣一個歷時已久,享譽甚隆的名門正派,兩位是否坐視不理?」方證方丈咳嗽一聲,道:「這個—這個—唔——」心想此人的話倒也在理,這裏廣場上所坐的,果然極大多數是旁門左道之士,難道要令狐沖將他們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聽得山道上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叫聲:「朝陽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沖大是驚喜,衝口而出:「盈盈也來了!」走到山崖邊上,只見兩名大漢抬著一乘青呢小轎,健步如飛的走上客來,小轎之後跟著四名青衣女婢。林厚大聲道:「連魔教的大人物也到了,那還不是結交奸邪麼?」群豪聽得盈盈到來,十個中倒有八個湧向山道去迎接,歡聲雷動。嵩山、華山等各派弟子見了這等聲勢,均想敵眾我寡,若是對方翻臉動手,這局面可不易收拾。但見群豪擁著那頂小轎,來到廣場之中,放下小轎。轎帷掀開,走出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艷美少女來,正是盈盈。群豪大聲歡呼:「聖姑,聖姑!」一齊躬身行禮。瞧這些人的神情,對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喜歡之情發出自心底。

  令狐沖走上幾步微笑道:「盈盈,你也來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來!」他眼光四下一掃,從場中每個人的臉上掠過,向方證與沖虛二人微微躬身,叫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小女子有禮。」方證和沖虛一齊還禮,心下卻想:「她和令狐沖再好,今日也不該來,這可叫令狐沖更加為難了。」

  林厚大聲叫道:「這一個姑娘,是黑木崖魔教中的重要人物,令狐沖,你說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又怎樣?」林厚道:「恆山派四大戒律,規定不得結交奸邪。你若不與這些妖邪人物一刀兩斷,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令狐沖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麼要緊。」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無限,心想:「你為了我,什麼都不在乎。」問道:「這位朋友是什麼來頭?憑著什麼來過問你恆山派之事?」令狐沖道:「他自稱是嵩山派左掌門派來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門的令旗。別說這是左掌門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門自己親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恆山派的事。」盈盈點頭道:「不錯。」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禪千方百計的為難,寒玉真氣又使爹爹身受重傷,險些兒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十分有氣,說道:「誰說這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他是來騙人的——」一言未畢,身子一晃,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疾向林厚胸口剌去。

  林厚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貌女子說打便打,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出手如電閃,一劍便剌了過來,拔劍招架已是不及,只得側身閃避。他更沒料到盈盈這一招乃是虛招,身子略轉之際,右手一鬆,一面錦旗已給對方奪了過去。盈盈身手不停,連剌五劍,連奪了五面錦旗,所使的劍招身法一模一樣,五招皆是如此,可是出手實在太快,不容對方有留神的餘裕,手到旗來,轉到了令狐沖身後,笑道:「沖哥,這旗果然是假的。那裏是五嶽劍派的令旗了,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

  她將手中五面錦旗張了開來,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別繡著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樣毒物,色彩鮮明,奕奕如生,那裏是五嶽劍派的令旗了?林厚等人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老頭子、祖千秋等群豪大聲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奪到令旗之後,立即便掉了包,將五嶽令旗換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腳實在太快,誰也沒有看清楚她掉旗之舉。

  盈盈叫道:「藍教主!」人群中一個身穿苗家裝束的美女站了出來,笑道:「在!聖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藍鳳凰。盈盈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會落入嵩山派手中!」藍鳳凰笑道:「這幾個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們甜言蜜語,將我教中的五毒旗騙了去玩兒。」盈盈道:「原來如此。這五面旗兒,便還了你吧。」說著將五面旗子擲將過去。藍鳳凰笑道:「多謝。」將旗子接了。

  林厚罵道:「無恥妖女,在老子面前使這掩眼的妖法,快將令旗還來。」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會向藍教主去討嗎?」林厚無法可施,向方證和沖虛道:「方丈大師,沖虛道長,請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公道。」方證道:「這個——唔——不得結交奸邪,恆山戒律中原是有這麼一條的,不過——不過——今日江湖上朋友前來觀禮,令狐掌門也不能閉門不納,太不給人家面子——」林厚突然指人群中一人,大聲道:「他——他——像他這樣的人,也是令狐沖的朋友?」

  眾人順著他手指瞧去,只見他所指之人身材魁梧,正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人人均知他是個惡名昭彰的採花巨盜。林厚厲聲說道:「田伯光,你到恆山幹什麼來著?」田伯光道:「在下是拜師來著。」林厚奇道:「拜師?」田伯光道:「正是。」走到儀琳面前,跪下磕頭,叫道:「師父,弟子田伯光請安。」儀琳羞得滿臉通紅,側身避過,道:「你——你——」眾人見田伯光這樣一條大漢,竟向儀琳這樣一個文秀美麗的小尼姑磕頭,口稱師父,無不大為奇怪。這其中原由,只有令狐沖一人知道,但想當時一句戲言,如何能當得真?又何必當眾向她瞌頭,大叫師父?

  盈盈笑道:「田師傅有心改邪歸正,另投明師,那是再好不過。方證大師,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個人只要改過遷善,菩薩便會給他一條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證喜道:「正是!田師傅投入恆山派,從此嚴守門規,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聲道:「眾位聽了,咱們今日到來,都是來投恆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門肯收留,咱們便都是恆山弟子了,恆山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令狐沖恍然大悟:「原來盈盈早料到我做恆山掌門有這樣大難關,特地邀了這樣一大群人來投恆山。」又想:「我身為眾女弟子的掌門,正感十分尷尬,若是派中有許多男弟子,那便無人恥笑了。」當即朗聲問道:「儀和師姊,本派之中,又有不許收男弟子這條門規麼?」儀和道:「不許收男弟子的門規倒是沒有,不過——不過——」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總覺派中突然多了這許多男弟子出來,總是大大的不妥。令狐沖道:「眾位要投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但也不必拜師。恆山派另設——一個——唔——一個『恆山別院』,安置各位,那邊通元谷,便是一個極好去處。」


第七十三回 密商大計

  那通元谷在見性峰之側,相傳唐時仙人張果老曾在此煉丹。恆山大石上有蹄印數處,歷代相傳為張果老所騎驢子踏出。如此堅強的花崗石居然有驢踏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遺跡,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張果老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來。這通元谷和峰上主庵相距雖然不遠,但由谷至峰,山道絕險。令狐沖要將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中,自有令他們男女隔絕之意。方證大師聽令狐沖如此說,點頭說道:「如此甚好。這些朋友們歸入了恆山派,受恆山門規約束,當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林厚見方證大師也如此說,知道今日已無法阻止令狐沖出任恆山掌門,只得傳達左冷禪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聲,朗聲說道:「五嶽劍派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嶽劍派各派弟子群集嵩山,選出五嶽派的掌門人,務須依時到達,不得有誤。」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併為一派,是誰的主意?」林厚道:「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恆山派若是獨持異議,那便是和四派相抗,只有自討苦吃了。」他轉身向泰山派等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站在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道:「正是。」林厚一陣冷笑,轉身便走。藍鳳凰笑著道:「林老師,你失了旗子,回去怎麼向左盟主交待啊?不如我還了你吧!」說著右手一揮,將一面錦旗擲了過去。林厚失去令旗,心下正自發愁,眼見一面小旗勢挾勁風飛來,心想:「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嶽令旗,我要來幹什麼?」心念甫轉之際,那旗已飛向面前,戳向他的咽喉,當即伸手抄住。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將旗擲下,只覺手掌心猶似烈火燒炙一般疼痛,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桿上餵有劇毒,已受了五毒教的暗算,不由得又驚又怒,罵道:「妖女——」藍鳳凰笑道:「你叫一聲『令狐掌門』,向他求情,我便給你解藥,否則你這條手臂要整個兒爛斷。」林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厲害,一猶豫間,但覺掌心麻木,知覺漸失,心想我畢生功力,全在兩掌,若是爛斷了手臂,便成廢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門,你——你——」藍鳳凰笑道:「求情啊。」林厚道:「令狐掌門,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賜給解——解藥。」令狐沖微笑道:「藍姑娘,可憐見兒的,給他解藥吧!」藍鳳凰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揮手示意。那苗女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紙小包來,走上幾步,拋給了林厚。林厚伸手接過,在群豪轟笑聲中疾趨下峰。

  令狐沖朗聲道:「眾位朋友,大夥兒既願在恆山別院居住,可得遵守我派的戒律。這戒律其實也不難守,只是第四條不得結交奸邪,有些麻煩。但自今而後,大夥兒都算是恆山派的人,恆山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過和派外人士交友時,卻得留神些了。」群豪轟然稱是。令狐沖又道:「你們要喝酒吃肉,也無不可,可是吃葷之人,過了今日,便不能到這見性峰上來,連我自己在內,須得一體遵行。」方證大師合什道:「善哉,善哉!清淨佛地,原是不可褻瀆了。」令狐沖笑道:「好啦。這掌門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餓啦,快關素齋來,我陪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和各位前輩用飯。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當日素齋用畢,方證大師說道:「令狐掌門,老衲和沖虛道兄二人有幾句話,想和掌門人商議。」令狐沖應道:「是。」心想:「當今武林中二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來到恆山,必有重要話說。這見性峰上龍蛇混雜,不論在那裏說話,都是不免隔牆有耳。」當下吩咐儀和、儀清等弟子分別招待賓客,向方證、沖虛二人說道:「下此峰後,磁窯口側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鏡,山有懸空寺,乃恆山勝景。二位前輩若有雅興,令狐沖導往一遊如何?」沖虛道人道:「久聞翠屏山懸空寺建於北魏年間,於松不能掛,猿不能攀之處,發偌大願力,憑空建寺,正欲一開眼界。」

  當下令狐沖引著二人下見性峰,趨磁窯口,來到翠屏山下,仰頭一望,但見飛閣二座,聳立峰頂,其如仙人樓閣,豎於雲端,方證大師嘆道:「造此樓閣之人真是妙想天開,果然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了。」三人展開輕功,緩步登山,來到懸空寺中。那懸空寺共有樓閣二座,皆高三層,凌虛數十丈,相距數十步,二樓之間,聯以飛橋。寺中有一年老僕婦看守打掃,見到令狐沖等三人到來,瞠目以視,既不招呼,也不行禮。令狐沖於十多日前曾偕儀和、儀琳等人來過,知道道僕婦又聾又啞,什麼事也不懂,當下也不理睬,逕和方證,沖虛來到飛橋之上。

  那飛橋闊僅數尺,若是常人登臨,放眼四周皆空,雲生足底,有如身處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搖,手足如廢,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反覺臨此勝境,胸襟大暢,方證和沖虛向北望去,於飄緲煙雲之中,隱隱見到一些城郭,磁窯口雙峰陡東,一水中流,形勢極是雄峻。方證說道:「古人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裏的形勢,確是如此了。」沖虛道:「北宋年間楊老令公守三關,鎮兵於此,這原是兵家必爭的要塞。始見懸空寺,覓得鬼斧神工,驚詫古人的毅力,但看到這五百里開鑿的山道,懸空寺又是渺不足道了。」令狐沖奇道:「道長,你說這數百里山道,都是人工開鑿出來的?」沖虛道:「史書記載,魏道武帝天興元年克燕,將兵自中山歸平城,發卒數萬人鑿恆嶺,通直道五百餘里,這磁窯口,便是這直道的北端了。」方證道:「所謂直道五百餘里,當然大多數是天生的。北魏皇帝發數萬兵卒,只是將其間阻道的山嶺鑿開而已,但縱是如此,工程之大,也令人矯舌不下了。」

  令狐沖笑道:「無怪乎有這許多人想做皇帝。他只要開一句口,數萬兵卒便將阻路的山嶺給他鑿了開來。」沖虛道:「權勢這一關,古來多少英雄豪傑,都是難過。別說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風波迭起,紛爭不已,還不是為了那『權勢』二字。」令狐沖心下一凜,尋思:「他說到正題了。」便道:「晚輩不明,還望二位指點。」

  方證道:「令狐掌門,今日嵩山派的林老師率眾前來,為的是甚麼?」命狐沖道:「他傳達左盟主的號令,不許晚輩接任恆山掌門之位。」方證道:「左盟主為何不許你做恆山掌門?」令狐沖道:「在少林寶剎之中,晚輩得罪了他,他心下對晚輩甚是痛恨。他要將五嶽劍派併而為一,晚輩又曾阻撓他的大計。」方證問道:「你為何阻撓他的大計?」令狐沖一呆,一時頗感難以回答。

  令狐沖順口說道:「我為何要阻撓他的大計?」方證又問:「你以為五嶽劍派合而為一,這件事不妥麼?」令狐沖道:「晚輩當時也沒想過此事妥與不妥。只是嵩山派為了要脅恆山派答允,假扮魔教教眾,劫擄恆山弟子,圍攻定靜師太,所使手段太過卑鄙。晚輩剛巧遇上此事,甚是不平,是以出手相助。晚輩心想,五嶽劍派合併之舉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與各派掌門商議,卻要幹這鬼鬼祟祟的行徑?」沖虛點頭道:「你所見不差,左冷禪此人心懷叵測,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難以服眾,只好暗使陰謀。」方證嘆了口氣,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確是武林中的傑出人物,五嶽劍派之中,原無第二人比得他上。不過他抱負太大,急欲壓倒武當、少林兩派,未免有些不擇手段。」沖虛道:「少林派向為武林領袖,數百年來眾所公認。少林之次,便是武當,更其次是崑崙,峨嵋、崆峒諸派。令狐賢弟,一個門派創建成名,那是數百年來英雄豪傑花了無數心血累積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數,都是一點一滴,千錘百煉的積聚起來,絕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五嶽劍派在武林崛起,只不過是近六七十年的事,雖然興得快,家底總是不及崑崙、峨嵋,更不用說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絕藝相比了。」令狐沖點頭稱是,沖虛又道:「各派之中,偶而也有一二才智之士,雄霸當時,但憑他一人之力,終難壓倒各家各派的豪傑,左冷禪一任五嶽劍派的盟主,方證大師就料到武林中從此多事。近年他的所作所為,果然證明方證大師的先見。」方證唸了一句:「阿彌陀佛。」

  沖虛道:「左冷禪當上五嶽劍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將五派歸一,由他自任掌門。五派歸一之後,實力雄厚,便可隱然與少林、武當成為鼎足而三之勢。那時他會進一步蠶食崑崙、峨嵋、崆峒、青城諸派,一一將之合併。那是第三步。然後他會向朝陽神教啟釁,率領少林、武當諸派,一舉將朝陽神教挑了,這是第四步。」令狐沖內心隱隱感到一陣懼意,說道:「這種事情頗為難辦,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沖虛道:「人心難測,世上之事,不論多麼難辦,總是有人去試上一試。你瞧,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鑿開了?這懸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禪若能滅了朝陽神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獨尊之勢,再要吞併武當,收拾少林,亦非難事。」力證又唸了一句:「阿彌陀佛。」令狐沖道:「原來左冷禪是想天下武林之士,個個遵奉他的號令。」沖虛哈哈一笑,道:「正是,那時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後,又想長生不老,萬壽無疆了。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來,皆是如此。英雄豪傑之士,絕少有人能逃得過這個『權位』的關口。」

  令狐沖默然,一陣北風疾颳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說道:「人生數十年,但貴適意,又何苦此?左冷禪要消滅朝陽神教,吞併少林武當,不知將殺多少人,流多少血?」沖虛雙手一拍,說道:「照啊,咱們三人身負重任,須得阻止左冷禪,不讓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令狐沖悚然道:「道長這等說,可教晚輩大是惶恐。晚輩見識淺陋,謹奉二位前輩的教誨。」

  沖虛說道:「那日你率領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損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大師很承你的情。」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道:「晚輩胡鬧,甚是惶恐。」沖虛道:「你走了之後,左冷禪等人也分別告辭,我卻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師日夜長談,深以左冷禪的野心勃勃為憂。後來咱們分別接到你老弟出任恆山派掌門的訊息,決定親自上恆山來,一來是向老弟道賀,二來是商議這件大事。」令狐沖道:「兩位如此抬舉,晚輩確不敢當。」

  沖虛道:「那姓林的傳來左冷禪的號令,說道三月十五清晨,五嶽劍派上下人眾齊集嵩山,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人。此舉原早在方丈大師的意料之中,只是咱們沒想到左冷禪會如此性急而已。他說推選五嶽派掌門人,倒似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已成定局。本來照我們推想,衡山莫大先生脾氣怪僻,是不會附和左冷禪的。泰山天門道兄性子剛烈,也決計不肯屈居人下。令師岳先生外圓內方,對華山一派的道統看得極重,左冷禪要他取消華山派的名頭,岳先生應該是據理力爭。只有恆山一派,三位前輩師太先後圓寂,一眾女弟子無力和左冷禪抗爭,說不定會就此屈服。不料定閒師太當真是位女中英傑,她臨死之時,胸中已有成算,竟能破除成規,將掌門人一席重任,交託在老弟手中。只要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四派聯手,不允併成五嶽派,左冷禪為禍江湖的陰謀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沖道:「然而瞧著林厚今日來傳令的聲勢,似乎泰山、衡山、華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禪的挾制。」沖虛點頭道:「正是,而令師岳先生的動向,也令方丈大師和貧道大惑不解。聽說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師門下,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林師弟名叫林平之。」沖虛道:「他祖傳有一部辟邪劍譜,江湖上傳言已久,均說譜中所載劍法,威力極大,老弟想來必有所聞。」令狐沖道:「是。」當下將如何在福州向陽巷中尋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謀奪,自己如何受傷暈倒等情說了。

  沖虛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說,令師見到了這件袈裟,自會交給你林師弟。」令狐沖道:「可是後來我師妹又向我追討辟邪劍譜。那日在少林寺中,左冷禪和任教主比藝較量之時,以指作劍,向問天向大哥聲稱這是辟邪劍法。晚輩是井蛙之見,實不知左冷禪所使,是否真是辟邪劍法,要向二位前站請教。」

  沖虛向方證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師,其中原委,請你向令狐老弟解說吧。」方證點了點頭道:「令狐掌門,你可到聽過『葵花寶典』的名字?」令狐沖道:「我師父曾提起過,他老人家說道,『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可是失傳已久,不知下落。後來晚輩又聽任教主說道,他曾將『葵花寶典』傳給了東方不敗,然則這部『葵花寶典』,目前是在朝陽神教手中了。」方證搖頭道:「這只是半部,而不是一部。」令狐沖應道:「是。」他心想武林中如果有什麼重大的隱秘之事,這兩位前輩若是不知,旁人更不會知道了,料知即將有一件武林中的大事,從方證大師口中透露出來。

  方證抬起頭來,望著悠悠從天空飄過的白雲,說道:「華山派有氣宗、劍宗之分,一派分為兩宗,那是什麼緣故?」令狐沖道:「晚輩不明,請前輩指點。」

  方證道:「華山派前輩,曾因氣宗、劍宗之分,大動干戈,自相殘殺,這一節你是知道的了。」令狐沖道:「是。只是我師父亦未詳加教誨。」方證點頭道:「本派中師兄弟同室操戈,實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願多談。華山派所以有氣宗、劍宗之分,據說也是因那部『葵花寶典』而起。」他頓了一頓,緩緩說道:「這部『葵花寶典』,武林中向來都說,是一雙夫妻所合著。至於這一對前輩高人姓甚名誰,已是無可查考,有人說,男的名字中有一『葵』字,女的名字中有一『花』字,所以合稱『葵花寶典』,但把多半也只是猜測之詞。大家只知道,這對夫妻初時恩愛甚篤,後來卻因故反目。這對夫妻撰作『葵花寶典』之時,年方壯盛,武功如日中天,反目之後,從此避不見面,而一部武功秘笈,也就分為兩部,歷來將那男子所著的秘笈稱為乾經,女子所著的稱坤經。」

  令狐沖道:「原來『葵花寶典』分為乾坤二部。晚輩今日是首次得聞。」方證道:「經分乾坤,那也只是武林中某一些人的說法,也有人稱之為『天書、地書』、『陽錄、陰錄』的,總之原書上並無標籤,任由後人隨意稱呼了。二百餘年來,事情也十分湊巧,始終並無一人同時讀通了乾坤二經,將寶典中的武功融會貫通,若說沒有機緣,卻也不然。百餘年前,乾坤二經都曾歸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有,其時莆田少林寺方丈紅葉禪師,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該當通解乾坤二經才是,但據他老人家的弟子說道,紅葉禪師並未通解全書。」

  令狐沖道:「看來這部寶典內部深奧無比,即是紅葉禪師這樣的聰明智慧之士,也難以全部領悟。」方證大師點頭道:「是啊。老衲和沖虛道兄都無這等緣法,無福見到寶典,否則雖不敢說修習寶典的功夫,看上一看,知道其中所載到底是些什麼高深莫測的秘訣,也是好的。」沖虛微微一笑道:「大師卻動塵心了。咱們學武之人,不見到寶典則已,若是見到,定然會廢寢忘食的研習參悟,結果不但誤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煩惱。咱們沒有緣份見到,其實倒是福氣。」

  方證哈哈一笑,道:「道兄說得是,老衲塵心不除,好生慚愧。」他轉頭又向令狐沖道:「故老相傳,乾經與坤經中所載武功的基本法門,所走路子,不但大異其趣,而且是截然相反。據說華山派有兩位師兄弟,曾有一個機緣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如何,竟然看到了這部『葵花寶典』。」令狐沖心想:「『葵花寶典』既屬莆田少林寺所有,自是秘不示人。華山派這兩名師兄弟能夠見到,定是偷看。方證大師說得客氣,不提這個『偷』字而已。」方證又道:「其時匆匆之中,二人不及同時遍閱全書,當下二人分讀,一個人讀一部,後來回到華山,共同參悟研討。不料二人將書中功夫一加印證,竟然是牛頭不對馬嘴,越說越是鑿柄,二人又深信對方讀錯了書,只有自己見的才是真經。既然越說越離得遠,二人就分別自練,這樣一來,華山派就分為氣宗、劍宗,兩個本來親逾同胞骨肉的師兄弟,到後來竟然變成了對頭冤家。」令狐沖道:「這兩位前輩師兄弟,想來便是閔肅和朱子風兩位華山前輩了。」

  原來閔肅是華山氣宗之祖,朱子風則是劍宗之祖。華山一派分二宗,那也是許多年前之事了。方證道:「正是。閔朱二位不得紅葉禪師允可,私閱『葵花寶典』之事,紅葉禪師不久便即發覺。他老人家知道這部寶典中所載武學,太過博大精深,他自己以數十載之功,尚且難以通曉,閔朱二人囫圇吞棗的趕讀,一知半解,定然後患無窮,當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禪師,前往華山,勸諭閔朱二位,不可修習寶典中的武學。

  令狐沖道:「想來閔朱二位前輩並未聽從。」方證道:「仔細想來,那也怪不得閔朱二人。想我輩學武之人,一旦得窺精深武學的秘奧,如何肯不修習?老衲清靜數十載,一旦想到寶典的武學,也不免起了塵念,沖虛道兄適才以此見笑,何況是尋常武師了?不料渡元禪師此一去,卻又生出一番事來。」令狐沖道:「難道閔朱二位對渡元禪師有所不敬嗎?」方證搖頭道:「那倒不是。渡元禪師上得華山,閔朱二人對他好生相敬,承認偷看了『葵花寶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卻以經中所載武學,向他請教。殊不知渡元禪師雖是紅葉禪師的得意弟子,寶典中的武學卻是未蒙傳授。閔朱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寶典中所載的學問,那想得到紅葉禪師另有深意?當下渡元禪師並不點明,聽他們背誦經文,隨口解釋,心下卻是暗自記憶。那渡元禪師武功本極高明,又是絕頂機智之人,聽到一句經文,便以己意演繹幾句,居然也說來頭頭是道。」

  令狐沖道:「這樣一來,渡元禪師反從閔朱二位那裏,得悉了寶典中的經文?」方證點頭道:「不錯。不過閔朱二人所記的,本已不多,經過這麼一轉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據說渡元禪師在華山之上住了八日,這才作別,但從此卻也沒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沖奇道:「他不再回去?卻到了何處?」方證道:「當時就無人得知了。不久紅葉禪師就收到渡元禪師的一通書信,說道他凡心難抑,決意還俗,無面目再見師父云云。」令狐沖大為奇怪,心想此事當真出乎意料之外。

  方證道:「由於這一件事,紅葉禪師和華山派之間,生了許多嫌隙,而華山弟子偷窺『葵花寶典』之事,也流傳於外,又隔數十年,遂有魔教十長老攻華山之舉。」令狐沖道:「魔教十長老攻華山,弟子可沒聽見過。」方證道:「算來那時候連你師父也還沒出世呢。魔教十長老攻華山,為的是這部『葵花寶典』,其時華山一派勢孤力弱,無力與魔教相抗,當下與泰山、嵩山、恆山、衡山四派結盟,五嶽劍派之名,便由此而起。第一次在華山腳下大戰,魔教十長老鍛羽而去,但五年之後,十長老精研了五嶽劍派的劍法之後,捲土重來——」令狐沖聽到這裏,突然想起在思過崖後洞所見的骷髏,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劍法,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方證道:「怎麼?」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打斷了方丈的話頭,恕罪則個。」方證點了點頭,道:「這一次十長老有備而來,對五嶽劍派劍術中的精妙之著,都想好了破解之法。二次決鬥,五嶽劍派著實吃了虧,聽說有一部傳抄的『葵花寶典』,就此落入了魔教之手,只是那魔教十長老,卻也不得生離華山,想像那一場惡戰,定是慘烈非凡。」

  令狐沖聽方證大師這般說,立時想起華山思過崖後洞中的那些骷髏來,心想:「難道這些骷髏,便是魔教十長老的遺骸麼?否則他們為什麼在洞壁上題字,痛罵我五嶽劍派?」沖虛見他呆呆出神,問道:「你曾聽岳先生說過這件事嗎?」令狐沖道:「沒有。不過晚輩曾在華山思過崖的一個石洞之中,見到許多具骷髏,又見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題字。」沖虛道:「有這等事?題字中寫些什麼?」令狐沖道:「有十六個大字,寫的是『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此外還有許多小字,都是咒罵五嶽劍派卑鄙無賴。不要臉等等。」沖虛道:「華山派怎地容得這些謾罵誹謗的字跡留在石壁之上,這倒奇了。」令狐沖道:「這石洞是晚輩無意中發見的,旁人均不知道。」當下將如何發見這石洞的經過說了,又說那使斧之人以利斧開山數百丈,卻只相差不到一尺,力盡而死,毅力可佩,而命運之蹇,著實令人可嘆。方證大師道:「使斧頭的?難道是十長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沖道:「正是,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說『范松趙鶴破恆山派劍法於此』。」方證道:「趙鶴?他是十長老中的『飛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擋的?」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確有一具雷震擋。我記得石壁上題字記道,破了華山劍法的,是兩個姓張的,叫什麼張乘風,張乘雲。」方證道:「果然不錯,『金猴神魔』張乘風,『白猿神魔』張乘雲,乃是兄弟二人,據說所使兵刃乃是熟銅棍和鑌鐵棍。」令狐沖道:「正是。石壁上圖形,確是以棍棒破了我華山派的劍法,設想之奇,令人嘆服。」方證道:「從你所見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長老中了五嶽劍派的埋伏,被誘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來,無法脫身。」令狐沖道:「晚輩也這麼想,因此上這些人心懷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罵五嶽劍派,又刻下破解五派劍法的法門,好使後人得知,他們並非戰敗,只是誤中機關而已。不過骷髏之旁,尚有好幾柄長劍,卻是五嶽劍派的兵刃。」方證出了一會神,道:「那就難以推想了,說不定是十長老從五嶽劍派門下的手中奪來的。你在後洞中所見,一直沒跟人說起過?」

  令狐沖道:「晚輩發見了後洞中的奇事之後,變故迭生,一直沒機緣向師父、師娘提起此事。」沖虛道:「你劍法如此精妙,便是從石壁的那些圖形中學來了?」令狐沖道:「那倒不是。晚輩的劍法,除了師父岳先生啟蒙教導之外,是風太師叔祖傳授。」方證和沖虛點了點頭。三個人說了半天話,太陽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紅。方證道:「魔教十長老雖在華山送命,但華山派閔肅、朱子風,二人手錄的『葵花寶典』,還是給魔教中人奪了去。任教主說傳給東方不敗的,便是那部手錄本了。這部手錄本是不齊全的,本上所錄,只怕還不及林遠圖之所悟。」方證道:「嗯,林遠圖便是你林師弟的曾祖,福威鏢局的創辦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鎮攝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也曾得見『葵花寶典』嗎?」方證道:「他——他——他便是渡元禪師,便是紅葉禪師的弟子。」令狐沖身子一震,道:「原來如此。這可——這可——」方證道:「渡元禪師本來姓林,還俗之後,便復了本姓。」

  令狐沖道:「原來林師弟的曾祖父,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輩,便是這位渡元禪師,那真是——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在衡山城外破廟之中林震南臨死時的情景,驀地裏湧上心頭。方證道:「渡元就是遠圖,這位前輩禪師還俗之後,復了原姓,卻將他法名顛倒過來,取名為遠圖,後來娶妻生子,創立鏢局,在江湖上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這位林前輩立身甚正,吃的雖是鏢局子飯,但行俠仗義,急人之難,他不在佛門,行的卻是佛門之事。一個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那也沒多大分別。紅葉禪師當然不久便知道這位林鏢頭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聽說師徒之間,以後也沒來往。」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從華山派的閔朱二位前輩口中,獲知『葵花寶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劍譜』又從何而來?而他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卻又不甚高明?」方證向沖虛道:「道兄,劍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這中間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俠說說。」沖虛笑道:「你這麼說,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生氣,怪你取笑我了。當今劍術之精,又有誰及得上令狐少俠?」方證道:「令狐少俠劍術雖精,劍道上的學問,卻遠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無話不說,那也不用客氣。」沖虛嘆道:「其實以老道之所知,與劍道中浩如煙海的學問相比,那只是太倉一粟而已。」他向令狐沖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劍法平平無奇,而當年林遠圖前輩以此劍法威震江湖,卻是確定不移之事實。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號稱三陝以西,劍法第一,卻也敗在林前輩手下,那是眾所周知的。今日青城派的劍法,可就比福威鏢局的辟邪劍法強得太多,其中一定別有原因。這個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實,學劍之士,人人都想過這個道理。」

  令狐沖道:「林師弟家破人亡,父母雙雙慘死,便是由於這個疑團難解而起。」沖虛道:「正是。辟邪劍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這中間的差別,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學不到家傳武功。進一步便想,倘若這劍譜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學到當年林遠圖那輝煌顯赫的劍法。老弟,百餘年來以劍法馳名的,原不只林遠圖一人。但少林、武當、峨嵋、崑崙、青城以及五嶽劍派諸派,後代各有傳人,旁人決計不會去打他們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個三歲娃娃,手持黃金,在鬧市之中行走,誰都會起心搶奪了。」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既是紅葉禪師的高足,然則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學到了一身驚人武功,什麼辟邪劍法,說不定只是他將少林派劍法略加變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劍譜。」沖虛道:「這麼想的人,本來也是不少。不過辟邪劍法確與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學劍之士,一見便知。嘿嘿,起心的人雖多,終究還是青城矮子臉皮最老,他先下手為強,居然是第一個動手。可是余矮子臉皮雖厚,腦筋卻笨,那裏及得上你師父岳先生不動聲色,坐收巨利。」

  令狐沖臉上變色,道:「道長,你——你說什麼?」沖虛微微一笑,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華山門下,辟邪劍譜自然跟著帶進來了。聽說岳先生有個獨生愛女,也要許配你那林師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謀遠慮。」

  沖虛道人初時說到岳不群不動聲色「坐收巨利」之時,令狐沖聽他辱及師尊,心下頗為忿怒,但及後又聽他說到師父「深謀遠慮」,突然想起,那日師父派遣二師弟勞德諾化裝成一老翁,攜帶小師妹到福州城外開設酒店,當時不知師父的用意,此刻想來,自是為了針對福威鏢局。又想林震南武功平平,師父如此處心積慮,若說不是為了辟邪劍譜,又為了什麼?只是師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滄海和木高峰那樣豪奪罷了。他隨即又想:「小師妹是個年輕閨女,師父為什麼她要拋頭露面,長期在福州城外開設酒店?」想到這裏,不由得心頭湧起一陣寒意,突然之間省悟:「師父要將小師妹許配給林師弟,其實是在他二人相見之前,早就有這個安排了。」

  方證和沖虛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神氣甚是難看,知他向來尊敬師父,這番話頗傷他臉面。方證道:「這些言語,也只是老衲與沖虛這兒閒談之時,妄加推測。尊師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稱。只怕我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沖虛微微一笑。

  令狐沖心下一片混亂,只盼沖虛所言非實,但內心深處,卻知道他每一句話都說的是實情,過了一會,問道:「那日在少林寺中,左盟主和任教主相鬥之時,以指作劍,向問天大哥說道這是辟邪劍法。其中緣由,還請道長賜教。」沖虛道人搖了搖頭,道:「這道理我也推想不出,說不定左冷禪威逼令師,將劍譜強奪了去,也或許令師以劍譜與左冷禪共同參悟。左冷禪武功見地,俱比令師為高,二人若是共參,與令師也是大有益處。再說,左冷禪以指作劍所使的劍法,是否就是辟邪劍法,我們也難以確定。」令狐沖道:「林師弟家傳的辟邪劍法,我們華山門下八是人人見過的。那日左盟主所使,有幾招似乎相同,有幾招卻又大異。」他想到那日林震南在破廟中臨死時的言語,道:「林師弟的父親林家世伯,胸襟不廣,他要我傳話,卻又怕我偷看他家的劍譜。」

  沖虛道:「他要你傳什麼話了?」令狐沖道:「林家世伯受了青城派的虐待,又受塞北明駝木高峰的逼供,弟子見到他時,已是氣息奄奄。他要弟子傳話給林師弟,說道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他家祖傳之物,要他好好保管。這物事便是那件上載辟邪劍譜的袈裟——啊是了,原來林遠圖前輩本是和尚,所以他向陽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劍譜,又書寫在一件袈裟之上。」沖虛道:「猜想起來,他在華山與閔肅、朱子風兩位前輩探討葵花寶典,一字一句,記在心裏,當時他尚是禪師,到得晚上,便筆錄在裟袈之上。」令狐沖道:「說也好笑,那林世伯卻又加上一句,說道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啟視,否則有無窮禍患,要他好好記住了。他顯然是放心不下,怕我霸佔了他家祖傳的物事,以『無窮禍患』來嚇人。」沖虛道:「他這句話,後來跟你林師弟說了沒有?」令狐沖道:「我答應把話傳到,自是照辦。」方證道:「時至今日,這部葵花寶典上所載的武學秘奧,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師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似乎嵩山派左盟主手中也有一些,怕只怕左冷禪心有不足,得知所見並非全豹,要想滅了魔教,吞併少林,將整部葵花寶典都收歸嵩山,武林中就此多事了。」

  令狐沖道:「兩位前輩識見非凡,就那日少林寺中之所見,左冷禪出招的手法之中,當真已雜有『葵花寶典』的武功了嗎?」方證沉吟片刻,向沖虛道:「道兄高見如何?」沖虛道:「我們僧道二人,都未見識過『葵花寶典』,但若憑常理推斷,嵩山派劍法中固然無法化出這等招式,而左冷禪自己,憑空也創想不出。」方證道:「正是。只不過左冷禪縱然看到了『葵花寶典』,或是『辟邪劍譜』,所領悟者也屬有限,是以也對付不了任教主。下月十五他召集五嶽劍派齊集嵩山,推選掌門,令狐少俠有何高見?」令狐沖微笑道:「那有甚麼推選的?掌門人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禪莫屬了。」方證道:「令狐少俠便不加反對嗎?」令狐沖道:「他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早已商會,我恆山派孤掌難鳴,縱然反對,只恐也是枉然。」方證道:「以老衲之見,少俠一上來該當反對五派合併,理正辭嚴,他嵩山派未必說得人心盡服。倘有五派合併之議已成定局,掌門人一席,便當以武功決定。少俠若是全力施為,劍法上當可勝得過左冷禪,索性便將這掌門人之位搶在手中。」令狐沖呆了一呆,道:「我——我——」沖虛道:「老道和方丈大師曾商議良久,均覺老弟是個直性子人,又於名利一關,看得甚淡,你倘若做了五嶽派的掌門人,老實說,五嶽派不免門規鬆弛,眾弟子行為放縱,未必是武林之福——」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道長說得真對,要我去管束別人,那如何能夠?上樑不正下樑歪,我令狐沖自己,便是個好酒貪杯的無行浪子。」沖虛道:「浮滑無行,為害不大,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若做五嶽派掌門,第一,不會大動干戈,想去滅了魔教;第二,不會來吞併我少林、武當;第三,大概吞併峨嵋、崑崙諸派的興緻,老弟也不會太高。」方證微笑道:「老衲和沖虛道兄如此打算,雖說是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沖虛道:「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和尚老道士來到恆山,一來是為老弟捧場,二來是為正邪雙方萬千同道請命。」方證合什道:「阿彌陀佛,這殺劫一起,可不知伊於胡底了。」

  令狐沖沉吟道:「兩位前輩如此吩咐,令狐沖本來不敢推辭,但兩位明鑒,晚輩後生小子,做這恆山掌門,已是狂妄之極,再做五嶽派掌門,只怕給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這麼看,做五嶽派掌門,晚輩萬萬不敢,但三月十五這一天,晚輩一定到嵩山去大鬧一場,說甚麼要左冷禪做不成五嶽派掌門。令狐沖成事不足,搞搗亂或許還行。」沖虛道:「一味搗亂,也不成話,倘若事勢所逼,你非做掌門不可,那時卻不能推辭。」令狐沖只是搖頭。

  沖虛道:「你若不跟左冷禪搶,當然是他做了掌門,那時五派歸一,左掌門手操生殺之權,第一個自然來對付你。」令狐沖默然,嘆了口氣,道:「那也無可奈何。」沖虛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你不到,左冷彈對付你門下的弟子,卻也不會客氣。定閒師太交在你手上的這許多弟子,你任由她們聽憑左冷禪宰割麼?」令狐沖伸手在欄干一拍,大聲道:「不能。」沖虛又道:「那時你華山派的師父、師娘、師弟、師妹,左冷禪奸詐深刻,一定也容他們不得。數年之間,他們一個個大禍臨頭,你也忍心不理嗎?」

  令狐沖心頭一凜,退後兩步,向方證與沖虛二人深深作揖,說道:「多蒙二位前輩指點,否則令狐沖不自努力,貽累多人。」方證、沖虛行禮作答。方證道:「三月十五,老衲、沖虛道兄率同本門弟子,前赴嵩山,為令狐少俠助威!」沖虛道:「他嵩山派若有什麼不軌異動,我們少林、武當兩派自當出手制止。」令狐沖大喜,道:「得有二位前輩在場,主持大局,諒那左冷禪也不敢胡作非為。」

  三人計議已罷,雖覺前途多艱危,但心下既有成算,便覺寬懷。沖虛笑道:「咱們回去吧!新任掌門人突然不見,只怕大家已在擔心。」三人轉過身來,剛走得七八步,突然間三人同時停步,令狐沖喝道:「甚麼人?」他察覺天橋彼端傳來許多人的呼吸之聲,顯然懸空寺左首的靈龜閣中伏得有人。他一聲呼喝甫罷,只聽得砰砰砰幾聲響,靈龜閣的幾扇窗戶同時被人擊飛,窗口中露出十餘枝長箭的箭頭,對準了三人。便在此時,身後神蛇閣的窗門也為人擊飛,窗口中也有十餘人彎弓搭箭,對準三人。

发表于 2007-2-14 20: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 中伏遇險

  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乃是當世武林中頂尖高手,雖然對準他們的強弓硬弩,非尋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後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這等局面,畢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處二閣之間的天橋之上,下臨萬丈深淵,既不能縱躍而下,而天橋身僅數尺之窄,亦無迴旋餘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攜帶兵刃,猝遇變故,心下倒也不免吃了一驚。

  令狐沖身為主人,斜身一閃,已擋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膽鼠輩,怎地不敢現身?」只聽一人喝道:「射!」三人舞袖揮擋,卻見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這些水箭竟是從前頭上射將出來,原來長箭並非射人用的羽箭,而是內有機括,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顏色烏黑,在夕陽反照之下,顯得詭異之極。令狐沖等三人跟著便聞到一陣奇臭。這臭氣既似腐爛的屍體,又似大批死魚死蝦,三人雖然內功均高,但奇臭入鼻,忍不住便要作嘔。十餘道水箭射入天空後,化作雨點,紛紛灑將下來,有些落在欄干之上,片刻之間,木欄干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孔,端的是厲害無比。方證和沖虛雖然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即是手中沒有兵刃,也能以袍袖運氣擋開,但這等遇物即爛的毒水,實是無可奈何,身上只須沾上一點一滴,只怕便腐爛至骨。二人對視一眼,都見到對方臉上變色,眼中微露懼意,要令這二大掌門眼中顯露懼意,那可真是難得之極了。一陣毒水射過,窗後那人朗聲說道:「這陣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若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見十七八枝長箭的箭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這天橋不過二十餘丈,左端與靈龜閣相連,右端與神蛇閣相連,雙閣之中均伏有毒水機弩,若是兩邊機弩齊發,三人縱有天大的神通,也是難以逃生了。

  令狐沖聽得這人的說話聲音,微一凝思,便已記起,說道:「東方教主派人前來送禮,送的好禮!」原來伏在靈龜闊中說話之人,正是東方不敗派來送禮道賀的那個賈布。他聽得令狐沖辨明了自己口音,哈哈一笑,說道:「令狐公子好聰明,認出了在下口音。聰明人不吃眼前虧,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詭計,佔到了上風,令狐公手便暫且認輸如何?」

  這「黃面尊老」賈布把話說在頭裏,自稱是「卑鄙詭計」,倒免得令狐沖出言指責他了。令狐沖氣運丹田,朗聲長笑,山谷為之鳴響,說道:「我和少林、武當兩位前輩在此閒談,只道今日上山來的都是好朋友,沒作防範的安排,可著了賈兄的道兒。此刻便不認輸,也不可得了。」賈布道:「如此甚好。東方教主素來尊敬武林中的前輩,看重後起之秀的少年英俠。何況任大小姐自幼跟東方教主一起長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們也不敢對令狐公子無禮。」令狐沖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方證和沖虛當令狐沖和賈布對答之際,察看周遭情勢,要尋覓空隙,冒險一擊,只是前後水槍密密相對,僧道二人同時出手,當能掃除得十餘枝水槍,但若要一股盡殲,卻是萬萬不能,只須有一枝水槍留下發射毒水,三人便均難保性命。僧道二人對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說:「不能輕舉妄動。」只聽賈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願意認輸,那是再好不過。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時,東方教主吩咐下來,要請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當掌門道長,同赴黑木崖敝教總壇盤桓數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過,咱們便即起行如何?」令狐沖又是哈了一聲,心想天下那有這樣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要一離開天橋,制住賈布、上官雲和他一干手下,只是反掌之事。果然賈布跟著便道:「只不過三位武功太高,若是行到中途,忽然改變主意,不願去黑木崖了。我們可無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膽向三位借三隻右手。」令狐沖道:「借三隻右手?」賈布道:「正是,請三位各自砍下右手,那我們就放心得多了。」

  令狐沖又是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東方不敗是怕了我們三人的武功劍術,因此佈下了這個圈套,只要我們砍下了自己右手,使不了劍,他便高枕無憂了。」賈布道:「高枕無憂倒不見得。任我行少了公子這樣一位強援,那便勢孤力弱得多。」令狐沖道:「閣下說話倒坦率得很。」賈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兩位是寧可捨卻一臂呢,還是甘願把性命拚在這裏?」沖虛道:「好,東方不敗要借手臂,我們把手臂借給他便是。只是我們身上不帶兵刃,要割手臂,卻有些為難。」

  他這個「難」字剛脫口,窗口中寒光一閃,一個鋼圈擲了出來。這鋼圈直徑近尺,邊緣鋒利,圈中有一橫條作為把手,乃是外門的短打兵刃,若是一對,便是「乾坤圈」之類了。令狐沖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過來,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這賈布真是極工心計,這鋼圈外緣鋒利如刀,一轉之下,便可將手臂割斷,但舞動起來,不論舞得如何迅捷,總因兵刃太短,無法擋開飛射過來的水箭。

  賈布厲聲喝道:「既是答應,快快下手!別要拖延時刻,妄圖救兵到來。我叫一、二、三!若不斷臂,毒水齊發。一!」令狐沖低聲道:「我向前急衝,兩位跟在我身後!」沖虛道:「不可!」賈布叫道:「二!」令狐沖左手將鋼圈一舉,心想:「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是我恆山客人,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二位受傷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擲出鋼圈,舞動袍袖衝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機會乘隙脫身。」只聽得賈布叫道:「大家預備,我要叫『三』了!」

  便在賈布這「三」字一出口之際,只聽得靈龜閣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且慢!」跟著似有一團綠雲冉冉從閣頂飄落,擋在令狐沖身前,正是盈盈。令狐沖急叫:「盈盈,退後!」盈盈反過左手,在身後搖了搖,叫道:「賈叔叔,黃面尊者在江湖上好響的萬兒,怎地幹起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來啦!」賈布道:「這個——大小姐,你——退開,別淌混水。」盈盈道:「你在這裏幹甚麼來著?東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來送禮給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禪的賄賂,竟來對恆山掌門無禮?」賈布道:「誰說我受了左冷禪的賄賂?我奉有東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沖送交總壇。」盈盈道:「你胡說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賈布密謀不軌,一體教眾見之即行擒拿格殺,重重有賞!」說著右手高高舉起,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賈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東方教主叫你殺我嗎?」賈布道:「你違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將叛徒賈布拿下,你便升作光明左使。」賈布位居上官雲之上,上官雲自負武功較他為高,本來有些心病,一聽盈盈的呼喚,不禁登感遲疑。他自然知道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東方教主向來對她十分尊重,雖然聽說任教主重入江湖,謀復教主之位,料想東方教主和任大小姐之間定將不少糾葛,但要他此刻指揮部屬向盈盈發射毒水,卻是萬萬不能。賈布又叫:「放箭!」他那些部屬一直視盈盈有若天神,又見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卻如何敢對她無禮?

  正僵持間,靈龜閣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紅光一閃,黑煙衝上,正是樓閣底下著了火。盈盈叫道:「賈布,你好狠心,為何放火燒死你的老部下?」賈布怒道:「胡說八——」盈盈叫道:「快下去救火!」向前衝去,令狐沖、方證、沖虛三人乘勢奔前。這三個人是何等的身手,盈盈現身之後造成了這一空隙,三人立即一衝而前,破窗而入。

  三人一衝入閣內,毒水機弩即已無所施其技。令狐沖搶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隻燭台,右臂一振之下,蠟燭飛出。他知道毒水實在太過厲害,祇須身上濺到一點,那便後患無窮,眼見方證、沖虛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時之間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燭台,當作劍使,手臂一抬,便剌入了一人咽喉,頃刻間殺了六人。

  賈布與上官雲這次來到恆山,共攜帶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二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漢子。這八十人其實均是朝陽神教中的得力教眾,雖非第一流高手,武功卻均頗為了得。四十人分布於懸空寺四周,其餘四十人便取了裝在箱中的機弩,分自神蛇閣、靈龜閣中出襲。令狐沖等三人片刻間將賈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殆盡,毒水機弩散了一地。賈布手持一對判官筆,正和盈盈手中一長一短的雙劍鬥得正緊。

  令狐沖和盈盈交往,初時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隨後是見其威懾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蹤。當日她手殺少林弟子,力鬥方生大師,令沖狐也只是見其影而不見其形,直至此刻,才是初次正面見到她和人相鬥。只見她身形輕靈,倏來倏往,劍招攻人,部位奇特,長短劍或虛或實,極盡飄忽,雖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沖狐心中,仍是覺得飄飄緲緲,如煙加霧。

  那「黃面尊者」賈布所用的一對判官筆尺寸雖無異狀,但份量顯然極重,揮舞之際,發出有似鋼鞭鐵戟一般的聲息。盈盈的雙劍始終不和他一對判官筆相碰。賈布的筆招每一招都指向盈盈身上各處大穴,但總是差之毫釐。

  方證大師喝道:「孽障,還不撤下兵刃就擒?」賈布鬥得興發,雙筆歸一,疾向盈盈喉頭戳了過去。令狐沖吃了一驚,生怕盈盈避不開這一招,手中燭台剌出。嗤嗤兩聲響,剌在賈布雙手腕脈之上。賈布把捏不定,判官筆脫手,此人甚是悍勇,雙掌一起,向令狐沖胸口撲將過來。方證大師斜剌裏穿上,一舉臂間,兩隻手掌將他雙掌拿住了。賈布使力掙扎,卻是不知如何,竟然無法脫出方證大師的手掌,他飛起一腿,向方證下陰踢去,這一招甚是毒辣,方證嘆一口氣,雙手輕輕向外一送,賈布站立不住,身子向外直飛出去,穿門而出。只聽得叫聲慘厲,久久不絕,越叫越遠,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沖向盈盈一笑,道:「虧得你來相救!」盈盈微笑道:「總算及時趕到!」縱聲叫道:「撲熄了火!」閣下有人應道:「是!」原來樓閣下起火,乃是以硫磺硝石之屬燒著茅草,用以擾亂賈布心神,並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對面神蛇閣叫道:「上官叔叔,賈布抗命,自取其咎,你率領部屬下閣來吧,我不跟你為難。」上官雲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歷代神魔發誓,只要上官雲聽我號令,我絕不加害於他,若違此誓,教三尸蟲食我腦髓而死。」這是朝陽神教中最重的毒誓,上官雲一聽,便即放心,率領了二十名部屬,走下閣來。

  令狐沖等四人走下靈龜閣,只見老頭子、祖千秋等數十人已候在閣下。令狐沖問盈盈道:「你怎知賈布他們前來偷襲?」盈盈道:「東方不敗那有這等好心,會誠心來給你送禮?我初時還道這四十口箱子之中,藏著什麼詭計,後來見賈布鬼鬼祟崇,領著從人到這邊來,我起了疑心,帶老先生他們一起過來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的飯桶居然不許我們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馬腳。」老頭子、祖千秋等盡皆大笑。「鵰俠」上官雲低下了頭,臉上有慚愧色。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後你是跟我呢,還是跟東方不敗?」上官雲臉上變色,在這頃刻之間,要他決定背叛東方教主,那可極是為難。盈盈道:「朝陽神教十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服了我爹爹給他們的三尸腦神丹。這一顆丹丸,你服是不服?」說著伸出手掌,一顆殷紅色的藥丸,在她手掌中滴溜溜的打轉。上官雲顫聲道:「大小姐,你說本教十大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六位長老——」盈盈道:「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辦事,這幾年跟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自己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雲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見得便命喪當場,既然十長老中已有六長老歸順了任教主,大勢所趨,我上官雲也不能獨自向東方教主效忠。」當下毅然上前,從盈盈掌中取過三尸腦神丹,嚥入腹中,說道:「上官雲蒙大小姐不殺之恩,今後奉命驅使,不敢有違。」一面說,一面躬身行禮。盈盈笑道:「今後咱們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多禮?你手下這些兄弟,自然也跟著你吧?」

  上官雲轉頭向二十名部屬瞧去。那些漢子見首領已降,且已服了三尸腦神丹,當即向盈盈拜伏於地,說道:「願聽聖姑差遣,萬死不辭。」這時群豪已撲熄了火,盈盈收服上官雲,盡皆慶賀,要知上官雲在朝陽神教中武功既高,職位又尊,既是歸降了盈盈,於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事,助力極大。方證和沖虛見事已平息,當即告辭下山。令狐沖送出數里,這才互道珍重而別。

  盈盈與令狐沖並肩緩緩回見性峰來,說道:「大哥,東方不敗此人行事陰險毒辣,適才你已親見。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舊遊說,要他們重投舊主。欣然順服的自然最好,不肯歸降的便一一解決,以削東方不敗的勢力。東方不敗這當兒也已展開反攻,他派遣賈布和上官雲來向你下手,便是一著極厲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大哥行蹤隱秘,東方不敗無法找到他們,若能傷害了你,我——我——」說到這裏,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其時暮色蒼茫,晚風吹動她的柔髮,從後腦向雙頰邊飄起。令狐沖見到她雪白的後頸,心中一蕩,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連東方不敗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脅,再以此要脅她爹爹。適才懸空寺天橋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卻擋在我身前,唯恐我受傷。有妻如此,令狐沖復有何求?」伸出雙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一側,令狐沖便抱了個空,要知令狐沖劍法雖精,內力渾厚,於拳腳、擒拿、輕身等等功夫,卻是差得遠了。盈盈雖然背心向他,但令狐沖一動,她便知其意,側身閃開,笑道:「一派掌門大宗師,如此沒規矩嗎?」令狐沖笑道:「普天下掌門人之中,以恆山派掌門最為莫名其妙,貽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大哥,你為什麼這樣說?連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對你也禮敬有加,還有誰敢瞧你不起?你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你可別永遠將這件事放在心頭,自覺愧對於人。」盈盈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令狐沖的心事,他生性雖然豁達,但於逐出師門之事,卻是一直既慚愧又痛心,這時不由得長嘆一嘆,低下了頭。

  盈盈拉住他手,道:「大哥,你身為恆山掌門,已於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恆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難道堂堂恆山派掌門,還及不上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嗎?」令狐沖道:「多謝你相勸。只是我總覺做尼姑頭兒,有些尷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千餘名英雄好漢投入恆山派麾下,以聲勢而論,除了嵩山派尚可和你較量一下外,五嶽劍派之中,泰山、衡山、華山三派,那裏及得上你?」令狐沖道:「這件大事,我還沒謝你呢。」盈盈微笑道:「謝什麼?」令狐沖道:「你怕我做尼姑頭兒不大體面光采,於是派遣手下好漢,都投歸恆山。若不是聖姑有令,這些放蕩不羈,桀傲不馴的江湖朋友,肯乖乖的來受我約束?」盈盈抿嘴一笑,道:「那也不盡然,你做他們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夥兒都很服你呢。」

  兩人談談說說,離主庵已近,已隱隱聽到群豪笑語喧嘩之聲。盈盈停步道:「大哥,咱們暫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來見你。」令狐沖胸口突然一熱,說道:「你去黑木崖嗎?」盈盈道:「是。」令狐沖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分喜悅的光采,卻緩緩搖頭。

  令狐沖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剛做恆山派掌門,便和我一起去辦朝陽神教的事。雖說恆山派新掌門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樣幹,未免過份了些吧?」令狐沖道:「對付東方不敗,那是艱危之極的事,我難道能置身事外,忍由你去涉險?」盈盈道:「那些江湖漢子住在恆山別院之中,難保他們不向恆山派的姑娘們囉嗦。」令狐沖道:「只須你去傳個號令,諒他們便有天大膽子,再也不敢。」盈盈喜道:「好,你願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謝了。」令狐沖笑道:「咱二人你謝我,我謝你的,幹麼這樣客氣?」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後我對你不客氣,可別怪我。」

  二人回到見性峰上,分別向眾弟子吩咐。令狐沖命諸弟子勤練武功。盈盈則叮囑群豪,過了今天之後,若是有人踏上見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雙足都上便兩腿齊砍,次日清晨,令狐沖、盈盈、上官雲帶同倖存的二十名教眾,和眾人別過,向黑木崖進發。

  那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內,由恆山而東,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沖和盈盈一路都坐在大車之中,車帷低垂,以防為東方不敗的耳目知覺。當晚盈盈和令狐沖在平定州客店之中歇宿。該地和朝陽神教總壇相去不遠,城中頗多教眾來往,上官雲派遣四名得力部屬在客店前後把守,不許閒雜人等行近。

  晚膳之時,盈盈陪著令狐沖小酌三杯。店堂中火盆裏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臉上,大增嬌艷。令狐沖連喝了三大碗酒,說道:「盈盈。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說道他於當世豪傑之中,佩服三個半人,其中以東方不敗居首。此人既能從你爹爹手中奪得教主之位,自是個才智之士,江湖上又傳言道,天下武功以東方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東方不敗這廝極工心計,那是不必說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卻不大了然,只因近幾年來我極少見到他的面。」令狐沖點頭道:「近幾年你在洛陽城中綠竹巷住,自是少見其面。」盈盈道:「那倒也不盡然。我雖在洛陽城住,每年總回黑木崖一兩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見不著東方不敗。聽教中長老說,這些年來,越來越難見到教主。」令狐沖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裝神弄鬼,令人不易見到,以示與眾不同。」盈盈道:「這自然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練『葵花寶典』上的功夫,不願教中的事務打擾他的心神。」令狐沖道:「你爹爹曾對我說,當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異種真氣之法,不理教務,這才讓東方不敗篡奪了權位,難道東方不敗又來重蹈覆轍麼?」盈盈道:「東方不敗自從不親教務之後,教中事務,這些年來可說是那姓楊的小子大權獨攬了。這小子不會奪東方不敗的權,重蹈覆轍之舉,似乎不用擔心。」令狐沖道:「姓楊的小子?那是誰啊?怎地我從來沒聽見過?」盈盈臉上忽然現出忸怩之色,微笑說:「說起來沒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誰也不提,教外之人誰也不知,你自然不會聽見了。」令狐沖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說給我聽聽。」盈盈道:「那姓楊的叫做楊蓮亭,只二十來歲年紀、武功既低,又無辦事才幹,但近來東方不敗卻對他寵信得很,真是莫名其妙。」說到這裏,臉上一紅,嘴角微斜,顯得甚是鄙夷。

  令狐沖恍然道:「啊,這姓楊的是東方不敗的男寵了,原來他雖是英雄,卻喜歡——喜歡孌童。」盈盈道:「別說啦,我不懂東方不敗搗甚麼鬼。總之他把甚麼事兒都交給楊蓮亭去辦,教裏很多兄弟都害在這姓楊的手上,當真該殺——」突然之間,窗外有人笑道:「這話錯了,咱們該得多謝楊蓮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過去開了門。任我行和向問天走進房來,二人都穿著莊稼漢的衣服,頭上的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若非聽到聲音,當真是見了面也認不出來。令狐沖上前廝見,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個中倒有八個不勝之喜,均說東方不敗近年來倒行逆施,已近於眾叛親離的地步。尤其那楊蓮亭以教中一個無名小卒,只因巴結上了東方不敗,大權在手,作威作福,將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於教中嚴規,早已有人起來造反了。那姓楊的幫著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問:「爹爹,你們怎知我們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大哥已和上官雲打了一架,後來才知他已歸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沒傷到他吧?」向問天微笑道:「要傷到上官鵰俠,可不是易事。」正說到這裏,忽聽得外面噓溜溜、噓溜溜的哨子聲響,靜夜中聽來,令人毛骨簌然。

  盈盈道:「難道東方不敗知道我們到了?」轉向令狐沖解說:「這哨聲是教中捉拿剌客、叛徒的訊號,本教之眾一聞訊號便當一體戒備,奮勇拿人。」

  過了片刻,聽得四匹馬從長街上奔馳而過。馬上乘者大聲傳令:「教主有令:風雷堂長老童百熊勾結敵人,謀叛本教,立即擒拿歸壇,如有違抗,格殺勿論。」盈盈失聲道:「童伯伯!那怎麼會?」只聽得馬蹄聲漸遠,號令一路傳了下去。朝陽神教在這一帶囂張得很,簡直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裏。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消息倒也靈通,咱們前天和童老會過面。」盈盈呼了口氣,道:「童伯伯也答應幫咱們?」任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說了半天,最後童老說道:『我和東方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兩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說這些話,那是分明瞧不起童百熊,把我當作了是出賣朋友之人。東方教主近來受小人之惑,幹了不少錯事,但就算他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絕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殺要剮便請動手。』這位童老,果然是老薑越老越辣。」令狐沖讚道:「好朋友,好漢子!」盈盈道:「他既不答應幫咱們,東方不敗又怎地要拿他?」向問天道:「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東方不敗年紀沒怎麼老,行事卻已顛三倒四。像童老這麼對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那裏找去?」

  任我行拍手笑道:「東方不敗和童老翻臉,咱們的大事是必成的了,來,乾一杯!」四個人一齊舉杯喝乾。盈盈向令狐沖道:「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他向來和爹爹不對,跟東方不敗卻是交情極好。按情理說,他便犯了再大的過失,東方不敗也會賣他的面子。」

  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們乘這時候上崖,那是最好不過。」向問天道:「咱們請上官兄弟一起來商議商議。」任我行點頭道:「甚好。」向問天轉身出房,隨即和上官雲一起進來。上官雲一見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禮,道:「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素問你是個不愛說話的硬漢子,怎地今日初次見面,卻說這等話?」上官雲一愣,道:「屬下不明,請教主指點。」盈盈道:「爹爹,你聽上官叔叔說『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句話很是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當我是秦始皇嗎?」

  盈盈微笑道:「這是東方不敗想出來的玩意兒,他要教下屬眾每個人見到他時都說這句話,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們互相見面之時,也須這麼說。那還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樣。上官叔叔說慣了,對你也這麼說了。」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那裏有千秋萬載的事?上官兄弟,聽說東方不敗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亂,咱們今晚便上崖去你說如何?」上官雲道:「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說『鵰俠』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地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濫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小人?難道江湖上傳聞多誤,他只是浪得虛名?」想及此處,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盈盈笑道:「爹爹,咱們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須易容改裝,別讓人給認了出來。可是更要緊的,卻得學會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則你開口便錯。」任我行道:「什麼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說的什麼『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什麼『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等等,便是近年來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這一套,都是楊蓮亭那廝想出來奉承東方不敗的。他越聽越是喜歡,到得後來,只要有人不是這麼說,便成為大逆不道的罪行,說得稍有不敬,立時便有殺身之禍。」任我行道:「你見到東方不敗之時,也說這些狗屁嗎?」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說又有甚麼法子?女兒所以常在洛陽城中住,便是聽不得這些教人臉紅的言語。」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們之間,今後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雲道:「是。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之光,布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盈盈抿著嘴兒,不敢笑出聲來。

  任我行道:「你說咱們該當如何上崖才好?」上官雲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機妙算,當世無人能及萬一。教主座前,屬下如何敢參議?」任我行道:「東方不敗商教中大事之時,也是無人敢發一言嗎?」盈盈道:「東方不敗才智超群,別人原不及他的見識。就算有人想到什麼話,誰也不敢亂說,免遭飛來橫禍。」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上官兄弟,東方不敗命你去捉拿令狐沖,當時如何指示?」上官雲道:「他說捉到令狐大俠,重重有賞,捉拿不到,提頭來見。」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綁了令狐沖去領賞。」

  上官雲退了一步,說道:「令狐大俠是教主愛將,有大功於本教,屬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東方不敗的居處,甚是難上,你綁縛了令狐沖去黑木崖,他定要傳見。」盈盈笑道:「此計大妙,咱們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屬,一同去見東方不敗。只要見到他面,大夥兒抽兵刃齊上,不管他是否練成了『葵花寶典』,總之是雙拳難敵四手。」向問天道:「令狐兄弟最好是假裝身受重傷,手足上綁布帶,染些血跡,咱們幾個人用擔架抬著他,一來好叫東方不敗不防,二來擔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

  只聽得長街彼端傳來馬蹄聲響,有人大呼:「拿到風雷堂主了,拿到風雷堂主了!」盈盈向令狐沖招了招手。兩人走到客店大門之後,只見數十人騎在馬上,高舉火把,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馳而過。那老者鬚髮俱白,滿臉是血,當是經過一番劇戰。他雙手被綁在背後,雙目炯炯,有如要噴出火來,顯是心中憤怒已極。盈盈低聲道:「五六年前,東方不敗見到童伯伯時,熊兄長,熊兄短,親熱得不得了,那想到今日竟會反臉無情。」

  過不多時,上官雲已取來了擔架事物。盈盈將令狐沖的手臂用白布包紮了,吊在他頭頸之中,宰了口羊,將羊血灑得他滿身都是。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換上教下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換上男裝,塗黑了臉,飽餐之後,帶同上官雲的部屬,向黑木崖進發。

  離平定州西北四十餘里,山石殷紅如血,一片長灘,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灘。自猩猩灘更向北行,兩邊石壁如牆,僅有一道寬約五尺的石道可以通行。一路上朝陽神教的教眾把守得極是嚴密,但一見到上官雲,都是十分恭謹。一行人經過三處山道,又來到一處水灘之前,上官雲放出響箭,對岸搖過來三艘小船,將一行人接了過去。令狐沖暗想:「朝陽神教數百年的基業,果然是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雲作內應,咱們要從外遇攻入,那可是談何容易?」

  到得對岸,一路上山道極是陡峭。上官雲等在過渡之時便已棄馬不乘,這時在松柴火把的照耀之下,盈盈自始至終,守在擔架之側,手中持著雙劍,全神監視。要知這一路上山地勢極險,抬擔架之人若是拚著性命不要,將擔架往萬丈深谷中一拋,令狐沖的性命不免喪於宵小之手了。

  到得總壇時天尚未明,上官雲命人向東方不敗急報,說道已然奉行教主令旨,成功而歸。過了一會只聽得半空中銀鈴聲響,上官雲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聲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來。」任我行心下咕嘀:「怎知是東方不敗令到?」當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見總壇中一干教眾在這剎那間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動,便似忽中邪魔一般。那銀鈴之聲從高而下的響將下來,十分迅速,待得鈴聲小歇,眾人這才恢復行動。一名身穿黃衣的教眾走將進來,雙手展開一幅黃布,讀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東方令曰:賈布、上官雲遵奉令旨,成功而歸,殊堪嘉尚,著即帶同俘虜,上崖進見。」上官雲躬身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令狐沖見了這情景,暗暗好笑:「這不跟戲台上太監宣讀聖旨一樣嗎?」

  上官雲喝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屬下眾人一齊說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問天等隨著眾人動動嘴巴,肚中暗暗咒罵。

  當下一行人沿著石級向崖上行去,經過了三道鐵閘,每處鐵閘之前,均有人喝問當晚口令,檢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兩旁刻著兩行大字,左首是「文成武德」,右首是「仁義英明」,橫額上刻著「中興聖教」四個大紅字。過了石門後,只見地下放著一隻大竹簍,足可裝得八九石米。上官雲喝道:「把俘虜抬進去。」和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二人同時彎腰,抬了擔架,進入竹簍,只聽得鈴聲響動,那竹簍緩緩升高。原來上有絞索絞盤,將竹簍絞了上去。

  這竹簍不住上升,令狐沖抬頭向上張望,只見頭頂有數點火星,那黑木崖著實高得厲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可以見到一片片輕雲從頭頂飄過,再過一會,身入雲霧,俯視簍底,但見黑沉沉的一片,連燈火也望不到了。

  過了良久良久,竹簍才停。上官雲等抬著令狐沖踏出竹簍,向左走了數丈,又抬進了另一隻竹簍,原來崖頂太高,中間有三處絞盤,共分四次才絞到崖頂。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住得這樣高,屬下教眾要見他一面自是為難之極。」好容易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升起。只見日光從東方射來,照在一座漢白玉的巨大牌樓之上,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寫:「澤被蒼生」,太陽光一照,發出閃閃金光,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這副排場,武林中確是無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項背,華山恆山,那更是差得遠。他胸中大有學問,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道:「澤被蒼生,哼!」只聽得上官雲朗聲叫道:「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奉教主之命,前來進謁。」

  右首一間小石屋中出來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過來,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右使立了大功,賈左使怎地沒來?」上官雲道:「賈左使力戰殉難,已報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來如此,然則上官右使立時便可升級了。」上官雲道:「若蒙教主提拔,絕不敢忘了老兄的好處。」那人聽他答應行賄,眉花眼笑的道:「咱們可先謝謝你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這小子嗎?我還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卻也不過如此。上官左使,請這邊走。」上官雲道:「教主還沒提拔我,可別叫得太早,若是傳進了教主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頭,當先領路。

  從那牌樓到大門之前,是一條筆直的石板大路。進得大門後,另有兩名紫衣人將五人引入後廳,說道:「楊管家要見你,你在這裏等著。」上官雲道:「是!」垂手而立。

  過了良久,那「楊管家」,始終沒有出來,而上官雲一直站著,不敢就座。令狐沖尋思:「這位上官右使在教中職位著實不低,可是上得崖來,人人沒將他放在眼裏,倒似一個廝養侍僕也比他威風些。那楊管家是甚麼人?多半便是那個楊蓮亭了,原來他只是個管家,可是朝陽神教大名鼎鼎的光明右使,竟要恭恭敬敬的站著,靜候他到來,東方不敗當真是欺人太甚!」

  又過良久,才聽得腳步聲響,從步聲之中,聽到這人行得甚快,但腳步虛浮,無甚內功。一聲咳嗽,從屏風後面轉出一個人來。令狐沖斜眼向他瞧去,只見這人約摸三十來歲年紀,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抱,身形魁梧,滿臉虯髯,形貌極為雄健。

  令狐沖尋思:「盈盈說東方不敗對此人甚是寵信,又說二人之間,關係曖昧,我總道是個姑娘一般的美男子,那知竟是個彪形大漢,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只聽這人說道:「上官右使,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沖而來,教主極是喜歡。」聲音低沉,甚是悅耳動聽。

  上官雲躬身道:「那是託賴教主的洪福,楊總管事先的詳細指點,屬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


第七十五回 黑木崖上

  那楊蓮亭走到擔架之旁,向令狐沖臉上瞧去。令狐沖目光散渙,嘴巴微張,裝得一副身受重傷後的痴呆模樣。楊蓮亭道:「這人死樣活氣的,當真便是令狐沖,你可沒弄錯?」

  上官雲道:「屬下親眼見到他接恆山派掌門之位,並沒弄錯。只是他給賈左使點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屬下兩掌,受傷甚重,一年半載之內,只怕是不易復原的了。」楊蓮亭笑道:「你將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這副模樣,小心她找你拼命。」上官雲道:「屬下忠於教主,旁人的好惡,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若是得能為盡忠於教主而死,那是屬下畢生之願,全家皆蒙榮寵。」

  楊蓮亭道:「很好,很好。你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是重重有賞。風雷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亂之事,想來你已知道了?」上官雲道:「屬下不知其詳,正要向總管請教。若有差遣,屬下奉命便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楊蓮亭在椅中一坐。嘆了口氣,說道:「童百熊這老兒,平日仗著教主善待於他,一直倚老賣老,把誰都不放在眼裏。近年來他暗中營私結黨,陰謀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不想他越來越是無法無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結,真是豈有此理。」上官雲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結嗎?」說這句話時聲音發顫,顯然心中大為震驚。

  湯蓮亭道:「上官右使,你為什麼怕得這樣厲害?那任我行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將他玩弄於掌心之中,擺佈得他服服貼貼。他不來黑木崖便罷,若是膽敢到來,還不是像宰雞一般的宰了。」上官雲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結?」楊蓮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會,長談了幾個時辰,還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問天在側。那是有人親眼目睹的。他跟任我行、向問天這兩個大叛徒有什麼好談的?那自是密謀反叛教主了。這童百熊回到黑木崖來,我問他有無此事,他竟然一口認了!」上官雲道:「他竟然一口承認,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楊蓮亭道:「我問他既和任我行見過面,為何不向教主稟報?他說:『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氣氣的說話。他當我是朋友,我也當他是朋友。朋友之間說幾句話,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搗亂,這一節你不是不知。他既對不起教主,你怎可還當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不成話了,他說:『只怕是教主對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上官雲道:「胡說八道!教主義薄雲天,對待朋友是最厚道的,怎會對不起人?」

  上官雲這幾句話,在楊蓮亭聽來,自是指東方不敗而言,令狐沖等人卻知他是在討好任我行了,只聽他又道:「屬下既是決意向教主效忠,有那個鼠輩膽敢言語中對教主稍有無禮,我上官雲決計放他不過。」

  這幾句話,其實是當面在罵楊蓮亭,可是他那裏知道。笑道:「很好,教中眾兄弟若是都能像你上官右使一般,對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這就下去休息吧。」上官雲一怔,道:「屬下很想見見教主。屬下每見教主金面一次,便覺精神大振,做事特別有勁,全身發熱,似乎功力修為陡增十年。」楊蓮亭道:「教主很忙,恐怕沒空見你。」上官雲探手懷中,伸了出來,掌心中多了十來顆珍珠,走上幾步,低聲道:「楊總管,屬下這次出差,弄到了這十八顆珍珠,盡數孝敬了總管,只盼總管讓我見見教主,教主一喜歡,說不定升我的職,那時再當重重酬謝。」

  楊蓮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這麼客氣?那可多謝你了。」放低了喉嚨道:「教主座前,我盡力替你多說好話,勸他升你做光明左使便了。」

  上官雲連連作揖,道:「此事若成,上官雲終身不敢忘了教主和總管的大恩大德。」楊蓮亭道:「你在這裏等著,待教主空了,便叫你進去。」上官雲道:「是,是,是!」將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楊蓮亭站起身來,大模大樣的進內去了。

  又過良久,二個紫衫侍者走了出來,居中一站,朗聲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有令:著上官雲帶同俘虜進見。」上官雲道:「多謝教主恩典,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左手一擺,跟著那紫衫人向後進走去,任我行和向問天、盈盈抬了令狐沖跟在後面。

  一路進去,走廊上排滿了執戟武士,一共進了三道大鐵門,只見一道長廊,數百名武士排列兩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長刀,交叉平舉。上官雲等從陣下弓腰低頭而過,數百柄長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那便不免身首異處了。

  任我行、向問天等身經百戰,自不將這些武士放在眼裏,但在見到東方不敗之前先受如許屈辱,心下暗自不忿,均想:「東方不敗待屬下如此無禮,如何能令人為他盡忠效力?一干教眾所以沒有反叛,只是迫於淫威,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東方不敗輕視天下豪傑之士,焉得不敗?」

  走完刀陣,來到七座門前,那門前懸著厚厚的帷幕。上官雲伸手推幕,走了進去,突然之間寒光閃動,八桿槍分從左右交叉向他疾剌,四桿搶在他胸前掠過,四桿搶在他背後掠過,相去均是不過數寸。

  令狐沖看得明白,吃了一驚,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繃帶下的長劍,卻見上官雲站立不動,朗聲道:「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

  殿裏有人說道:「進見!」八名執槍武士便即退開。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這八槍齊出,還是嚇唬人的,倘若進殿之人心懷不軌,眼前八槍剌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陰謀敗露了。

  進得大殿,令狐沖心道:「好長的長殿!」這座殿堂闊不過三十來尺,縱深部有三百來尺,只見長殿彼端高設一座,座位中坐著一個長鬚老者,那自是東方不敗了。殿中無窗,殿口點著明晃晃的蠟燭,東方不敗身邊卻燃著兩朵忽明忽暗的火燄,相距既遠,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上官雲便在階下跪倒,說道:「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屬下光明右使上官雲叩見教主。」東方不敗身旁的紫衫侍從大聲喝道:「你屬下小使,見了教主為何不跪?」

  任我行是個十分沉得住氣之人,心想:「時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會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當即低頭跪下。向問天和盈盈見他都跪了,也即跪倒。

  上官雲道:「屬下那幾個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觀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賜見,真是他們祖宗十八代積的德,一見到教主,喜歡得渾身發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楊蓮亭站在東方不敗身旁,說道:「賈左使如何力戰殉教,你且說來。」上官雲道:「賈左使和屬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說我二人身受教主培養提拔,大恩難報。此番教主又將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時的教誨,我兩人心中的血也要沸騰了——」令狐沖躺在擔架之上,心中暗罵:「肉麻,肉麻,上官雲的外號之中,總算也有個『俠』字,說這等話居然臉不紅,耳不赤,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便在此時,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東方兄弟,當真是你派人將我捉拿嗎?」這人聲音蒼老,但內力充沛,一句話說了出去,回音從大殿中震了同來,顯得威猛之極,料想此人便是風雷堂堂主童百熊了。

  楊蓮亭道:「童百熊,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了教主,為何不跪?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那裏有你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那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

  令狐沖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鬚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神情十分可怖。他雙手雙足都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鍊,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鍊發出錚錚之聲。任我行本來跪著不動,一聽到鐵鍊之聲,在西湖底被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湧上心頭,再也剋制不住,身子顫動,便欲發難,卻聽得楊蓮亭道:「在教主面前膽敢如此無禮,實是狂妄已極。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可知罪嗎?」

  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隱居,這才將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麼反教,怎麼背叛本教了?」

  楊蓮亭道:「任我行疾病治愈之後,便應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當、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勾搭搭,那不是反教謀叛是什麼?他為什麼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

  童百熊哈哈一笑,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你說是不是?」楊蓮亭大聲喝道:「別在這裏倚老賣老了,教主對人義薄雲天,不來跟你一般見識。你若深自懺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眾兄弟說明自己的胡作非為,教主還可以網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後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什麼後果?」楊蓮亭喝道:「帶人來!」紫衫侍者應道:「是!」只聽得鐵鍊聲響,押了十餘人上殿,有男有女,還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兒。

  童百熊一見到這干人進來,登時臉色大變,暴喝道:「楊蓮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你拿我的兒孫來幹什麼?」他這一聲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

  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盡泯,見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動。」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什麼?你讀來聽聽!」童百熊大聲「呸」了一聲,並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那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唸出來聽聽。」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

  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亭指著童百熊道:「他是誰?」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不聽教主的話,反而反對教主,你說怎麼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話。」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只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怎地反而胡塗了?」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反對教主,我可沒有答應。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絕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他看到全家十餘口長幼全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楊蓮亭道:「你若是早這麼說,也不用這麼麻煩了。現下你知錯了麼?」童百熊道:「我沒有錯,我沒反教,更沒反對教主。」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錯,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將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幾名紫衫侍者應道:「是!」押了十餘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楊蓮亭道:「好,我認錯便是。是我錯了,求教主網開一面。」楊蓮亭冷笑道:「剛才你說什麼來?你說什麼和教主共歷患難之時,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了。」楊蓮亭道:「是你錯了?這麼說一句話,那可容易得緊啊。你在教主之前,為何不跪?」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年是八拜之交,數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跪於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頭。」

  東方不敗坐著一動不動,一時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著東方不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終沒有出聲。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上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只要是你親口吩咐,我便向你下跪。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震江湖數百年的朝陽神教毀了,那可是千古罪人。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說話了,是不是?」楊蓮亭喝道:「胡說八道,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飛腳往他膝彎裏踢去。

  只聽得砰砰兩聲響,跟著兩聲大叫,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向後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血。這童百熊內力的是非同小可,兩名侍者被他反震之力震得身受重傷,躺在地下。已是奄奄一息。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你不出一聲,三年有餘,教中兄弟人人都已動疑。」楊蓮亭怒道:「動什麼疑?」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藥。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說話?」楊蓮亭冷笑道:「教主金口,豈為你這種反教叛徒輕開?左右,將他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聲而上。

  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手舞動,鐵鍊揮起,雙足拖著鐵鍊,便向東方不敗搶去。幾名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向他逼進。楊蓮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門口高聲吶喊,不敢上殿,原來朝陽神教中立有嚴規,教眾若是攜帶兵刃踏上成殿德一步,那便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起身來,便欲轉入後殿。

  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別走,別走!」加快腳步。只是他雙足給鐵鍊繫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向前摔了出去。畢竟他是個武功極高之人,身子向前這一摔,乘勢連翻了幾個筋斗,跟著便向前一撲,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楊蓮亭急叫:「大膽叛徒,行剌教主!」任我行眼見東方不敗閃避之狀顯得行動極為顢頇,而童百熊一時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力於掌,呼的一聲,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盈盈叫道:「動手吧!」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著用力一抽,擔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鞭。四個人展開輕功,搶將上去。只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血涔涔而下。

  總算任我行發射這三枚銅錢時和他相距甚遠,擲中他額頭時力道已盡,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膚輕傷。但以東方不敗號稱武功當世第一的身份,居然連這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向問天刷的一鞭,捲住了楊蓮亭的雙足,一拖之下便將他拖倒了。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長劍一指,喝道:「站住!」豈知這東方不敗急奔之下,不會改足,身子便向劍尖上撞去。令狐沖急忙縮劍,任我行撲將過來,一把抓住了東方不敗的後頸,將他提到殿口,大聲道:「眾人聽著,這傢伙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朝陽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狼狽惶急,和東方不敗平素那種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態,卻是有天壤之別了。眾武士面面相覷,都是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任我行大聲道:「你叫什麼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那人全身發抖,上下牙齒相擊,格格作響,說道:「小—小—人—人—叫—叫—叫—叫—」不住說那「叫」字,到底叫作什麼,卻是始終說不出口。向問天已點了楊蓮亭數處穴道,將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什麼名字?」楊蓮亭昂然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問我?我認得你是反教叛徒向問天。朝陽神教早將你革逐出教,你怎有資格重回黑木崖來?」

  向問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聲,將他左腿小腿骨斬斷了。豈知這楊蓮亭武功平平,為人卻居然極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將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什麼英雄好漢?」向問天笑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聲響,又將他右腿小腿骨斬斷,左手一抖,將他抖在地下。

  楊蓮亭雙足著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將上來,疼痛不可言喻,他臉色雪白,竟然哼也不哼一聲。向問天左手大拇指一翹,讚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東方不敗肚子上輕輕一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說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什麼名字。

  令狐沖等卻聞到一陣奇臭,只見他褲腳管下有水流出,卻是嚇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遲,咱們去找東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前任教主,你們認不認得?」

  眾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任我行,自是不熟。自東方不敗接任教主之後,手下親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似朝陽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眾武士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上官雲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亭他們害死了。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後,大夥兒須得盡忠於任教主。」說著便即向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主,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眾武士認得上官雲是本教光明右使,乃教中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親眼見到東方教主確是有人冒充,而權勢顯赫的楊蓮亭被人折斷雙腿,拋在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下也即一齊向任我行跪倒,齊聲道:「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陳腔濫調他們每日都說上好幾遍,說來自是順口純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守上下黑木崖的道路,不准任何人上崖下崖。」眾武士齊聲答應。這時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鍊打開。

  童百熊關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亭的後頸,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喉頭哽咽,兩行老淚流將下來。

  楊蓮亭雙目一閉,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耳光打好過去,喝道:「我那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下手輕些!」可是已經不及,這個耳光打在楊蓮亭臉上,童百態只使了三成力,卻已將他打得暈了過去。童百熊拼命搖晃他身子,楊蓮亭雙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東方不敗下落的,儘速稟告,重重有賞。」連問三句,無人答話,不由得心下登時感到一陣淒涼之意。他在西湖湖底被囚十餘年,朝夕除了練功之外,便是想像脫困之後,如何折磨東方不敗,由此而體會復仇的快意。那知道今日來到黑木崖上,卻發覺東方不敗是個假貨,看來真的東方不敗早不在人世,否則以此人的機智武功,如何容得楊蓮亭如此胡作非為,另派一人來冒充於他?」

  他向數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見有些人顯得恐懼,有些惶惑,有些卻隱隱現著狡譎之色。任我行失望之餘,心情十分煩躁,喝道:「你們這些傢伙明知東方不敗是假的,卻夥同楊蓮亭欺騙教下兄弟,個個罪不容誅!」身子一晃,欺將過去,拍拍拍拍四聲輕響,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揮,便即斃命。其餘侍者駭然驚呼,向後退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那裏去?」拾起地下從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銬鐐鐵鍊,向人叢中猛擲過去。他這一擲之勁何等厲害,登時血肉橫飛,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

  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叫道:「爹爹!」過去牽住了他的手。卻見眾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教——東方不敗其實未死!」任我行一聽,大喜若狂,搶過去抓住他肩頭,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是!是!」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卻原來任我行激動之下,用力過巨,竟然捏碎了他雙肩的肩骨。任我行將那人身子搖了幾搖,這人始終沒有轉醒。他轉頭向眾侍者道:「東方不敗在那?快些帶路!遲得片刻,一個個都殺了。」一名侍者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十分隱秘,只有楊蓮亭知道如何開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能帶引教主前往。」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立即飛奔去取了一盆冷水來,潑在楊蓮亭頭上。只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於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不如帶我們去找他,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了斷,豈不痛快?」楊蓮亭冷笑道:「東方教主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豈怕你們這幾個么魔小醜?你這麼說,倒合找的胃口,好,我就帶你們去見他。」向問天對上官雲道:「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抬這傢伙去見東方不敗。」說著抱起楊蓮亭,將他放在擔架之上。

  上官雲道:「好!」和向問天二人抬起了擔架。楊蓮亭道:「向裏面走!」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他在前領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隨其後。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後,經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圃之中,走入西首一間小石屋。楊蓮亭道:「推左首牆壁。」童百熊伸手一堆,那牆原來是活的,露出一扇門來。裏面尚有一道鐵門。楊蓮亭從身邊摸出一串鑰匙,交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裏面是一道地道。

  眾人從地道一路向下。任我行心想:「東方不敗這廝將我關在西湖湖底,那知道報應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之孤山梅莊的好不了多少。」那知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到一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

  從地道中走了出去,竟是置身於一個極精緻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松翠柏,佈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游其間,池旁有四隻白鶴。眾人萬料不到經過這樣一個黑越越的地道之後,居然會見到這等美景,心下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片假山,卻見一大片花圃之中,盡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爭芳兢艷,嬌麗無儔。

  盈盈側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這裏好不好?」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後,我和你在這裏住上幾個月,你教我彈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這話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不會,婆婆可別見怪。」盈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卻見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楊蓮亭已走進一間精緻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洌的花香,只見房中掛著一幅錢起所繪的仕女圖,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沖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裏?是了,這是他愛妾之所居,這教主身處溫柔鄉中,不願處理教務了。」只聽得內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這聲音尖而脆,似是男子,又似是女子,令人一聽,不由得汗毛直豎。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可。」

  內室那人道:「你為什麼帶他來?這裏只有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後這幾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但聽聲音卻顯然是男人。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雲等個個和東方不敗十分熟悉,聽這聲音宛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各人面面相覷,均感駭異。

  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若不見你一面而死,那可是畢生之恨。」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你叫他進來!」

  任我行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上官雲掀起繡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楊蓮亭抬進,眾人跟著入內。只見房內佈置得花團錦簇,東首一張梳粧檯畔坐著一人,身穿一件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棚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

  這人見到眾人進來,臉上的驚訝神韻,卻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眾人認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朝陽神教教主之位,十餘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刻他剃光了鬍鬚,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是穿在盈盈身上,似乎也顯得太嬌艷、大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若非親眼所見,說出來當真誰也不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是任教主!我早料到是你!蓮弟,你——你怎麼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繡床之上。

  那床上繡花的綢被,薰得噴香。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痛得厲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下了鞋襪,拉過繡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似乎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氣鬼氣,卻又笑不出來。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泥污。

  楊廷亭怒道:「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幹什麼?你能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別生氣,一定是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任我行、向問天等人也算是一等一見多識廣之人,然而如此怪事,卻也是從所未見。男風孌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婦女?顯然此人定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聲色俱厲,他卻是顯得十分的「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噁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幹什麼?」東方不敗抬起頭來,陰沉著臉,問道:「傷害我蓮弟的,也有你在內嗎?」童百熊道:「你為什麼受這楊蓮亭擺弄?他叫一個人冒充了你,任意發號施令,胡作非為,你可知道麼?」

  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什麼不好?」童百熊指著楊蓮亭道:「這人要殺我,你也知道麼?」

  東方不放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蓮弟既要殺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什麼不讓他殺了?」童百熊一怔,仰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憤之意,笑了一會,才道:「他要殺我,你便讓他殺我,是不是?」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幹什麼,我總是想法子給他辦到。當世只有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童大哥,咱們同過患難,一向是過命的交情,不過你不應該得罪蓮弟啊。」

  童百熊滿臉脹得通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過命的交情。」東方不敗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什麼。得罪蓮弟,卻是不行。」童百熊大聲道:「我已經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夠如願。」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亭的頭髮,道:「蓮弟,你想殺了他嗎?」楊蓮亭怒道:「快快動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東方不敗笑道:「是!」轉頭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早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聽東方不敗如此說,退了兩步,抱刀在手,立個門戶。他素知對方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癲癲,畢竟不敢輕視,抱元守一,凝視對方。

  東方不敗陰森森的一笑,嘆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兄,想當年在太行山之陽,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命在頃刻,若不是你捨命相救,做兄弟的那裏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東方不敗道:「我怎麼不記得?當年我用藥物迷倒任教主後,為烈火堂堂主羅古德發覺,幸虧你一刀將羅堂主殺了滅口,我才大事得成,你真是我的好兄長。」童百熊向任我行瞥了一眼,臉上變色,說道:「只怪我當年胡塗。」

  東方不敗搖頭道:「不是胡塗,是你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了你。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後無以為葬,那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擺,道:「過去之事,提來幹麼?」東方不敗嘆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沒有良心,不顧舊日恩義,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可施。」

  童百熊大叫:「罷了,罷了!」突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有一團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身子動了一動。但聽得噹的一聲響,童百熊手中單刀落地,跟著身子晃了幾晃。

  只見童百熊張大了口,突然之間,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他摔倒時雖只一瞬之間,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大穴上,都有一個細小紅點,微微有血滲出,顯是被東方不敗用手中的繡花針所剌。

  任我行等個個武功卓絕,但當此情景之下,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幾步。令狐沖將盈盈左手一扯,自己擋在她的身前。一時之間,房中寂靜如死,誰也沒喘一口大氣。

  各人固然素知東方不敗武功極高,但決計想像不到他竟會高到這等地步,能以極細極短的一枚繡花針,迅速無倫的在童百熊頭上連剌四處死穴。他武功之奇固是不可思議,而口中正在追憶這位生死之交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一轉眼間,立即可以下手殺了這個至交,心腸之險毒,更是令人膽為之落。

  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了『葵花寶典』上的武功。」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所以你將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有殺你,是不是?只須我發下號令,叫梅莊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捱得十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

  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莊,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可要多謝你了。」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著。我在朝陽神教之中,本來只是風雷堂主座下第三枝香的副香主,你提拔於我,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大典『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的屍橫瞧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讚揚童堂主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

  只是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速,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朕兆,當真教人防不勝防。令狐沖以長劍劍尖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立即便挺劍疾剌,只有先攻而制他死命,若是讓他佔了先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任我行、向問天、上官雲、盈盈四人均是目不轉瞬的注視著他,以防他暴起發難。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想做朝陽神教的教主,想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以致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朝陽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第七十六回 東方不敗

  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是不敢答話。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我初當教主,原也意氣風發,只想好好有番作為,說什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逐步悟到了人生的妙諦,煉丹服藥,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來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只覺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

  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朝陽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任我行等聽他這麼說,都是一驚。

  只見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我說話,膽子可謂不小。」這幾句話聲音尖銳之極,想見他已憤怒無比。

  令狐沖天生大膽,對什麼正經事都是漫不在乎,明知危機已迫在眉睫,卻也不放在心上,笑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不敗尖聲道:「我在問你,你是誰?」令狐沖笑道:「我叫令狐沖。」

  東方不敗道:「啊!你便是令狐沖。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是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了。」

  令狐沖笑道:「在下沒什麼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是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什麼?」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撲上前來,拈起繡花針便向令狐沖疾剌。

  令狐沖早瞧出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之間頗有不可告人的曖昧,有意要惹他動怒。須知武學高手臨敵之際若是心神不定,武功便打了個折扣,東方不敗大怒之下,剌出這一針時果然略有心浮氣粗。

  令狐沖刷的一劍,向他咽喉間剌將過去,這一劍剌得極快,方位又是拿捏得極準,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沖只覺左頰上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盪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是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狐沖臉上剌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剌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東方不敗這一針才剌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只是東方不敗以一根繡花針輕輕一撥,便將令狐沖手中長劍撥得直盪了開去,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武學中雖有「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但至少也得有四兩才行,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開令狐沖的長劍,此人武功之高,當真是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令狐沖一驚之下,知道今日是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給對方有施展手腳的餘暇,自己便是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剌四劍,都是指向敵人的要害。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讚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沖剌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沖大喝一聲,一劍當頭直砍下去。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剌,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這一下劍剌左目,已是幾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劍法」本無招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是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了他這一劍。

  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剌中,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剌,繡花針才失了準頭,否則一隻眼睛已給他剌瞎了,駭異之餘,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剌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這當世三大高手並肩而戰,縱然是千軍萬馬,也擋他們不住,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行動如電,竟是沒半分敗象。上官雲拔出單刀,衝上助戰,變成以四鬥一的局面,鬥到酣處,猛聽得上官雲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觔斗翻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卻原來這隻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剌瞎。

  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下展動長劍,儘是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剌去。本來以武當掌門沖虛道長劍術如此高明之士,也擋不住他「獨孤九劍」的疾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

  令狐沖每一劍剌去,都是攻向他的空隙,可是他身法實在太快,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寸,便給他閃了開去。這情景便如密閉的房中似刀劍砍擊飛燕麻雀一般,燕雀雖是不懂武功招數,卻總能在毫厘之差的空隙中避開。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均為東方不敗所刺中。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一來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乃是一根繡花針,又不能從針上吸他的內力。又鬥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剌,幸好其時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剌偏了準頭,另一針剌得雖準,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到敵手。

  四個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個人都受了他的針剌。盈盈在旁觀戰,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餵有毒藥,若是針上有毒,那可不堪設想!」東方不敗身子越轉越快,只見房中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

  盈盈暗想:「我若是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又如何是好?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只見楊蓮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觀鬥,滿臉關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剌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及防,大叫了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忍疼痛,竟是一聲也不哼。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果是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亭十分硬氣,雖是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

  但他第一聲呼叫已他入東方不敗耳中。他一瞥眼見盈盈站在床邊,正在折磨楊蓮亭,心中如何不急,罵道:「死丫頭!」身子便如一團紅雲,向盈盈撲將過去。

  盈盈頭一側,也不知是否能避開東方不敗剌來的這一針。令狐沖、任我行雙劍向東方不敗背上疾戳。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亭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剌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後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後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於教你落在我的手裏。」

  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一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在令狐沖臉上抹了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

  令狐沖雖非對著鏡子,也知自己臉上給繡花針剌傷多處。但見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湧,受傷極重,他口中卻在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折磨於你,好不狠毒!」

  楊蓮亨怒道:「你往日自誇武功蓋世,為什麼殺不了這幾個奸賊?」東方不敗道:「我——我——」楊蓮亭怒道:「我什麼?」東方不敗道:「我已盡力而為,他們幾個人,武功都高得很。」突然間他身子一晃,滾在地下。任我行怕他乘機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

  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最後終於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吧?」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若是單打獨鬥,你是不能打敗我的。」

  任我行微一猶豫,道:「不錯,你武功比我為高,我佩服你。」東方不敗道:「令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我。」令狐沖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敬佩。」

  東方不敗微微一笑,道:「你二位能這麼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啊,冤孽,冤孽,我練那『英花寶典』,煉丹服藥,又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竟是不愛女子,卻——卻把心意放在楊蓮亭這種鬚眉男子身上,那——那不是奇怪得緊嗎?練這『葵花寶典』,也不知是禍是福,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請你務必允准。」任我行道:「什麼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剌,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叫道:「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身來,向任我行撲去。

  他重傷之餘,行動已遠不如先前靈敏,但這一撲之勢仍是威猛驚人。任我行一劍直剌,從他前胸通到後背,但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彈,那枚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劍後躍,砰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隻眼珠,恐怕終不免是廢了。

  盈盈伸出右手,以兩根手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那針兒剌入甚深,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無措手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東方不敗所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纖手款款輕送,穿入針鼻,這才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任我行怒極,飛起一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去。那屍身飛將起來,砰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便足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腦漿迸裂。他得誅大仇,重奪朝陽神教教主之位,可是也由此而失了一隻眼睛,一時喜怒交迸,仰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上官雲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威揚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罵:「什麼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然真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確是人生至樂之事,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這教主之位失而復得,比之當年順理成章的當上教主,得來固然更是艱辛,其中更充滿著淒涼的況味,只是苦鬥而後勝,更覺這場勝利之可貴。

  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剌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復位,你實佔首功。」轉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惡戰,實是心有餘悸,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了這東方不敗,可當真不易。」他頓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有餵毒。」盈盈身子一頓,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個妖怪。唉,我小的時候,他常常抱著我去山上採果子遊玩,卻變得如此下場。」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冊頁來。這冊頁極是陳舊,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一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註明,『欲練真功,引刀自宮』,老夫不會傻得去幹這傻事——」他突然沉吟道:「可是這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後絕不會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沖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沒存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再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下更是感到一陣驚怖。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覺他的兩枚睪丸已然割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若是教太監去練,那是再好不過。」將那「葵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腐舊的冊頁登時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麼?」盈盈滿臉通紅,碎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經。」

  盈盈取出金創業,替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剌的針孔,一時也難以計算。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是極細,傷癒之後,只怕仍要留下痕跡,不由得鬱鬱不樂。

  令狐沖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什麼天下的好處?」令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朝陽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

  當下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過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堂主,各枝香的香主,齊來會見。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是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坐著,下屬和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什麼殿啊?」

  上官雲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他口中說不容易,心裏卻已覺得:「文成武德,天下捨我其誰?」他向令狐沖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將近來。任我行道:「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裏,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加山,你要我做什麼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答應下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卻是不能應命。」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這世上不聽我吩咐之人,會有什麼下場,你該知道!」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是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正說到這裏,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水火堂屬下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任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當朝陽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足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是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我也不必取消。」當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過不多時,又有一批人上崖參見,這次再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了點頭。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己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是頗為朧朦,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教主還是東方不敗,抑或是假東方不敗,卻有什麼分別?」

  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這些人心中懷著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餘年中忠於東方不敗,為他盡力,文字和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若是算起舊帳來,可不免身首異處了。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人,他們知道只須大力奉承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一個教主仍是如此,當下大聲頌揚,以求引起新教主的注意。

  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他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見到這般情景,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我如此,她若是真要我加盟朝陽神教,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只要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嶽派的掌門,對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獲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學這些人那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後娶盈盈為妻,向任教主磕頭跪拜,原是應有之義,可是朝朝夕夕說什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什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沾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我當初只道這些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

  他心下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大長老所刻下的武功,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朝陽神教焉能與正教抗衡數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那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

  「東方不敗和任教主自己,更是不必說了。以這樣一群豪傑之士,每日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唸唸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這等屈辱天下英雄,如何能成大事?能夠受得下這等屈辱的若不是暗中另有圖謀,那便是毫無骨頭,毫無骨氣之人了。」

  只聽得任我行呵呵大笑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幹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

  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

  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那一人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眾人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令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心中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是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亂殺無辜,禍亂神教。又有一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尸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沖心想:「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部屬的與眾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什麼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是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

  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胡塗,另有一人卻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入,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與不對,可是適才我們以五敵他一人,個個死裏逃生,險些兒命喪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接著又聽得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近幾年更是受本加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的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便如太監一般,什麼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生性向來爽朗,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

  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什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別惹你爹爹生氣,說不定他要砍我的腦袋。」當下二人並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中掛了下去。

  二人俱倚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瞬時之間,似與黑木崖上長殿中的情景隔了另一個世界。令狐沖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於離此而去,昨晚的事倩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後,說什麼也不再踏上黑木崖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什麼?」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什麼?」盈盈低頭道:「我們又沒成婚,我——怎能跟著你去?」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曾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而惹起了不少閒言閒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若是跟著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性子似乎很有些怪異,我想好好的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後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後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恰好一團白雲飄來,將竹籃和他二人都裹在雲中。令狐沖望來時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是偎倚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身在雲端,伸手不可觸摸。

  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了?」令狐沖道:「嵩山掌門左冷禪邀集五嶽劍派於三月半聚會,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於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盈盈點了點頭,道:「沖哥。左冷禪劍法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多端。」令狐沖應道:「是。」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上了五嶽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道,那——那——那可更加難了。」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不過我?」盈盈淒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練那『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朝陽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令狐沖道:「盈盈,你擔心別人,卻永遠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裏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縱馬出了朝陽神教。

  不一日回到恆山,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下來迎接。不多時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似的湧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住在別院,沒一人膽敢上主峰去,日日勤練武功,規矩得很。」

  令狐沖喜道:「那就極妙。」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卻是未必。」令狐沖問:「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那可很是為難了。」

  屈指計來,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當下他向眾人說道:「那日我就任恆山掌門,嵩山派有個姓林名厚之人到來,手攜什麼五嶽令旗,要我於三月十五到嵩山去聚會,大夥兒都聽見了?」

  桃根仙道:「是啊,理也別睬,理也別睬。掌門人,請你給我一枝五嶽令旗,我拿到嵩山去,叫他掌門人到恆山來。」桃枝仙道:「他若是不來,那便如何?」桃根仙道:「你說那便如何?」桃葉仙道:「嗤拉劈拍哩!」雙手做個向外拉扯的姿勢,意思是說將左冷禪拉成四塊。眾人都大笑起來。

  令狐沖笑道:「他說五嶽劍派各派掌門人在那一天都要會聚嵩山。倘若咱們把嵩山掌門人叫到恆山來,請他喝酒吃飯,那不是便宜他了?而且又不熱鬧。我倒有一妙計在此,不如咱們大夥兒都上嵩山去,吃他的,喝他的,一千多人吃窮了他,那不是有趣得多?」

  群豪在這通元谷中閒居,早已感到氣悶,聽令狐沖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掌聲如雷。令狐沖笑道:「到了嵩山之後,大家喝酒吃飯,可不許含糊,好讓人家說一聲,恆山派吃飯喝酒的本事可莫不小。」計無施笑道:「那麼恆山弟子豈不是都成了酒囊飯袋?」令狐沖笑道:「好教左冷禪越想越肉痛。」

  當晚令狐沖在通元谷中,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本來言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可是酒醒之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只得順延一日。可是一眾女弟子卻已等得心焦萬分。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和恆山別院中的群豪,向嵩山進發。

  在路非止一日,這一晚眾人在黃河邊上歇宿。次日清晨令狐沖一覺醒來,只覺四下裏靜悄悄地,與平日大不相同。早一日晚上他和群豪鬥酒,睡得甚沉,這時心下暗暗覺得不妙:「昨晚喝得大醉,女弟子們可別著了敵人的道兒?」當即披了件長衣,推門出外,叫道:「儀琳、儀清,你們在那裏?」儀琳應聲出來,道:「大師哥,甚麼事?」令狐沖見到儀琳,心下稍慰,道:「你們都沒事麼?」儀琳道:「很好啊,沒甚麼事?」這時儀清也過來了,笑道:「大師哥,你那些朋友們昨晚不知喝了幾罈酒,到這時候竟是一個也沒起身。」

  令狐沖舉頭一看太陽,已是辰牌時分,道:「一個也沒起來嗎?」儀琳微笑道:「一個也沒有,可真有點兒奇怪。」她說這句話時神情甚是輕鬆,令狐沖卻覺情勢不對,這千餘豪雄決計不會人人大醉,一個也不曾起身,何況這些人中滴酒不入口的也有二三十人。他心中一凜,搶到群豪聚居的那座大祠堂前,伸手一推大門,那門仍是關著。他不及撞門,飛身入內,只見祠堂內靜悄悄地一人也無,大庭桌上卻端端正正放著一張紙。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取紙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令狐公子,屬下等頃接神教黑木令,任教主有令,命眾人即刻回歸黑木崖,不得有片刻延誤,亦不得告知公子。咱們只好告辭了,抱歉抱歉。」下面寫著「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與眾兄弟同拜上」。


第七十七回 不可不戒

  令狐沖看到這信,心下雖是感到一陣悵惘,驚懼之心卻登時消去。他本來預計會見到遍地鮮血,千餘名群豪盡遭毒手,屍體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此刻得知原來是被任我行下令召去,頗覺寬慰,但隨即又想:「任教主為什麼突然下黑木令將眾人召去?又不許我得知?那自是心中對我大為不滿了。他要我加盟朝陽神教,我沒有答應。在長殿之外,他們痛罵東方不敗,我卻又縱聲大笑,自是得罪了他。老頭子這些人中,有許多服了三尸腦神丹,一見到黑木令,自是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違拗,連夜上黑木崖去了。這件事盈盈若是知道,必定生氣,但願她別和她爹爹吵嘴才好。」

  這時儀和、儀清、儀琳等也都躍進祠堂,得悉群豪突然間不告而別,都是頗為駭異。儀和道:「大師哥,這些人走了倒好,在恆山派中,反而攪得天下大亂,叫人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儀清道:「任教主召喚他們回去,自有深意。咱們到嵩山去,為的是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人,這個掌門人,將來是要和魔教作對為敵的。他魔教的部屬參與推選,那算什麼樣子?」鄭萼也道:「不錯,他們走了好得多。否則的話,如果大家推選大師哥做五嶽派掌門人,嵩山派的人一定會持異議,他們說恆山派中有這些魔教人士,恆山派掌門怎能為五嶽派之首?」

  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你們都不喜歡和這些粗魯漢子為伍,心中早在憎厭他們了,只是先前礙於我的面子,不便明言而已。他們自行離去,你們正是得其所哉。」

  忽聽得西邊廂房中喀喇一聲,接著砰砰幾聲響,儀和叫道:「甚麼?」搶過去踢開房門,只見一張床上有幾個男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她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叫道:「大師哥,快來。」令狐沖已從她身後見到桃谷六仙的狼狽情形,忙走進房中,將放得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了出來。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他媽的,我可不是罵你。你瞧,這狗娘養的,良心可真壞,老子見了他,可得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

  令狐沖道:「你罵誰?」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伸手點了老子的穴道,好像堆柴草一般堆在一起,祖千秋和老頭子不是東西,他祖宗十八代個個眼睛上生大疔瘡——」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桃谷六仙不是魔教麾下,不理任我行的黑木令,老頭子他們生怕六兄弟向令狐沖洩漏消息,是以冷不防的點中了他們穴道,塞住了他們的嘴巴。當下令狐沖將第二名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的麻核。這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已是嘰哩咕嚕的說話,待得麻核離口,桃花仙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麼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根仙道:「為甚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

  兩個人身上的穴道尚未解開,只是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昨晚是怎麼會事?」桃根仙道:「我怎麼知道?咱們正在好好喝酒,忽然腰裏一麻,我六兄弟同時給六個龜兒子點中了穴道,開玩笑也不是這樣開的。」桃花仙道:「那些龜兒子呢?咱們去捉了他們來,拚個你死我活。」桃根仙道:「甚麼叫你死我活?我們又不是和令狐公子拚命,你又不是和我拚命?應該說拼個『他死我活』!」令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蹩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甚麼?」秦絹笑道:「他們是在疊羅漢。」不料桃根仙和桃花仙武功甚高,耳音極靈,桃花仙卻已罵了起來:「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花仙道:「你和小尼姑們在一起,那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起來,都說是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等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砰砰、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

  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行了幾步,尋思:「任教主突然將這些人都召回黑木崖,行事如此隱秘,不讓我知曉,可見他對我甚是惱怒。盈盈夾在這中間,定是令她十分為難了。」他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隱隱現出愁意,不自禁的嘆了口氣。

  忽聽得身後有個女子聲音說道:「令狐大哥,你很不開心嗎?」令狐沖轉過身來,見是儀琳,臉上滿是關懷之容。他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只是這許多朋友忽然間不告而別,我覺得有些冷清清地。」儀琳道:「這些人都聽任大小姐的話,任大小姐又對你極好。他們對你不起,難道不怕任大小姐生氣?」令狐沖道:「任大小姐的父親現下是朝陽神教的教主,他們非聽他號令不可,否則身體內的三尸蟲發作起來,那可不是玩的。」儀琳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什麼事?」儀琳道:「到底你是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位姓岳的小師妹多些?」

  令狐沖一怔,微感忸怩,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姐她們叫我問的。」令狐沖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出家人怎地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不過儀和師姊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以致咱們兩位師姐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之訊。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是啊,我一直在擔心,怎地她二人去了華山後,始終是音訊全無。原來是給扣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田伯光說的。」令狐沖道:「你的徒兒?」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後,師姊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你那兩位師姐?」儀琳道:「是的。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姐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個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什麼?」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了。

  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他聽到自己的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姐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什麼?小師妹有個好好的歸宿,我喜歡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我小師妹——」說到這裏,聲音十分嘶啞,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掛燈結綵,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賀。岳先生又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

  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于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邀客。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何以卻將邀客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對他們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嘆口氣,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忽然想起一事,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

  令狐沖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

  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大哥,那姓林的沒一點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胡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姊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多半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若是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胡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難受,所以一路上對我加意殷勤。每日裏祖千秋他們和我渴酒說笑,賭錢唱曲,興緻比之往日更是加了十倍,多半也是儀和她們授意的。」忽然覺得手背上有幾滴水點落了上去,一側頭,只見儀琳眼中淚水一滴滴的落將下來,奇道:「你——你怎麼了?」

  儀琳道:「我怕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大哥,你若是要哭,就哭出聲來好了。」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他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這一番奔馳,一直奔出了五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吧。」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此處離嵩山不遠,別要生出甚麼事來。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人人皆知。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那反是矯情作假了。」當下又放開跑步,回到恆山派眾弟子定居之處,只見儀和、儀清各弟子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客店之中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天未明便啟程上山,走到半山,涼亭中有四名身穿黃杉的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對令狐沖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師姊到來,那是再好不過。」

  令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是勢在必得,絕不容有人阻攔。

  行得里許,忽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儀琳喜道:「是爹爹。」轉身叫道:「爹爹,爹爹。」但見山道上大踏步走來一個身材魁梧之極的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來。

  不戒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好得很啊。」令狐沖笑道:「那是託大師的福——」突然見到不戒和尚身後的那名僧人,只覺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這和尚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衝口而出的道:「是—是田?」那作僧人打扮之人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參見師父。」儀琳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不戒大師洋洋自得,笑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甚麼,說給你師父聽。」田伯光苦笑道:「師父,太師父給我取了個法名,叫甚麼『不可不戒』。」儀琳奇道:「甚麼不可不戒,那有這樣長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甚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多長便有多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嗎?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怎會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不戒道:「不是。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不過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於恆山派的清名有礙。所以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甚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樣不好,所以我給他取的法名叫作不可不戒。」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他知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最愛姦淫婦女,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上,這一次居然硬逼他做了和尚。只聽不戒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甚麼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可是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樁壞事,怎能在你門下?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缽,所以他法名之中,也應當有不戒二字。」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收了弟子,法名叫作甚麼?」正是桃谷六仙到了,問話的是桃枝仙。

  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自須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甚麼?」

  令狐沖見桃谷六仙一到,又見田伯光處境尷尬,便攜了他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搶出了數丈,如聽得背後桃根仙在道:「他法名可以叫作『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用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門,我投在太師父門下的事,你不知道嗎?」令狐沖道:「經過情形,不大清楚。」田伯光道:「那日我和你打賭,說道我輸了,便要拜小師太為師。」令狐沖笑道:「當時只是一句笑話,說甚麼也料不到你居然會當了真。初時我還怕你不懷好意,很防著你,後來才發覺你居然痛改前非。田兄,決心改過,那是大丈夫的行逕,那可不容易得很。」

  田伯光道:「那口在下來到華山,相請公子,便是奉了我太師父不戒大師之命。不過其時不便明言已。」命狐沖恍然道:「原來如此。我可不知田兄和不戒大師早便相識。」田伯光道:「卻不是早便和識。在下與公子在湖南分手之後,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長沙城中,黑夜裏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掀開紗帳,伸手一摸,卻摸到一個光頭。」令狐沖笑道:「不料是個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小姐的香閨之中,繡被之內,睡著個和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知是個和尚。」田伯光搖頭道:「那位和尚,便是太師父了。原來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裏。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家說了,叫小姐躲了起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沖笑道:「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不戒大師武功高得很啊。」田伯光苦笑道:「那還用說嗎?在下生平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令狐沖道:「想來不戒大師定是打得田兄死去活來,又或是點了你的大穴,令你疼痛不堪,麻癢難熬。」

  田伯光搖頭道:「都不是的。」他回頭向身後一看,見十餘丈內並無旁人,才道:「公子,我的事不能瞞你,可是若教別人知道了,田伯光寧可自刎,也不能受這羞辱。」令狐沖忙道:「田兄不必提及此事,我只知道不戒大師懲戒了你一番,也就是了。我輩學武之人,這色戒原是大忌,田兄聽從了不戒大師的金玉良言,那是再好不過。」田伯光道:「太師父命我一定要對公子明言,否則頗有不便。」令狐沖道:「有這等事?那麼我聽了之後,絕不向任誰提起便了。」

  田伯光道:「多謝公子。公子可知在下用的是甚麼暗器?」令狐沖道:「這倒不知。我和田兄數度交手,田兄的快刀打得我沒招架之功,你自始至終就沒使上暗器。」田伯光從懷中取出一枝柚箭,托在掌中,道:「這是在下所練的暗器,平時帶在身上,卻也頗少使用。」令狐沖見這枝袖箭長約五寸,箭身甚細,以純鋼打就,顯比尋常袖箭為重,卻也並無特異之處。田伯光道:「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便知不妙,跟著小腹上一麻,已給點中了穴道。太師父點了燈,跳下床來,問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終有一日遇到報應,既是落入人手,那是死得越爽快越好,當下便道:『要死!』太師父大為奇怪,問我:『為甚麼要死?』我說:『我不小心給你制住,難道還能想活嗎?』太師父臉孔一板,道:『你說不小心給我制住,倒像若是小心些,便不會給我制住了。好!』他說了這『好』字,一伸手所便解開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來,問道:『有甚麼吩咐?』他說:『你帶得有刀,幹麼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腳,幹麼不跳窗逃走?』我說:『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是這等無恥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無恥小人,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怎地賴了?』我大是奇怪,問道:『你女兒?』他道:『在那酒樓之上,你和那華山派的小伙子打賭,輸了便拜我女兒為師,難道那是假的?我坐在酒樓窗口喝酒,你們的說話,我從頭至尾都聽見了。』我道:『原來如此。那個小尼姑是你和尚的女兒,那倒奇了。』他道:『有甚麼奇了?』」

  令狐沖笑道:「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師卻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兒,他法名叫作不戒,那便是什麼清規戒律都不遵奉之意。」田伯光道:「當時我說:『打賭之事,乃是戲言,如何當得真?這場打賭是我輸了,那不錯,我不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也就是了。』太師父道:『那不行。你說過要拜師,一定得拜師。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我見他糾纏不清,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下一個『倒踩三疊雲』,從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為輕功了得,太師父定是追趕不上,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太師父直追了下來。我叫道:『大和尚,剛才你沒殺我,我此刻也不殺你。你再追來,我可要不客氣了。」

  「太師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氣?』我道:『放暗器了!』我右手向後一甩,嗤的一聲,射出了一枝袖箭。太師父雖在黑暗之中,但聽聲辦器,一伸手便接住了袖箭,說道:『放暗器也沒用。」我越奔越快,可是他陰魂不散,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給他趕得急了,拔刀翻身,一刀向他砍了過去。但太師父的武功也真高強,他以一雙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無法遞進招去,拆到四十餘招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後頸,跟著又將我的單刀奪了下來,問我:『服了沒有?』我說:『服了,你殺了我吧!』他道:『我不殺你。我要剌瞎了你的眼睛,教你以後見到女人,分不出美醜,再也不起色心。啊喲,不對,你這大色鬼,瞎了眼睛之後,一樣的貪花好色,姦淫美女固是不好,奸淫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一樣不對。我斬了你的雙腿,教你做不了壞事。』我說:『你乾脆將我殺了,何必囉裏囉唆?」

  「他道:『你這人倒是乾脆。你是我女兒的徒弟,倘然我斷了你手腳,我女兒的徒弟武功大差,她臉上也沒光采。怎生教你以後做不得採花大盜才好,有了!』他突然將我點倒,將我那枝袖箭剌入了我那話兒之中,又將袖箭打了個圈兒,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採花淫賊,從今以後,你可做不得那採花勾當了吧?』」令狐沖又是好笑,又是驚駭,道:「有這等事?這大和尚可真是異想天開。」

  田伯光苦笑道:「豈不是異想天開?當時我痛得死去活來,險險暈了過去。我罵他:『死賊禿,你要殺便殺,為何用這惡毒法兒折磨你老子?』他笑道:『這有什麼惡毒?給你害死的無辜女子,已有多少?我跟你說,以後我見到你,便要查察,若是這袖箭脫了出來,我給你另插兩枝,下次見到倘若又是給你除了,那便插上三枝。除一次。加一枝』。」令狐沖捧腹大笑。田伯光頗有愧色。令狐沖道:「田兄莫怪,小弟並無譏笑之意,只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田伯光道:「誰說不是呢。他給我敷上金創藥,命我在客店中將養。後來他得知我師父記掛著你,於是便命我到華山來邀你和她相見。」

  令狐沖這才恍然,原來田伯光當日到華山來邀自己下山,乃是出於不戒大師之意,其時他受不戒之制,滿腹是難言之隱,甚麼都無法明說,那裏料想得到這中間竟有這許多過節。他又想:「儀琳小師妹想要見我。那是為了甚麼?當日在衡山附近,我和她共歷患難,此後見面,都是和旁人在一起。她對我感恩,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但除此之外,是否尚有別情?」

  令狐沖又不是傻子,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只是一來儀琳是出家人,二來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閒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是以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此後自閩至魯,始終未曾跟她單獨說過什麼話。他做了恆山派掌門人後,更是大避嫌疑,心想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但自己受定閒師太重託,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均與別院中的群豪在一起。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裏湧上心頭。

  只聽田伯光又道:「不知怎的,太師父倒和我很是投緣。他雖如此折磨我,平日卻待我不差,說我雖拜了師,師父沒傳我甚麼武功,對我不起,他要代女傳技,於是傳了我不少功夫。」令狐沖道:「這可恭喜田兄了。」田伯光道:「後來我們聽到你做了恆山派掌門人,太師父便教我投恆山來幫你。前幾日,有人在道上認了我出來,叫我是『採花大盜』,跟我動手。太師父把那人嚇走了,跟著便要我落髮做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要我向公子說明此事,以免公子責怪我師父。」令狐沖道:「我為什麼要責怪你師父?沒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了一些,臉色也是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眼淚,一句話也不說。太師父說:一定是你公子欺侮了她。」令狐沖驚道:「沒有啊!我待你師父是挺好的,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她一句。再說,她什麼都好,我怎會責罵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所以我師父要哭了。」令狐沖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曾狠狠打了我一頓。」令狐沖搔了搔頭,心想這位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兇,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令狐沖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過,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沖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跟我師父做夫妻,為什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這許多尼姑之中,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美貌的。你不為我師父,卻為了什麼?」

  令狐沖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是糟了?」

  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門牙,大發脾氣,說道:『為什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為什麼當日意圖對她非禮?令狐沖這小子為什麼捨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沖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公子,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啦。」令狐沖奇道:「為什麼那就好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沖道:「叫我什麼?」

  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令狐沖一呆,嘆了口氣,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旁人也是無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

  令狐沖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道:『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若是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橫劍自刎。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沖這小子死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吧,你去跟令狐沖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嘆了口氣,說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嫁不成令狐沖,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裏,突然流下淚來。公子,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那可不是假的。」

  令狐沖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只道她道路困頓,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這件事可難辦了。田伯光道:「太師父流了一會眼淚,忽然揪住我頭頸,罵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那日若不是妳對我女兒非禮。令狐沖便不會出手相救,我女兒就不致瘦成這個樣子。』我道:『那倒不然。我師父美若天仙。當日徒孫就算不對她無禮。令狐沖也會上前去勾勾搭搭。』」令狐沖皺眉道:「田兄,你這幾句話可未免有點過份了。」

  田伯光笑道:「我知道太師父的脾氣,若不是這麼說,他決計不會放我。果然他一聽之下,便即轉怒為喜,放了我下來,道:『臭小子,那日我在酒樓上見到你和令狐沖打架,他打你不過,你卻砍得他遍體鱗傷,要不是你非禮的是我女兒,老子早就將你腦袋捏扁了。』」令狐沖心想自稱「老子」的和尚,天下倒是少有,道:「你對他女兒無禮,他反而高興?」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興,他讚我有眼光。」令狐沖不禁為之莞爾。

  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件事中頗有難處,尤其是你恆山派掌門,更是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興高興,將來再瞧著辦吧。」令狐沖點頭道:「是了。」說話之間,前面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追將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少林、武當、崑崙、峨嵋、峒崆、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選掌門人的大典,崑崙派和青城派的師弟都已經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宇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甚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手掌心。

  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樹巔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引導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端嚴,各具妙景。」那弟子道:「嵩山位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與帝皇官吏拉得上什麼干係?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弟子臉上一紅,便不再說了。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引導的弟子一路指點,說:「這是青岡峰,青岡坪。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熾梁峽之右盡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音極小,終至杳不可聞。田伯光道:「老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田伯光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議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轉了一個彎,突然間雲霧迷濛,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長劍,攔在當路口。有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友們若是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鬚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怖,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卻見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那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長劍,都要撲將過來,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給你拼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傷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那些前來襲擊之人,自是嵩山派所遣的了,想不到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真是和自己拼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令狐沖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

  一名嵩山弟子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卻不知如何和令狐掌門有偌大仇恨?今日是推選五嶽派掌門的好日子,令狐掌門若給這群瞎朋友推下了深谷,就算同歸於盡,那可不免大煞風景了。」令狐沖微微笑道:「正是,請閣下便即下令,叫他們讓路。」那漢子笑道:「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

  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他大踏步走上前來,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沖來也。」眾瞎子揮劍亂砍亂劈,總算那兩名嵩山弟子武功著實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讓開了。」

  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將二人抓住,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這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這兩名嵩山弟子每個都有百來斤重,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呼,只道這一次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下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為人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那裏逃?眾位盲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們隨便叫得的嗎?」一伸手,便是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裏令狐掌門在這裏!那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眾瞎子初時受了嵩山派諸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沖剌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一陣寒心,跟著在山道上胡亂來往奔馳,雙目又不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田伯光喝道:「這叫作什麼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忽聽得鼓樂聲響起,但見峰頂的曠地之上黑壓壓地,聚集著數千人。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令狐沖等跟著上峰。

发表于 2007-2-14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 封禪台上

  只見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名弟子,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恆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後輩,當下行禮,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豐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門戶,開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這左冷禪向來冷口冷面,不論心中如何高興,臉上定是冷冰冰地不露半分歡容,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

  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裏陽秋,說什麼「開武林中自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剌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說道:「晚輩奉定閒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即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後五派歸一,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嶽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於此,那是好得很了。」他頓了一頓,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岳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武林朋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吧。」令狐沖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

  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份,不免要擺擺架子,那是不會來的了。」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那是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這二人輕功雖不甚佳,但從二人急趨而上的神態瞧來,料到山下發生了甚麼大事,峰頂上諸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過不多時,那人奔到左冷禪身前,抱拳說道:「恭喜師父,少林寺住持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率領門人弟子,正上山來,向我五嶽派道賀。」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須得下去迎接了。」聽他語氣,竟似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令狐沖見到他左手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是難以盡掩。在嵩山絕頂之上的群雄一聽到少林方證大師,武當沖虛道長到了,登時聳動,大家跟在左冷禪之後,迎下山去。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讓來人下山。只見泰山派天門造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拱手見禮,忽見黃牆之後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他不敢口稱「師父、師娘」,也不敢自稱「弟子」,但跪拜之禮,與平素一般無異。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沖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道:「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後只須不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這恆山派掌門能當到今日,也心滿意足了吧?」

  令狐沖道:「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冷禪師伯的用意,似是要五嶽劍派合化為一,合成一個五嶽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若是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令狐沖自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對己如此和顏悅色,不由得大喜,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不,晚輩無有不遵。」岳不群點頭道:「我也沒甚麼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是這『恩義』二字。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留下去,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父子,卻也不能徇私。」

  令狐沖聽到這裏,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好生心灰。」令狐沖垂首道:「弟子該死。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實有說不出的苦衷。如得重列師父門牆,原是弟子畢生大願。」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竟有重新收留自己為弟子之意,這良機如何肯失,雙膝一屈,便即跪下,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後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收留弟子。」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得山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令狐沖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身來。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沖胸口又是一酸,微微側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身上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鎚重重打了一鎚,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中隱隱似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沖覺得有人伸手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睜開眼來,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

  左冷禪朗聲道:「大夥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群雄而然道好。嵩山絕頂,古籍稱為「峻極」,那竣極禪院便在嵩山絕頂,本是一座大寺,但近百年來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反較近於道家。群雄進得禪院,但見院子中古柏森森,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只進來一千餘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幾無插足之地。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只不過人太多,這裏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百步,乃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極是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剌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原來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的盛事。這些江湖上的豪傑,那裏懂得封禪是怎麼一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呼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閒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夥兒便去壇下相見。」

  令狐沖心想:「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眾人去封禪台,只是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倡議而已。」又想:「這封禪台不知是甚麼玩意?他說和皇帝有關,他引大夥兒去封禪台下,難道真是以皇帝自居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便圖吞併朝陽神教,再進行併吞少林武當,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知己,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他一言不發的跟著眾人,向上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他是肯原宥我的過失,准我重回他門下了。為甚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是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暗中力勸,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又是左冷禪力圖吞拼四派的日子,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是要竭力抗禦。他待我好一些,我就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自存於江湖之上。這一節,我自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

  那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一塊大石都是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祀福,不知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沖再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然已以泥苔塗抹,仍可看出乃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以年深月久,頗見毀敗,左冷禪曾命人修整一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推測其居心不善。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翳不生。令狐沖向北望去,見到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只聽得三個老者向右南方指指點點,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直並峙的是雙圭峰,那三峰插雲的便是三尖峰了。」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去。很覺得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已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則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笑道:「方丈大師如何說這等話,那不是太過見外了嗎?」沖虛道:「賓客們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這兩個老傢伙了。」左冷禪道:「遵命。」當下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這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裏觀賞風景,可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眾人一齊轉過頭來,圍到石級之下。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併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多謝了。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忽聽得會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那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足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的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的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的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令狐沖、恆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難道他們竟然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是望在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點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冷一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是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只是當日衡山郊外,圍攻我費師弟的,除了莫大先生與令師弟劉正風外,還有北嶽恆山派的弟子,西嶽華山派的弟子,更有魔教中的長老曲洋和他孫女兒。」他說這幾句話時,莫大先生不由得背上陣陣發毛,尋思那日在荒郊殺死費彬,在場的除了師弟劉正風、曲洋祖孫之外,尚有令狐沖和恆山派的女弟子儀琳,不知如何竟然洩漏了風聲,想必是年輕人不知輕重,吐露了當時真相,這麼一來,衡山與嵩山已成死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也是難以預卜。令狐沖聽左冷禪這麼說,也是暗自心驚。卻聽得左冷禪續道:「今日我五嶽劍派聯盟合派,乃是我五派創派百餘年來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於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併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其實卻是咄咄逼人,意思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之義,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當下不置可否。

  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道:「南嶽衡山派於併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嶽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天門道人站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幾達二百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二百年的基業,說甚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併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突然泰山派中一名穿青色道袍的白髮道人站了起來,說道:「天門師侄此言差矣。泰山一派,上下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鬚道人臉色枯槁,說話的中氣卻仍是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在低聲私語:「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麼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那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併,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什麼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道:「五派合併,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那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什麼干係?只是泰山一派,說什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柄黑黝黝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這柄短劍貌不驚人,卻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百多年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群雄見他師叔侄二人說得如此劍拔弩張,都是凝神以觀,屏息傾聽。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捨得?」天門道人怒道:「為什麼捨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的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那鐵劍已被玉璣子夾手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思。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麼?」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二位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幹甚麼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把本派掌門人的職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你掌門人,你仗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道:「我是一時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絕不能傳給玉璣。」他急怒之餘,竟是口出穢語。玉音子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什麼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這裏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卻是玉璣子的弟子。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七八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向他排擠,這樣一來,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一時之間,泰山派眾人吵成一片,數十人齊聲大呼:「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替!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替。」玉璣子將手中鐵劍高高舉起,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

  令狐沖見了這般情勢,料想均是左冷禪暗中佈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只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理。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只見玉璣子左手揮了幾揮,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核心,被圍的道人,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子徒孫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嗎?那就來拼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門掌門人了?」玉璣子又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說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絕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千古罪人,你——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玉音子道:「你後生小子,憑甚麼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併,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又有甚麼不好了?」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搞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叫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絕不投降。」他們人數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殺了,這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絕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幹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一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之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扇子般在面前煽風。這人身材極瘦極長,瞇著一雙細眼,一臉是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道:「你明明把掌門人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

  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閒事。」那麻衣漢子仍是懶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閒事便不得不管。今日五嶽劍派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裏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突然眾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衝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道人竟不招架,一劍往他胸口剌去。那人倏地一撲,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右手據地,身子倒了轉來,砰的一聲,在天門道人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這幾下招數怪異之極,峰上群英畢至,各負絕藝,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眾人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登時給他踢中了穴道。天門身側的幾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剌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門後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頭髮。天門空負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後,竟是無法動彈,一張紅臉變得鐵青,瞧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

  建除道:「閣下忽施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揚,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剌,這麻衣漢子當場使得變成一隻剌蝟,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名青年叫道:「——你這狗畜生——」那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髒話嗎?」

  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及。天門腦袋一轉,相他面對著面。天門口中鮮血兀自向外狂湧,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人雙手環轉,抱住了他的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的頸骨竟被天門硬生生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丈之外,扭得幾下,便已死去,天門道人身材本便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只是滿臉都是鮮血,令人見之生佈。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倒在地下,竟已氣絕。原來他被這漢子制著,又是當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竟是甘捨己命,運內力衝斷經脈,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脈俱斷,也是活不成了。

  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氣絕,登時大哭起來。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東海雙惡』這種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未免太過份了吧?」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常常挑了副餛飩擔,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個細長漢子到底是何來歷,誰也不知,聽何三七說,卻是「東海雙惡」之一。「東海雙惡」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也不多。

  左冷禪道:「這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怎說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門和『東海雙惡』或許相識不久,但和雙惡的師父『白板煞星』,交情定是大非尋常了。」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沖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不知為什麼事哭鬧不休,岳夫人嚇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來捉你去了。」令狐沖便問:「『白板煞星』是什麼人?」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一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吃了。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當時岳靈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沖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岳夫人所說的話,也早忘了。

  令狐沖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歡才是,又有什麼不如意事了?難道是小夫婦兩個鬧別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的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沖又是一驚:「這是什麼神氣?我似是在那一個人臉上見過的。」但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於五嶽劍派合併之議,道兄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那麼於結交「白板煞星」一切,是默認不辯了。

  玉璣子手執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嶽劍派併而為一,於我五派上下人眾,只有好處,並無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自私心太重之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掌泰山派門戶,於五派合併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後,發揚光大五嶽派的門戶,若是有人惡意阻撓者,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他說了這番話後,泰山派中百餘人轟然應道:「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併派,有人妄持異議,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這些人齊聲高呼,雖然人數不多,但聲音整齊,倒也是群山鳴響。看來這些人事先早就練過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併派,也絕不會每一字都說得一模一樣,又聽玉璣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後的,恭敬萬分,顯然左冷禪若不是暗中早已給了他極大好處,那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貼貼,不敢有絲毫動彈。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了拳頭,心中暗暗立誓,終有一日要殺了左冷禪,玉璣子,為師父報仇雪恥。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併派之議,看來這是大勢之所趨,既然併派一舉乃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後,共襄大舉。」令狐沖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劃促成,嘴裏卻說得好不輕鬆漂亮,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後,倒像別人在創議,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併派,不知華山與恆山二派如何?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數次和在下談起,對併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極力贊成的,定靜、定逸兩位師太,也均持此見。」

  突然之間,人叢中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就不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併派之議痛心疾首,極力反對。她們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後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併派。你怎地可以擅加己見於她三位老人家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面目娟秀的青年女子,乃是恆山派的弟子鄭萼。

  左冷禪道:「你們師父見識高遠,老謀深算,乃是我五嶽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最為佩服。定閒師太雖是女流,但武功之強,見識之高,我輩鬚眉男兒也是大大不及,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嶽派掌門一席,那是非她莫屬了。」他頓了一頓,又道:「當日在下與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談及併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併派之事不行便罷,若是如議告成,則五嶽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閒師太出任。當時定閒師太雖然謙遜力辭,但在下全力擁戴,後來定閒師太也就不怎麼堅辭了。唉,可嘆,可嘆,這樣一位女英雄竟然大功未成而身先死,喪身少林寺中,實是令人不勝嘆息。」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言語之中,隱隱是將害死定閒師太的罪責加在少林寺來了,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為武學聖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則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不了縱容兇手、疏於防範之責。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日定閒師太跟我說道,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嶽派掌門的。」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生得獐頭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閒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語,但在下與他老人家相比,那是萬萬不及。」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咳嗽一聲,說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禪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們甚麼?是久仰我們的武功高強呢,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想:「胡說八道,原來是個渾人。」但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幹仙道:「我們的武功,那也沒有甚麼,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單打獨鬥,那就差得遠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卻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左冷禪皺起眉頭,哼了一聲,道:「是嗎?」桃花仙道:「半點不錯。當日定閒師太便這麼說。」桃葉仙道:「定閒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閒話,說起五嶽劍派合併之事。定逸師太說道:『五嶽劍派若不併派便罷,倘要併派,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這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有些不敢當。」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環顧宇內的英雄好漢,嵩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要他來當五嶽派的掌門人,倒也是一時之選,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掌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的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幹仙接著道:「定閒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見識不凡,足可當得五嶽派的掌門人。』」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那六位?」桃花仙道:「不敢,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此言一出,山上數千人登時都轟笑起來。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神態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甚麼「武功卓絕,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當時定閒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位師太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當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太說甚麼?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候在三人鼓掌喝采聲中,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比之少林寺的方證大師,見識是差一些了。比之武當派的沖虛道長,武功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嶽劍派之中。無人能及。兩位師姐,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為不然。定閒師妹的武功見識,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們是女流之輩,要做五嶽派掌門,領導五嶽派二千餘名英雄好漢,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的為是。』」

  令狐沖越聽越是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但左冷禪既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倒是無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少數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對於五嶽併派一舉,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嶽併派之後,五嶽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沖等人,料得定閒師太等三位有道女尼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幾乎無法與他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青的更笑出聲來。

  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恆山派定閒師太說這些話,有誰聽到了?」桃根仙道:「那是恆山派的幾十名弟子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鄭萼忍住笑,說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併,那些言語,又是誰聽到了?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數十名女弟子齊聲答道:「沒聽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門自己捏造出來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門相比起來,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們隨侍她們三位老人家多年,豈有不知道師尊心意之理?」


第七十九回 妙話如珠

  眾人轟笑聲中,桃枝仙大聲道:「照啊,我們沒說謊,是不是?後來定閒師太又道:『五派合併,掌門人只有一個,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卻是請誰來當的好?』兄弟,定靜師太卻怎麼說啊?」桃花仙道:「這個——噫,是了,定靜師太說道:『五派雖然併而為一,但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嶽,卻是併不到一塊的。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請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駐五山,勝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定逸師太道:『師姊此見甚是。原來桃谷六仙的父母當年甚有先見,知道日後左冷禪要合併五嶽劍派,所以生下他六兄弟來,既不是五個,又不是七個,佩服啊佩服。』」群雄一聽,登時笑聲震天。

  左冷禪籌劃這一場五嶽併派,原擬辦得莊嚴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齊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剌裏鑽了這六個憊懶傢伙出來,插科打諢,將一個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心下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隨便發作,只好強忍氣惱,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一成,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從來寸步不離,這一做五嶽派掌門,從此要分駐五嶽,那可不幹,萬萬的不幹。」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嶽派掌門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臨生離死別之境了。桃幹仙道:「六弟不須煩惱,咱們六人是不能分開的,兄弟固然捨不得,做哥哥的也是捨不得。但既然眾望所歸,這五嶽派掌門非我們六兄弟來做不可,我們只好反對五嶽派合而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齊聲說道:「對,對,五嶽劍派一如現狀,併他作甚?」桃實仙破涕為笑,說道:「就算真的要併,也得五嶽派中將來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比我六兄弟聲威更隆,人望更高,也如我兄弟那樣的眾望所歸。有這樣的人來做掌門,那時再併不遲。」

  左冷禪眼見再與這六個傢伙糾纏下去,只有越鬧越糟,須以快刀斬亂麻手法,截斷他們的話頭,當下朗聲說道:「恆山派的掌門,到底是你們六位大英雄呢,還是另有其人?恆山派的事,你們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還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們六拉大英雄要當恆山派掌門,本來也無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門是你老弟,我們六人一當恆山掌門,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並論,未免有點,嘿嘿,這個——」桃花仙道:「和他相提並論,我們六位大英雄當然是大失身份,所以這恆山派掌門人之位,只好請令狐公子來勉為其難了。」

  左冷禪只氣得七竅生煙,冷冷的道:「令狐公子,你是恆山派掌門,於貴派門下,卻不好生約束,任由他們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說八道,出醜露乖。」令狐沖道:「這六位桃兄說話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卻不是瞎造謠言之人。他們轉述本派先掌門定閒師太的遺言,當比派外之人的胡說八道靠得住些。」左冷禪哼了一聲,道:「五嶽劍派今日併派,貴派想必是要獨持異議了?」令狐沖搖頭道:「恆山派卻也不是獨持異議。華山派掌門岳先生,乃是在下啟蒙傳藝的恩師,在下今日雖然另歸別派,卻不敢忘了昔日恩師的教誨。」左冷禪道:「嗯,這麼說來,你仍是聽從華山岳先生的話?」令狐沖道:「不錯,我恆山派與華山派並肩攜手,協力同心。」

  左冷禪轉頭瞧向華山派,說道:「岳先生,令狐掌門不忘你舊日對他的恩義,可喜可賀。閣下於五派合併之舉,贊成也罷,反對也罷,令狐掌門都唯你馬首是瞻。但不知閣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嗯。承左盟主詢及,在下雖於此事曾細加考慮,但要作一極為妥善周詳的抉擇,卻亦不易。」一時峰上群雄的數千對目光都向他望去,許多人心下均想:「衡山派勢力孤弱,泰山派內鬨分裂,以致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恆山兩派聯手,當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

  只聽岳不群說道:「我華山創派一百餘年,這中間曾有氣宗、劍宗之爭。眾位武林前輩,自然都是知道的了。在下念及當日兩宗自相殘殺的慘狀,至今兀自不寒而慄——」令狐沖想:「師父曾說,華山氣劍二宗之爭,乃是本派門戶之羞,實不足為外人道,何以他此刻卻當著天下英雄公然談論?」又聽得岳不群語聲尖銳,聲便數里,每說一句,遠處均有回音,心想:「師父修習『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說話聲音內力的運用,均與從前不同了。」

  只聽岳不群繼續說道:「因此在下深覺武林中宗派門戶,分不如合。千百年來,江湖上仇殺鬥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於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門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並無門戶宗派之別,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麼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了九成。

  「英雄豪傑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他這番話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極大多數人都是不禁點頭。有人低聲說道:「華山岳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心。」

  岳不群續道:「可是各家各派武術源流不同,修習之法大異,要武學之士不分門戶派別,那是談何容易。」

  方證大師合什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這番言語,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這般想法,天下的腥風血雨,刀兵紛爭,便都泯於無形了。」岳不群道:「大師過獎了。在下的一些淺見,少林寺歷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過。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識之士,聞風響應,千百年來必能有所建樹。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別眾多,或明爭,或暗鬥,無數家財性命,都耗費於一時的意氣之中。既然歷來高明之士,都知門戶派別的紛歧大有禍害,為什麼不能痛下決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於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幾日,才恍然大悟,領會了箇中的開竅所在。此事關係到武林全體同道的盛衰氣運,在下不敢自秘,謹提出請各位指教。」群雄都道:「請說,請說。」「岳先生的見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什麼原因?」「要清除門戶派別之見,那可是難於登天了!」

  岳不群待人聲一靜,繼續說道:「在下沉心思索,發覺其中的道理,原來在於一個『急』字與『漸』字之間的差別。歷來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門戶派別,往往操之過急,要一舉而將天下所有宗派門戶之間的界限,盡數消除。殊不知積重難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數十,小者過千,每一個門戶都有數十年乃至數百年的傳統,要一舉而消除之,確是難於登天。」

  左冷禪道:「以岳先生的高見,要消除宗派門戶之別,那是絕不可能了?如此說來,豈不令人失望?」岳不群搖頭道:「雖然艱難萬分,卻也非絕無可能。在下適才言道,其間差別,在於緩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則不達,只須方針一變,天下同道協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絕無不成之理。」左冷禪嘆道:「五十年,一百年,這裏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屍骨已寒了。」岳不群道:「吾輩只須盡力,事功是否成於我手,卻是不必計較。所謂前人種樹後人涼,咱們只是種樹,讓後人得享清涼之福,豈非美事?再說,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於大成,若說小有成就,則十年八年之間,也頗有足觀了。」

  左冷禪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卻不知如何共策進行?」岳不群微微一笑,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於江湖同道的美事。咱們要一舉而泯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但各家各派如擇其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儘量合併,則門戶宗派在十年八年之內便可減少一大半。咱們五嶽劍派合成五嶽派,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範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舉。」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叫了起來:「原來華山派也贊成五派合併。」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心道:「料不到師父竟然贊成併派。我說過恆山派唯華山派馬首是瞻,師父說贊成併派,我可不能食言了。」他心中焦急,舉目向方證大師與沖虛道人望去,只見二人都搖了搖頭,臉上神色頗為沮喪。

  只聽左冷禪道:「嵩山派贊成五派合併,老實說,本來只是念到眾志成城的道理,只覺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但今日聽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頓開,方知原來五派合併,於武林前途,有這等重大關係,卻不單單是於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併之後,如欲張大己力,以與各家門派爭雄鬥勝,那麼只有在武林中增多風波,於我五嶽劍派或有好處,但於江湖同道,卻是禍多於福了。因此併派的宗旨,必須著眼於『息爭解紛』四字之上。在下推測同道友好的心情,或以為我五派合併之處,於別派或有不利,此點諸位大可放心。」群雄聽了他這幾句話,有的似是鬆了口氣,有的卻仍是將信將疑。

  左冷禪道:「如此說來,華山派是贊成併派無疑了?」岳不群道:「正是。」他頓了頓,眼望令狐沖,說道:「恆山派令狐掌門,以前曾在華山門下,在下與他,曾有二十年師徒之誼。他出了華山門牆之後,承他不棄,仍是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對他的情誼,盼望與在下終於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應於他,要同歸一派,亦非難事。」說到這裏,臉上露出笑容。

  令狐沖胸口一震,登時醒悟:「他答應我重歸他門下,原來並非重回華山,而是五派合併之後,我和師父、師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聽師父適才言道:五派合併,宗旨當在『息爭解紛』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併倒是好事而非壞事了。看來前途之吉凶,是在這個五嶽派是照我師父的宗旨去做呢,還是照左冷禪的宗旨去做。如果我華山、恆山兩派協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們三派半對抗他嵩山及泰山派的半數,未始不能佔到贏面。」

  他心下正在思潮起伏,聽得左冷禪道:「恭賀岳先生與令狐掌門,自今日起,賢師徒重歸同一門派,那正是天大的喜事。」跟著群雄之中,便有數百人齊聲鼓掌叫好。

  突然間桃枝仙大聲道:「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幹仙道:「為什麼不妥?」桃枝仙道:「這恆山派的掌門,本來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幹仙等五人齊聲應道:「是!」桃枝仙道:「後來我們客氣,所以讓給了令狐沖來做,是不是?讓給令狐沖做,有一個條件,便是要他為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報仇,是不是?如果他不為三位師太報仇,他這掌門人便做不成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幹仙等五人都答道:「是!」桃枝仙道:「可是殺害定閒師太她們三人的,便在五嶽劍派之中,依我看來,多半便是一個不是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之人,如果令狐沖加入了五嶽派,和這個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變成了同門師兄弟,如何還可動刀動槍,為定閒師太報仇?」桃谷五仙齊聲道:「半點也不錯。」

  左冷禪心下大怒,尋思:「你這六個傢伙如此當眾辱我,再留你們多活幾個時辰,只怕更將有不少胡言亂語說了出來。」只聽桃根仙又道:「如果他不替定閒師太報仇,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恆山派掌門,便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那麼恆山派加入五嶽劍派與否,便不能由令狐沖來說話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谷五仙又齊聲答一句:「是!」桃實仙道:「一派不能無掌門,令狐沖既然不能做恆山派掌門,便須另推高明,是不是?恆山派中有那幾個人武功卓絕,識見不凡,當年定閒師太早有定評,是不是?」

  桃實仙這麼問,他五兄弟便都答一聲:「是!」問的人聲音越來越響,答的人也是越答越加起勁。與會的群雄一來確是覺得好笑,二來見到有人與嵩山派搗蛋,多少不免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情,頗有人跟著起鬨,數十個人隨著桃谷五仙齊聲道:「是!」

  當岳不群贊成五派合併之後,令狐沖心中便即大感混亂,這時聽桃谷六仙來胡說八道,內心深處,竟是頗覺喜歡,似乎這六兄弟替自己解開了一個難題,但再聽一會,突然覺得奇怪,心想:「桃谷六仙說話素來纏夾,前言不對後語,可是來到嵩山之後,每一句話竟都含有深意。剛才這些言語,似是強辭奪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筆,教人難以辯駁,和他們平素亂扯一頓的情形大不相同。難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點嗎?」

  只聽得桃花仙道:「恆山派這六位武功卓絕,見識不凡的大英雄是誰,各位不是蠢人,想來也必知道,是不是?」百餘人笑聲齊聲應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請問各位,這六位大英雄是誰?」二百餘人在大笑聲中說道:「自然是你們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說來,恆山派掌門的位子,我們六兄弟只好當仁不讓,勉為其難,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滾鼓,門戶大開——」他越說越是不知所云,群雄無不捧腹大笑。嵩山派中便有不少人大聲吆喝起來:「你六個傢伙在這裏搗什麼亂?跟我滾下山去。」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們嵩山派千方百計的要搞五派合併,我恆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賞光來到嵩山,你們居然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六位大英雄一走,恆山派其餘的小英雄、女英雄們跟著也都下了嵩山,你們這五派合併,便稀哩呼嚕,搞不成了。好!恆山派的朋友們,咱們都下去,讓他們搞四派合併。左冷禪愛做四嶽派掌門,便由他做去。咱們恆山派可不湊這個熱鬧。」

  儀和、儀清等女弟子對左冷禪恨之入骨,聽桃枝仙這麼一說,立時齊聲答應,說道:「咱們走吧!」左冷禪一聽,登時發急,尋思:「恆山派一走,五嶽派變了四嶽派。自古以來,天下便是五嶽,絕無缺一而成四嶽之理。就算四派合併,我當了四嶽派的掌門,說起來也無光采。非但沒有威風,反而成為武林中的笑柄了。」當即說道:「恆山派的眾位朋友,有話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時?」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黨,蝦兵蟹將要趕我們下去,可不是我們自己要走。」左冷禪哼了聲,向令狐沖道:「令狐掌門,咱們學武之人,說話一諾千金,你說過要以岳先生的意旨為依歸,那可不能說過了不算。」令狐沖舉目向岳不群望去,只見他滿臉是殷切之狀,不住向自己點頭。令狐沖轉頭又望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卻見他二人連連搖頭。正沒做道理外,忽聽得岳不群道:「沖兒,我和你向來情若父子,你師娘更是待你不薄,難道你就不想和我們言歸於好,就同從前那樣嗎?」

  令狐沖聽了這句話,霎時之間熱淚盈眶,更不思索,朗聲說道:「師父,師娘,孩兒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們贊同五派合併,孩兒不敢違命。」他頓了頓,又道:「可是,三位師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聲道:「恆山派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無不痛惜。今後咱們五派合併,恆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務,莫過於查明真兇,然後以咱們五派之力,再請此間所有武林同道協助,那兇手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咱們也把他砍成了肉泥。沖兒,你不用過慮,這兇手就算是我五嶽派中的頂尖兒人物,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他這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又是斬釘截鐵,絕無迴旋餘地,恆山派中的一眾女弟子登時喝采。儀和高聲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錯。尊駕若能主持大局,替我們三位師尊報得血海深仇,恆山上下,無不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這事著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內,岳某人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武林同道便可說我是無恥之徒,卑鄙小人。」他此言一出,恆山派女弟子更是大聲歡呼,別派人眾也不禁鼓掌喝采。

  令狐沖尋思:「我雖決心為三位師太報仇,但要限定時日,卻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禪是兇手,但如何能夠證明?就算將他制住逼問,他也決計不肯承認。師父何以能說得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已確知兇手是誰,又拿到了確切證據。則三年之內,自能對付他了。」他先前隨同岳不群贊成併派,還怕恆山派的弟子們不願,此刻見她們大聲歡呼,無人反對,登時心中為之一寬,朗聲道:「如此極好。我師父岳先生已然說過,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師太的真兇是誰,就算他是五嶽派中的頂兒尖兒人物,也決計放他不過。左掌門,你贊同這句話嗎?」左冷禪冷冷的道:「這句話很對啊,我為甚麼不贊同?」令狐沖道:「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大夥兒都聽見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師太的主兇是誰,是他親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門下弟子所幹的也好,不論他是甚麼尊長前輩,人人得而誅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轟聲附和。

  左冷禪待人聲稍靜,說道:「五嶽劍派之中,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恆山,中嶽嵩山,五派一致同意併派。那麼自今而後,這五嶽劍派的五個名字,便不再在武林出現了。我五派的門人弟子,都成為新的五嶽派門下。」他左手一揮,只聽得山左山右,鞭炮之聲大作,跟著砰拍、砰拍之巨響不絕,許多大炮仗升入天空,慶祝「五嶽派」正式開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露出笑容,心中均想:「左冷禪預備得如此周到,五嶽劍派合派之舉,自是勢在必行。倘若今日合派不成,這嵩山絕頂,只怕腥風血雨,非有一場大廝殺不可。」峰上硝煙瀰漫,紙屑紛飛,鞭炮聲越來越響,誰都無法說話,直過了良久良久,鞭炮聲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紛紛向左冷禪道賀,看來這些或是嵩山派事先邀來助拳的,或是眼見五嶽合派已成,左冷禪聲勢大張,當即搶先向他奉承討好的。左冷禪口中不住謙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一二絲笑容。

  忽聽得桃根仙說道:「既然五嶽劍派併成了一個五嶽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順其自然,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左冷禪心道:「這六怪來到峰上之後,只有這句話才像人話。」桃幹仙道:「不論那一門派,都有個掌門人。這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好?如果大夥一致推選桃谷六仙,我們也只好當仁不讓了。」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併,乃是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為謀私利。既是如此,雖然當這五嶽派掌門責任繁重,我六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了。」桃葉仙長長嘆了口氣,道:「大夥兒都這麼熱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觀,不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氣?」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眾人已然公舉他六兄弟作了五嶽派掌門人一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穿土黃色布衫的老者大聲說道:「是誰推舉你們作五嶽派掌門人了?這般瘋瘋癲癲,也不怕羞?」嵩山派中登時許多人都鼓噪起來,有一人說:「今日若不是五派合併的大喜日子,將你們六個瘋子的十二條腿都砍了下來。」又有一人說:「令狐掌門,這六個瘋子儘是在這裏胡鬧,你也不管。」桃花仙大聲道:「你叫令狐沖作『令狐掌門』,你舉他為五嶽派掌門人嗎?適才左冷禪說過,恆山派啦,華山派啦,這些名字在武林中從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門,心中自然認為他是五嶽派掌門人了。」

  桃實仙道:「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雖然比我六兄弟是差著一籌,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將就將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沖為五嶽派掌門人,大夥兒以為如何?」只聽得數百名女子嬌聲叫好,那自然都是恆山派的女弟子了。嵩山派中一名老者只因順口叫了聲「令狐掌門」,給桃谷六仙抓住了話柄,不由得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說:「不,不!我—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桃幹仙道:「你說不是這個意思,那麼定然認為非由桃谷六仙出馬不可了。閣下既如此抬愛,我六兄弟是卻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這樣吧,咱們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載,使得大局已定,再退位讓賢,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對,對,這也不失為折衷之策。」

  左冷禪冷冷的道:「六位說話真多,在這嵩山絕頂放言高論,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讓別人也來說幾句話行不行?」桃花仙道:「行,行,為甚麼不行字有話請說,有屁請放。」他說了這「有屁請放」四字,一時之間,竟是誰也沒有出聲,免得一開口就變成了放屁。過了好一會,左冷禪才道:「眾位英雄,請各抒高見,這六個瘋子胡說八道,大家不必理會,免得掃了清興。」桃谷六仙六鼻齊吸,嗤嗤有聲,說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嵩山派中站出一名老者,朗聲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聯手結盟,近年來均由左掌門為盟主。左掌門統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併,自然由左盟主為我五嶽派掌門人,若是換作旁人,有誰能服?」桃花仙道:「不對,不對,五派合併,乃是推陳出新的盛事,這個掌門人嘛,也得破舊立新,除舊更新,換一個新人。」

  桃實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禪當掌門,那是換湯不換藥,沒半分新氣象,然則五派又何必合併?」桃枝仙道:「這五嶽派的掌門人,誰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禪不能做。」桃實仙道:「以我高見,不如大家輪流來做,一個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個個有份,絕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皆大歡喜。」桃根仙道:「這法子倒也太妙,那應當由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輪起。我推恆山派的秦絹奏家小妹妹做五嶽派今天的掌門人。」

  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說法,旨在和左冷禪搗蛋,都是大聲叫好。千餘名事不關己、只盼越亂越好之輩,也便隨著起鬨。一時嵩山絕頂又是亂成一團。泰山派一名老道朗聲說道:「五嶽派掌門一席,自是推選一位德才並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擔任,豈有輪流來做之理?」這人語聲高亢,雖在一片嘈雜之中,旁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桃枝仙道:「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夠得上這八字考語的,武林中除了桃谷六仙之外,我看也只有少林寺的方丈方證大師了。」每當桃谷六仙說話之時,旁人無不嘻笑,誰也沒當他們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證大師的名字,頃刻之間,嵩山絕頂之上的數千人變得鴉雀無聲。要知方證大師武功高強,為人正直,數十年來人所共仰,而少林派聲勢極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這「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八個字加在他的身上,那是誰也沒有異議的。

  桃根仙大聲道:「少林寺方證方丈,算不算是德才具備,威名素著?」數千人齊聲應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眾口一詞,眾望所歸。比之我們桃谷六仙的眾望所歸,方證大師的眾望所歸,那是更加眾望所歸些。既是如此,這五嶽派的掌門人,便請方證大師擔任。」嵩山派與泰山派中當下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說八道!方證大師自是少林派的掌門人,跟我們五嶽派有什相干!」

  桃根仙道:「剛才這位老道說要請一位德才兼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來做掌門,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這位方證大師難道不是德才兼備?難道不是威名素著?又難道不是前輩高人?依你們所說,方證大師是後輩低人?真正豈有此理!那一個膽敢說方證大師是後輩低人,不要他做掌門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拼命。」桃幹仙道:「方證大師做掌門已做了幾十年,少林派的掌門人也做得,為甚麼五嶽派的掌門人便做不得?那一個大膽狂徒,敢說方證大師不會做掌門人,不配做掌門人?」

  泰山派的玉璣子皺眉道:「方證大師德高望重,那是誰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們是在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人,方證大師乃是客人,怎可將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桃幹仙道:「我們不能推選方證大師做五嶽派掌門人,原來為了少林派和五嶽派無關。」玉璣子道:「正是。」桃幹仙道:「少林派為甚麼和五嶽派無關?我說關係大得很呢!五嶽派是那五派?」玉璣子道:「閣下是明知故問了,五嶽派便是嵩山、泰山、衡山、華山、恆山五派。」桃花仙和桃實仙齊聲道:「錯了,錯了!適才左冷禪言道,五嶽劍派合併之後,甚麼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葉仙道:「足見他對原來宗派念念不忘,戀派成狂,一有機緣,便圖復辟,要重建泰山派的雄風,再整日觀峰的威名。」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聲來,均想:「莫看桃谷六仙瘋瘋癲癲,但只要有人說錯了半句話,立即給他們抓住,再也難以脫身。」

  要知桃谷六仙打從兩三歲起能說話以來,便即互相辯駁不休,專捉兄弟中說話的漏洞,數十來來習以為常,再加上六個腦袋齊用,六張嘴巴齊開,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對手?玉璣子給他們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只道:「五嶽派中有了你們六個寶貨,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說五嶽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嶽派,不願自居於五嶽派之中了。」桃實仙道:「我們五嶽派今天第一日開山立派,你便立心咀咒,說他倒霉。五嶽派將來張大門戶,要在武林中揚眉吐氣,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成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門派。玉璣道長,你為什麼不存好心,今天來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桃葉仙道:「足見這個玉璣道人身在五嶽,心在泰山,只盼我們這五嶽派開派不成,第一天便摔個大觔斗,如此用心,我五嶽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學武之人,過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於這吉祥兆頭,忌諱最多。各人聽得桃谷六仙道麼一說,均覺言之有理,玉璣子在今天這種好日子中說五嶽派倒霉,確是大大不該。玉璣子自知說錯了話,當下默不作聲,心下暗自氣惱。桃幹仙道:「我說少林派和嵩山有關,玉璣道人卻說無關。到底是有關無關?是你對還是我對?」玉璣道人氣憤憤的道:「你愛說有關,便算有關好了。」桃幹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少林寺是在那一座山中?嵩山派又是在那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屬嵩山,是不是?為什麼說少林派與嵩山無關?」這一句倒確非強辭奪理,群雄聽得都是點頭。

  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併,可以減少江湖上的門戶紛爭,他所以贊成五嶽併派,便是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擇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鄰,互求合併。說到地域之近,無過於少林和嵩山。兩大門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併,那麼岳先生的說話,未免怕有點幾近放—放——放那個——一種氣了。」群雄聽得他強行將那個「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卻都覺得,少林和嵩山合併,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說話,卻也是言之成理,並非胡鬧。

  桃幹仙道:「方證大師眾望所歸。本來大夥兒要請他老人家當五嶽派掌門人,只是有人提出,這位大師不屬五嶽派,那麼只須少林與五嶽派合併,成為一個少林五嶽派,方證大師便可成為這個新派的掌門人了。」桃根仙道:「正是,當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證大師更合適的掌門人,那是誰也沒有法子。」桃實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證大師,難道還有旁人不服的?」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來,和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打贏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證大師較量較量。打贏了方證大師,再和少林派中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較量。打贏了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可以再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實仙道:「五哥,怎麼要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花仙道:「武當派和少林派的兩位掌門人是過命的交情,同榮共辱。有人打贏了少林派的方證大師,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豈有不出頭之理?」桃實仙道:「正是,一點兒也不錯,打贏了武當派的掌門沖虛道長,再來和我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們桃谷六仙已經較量過了,怎麼又要較量較量?」桃實仙道:「第一次我們打輸了,桃谷六仙難道就此甘心認輸?自然是死纏爛打,陰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來較量較量。」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有的怪聲叫好,有的隨者起鬨。玉璣子心頭惱怒,再也不可抑止,縱身而出,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璣子便是不服,要和你們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咱們大夥兒都是五嶽派門下,動起手來,豈不是自相殘殺?」玉璣子道:「你們說話太多,神憎鬼厭。五嶽派門下少了你們六個人,大家樂得眼目清涼,耳根清淨。」桃幹仙道:「好啊,你是動了殺機,想殺我們六兄弟了?」玉璣子哼了一聲,給他來個默認。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併,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動手殺了我恆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嶽派今後怎說得上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玉璣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錯,今日倘若公然殺了這六人,只怕以後紛爭無窮,恆山派中好手不少,勢必有人為他六兄弟出頭,當下強忍怒氣,道:「你們既知道要齊心協力,和衷共濟,那麼有礙大局的胡說八道,以後便不可再說。」桃葉仙道:「倘若是有益於光大五嶽派前途,有利於全體武林同道的好話呢?」玉璣子冷笑道:「哼,諒你們也說不出那種話來!」桃花仙道:「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這件事是不是與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禍福大有關連!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舉一位眾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來當掌門,你總是存了私心,想叫一個給你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的人來做掌門。」玉璣子大怒,道:「那還不是胡說八道?誰說有人給了我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說錯了數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兩,定是四千兩了。不是四名美女,那麼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誰給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想推舉誰做掌門,便是誰給你了。」

  玉璣子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叫你血濺當場。」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過去,說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還想繼續害人嗎?你有種便叫我血濺當場。天門道人已給你害得血濺當場,戕害同門,原是你的拿手好戲,你倒在我身上試試看。」他一面說,一面步步向玉璣子走去。玉璣子長劍挺出,厲聲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氣了。」桃花仙笑道:「難道你現在對我客氣得很嗎?這嵩山絕頂,又不是你玉璣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邁邁方步,東走西行,你又管得著我?」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和玉璣子相距已不過數尺。玉璣子看見他醜陋的臉孔,露出一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僧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向桃花仙胸口剌去。

  桃花仙急忙一閃,罵道:「臭賊,你真——真打啊!」那知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的精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速疾無倫。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招越來越快,桃花仙想要抽出腰間短劍招架,竟是緩不出手來,但見劍光閃爍之中,噗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便在此時,玉璣子長劍脫手,飛上半天,跟著身子離地,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幹、桃枝、桃葉四仙分別抓住。這一下兔起鶻落,變化迅速之極,但見黃影一閃,挾著一道劍光,有人一劍向桃枝仙頭頂砍落。桃實仙早已護持在旁,伸劍架住。那人又是一劍向桃根仙胸口剌去。桃花仙抽劍擋開,看那人時,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

  左冷禪早知桃谷六仙雖然說話亂七八糟,身上卻實負驚人藝業,當年在華山絕頂,曾將華山派的劍宗高手撕成四截,一見玉璣子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遲,玉璣子立遭裂體之厄,是以自己雖是主人身份,實不宜隨便出手,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拔劍相救。他兩劍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猶如天衣無縫,四人抓住敵人的手腳,餘下二人便在旁護持,左冷禪這兩劍,分別給桃實仙和桃花仙架開了。其時玉璣子生死繫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左冷禪以桃實仙、桃花仙出劍相架的招式與內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須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璣子早給四人撕裂了,當下長劍圈轉,劍光閃爍。只聽得玉璣子大叫一聲,腦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握著一隻斷手,桃幹仙手中握著一支斷腳,只有桃葉仙手中所握著的那隻腳,仍是連在玉璣子身上。原來左冷禪知道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當機立斷,砍斷了玉璣子的雙手和一隻足踝,使得桃谷四仙無法將他撕成四截,那也是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之意。左冷禪切斷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會再難為這個廢人,當即冷笑一聲,退了開去。


第八十回 比武奪帥

  桃枝仙道:「咦,左冷禪,你送玉璣子以黃金美女,要他助你做掌門,為什麼反來斷他手腳,是想殺他滅口嗎?」桃枝仙道:「他怕我們把玉璣子撕成四塊,所以出手相救,那全是會錯意了。」桃實仙道:「自作聰明,可嘆可笑。我們抓住玉璣子,只不過跟他開開玩笑,今日是五嶽劍派的好日子,又有誰敢胡亂殺人了?」桃花仙道:「玉璣子想殺我,但我們念及同門之誼,怎能殺他?只不過將他拋上天空,摔將下來,又再接住,嚇他一嚇,左冷禪出手如此魯莽,腦筋胡塗得緊。」

  桃葉仙拖著玉璣子,走到左冷禪身前,鬆開了玉璣子的左腳,連連搖頭,說道:「左冷禪,你下手太過毒辣,怎地將一個好好的玉璣子傷成這般模樣,他沒了雙手,只有一隻獨腳,今後叫他如何做人?」左冷禪怒氣填膺,心想:「剛才我只要出手遲得片刻,玉璣子早給你們撕成了四塊,那裏還有命在?這會兒卻來說這風涼話、只是無憑無據,一時卻說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禪要殺玉璣子,一劍剌死了他,倒也乾淨,卻斷了他雙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當真殘忍,可說是大大的不仁。」桃幹仙道:「大家都是五嶽派中的同門,便有甚麼事過不去,也可好好商量,為甚麼下手如此毒辣?沒半點同門的義氣。」嵩山派中一名老者大聲道:「你們六個怪人,動不動便將人撕成四塊。左掌門出手相救玉璣子道長,正是瞧在同門的份上,你們卻來胡說。」桃枝仙道:「我們明明跟玉璣子開玩笑,左冷禪卻信以為真,真假難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極。」桃葉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既然傷了玉璣子,便當直承其事,卻又閃閃縮縮,意圖抵賴,竟無半分勇氣。殊不知這嵩山絕頂,數千位英雄好漢,眾目睽睽,個個見到玉璣子的手足是你砍斷,難道還能賴得了嗎?」桃花仙道:「不仁、不義、不智、不勇,五嶽派的掌門人,豈能由這樣的人來充當嗎?左冷禪,你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

  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子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泰山派掌門只不過一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禪台旁的頂兒尖兒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讚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辭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左冷禪吃了冤枉的,肚裏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若非過於魯莽,便是十分的兇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

  令狐沖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的為人,尋思:「今日桃谷六仙在這裏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怎能如此有此智計?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那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沖轉過頭來,向西首瞧,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沖郎,你是在找我嗎?」

  令狐沖一聽之下,不由得又驚又喜,那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任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大漢少說也有二三百人,誰都沒加注意,令狐沖略一凝神,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撫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將過去。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那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潛入他的耳中。令狐沖當即停步,心想:「原來你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在這一霎之間,立時明白:「原來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言語,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人,居然講出甚麼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洩,便大笑道:「桃谷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仙,那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子!」

  群雄聽得令狐沖開口,說的卻是如此不倫不類的言語,盡皆愕然。盈盈傳音道:「這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恆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嶽派掌門的好機會。」令狐沖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嶽派掌門。她是朝陽神教教主之女,乃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若是給人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她干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只聽得桃根仙道:「方證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願讓他做掌門人,玉璣子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便推舉一位劍術之精,當世第一的少年英雄,來做五嶽派掌門人。有那一個不服,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裏,左掌攤開,向令狐沖一擺。

  桃幹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恆山派掌門,與華山派岳先生淵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嶽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擁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門下的群道並非都是胡塗蟲,自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桃葉仙道:「左冷禪,你若是不服,便和令狐沖比比劍法,誰贏了,誰做五嶽派掌門。這叫做比武奪帥!」

  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嶽劍派門下以及方證大師,沖虛道人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併,已成定局,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禪瞎纏,只因說得有趣,還不算太氣悶,但若個個如岳不群那麼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陽落山還是沒了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葉仙說出「比武奪帥」四字,登時轟天價叫好起來。這些漢子上得山來,只盼見到許多高手真刀真槍的對打,天門道人自戕斃敵,左冷禪劍斬三肢,這兩幕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五嶽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戲紛呈,那可看得更加過癮了。因此群雄自在封禪台旁聚會以來,以這次叫好最為真誠熱烈。

  令狐沖心想:「我曾答應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嶽派掌門,以免他為禍武林。只要師父做了掌門,他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嶽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任?」當下朗聲說道:「眼前有一位最適於當五嶽派掌門的前輩,怎地大家忘了?五嶽派若不由君子劍岳先生來當掌門,那裏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岳先生武功既高,識見更是超卓,他老人家為人仁義,眾所周知,否則怎地會得了『君子劍』三字的外號?我恆山弟子誠意推舉岳先生為五嶽派掌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手登時大聲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岳先生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籌。」又有人道:「以我之見,五嶽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設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桃枝仙叫道:「玉璣子還沒死呢,他斷了兩隻手,一隻腳,你們就不要他了?」桃葉仙道:「比武奪帥,比武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千餘名江湖漢子跟著叫嚷:「對!對!比武奪帥,比武奪帥!」

  令狐沖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的指望,否則我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嶽派的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辭,要咱們比武奪帥,在下和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他暗自尋思:「左冷禪的陰寒掌力甚是厲害,自己可不是他的對手,但劍法中決計不會輸他。贏了左冷禪之後,再讓給師父,誰也沒有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什麼好手剩下了。就算自己劍法也不是左冷禪的對手,但也得在千餘招之後方才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後,師父再下場跟他相鬥,那便頗有勝望。」他揮長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嶽劍派的門下,人人都會使劍,在這劍上分勝敗便了。」他這麼說,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禪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腳,比掌法。

  群雄紛紛喝采:「令狐少俠快人快事,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敗者作弟子,公平交易,最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甚麼顧忌,怕輸麼?」「說了這半天話,有甚麼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

  一時嵩山絕頂之士,群雄的叫嚷越來越響,須知人數一多,人人跟著大眾起鬨,縱然平素極為老成持重之輩,也是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本來只是左冷禪邀來的賓客,五嶽派由誰出任掌門,如何決定掌門之席位誰屬,本來跟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武,這掌門人確是無法決定了。

  令狐沖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願和在下比劍,那麼當眾宣佈絕不當這五嶽派的掌門人,那也不妨。」群雄大聲叫道:「比劍,比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吵嚷聲中,忽然有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說道:「各位都願五嶽派掌門人一席,以比武之法決定,既是眾意如此,我們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說話之人正是岳不群。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武奪帥,比武奪帥。」

  岳不群道:「比武奪帥,原也是一法,只不過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本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因此比武紛爭只可點到為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適才泰山派天門道兄,玉璣道兄一死一傷,令我好生傷悼,這可大違我五派合併的本意了。」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然好,但刀槍不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又有一人道:「若是怕死怕傷,不如躲在家裏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五嶽派的掌門人?」群雄都轟笑起來。岳不群道:「話雖如此,總是以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有幾個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什麼?」也有人道:「別瞎搗亂,且聽岳先生說甚麼話。」先前那人道:「誰瞎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子去!」那邊跟著也對罵了起來,雙方言語越說越粗俗。岳不群道:「那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一出聲說話,便將口出污言穢語之人的聲音壓了下去。只聽他繼續說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嶽派之帥,因此若不是五嶽派門下,不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癢,下場角逐。否則的話,爭的是『天下武功第一』的名號,卻不是為決定五嶽派掌門了。」群雄都道:「對,對,不是五嶽派門下,自然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道:「大夥兒亂打一起,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可也不錯啊。」但這人如此說,顯是胡說,旁人也沒加理會。

  岳不群續道:「至於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致傷了同門的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左冷禪冷冷的道:「既是動手比武,一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良策?」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幫主、青城派余觀主,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弭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禪道:「原來的五嶽劍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奪帥,否則每一派都出數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結局。」

  群雄雖覺五嶽劍派每派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不大熱鬧,但這五派若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絕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自然也無異議。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牛鼻子來比武奪帥麼?」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什麼便不能參與比武?他還剩下一隻獨腳,大可起飛腿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裏出言笑人,終須有人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麼出來一站,便如嶽峙淵停,道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的同門公舉的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了?」林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相干之至。如果泰山派是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麼你落敗之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了。」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忽然間泰山派中一人說道:「我們可沒答應一派只出一人。如果玉音子師弟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磬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鬨,天門道人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這句話確是說中了玉磬、玉音二人的心意。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磬子卻冷笑聲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那一個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玉磬子越眾而出,揮手說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玉音子道:「為什麼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自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要替他報仇雪恨呢,還是比武奪帥?」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還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上下,早就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玉磬子道:「既是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目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麼?」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麼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大夥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嶽派,有什麼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什麼第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只有五嶽派,沒有泰山派了。」玉磬子給他說得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子弟子,氣得只是說:「你——你——你——」

  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那個本事高強,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長劍不住晃動,卻不上前,原來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併,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兩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磬子可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一時之間,竟是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之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華,你二人誰都摸不著半點邊兒,偏有這麼厚臉皮在這裏爭吵,虛耗天下英雄的好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極是俊美,只是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令狐沖心中一凜:「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道人。」適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與玉璣子狼狽為奸,逼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以用左冷禪討好,令狐沖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之如此辱罵,甚是喜慰。

  玉音子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到了?卻要謂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山派」三字,說得極響,意思是說,你是華山派弟子,武功再強,也只是華山派的,絕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也會練。不料林平之冷笑一聲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父,戕害同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平之應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兒、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來胡言亂語。」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胡言亂語?」只見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拂地,衣帶飄風,鬢邊插著一朵小小的紅花,正是岳靈珊。她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右手反過去握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玉音子認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兒,又知岳不群贊同五派合併,頗受左冷禪器重,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我的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門人居然也會使泰山派劍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嶽派掌門人,自然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得研究研究。否則就算他打贏了四派掌門人,那也只是華山派獨佔鰲首,算不得是五嶽派真正的掌門人。」她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轟動,有人大聲道:「難道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會嗎?」岳不群朗聲道:「小女信口開河,小孩兒家的話,眾位不可當真。」岳靈珊卻道:「嵩山左師伯,如果你能以泰衡華恆四派劍法,分別打敗我四派好手,咱們自然服你做五嶽派掌門。否則你嵩山派的劍法就算獨步天下,也不過嵩山派的劍法高明而已。」

  群雄均想:這話自是不錯。如果有人精擅五嶽劍派的劍法,以他來做五嶽派掌門,自是再合適不過。可是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是數百年來經無數好手嘔心瀝血積聚而成。縱得名師傳授,經數十年苦練,也未必能對每一派劍法的精要融合而貫通之。說要精擅五嶽劍法,那未免是大言不慚了。左冷禪心中卻想:「岳不群之女何以說這番話?其中定然另有用意。難道岳不群確是痰迷了心竅,想跟我爭奪這五嶽派掌門人之位嗎?」

  只聽得玉音子道:「原來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劍法,那可是自從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從所未有的大事。貧道便請岳姑娘指點指點泰山派的劍法。」岳靈珊道:「甚好!」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長劍。玉音子心下大是生氣,尋思:「我比你父親還長著一輩,你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劍!」他只道自己這麼一說,岳不群定然會出手阻攔,就算真要動手,華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婦才堪與自己伸劍匹敵,豈知岳不群只是搖頭嘆息,說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兩位前輩,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劍法跟他們過招,那不是自討苦吃嗎?」玉音子一瞥眼間,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斜指向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他心下暗吃一驚:「這女娃娃怎地懂得這一招『岱宗如何』?」

  要知這一招「岱宗如何」乃是泰山派劍法中最高深的一招劍法,其要旨不在右手劍招,而在左手的冥數。左手不住屈指計算,算的是敵人所站方位、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繁複,一經算準,一劍擊出,無不中的。玉音子曾由師父指撥過其中劍意,心想要在頃刻之間,將這種種數目盡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無此本領,其時並未深研,聽過便罷,而他師父對此術其實也未精通,只說:「這招『岱宗如何』使起來太過艱難,似乎不切實用,實則威力無儔,你既無心詳參,那是與此招無緣,也只好算了。只可惜本派這一招博大精深,世無其匹的劍招,從此便要失傳了。」當時玉音子見師父並未勉強自己苦練苦算,暗自欣喜,此後在泰山派中也從未見人練過,不料事隔數十年,竟見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少婦使了出來,霎時之間,額上出了一片汗珠。他從未聽師父說過如何對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練,旁人也絕不會使這奇招,自無需設法拆解,豈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意料之外者。

  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變方位,竄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準。」當即長劍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無雲」,轉過身來,身子一矮,斜剌一劍,離岳靈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轉,跟著一招「峻嶺回馬」,去勢奇疾而收劍極快。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的劍尖不住晃動,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當下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彎,越轉越急。這一路劍法叫做「泰山十八盤」,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見到泰山三天門下十八盤處羊腸詰曲,五步一轉,十步一迴,勢甚險峻,因而融入劍法之中,與八卦門的「八卦遊身掌」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泰山的「十八盤」處越盤越高,越去越險,這路劍招也是越轉越加狠辣,每一劍似乎均要在岳靈珊身上對穿而過。

  可是玉音子雙目所注,總是在岳靈珊左手的五根手指上,但見她織織素手,五根玉蔥不住伸屈,實不知她心中計算得如何模樣,生怕自己若下殺手,對方立下反擊。昔年師父有言:「這一招『岱宗如何』,也可說是我泰山劍法之宗,擊無不中,殺人於無形。劍法而到這地步,已是超凡入聖。你師父也不過是略知皮毛,真要練到精絕,那可是談何容易?」他想到師父這些話,背上冷汗一陣陣的滲了出來。

  那泰山「十八盤」,俗有「緩十八、緊十八」之分,即十八處盤旋較緩,而另外十八處盤旋甚緊,一步高一步,所謂「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髮頂」。泰山派這路劍法,純從泰山這一條陡道的地勢中化出,也是忽緩忽緊,迴旋曲折。

  眼見他這路劍法將要使完,岳靈珊長劍倏地剌出,一連五劍,每一劍的劍招皆是蒼然有古意。玉磬子失聲叫道:「『五大夫劍』!」原來泰山有古松五株,相傳為秦時所封之「五大夫松」,扎枝斜出,蒼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師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劍法來,便稱之為「五大夫劍」。這套劍法招數古樸,內藏奇變,天門真人這一系的弟子學得頗為熟練,玉璣、玉磬、玉音他們這一系,卻只是略知大意了。岳靈珊聽得他叫出了劍法名字,突然身子一軟,一劍向他剌將過去,叫道:「這也是你泰山派的劍法嗎?」

  玉磬子急忙舉劍相架,叫道:「『來鶴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劍法?」岳靈珊道:「是泰山劍法就好!」刷的一聲,反手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關迴馬!」岳靈珊道:「劍招名字,你記得倒熟。」長劍展開,刷刷刷三劍,只聽得玉音子「啊」的一聲大叫,右胸口中了一劍。玉磬子一個踉蹌,右膝一屈,跪了下來,急忙以劍支地撐起,力道用得狂了,劍尖又剛好撐在一塊麻石之上,拍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口中兀自說道:「『快活三!』」岳靈珊一聲冷笑,將長劍反手掃入背上劍鞘。旁觀群雄已轟然叫起好來。這樣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婦,竟在舉手投足之間,以泰山派劍法將兩位泰山派高手殺敗,劍法之妙實令人看得心曠神怡,這一番采聲,當真是山谷鳴響。左冷禪與嵩山派中的幾名高手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是大為疑慮,暗想:「這女娃娃所使的確是泰山劍法,而劍招之奇,更是從所未見。雖然劍法不甚純粹,雜意甚濃,但老練狠辣,絕非這個女娃娃自己所能琢磨而得,定然是岳不群暗中練就了。要練成這路劍法,不知要花多少時日,岳不群如此處心積慮,令人可畏。」

  令狐沖眼見岳靈珊因這幾招劍法破敵,心下一片迷茫,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道:「令狐公子,這幾招劍法是你教她的。」令狐沖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田伯光,便搖了搖頭。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華山頂上,你和我動手,記得便曾使過這一招來鶴清什麼的,只不過那時你還沒使熟。」令狐沖神色茫然,宛如不聞。當岳靈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來,她所使的,乃是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劍法。這些劍招威力奇大。但自己在後洞石壁上發現劍招石刻之事,並未與人提過,當日離開思過崖,記得已將後洞的洞口掩好,岳靈珊怎會發見?轉念又想:「我既能發見後洞,小師妹當然也能發見。何況我已在無意中打開了洞口,小師妹是容易找得多了。」

  令狐沖當年在華山思過崖後洞,見到石壁上所刻五嶽劍法的精要,以及魔教諸長老破解各家劍法的法門,雖於所刻招數記得頗熱,但這些招數叫作什麼名字,卻是全不知情。眼見岳靈珊最後二劍使得猶似行雲流水,大有善御者駕輕車而行熟路之快意,三劍之間擊傷泰山派兩名高手,將石壁上的劍招發揮得淋漓盡致,心下也是暗自讚嘆。又聽得玉磬子說了「快活三」三字,想起當年曾隨師父去過泰山,過水簾洞後,一條長長的山道斜坡,名為「快活三」,意思說連續三里,順坡而下,走起來十分快活,想不到這連環三劍,竟是從這條斜坡化出。

  只見一個瘦瘦的老者緩步而出,說道:「岳先生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實是武林中從所未有的大事。老朽潛心參研本派劍法,有許多處所無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他左手拿著一把撫平得晶光發亮的胡琴,右手從琴柄中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短劍來,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此人雖是貌不驚人,在江湖上卻是威名素著。群雄適才又聽得左冷禪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陽手費彬便死在他的劍下,均想:難道岳靈珊以泰山劍法傷了兩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劍法與他對敵?

  岳靈珊躬身說道:「莫師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亂學得幾手衡山派劍法,請莫師伯指點。」莫大先生口說「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戰,不料岳靈珊一句話便接了過去,還言明是用衡山派劍法。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靈珊道:「侄女如敵不過師伯,再由我爹爹下場。」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敵得過的,敵得過的!」短劍慢慢指出,突然間在空中一顫,發出嗡嗡之聲,跟著便是嗡嗡兩劍。岳靈珊舉劍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劍如鬼如魅,竟然已繞到了岳靈珊背後。岳靈珊急忙轉身時,耳邊只聽得嗡嗡兩聲,眼前有一團頭髮飄過,卻是自己的頭髮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來。

  她大急之下,心念電轉:「他這是手下留情,否則適才這一劍已然殺了我。他既不傷我,便可和他對攻。」當下更不理會對方劍勢來路,刷刷兩劍,分向莫大先生小腹與額頭剌去。莫大先生心中微微一驚,心道:「這兩招『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確是我衡山派的絕招,這小姑娘如何學得了去?」他心下吃驚,手中絲毫不緩,奮力抵擋。要知他和岳靈珊對劍,一上手便以變幻劍法佔了先機,豈知岳靈珊眼見不敵,竟使出後輩女子的撒嬌打法來。她明知莫大先生不會使殺手傷他,便對砍來劍招不加理會,逕以厲害招數反擊。她可不理莫大先生的劍招,莫大先生知不能不理她的殺著,這一加理會,可真有些不易對付。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蓋、石廩、天柱、祝融五峰為最高,衡山派劍法之中,也有五路劍法,分別以這五峰為名。剛才莫大先生所接的兩招,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劍法。什麼叫「一招包一路」?原來「芙蓉劍法」一路三十六招,招招各具殺手,而「泉鳴芙蓉」這一招,卻是將三十六招中的奧妙之處融會而化入一招。「鶴翔紫蓋」也是如此,以一招劍法而聚四十八招「紫蓋劍法」之精華。將三十六招或四十八招招數,聚集於一招之中,這一招威力之強,可想而知。這兩招劍法都是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極盡變幻之能事。

  眾人只聽得錚錚錚之聲不絕,不知岳靈珊與莫大先生那一個是攻,那一個是守,也不知二人已拆解了幾招。莫大先生好容易將這兩招接過,岳靈珊跟著又是一招「石廩書聲」,一招「天柱雲氣」莫大先生連連倒退,到得那「天柱雲氣」最後半招使出來時,他自知無法抵擋,斜剌撲出,手中短劍舞成一團白光,向左側急砍急剌,這些劍招並未指向岳靈珊,只不過眩人耳目,掩飾自己的窘態。

发表于 2007-2-14 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 往事如煙

  原來衡山派的「天柱劍法」主要從雲霧中變化出來,極盡詭奇之能事,動向無定,不可捉摸。七十二招「天柱劍法」,莫大先生自己就只學會了五十三招,她再以「一招包一路」,將這七十二招劍法在一招之中使了出來,自己縱然不致命喪當場,那也非出醜露乖不可。別看莫大先生行事古古怪怪,其實為人最是穩重,向來謀定而後動。他聽岳靈珊說她父親已精通五嶽劍法,又見她確以泰山劍法剌傷玉磬子、玉音子二人,心想她是否會使衡山劍法,非親手試她一試不可,料想她小小年紀,就算真的會使衡山劍法,又會有多大火候?但若與岳不群過招比劍,那就是凶險之極了,所以趕著下場。雙劍一交,自己便佔先機,那知道自己手下容情,卻給她連使奇招,險些兒難以招架。到得後半招「天柱雲氣」使將出來時,他見機得快,不架而走。所謂不架而走,那是說得好聽,其實是打不過而逃跑,只是他劍法變化繁複,一面逃走,一面東剌西削,使得旁觀著眼花撩亂,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上之策。

  莫大先生知道衡山五大神劍之中,除了「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石稟書聲」、「天柱雲氣」之外,最厲害的一招叫做「雁迴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這招「雁迴祝融」,在衡山五神劍中也是最為精深。莫大先生當年只聽師長說過衡山五神劍的故事,神奇之處,簡直不可思議,但到底劍招如何,誰也沒有見過。當年師長說過「一招包一路」的道理,可是像「石稟劍法」。「天柱劍法」這些劍法,單是分別學練其中招式,已是繁複無比,無法盡皆精熟,再要將這許多招數、變化、後著、衍式一齊融成一招之中,恐怕那也不過說說而已,世上焉有此事?不料今日與岳靈珊一接手。竟赫然見到故老相傳最神奇的「一招包一路」。他心中雖是驚駭,但畢竟久歷江湖,仍是十分鎮定,知道岳靈珊必有奇遇,學到了這幾路神妙的劍法。可是所學卻定然不精,否則這些奇招使出來,自己怎能還逃得過她長劍的一擊?他腳下躲閃,心念急轉:「她雖學到了奇招,看來只會呆使,不會隨機應變,與我拆解。說不得,只好冒險跟她拼上一拼,否則莫大今後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見岳靈珊腳步微一遲疑,知道她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趕呢還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慚愧,畢竟年輕人沒見識。」岳靈珊以這招「天柱雲氣」逼得莫大先生轉身而逃,他雖然掩飾得高明,似乎未呈敗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見到他不敵而走的窘態。倘若岳靈珊哈哈一笑,說道:「莫師伯,承讓!」勝敗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份地位,豈能敗了一招之後,再轉身與這後輩女子纏鬥?可是岳靈珊竟然猶豫,就莫大先生言,那真是難得之極的良機。

  但見岳靈珊笑靨甫展,櫻唇微張,正要說話,莫大先生手中短劍嗡嗡作響,向她直撲了過去。這幾下急劍,莫大先生乃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劍發琴音,光環亂轉,霎時之間已將岳靈珊裹在一團劍光之中。岳靈珊一聲驚呼,向後連退了幾步,但莫大先生既有適才之失,豈容她緩出手來,施展那招「雁迴祝融」。他手中短劍越使越快,即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已看不清他劍勢的來路,群雄又是為岳靈珊擔憂,又是讚嘆莫大先生劍法高明,均想:「衡山掌門劍法變幻,實有鬼神莫測之機。」其實以劍法本身而論,莫大先生這套「雲霧幻劍」,威力遠不及岳靈珊適才所使的那些「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等劍法。只是他使得純熟,將一路本質較次劍法中的潛力盡數發揮了出來,不像岳靈珊那樣,只學到了上乘劍法的皮毛,未能通其神髓。再加「雲霧幻劍」使動時有如雲捲霧湧,其精要處乃在外形,在旁觀者看來,不由得目為之眩,若不是群雄覺得莫大先生頗有以長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聲早已大作。

  當岳靈珊使出「泉嗚芙蓉」等幾招時,令狐沖更無懷疑,她這幾路劍法,是從華山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上學來,眼見她只還了一招,便佔上風,尋思:「小師妹為甚麼會到思過崖去?師父、師娘對她甚是疼愛,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崖上靜坐思過。就算她犯了甚麼重大過失,師父、師娘也不過是嚴加責罰而已。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既遠。地形又極凶險,別說是師父的愛女,即令是一個尋常女弟子,也不會罰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難道是林師弟被罰到崖上思過,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茶。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他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口一熱。

  又想:「林師弟沉默聲言,循規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劍』,正因此而得到師父、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怎會犯錯,而被罰到崖上思過?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猛然想起:「難道小師妹——小師妹——」在他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了一個念頭,可是這念頭自覺太過荒唐,剛浮到腦海之中,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到底這是個什麼念頭,自己也不大清楚。一個虯髯漢子慢慢走近他身旁,一雙妙目凝視著他臉,輕輕說道:「你——你在想甚麼?」令狐沖一驚,從迷惘中醒了過來,不由得面紅過耳,道:「我——我——」便在此時,只聽得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呼,手中長劍飛上天空,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劍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請起,不用驚慌!」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莫大先生手中短劍斷折,卻是岳靈珊從地下拾起了兩塊圓石,左手圓石砸在莫大先生劍上,那短劍劍身甚細,一砸之下,立即斷成兩截,跟著岳靈珊右手的圓石向外急擲。莫大先生兵刃斷折,吃了一驚,又見她將一塊圓石向外擲出,行動甚奇,不明其意,陡然之間砰的一聲,跟著喀喇幾響,那圓石竟然飛了轉來,撞在莫大先生右胸。他胸口肋骨登時有數根撞斷,一張口,鮮血直嘖。

  這幾下變幻莫測,岳靈珊的動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卻又乾淨利落,人人都看得呆了。只見劍光閃爍,岳靈珊的長劍從空中插在莫大先生身旁一尺之處的土中。他重傷之餘,竟是不知閃避。

  這劍插入土中,不住晃動,倘若差得尺許,那便插入莫大先生身上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佔了先機之後,並不趕盡殺絕,只說:「侄女請起,不用驚慌。」那原是長輩和晚輩過招佔勝後應有之義。可是岳靈珊拾起圓石所使的那兩招,那才真正有鬼神莫測之機。只有令狐沖一人這才明白,岳靈珊這兩招乃從後洞石壁上學來,正是當年魔教長老破解衡山劍法的絕招。只是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乃是一對銅鎚。岳靈珊以圓石當銅鎚使,若是拆招久戰,當然不行,但一招間擲出飛回,只要練成了運力之法,圓石與銅鎚並無二致。

  岳不群飛身入場,拍的一聲,打了岳靈珊一個耳光,喝道:「莫大師伯明明讓你,你何敢對他老人家無禮?」彎腰扶起莫大先生,說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抱歉之至。」莫大先生苦笑道:「將門虎女,果然不凡。」說了這兩句話,又是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衡山派兩名弟子奔了出來,將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退在一旁。令狐沖見岳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留下了五個手指印,足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岳靈珊眼淚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頗為倔強。令狐沖陡然想起:「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她有時頑皮,受到師父師娘的責罵,心中委屈,便是這麼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氣。那時我必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歡,小師妹最開心的,莫過於和我比劍而勝,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佔了先機,絕不能讓她看出是故意讓她——」想到這裏,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清晰異常:「她怎麼會到思過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後,思念昔日我對她的深情,因而孤身來到崖上,緬懷舊事。後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不易發見。如此說來,她在崖上所留時間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他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尋思:「林師弟和她新婚,該當喜氣洋洋,心花怒放才是。為甚麼他始終神色鬱鬱?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也無關心之狀,未免大過不近人情。」

  他想到岳靈珊為了掛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往昔,雖然只是他自己的猜測,可是在他腦海之中,已出現了岳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如何為了辜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一抬頭,只見岳靈珊正在彎腰拾劍,淚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淚水的摘落而彎了下去,令狐沖胸口一陣衝動:「我當然要哄得她破涕為笑。」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數千江湖好漢,只不過是一棵棵樹木,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傾心而戀的意中人,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過她無數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說道:「小師——小——」隨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歡,必須真打,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說道:「你勝了泰山、衡山兩派掌門人,劍法非同小可。我恆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恆山派劍法,和我較量較量?」岳靈珊拔劍在手,緩緩轉身,一時卻不抬頭,似在思索甚麼,過了好一會,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突然間臉上一紅。令狐沖道:「岳先生本領再高,居然能盡通五嶽劍派各派的劍法,我可難以相信。」岳靈珊抬起頭來,說道:「你本來也不是恆山派的,今日為恆山掌門,不是也精通了恆山派劍法嗎?」令狐沖自被逐出華山門牆以來,曾和她晤面多次,只有此刻她才是首次不是惡聲相向,突然之間,胸中湧上了一陣喜歡,心道:「我一定要裝得像,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故意容讓。」說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說。但我在恆山多時,恆山派劍法應當習練。此刻我以恆山派劍法領教,你也當以恆山派劍法拆解。倘若所使劍法不是恆山一派,那麼雖勝亦敗,你意下如何?」他說這幾句話,心下已是打定了主意,自己劍法比她高得多,那是眾所周知之事,若是假裝落敗,別人固然看得出,連岳靈珊也不會相信,只有鬥到後來。自己突然在無意之間。以一招「獨孤九劍」或是華山派的劍法將她擊敗,那時雖然取勝,亦作敗論,人人不會懷疑。

  岳靈珊道:「好,咱們便比倒比劃!」長劍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圈,斜斜向令狐沖剌去。只聽得恆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時響起了「咦」的一聲。群雄之中便有不識得恆山派劍法的,聽得這些女弟子這一聲驚呼,而呼叫中顯是充滿了欽佩之意,也知道岳靈珊這招確是恆山劍法,而且招式著實不凡。原來她所便的,正是思過崖後洞的招式,而這招式,卻是令狐沖曾傳過恆山派女弟子的。

  恆山派劍法以圓轉為形,綿密見長,每一招劍法中都隱含陰柔之力,與人對敵之時,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勢,只有一招才乘虛突襲。要知恆山門下,數百年來都是女尼,所使的劍法自與別派大不相同,任何人只要看得幾招,立時便辨認了出來。令狐沖與恆山派弟子相處已久,定閒、定靜、定逸三大恆山高手的劍法,他也親眼見過,這時施展出來的,招招成圓,餘意不盡,顯然已深得恆山派劍法的精髓。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幫主、左冷禪等人於恆山劍法均是熟識已久,眼見令狐沖雖非恆山派出身,卻將恆山劍法使得中規中矩,於極平凡的招式中暗蓄鋒芒,深合恆山派武功「棉裏藏針」的要訣,無不暗讚。什麼叫做「綿裏藏針」之訣?須知恆山門下歷來均以女尼為主,出家人慈悲為本,女流之輩更不宜常常妄動刀劍,事武只是為了防身。這「棉裏藏針」訣,便如是一團棉絮,其中暗藏鋼針。旁人若是不加觸犯,那棉絮輕柔溫軟,於人無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鋼針便剌入手掌,而鋼針剌入深淺,非決於鋼針,而決於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則受傷輕,使力大則受傷重。這武功要訣,本源使出於佛家的因果報應,孽緣自作,善惡由心之意。令狐沖學過「獨孤九劍」後,於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劍法原是重意不重招,這時所使的恆山劍法,方位變化均是與原來招式頗有歧異,但恆山劍意卻清清楚楚的顯了出來。各家高手雖然識得恆山劍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於細微曲折處的差異自是不知,是以見到令狐沖的劍意,均想:「這少年身為恆山掌門,果然不是倖致!原來早得定閒、定靜諸位師太的真傳。」只有恆山派門下弟子如儀和、儀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與師傅並不相符。但招式雖異,本門劍法的含意卻只有體會得更加深切。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所會的恆山派劍法,均是從思過崖後洞中學來,只是令狐沖一來劍法根底比岳靈珊強得太多,二來他與恆山派的師徒相處日久,所知恆山派劍法的範圍,自非岳靈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劍,若不是令狐沖故意相讓,只在數招之間便即勝了。拆到三十餘招後,岳靈珊從石壁上學來的劍招已窮,只好從頭再使。好在這套劍法精妙繁複,使動時圓轉如意,一招與一招之間絕無半分斧鑿之痕,從第一招到第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氣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劍招重複,除了令狐沖也學過石壁劍法之外,誰也看不出來。

  岳靈珊的劍招使得極是緊密,令狐沖依法與之拆解。兩人所學劍招相同,俱是恆山派劍法的精華,打來絲絲入扣,極是悅目動人。旁觀群雄看得高興,忍不住喝采。有人道:「令狐沖是恆山派掌門,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采,也不算稀奇。岳家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怎麼也會使恆山劍法?」有人道:「令狐沖本來也是岳先生的門下。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則他怎麼也會使這路劍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親授,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華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劍法,看來於嵩山劍法也必熟悉。這五嶽派出門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屬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見得。嵩山左掌門的劍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貴精不貴多,你就算於天下武功,無所不會,通通都是三腳貓,又有什麼用處?左掌門單是一路嵩山劍法,便能擊敗岳先生的四派劍法。」先一人道:「你又怎麼知道了?當真是大言不慚。」那人怒道:「什麼大言不慚?你有種,咱們便來賭五十兩銀子。」先一人道:「什麼有種沒種?咱們賭一百兩。現銀交易,輸了賴的便是恆山派門下。」那人道:「好,賭一百兩!什麼恆山派門下?」先一人道:「那個賴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一口痰。這時岳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沖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華山試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見她一劍剌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恆山派劍法,岳靈珊一怔,低聲道:「背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沖額間。令狐沖也是呆了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

  他二人於一路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而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恆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沖靈劍法」。「沖」是令狐沖,而「靈」是岳靈珊,是二人覺得好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術。令狐沖的天份比師妹而得多,不論做甚麼本都喜不拘成法,別創新意,所以這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但十之七八是令狐沖想出來的。當時二人武功造詣尚淺,這劍法中也無甚麼厲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是十分純熟。令狐沖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沖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岳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時不知拆過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

  兩人這一接上手,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沖已然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岳靈珊心裏,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乃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見,只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令狐沖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是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是十分憔悴,現下卻高興起來了。唉,但願這套沖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岳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這位小師妹才像從前這樣待他,不由歡喜無限。又拆了二十來招,岳靈珊長劍削向他的左腿,令狐沖左足飛起,踢向她的劍身。岳靈珊劍身一沉,便砍向他足面。令狐沖長劍急攻她右腰,岳靈珊劍刃斜轉,噹的一聲,雙劍相交,正好與他長劍相碰,雙劍震了起來,二人同時挺劍急剌向前,同時疾剌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瞧這雙劍去勢,誰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卻聽得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在半空中抵住了,濺出星星火花,兩柄長劍彎成弧形,跟著二人雙手向前一推,借力飄了開去。這一下變化誰都料想不到,這兩把長劍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剌之中,會在半空中相遇而劍尖相抵,這種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繫於一線之際碰到了。

  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萬次比劍不會遇上一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於練成了的。這一招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才會在迅疾互剌的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制勝之效,在令狐沖與岳靈珊,卻是一件又艱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後,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濺出火花。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岳靈珊曾問,這一招應當叫做什麼。令狐沖道:「你說叫做什麼才好?」岳靈珊笑道:「雙劍疾剌,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吧?」令狐沖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靈珊笑道:「為什麼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沖道:「我本來說是『你死我活』。」岳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不清楚,這一招誰都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沖拍手叫好,但岳靈珊一想到「同生共死」這四個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跑了。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真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了把冷汗,連那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與令狐沖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也曾使過幾招「沖靈劍法」,但這一招卻沒有使過。要知岳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知沖靈劍法的招式,但並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因此連方證、沖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盈盈心中的驚骸,更是不在話下。只見他二人飛身躍開,卻都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包裹在一團和熙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鬥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制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均是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間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岳靈珊一驚,聽得出這是丈夫林平之的笑聲,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極是美妙,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沖也聽見了,眼見這冷笑聲過去,岳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沖靈劍法時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頭:他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宵;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

  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閃過,便在此時,岳靈珊一劍向他撩來。令狐沖腦中混亂,左手急伸,中指彈出,錚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岳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乍出,直射上天。令狐沖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只見岳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強要笑,卻那裏笑得出來?當日令狐沖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麼一彈,將她寶愛的「碧火劍」彈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舊事重演。這些日子來,他有時靜夜自思,知道所以彈去岳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湧,難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那知道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岳靈珊神態立變,自己又是舊病復發。當日在思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岳靈珊手中長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已不可道里計,但見那長劍直衝上天,一時竟不落下。他心念電閃:「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裏,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了她手中長劍,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難道我竟以這種卑鄙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一瞥之間,只見那長劍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恆山劍法!」似是竭力閃避,其實卻是將身子往劍尖湊將過去,但聽得噗的一聲響,那長劍從他右肩後直插了進去。令狐沖身子向前一撲,那長劍竟將他身子釘在地下。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岳靈珊驚道:「你——大師哥——」只見一名虯髯漢子衝將上來,拔出長劍,抱起了令狐沖。但見令狐沖肩背上傷口中鮮血狂湧,那漢子抱了他退在一旁,早有恆山派十餘名女弟子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效治。岳靈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過去想看。突然劍光晃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尼姑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靈珊一呆,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岳不群縱聲長笑,朗聲說道:「珊兒,你以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力敗三派掌門,也算難得!」

  岳靈珊最後一招長劍脫手,群雄明明見到是給令狐沖伸指彈落,但令狐沖為她長劍所傷,卻也是事實俱在,無庸置辯。這一招到底是否恆山劍法,誰也說不出來。其實他二人以沖靈劍法相鬥之時,旁人早已看得摸不若頭腦,最後這一招變生不測,誰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所震驚,這時聽岳不群稱讚女兒以三派劍法打敗三派掌門,想來岳靈珊這招長空落劍定然也是恆山劍法了。雖然也有人心中懷疑,覺得這幾招與恆山劍法的劍意大異其趣,但無法說得出其來龍去脈,也不便公然出言與岳不群頂撞。

  岳靈珊拾起地下的長劍,只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怦怦亂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到底怎樣,自己可也說不上來。眾人見她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均想她以一弱質女子,力敗三派掌門,自是大耗內力,這時候當然支持不住了。

  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鑽研之下,連泰山、衡山、恆山諸派的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是精絕,實是令人讚嘆不已。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若不是岳先生來擔任,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說話之人白鬚飄揚,正是丐幫的幫主。丐幫自來是江湖中潛力極強的一個大幫會,丐幫幫主如此說,等閒之人自不敢貿然而持異議。

  忽聽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確是難能可貴,若能以嵩山劍法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嵩山全派自當奉岳先生為掌門。」說話的正是左冷禪。他一面說,一面走到場中,左手在劍鞘上一按,嗤的一聲響,長劍自行在劍鞘中躍出,飛了上來。但見青光一閃,長劍上騰,他右手伸處,挽住了劍柄。這一手悅目之極,而左手一按劍鞘,便能以內力逼出長劍,其內功之深厚。真是罕見罕聞。嵩山門下弟子固然大聲歡呼,別派豪雄也是尖聲雷動。岳靈珊道:「我——我只出十三劍,十三劍內若是勝不得左師伯——」左冷禪心中大怒:「你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劍招,已是大膽之極,居然還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說,直是將我姓左的視若無物。」當下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內取不了姓左的項上人頭,那便如何?」岳靈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師伯的對手?我只不過學到十三招嵩山派劍法,是爹爹親手傳我的,想在左師伯手下印證印證。」左冷禪哼了一聲,岳靈珊道:「我爹爹說,這一十三招嵩山劍法,雖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數,但在我手下使將出來,只怕一招之間,便給左師伯震飛了長劍,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艱難。」左冷禪又是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岳靈珊初說之時,聲音發顫,也不知是酣鬥之餘力氣不足,還是與左冷禪這樣一位武林中大豪面對面說話,不禁心中害怕,但說到此時,聲音漸漸平靜,續道:「我對爹爹說:『左師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那當然絕無疑問,但他未必是我五嶽劍派中的第一高手。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這樣,精通五嶽劍派五派的劍法。』我爹爹說道:『精通二字,談何容易?為父的也不過粗知皮毛而已。你若是不信,以你這初學乍練,三腳貓般的嵩山劍法,去抵擋左師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劍法,能擋住三招,我就誇你是乖女兒了。』」

  左冷禪仍是冷冷一笑,說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內將左某擊敗,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兒了。」岳靈珊道:「左師伯劍法通神,乃嵩山派數百年罕見的奇材,侄女剛得爹爹傳授,學得幾招嵩山劍招,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師伯三招,侄女卻妄圖接得一十三招,且看是否能夠如願。」左冷禪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若是我教你接到了三招,姓左的都是面目無光。」伸出左手姆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劍尖,右手一鬆,那長劍突然彈了起來,劍柄在前,不住晃動,說道:「進招吧!」

  左冷禪露了這手絕技,群雄登時為之聳動。用左手使劍,已然極不順手,但他竟是以三根手指握住劍尖,以劍柄對敵,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艱難十倍,須知以手指握住劍尖,劍刃只須稍受震盪,便割傷了自己手指,那裏還用得力來?他使出這手法,固然對岳靈珊十分輕蔑,心中卻也大是惱怒,存心要以驚世該俗的神功威震當場。岳珊靈見他如此握劍,心中不禁一寒,尋思:「他這是什麼武功,爹爹可沒教過。」畢竟左冷禪威名太大,她以一個後輩與他仗劍相對,心下隱隱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恆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見她們仍是圍成一團,沒聽見哭聲,料想令狐沖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當下長劍一立,舉劍過頂,彎腰躬身,一招「萬岳朝宗」,正是嵩山劍法的嫡系正宗。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見了,都是轟的一聲,頗感滿意,原來嵩山門下弟子和本派長輩拆招,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並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請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禪微一點頭,心道:「你居然會使此招,總算是乖覺的,看在這一招面上,我不讓你太過出醜便了。」

  岳靈珊一招「萬岳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禪直剌過來。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嵩山劍法的精要所在,但這劍術招數,饒是左冷禪於嵩山派劍法「內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長短、單雙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心頭一驚:「這一招是什麼招數?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眼見岳靈珊這一劍剌來,內力並不強勁,只須剌到自己身前八寸之內,自己以手指彈劍一擋,立時將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後著,是否尚有古怪變化。但見岳靈珊這一劍剌到他胸口尚有一尺,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他左肩削了下去。這一劍似是嵩山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樸,又似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青」,勝其輕靈而輸其雄傑,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將出來,另具一股端麗之態。

  左冷禪眼光何等敏銳,對嵩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了然於胸,這時突然見到岳靈珊這一招中蘊藏了嵩山劍法中數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便如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左冷禪在二十四歲上,便已學會了嵩山派一十五路劍法,二十九歲時再學會一路,最後一路劍法,則是他本師逝世之後自己依據劍譜學的。這數十年來,他去蕪存菁,將本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這一十七路劍法,招招完美無缺。他雖未創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嵩山劍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間見到岳靈珊所使的嵩山劍法,不但是自己前所未知,而且比之現有的嵩山劍法中各種劍招,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讚嘆,看出了神。倘若這劍法是在一個勁敵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沖,又或是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自當全神貫注的迎敵,縱見對方劍招精絕,也只有竭力應付,那有餘瑕來細看敵手的劍法?但岳靈珊內力低淺,殊不足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神,只是觀察她劍勢縱橫的法度變化。但見岳靈珊一招跟著一招,每一招有一招的奧妙,每一式有一式的奇幻,左冷禪雖然聰明過人,一時之間卻也記不得這許多。群雄見二人比劍,岳靈珊長劍飛舞,每一招都是離對方身子一尺而止,似是故意容讓,又似是心存畏懼,左冷禪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卻是從所未見。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驚奇不已。只有嵩山派門下群弟子,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看,生怕漏過了一招半式。原來岳靈珊這幾招嵩山劍法,正是從思過崖後洞石壁上學來。石壁上所刻的招式雖然內容精深,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變化。岳靈珊依樣葫蘆的使勁,在左冷禪這些高手看來,所有前招後著,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越想越覺無窮無盡,而武功見識較淺的門人,也能領略其殺著之威,開闔之奇。

  那石壁所刻的嵩山劍法,原只一十三招,岳靈珊堪堪將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從頭使起。左冷禪心念一動:「再看下去呢,還是將她手中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都是輕而易舉,若要繼續觀看,岳靈珊劍招再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要震飛她的兵刃,那也只是舉手之勞。可是要在這兩件事中作一抉擇,卻大非易易。霎時之間,在他心中打過了無數念頭:「她這些嵩山劍法如此奇妙,過了此刻,日後只怕再也沒機緣見到。要殺了傷了這小妮子容易,可是這些劍法,又從何處得見?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試演?但若我容她繼續使將下去,顯得左某人奈何不了華山派門下的一個年輕女子,於我臉面何存?啊喲,只怕已過了一十三招!」一想到「一十三招」這四字,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鑽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噹的一聲響。與岳靈珊的長劍一撞,只聽得喀喀喀十餘聲輕響過去,岳靈珊手中只剩了一個劍柄,劍刃寸斷。折成數十截掉在地下。岳靈珊縱身一躍,倒退數丈,朗聲道:「左師伯,侄女在你老人家面前,已使了幾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閉住雙目,將岳靈珊所使的那些劍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靈珊躬身行禮,道:「多承左師伯手了容情,得讓侄女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劍法。」

  左冷禪以絕世神功,震斷了岳靈珊手中長劍,群雄無不嘆服。只是岳靈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禪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法,大多數人想來,就算她能使得三招,也已不易,這一十三招,決計無法使到,不料左冷禪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禪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是個美貌少婦,便給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老者走了出來,朗聲說道:「左掌門神功蓋世,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岳家這位大小姐學得我嵩山派劍法的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賣弄。左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制服。足見武學之道,貴精不貴多,不論那一門那一派的武功,只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矯然自立——」他說到這裏,群雄都不禁點頭。要知他這番話正打中了各人的心坎。嵩山絕頂這些江湖漢子,除了少數高手之外,所學的均只一派武功,那老者說武學貴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贊同,這些人於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那是難說得很,至於「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

  只聽那老者繼續說道:「這位岳大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便自稱是精通五嶽劍派的各派劍法。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窺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說到『精通』二宇?」群雄又是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這筆帳其實該當算在岳不群頭上。」那老者續道:「倘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幾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那裏還有甚麼獨門秘技,還有甚麼難能絕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胡塗?」他說到這裏,群雄中便有許多人轟笑起來。岳靈珊以衡山劍法打敗莫大先生,以恆山劍法打敗令狐沖,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泰山劍法力敗玉音子和玉磬子,卻是真真實實的功夫,絕無取巧虛假,只是不願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功,乃是人同此心,所以那老者這麼一說,登時便有件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嵩山弟子為然。


第八十二回 如此君子

  那老者見附己者人眾,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道:「所以哪,這五嶽派掌門一席,實是非左掌門莫屬,也由此證明,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年青弟子跟著叫好起鬨。那老者說道:「五嶽劍派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門的,便請出來,一顯身手。」他接連說了兩遍,無人接腔。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盈盈正急於救治令狐沖,再也無暇指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如何才好。

  那老者也:「既然無人同左掌門挑戰,左掌門眾望歸,便請出任我五嶽派的掌門人。」左冷禪假意謙遜,說道:「五嶽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重任。」那老者道:「五嶽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左掌門只好勉為其難,替五嶽派門下千餘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盡力。請左掌門登壇。」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是連串響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

  爆竹擗拍聲中,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喊:「請左掌門登台,請左掌門登台!」左冷禪縱起身子,輕飄飄的落在封禪台上。他身穿黃色的布袍,其時夕陽正要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若是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於保身自愛,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左師伯,你震斷了我的長劍,便算是五嶽派的掌門人嗎?」說話的正是岳靈珊。左冷禪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武奪帥。岳小姐若是能震斷我手中長劍,則大夥兒奉岳小姐為五嶽派掌門,亦無不可。」岳靈珊道:「要勝過左師伯,我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嶽派中,武功勝過左師伯的,未必就沒有了。」

  左冷禪在五嶽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沖一人,眼見他與岳靈珊比劍而身受重傷,登時心頭便如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岳靈珊如此說,便道:「以岳小姐之見,五嶽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還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岳靈珊道:「我夫君是後輩,恐怕比之左師伯要遜一籌。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相當。至於我爹爹,當然比左師伯要高明得多了。」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頓足擂地。左冷禪轉過頭去,對著岳不群說道:「岳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是推評得很呢。」岳不群道:「小女孩兒口沒遮攔,左兄不必當真。在下的武功劍法,比之少林方證大師,武當沖虛道長,以及丐幫幫主諸位前輩英雄,那可是望塵莫及。」左冷禪臉上登時變色。岳不群提到方證大師等三人,便是不提左冷禪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承比他高明。嵩山派中那老者便道:「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華山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韓兄這一句話,在下可難答得很了。」原來那老者姓韓,以他說話的氣派,在嵩山派中位份著實不低,只是江湖上識得他的人卻是不多。

  那姓韓老者道:「聽岳先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還強著些兒。」岳不群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自古賢者所難免,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嶽派新建,掌門人選未定,在下若和左師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嶽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閒話了。」左冷禪道:「岳兄勝得在下手中長劍,五嶽派掌門一席,自當由岳兄承當。」岳不群搖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嶽派中其餘的高手。」他口中說得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認為自己比左冷禪高著一籌。左冷禪越聽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劍』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這個『劍』字到底如何,卻是耳聞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界!」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說不打,算什麼英雄好漢?」

  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後,默不作聲。左冷禪在籌謀合併五嶽劍派之時,於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於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餘力的推動其事。否則若有人武功強過於他,那麼五嶽劍派合併之後,掌門人一席反為旁人奪去,那豈不是為誰辛苦為誰忙,為他人作嫁衣裳?岳不群劍法高明,修習「紫霞神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的。還是在少林寺中見到他與令狐沖相鬥,細看之下,大為放心,知他劍法雖精,畢竟非自己敵手。再見他腳踢令狐沖,反而震斷了自己右腿,更知他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凡是內功精深之人,發力擊人,縱然傷不到對方,也絕不會反傷己身。這時聽得他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過暗中學到了五嶽劍派的一些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突然之間使將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復有何用?」眼見他始終沒有上台比劍之意,心想:「此人極工心計,若不當著一眾豪傑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則此人留在我五嶽派中,必有後患。」當即說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怎地不給人家面子?」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當下一步一步,從封禪台的石級走上台去。群雄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來到台上,拱手說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只是眾位英雄要小弟獻醜,只好勉力奉陪。咱們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如何?」左冷禪道:「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嵩山派的門人叫了起來:「還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岳不群微微一笑,朗聲道:「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難保有死有傷,這話確是不錯。」他轉頭向著華山派群弟子說道:「華山門下眾人聽著:我和左師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傷,乃是激鬥之中,不易拿捏分寸,大夥兒不可對左師伯心懷仇恨,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壞了我五嶽派同門的義氣。」岳靈珊等都高聲答應。左冷禪聽他如此說。倒頗出於意料之外。說道:「岳兄深明大義,以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併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傷了和氣,五嶽派中同門紛爭,那可和併派的原意背道而馳。」左冷禪道:「不錯!」心想:「此人心下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制服。」

  高手比武,內勁外招固是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盛衰,左冷禪見他示弱,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這一下長劍出鞘,竟是聲震山谷。原來他潛運內力,使長劍出鞘之時,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盪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骸異。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慢慢將劍抽了出來。單是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沖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對穿而過,受傷自是極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顧不得掩飾自己身份,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起。恆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儀和取出「熊膽回生散」,一瓶子的藥末盡數倒在令狐沖口裏。盈盈早已伸指點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迸流。儀清和鄭萼分別以「天香斷續膠」搽在他傷口上。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與熊膽回生散乃是武林中冶金創的至寶聖藥,傷者若非當場氣絕身亡,只須施救及時,極具靈驗。這些藥物採集甚難,製煉更是不易,原是十分珍貴的物品,但掌門人受傷,群弟子那裏還會吝惜?敷藥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的塗在他身上。令狐沖受傷雖重,神智仍是清醒,見到盈盈和恆山弟子的情急關切,心下登感歉仄:「為了哄小師妹一笑,卻累得盈盈和恆山派眾師妹如此為我擔驚受怕。」當下強露笑容,說道:「不知怎地,一個不小心,竟讓——竟讓這劍給傷了。不——不要緊的,不用——用——」盈盈道:「別作聲。」她雖是儘量放粗了喉嚨,但畢竟女音難掩。恆山弟子聽得這個虯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令狐沖道:「我——我瞧瞧——瞧瞧——」儀清應道:「是。」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比劍。此後岳靈珊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震斷她的劍刃,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裏。

  岳不群拔出長劍,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丈。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一時嵩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令狐沖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誦唸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蝎,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迴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危,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這唸經的聲音極輕極輕,幾不可聞,但令狐沖只聽到了幾個字,聽到這唸經聲中所充滿著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道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誦唸這篇經文,他並未轉頭去看,但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前。這時他背倚在盈盈軟綿綿的身上,耳中聽著儀琳唸經的聲音,心中湧起一片柔情。只是想:「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妹。她們都將我看得比她們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她們的深恩。」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般,知道這一招華山劍法中的「詩劍會友」,是華山派師徒與同道友好過招動手之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是文人交友,是聯句和詩;武人交友,便當切磋武藝。使了這招出來,那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比劍只決勝敗,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想:「岳不群號稱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漫不經心,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左冷禪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是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岳不群如何不明他這一招的含意?當下吸一口氣,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背山隱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直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的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嵩山劍法中並無這一招,左冷禪乃是借用了拳胸中的一個招式,以劍為掌,突然使出。這一招「獨劈華山」,甚是尋常,凡是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五嶽劍派數百年聲氣互通,嵩山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華山派的名字,也當捨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此刻左冷禪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高手對敵,若有一方中懷鬱怒,心浮氣粗,那便先輸了一半,群豪自然都明白這個道理。嵩山劍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一招「獨劈華山」,招式雖是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的聲勢,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岳不群側身讓開,斜剌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禪見他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戰長鬥的策略,對自己這兩招「開門見山」與「獨劈華山」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於他,亂使新招,別讓他佔了先機,當下劍自左而右急削過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但見他一柄長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長劍本身便如一件活物一般。采聲大作。

  別派群雄來到嵩山之後,但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左冷禪不論說什麼話,都是鼓掌喝采,大聲附和,人人心中多多少少均有些厭惡之情。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又是喝采,卻覺這些采聲實是理所當然,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蓋左冷禪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無不囋嘆。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本來對左冷禪並不甚服的,一見此招之後,心下均是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鬥在一起。嵩山劍氣象森嚴,往往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便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迴轉如意。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佔了八成攻勢。岳不群的長劍儘量不與對方兵刃相接觸,只是閃避遊鬥,眼見他劍法雖然機靈。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左冷禪自起心合併五派,便收羅了華山派劍宗的好手成不憂等,暗中指使,命他們去和岳不群為難,一來是削弱華山派的勢力,二來是派遣得力門人弟子,從旁察看岳不群武功的精要所在,然後詳細回報。華山劍宗數次滋擾雖未得逞,左冷禪卻已摸到了岳不群武功的根底,那原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意思,此次比劍,在他原是成竹在胸,勝券在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但華山劍法以變化繁複見長,近百招內,左冷禪雖大佔上風,卻也無法一擊取勝。再拆了二十餘招,左冷禪右手長劍一舉,左手突然一掌擊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岳不群若是閃避,立時便受劍傷。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左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岳不群身子彈開,左冷禪卻是端立不動。岳不群叫道:「這掌法是嵩山派嬌系武功嗎?」令狐沖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擊叫了出來,極是關切。他知道左冷禪這陰寒掌法厲害無比,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中了這掌力之後,發作時情勢仍是十分兇險,竟使得四個人都變成了雪人。岳不群的內功決計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對數掌,就算當場沒有凍僵,那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禪笑道:「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將來要在五嶽派中選擇用功的弟子,量才傳授。」岳不群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討教幾招。」左冷禪道:「甚好。」心想:「他華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後,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當下舞動長劍,向岳不群剌了過去。岳不群仗劍封住,數招之後,砰的一聲,又是雙掌相交。岳不群這一次卻不退開,長劍圈了轉來,向左冷禪腰間削去。左冷禪豎劍一擋,左掌加運內勁,向他背心上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岳不群反轉左掌一托,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著身子,向外飛了出去。左冷禪喝罵道:「好奸賊,不要臉!」話聲中充滿了憤怒。

  群雄明明見到岳不群吃了虧,他躍出後腳下微見踉蹌,似是站立不定,但左冷禪何以如此怒罵,誰都不明其中原因。原來二人第三次交掌,左冷禪左手掌心之中突覺一陣劇痛,待得岳不群躍開,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之中已剌了一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心想岳不群在左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的在自己掌心中剌了一針,滲出鮮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餵毒,想不到此人號稱「君子劍」,行事卻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心想:「左冷禪是何等樣人。這區區毒針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速戰,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下長劍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岳不群揮劍還擊,劍招也是極為狠辣猛惡。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台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方證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數十招過去,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心下焦躁起來,劍力越運越勁。岳不群左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台下群雄大感詫異,有人在低聲相詢:「這是什麼劍法?」問者盡管問,答者卻是無言可對。只是搖頭。左冷禪一聲冷笑,心道:「我料到你最後定要使出看家法寶來,殊不知我這早就有備。你這『辟邪劍法』對付旁人有用,在左某面前卻是班門弄斧。」

  令狐沖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華山派劍法大相逕庭,心下甚是詫異,一轉眼間,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數招之後,他便想到那日在少林寺中,左冷禪與任我行相鬥之時以掌作劍,招數奇特,其時向問天曾叫了出來:「辟邪劍法!」此刻師父和左冷禪所用的,正便是當日左冷禪掌上的武功,難道他二人以之相鬥的竟然都是辟邪劍法?

  一霎時間,他不由得思潮起伏,尋思自己所以被逐出華山派,雖說是由於自己與盈盈他們魔教中人結交,但另一主因,實由師父疑心吞沒辟邪劍譜而起。這時他眼見岳不群的劍法與左冷禪相似到了極處,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如果左冷禪使的是辟邪劍法,那麼岳不群使的當然也是辟邪劍法了。他心想:「多半師父最近尋得了劍譜,與師弟他們一同修習。可是左冷禪怎麼又會使這套劍法?是了,這劍譜先前被左冷禪盜了去,師父又設法奪了回來,倘若真是如此,那可大大不妙。劍法相同,左冷禪卻修習較久,造詣自然較深,兩人如此相鬥,師父處境定然不利。」

  果然封禪台上二人相鬥的情景與他猜測相符,左冷禪著著進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沖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眼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是兇險,不由得大是焦急。

  台下群雄眼見二人所使劍法真是生平從所未睹,無不駭異。待得左冷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勢吶喊起來。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岳不群舉劍一擋,手上勁力大是微弱,左冷禪迴劍一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嵩山派弟子歡聲雷動。那知岳不群空手揉身而上,擒拿點拍,攻勢竟是凌厲之極。他身形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禪大駭,叫道:「這——這——這——」奮劍招架。岳不群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會。

  盈盈叫道:「東方不敗,東方不敗!」令狐沖也已看了出來。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口黑木崖上東方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他受傷雖重,但驚奇之下,竟然忘了劇痛,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旁邊一隻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的腋下,他竟全然不覺。有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這時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鬥,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沖的身子,別說岳不群與左冷禪相鬥,就算嵩山絕頂的數千人群相混戰,她恐怕也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岳不群倒縱出去,站在封禪台的西南角,離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禪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急,使的盡是嵩山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采來。然見左冷禪只是自行舞劍,並不向岳不群進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只是守禦,絕非向岳不群攻擊半招,如此使劍,但似是獨自在練功一般,那裏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左冷禪一劍剌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頭,似在傾聽什麼奇怪的聲音。便在此時,許多眼光敏銳之人卻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只見兩道極細的血線,從左冷禪雙眼中流下,橫過他面頰,直掛到下頦。人叢中有人說道:「他眼睛瞎了!」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左冷禪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有瞎,我沒有瞎!那一個狗賊說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這奸賊,你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他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叫。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人人都看了出來,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剌瞎了。

  只有令狐沖和盈盈,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岳不群長劍脫手,此後所使的招術,便和東方不敗的武功大同小異。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盈盈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鬥,尚且不敵,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這才僥倖得手。饒是如此,任我行還是被剌瞎了一隻眼睛。岳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東方不敗是略有不如,但單打獨鬥,左冷禪非輸不可,果然一瞬之間,他雙目便被針剌瞎。令狐沖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感到喜悅,反而突然之間,竟有一陣說不出的害怕。他從小見到岳不群時,尊敬之中含有親切,雖然師父不怒自威,他從來不敢在師父面前放肆,但內心深處,對師父之摯愛實勝於敬畏。即使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盼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艾之意。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是起了一種強烈的憎恨。或許由於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一呆,只覺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齊問:「怎樣?」令狐沖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什麼。」

  只聽得左冷禪又在叫喊:「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嵩山派中那姓韓老者說道:「你們去扶師父下來。」兩名大弟子應道:「是!」飛身上台,說道:「師父,咱們下去吧!」左冷禪叫道:「岳不群,你不敢來嗎?」一名弟子伸手去扶,說道:「師——」突然間寒光一閃,左冷禪長劍一劍從他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光帶過,另一名大弟子齊胸而斷。這一劍,劍勢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閃電般一亮,兩名嵩山派的大弟子已被劈成了四截。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左冷禪劍術之精,從這一劈中充分顯示了出來,而適才岳不群能跟他對拆劍招,固守不敗,確也大非尋常。岳不群緩步走到台中,拔起長劍,說道:「左兄,我見你已成殘廢,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到了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嶽派掌門嗎?」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口。群雄但見劍上鮮血一滴一滴的滾在地下,人人都是手心中捏一把汗,不知左冷禪這一劍是否刺出,若是剌出,岳不群是否抵擋得住。但見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蓬一般,可是左手衣袖平平垂下,與尋常無異,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盪,連衣袖都欲脹裂,真是非同小可。這一劍若是剌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岳不群長劍當胸,劍刃微微顫動。發出一片閃閃光芒,竟似閒暇。可是他臉上紫氣愈來愈濃,一張臉全成紫色,顯然也已將「紫霞神功」發揮到了極致,以備抵擋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

  在左冷禪凝氣欲發的一刻之間,他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杳來,料想這一劍若是不能直剌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給他擋開,甚或閃避了過去,自己雙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併,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功敗垂成,反而讓豎子成名,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岳不群不敢稍動,只怕腳步一移,洩了這口真氣,那便擋不住對方的劍擊。當下滿頭滿臉盡為左冷禪的鮮血所污。鮮血不住從他身上劍上下滴,群雄無不驚佈。左冷禪右手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聲為之鳴響。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台,去到台邊時左腳一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出,飛身下台。嵩山派的幾名親信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左冷禪朗聲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武奪帥,各憑本身武功爭勝,岳先生武功遠勝左某,大夥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言?」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寧定,便即恢復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無派。群雄見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心下無不佩服。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邀約的幫手之盛,又佔了地利,若是與華山派群毆亂鬥,岳不群武功再高,只怕也是非吃大虧不可。

  五嶽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左冷禪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起來:「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華山派的一門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只是這樣一個變故太過出於意料之外,華山門人簡直難以相信自己親目所睹,親耳所聞乃是真事。岳不群提起衣袖,抹去了臉上血污,走到台邊,拱手說道:「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止。但左師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師兄雙目受損,令人心中好生不安。」台下有人說道:「刀劍不生眼睛,那能保得絕無損傷。」另一人道:「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語,也無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那一個想做五嶽派掌門,上台去較量啊。」另一人道:「那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岳先生刺了出來,也無不可。」數百人齊聲叫喊:「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

  岳不群待人聲稍靜,朗聲說道:「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辭。五嶽派今日新創,百廢待舉,在下只能總領其事。衡山的事務仍請莫大先生主持。恆山事務仍由令狐沖令狐賢弟主持。泰山事務請玉磬、玉音兩位道長共向主持。嵩山派的事務嘛,左師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

  岳不群頓了一頓,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緩緩說道:「依在下之見,便請韓天鵬韓師兄會同方師兄,一同主理日常事務。」那姓韓老者大出意料之外,說道:「這個——這個——」嵩山門人與別派人眾也都甚是詫異,這韓天鵬適才一直出言與岳不群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理,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主領嵩山派的事務。嵩山門人本來對左冷禪雙目被剌一本極為忿忿,許多人仍是俟機生事。但聽岳不群派韓天鵬為嵩山派之首。不由得氣憤稍平。岳不群道:「咱們五嶽劍派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麼五派合併云云,也只徒有虛名而已。大家今後都是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在下無德無能,暫且執掌本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眾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現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飯!」群雄齊聲歡呼,紛紛奔下峰去,岳不群下得台來,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方證和沖虛本來擔心左冷禪混一五嶽派後,野心不息,更欲吞併少林武當,為禍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謙謙君子,由他執掌五嶽一派門戶,自是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是十分誠懇。方證大師低聲道:「岳先生,據老衲淺見,嵩山門下只怕頗有人心懷叵測,欲對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身在嵩山,可須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謝方丈大師指點。」方證又道:「少室山與此相距只是咫尺之間,呼應極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師美意,岳某銘感五中。」他又向沖虛道人、丐幫幫主等說了幾句話,隨即快步走到令狐沖跟前,說道:「沖兒,你的傷不礙事麼?」自從他將令狐沖逐出華山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的叫他「沖兒」。令狐沖卻是心中一寒,顫聲道:「不——不打緊。」岳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師娘聚聚如何?」如在幾個時辰之前岳不群提出此事,令狐沖自是大喜若狂,應允之不暇,但此刻心下竟是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岳不群道:「怎麼樣?」令狐沖道:「恆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養好了傷,再來拜見師父師娘。」岳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從他臉色之中,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令狐沖道:「是!」掙扎著想站起身來行禮。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沖身子一縮,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懼意。岳不群哼的一聲,眉頭閃過一陣怒氣,但隨即微笑,嘆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說著慢慢轉過身來。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簇擁著下峰。他既是五嶽派掌門,在武林中是何等的聲勢名望,自有不少江湖豪士過來奉承結納。令狐沖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他不知道句話是恆山派中那一個人所說,但這三個字正打入了他心坎,在這時候,更沒另外三個字能更明白的說出他心中所感。一位他素來感激、敬重、愛戴的恩師,突然之間,將戴在臉上的假面具撕了下來,露出一張陰險毒辣、猙獰可怖的臉孔。

  眼見天色漸黑,封禪台旁除了恆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說道:「令狐大哥,咱們也下去嗎?」令狐沖道:「咱們便在這裏過夜,好不好?」他只覺和岳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雅不欲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面。他此言一出,恆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竟是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赴援,岳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一口拒絕,恆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令狐沖又為岳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岳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宿,倒是耳目清淨。儀清道:「令狐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裏靜養最好。只是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令狐沖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著令狐沖,聽他突然洩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令狐沖不防,身子向後便仰。儀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沖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捨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那是轟動江湖的大事,武林中無人不知,一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然便是朝陽神教的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有的更「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恆山弟子向來甚少涉足江湖,與朝陽神教亦無多大怨仇,大家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廝見之下,甚是親熱。當下儀和等取出乾糧、清水,分別吃了,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

  令狐沖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個女子聲音喝道:「什麼人?」令狐沖雖受重傷,內力修為極厚,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在外巡查守夜的恆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同門,華山岳先生座下弟子。」正是林平之的聲音。守夜的恆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倒是甚為有禮。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了過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裏伏下五嶽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沖聽得分明,說話的乃是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心下微微一驚:「林師弟與余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林平之道:「恆山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余滄海哈哈大笑,說道:「免得騷擾清夢?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裏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岳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甚麼話,爽爽快快的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廿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為何只來三人?」

  余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麼?你岳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什麼話說。你有什麼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什麼長進。」令狐沖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只見林平之和余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令狐沖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余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沖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余矮子這一代宗師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余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旁觀。」只聽余滄海冷笑道:「你若是有種,便該單人匹馬,上我青城山來尋仇,這才算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卻鬼鬼祟崇的約我到這裏來,又在這裏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儀和第一個忍不住了,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恆山派有甚麼相干?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儘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只是看熱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恆山派拉扯在一起。」她不知當年林平之曾救過令狐沖的性命,只是她對岳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的將岳靈珊的丈夫也討厭上了。


第八十三回 英雄末路

  余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後親身寫了三封信,堅邀他上山觀禮,兼壯盛勢。余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然會當五嶽派掌門,所以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也不放在心上,那知這五嶽派掌門一席,竟會給岳不群奪了去,直是始料所不及,當時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群雄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去到他的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封禪台畔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是極度傲慢無禮,令他難以推託。余滄海尋思:他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氣燄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豐,五嶽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你,只是要提防他邀約幫手,對己群起而攻。他處事向來謹細,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之身後,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不料查察之下,林平之竟是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原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當下只帶了兩名上峰弟子,以免被對方小覷了,其餘門人則散布峰腰,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上得峰來,卻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林平之固是大為驚奇,余滄海更是暗皺眉頭,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我只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又得籌劃脫身之計。」

  他素知恆山派的武功劍術絕不在青城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令狐沖又身受重傷,此刻恆山派中人材凋零,並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眾,若是數十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那可辣手得緊。待聽得儀和如此說,雖然她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但言語之中,顯是兩不相助,不由得心中為之一寬,說道:「你們兩不相助,那是再好不過。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劍術,與華山劍法相較卻又如何。」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們別以為岳不群僥倖勝得嵩山左師兄,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就算他劍法在五嶽派裏是第一,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華山劍法也未必就真的獨步天下。以我看來,恆山劍法,就比華山高明告多。」他這幾句話一來是挑撥離間,二來是討好恆山弟子,要她們真的置身事外,不可相助林平之。只須自己和這姓林的小子單打獨門,那便有九成九的勝算把握。他這幾句話的絃外之音,恆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裏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余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沒空來跟你們這些些臭尼姑算帳。日後你恆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總教你們有苦頭吃。」余滄海這人為人極是小氣,一向又是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說話,倘在平時,早就大發脾氣了。

  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余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群血債,今日要你鮮血來償。」余滄海氣往上衝,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是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岳不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但見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融融如水,在他身前晃動。只這一拔劍,氣勢便大是不凡,恆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余滄海相距只是丈餘,側頭瞪視著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余滄海見他並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須一招『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只不過你是後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道:「你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只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他長劍出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在恆山弟子看來,只能讚他出手迅捷,可不能說他突然偷襲。

  令狐沖眼見余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點動,叫道:「林師弟,小心他剌你小腹。」林平之一聲冷笑,驀地裏一衝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余滄海相距已不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這一衝招式之怪,無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是難以形容。他這麼一衝,余滄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後。他長劍無法彎過來戳剌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卻按在他心房之上,只覺「肩井穴」上一陣酸麻,右臂竟無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

  林平之一招制住強敵,手法之奇,似是猶勝岳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的招式,但其路子卻是一模一樣。令狐沖轉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約而同的說道:「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一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上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力不吐,月光之下,只見余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他心中說不出的快意,只覺若是一擊將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岳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她一面呼喚,一面奔上峰來。見到林平之和余滄海面對面的站著,不由得一呆。她搶前幾步,見林平之一手已拿住余滄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的胸口,便噓了口氣,說道:「爹爹言道,余觀主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聲,搭在余滄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內勁。余滄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實在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穴被制,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對方武功稀鬆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而且他要報父母大仇,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靈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兩聲,打了余滄海兩個耳光。余溜海怒極,苦在對方右手仍是按在自己心房之上,他內力雖然不濟,但稍一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在一剎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是不敢稍有動彈。

  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余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是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眼見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岳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沖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吧?」令狐沖一見到這小師妹,心中便怦怦亂跳,說道:「我——我——我——」儀和道:「你放心,死不了!」岳靈珊聽而不聞,眼光只是望著令狐沖,低聲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傷你的。」令狐沖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面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岳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的過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見怪。」令狐沖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岳靈珊幽幽嘆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沖道:「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岳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她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恆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姐。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姐陪罪,恭送她們下山。」

  令狐沖道:「好,很好,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時時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之時,她總是這麼依依不捨,總得想些說話出來,多講幾句,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情景才變。

  他心中回思往事,情難自己,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什麼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的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令狐沖一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裏,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只見盈盈倚著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盈是個如此精細之人,怎會在這當兒睡著?令狐沖這麼想,明知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訕訕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對付盈盈,令狐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候既是無話可說,最好的法子便是什麼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要她將心思轉到別的件事上,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睡倒後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低聲問:「碰痛了嗎?」令狐沖道:「不要緊。」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沖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的傷口,且由他握著,令狐沖失血極多,疲困殊甚,過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

  次晨醒轉,已是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沖坐起身來,覺到仍是握著盈盈的手,向他微微一笑。盈盈滿臉通紅,將手抽回了。令狐沖道:「咱們回恆山去吧!」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沖,走下峰來。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只見岳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靈珊卻不在其旁。令狐沖道:「師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岳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養好傷後,咱們再行詳談。我做這五嶽派掌門,沒甚麼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令狐沖勉強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著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到遠了。山道之上。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嵩山腳下,眾人僱了幾輛騾車,讓令狐沖盈輕盈等人乘坐。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只見一家小茶館的竹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人眾,余滄海也赫然在內。他見到恆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身子,裝作不見。這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恆山眾人便在對面屋簷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熱茶,給令狐沖飲用。

  一壺水還沒煮滾,只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余滄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為何不趕快逃走?」令狐沖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了?」盈盈捲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余滄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著,並不理睬,將一杯茶喝乾,才道:「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林平之道:「好!」這「好」字剛出口,突然間拔劍下馬,反手一劍剌出,跟著飛身上馬,一擊吆喝,和岳靈珊二人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慢倒下。

  林平之這一劍出手部位之奇,真是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下馬,顯是向余滄海攻去。余滄海對他的劍法內功,並不放在眼內,見他拔劍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後岳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事了。那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剌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馬馳去。余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所乘坐騎甚是神駿,奔行迅速,再也追趕不上。林平之這一劍的變化,也使令狐沖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一劍若是向我剌來,倘若我手中沒有兵刃。那也是決計無法抵擋,非給他剌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對於適才這一招,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

  余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可是林平之和岳靈珊早已去得遠了,那裏還聽得到他的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轉身罵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行過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

  恆山群弟子中儀和的性子最是暴躁,一聽之下,當即抽出長劍,說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恆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內,若是打將起來,青城派絕非對手。雙方強弱懸殊,余滄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是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令狐沖道:「儀和師姊,別理會他。」盈盈潛運內功,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桃根仙、桃幹仙、桃枝仙、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撲向繫在馬棚上的一匹馬。

  那馬便是余滄海的坐騎。只聽得一聲嘶鳴,桃谷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四下裏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臟腑鮮血,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實是罕見。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恆山門人也是嚇得心下怦怦亂跳。

  盈盈說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只是袖手旁觀,你可別牽扯上我們。若是要打,你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吧。」余滄海一驚之下,氣勢怯怯,刷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咱們既是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走各路,你們先請吧。」盈盈道:「那可不行,我們得跟著你們。」余滄海眉頭一皺,道:「那為什麼?」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法大怪,我們要看清楚。」令狐沖心頭一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劍術之奇,連「獨孤九劍」也無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明白不可。余滄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什麼相干?」這句話一出口,便知是說錯了,他心下一片雪亮,情知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絕不會只殺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前來尋仇。恆山派來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

  任何學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以一睹為快,恆山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只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於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於強行忍佔,鼻孔中哼了一聲,心道:「這姓林的小子可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我一個措手不及,還道他有什麼真實本領嗎?好,你們跟定了,叫你們看得清楚,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他彎過身來,回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只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作聲。適才林平之拔劍在他身前,他鎮定如恆,慢慢將一杯茶呷乾,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會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為什麼手掌發抖?為什麼手掌發抖?」勉力運氣寧定,這茶壺蓋總是不住的發響。他門下弟子只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余滄海內心深處,已知道自己定在是害怕之極,林平之這一劍若剌向自己,根本就抵擋不了。

  盈盈此時已作女裝,與恆山派一眾女弟子在一起,誰也不覺她有何特異處,她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經常與令狐沖的騾車離得遠遠地。雖然她與令狐沖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恆山女弟子替令狐沖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沖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只是徵微點頭,不置一辭,臉上也不露關切的神色,她見余滄海坐下喝茶,當即回到自己的騾車之中。

  余滄海喝了一杯茶後,心神竟是不能寧定,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鎮外荒地掩埋,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

  令狐沖坐在車中,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覺得劍招本身並無什麼特異,只是來得太過突兀,事先竟無半分朕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只怕也是難以招架。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只拿著一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此刻細想,並非由於東方不敗內功奇高,也不是由於招數極巧,只是他行動如電,攻守趨退,全是出於別人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禪台旁制住余滄海,適才出劍剌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而岳不群剌瞎左冷禪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難道這便是「辟邪劍法」嗎?

  念及此處,不由自禁的輕輕說道:「辟邪,辟邪!那辟什麼邪?這些功夫本身便邪門得緊。」心下又想:「當今之世,要對付這門劍法,恐怕只有風太師叔祖。我傷癒之後,可得再上華山,去向風太師叔祖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轉念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岳不群是我師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又想:「東方不敗的武功,自是從『葵花寶典』而來,師父和林師弟的武功,則是『辟邪劍法』,是了,那日方證大師敘述這兩路功夫的來龍去脈,原來同出一源,只是——只是——」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來,一動之下,騾車一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儀琳站在車旁,忙問:「你要喝茶嗎?」令狐沖道:「不,小師妹,你去請任姑娘過來。」儀琳應道:「是。」過了一會,盈盈隨她過來,淡淡問道:「什麼事?」令狐沖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爹爹曾說,你教中這部『葵花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夫,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因此你爹爹傳給了他,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功夫,後來顯然不及東方不敗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其中緣由,我可大惑不解了。」要知學武之人,若是見到一部武學奇書,絕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捨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了。盈盈道:「這件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一,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如此厲害。」令狐沖道:「學不得的?學不得的?那為甚麼?」盈盈臉上一紅,道:「為甚麼學不得,我那裏知道?」她頓了一頓,又道:「東方不敗如此下場,有什麼好?」令狐沖「嗯」了一聲,內心隱隱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他這次雖敗左冷禪,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令狐沖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喜歡。「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所聞的那些諛辭,在他心中,正在漸漸與岳不群連在一起。盈盈低聲道:「你要靜靜的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令狐沖道:「是。」掀開車帷,只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的臉上,突然之間,心下只覺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令狐沖微覺奇怪,心想:「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麼意思?林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服,那也沒什麼稀奇。這些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劍剌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麼花式的衣衫,那可半點也想不起來。

  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有兩乘馬自西方奔來,令狐沖坐起身來,掀開車帷,但見恆山弟子和青城人眾,一個個都醒了轉來。恆山派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守住定閒師太當年所傳「靜以待變」的遺法。青城派人眾卻一個個拔出長劍,有的衝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若恆山派弟子的鎮定。只見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叫道:「余滄海,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父母。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一勒,飛身下馬,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令狐沖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淡黃衫子,夜中瞧來,成為月白色,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繫著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是十分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一做新郎,登時大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了。」

  昨晚在封禪台側,林平之空手襲擊余滄海,正是這麼一副模樣,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余滄海一聲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剌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桃花仙和桃實仙看得心驚,忍不住呼叫,一個叫道:「小子,小心!」另一個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雙手伸出,迅速無比的一托,跟著手臂回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只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剌他胸膛,但給他一托之後,長劍迴轉,竟然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轉身上鞍,縱馬而去。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只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剌入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是直立不倒。林平之這一托一推的手法,令狐沖看得分明,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拿。」

  月光映然之下,只見余滄海一個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呆呆出神。青城派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局,離得遠遠地,誰都不敢說話。隔了良久良久,令狐沖從車中望出去,見余滄海仍是站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余滄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沖心中突然有一陣憐憫之感,覺得這位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制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的代他難過。

  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之中忽覺騾車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眾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中望出去,只見一條筆直的大道之上,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們的背影,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之感,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想: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若是分散逃走,青城一派就此算是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風觀中竟然無人出來應接?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恆山派群徒便在對面的飯館中打尖。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群尼都是默不作聲。各人都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之間,多吃得一頓便好一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一條江邊,只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儀和一聲口哨,恆山人眾都停了下來。其時紅日當空,但見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岳靈珊先勒定了馬,林平之卻繼續前行。余滄海一揮手,弟子一齊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那裏去?」雙腿一夾,縱馬衝將過來。余滄海猛地裏回身一劍,劍光如虹,向林平之臉上剌了過去。林平之沒料到對方劍勢如此厲害,急忙拔劍擋架。余滄海一劍緊似一劍,身子忽而縱躍,忽而伏低,瞧不出他以一個六十左右的老者,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採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他馬前馬後,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令狐沖看得幾招,便明白了余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捷逾雷電,此刻他身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若要驟然進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令人難以防備。這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令他不能下馬,只須他身在馬上,那就未必是余滄海的對手。令狐沖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極是厲害。」令狐沖凝神觀看林平之的劍法,但見他劍法變幻,甚是奇妙,但余滄海儘自抵敵得住,又看了數招,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射向遠處的岳靈珊身上,突然間全身一震,大吃了一驚,只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便在此時,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將起來,將岳靈珊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岳靈珊身子一側,架開了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拼命一般。這六人都是青城派中的好手,岳靈珊雖然學過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的劍法,卻沒有學過。她學得五嶽劍法的奇招,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好手,對方驚駭之餘,頗具先聲奪人的鎮攝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

  令狐沖只看得數招,便知岳靈珊無法抵擋這青城六弟子的捨命進攻,正焦急時,忽只聽得「啊」的一聲長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靈珊以一招巧招削斷。令狐沖心中一喜,只盼這六名弟子被這一招嚇退,豈知不但其餘五人沒倒退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一般向岳靈珊撲去。岳靈珊見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有如惡獸,嚇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跌到了江邊的碎石灘上。令狐沖驚呼一聲「啊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令狐沖一想不錯,那日黑木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余滄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身去救,不料向他瞧去時,卻見他自招一招的和余滄海相鬥,全不理會妻子已然身處奇險之中。

  那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以及自己每一個人的生死,都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將對手殺死或是擒獲,是以招招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向岳靈珊小腿抱去。岳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林平之道:「余矮仔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眼閉!」一劍接著一劍,已壓得余滄海透不過氣來。他展開辟邪劍法,劍招越變越巧,雖然身在馬上,但單仗劍法之精奇,也已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神情越來越是狼狽。原來林平之的武功倒不僅以身形靈動,進退莫測見長,這辟邪劍法的劍招本身,便遠在余滄海苦練數十年的青城劍法之上。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麼說,竟是沒將岳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只是如何將余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極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絕無這般痛恨和惡毒。只聽得岳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整看個明白。這余矮子跟我們原沒冤仇,派人到福建來,只是為了這一部『辟邪劍譜』,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他慢條廝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余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說是不是?」但見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邪雅,神態之中,竟是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令狐沖原是企欲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以便潛思破解之道,此刻他向余滄海展示全豹,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但令狐沖全心掛念岳靈珊,那有心情去看林平之的劍招?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了他,也絕無餘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岳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儀和,儀清師姊,你們去救一救岳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儀清應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要知武林中人最講究的是「信義」二字,比較起來,「義」字確比「信」宇更要緊三分,但名門正派之士,說過了的話無論如何不能不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行為儘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死而無悔,這食言而肥之事,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令狐沖聽儀和這麼說,知道確是實情,昨晚在封禪台側,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明白,絕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靈珊,那確是大大損及恆山一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盈盈突然一縱身,躍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半月形的彎刀,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朝陽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可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令狐沖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叮了一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全不理睬,仍是拚命向岳靈珊進攻。岳靈珊退得幾步,噗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在此時,只覺左肩一痛,被敵人剌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抱住了她的右腿。岳靈珊一劍砍下,中其背心,但那斷臂人雙臂使勁,牢不放鬆。岳靈珊眼前一黑,暗叫:「我命休矣!」遙見林平之斜斜剌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

  岳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盈盈舞動彎刀,十餘招間,餘下三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得退開。盈盈一腳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將岳靈珊拉起,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裝上濺滿了鮮血,當下扶著她走上江岸,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兩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一提韁繩,那馬從正在倒下去的二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余滄海筋疲力竭,那敢追趕?林平之縱馬馳到岳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岳靈珊突然之間,心中說不出的厭惡,寧可立時死了,也不顧再跟他在一起,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道:「你呢?」岳插珊道:「你管我幹什麼?」林平之向恆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絕塵遠去。

  盈盈渾沒料到林平之對他這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岳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了讓眼淚流下,嗚咽道:「我——我不去。你——你為什麼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沖要救你。」岳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你借我一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岳靈珊道:「多謝,你——你好福氣。」躍上馬背,勒住馬頭,轉向東行,走的竟是和林平之相反的方向,似是回向嵩山。

  余滄海見她從身旁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

  令狐沖不忍再看余滄海這等模樣,說道:「走吧!」趕車的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一記,拍的一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沖「咦」的一聲。他見岳靈珊向東回轉,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登時心頭甚是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

  忽聽得儀琳說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你可不用擔心。」令狐沖心下一寬,道:「是。」心想:「這個小師妹心細得很,不論我想什麼,她都猜得到。」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甚麼店,只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恆山派人眾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是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

  令狐沖在大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恆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也已頗有進展,儀琳、儀清二人攜扶了,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余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也即坐下做飯打尖,余滄海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注定,對恆山派眾人不再迴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恆山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甚麼相干。

  余溜海坐下不久,果然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穿了一襲錦衣,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為,只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他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

  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他一進草棚,令狐沖便聞到一股極香的香氣,原來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全身衣衫上都薰了香。但見他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隻紅寶石的戒指,每一隻鞋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那裏像是個武林人物?

发表于 2007-2-14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回 報仇雪恨

  令狐沖心想:「他家裏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少爺。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了臉。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的行動,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做戲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好!」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突然間氣往上街,說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于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我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指的是青城四名後起之秀的弟子,乃是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以及羅人傑四人。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沖所殺。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卻都隨侍在余滄海之側。林平之又冷笑一完,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是禽獸也不如。」于人豪氣得臉色更是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便在此時,忽然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馬。眾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前面一匹馬上坐的是個身材又肥又矮的駝子,正是外號人稱「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岳靈珊。

  令狐沖一見到岳靈珊,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岳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逼著她跟來的,忍不住便要發作,但轉念又想:「她丈夫在這裏,又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若是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

  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是如同天上掉下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用膏藥貼得東一塊,西一塊,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那是渾不相同了。木高峰轉頭向岳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吧。」他見到青城和恆山兩派人眾,心下頗有些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岳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欲行,岳靈珊一聲「啊喲」,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原來早一日她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這駝手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岳不群較量內功不勝,林震南夫婦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奇恥大辱,後來又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岳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師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單,他便暗中料理幾個,以洩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岳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以岳靈珊此刻本領,木高峰已勝不了她多少,但她肩頭受傷,木高峰忽施偷襲,佔了先機,終於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岳不群的女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了主意,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在這草棚中撞見了青城、恆山兩派人眾。岳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那裏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罵道:「他媽的!」躍下馬來,俯身住岳靈珊背上抓去。令狐沖心想林平之絕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然會出手相救,那知林平之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摺扇,輕輕搧了搧。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那裏用得著扇子?他這麼裝模作樣,顯然只不過故示閒暇。木高峰抓岳靈珊的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又將岳靈珊放回馬鞍上,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裏有人說道,你的武功十分稀鬆平常,你以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自坐了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恆山派的,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你問我幹甚麼?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對扇子合了攏來,向余滄海一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武功秘訣,乃是天下劍法之最,好像是叫作『辟邪劍法』。」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一振,斜眼向余滄海瞧去,只見他手中捏著一隻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一時料不定林平之的話是真是假,但「辟邪劍譜」的下落,他一直十分關心,絕不能聽得訊息,竟可置之不理,便道:「余矮子,恭喜你見到辟邪劍法啊,這可不是假話吧?」余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坐到余滄海的桌畔,說道:「聽說這套劍譜是給華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余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只是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這劍法的真假也不分。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余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是分不出。你木大俠見識高明,定然是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的乾笑數聲,環顧四周,只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若是給我見到,好歹總分拚得出。」余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乎,說道:「是這少年會使嗎?」余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的眼光果有獨到之處,一眼便瞧了出來。」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余矮子這麼說,定然有甚麼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只要不放走這姓岳的姑娘,不怕岳不群不拿劍譜來贖人。」當即打個哈哈,說道:「余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愛開玩笑。駝子今日身上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辟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在馬背之上。

  他這麼肉球一般的一個駝子,一縱上馬,身法竟是敏捷之極。便在這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似是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摺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似乎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沖、盈盈、余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確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點,定是做了手腳,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余滄海一躍而起,飛出棚外。令狐沖與林平之等人的頭上都落滿了麥桿茅草。儀琳伸手替令狐沖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雙目瞪視著木高峰,但見他微一遲疑,從馬背上蹤下,放開了韁繩。那馬衝出幾步,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之上,只聽得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那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剌瞎了馬眼。林平之收攏摺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那可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余矮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他坐騎給林平之剌瞎,竟然不怒反笑,實在很沉得住氣。林平之道:「不錯,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心中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個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這些恆山派的臭尼姑,自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回手便向岳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岳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開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岳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只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麼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是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林平之化裝成一個駝子,曾回木高峰磕頭,叫了他三聲「爺爺」。當時他血仇在身,此舉實是忍辱負重,雖然其時易容改裝,無人得知是他,但在他實是奇恥大辱,無時無刻不耿耿於懷。此刻絕藝已成,自須將往日的大小怨仇,一樁樁、一件件的細細清算。

  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木爺爺活了這麼多年,狂妄之人也見過了不少,像你這小子那麼老臉皮的,今日還是第一次得見。你便是向我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爺爺還不能饒了你的小命呢。」他可不知這少年其實早已向他磕過頭,叫過「爺爺」。他慢慢抽出長劍來,向余滄海道:「余矮子,你們道士對尼姑,自己打自己,這小子便交給我了。」他只怕恆山派群尼出手,心想余滄海也是林平之的大敵,倘若青城能牽制恆山派,難道林平之這樣一個年輕小子,自己還真鬥他不過?

  余滄海道:「恆山派的人早就說過,他們是兩不相助。適才救了岳大小姐這位姑娘,卻不是恆山派的。」其實恆山派所謂兩不相助,只是指青城而言,與木高峰又並不相干。余滄海故意拉扯上了,好讓木高峰放手對付大敵。木高峰一聽大喜,說道:「那是再好不過,木駝子當年和恆山派的幾位師太們也有數面之緣,對於定逸師太的英風俠骨,向來是仰慕得很的。今日之事,是這小子找上了我,可不是我去找他。恆山派的眾位朋友,便請在旁作了見證,以免日後江湖上傳聞有誤,說道木駝子以大壓小。」說著較慢抽出了長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彎成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摺扇一指,左手撩起袍角,走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風過處,人人都聞到一陣香氣。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于人豪、方人智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是不禁的驚叫了出來,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剌死了于方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沖等幾個絕頂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揮劍殺人了。

  「萬里獨行」田伯光原以快刀見稱於世,橫行江湖,仗的便是刀法中這一個「快」字,他凝目注視林平之,見他在一瞬之間出劍收劍,揮灑如意,絕非自己所能,更難得的是他雙目始終瞪視著木高峰,長劍一顫,于方二人便即了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暗生懼意。

  木高峰慢慢彎低身子。他背脊本駝,這時下頦離地已不過兩尺。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倒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扇交左手,長劍拔出,反剌他前胸。這一劍後發先至,既捷且準,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只見他胸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只須遞前兩寸,木高峰登時便是破胸開膛之禍。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

  木高峰這一招死裏逃生,可是這人兇悍之極,竟是毫不畏懼,吼聲連連,連人和劍撲將上來。

  林平之適才一劍不中,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這駝子成名多年,果非倖致。」刷刷兩劍,剌了出去,只聽得噹噹兩聲,都給他的駝劍擋了開去。林平之一聲冷笑,長劍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低,將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剌入,有時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是一陣酸麻,頗然對方內力可比自己強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麼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但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並無還手的餘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只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擊出空隙,林平之快劍的一擊之下,他絕無拆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前一招與後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是內力如何深厚的高手,終不能永耗不竭。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確也是神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余滄海觀看良久,只見劍網的圈子忽然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有不繼之象。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迴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若按武林中的常理,余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那是大失面子之事。但恆山派眾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域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余滄海非他敵手,這時見到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心中均不感到奇怪,反覺那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那鬼神莫測的劍招?木高峰劍招一變,有攻有守,林平之心下反而暗喜,堪堪拆到二十餘招,他左手一圈,倒轉扇柄,晃得幾晃,迅捷無比的剌了出去,那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一針剌在木高峰右腿的「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但林平之的出手總是比他快少許,只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但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林平之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噹噹兩聲,架開了余滄海攻來的兩招,續道:「未免是遲了!」噹的一聲,架開一劍,還了一招。木高峰雙腿跪倒,手中駝劍絲毫不緩,仍是向敵人急砍急剌。他情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欲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拼命打法。初戰時他只守不攻,此刻卻變成只攻不守,豁出了性命不要,林平之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余滄海知道時不我與,若不在五十餘招內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是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間只聽得林平之一擊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而道:「我不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只有仇家,並無親人。」余滄海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是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那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盡情凌辱折磨於我。」他辨明聲音,一頭向林平之懷中撞了過去。

  林平之哈哈一笑,側身退開。不料他大仇得報,大喜之餘,未免不夠謹慎,這一退正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一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裏數十名青城弟子都撲將上來,雙腿一掙之下,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一般的緊箍,當下一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剌下去。驀地裏波的一聲響,他駝峰的破孔中激射而出一股黑水來,腥臭難當。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自然的雙足一登,欲待躍開閃避,卻忘了一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只痛得大叫起來。原來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那料得到在他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他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

  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裝絕無閃避之餘裕,實則他也不想閃避,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樸將上來,張嘴便咬,一口咬在林平之右頰之上,再也不放。三個人纏成一團,都是神智半清半迷。青城派眾弟子提劍便向林平之身上斬去。

  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顧不得自己身上有傷,急從車中躍出,從地下血泊中拾起一柄長劍,刷刷數劍,都剌在青城群弟子持劍的手腕之上。但聽得叮噹之聲不絕,青城弟子手中長劍紛紛跌落。儀和、儀琳、鄭萼等恆山弟子見令狐沖出手,一齊持劍擁上,圍在令狐沖身周衛護,將青城弟子隔開。但聽得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又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滄海全身是血,始終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

  令狐沖救得林平之性命後,但覺全身虛弱,搖搖欲晃。儀和忙伸手扶住。恆山群弟子見到林、余、木三人纏成一團的情景,心下害怕,誰都不敢伸手拆解,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將余滄海身子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顯得痛楚難當,但見右頰上血淋淋的現出一洞,竟被余滄海硬生生的咬了一塊肉去。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的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恆山群弟子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都倒退了幾步。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那個強仇大敵了。

  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不得!」「師父死了,師父死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恆山弟子又退後幾步。儀和扶著令狐沖回入大車之中,儀清與鄭萼解開他傷處繃帶,再給他敷藥。

  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說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岳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兩個人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之中,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將下去,林平之大叫一聲。這叫聲極是慘厲,顯然痛楚難當,連站在遠處的青城弟子們也不禁嚇了一跳。令狐沖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大車中休息。」岳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突然大聲道:「不要!要他賣甚麼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麼相干?」令狐沖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過你了?為甚麼你這麼恨我?」岳靈珊柔聲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什麼?」岳靈珊嘆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大叫,說道:「你一直說他好,他對你這般關心,為什麼不就此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麼?」

  他此言一出,恆山群弟子相顧失色。眾人皆知令狐沖顧念昔時師門恩義,是以當這兩舊日的同門師弟妹有難之際,奮不顧身的出手相援。眾人眼見林平之的性命是為他所救,何以竟說出這種不顧顏面的話來?儀和第一個忍不住了,大聲道:「人家捨命救你,你何以出此無恥之言?」儀清忙拉了拉袖子,勸道:「師妹,他傷得這麼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從之突然間右手用力一推,這一推竟是使足了全力。岳靈珊沒有防備,全身摔了出去,砰的一擊,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之上。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已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自己已頗有疑忌之意,自己一直苦戀這位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下喝了這一聲「你」宇,便即強行忍住,但全身已氣得發抖。

  林平之之雙眼雖然不能見物,各人的話聲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說話無恥?到底是誰無恥了?」他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那像——那像——」他回身指向岳靈珊,續道:「那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的劍譜。」岳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麼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顫聲道:「那—那有此事?」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用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麼?」岳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誅地滅。」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裏,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突然間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別有存心,為甚麼——為甚麼,哼,我二人成婚之後你卻待我如此?難道——哼,我也不用多說了,你自己心中明白。」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道:「這——這又怪不得我。你——你——」她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便對我這等花言巧語。」岳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岳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將騾子的鞭繩交在她手裏。岳靈珊輕輕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吧!」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於躍入車中。岳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沖卻一眼也不瞧。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若是途中遇上青城派弟子前來尋仇,怎生抵敵?」

  眼見青城派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向西南方行去,雖然和林平之、岳靈珊所行的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二人趕去?令狐沖心中琢磨著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婦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後定非和諧,似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之重之,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淚水雙流。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便即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沖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沉沉間只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叫:「沖郎,沖郎!」令狐沖嗯了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你到外面來,我有話說。」她使的是傳音之術,聲音雖近,人早在門外。令狐沖忙即坐起,緩步走到祠堂之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眼望雲中半現的月亮。令狐沖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掛念小師妹?」令狐沖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沖嘆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是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沖道:「青城弟子痛急師仇,又見到他夫婦已然受傷,趕去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沖又嘆了口氣,道:「聽林師弟的口氣中,他對我頗有嫌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沖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什麼嫌隙,那做人還有什麼意味?」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他的肩頭,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什麼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什麼嫌疑,致遺終生之恨。」令狐沖矍然而驚,想到「致遺終生之恨」這幾字,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派弟子正在擁到林平之岳靈珊所乘的大車之旁,數十柄明晃晃的長劍正在向車中戮剌而進,不由得身子子一顫。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雲庵去。」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沖傷勢未癒,頗不放心,然見他心志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當令狐沖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彎過了頭,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騾車行出數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令狐沖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什麼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證。這等紅顏知己,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里,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他們若是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狐沖道:「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個大鬍子吧!」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令狐沖道:「那改成什麼才好?」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吧。」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沖卻已聽了出來,知她最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是微微一笑。

  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紅,道:「有甚麼好笑?」令狐沖微笑道:「沒甚麼?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家沒年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當日和令狐沖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飛身向那農舍奔去。眼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無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過不多時,見她捧了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似笑非笑的瞧著令狐沖。突然間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起來。令狐沖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甚是古老,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所穿。盈盈所偷的衣物之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還有一根旱煙筒。盈盈笑道:「你是一半神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只可惜沒有孩兒——」說到這裏,便紅臉不說了。令狐沖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碎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沖道:「不是兄妹麼?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縷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正,半點猥褻不得,江湖豪士只見到和自己在一起,便給她充軍充入大洋之中的荒島,永遠不得回歸中原,若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那又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沖閉住眼睛,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過了一會,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令狐沖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沖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上,一聲呼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令狐沖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麼?」


第八十五回 自宮練劍

  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沖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沖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隻狗叫了起來,我便一掌將狗子拍暈了。那知這麼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餵狗。』」令狐沖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最是靦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之事,自己只有假裝不加注意,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裏,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沖道:「沒成規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沖道:「好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麼,你說給我聽。」盈盈一言不發,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沖向外望去,只見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輕薄霧,籠單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但見到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雖不說話,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農舍中這對老農夫婦的談話,老公公道:「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拿到你家來餵你的狗,那隻狗叫什麼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對啦,叫大花。他吃了半隻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爹爹媽媽什麼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絕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什麼?」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純,二來說得興起,竟是渾不知覺。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若教令狐沖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趕騾子,那騾子漸漸放慢慢腳步,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個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被微動,銀光閃閃。盈盈輕聲道:「沖哥,你睡著了嗎?」令狐沖道:「我睡著了,我在做夢。」盈盈道:「你做什麼夢?」令狐沖道:「我夢見自己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餵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沖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之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頓,卻不縮回。令狐沖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盈盈道:「你心中在想什麼?」令狐沖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沖郎,我真是快活。」令狐沖道:「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沒此刻喜歡。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

  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一震,暗叫:「糟糕,咱們得快些趕去才是。」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目之中,你會看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她輕拉韁繩,將騾子的頭轉了過來,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登時快跑起來。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一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梁,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便似是林師弟他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車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行了一會,只見騾車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而那騾車也向前移了幾步,那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了。

  令狐沖好生詫異,伸手勒韁,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是幹什麼?」盈盈道:「你在這裏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去,但傷勢未愈,輕功提不起來,只得點頭道:「好。」

  盈盈一躍下車,隨即鑽入了高梁叢中。她先逕向西行,直行出里許,這才折而向北。高梁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梁桿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若是直身行走,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疾趨,將到官道時,放慢了腳步,辨明蹄聲的所在,在高梁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前。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藏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華山門下,那時又沒甚麼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許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自然會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你真要這麼想,我又有什麼法子?」林平之氣忿忿的道:「莫非是我錯怪了你?這辟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我先得劍譜也好,後得劍譜也好,結果總是一樣。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麼分別了?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出言損我爹爹。當我是什麼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揮劍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到福州來開小酒店,竟然會如此深謀遠慮,心中念念不忘的,便只是一部辟邪劍譜?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憐香惜玉,你是爹娘的心肝兒肉,他們若非有重大圖諜,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面,幹這當爐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一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也決計不會准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岳靈珊默然,心想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這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時,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於我派不利,這才派這二師哥和我暗中查察。」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那裏去吧!」

  盈盈在高梁叢中,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一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甚麼緣故?」但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是大大不該,心中卻又去想那是什麼緣故,真是——真是——」一轉身,回頭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只是心下害怕,卻不敢回到先前站立之處,這樣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一些,但二人說話之聲,仍是清晰耳。

  只聽得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有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什麼日間你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到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裏,突然縱聲大哭。林平之一躍而上大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麼?」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什麼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麼說,姓林的早就死在你華山之巔了。」岳靈珊搖頭道:「那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岳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奪得五嶽派掌門,你又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便是辟邪劍法嗎?」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岳靈珊道:「可是——可是,你一直說沒學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麼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天網恢恢,還是逃不了,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爹爹逼他還給你,他說甚麼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如神,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道:「令狐沖雖然奸猾,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重傷在你劍底,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鍾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這句話若是早一日聽見,盈盈真會氣得暈去,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共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盈盈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心想:「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你欺侮他太狠了。」

  只聽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什麼爹爹一直怪他偷了辟邪劍譜去?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佈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麼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麼錯怪不錯怪的?令狐沖又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是已經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資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岳靈珊怒道:「什麼賊不賊的,說得這麼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卻不許我說。」岳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這人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心中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麼說,又見他劍法突然大進,精妙莫測,這才不出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沖郎愛你一場。這辟邪劍法陰狠險毒,便是送給沖郎,他也不會要。」林平之道:「他這麼好,你為什麼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華山之後,我和你說不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他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於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已頗為感動。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之地,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怎能容得我在世上?」

  岳靈珊嘆口氣,道:「平弟,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聲說他定要殺你,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天下焉有是理?這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絕不能為此殺你。」林平之道:「你這麼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甚麼東西。」岳靈珊道:「我雖是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裏,語氣又暴躁起來。

  岳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咱們走吧!」林平之道:「到那裏去?」岳靈珊道:「你愛到那裏,我也到那裏。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主意,那裏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是永遠陪著,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她這番話說得情意甚是真摯。盈盈在高梁叢中聽著,對岳靈珊頓生好感,覺得她其實是個很好的姑娘,只是遭際不幸,有時行事未免乖張。

  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不信。岳靈珊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麼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吧。我倆今晚在這裏洞房花燭,要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肚裏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在道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淒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

  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什麼了?為什麼這姓林的這麼兇?」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麼——」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說。岳靈珊道:「你心中有什麼話,儘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道:「這不是你錯,其實是我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了便是。」岳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

  林平之道:「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為甚麼?」林平之道:「為甚麼。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自是大大有名的了,余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的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甚麼?」岳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會事。」

  岳靈珊道:「這——這可就奇得很了。」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甚麼人?」岳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岳靈珊道:「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中為僧。」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窄,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這還罷了,還不住口的寬慰於他。」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了。」

  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是和你一起去過的了。」岳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甚麼抄錄在一件袈裟之上?只因為他是一座廟中的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的抄在袈裟之上,然後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仍是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麼推測,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註明,他原在寺中為僧,無意間得見此譜,抄於袈裟之上而攜出。他鄭重警誡,這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然不甚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志,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岳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見到這劍譜上的第一招,絕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絕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了,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盈盈聽到這裏,心想:「爹爹曾道,這辟邪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說這那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甚麼傳給了東方不敗?」想到這一節,更無別種理由,自然而然的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乃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懂,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裏,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然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一刀竟將爹爹殺了,爹爹那裏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咱們能殺了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倖之極的事,若無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和我三人,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這奸人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

  想到這裏,不由得對東方不敗覺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朝陽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的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

  她自幼給任我行、東方不敗二人寵得慣了,行事不免頗為任性乖張,對群豪頤指氣使,大作威福,只道是理所當然,但當一片柔情深繫在令狐沖身上之後,整個性子突然變了,溫柔斯文,大具和順之德。

  她心中回思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應將散功之術傳授沖郎。他體內吸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以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沖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一時喜,一時憂,悄立於高梁叢中,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沖身上。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也是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是在寺廟中見到劍譜的,他一見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岳睡珊道:「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自然也絕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遠圖公娶妻生子,是在得到劍譜之前。」岳靈珊「啊」的一聲,便不言語了。

  林平之道:「那時候他自然還是在當和尚。和尚不能娶妻,生子卻是可以的。我爺爺若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那便是個私生子。」岳靈珊道:「那——那——那也不打緊。」林平之道:「遠圖公所以要離寺還俗,想必就為了此事。當是私情敗露,不得不走。」岳靈珊道:「遠圖公是大英雄、大豪傑。威震天下,恐怕——恐怕不會這樣吧。」

  林平之冷冷的問道:「為甚麼?」岳靈珊道:「英雄豪傑,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遠圖公見到了劍譜之後,或許能強自忍住,並不即練,待得娶妻生子,再行修習。」林平之道:「我的忍耐本事怎麼樣?」岳靈珊道:「你——你當然很好。」林平之道:「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我假扮駝子,向木高峰磕頭,叫他爺爺,只為我有大仇在身,須得忍辱負重。」岳靈珊道:「昔年越王勾踐被拘吳國,曾為吳王嘗糞,日後畢竟滅吳雪恥。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英雄好漢,原當如此,遠圖公雖然不凡,卻未必有你這般耐心。」林平之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自宮習劍——」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岳靈珊道:「那——我為甚麼?」她聲音低沉,已是沒半分力氣。林平之道:「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慾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方才明白,何以東方不敗以一代梟雄,統率群豪,卻身穿婦人裝束。拈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虯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辟邪劍法,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何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若是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貽笑江湖?是以他若是知我習過這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性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言下甚是得意。岳靈珊道:「如你之言,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那裏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失望道:「咱們?你既知我這樣,還願跟著我?」岳靈珊道:「這個自然。事勢所逼,你也無可奈何,當年司馬遷身受宮刑,發憤著書,大為後人敬仰。那也沒有什麼。平弟,我對你的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你吳王勾踐、司馬遷的,說了一大批古人,跟我姓林的有什麼相干?林平之劍術已成,甚麼也不怕。岳不群要來追殺我,須先勝得我手中之劍。」岳靈珊不語,只聽林平之道:「等我眼睛好了之後,林平之雄霸天下,甚麼岳不群、令狐沖,甚麼方證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她本來對林平之遭際不幸,頗有側然之意。待得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聽他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又聽得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也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

  岳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於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岳靈珊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了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那便不必殺我滅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是稀奇。」林平之道:「有甚麼稀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鬍子落了,大可用漆黏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這叫做欲蓋彌彰。」岳靈珊嘆了口氣,知他所料不錯,只是這樣一來,父親不免聲名掃地,但如設法阻止,看來這一著確是他保命全身極有效的計策,如因此而害了他性命,卻怎生是好?林平之道:「我就算跟睛盲了,心卻不盲。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絕不後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囑,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從此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都是欺世盜名之徒。」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取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有媽媽一人。」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爭執的,你怎麼知道?」林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親耳聽得清清楚楚的,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怎麼我沒聽到,你倒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與你說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二人搶了那袈裟去,而那二人又給令狐沖殺死,這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樣?」岳靈珊道:「沒有甚麼。」盈盈心想:「這位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的小子,這一輩子的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裏這麼久了,沖郎一定掛念。」側耳傾聽,卻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它是給你爹娘取了去。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是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爹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靈珊嘆道:「你真有毅力。」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原來岳不群在華山絕頂的住所,築於天聲峽畔,那天聲峽下臨萬丈深淵,乃是個幽極險極的所在。常人只道岳不群夫婦性愛清靜,得以潛心武學,其實岳不群心中另有打算。自華山一派分為劍宗氣宗,氣宗一支將劍宗同門屠戮殆盡,岳不群之師出任掌門,再將掌門之位傳入他的手中。岳不群常慮劍宗遺士前來偷襲報仇,因此居於這極險之處,自峰側到達天聲峽,只有一條羊腸小徑可通。換作旁人,原亦難近,只是林平之乃岳氏夫婦心中的乘龍快婿,華山弟子早已周知,任誰見到他上天聲峽去,都不會有絲毫疑心。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甚麼異狀。有一天晚上,聽得你媽媽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我,為什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

  「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有對我這樣說過話。師哥,你心中有甚麼解不開的事,不妨對我明言。我倆夫婦多年,你何以瞞我?』你爹:『有甚麼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冷禪竟意圖吞併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道:『我看還不止於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麼?』你媽道:『我說了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沖兒。』你爹說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交往,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又有甚麼冤枉的?』」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柔情。

  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他劍術突飛猛進,比你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媽道:『這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沒有拿辟邪劍譜。沖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絕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由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盈盈聽到這裏,心中說不出的喜歡,真盼當時便摟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謝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到大,華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你這麼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牆,你倒似好生後悔。』你媽道:『他犯了門規,你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叫了起來:『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第八十六回 無情無義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模倣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聽來,有如厲梟夜啼,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說道:『我自然知道,只因為這部劍譜,是你取了的。』你爹怒聲吼叫:『你——說——是——』但只說了幾個字,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沖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均是劍法之類。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然不見,其時沖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房中除了你我二人,並無別人進來。那件錄有劍譜的袈裟,可不是我拿的。』你爹幾次插口說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哥,我華山一派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的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併四派。華山一派在你手中,說甚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恆山、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鬥他一派,我看還是佔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夥兒轟轟烈烈的劇鬥一場,將性命送於嵩山,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的列祖列宗。』」盈盈聽到這裏心下暗讚:「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多了。」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說得很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那裏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他繼續說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種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於事全無補益,死了之後,未必就有臉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你媽半晌不語,嘆了口氣,才道:『你苦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甚麼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吧。』你爹爹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媽道:『我何必偷看這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氣餒。

  「你媽道:『你說話的聲音就全然變了,人人都可以看得出來,難道你自己不覺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你被窩裏總是落下了許多鬍鬚——』你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語音甚是驚佈。你媽道:『我早瞧見,一直不說。你黏的假鬚,能瞞過旁人,怎能瞞得過和你同處十餘年的師妹,又和你做了二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你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道:『沒有。』你爹問道:『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設法交給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沖洗刷明白。這路劍法,我今晚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是有損於人,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應了。要見他肯毀去劍譜,一切——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將劍譜立即毀去!』我一聽此言,大吃一驚,當時便想出聲阻止,這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關上。跟著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一抓,相差了丈許,沒能抓上。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拼命向外一勾,只覺得腳尖碰到袈裟,立即踢將回來,更是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好得緊吧。」岳靈珊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那件袈裟於他已然無用,反而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也很好。」她說了這句話,便不言語了。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也是難以明白。為甚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音甚是冷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續道:「你沒學過這路劍法,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台大戰,鬥到酣處,兩人使的全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在前三十六招,使的尚頭頭是道,三十六招之後,越來越是不對。每一招竟似要輸給你爹爹,總算他劍術根底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但始終脫不出辟邪劍法的範圍,終於給你爹爹剌瞎了雙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並不希奇。辟邪劍法無敵於天下,原非嵩山劍法所能敵。他學會了辟邪劍法,面臨大敵之際,非使不可,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何處學來,何以又學得似是而非?」他說的最後起幾句話,顯是在潛心思索,說話遲疑不定。

  盈盈心想:「沒有甚麼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管教你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她正欲悄悄退開,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盈盈生怕令狐沖有失,急展輕功,趕到大車之旁,說道:「沖郎,有人來了!」

  令狐沖笑道:「你又在偷聽人家殺了雞餵狗,是不是?可聽了這麼久?」盈盈呸了一聲,想到剛才岳靈珊確是便要在這大車之中,要和林平之「做真正夫妻」不由得滿臉發燒,說道:「他們——他在說修習——修習辟邪劍法的事。」令狐沖道:「你說話吞吞吐吐,一定另有古怪,快上車來,說給我聽。」盈盈道:「不上來!好沒正經。」令狐沖笑道:「怎麼好沒正經?」盈盈道:「不知道!」這時蹄聲更加近了,令狐沖道:「聽人數是青城派沒死完的弟子,果真是跟著報仇來啦!」

  令狐沖坐起身來,說道:「咱們慢慢過去,時候也差不多了。」盈盈道:「是。」她知道令狐沖對岳靈珊關心之極,既知敵人來襲,若不親眼見到她脫險,縱是瞬息的時刻也不能過。即令他受傷再重,也是非過去不可,任何勸阻均屬無用,何況任由他一人留在車中,自己出手救人,也不放心。當下扶著他跨下車來。

  令狐沖左足踏地,傷口覺痛,身子一側,碰了碰車轅。拉車的騾子一直悄無無息,大車一動,只道是趕牠行走,頭一昂,便欲嘶叫。盈盈快劍一揮,將騾頭一劍切斷,乾淨俐落之極。令狐沖輕聲讚道:「好!」他不是讚她劍法快捷,以她這等武功高明之人,快劍一揮,騾頭便落,原不希奇,難得的是當機立斷,竟不讓騾子發出半點聲息。至於以後如何拉車,如何趕路,那是另一回事了。

  令狐沖慢慢行了幾步,只聽得來人的蹄聲又近了些,當即加快步子。盈盈尋思:「他要搶在敵人頭裏,走得快了,不免牽動傷口。我若是伸手抱他負他,豈不羞人?」輕輕一笑,說道:「沖郎,可要得罪了。」不等令狐沖回答,右手抓住他背後腰帶,左手抓住他衣領,將他身子提了起來,展開輕功,從高梁叢中疾行而前。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好笑。心想自己堂堂一個恆山派掌門,被她這生如提嬰孩般抓在手裏,若是教人見了,當真顏面無存,但若非如此,只怕給青山派人眾先到,小師妹立遭凶險,她此舉顯然是深體自己心意。

  盈盈奔出數十步,來人馬蹄聲也近了許多。她探頭向高粱叢外一望,祇見黑暗之中,一列火把高舉,沿著大道馳來,說道:「這些人膽子不小,竟是燃了火把追人。」令狐沖道:「他們是拚死一擊,什麼都不顧了,啊喲不好!」盈盈也想起,說道:「青城派要放火燒車。」令狐沖道:「咱們上去截住了,不讓他過來。」盈盈道:「不用心急,要救兩個人,總還辦得到。」令狐沖知道盈盈武功了得,青城派中余滄海已死,餘下諸人殊不足道,當下也放寬了心。

  盈盈抓著令狐沖,走到離岳靈珊的大車十餘丈外停下,低聲道:「你安安穩穩的坐著別動。」

  祇聽得岳靈珊在車中說道:「敵人快到了,果然是青城派中的鼠輩。」林平之道:「你怎知道?」岳靈珊道:「他們欺我夫妻受傷,竟是人人手執火把追來,呸,肆無忌憚之極。」林平之道:「個個手執火把?」岳靈珊道:「正是。」林平之久經患難,心思縝密,可比岳靈珊機靈得多,忙道:「快下車,鼠輩要放火燒車!」岳靈珊一想不錯,道:「是!否則要這許多火把幹甚麼?」一躍下車,伸手握住林平之的手。林平之跟著也躍了下來。兩人走出數丈,伏在高梁叢中,與令狐沖、盈盈兩人所伏之處,祇相距數丈。令狐沖、盈盈雙手緊握了一握,再也不敢說話。

  蹄聲震耳,青城派眾人馳近大車,截住了去路,餘人將大車團團圍住。一人叫道:「林平之,你這狗賊,做烏龜公?怎地不伸出頭來?」眾人聽得車中靜寂無聲,有人道:「祇怕是下車逃走了。」祗見一個火把劃過黑暗,擲向大車。忽然間車中伸出一隻手來,接住了火把,反擲過來。青城眾人大轟,叫道:「狗賊在車裏!狗賊在車裏!」

  車中突然有人伸手出來,接住火把反擲,令狐沖和盈盈自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到這大車之中另有強援。岳靈珊卻更大吃一驚,她和林平之說了這許久話,全沒想到車中竟有旁人,眼見這人擲出火把,手勢極勁,武功顯是頗高。青城弟子擲出的火把共有八個,那人一一接住,一一還擲,雖然沒有傷人,餘下的青城弟子卻再也不敢投擲火把了,只是遠遠圍著大車,齊聲吶喊。有人叫道:「龜兒子不敢下車,多半也是受了傷。」火光下人人瞧得明白,那隻手乾枯焦黃,青筋突起,是老年人之手,絕非林平之或岳靈珊。

  眾人猶豫半晌,眼見車中並無動靜,各人這次趕來,乃是不顧性命的要為師報仇,義無反顧,雖見情勢有變,凶險大增,卻也決計不能退,突然間發一聲喊,二十餘人一湧而上,各挺長劍,向大車中插去。只聽得波的一聲響,一人從車頂躍出,手中長劍閃爍,竄在青城幸弟子之後,長劍揮動,兩名青城弟子登時倒地。只見這人身披黃衫,似是嵩山派的打扮,臉上卻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精光閃閃的一雙眼珠。這人身形甚長,出劍奇快,數招之下,又有兩名青城弟子中劍倒地。

  令狐沖和盈盈雙手一握,心中想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這人使的又是辟邪劍法。」但瞧他身形,絕不是岳不群。這世上除了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禪三人之外,居然還有第四人會使辟邪劍法,自是令人大為詫異。岳靈珊低聲道:「平弟,這人使的,似乎使是你的劍法。」林平之「咦」的一聲,問道:「他——他也會使我的劍法?你可沒看錯?」說話之間,青城派又有三人中劍,但令狐沖和盈盈都已瞧了出來,這人所使劍招雖是辟邪劍法,但進退之際,既與東方不敗相去甚遠,亦不及岳不群和林平之的神出鬼沒,只是他本身武功甚高,遠勝青城諸弟子,加上辟邪劍法的奇妙變化,以一敵眾,仍是大佔上風。岳靈珊道:「他劍法似乎和你相同,只是出手沒你快。」林平之吁了口氣,道:「出手不快,便不合我家劍法的精義。可是——可是,他是誰?為甚麼會使這劍法?」

  酣鬥聲中,青城弟子中又有一人被他長劍貫胸,那人大喝一聲,抽劍出來,將另一人攔腰斬為兩截。餘人心膽俱寒,向後退開。那人又是一聲呼喝,衝出兩步。青城弟子中突然有人「啊」的一聲叫,轉頭便奔,餘人洩了氣,一窩蜂的都走了。有的兩人一騎,有的不及乘馬,步行飛奔,剎那時走得不知去向。那人顯也頗為疲累。長劍拄地,緩緩喘氣。令狐沖和盈盈從他喘息之中,知道此人適才一場劇鬥,為時雖暫,卻已大耗內力,多半還是受了頗重的暗傷。

  這黃衫老人喘息半晌,提起長劍,緩緩插入劍鞘,說道:「林少俠、林夫人,在下奉嵩山左掌門之命,前來援手。」只聽他語音極低,嗓聲嘶啞,每一個字都是含糊不清,只是口中含物,又似舌頭少了一截,聲音從喉中發出。林平之道:「多謝閣下拔刀相助,不敢請教高姓大名。」一面說,一面和岳靈珊從高梁叢中走了出來。那人說道:「左掌門得悉少俠與夫人為奸人所算,受了重傷,命在下陪同兩位,覓地養傷,擔保令岳無法找到。」令狐沖、盈盈、林平之、岳靈珊均想:「左冷禪怎會知道?」這時地下有七八個火把仍在燃燒,火光躍動,明暗不定。

  林平之道:「閣下美意,在下甚是感激。養傷一節,在下自能料理,卻不敢煩勞尊駕了。」那老人道:「少俠雙目為塞北明駝毒液所傷,不但復明甚難,而且此人所使毒藥極為陰狠古怪,若不由左掌門親施刀圭藥石,只怕——只怕——哼,少俠的性命亦自難保。」林平之自中了木高峰的毒水後,雙目和臉上均是麻癢難當,恨不得伸指將自己眼珠挖了出來,以強大耐力,方始強行克制,知道此人所言非虛,沉吟道:「在下和左掌門無親無故,左掌門如何這等眷愛?閣下若不明言,在下難以奉命?」

  那老人嘿嘿一笑,說道:「同仇敵愾,那便如同有親有故一般了。左掌門的雙目為岳不群所傷,閣下雙目受損,推尋源由,禍端也是從岳不群身上而起。岳不群既知少俠已修習辟邪劍法,少俠便是避到天涯海角,他也非追殺你不可。他此時身為五嶽派掌門,權勢薰天,少俠一人如何能與之相抗?何況——何況——嘿嘿,岳不群的親生愛女,便朝夕陪在少俠身畔,少俠便有通天本領,也難防床頭枕邊的暗算——」

  岳靈珊突然大聲道:「二師哥,果然是你!」她這一聲叫了出來,令狐沖全身登時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發覺是個相稔之人,聽岳靈珊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勞德諾。只是先前曾聽岳靈珊說道:「勞德諾已在福州為人所殺。」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岳靈珊先前所云的死訊並非事實。

  只聽那老者冷冷的道:「小丫頭倒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語音清晰,確是勞德諾。林平之道:「二師哥,你在福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師兄是你所殺的了?」勞德諾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岳靈珊大聲道:「他——他——林平之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了,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哥。哼,你做得好事,你殺了一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的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勞德諾道:「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我突然失蹤,豈不為岳不群所疑?只是林少俠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岳靈珊道:「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勞德諾冷冷的道:「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你的令尊大人。」岳靈珊叫道:「胡說!自己幹下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爹爹好端端地為什麼要砍平弟?」勞德諾道:「只因為那時候你爹爹已從令狐沖身上得到了辟邪劍譜。這劍譜是林家之物,岳不群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的平弟。林平之若是活在世上,你爹爹怎能夠修習辟邪劍譜?」

  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岳靈珊一時無語,在她內心,知道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林平之忽施暗算,總是不願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之後,說道:「我爹爹要害平弟,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林平之忽道:「這一劍,確是岳不群砍的,二師哥可沒說錯。」岳靈珊道:「你——你——你也這麼說?」

  林平之道:「岳不群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後,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岳不群,可是昏昏迷迷之中,聽到八師哥的聲音,他叫了聲:『師父!』八師哥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卻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岳靈珊驚道:「你說八師哥也——也——也是我爹爹殺的?」

  林平之道:「當然是啦!我只聽得八師哥叫了『師父』之後,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去,人事不省。」勞德諾道:「岳不群本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當下輕輕咳嗽了一聲。岳不群不敢逗留,立即回入屋中。林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救了你的性命。」

  岳靈珊道:「如果——如果我爹爹真要害你,以後——以後機會甚多,他怎地又不動手了?」林平之冷冷的道:「我此後步步提防,教他沒下手的機會。那倒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麼方便。」岳靈珊哭道:「原來——原來——你所以娶我,只是——只不過是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林平之不去理她,向勞德諾道:「勞兄,你幾時和左掌門結交上了?」勞德諾道:「左掌門是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林平之道:「原來你改投了嵩山派門下。」勞德諾道:「不是改投嵩山門下。我一向便是嵩山門下,只不過是奉了恩師之命,投入華山,用意是在查察岳不群的武功,以及華山派中的種種動靜。」

  令狐沖恍然大悟。這勞德諾帶藝投師,本門中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雲貴一帶旁門所傅,萬料不到竟是嵩山高弟。原來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棋子,那麼勞德諾殺陸大有,盜紫霞神功的秘譜,自是順理成章,再也沒有什麼希奇了。只是師父為人機密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林平之沉思片刻,說道:「原來如此,勞兄將紫霞神功和辟邪劍譜從華山門中帶到嵩山,使左掌門習到這路劍法,此功不小。」令狐沖和盈盈都是暗暗點頭,心道:「左冷禪和勞德諾所以會使辟邪劍法,原來由此。林平之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

  勞德諾道:「不瞞林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中了。這人陰險無比,咱們都中了他的毒計。」林平之道:「嘿,我明白了。勞兄盜去的辟邪劍譜,乃是假的,是岳不群所偽造,所以左掌門和勞兄所使的辟邪劍法有些不大對頭。」勞德諾咬牙切齒,說道:「若非如此,封禪台上比劍,我恩師怎會輸在岳不群這惡賊手下?那——那劍譜上,漏記了許多主要的關鍵,以致劍法雖妙,修習內功的法門卻付缺如。」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修習這劍法的內功,也沒什麼好處。」他心下明白,岳不群取得袈裟後,錄成副本,卻略去了「引刀自宮,武林稱雄」等等修習內功的要訣,左冷禪和勞德諾所習的只是劍法,無相應的內功與之配合,自是威力大遜。

  勞德諾憤憤的道:「原來我混入華山門下,岳不群自始便即發覺,只是不動聲色,反觀我的作為,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一到生死決戰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嶽派掌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林平之嘆了口氣,道:「岳不群奸詐凶險,你我都墮入了他的彀中。」勞德諾道:「我恩師是個十分明白事理之人,雖然給我壞了大事,卻無一言一語責怪於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其心何安?我硬是拚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岳不群這奸賊為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激噴而出,顯得心中怨毒奇深。

  林平之嗯了一聲,暗自沉吟。勞德諾又道:「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嵩山西峰。這西峰之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岳不群與令狐沖害的。林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福州林家辟邪劍門的唯一傳人,自然便是辟邪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是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能夠冶愈,那是最好,否則和我恩師隱居在一起,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這番話說得林平之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目為毒液所染,早知復明無望,他所謂治愈云云,原不過是安慰的說法,大家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仇,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左冷禪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好,必然另有所圖,便道:「左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勞兄是否可以先加明示?」意思是說,你們的價錢,不妨便開了出來,看我是否能夠接納?

  勞德諾哈哈一笑,說道:「林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後精誠合作,自當坦然以告。我在岳不群那裏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師徒大上其當,心中有所不甘。我一路上見到林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木高峰,誅余滄海,青城小醜,望風披靡,顯是已得辟邪劍譜的真傳,愚兄好生佩服,抑且飽羨得緊——」林平之已明其意,說道:「勞兄之意,是要我將辟邪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貴師徒過目?」勞德諾道:「這是林兄弟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只是咱們歃血結盟,要合力撲殺岳不群。林兄弟雙目若然完好,年青力壯,自亦不懼於他。以今日局面,倘若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辟邪真劍,才有誅殺岳不群的指望,林兄弟莫怪。」

  林平之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何以自存。何況此刻自己若不答應,勞德諾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岳靈珊二人,還是將劍譜奪了去。心念一轉,便道:「左掌門和勞兄願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余滄海而起,但岳不群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岳不群之心,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辟邪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參閱。」

  勞德諾大喜,道:「林兄弟慷慨大量,我師徒得窺辟邪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後林兄弟便是我嵩山派永遠的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林平之道:「多謝了。在下和勞兄到得嵩山之後,立即便將劍譜真訣,源源本本的背了出來。」勞德諾道:「背了出來?」

  林平之道:「正是。勞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遠圖公錄於一件袈裟之上。這件袈裟給岳不群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後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岳不群發覺,將劍譜苦記背熱之後,立即將袈裟毀去。若是將袈裟藏在身上,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林的焉能活到今日?」

  岳靈珊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到他如此譏諷,不由得又哭了起來,泣道:「你——你——」勞德諾曾聽到他夫妻在車中對話,情知林平之所言非虛,便道:「如此甚好,咱們便同嵩山如何?」林平之道:「好。」勞德諾道:「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中撞上了岳不群,咱們可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略略側頭,問岳靈珊道:「小師妹,你是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岳靈珊收起了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髮出家,爹爹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林平之道:「你到恆山出家,正是得其所哉。」岳靈珊怒道:「林平之,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爹爹救你,你早已死在木高峰的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爹爹對你不起,我岳靈珊可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什麼意思?」林平之道:「什麼意思?我是要向左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是兇狠。

  突然之間,岳靈珊「啊」的一聲慘呼,顯是遭人加害。令狐沖和盈盈同時叫道:「不好!」從高梁叢中躍了出來。令狐沖大叫:「林平之,別害小師妹。」令狐沖易容改裝,黑夜之中,勞德諾原是認他不出,這一聲呼喝,勞德諾認得他的聲音,登時魂飛天外。他此刻最怕的,便是岳不群和令狐沖二人,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一躍上了一匹青城弟子騎來的馬匹,雙腿力挾,縱馬狂奔。令狐沖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不暇追敵,只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胸口插了一柄長劍,探她鼻息,已是奄奄一息。

  令狐沖大叫:「小師妹,小師妹。」岳靈珊道:「是——是大師哥麼?」令狐沖喜道:「是——是我。」伸手想去拔劍。盈盈急忙伸手一格,道:「拔不得。」令狐沖見那劍深半尺,顯是造成了致命之傷,這一拔出來,立即令她氣絕而死,眼見無救,心中大慟,哭了出來,叫道:「小——小師妹!」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陪在我身邊,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嗎?」令狐沖咬牙切齒,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岳靈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見,你要殺他,他不能抵擋。我——我——我要到媽媽那裏去。」令狐沖道:「好,我送你去見師娘。」盈盈耳聽她說話聲音越來越微。命在頃刻,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對你不起。我——我——我就要死了。」令狐沖垂淚道:「你不會死的,咱們能設法治好你。」岳靈珊道:「我——我這裏痛——痛得很。大師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萬要答應我。」令狐沖握住她左手,道:「你說,你說,我一定答應。」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你——不肯答應的——而且——而且也太委屈了你——」聲音越來越低,呼吸也越是微弱。

  令狐沖道:「我一定答應的,你說好了。」岳靈珊道:「你說什麼?」令狐沖道:「我一定答應的,你要我辦什麼事,一定給你辦到。」岳靈姍道:「大師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憐——你知道麼?」令狐沖道:「是,我知道。」岳靈珊道:「他在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師哥——我死了之後,請你盡力照顧他,別——別讓人欺侮了他——」

  令狐沖一怔,料想不到林平之竟下毒手殺妻,岳靈珊命在垂危,還是不能忘情於他。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將他千刀萬剮,日後要饒了他性命,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能答應她去盡力照顧這負心的惡賊?

  岳靈珊緩緩的道:「大師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殺我——他怕我爹爹——要投靠左冷禪,只好——只好剌我一劍——」

  令狐沖怒道:「這等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惡賊,你——你還念著他?」岳靈珊道:「他——他不會存心殺我的,只不過——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大師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顧他——」這時月光斜照,映在她的臉上,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一對眸子全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殷紅如胭脂,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餘年中,和這個小師妹在華山各處小峰峽谷中攜手共遊,有時她要自己做什麼事,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不論這些多麼艱難,多麼違反自己的心願,可從來沒拒卻她過一次。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再也沒機會向令狐沖要求什麼,這是最後一次的求懇,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霎時之間,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湧,明知只要一答應,今後不但受累無窮,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怨的神色和語氣,當即點頭道:「是了,我答應便是,你放心好了。」盈盈在旁聽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你怎可答應?」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道:「大師哥,多——多謝你——我——我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發出光采,嘴角邊露出微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心想:「能見到她這般開心,就算是天下最大最重的艱難困苦,也值得為她抵受。」

  忽然之間,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聽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採茶去」的曲調,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便是為了聽到她口唱這山歌。她這時又唱了起來,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她聲音越來越低,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終於手掌一張,慢慢閉上了眼睛,山歌止歇,也停住了呼吸。

  令狐沖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伸出雙手,將岳靈珊的身子抽了起來,輕輕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別怕,我抱你到你媽媽那裏去,沒有人再欺侮你了。」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顯是傷口破裂,鮮血不住滲出,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但當此情景,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屍身,昏昏沉沉的邁出了十餘步,口中只是說:「別怕,別怕!我抱你去見師娘。」突然間雙膝一軟,撲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迷糊之中,耳際聽到幾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聲,心中登時為之一爽,跟著琴聲宛轉往復,只覺得這曲調甚是熟習,聽著更是說不出的受用。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量,連眼皮也不想睜開,只盼永遠永遠聽這琴聲不斷。這琴聲果然是絕不停歇的響了下去,聽得一會,令狐沖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待得二次醒轉,耳中聽得的仍是這清幽的鳴琴之聲,鼻中更聞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睜開眼來,觸眼盡是花朵,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堆滿在眼前,心想:「這是什麼地方?」聽得琴聲幾個轉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側過頭來,見到盈盈的背影,坐在地下,正自撫琴。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似乎是在一個山洞之中,陽光從洞口射進來,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

  令狐沖想要坐起身,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作聲。琴聲曳然而止,盈盈回過頭來,滿臉都是喜色。她慢慢走到令狐沖身畔坐下,凝望著他,臉上愛憐橫溢。剎那之間,令狐沖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他知道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之中,心下突然又是一陣難過,但逐漸逐漸,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兩人脈脈相對,良久無語。

  令狐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忽然間從花香之中,聞到一些烤肉的香氣。盈盈拿起一根樹枝,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沖哈哈大笑了起來。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兩次吃蛙,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沖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珊姑娘便葬在那裏。」令狐沖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有各人的冤孽。」令狐沖心下暗感歉仄,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盈盈道:「我自然不怪。如果你真是個浮滑少年,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她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珊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找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時,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第八十七回 恩盡義絕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到山洞之外,只見那墳雖以亂石所堆成,卻砌得甚是整齊,殊非草草,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只見墳前豎了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令狐沖又是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什麼夫妻。」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乃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乃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裏住一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一個人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說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烤蛙摘果,倒也清淨自在。令狐沖所受的只是外傷,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兼之內功深厚,養了二十餘日,傷勢也痊癒了七八成,盈盈每日教他奏琴,令狐沖本極聰明,潛心練習,進境也是甚速。這日清晨起來,只見岳靈珊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

  令狐沖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忽聽得背後傳來幾聲清幽的簫聲,他回過頭來,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持簫,正自吹奏,所奏的便是「清心普善咒」,他走將過去,見那蕭乃是根新竹,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穿孔調律,製成了這枝洞簫。他聽了幾聲,當即搬過瑤琴,盤膝坐在山洞之口,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漸漸的潛心曲中,更無雜念,一曲既罷,只覺精神大爽。兩人相對一笑,同時站起身來。令狐沖知道盈盈這幾日來盡心竭力,要自己節哀養傷,感激之情,又深了一層。

  盈盈道:「這曲『清心普善咒』你已練得熟了,從今日起,咱們來練那『笑傲江湖之曲』如何?」令狐沖道:「這曲如此難奏,不知什麼時候才跟得上你。」盈盈微笑道:「這曲曲旨深奧,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這曲子有一個特異之處,何以如此,難以索解,只若是二人同奏,互相啟發,比之一人獨自摸索,進步一定要快得多。」令狐沖拍手道:「是了,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與魔——與朝陽神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琴簫之聲共起鳴響,確是動聽無比。這一首曲子,據劉師叔說,原是為琴蕭合奏而作的。」盈盈道:「你撫琴,我吹蕭,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將下去。」令狐沖微笑道:「只可惜這是簫,不是瑟,琴瑟和諧,我就好了。」盈盈臉上一紅,道:「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只道是轉性了,卻原來還是一般。」令狐沖做個鬼臉,知道盈盈性子最是靦腆,雖然荒山空谷,孤男寡女相對,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再說句笑話,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的琴簫之譜,靜心聽她解釋,學著奏了起來。

  撫琴鼓瑟之道原非易事,但一來令狐沖秉性聰明,二來有師指點,三來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此後每逢閒日,便即習練,時日既久,自有進境。此後十餘日中,兩人耳鬚廝磨,合奏琴簫,這青松環繞的翠谷,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將江湖上的刀光血影,漸漸都淡忘了。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再也不被捲入武林中鬥毆仇殺之中,那可比甚麼都快活了。

  可是世間之事,豈能盡如人意?這一日午後,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忽覺心煩意亂,無法寧靜,接連奏錯了幾處,心中著急,指法更加亂了。盈盈道:「你累啦,休息一會兒再說。」令狐沖道:「累倒不累,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煩躁。我去摘些桃子來,晚上再練琴。」盈盈道:「好,可別走遠了。」

  令狐沖知道這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其時桃實已熟,當下分草拂樹,行出八九里,來到桃樹之下,輕輕一縱起時已摘了兩枚桃子,二次縱起時又摘了四枚。眼見桃子已然熟極,樹下已掉了不少,今日若不摘下,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在地下爛掉,當下一口氣摘了摘了百餘枚,心想:「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後,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數年之後,桃樹長成,翠谷中桃花燦爛,那可多美?」忽然間想起桃谷六仙來:「這山谷四周種滿了桃樹,豈不成為桃谷?我和盈盈豈不是變成桃谷二仙?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那不是小桃谷六仙?」

  又想:「那小桃谷六仙若是便如那大桃谷六仙一般,說話纏夾不清,豈不糟糕?」想到這裏,正欲縱聲大笑,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令狐沖這些日來勤練琴韻,內功大進,這一聲響其實是在百丈之外,他已聽得清清楚楚,立即伏低,心想:「老是吃烤蛙野果,嘴也膩了,聽這聲音多半是隻野獸,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思念未定,便聽得腳步聲響,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令狐沖吃了一驚:「這荒谷之中,如何有人,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便在此時,聽得一人說道:「你沒弄錯嗎?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令狐沖驚訝更甚:「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那是甚麼人?」只聽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史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他女兒突然在這一帶失蹤,各處市鎮碼頭,水陸兩道,都不見這小妞兒的縱跡,定然是躲在這一帶山谷中養傷。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令狐沖心中一酸,尋思:「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卻不知她已經死了。我和盈盈在這兒安渡日月,享那清閒之福,那面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尤其是師父師娘,怎能置之不理?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早就該尋到這裏了。」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倘若你所料不錯,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那聲音低沉之人道:「就算岳不群不來,咱們佈置好了之後,也能引他過來。」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道:「此計大妙,薛兄弟,瞧你不出,倒還是智多星呢。」那姓薛的笑道:「葛長老說得好。薛沖蒙你老人家提拔,你老人家有什麼差遣,自當盡心竭力,報答你老的恩典。」令狐沖這才恍然:「原來是朝陽神教的。那是盈盈的手下了。今日師父武功大進,他們人數再多,也絕不是師父的敵手。最好他們走得遠遠地,自己打自己的,別來搔擾我和盈盈。」又想:「師父精明機警,武林中無人能及,憑你們這點能耐,想要誘我師父上當,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

  忽聽得遠處有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那薛沖道:「杜長老他們也到了。」葛長老也是拍拍拍的擊了三下。但聽得腳步聲響,四個人快步奔來,其中二人腳步沉滯,顯是輕功甚低,奔到近處,令狐沖又聽了出來,這二人顯是抬著一件什麼物事。

  葛長老喜道:「杜老弟,抓到岳家那小妞兒了?功勞不小。」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岳家倒是岳家的,是大妞兒,可不是小妞兒。」葛長老「咦」了一聲,顯是驚喜交集,道:「怎——怎——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

  令狐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便欲撲出救人,但隨即記起身上沒有帶劍。他手無長劍,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心下暗暗著急,只聽那杜長老道:「可不是嗎?」葛長道:「岳夫人劍法了得,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啊,定是使了迷藥。」杜長老笑道:「這婆娘失魂落魄,來到客店之中,想也不想,倒了一碗茶便喝。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起,卻原來是草包一個。」令狐沖心下惱怒,暗道:「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數十天遍尋不獲,自然是心神不定,這是愛女心切,那裏是草包一個?你們辱我師娘,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尋思:「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沒有劍,是刀也行。」只聽那葛長老道:「咱們既將岳不群的婆娘拿到在手,事情就大大的好辦了。杜兄弟,眼下之計,是如何將那岳不群引來。」杜長老道:「引來之後,卻又如何?」

  葛長老微一躊躇,道:「咱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逼他棄劍投降。那岳不群夫妻情深,決計不敢反抗。」杜長老道:「葛兄之言有理,怕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夫妻間情不深,義不重,那可有些棘手。」葛長老道:「這個——這個——薛沖薛兄弟,你看如何?」薛沖道:「在兩位長老之前,原輪不上小人說話——」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這三下擊掌傳聲及遠,顯然擊掌之人內功著實不淺。杜長老道:「包長老到了。」便在頃刻之間,兩個人自西首如飛而至,行動快極。葛長道:「莫老也到了。」令狐沖暗暗叫苦:「瞧這二人來勢,比之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我只教有兵刃在手,原亦不懼,赤手空拳,那可為難。」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包莫二兄也到了,當真再好不過。」萬長老又道:「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拿了岳不群的婆娘。」一名老者喜道:「妙極,妙極!兩位辛苦了。」葛長老道:「那是杜兄弟的功勞。」那老者道:「大家奉教主之命出來辦事,不論是誰的功勞,都是託教主之洪福。」葛長老道:「正是,全仗教主指揮得當。」令狐沖聽那葛長老的聲音有些耳熟,心想:「莫非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他運起內功可以聽到各人說話,只是相距頗遠,卻不敢探頭查看。他知道四位長老都是魔教中的高手,自己稍一動彈,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

  葛長老道:「包莫二兄,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怎生誘得岳不群到來,擒他到黑木崖去。」另一名長老道:「你們想到了什麼計較?」令狐沖聽他話聲之中頗帶威嚴,自是包長老了,這人的聲音聽來也熟,多半也是見過面的。萬長老道:「我們一時還沒想到什麼良策,包莫二兄到來,定有妙計。」包長老哼了一聲。莫長老道:「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岳不群以精妙劍法,剌瞎左冷禪雙目,威震嵩山,五嶽劍派之中,再無人敢上台向他挑戰。聽說這位君子劍已得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直是非同小可,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可不能小覷了他。」杜長老道:「正是。咱們四人合力齊上,雖然未必便輸於他,卻也無必勝之算。」莫長老道:「包兄,你胸中想已算定,便請說出來如何?」

  包長老道:「我雖已想到一計,但平平無奇,只怕三位見笑了。」莫葛杜三長老齊道:「包兄是本教智囊,想的計策,定是好的。」包長老道:「這條計策,其實是個笨法子。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上面舖了樹枝青草,不露絲毫痕跡,然後點了這婆娘的要穴,將她放在坑邊,再引岳不群到來。他見妻子倒地,自必上前相救,咕冬——撲通——喲喲不好——」他一面說一面打手勢,三名長老、薛沖、及其他三名教眾,都哈哈大笑來。

  莫長老笑道:「包兄此計大妙,咱們自當埋伏在旁,不等岳不群跌下陷坑,四件兵刃立即封住坑口,不讓他有機會上躍。否則這人武功高強,怕他沒跌入陷坑底,便躍了上來。」包長老沉吟道:「可是中間尚有難處。」

  莫長老道:「什麼難處?啊,是了,包兄怕這岳不群劍法詭異,跌入陷阱之後,咱們仍是封他不住?」包長老道:「莫兄料得甚是。這次教主派咱們辦事,所對付的是個合併了五嶽劍派的高手。生死成敗,實所難料。咱們若得為教主殉身,原是十分榮耀之事,只不過損了神威與教主的威名。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以我之見,咱們還須在陷阱之中,加上些物事。」杜長老道:「包老之言,大合我心。這『百花消魂散』,兄弟身邊帶得不少,大可盡數撤在陷阱上的樹枝草葉之中。那岳不群一入陷阱,立時會深深吸一口氣——」四人說到這裏,又都大聲笑了起來。包長老道:「事不宜遲,便須動手。這陷阱卻設在何處最好?」葛長老道:「自此向西三里,一邊是參天峭壁,一邊是下臨深淵,唯有一條小道可行,岳不群不來則已,否則定要經過這條小道。」包長老道:「甚好,大家過去瞧瞧。」說著拔足便行,餘人都隨後跟去。

  令狐沖心道:「他們挖掘陷阱,非一時三刻所能辦妥,我得趕快去通知盈盈,取了長劍,再來教師娘不遲。」待魔教眾人走遠,悄悄循原路回去,行出數里,忽聽得嗒嗒嗒的掘地之聲,心想:「怎麼他們是在此處掘地?」藏身樹後,探頭一張,果見四名魔教的教眾在弓身掘地,此刻相距近了,見到一人的側面,心下微微一凜:「原來這人便是當年在杭州孤山梅莊中見的鮑大楚。什麼包長老不長老,卻是鮑長老。那日任我行在西湖脫困,第一個收服的魔教長老,便是這鮑大楚。」令狐沖見過此人以一掌制服黃鍾公,知他身具極高的武功。岳不群出任五嶽派掌門,擺明了要和魔教為難,魔教自是不能坐視,任我行派這鮑大楚出來對付岳不群,卻也是適當的人選。眼見這四人用以掘地的仍是一對鐵戟,一對鋼斧。那是兩件戰陣用的兵刃,以之掘地,極不合適,自是各人出來只預備與人過招交手,沒帶鐵鏟、鋤頭之類的物品。四個人以鐵戟鋼斧斫鬆了土,便用手扒土,抄了出來,如此挖掘,甚是不便,總算四人武功均高,掌力不弱,以手掌代替鐵鏟,挖掘起來也是十分快捷。這些人在此掘土,阻住了令狐沖的去路,他想:「他們明明說要那邊峭壁旁挖掘陷阱,何以改在此處?」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峭壁旁都是岩石,一時三刻之際,那能挖出一個陷阱來?這葛長老是個無智之人,隨口瞎說。」但這麼一來,卻令他無法回去取劍了。

  忽聽葛長老笑道:「岳不群年紀已經不小,娶的老婆居然還是這般年輕貌美。」杜長老笑道:「你說她年紀輕嗎?我瞧早四十出頭啦。葛兄若是有興,待拿住了岳不群,稟明教主,便要了這婆娘如?」葛長老笑道:「要了這婆娘,那可不敢,拿來玩玩,倒是不妨。」

  令狐沖大怒,心道:「你們這群無恥狗賊,膽敢辱我師娘,待會一個個教你們不得好死。」只聽葛長老笑得甚是猥褻,忍不住探頭張望,只見這葛長老伸出手來,在岳夫人臉頰上擰了一把。岳夫人被點要穴,無法反抗,一聲也不能出,魔教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杜長老笑道:「葛兄這般猴急,你有沒膽子就在這裏玩了這個婆娘?」令狐沖怒不可遏,立時便欲衝出,不管自己手中無劍,要和這些魔教奸人拼個死活。

  只聽萬長老淫笑道:「玩這婆娘,有甚不敢,但若壞了教主大事,老葛便有一百個腦袋不夠砍。」鮑大楚冷冷的道:「如此最好。葛兄弟、杜兄弟,你兩位輕功好,便去引那岳不群到來,預計再過一個時辰,這裏一切便可佈置就緒。」葛杜二長老齊聲應道:「是!」縱身向北而去。

  二人去後,空谷之中便聽得挖地之聲,偶爾莫長老指揮幾句。令狐沖躲在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透,心想:「我這麼久沒回,盈盈定然掛念。她若是循聲尋來,自會救我師娘。這些魔教中的長老,見到任大小姐到來,何敢違抗?衝著任教主、向大哥、和盈盈的面子,我能不與魔教人眾動手自是再好不過。」想到此處,反覺越是久等越好,那好色的葛長老既已離去,師娘也無受辱之虞。

  耳聽得眾人掘好陷阱,在陷阱放入柴草,又撒了迷魂毒藥,再在上邊蓋以亂草,鮑大楚等六人分別躲入了陷阱旁的草叢之中,靜候岳不群到來。令狐沖看準了身旁一塊大石,打定了主意:「一等師父過來,若有跌入陷阱之危,我當將此大石投於陷阱上的柴草,師父一見,自然不會上當。」其時已是初夏,幽谷中蟬聲此起彼和,偶有啼鳥飛鳴樹巔,此外更無別般聲音。令狐沖和鮑大楚等都側耳傾聽岳不群和葛杜二長老的腳步之聲。

  過去良久,忽聽得遠處「啊」的一聲叫,乃是女子聲音,令狐沖聽得明白,正是盈盈的叫聲,心道:「盈盈發見了外人到來,不知見的是我師父,還是葛杜二長老?」跟著聽得腳步聲響,一前一後,奔近前來,聽得盈盈不住叫喚:「沖郎,沖郎,你師父要殺你,千萬不可出來。」令狐沖大吃一驚:「師父為什麼要殺我?」只聽盈盈又叫:「沖郎快走,你師父要殺你。」她全力呼喚,顯是要令狐沖聞聲遠走。叫喚聲中,只見盈盈頭髮散亂,手中提著一柄長劍,快步奔來,岳不群空著雙手,在後追趕。

  眼見盈盈再奔出十餘步,便會踏入陷阱,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均是十分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間,岳不群電閃而出,左手拿住了盈盈後心,右手已抓住她雙手手腕,將她雙臂反在背後,盈盈登時動彈不得,手一鬆,長劍掉在地下。岳不群這一手出手極快,令狐沖和鮑大楚等固是不及救援,盈盈本來武功也是極高,竟無閃避抗拒之能,一招間便給他擒住。

  令狐沖大驚,險些叫出來聲來。盈盈仍在叫喚:「沖郎快走,你師父要殺你!」令狐沖熱淚湧入眼眶,心想:「她只顧念我的危險,全不念及自己。」

  岳不群左手一鬆,隨即伸指在盈盈背上點了幾點,封了她的穴道,讓她委頓在地,便在此時,一眼見到岳夫人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他也不動聲色,四下察看,不見異狀,他為人機警之極,眼見妻子橫臥於地,四周定然隱伏危機,卻不走近察看,淡淡的道:「任大小姐,令狐沖這惡賊殺我愛女,你也有一份嗎?」令狐沖又是大吃一驚,心道:「師父說我殺了師妹,這話從何說起?」只聽盈盈道:「你女兒是林平之殺的,跟令狐沖有甚麼相干?你口口聲聲說令狐沖殺你愛女,當真是冤枉好人。」岳不群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女婿,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新婚燕爾,何等恩愛,豈有殺妻之理?」

  盈盈道:「林平之投靠嵩山派,為了取信於左冷禪,表明確是與你勢不兩立,所以將你女兒殺了。」岳不群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這話全是胡說八道。嵩山派?這世上那裏還有嵩山派?嵩山一派早已併入五嶽派之中,武林之中,嵩山派已然除名,林平之如何去投靠嵩山派?再說,左冷禪是我屬下,林平之又不是不知,他不追隨身為五嶽派掌門的岳父,卻去投靠一個瞎了雙眼,自身難保的左冷禪,天下再蠢的蠢人,也不會幹這種事。」盈盈道:「你不相信,那也由得你。你找了林平之,問他自己好了。」

  岳不群的聲音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沖,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沖對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沖隱瞞,顯是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一聲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身為朝陽神教教主,我對你原來不會難為你,但為了逼迫令狐沖出來,說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小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腳。令狐沖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我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犬不留。」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腰間劍鞘之中,慢慢抽出劍來。

  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衝了出來,叫道:「師父,令狐沖在這裏。」盈盈啊了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令狐沖搖了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沖目中含淚,雙膝跪地,說道:「皇天在上,令狐沖對岳姑娘回來敬重,絕不敢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沖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盈盈大急,叫道:「沖郎,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岳不群臉上突然現出一股陰森森的殺氣,轉向盈盈,道:「你說這話,是何意思?」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自——己搞得半死半活,早如鬼怪一般。沖郎,你記得東方不敗麼?他們是瘋子,你別當他們是常人。」她一心只盼令狐沖趕快逃走,明知如此說話,岳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卻也顧不得了。岳不群冷冷的問道:「你這些怪話,是從何處聽來?」盈盈道:「是林平之親口說的,你偷盜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麼?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其時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撿了去,所以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殺得木高峰余滄海?他怎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怎樣練成的。沖郎,你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她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沖卻沒有聽到,是以忙不迭的提醒令狐沖,要他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什麼武林中的宗師掌門,只不過是個失卻常性的怪人而已,與瘋子豈可講什麼恩義交情?

  岳不群眼中殺氣大盛,說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是容你不得了,你死了之後,可不要怪我。」盈盈叫道:「沖郎,快走,快走!」令狐沖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

  眼見岳不群長劍提起,作勢便欲剌出,令狐沖大叫道:「要殺人便殺我,休得傷她。」岳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麼?拾起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沖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聲道:「時至今日,你還裝腔作勢幹什麼?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岡上,你勾結一般旁門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決意殺你,隱忍至今,乃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礙著我的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在你這淫賊之手。」令狐沖道:「我沒有——我沒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若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絕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沖眼見勢危,左手拾了一塊石子,便往岳不群胸上投去,著地一滾,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長劍,一劍刺向岳不群的右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剌向令狐沖,他便束手就戮,並不招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盛怒之下,不及細思,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沖卻是說什麼也不能袖手。他見到岳不群腋下是個極大的破綻,那是攻其所不得不救。岳不群橫劍一擋,令狐沖急攻三劍,已是拼命的打法,岳不群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要知令狐沖學得獨孤九劍之後,又因種種機緣而體內積聚了數大高手的內力,這些內力在劍招上發揮了出來,只震得岳不群手臂隱隱發麻。

  令狐沖將對手一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光一閃,岳不群一劍已然刺到。令狐沖見過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劍法,知道對方一劍剌出,劍招中雖有破綻,但來劍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乘隙反擊,自身早已中劍,當下一劍反挑,疾剌岳不群的小腹。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將令狐沖自幼撫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沖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剌到底,已然取了令狐沖的性命。令狐沖用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心中念念不忘師門恩義,絕不會真的一劍剌入師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沖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若是敗在師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是以奮力酣鬥。拆到數十招後,岳不群變招繁複,令狐沖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要知獨孤九劍,敵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的囚室之中,他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任我行的劍招如何騰挪變化,他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數隨時衍生出來,或攻或守,曲盡其妙。

  此番接戰,令狐沖已學得吸星大法,內力神功,比之當日湖底論劍,又已大進。岳不群所學的辟邪劍法劍招雖然怪異,但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沖練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鬥到一百五六十招後,令狐沖出劍已不思索,實則以岳不群劍招之快,令狐沖亦已無思索之餘地。林家的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數十著變化,一經推廣,變化繁複之極。若是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其手足,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式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應接。敵招若只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在岳不群眼中看來,只覺對方劍法之繁,更是遠勝自己,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一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下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勝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心下一焦急,劍招出得更加狠了。可是高手相鬥,最講究的是氣定神閒,心中不滯一物,他慮意一生,劍招便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長劍的威力便即大減。令狐沖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

  他獨孤九劍的要旨,是在看清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必有破綻,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確是仍有破綻可尋,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那破綻已然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擣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沖、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此後見到這劍法,是岳不群與左冷禪相鬥,其後是林平之與木高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難題,無法解答,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待其露出破綻,這破綻立即逝去,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岳不群鬥到將近二百招時,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破綻。岳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之變化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數招之後,岳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複使出。令狐沖心想:「他這辟邪劍法雖有破綻,極快之下,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露了出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

  須知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若是還不能克敵制勝,那麼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華山劍法令狐沖都是學過的,其餘劍法明知不能取勝,要打倒令狐沖,非使辟邪劍法不可。他數招重複,令狐沖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露出微笑,卻是暗暗吃了一驚:「這小賊為什麼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沖身子亂轉,劍招猶如狂風驟雨一般,竟是越來越快。盈盈躺在地下,連岳不群的身影也瞧不清楚,只看得胸口煩惡,便如暈船一般,只欲作嘔。

  又鬥得十餘招後,只見岳不群左手前指,右手向後一縮,令狐沖知道他那一招要第三次使出。其時久鬥之下,令狐沖新傷初愈,已感神困力倦,情知局勢凶險無比,在岳不群這如雷靂,如電閃的快招攻擊之下,只要稍有疏虞,自己固是送了性命,更令盈盈大受荼毒,是以一見他這一招又將使出,立即長劍一送,看準了對方右腋之上,斜斜剌將過去,方位所指,正是岳不群這一招破綻所在。

  原來辟邪劍法劍招太快,令狐沖雖是看清楚了對方每一招破綻之所在,總是趕不上乘虛攻擊,其後悟到了其間的訣竅,一見岳不群這一招第三次再使,不待他這一招使出,自己一劍便朝他腋下剌去。兩招劍招同時發出,正是料敵機先,制敵之虛的意思。岳不群這一招雖快,只因令狐沖一劍搶在頭裏,因此辟邪劍法尚未變招,對方劍招已剌到腋上,岳不群一聲尖叫,聲音中充滿了又驚又怒,又是絕望之意。

  令狐沖劍尖剌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鬥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說道:「勝敗已分,咱們快救了師娘,這就——這就分手了吧!」岳不群臉如死灰,道:「好!」令狐沖拋下長劍,回頭去看盈盈,突然之間,岳不群一聲大喝,長劍使如一條毒蛇般彈了起來,直剌令狐沖左腰,這一劍部位甚是惡毒,令狐沖驚駭之下,忙伸手去拾長劍,那裏還來得及,噗的一聲,一劍已插入他後腰。

  岳不群大喜,拔出劍來,跟著又是一劍斬下,令狐沖急忙就地一滾,滾開數尺。岳不群搶上來又是一劍,令狐沖又是一滾,噹的一聲,一劍砍在地下,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岳不群提起長劍,一聲獰笑,將劍高高舉起,踏上一步,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沖腦袋砍落。他大吃一驚,慌忙吸一口氣,右足著地,待欲縱起,剎那間天旋地轉,已是人事不知,騰的一聲,重重落入陷阱之中。

  令狐沖死裏逃生,左手按著後腰的傷口,掙扎著坐了起來。只聽得草中有數人同時叫道:「大小姐!聖姑!」幾個人奔了出來,正是鮑大楚、莫長老等六人。令狐沖勉力走到盈盈身邊,問道:「他——他封了你那幾處穴道?」盈盈道:「你——你——你不礙——不礙事麼?」她驚駭之下,說話顫抖,難以自己,只聽到牙關相擊,格格作聲。令狐沖道:「死不了,別——別怕。」盈盈大聲道:「將這惡賊斬了!」鮑大楚應道:「是!」令狐沖忙道:「別傷他性命!」盈盈見他情急,道:「好,快——快擒住他。」

  她不知陷阱中已佈有蒙藥,只怕岳不群又再縱上,各人不是他的對手。鮑大楚道:「遵命!」他不敢說這陷阱自己所掘,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所困之時,各人貪生怕死,竟不敢出來相救,此事追究起來,勢將擔當老大干係。他屏住呼吸,倒轉刀柄,在岳不群頭上重重一擊,就算他未為蒙藥所迷,這一擊也當使他昏迷半天,這才伸手掀住岳不群的後領,將他提了起來,出手如風,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又取出繩索,將他手足緊緊綁縛。蒙藥、擊打、點穴、綑縛,連加了四道束縛,岳不群本領再大,也是難以逃脫了。令狐沖和盈盈凝眸相對,如在夢寐。

  隔了好久,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伸過手去,摟住了她,這番死裏逃生,只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慢慢問明了她被封穴的所在,替她推穴解開,一眼瞥見師娘仍是躺在地上,叫聲「啊喲!」忙過去扶起,解開她的穴道,叫道:「師娘,多有得罪。」

  適才一切情形,岳夫人都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裏,她深知令狐沖的為人,對岳靈珊自來敬愛有加,便當她是天上神仙一般,絕不敢有絲毫得罪,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若說為她捨命,倒是毫不希奇,至於逼姦不遂,將之殺害,簡直是荒謬絕倫。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豈能更有異動。

  他出劍制住丈夫,忍手不殺,而丈夫卻對他忽施毒手,行逕卑鄙,縱是左道旁門之士,亦不屑為,堂堂五嶽派掌門,竟然出此手段,當真令人齒冷,剎那之間,只覺心灰意冷,淡淡的問令狐沖道:「沖兒,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

  令狐沖心中一震,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弟子——我——我——」岳夫人道:「他不當你是弟子,我卻仍舊當你是弟子。如果你願意,我仍然是你師娘。」令狐沖心中感激,拜伏在地,叫道:「師娘!師娘!」岳夫人撫摸他的頭髮,眼淚也流了下來,緩緩的道:「那麼這位任大小姐也說得不錯,林平之學了辟邪劍法,去投靠左冷禪,所以害死了珊兒。」令狐沖道:「正是。」岳夫人道:「你轉過身來,我看看你的傷口。」令狐沖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說道:「恆山派的傷藥,你還有麼?」令狐沖道:「有的。」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交給岳夫人。岳夫人揩拭傷口血跡,敷上傷藥。從懷出取出一條潔白的手絹,按在他的傷口之上,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替他包紮好了。令狐沖向來當岳夫人是母親,見她卻此對待自己,心下大慰,劍傷雖重,竟也忘了疼痛。

发表于 2007-2-14 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回 重返恆山

  岳夫人道:「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這件事自然是你去辦了。」令狐沖道:「小師妹——小師妹——臨終之時,要孩兒照料林平之,孩兒已答應了她,這件事——這件事可為難得緊。」岳夫人長長嘆了口氣,道:「冤孽!冤孽!」又道:「沖兒,你以後對人,不可心地太好了!」令狐沖道:「是!」突然覺得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回過頭來,只見岳夫人臉色灰白,吃了一驚,叫道:「師娘,師娘!」站起身來,扶住岳夫人時,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對準心臟剌入,已然氣絕斃命。令狐沖驚得呆了,張嘴欲叫,卻是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盈盈也是驚駭無已,畢竟她對岳夫人並無多大情誼,只是驚訝悼惜,並不如何傷心,當即扶住了令狐沖。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哭出聲來。

  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遭際大故,定有許多情話要說,不敢在旁打擾,提起了岳不群,和莫長老等遠遠退了開去。令狐沖道:「他——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盈盈道:「你還叫他師父?」令狐沖道:「叫順了。師娘為什麼要自盡?她為——為什麼要自殺?」盈盈恨恨的道:「自然是為了岳不群這奸人了。嫁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丈夫,若不殺他,只好自殺。咱們快殺了岳不群,給你師娘報仇。」令狐沖躊躇道:「你說要殺了他?他終究曾經是我師父。」

  盈盈道:「他雖是你師父,曾於你有養育之恩,但他數度意欲害你,恩仇之際,已是一筆勾銷,你師娘對你的恩義,你卻未報。你師娘難道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嗎?」令狐沖嘆了口氣,淒然道:「師娘的大恩,那是終身難報的了。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我總是不能殺他。」盈盈道:「沒有人要你動手。鮑大楚!」她提高嗓子,叫了一聲。

  鮑大楚大聲答應:「是,大小姐。」和莫長老等過來。盈盈道:「是我爹爹差你們出來辦事的嗎?」鮑大楚垂手道:「是,教主令旨,命屬下同葛、杜、莫三位長老,帶領十名兄弟,設法捉拿岳不群回壇。」盈盈道:「葛杜二人呢?」鮑大楚道:「他們於兩個多時辰之前,出去誘引岳不群到來,至今未見,只怕只怕——」盈盈道:「你搜一搜岳不群身上。」鮑大楚應道:「是!」過去搜檢。

  只見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又有一本薄薄的冊子,十幾兩金銀,另有兩塊銅牌。鮑大楚聲音憤激,道:「啟稟大小姐,葛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說著提起腳來,重重踢了岳不群一腳,喀的一聲響,踢斷了他一根臂骨。令狐沖大聲道:「不可傷他。」

  盈盈道:「拿些冷水來,澆醒了他。」薛沖取過腰間水壺,拔開壺塞,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過了一會,岳不群呻吟一聲,睜開眼來,只覺臂骨劇痛,又呻吟了一聲。盈盈道:「姓岳的,本教葛杜二長老,是你殺的。」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在手中拋了幾拋,錚錚有聲。

  岳不群眼見身入敵手,料知無倖,罵道:「是我殺的。魔教邪徒,人人得而誅之。」鮑大楚本欲再踢,但想令狐沖跟教主交情極深,又是大小姐未來的夫婿,他既說過「不可傷他」,便不敢違命。盈盈冷笑道:「你自負是正教掌門,可是幹出來的事,比我們朝陽神教教下邪惡百倍,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寧可自殺,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岳不群罵道:「小妖女胡說八道,我夫人明明是你害死的,卻說她是自殺。」

  盈盈道:「沖郎,你聽他說的話,可有多麼無恥。」令狐沖道:「盈盈,我想求你一件事。」盈盈道:「你要我放他,只怕是縱虎容易縳虎難。此人心計險惡,武功高強,日後再找上你,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令狐沖道:「今日放他,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他的劍法我已全盤了然於胸,他膽敢再找上來,我出手不容情,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

  盈盈明知令狐沖絕不容自己殺他,只要他此後不再顧念舊情,對岳不群也就不懼,道:「好,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鮑長毛、莫長老,你們到江湖之上,將咱們如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又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自殘肢體,不男不女,好教天下英雄,眾所知聞。」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岳不群臉如死灰,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

  盈盈道:「你心中恨我,難道我就怕了?」長劍幾揮,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素,走近身去,解開了他背上的一處穴道,右手手掌按在他的口上,左手在他後腦上一拍。岳不群口一張,只覺嘴中已多了一枚丸藥,同時覺得盈盈右手食指已堵住了自己的鼻孔,登時氣為之窒。

  盈盈替岳不群割斷綁縛,解開身上被封穴道之時,背向令狐沖,遮住他的眼光,以丸藥塞入岳不群口中,令狐沖也就沒有瞧見,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心下甚慰。岳不群鼻孔被塞,張嘴吸氣,盈盈手上勁力一送,登時將那枚丸藥順著氣流迸入他的腹中,將嘴湊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若將這丸吐了出來,我立使小重手,點斷你的三陰六脈。」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只嚇得魂不附體,料想這是魔教中最最厲害的「三尸腦神丹」,早就聽人說道,服了這丹藥後,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蟲,否則那尸蟲鑽入腦中,嚼食腦髓,痛楚用不必言,而且狂性大發,連瘋狗也有所不如。他又知魔教中確有一門小重手點斷三陰六脈的手法,受害者全身筋脈俱斷,便如是個沒有骨頭之人一般,成為一團軟肉,偏生又不斃命。饒是他足智多謀,臨危不亂,此刻落入人手,卻也是頭上汗出如漿,臉如土色。

  盈盈站直身子,說道:「沖郎,他們下手太重,這穴道點得很狠,餘下兩處穴道,稍待片刻再解,免得他難以抵受。」令狐沖道:「多謝你了。」盈盈嫣然一笑,心道:「我暗中做了手腳,雖是騙你,卻是為了你好。」過了一會,料知岳不群腹中丸藥漸化,已無法運功吐出,這才再替她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又在他耳邊低聲道:「每年端午節時之前,你上黑木崖來,我有解藥給你。」

  岳不群聽她如此說,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三尸腦神丹」了,不由得全身發抖,道:「這——這是三——三戶——」盈盈格格一笑,大聲道:「不錯,恭喜閣下。這種靈丹妙藥,製煉極為不易,我教下只身居高位,武功卓超的頭挑人物,才有資格服食,鮑長老,是不是?」鮑大楚躬身道:「謝教主的恩典,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屬下忠心不二,奉命唯謹,服了神丹後,教主信任有加,實有說不盡的好處。」令狐沖一驚,道:「你給我師——給他服了三片腦神丹?」盈盈笑道:「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什麼東西都吃,岳不群,以後你出力保護沖郎和我的性命,於你大為有益。」岳不群心下恨極,但想:「倘若這小妖女遭逢意外,給人害死,我——我可就慘了。甚至她性命還在,受了重傷,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我又到那裏去找她?」想到這裏,怕得又是發起抖來,雖然一身神功,竟是難以鎮定。令狐沖嘆了口氣,心想盈盈出身魔教,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但此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可也怪不得她。

  盈盈向鮑大楚道:「鮑長老,你回黑木崖去回稟教主,說道堂堂五嶽派掌門君子劍岳先生,已誠心歸服我教,服了教主的神丹,再也不會反叛。」鮑大楚先前見令狐沖和岳不群,心下正自發愁,不知回歸總壇之後,教主是否怪責,待見岳不群被逼服食「三尸腦神丹」登時大喜,料知教主得報之後,定有重賞,當下喜孜孜的應道:「全仗大小姐主持,大功告成,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盈盈道:「岳先生既歸我教,那麼於他名譽有損之事,外邊也不能提了。他服食神丹之事,更是半句不可洩漏。此人在武林中地位極高,智計過人,武功了得,教主日後必有用他之處。」鮑大楚應道:「是,謹遵大小姐吩咐。」

  令狐沖見到岳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不禁側然,雖然此番意欲相害,下手狠辣,但過去二十年中,自幼至長,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自己一直當他是父親一般,突然間反臉成仇,心中甚是難過,要想說幾句話相慰,喉頭便如哽住了一般,竟是說不出來。

  盈盈道:「鮑長老、莫長老,兩位回到黑木崖上,為我問爹爹安好,問向叔叔好,待得——待得他——他令狐公子傷癒,我們便回總壇來見爹爹。」若是換作了另一位姑娘,鮑大楚定要說:「盼公子早日康復,和大小姐回黑木崖來,大夥兒好儘早討一杯喜酒喝。」對於年少情侶,此類言語極為討好,但對盈盈,他卻那裏敢說這種話?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低頭躬身,板起了臉,唯唯答應,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沖相愛,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無窮,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他不敢多耽,當即向盈盈和令狐沖告辭,帶同眾人而去,告別之時,對令狐沖的禮貌比之對盈盈更加敬重了三分。他知道越是對令狐沖禮敬有加,盈盈越是喜歡。他老於江湖,歷練人情,這些地方便不吃虧。

  盈盈見岳不群木然而立,說道:「岳先生,你也可以去了。尊夫人的遺體,你帶去華山安葬嗎?」岳不群搖了搖頭,道:「相煩二位,便將她葬在小山之旁吧!」說著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快步而去,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令狐沖和盈盈四目交投,經過適才這場禍變,兩人間的恩愛又深了一層,盈盈縱體入懷,兩人相擁在一起。

  黃昏時分,兩人將岳夫人的遺體在岳靈珊墓旁葬了,令狐沖又是大哭了一場。次日清晨,盈盈說道:「沖郎,你傷口怎樣?」令狐沖道:「這一次傷得並不太重,不用擔心。」盈盈道:「那就好了。咱倆住在這裏,已為人所知。我想等你休息幾天,咱們換一個地方。」

  令狐沖道:「那也好。小師妹有她媽媽相伴,也不怕了。」盈盈從懷中取了一本冊子出來,正是鮑大楚從岳不群身上搜出來的,說道:「這本辟邪劍譜,累得你華山門中家破人亡,實是個大大的禍胎。」說著將那冊子撕得粉碎,在岳夫人和岳靈珊的墓前燒了。

  令狐沖嘆道:「我師父一生正直,為了練這邪門劍法,這才性情大變。」盈盈道:「你說得是,這不是辟邪劍法,該叫作『邪門劍法』才對。這劍譜流傳江湖,遺害無窮。咱們毀了一部,在林平之心中尚有一部,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全本錄給左冷禪和勞德諾看。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令狐沖道:「左冷禪和林平之雙眼都盲了,林平之真要傳這劍法,也只是口授,不用手錄,但勞德諾眼睛不瞎,卻佔了便宜。這三人都是十分的聰明深沉之人,聚在一起勾心鬥角,不知結果如何。以二對一,林平之怕要吃虧。」

  盈盈道:「你真要設法保護林平之嗎?」令狐沖瞧著岳靈珊的墓,說道:「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這人豬狗不如,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如何又能去幫他?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若是食言,她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盈盈道:「她活在世上時,不知道誰真的對她好,死後有靈,應該懂了。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

  令狐沖搖頭道:「那也難說,小師妹對這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盈盈心想:「這話倒是不錯,換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

  令狐沖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餘日,新傷也已好了七八成,眼見岳靈珊墓上青草已長,當下在兩個墓前行了禮,與盈盈相偕離去。

  此處仍是在河南境內,二人不願被人認出,仍是喬裝改扮,化裝為一個鄉農,一個農家姑娘。令狐沖掛念著恆山派的一干女弟子,說道須到恆山一行,將掌門之位傳給儀清,此後心無掛礙,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擇地隱居了。盈盈道:「那林平之的事,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令狐沖搔頭道:「這是我最頭痛的事,你最好別要提起,待我見機便是。」盈盈微微一笑,不再說了。

  二人僱了大車,逕向北行。不一日到了山西省境,離恆山尚有七八日路程,這一晚二人在昇平鎮上借宿。一路之上,盈盈甚是固執,定要和令狐沖在兩家客店中分別而住。令狐沖知她臉嫩,最怕給熟人撞見,惹起閒言閒語,心想:「我和你在荒山野嶺中同住數十日,旁人要說閒話,早已說了。何況我和你日後總是夫婦之分,又何必理人家說甚短長?」但這種事情,只好由她,也不跟她違拗。好在這昇平鎮是晉南大鎮,鎮上有好幾家客店,二人仍是分店而居。

  睡到半夜,忽聽得有幾個人在低聲爭辯。客店中半夜三更仍有人吵鬧,原是常事,令狐沖也不在意,卻聽得一個人粗聲粗言,連說了幾句「恆山派」。他本來睡得迷迷糊糊,然一聽到「恆山派」三字,立時警覺,側耳傾聽。說話之人隔著院子,住在對面的一座客房之中,大家都壓低了嗓子說話,但令狐沖內功精進,這一留神細聽,便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說道:「咱們在恆山別院住了這麼久,說來其實也是恆山派座下之人。今日回去攻打恆山派,如何對得住令狐公子?」

  令狐沖吃了一驚,背上不禁出了一陣冷汗,心想:「他們是恆山別院中人?要去攻打恆山派,卻是為何?天可憐我,卻教我聽見了。」只聽那粗嗓子的道:「張夫人,你們女人家就是婆婆媽媽,咱們雖然在恆山別院中住過,咱們可不是尼姑,怎能說是恆山派中人?令狐公子跟咱們素無瓜葛,大夥兒所以捧他,還不是瞧著聖姑的臉面。令狐公子姦殺華山派岳姑娘,聽說聖姑氣惱得很,早已不理他了。」

  令狐沖一聽到「張夫人」三字,登時記起,這干人最初是在黃河邊上遇到的,一夥共有七人,除了張夫人外,尚有桐柏雙奇、長髮頭陀仇松年、西寶和尚、玉靈道人、以及「雙蛇惡乞」嚴三星。這七人為了要得辟邪劍譜,曾圍攻青城掌門余滄海,其後也曾隨己去攻打少林寺,在恆山別院居住。那粗嗓子的,便是頭陀仇松年了。

  張夫人道:「江湖上這種流言,十九是假,恆山派多少青年女尼,令狐公子沒半分淫邪之行,又怎會去強姦岳姑娘?何況聖姑比岳姑娘美貌十倍,對他如此傾心。這種謠言,聽著沒的污了雙耳。」仇松年笑道:「你們婦道人家,就不懂得男人的心了。男人有了一個,又想第二個。聖姑就再美百倍,也難保令狐沖不對第二個姑娘起心。」

  張夫人道:「不論你怎麼說,要我去殺令狐公子的手下人,我總是不幹。」「雙蛇惡乞」嚴三星道:「你真的不幹,那也難以勉強。不過張夫人你可別忘記,岳先生持有黑木崖教主的黑木令牌,他明是五嶽派掌門,暗中已歸附了朝陽神教,他差遣咱們,乃是奉了任教主之命。」仇松年道:「事成之後,他答允以辟邪劍譜相授。岳先生外號君子劍,武林中向來有名,常言道得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別人能言而無信,岳先生怎能說過了話不算?他辛辛苦苦數十年掙來的外號,絕不輕易捨卻。」張夫人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就是。」其餘六人歡聲叫好。

  玉靈道人說道:「張夫人既無異議,那是再好也沒有,不管令狐沖是否姦殺岳姑娘,就算聖姑仍是喜歡他,他終究也會是朝陽神教中的教侶,難道他敢違抗教主的黑木令?大夥兒滅了恆山派,他就是要怪責,也是怪教主和岳先生,可還怪不到咱們頭上。」仇松年道:「岳先生說,他是仔仔細細揀過了,才決定派那些人去恆山臥底,又不是恆山別院中每一個人都有份派去。先行的那幾批,這會兒想來都已到了恆山。」

  西寶和尚道:「這個自然。恆山別院中這許多人,若是每個都派,每個人都得傳授辟邪劍法,那麼這路劍法也就沒什麼希罕了。」玉靈道人道:「不,不,不是的。岳先生道,事成之後,那辟邪劍法只傳咱們七人,還有那個滑不留手游迅。除了這八人之外,誰也不傳,教咱們可得嚴守秘密,否則人人求他,他便難以應付。」眾人都道:「是,是!」

  張夫人道:「那滑不留手游迅油腔滑調,岳先生為什麼看中了他?」玉靈道人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想來這游迅花言巧語,討得了岳先生的歡心,又或是替他辦事有功。」七人接下去談的,已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大家心意已一,越談越是投機,說道七個人學成了辟邪劍法後,七人聯手,大可橫行江湖。岳不群一人已如此了得,何況七人?談到後來,大聲叫喚店小二取酒菜來,竟是要痛飲達旦。

  令狐沖暗自沉吟:「他們說我師父手持黑本令牌,差他們去覆滅恆山派。難道這幾日中,師父已歸附了朝陽神教,想來多半不會。嗯,那鮑大楚身上有黑木令牌,看來師父在途中殺了他,取了這面令牌。師父在山谷中被擒受辱,心頭自是十分氣惱,這些事為鮑大楚等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師父一來是洩憤,二來是滅口,一出山谷,立時便將這干人殺了,取了他們的令牌。若是我遭此處境,那也非殺他們不可。」

  又想:「然則師父為什麼要去毀滅恆山派?是了,我是恆山掌門,他既鬥我不過,一口惡氣無處好出,乘著我受傷未癒,一舉便將恆山派挑了,好教我聲名掃地。他被盈盈逼迫服食『三尸腦神丹』,此後終身受制於這小姑娘,提心吊膽,做人有何樂趣?反正他愛妻愛女都已死了,在這世上更無牽掛,不如到恆山去大殺一場,然後自刎而死,免得長受盈盈的欺侮折辱。」

  他為岳不群設身處地,覺得如此幹法,正是十分順理成章。想到此處,對岳不群不禁有些同情。再想:「我若將此事告知盈盈,她定然大怒,再也不肯將解藥給我師父。眼前之計,莫如將這些到恆山臥底的左道旁門之徒,先行逐下山來,然後再設法應付師父。」

  令狐沖又想:「這些人說是分批前往恆山臥底,定要等得大夥到齊之後,一舉下手,眼前恆山尚無危險,明日再跟盈盈商議不遲。」當下不再去聽仇松年、張夫人一干人縱酒談笑,自行安枕就睡。

  次晨一早便到盈盈的客店之中,和她共用早餐,尋思:「為了師父的安全,此事眼前不能告知盈盈。好在那些左道之士都是她的手下,誰也不敢對她有何異動。她雖是不知究理,也無危險。」一面吃麵,一面說道:「我和你還未拜堂成親!」只說了這句話,盈盈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嗔道:「誰和你拜堂成親了?」

  令狐沖微笑道:「將來總是要成親的。你若不願,我捉住了你拜堂。」盈盈似笑非笑的道:「大清早起,就來說這瘋話。」令狐沖笑道:「終身大事,最是正經不過。盈盈,那日在山谷之中,我忽然想起,日後和你做了夫妻,不知生幾個兒子好。」盈盈站起身來,秀眉微蹙,道:「你再說這些話,我不跟你一起去恆山啦。」令狐沖笑道:「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因為那山谷中有許多桃子,這山谷倒像是桃谷,若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豈不是變成了小桃谷六仙?」盈盈道:「那裏來六個小鬼。」一言出口,便即省悟,那又是令狐沖在說風話,白了他一眼,低頭吃麵,心中卻是十分甜蜜。令狐沖道:「我和你同上恆山,有些心地齷齪之徒,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在他自己的髒肚子裏胡說八道,只怕你不高興。」

  這一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道:「正是。好在我現下跟你這般打扮,旁人見了,未必認得出。」令狐沖道:「你這般花容月貌,不論如何改扮,總是驚世駭俗。旁人一見,心下暗暗喝采:『嘿,好一個美貌的鄉下姑娘,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愣登的臭小子,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仔細多看上幾眼,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朝陽神教的任大小姐,這堆牛糞呢,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沖了。」盈盈笑道:「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令狐沖道:「以我之見,咱們這次去恆山,我先不以本來面目示人,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暗中察看。如果恆山之上太平無事,我便獨自現身,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然後和你在什麼秘密地方相會,一同下山,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好?」

  盈盈聽他這麼說,知道他明白自己性情,所以如此體貼,不由得芳心大慰,笑道:「那好極了,不過你上恆山去,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只好自己剃光了頭,也扮成位師太,旁人才不起疑。沖郎,來,我就給你喬裝改扮,你好成個小尼姑,倒是俊俏得緊。」令狐沖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一見尼姑,逢賭必輸。令狐沖扮成尼姑,今後可倒足了大霉,那決計不成。」盈盈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卻偏有這許多忌諱。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

  令狐沖笑道:「扮尼姑是不必了,但要上見性峰,扮女人倒是勢在必行。只是我一開口說話,就給聽出來是男人,我倒有個計較。你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盈盈一沉吟,拍手道:「妙極妙極,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僕婦,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點也聽不到。問她什麼,她只是呆呆的瞧著你。你想扮成這人?」令狐沖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們去買衣衫,就給你喬裝改扮。」

  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名鄉婦買了一頭長髮,細心梳好了,裝在令狐沖頭上,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宛然便是個女子,再在臉上塗上黃粉,畫上七八粒黑痣,右顆邊貼了塊膏藥,將他臉皮扯而向下,半邊眉毛便吊了下來。令狐沖對鏡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氣卻還不似,須得裝作痴痴呆呆,笨頭笨腦的模樣。最要緊的是,旁人若是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嚇你,千萬不能露出馬腳。」令狐沖笑道:「痴呆神氣最是容易不過,笨頭笨腦,原是令狐沖的本色。」

  這一路之上,令狐沖便裝作又聾又啞的僕婦,先行練習起來,以免遇到外人時露出馬腳。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廟野祠中倒宿。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令狐沖竟充耳不聞。不一日到了恆山腳下,約定七日之後在懸空寺畔聚頭。令狐沖獨自上見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

  到得見性峰峰頂,已是黃昏時分,令狐沖尋思:「我若逕行入庵,儀清、鄭萼、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覺,醒來時月已中天,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峰無色庵。他來到牆邊,見一扇窗中透出燈光,悄悄行近,伸指沾了些唾沫,濕破窗紙,湊眼向內張望,見是一間四壁肅然的小房,正是定閒師太昔年靜修之所,木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燈前供著三塊靈位,卻是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令狐沖見到這等淒涼的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酸。

  便在此時,只聽得錚錚錚數響,正是長劍互擊之聲,令狐沖心中一動:「來了敵人,仇松年他們動手了嗎?」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縱身向劍聲處奔去。那兵刃撞擊之聲,是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閣瓦屋中發出,只見瓦屋窗中也透出燈光。令狐沖奔到屋旁,只聽得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湊眼從窗縫中一張,登時放心,卻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旁觀。儀和與儀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乃是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恆山劍法。只見二人劍法均已頗為純熟。鬥到酣處,儀和手中長劍越使越快,儀琳略一疏神,儀和一劍剌出,直指前胸,儀琳回劍欲架,已然及,「啊」的一聲輕叫,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師妹,你又輸了。」

  儀琳甚是慚愧,低頭道:「小妹練來練去,總是沒甚麼進步。」儀和道:「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咱們再來過。」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儀清道:「小師妹累啦,就和鄭師妹去睡吧,明日再練不遲。」儀琳道:「是。」收劍入鞘,向儀和、儀清行禮作別,拉了鄭萼的手推門出外。她轉過身時,令狐沖見她容色憔悴,心想:「這個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

  儀和掩上了門,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說道:「我看小師妹總是靜不下心來。心猿意馬,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儀清道:「勸是很難勸的,總須自悟。」儀和道:「我知道她為甚麼不能心靜,她心中老是想——」儀清搖手道:「佛門清淨之地,師姊別說這等話。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父的大仇。讓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只聽儀和說道:「師父當年曾說,世上事功緣會,皆須順其自然,半分勉強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須循序漸進,若是著意經營,反墮入魔障。我看小師妹外和內熱,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門,於她實不相宜。」儀清嘆了口氣,道:「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有想到,只是——只是一來我派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令狐師兄曾一再建言,他代掌門戶只是一時權宜之計,更要緊的是,岳不群這惡賊害死師父、師叔——」令狐沖聽到這裏,登時大吃一驚:「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師父、師叔?」

  只聽儀清續道:「此仇若不急報,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儀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趕明兒我加緊督促練劍便了。」儀清道:「常言道:欲速則不達。卻別逼她太過狠。我看小師妹近日的精神越來越差。」儀和道:「是了。」兩師姐妹收起兵刃,吹滅燈火,入房就寢。儀清雖是師妹,但計劃周詳,儀和每事都聽從她的主意。

  令狐沖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為什麼她們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父師叔?又為什麼為報師仇,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便督促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他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開,心想:「我怎麼設法去問問小師妹才是。」猛見地下自己的一條影子緩緩晃動,抬頭望月,只見月亮斜掛樹梢,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險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心道:「我早該想到了。為什麼她們早就明白此事,我卻一直沒有想到?」

  他閃身到近旁小屋的牆外,靠牆而立,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的身影,這才靜心思索。他細細回思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其時檢視之下,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並非受了內傷,更不是中毒窒息,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男女有別,因不便解開她們衣衫,詳查傷處。後來離少林寺出來,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卻說在少林寺時,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乃是被人用毒針刺傷而死。當時我跳了起來,說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那時盈盈和他對答的言語,一句句在他腦海中湧了出來。盈盈說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又說,這針並非毒針,乃是一件兵刃,剌入要害,致人死命。祇是剌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我說:「是了,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她還沒有斷氣。這針既是當胸剌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當時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沖雙手反按牆壁,身子不禁發抖,心想:「其時東方不敗已死,能使一枚小針而致這兩位高手師太的死命,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餘下來只有我師父和林平之二人。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未必已練成劍法——」他回想當日在少林寺外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心道:「不錯,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那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想到此處,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知道其時能以一枚細針,正面交鋒而致恆山派兩大高手死命的,除岳不群外,更無旁人,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慮,要做五嶽派的掌門,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不揭穿他的面目,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由此輕輕易易的剌瞎左冷禪雙目。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各派合併,岳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少了併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

  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那日在少林寺中,他給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腳,他並未受傷,岳不群腿骨反斷,盈盈大覺奇怪。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蓋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固足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不及自己練成的內功,不須運使,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此刻想來,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那條腿若非假腿,便是自己以內力震斷,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裏,知道他武功不過爾爾,不足為患,便可放手進行併派。其實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做到五派合併,到得頭來,卻還是為人作嫁,給人一伸手就將便宜撿了去。


第八十九回 陰謀已敗

  他想明白了此節,尋思:「不管師父如何想害我,二十年的養育之恩,畢竟非同小可,我自己自是不能殺他,但恆山群弟子要為師報仇,我亦不能阻攔。只不過師父武功今非昔比,儀和、儀清她們不管怎生用功,這一世總是及不上我師父的了。我授她們的幾招劍法雖精,又豈是辟邪劍法之敵?」又想:「小師妹此刻已經睡了,半夜三更的,不能去找她說話,且到恆山別院去瞧瞧,仇松年、張夫人他們一夥人到了沒有。」

  那別院是在通元谷中,雖說也在恆山,與見性峰相距卻有數十里之遙。令狐沖展開輕功,在小道上疾奔,到得通元谷時,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了一照,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一無破綻,這才走向別院。他繞過正門,欲從邊門入院,剛到門邊,便聽得一片喧嘩之聲。昔日群豪在此聚居,令狐沖每日裏和他們賭博飲酒,這恆山別院便在深夜,也是鬧聲不休,後來任我行傳令,命眾人離去,那通元谷中這才鴉雀無聲。此刻聽到群豪聚鬨,他不喜反憂,尋思:「這些人此番重來,意欲不利於恆山,若是無法將他們勸走,非動武不可,不免反臉成仇了。」令狐沖和這些人數度聚會,意氣頗為相投,想到說不定真要動手殺人,頗感鬱鬱。只聽得門內許多人大聲喧叫:「真是古怪!他媽的,是誰幹的好事?」「什麼時候幹的?怎麼神不知,鬼不覺,手腳可真是乾淨利落!」「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怎地著了人家這兒,哼也不哼一聲。」令狐沖聽得這些嘈嚷,知道發生了怪事,從邊門中挨了進去,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站滿了人,人人都是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

  令狐沖抬頭一看,登時心下納罕,只見那株高達數丈的公孫樹樹枝上,吊縛著八人,正是仇松年、張夫人、西寶和尚、玉靈道人這七人,另外一人衣衫華麗,認得是那外號叫作「滑不留手」的游迅。這八人均是被點了穴道,四肢反縳,吊在樹枝上盪來盪丟。八個人神色之尷尬,實是世所罕見,除了隨風飄盪,卻是半分動彈不得。

  兩條丈餘長的黑蛇,在八個人人身上蜿蜒遊走,那自是「雙蛇惡乞」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倒也沒有甚麼,遊到仇松年身上時,這些人又是害怕,又是厭惡,苦在動彈不得。只見人叢中躍起一人,正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他右手持了一柄匕首,割斷了吊著「桐柏雙奇」的繩索。這兩人從空中摔下,樹下有人伸手接住,放在地上,卻是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片刻之間,計無施將八人都救下來,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時破口大罵,出言之污穢粗俗,那也不必細表,卻見眾人都是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有的微笑,有的驚奇,有人說道:「已!」有人說道:「陰!」有人說道:「小!」有人說道:「命!」張夫人一側頭,只見仇松年等七人額頭上都用硃筆寫著一個字,有的「已」宇,有的「陰」字,料想起來,自己額頭也必有字,當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裏,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串連起來,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餘人一聽不錯,紛紛說道:「陰謀已敗,小心狗命。」

  游迅等人老奸巨滑,已明其理,只有那西寶和尚,大聲罵道:「甚麼陰謀已敗,你好好的,小心誰的狗命?」玉靈道人急忙搖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額角上的字。令狐沖在旁看得暗暗稱奇,尋思:「原來暗中已有高手,點破了他們的陰謀,若是不用我出手,那是再好不過了。」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能不吝賜告嗎?」那游迅微微一笑,道:「說來慚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給人點了穴道,吊在這高樹之上,下手的惡賊多半使用『五更雞鳴還魂香』之類的迷藥,否則兄弟本領不濟,遭人暗算,那就罷了,像玉靈道長、張夫人這些智勇兼備的人物,如何也著了道兒?」張夫人哼了一聲,道:「正是如此。」不願與旁人多說,忙入內照鏡洗臉,玉靈道人都跟了進去。群豪在外議論不休,嘖嘖稱奇,都道游迅之言不盡不實。有人道:「大夥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若放迷香,該當人人迷倒才是,怎會只迷他們幾個?」眾人猜想那「陰謀已敗」的陰謀,不知是何所指,種種揣測都有,莫衷一是。

  令狐沖在旁聽著,也下甚慰:「倘若這些人共同參與其事,自然均知那是什麼陰謀,就算假裝不知,那也絕不至於說之不休。看來受我師父之命前來幹事的,只是其中一小部份而已。又不知將那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只聽得有人笑道:「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否則又有得樂子了。」另一人道:「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暗中幹的?這六兄弟古裏古怪,多半是他們做的手腳。」

  祖千秋搖頭道:「不是,不是,決計不是。」先一人道:「祖兄如何得知?」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武功雖高,肚子裏的墨水卻是有限得很,別說額上八字寫不到這麼好,那『陰謀』二字,擔保他們就不會寫。」群豪哈哈大笑,均說言之有理。各人談的都是適才這件趣事,沒人對令狐沖這呆頭呆腦的僕婦多瞧上一眼。令狐沖心想:「有誰神色不正,默不作聲,便有與聞其事之嫌。」當下拿了一塊抹布,在大堂上低頭揩抹灰塵,暗暗察看各人動靜。

  在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令狐沖大都熟識,有些天生沉默寡言,那就難以瞧出端倪,有些原本粗獷豪爽的,這時忽然滿懷心事,或是閃閃縮縮起來,多半便有可疑。他一一默誌在心,尋思:「參與陰謀之人,似乎只不過一二成而已。一旦發難,餘人定持異議,單是別院中的朋友,便足可將他們制住。由此看來,恆山弟子倒是無慮,反要留神這些參與陰謀之人先在別院中剪除異己,不免有許多好朋友要遭了毒手。今日有這八人給如此公然一吊,那是給大家一個警告,好讓大夥兒加倍留神。」

  這日午後,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奇事,奇事,大家來瞧啊!」群豪湧了出去。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只見別院右首數里許之外,有數十人圍著,群豪急步奔去。他走到近處,只見眾人正在七張八嘴的議論,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面向山峰,顯是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又是「陰謀己敗,小心狗命。」那黃泥水兀自未乾,當是寫下未久。群豪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該當解穴救人。當下有人將那十餘人轉過身來,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另外二人卻是魔教中的長老鮑大楚和莫長老。令狐沖微微一驚,心道:「原來鮑莫二長老未死,然則我師父的黑木令,不是從他們手中得來了。」計無施走上前去,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們啞穴,但餘穴不解,仍是讓他們動彈不得,說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要請教。諸問二位到底參與了甚麼密謀,大夥兒都想知道。」群豪都道:「對,對!有甚麼陰謀,說出來大家聽聽。」黑熊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有什麼陰謀,陰他媽龜兒子的謀!」祖千秋道:「那麼眾位是給誰點倒,總可以說出來讓大夥兒聽聽了。」白熊道:「老子知道就好了。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背心一麻,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是英雄好漢,就該真刀真槍的打上一架,在人家背後偷襲,算什麼人物?」祖千秋道:「兩位既不肯說,也就羆了。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我看是幹不成了,只是大夥兒不免多留心留心。」有人大聲道:「祖兄,他們不肯吐露,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另一人道:「不錯,解鈴還由繫鈴人,你放了他們,那位高人若是將你怪上了,也將你點倒吊起來,可不是玩的。」計無施道:「此二言不錯。眾位兄台,在下不是袖手旁觀,實在是有點膽寒。」黑熊、白熊對望了一望,都大罵起來,只是罵得不著邊緣,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干人的祖宗,否則自己動彈不得,對方若要動粗,卻無還手之力。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說道:「眾位請了。」轉身便行。餘人圍著指指點點,說了一會子話,慢慢都散開了。這群人中自有漠北雙熊的同夥,只是當此情景之下,若是公然出手相助,不免自暴身份。

  令狐沖慢慢踱回,剛到院外,只聽得裏面又有人叫嚷嬉笑。但一抬頭間,但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凝神一看,一人是萬里獨行田伯光,另一個卻是不戒和尚。他心下大奇:「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他二人說什麼也不會起心顛覆恆山派。恆山派若是有難,他們反會奮力援手。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一見到不戒和尚與田伯光給倒吊在公孫樹上,令狐沖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突然間給全部推翻。一剎那間,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不戒大師天真爛漫,與人無忤,怎會給人倒吊高樹,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要擒不戒大師,只怕非一人之力,多半便是桃谷六仙。」但一轉念間,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語,說桃谷六仙寫不出「陰謀」二字,確也甚是有理。他滿腹疑竇,慢慢走進院子去,在群豪喧嘩嬉笑聲中,只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帶,上面寫得有字。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田伯光身上那條帶子寫道:「天下第一大膽妄為,辦事不力之人。」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兩條布條子掛錯了。不戒和尚怎會是『好色無厭之徒』?這『好色無厭』四個字,應該送給田伯光才是。至於『大膽妄為』四字,送給不戒和尚或許還貼切,他不戒殺,不戒葷,做了和尚,敢娶尼姑,那自是大膽妄為了,不過『辦事不力』,又不知從何說起?」但見兩根布條分別繫在二人頸中,垂將下來,又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

  群豪指指點點,笑語詳論,大家也都說:「這位田伯光貪花好色,天下聞名,這位大和尚怎能蓋過他去?」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均覺大是蹊蹺,他二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將二人手足上被縛的繩索割斷,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氣,和仇松年、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計無施低聲問道:「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不戒和尚搖了搖頭,將那布條緩緩解了下來,望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突然間頓足大哭。

  這一下變故,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眾人語聲頓絕,都是呆呆的瞧著他。只見他雙拳搥胸,越哭越是傷心。田伯光勸道:「太師父,你也不用難過。咱們失手遭人暗算,定要找了這個人來,將他碎屍萬段——」他一言未畢,不戒和尚反手一掌,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幾個踉蹌,險險摔倒,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足見這一掌力道極是厲害。只聽不戒和尚罵道:「臭賊!咱們給吊在這裏,那是罪有應得,你——你——你好大的膽子,想殺死人家啊。」田伯光不明就裏,聽得太師父如此說,那麼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只得唯唯稱是。不戒和尚呆了一呆,又搥胸哭了起來,突然間反手一掌,又向田伯光打去。田伯光身法極快,身子一側,避開了這一掌,叫道:「太師父!」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也不再追擊,順手返過掌來,拍的一聲,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這張石凳以花崗石砌成,他一掌之下,只擊得石屑紛飛,他左手一掌,右手一掌,又哭又叫,越擊越是用力,十餘掌後,雙堂上鮮血淋漓,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忽然間喀喇一聲,石凳裂為四塊。

  群豪眼見他掌力如此驚人,無不駭然,誰也不敢哼上一聲,若是他盛怒之下,找上了自己,一擊在頭上,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半點摸不著頭腦。田伯光眼見不對,說著:「眾位請照看著我太師父。我去相請師父。」

  令狐沖尋思:「我雖已喬裝改扮,但儀琳小師妹心細,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他扮過軍官,扮過鄉農,但都是男人,這次扮成女人,實在說不出的別扭,心中絕無自信,生怕露出了馬腳。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心想:「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猜想計無施、祖千秋等人之意,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我且好好睡上一覺,半夜裏也去聽上一聽。」他一夜未睡,這時已倦得狠了,耳聽得不戒和尚號啕之聲不絕,又是驚奇,又是好笑,迷迷糊糊的便入睡。

  醒來時天已入黑,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卻又無人理會,又等了良久,耳聽到人聲漸寂,於是繞到後山,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隔河遠遠便蹲在草叢之中,側耳傾聽。不久便聽得前邊呼吸之聲此起彼伏,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心中暗暗好笑:「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旁人也想到了,聰明人也真不少。」又想:「計無施畢竟了得,他只解了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卻不解鮑大楚等人的啞穴,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便會給鮑大楚這等精明能幹之輩制止。」只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他奶奶的,這山邊蚊子真多,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黑熊笑道:「蚊子只是叮你,卻不來叮我,不知是什麼緣故。」白熊罵道:「你的血臭的,連蚊子也不吃。」黑熊笑道:「我寧可血臭,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白熊又是「直娘賊,龜兒子」的大罵起來。令狐沖心想身子動彈不得,給千百隻蚊子在身上吸血,這滋味可真不好受。白熊罵了一會,說道:「穴道解開之後,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帳,把這龜蛋點了穴道,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黑熊笑道:「我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細皮白肉,嫩得多了。」白熊道:「岳先生說過,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可不許吃的。」黑熊笑道:「幾百個尼姑,吃掉三四個,岳先生也不會知道。」白熊突然高聲大罵:「烏龜兒子王八蛋!」黑熊怒道:「你不吃尼姑便不吃,幹麼罵人?」白熊道:「我罵蚊子,又不是罵你。」令狐沖正覺得好笑,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有人慢慢走近,心想:「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那人對準了他走來,走到他身後,蹲了下來,忽然輕輕拉他的袖子。令狐沖微微一驚,心道:「那是誰?難道認了我出來?」回過頭來,朦朧月光之下,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正是儀琳。他又驚又喜,心想:「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要扮女人,畢竟不像。」儀琳頭一側,小嘴努了努,緩緩站起身來,仍是拉著他的衣袖,示意要和他到遠處說話。

  令狐沖無奈,見她輕輕向西行去,便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逕向西行。儀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走出了通元谷,忽然說道:「你又聽不見人家說話,擠在這是非之地,那可危險得緊。」她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向他而說,只是自言自語。令狐沖一怔,心道:「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那是甚麼意思?她說的是反話,還是真的認我不出。」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只見她折而向北,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轉過了一個山坳,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

  儀琳輕聲道:「我們老是在這裏說話,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跟著輕輕一笑,說道:「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啞婆婆,倘若你能聽見我的說話,我就不會跟你說了。」令狐沖聽儀琳說得如此誠摯,才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他童心大起,心道:「我且不揭破,聽他跟我說些什麼。」儀琳牽著她衣袖,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坐了下來。令狐沖跟著坐下,側著身子,背向月光,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尋思:「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連儀琳也瞞過了?是了,黑夜之中,只須有三分相似,她便不易分辨,盈盈的易容之術,倒真也了得。」

  儀琳望著天上彎彎眉月,幽幽嘆了口氣。令狐沖忍不住想問:「你小小年紀,為甚麼有這許多煩惱?」但終於沒有出聲。儀琳輕聲道:「啞婆婆,你真是好,我常常拉著你來,向你訴說我的心事,你從來不覺得厭煩,總是耐心的等著,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我本來不該這樣麻煩你,但你待我真好,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我沒有娘,倘若我有個媽媽,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向自己傾訴心事,隱隱覺得不妥,心想:「她要說什麼心事?我騙她吐露內心秘密,可太也對不住她,還是快走的為是。」當即站起身來。儀琳拉著她的袖子,說道:「啞婆婆,你——你要走了嗎?」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令狐沖向她望了一眼,只見她神色淒楚,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不由得心下軟了,尋思:「小師妹形容憔悴,滿腹心事,若是無處傾訴,老是悶在心裏,早晚要生重病。我且聽她說說,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也不會害羞。」當下又緩緩坐了下來。

  儀琳伸手按住他脖子,說道:「啞婆婆,你真是好,就陪我多坐一會兒,你不知我心中多悶。」令狐沖心想:「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現下又給儀琳錯認作是婆婆。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現在,她叫還我幾聲,算是好人有好報。」他這人生性挑撻,自來不脫輕浮之氣,把什麼正經事不當作一會事。儀琳誠誠懇懇的跟他說話,他肚裏卻暗暗好笑,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儀琳道:「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你知不知道?他給人家吊在高樹之上,又給人在身掛了張條兒,說他是『天下第一負心薄悻,好色無厭之徒』。我爹爹一生,心中就只有我媽媽一人,什麼好色無厭,那是從何說起?那人一定胡裏胡塗,將本來要掛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掛錯在爹爹身上了。其實就算掛錯了,拿來掉過來就是,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怎麼不戒大師要自盡?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那麼定是沒死。這張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既然拿了下來,怎麼去掉轉來掛在身上?這位小師妹天真爛漫,真是不通世務之至。」儀琳說道:「田伯光趕到見性峰來,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上,說他擅闖見性峰,不問三七二十一,提劍就砍,差點沒要了他的性命,可也真是危險。」令狐沖心想:「我說過別院中的男子,若是不得我號令,任誰不許上見性峰。田兄名聲素來不佳,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一見之下,自然動劍。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儀和可殺不了他。」

  他正想點頭同意,但立即警覺:「不論她說甚麼話,我贊同也好,反對也好,絕不可點頭或搖頭。那個啞婆婆絕不會聽到她說什麼話。」儀琳續道:「田伯光待得說清楚,儀琳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幸好他手下留情,沒真的殺了她。我一得到消息,忙趕到通元谷來,卻已不見爹爹,一問旁人,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生了好大的氣,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後來就不見了。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尋找,終於在後山一個山坳裏見到了他,只見他高高掛在樹上。我著急得很,縱上樹去,見他頭頸中有一條繩,勒得快斷氣了,真是菩薩保佑,幸好及時趕到。我將他救醒了之後,他抱著我大哭。我見他頭頸之中,仍是掛著那張布條,上面寫的仍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什麼的。我說:『爹爹,這個人真壞,吊了你一次,又吊你第二次。掛錯了布條,他又不掉轉來。』

  「爹爹一面哭,一面說道:『不是人家吊,是我自己上吊的。我——我不想活了。』我勸他說:『爹爹,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你偷襲,你不小心著了他的道兒,那也不用難過。咱們找到他,叫他講個道理出來,他若說得不對,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將這張布條,掛在他的頭頸裏。』爹爹道:『這張布條是我的,怎可掛在旁人身上?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乃是我不戒和尚。難道還有人勝得過我的?小孩兒家,就會瞎說。』啞婆婆,我聽他這麼說,心中可真奇了,問道:『爹爹,這張布條沒掛錯麼?』爹爹說:『自然沒掛錯。我——我對不起你娘,所以立刻要懸樹自盡,你不用管我,我真的是不想活了。』」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只因她是個尼姑,所以為她而出家做和尚。和尚娶尼姑,真是希奇古怪之至。這樁因緣,日久定是有變。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想必是後來移情別戀,所以才自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想到此節,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

  儀琳道:「我見爹爹哭得傷心,也哭了起來。爹爹反而勸我,說道:「乖孩子,別哭,別哭。爹爹若是死了,你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顧你?』他這樣說,我哭得更加厲害了。」她說到這裏,眼眶中淚珠瑩然,神情極是淒楚,又道:「爹爹說:『好啦,好啦!我不死就是,只不過也太對不住你過世的娘。」我問:『到底你怎樣對不住我娘。』爹爹嘆了口氣,道:『你娘本是個尼姑,你是知道的了。我一見到你娘,就愛得地發狂,說什麼要娶她為妻。你娘說:『阿彌陀佛,起這種念頭,也不怕菩薩嗔怪。』我說:『菩薩要怪,就只怪我一人。』你娘說:『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當然。我身入空門,六根清淨,再動凡心,菩薩自然要責怪了,可怎會怪到你?』我一想不錯,是我決意要娶你娘,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若是讓菩薩怪上了她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我如何對得住她?所以我去做了和尚。菩薩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獄,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去。』」令狐沖心想:「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原來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怪,這才去做和尚,既是如此,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

  儀琳續道:「我就問爹爹:『後來你娶了媽媽沒有?』爹爹說:『自然娶成了,否則怎會生下你來?千不該,萬不該,那日你生下來才三個月,我抱了你在門口曬太陽。』我說:『曬太陽又有什麼不對了?』爹爹說:『事情也真不巧,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騎了馬經過門口,看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覺得有些奇怪,向咱們瞧了幾眼,讚道:『好美的女娃娃!』那自然是讚你了,我心中一樂,說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婦向我瞪了一眼,問道:『你這女娃娃是那裏偷來的?』我說:『什麼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婦眉毛一豎,發脾氣了,罵道:『我好好問你,你幾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我說:「取什麼笑?難道和尚不是人,就不會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給你看。」那知道那女人脾氣大得很,從背上拔出劍來,便向我肩頭剌來,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

  令狐沖聽到這裏,心想:「不戒大師直言無忌,說的都是真話,但聽在人家耳裏,不免都成為無禮調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還俗?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原是不倫不類。」儀琳道:「我說:『這位太太可也太兇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她,幹麼好端端地便拔劍剌人?』爹爹道:『是啊,當時我一閃避開,說道:「你怎地不分青紅皂白,便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難這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我連刺三劍。我看她劍法是華山派的。』」令狐沖一怔,心想:「是華山派的?」

  儀琳道:「我一聽是華山派的,便想:難道是令狐大哥的小師妹岳姑娘麼?她的脾氣可大得很。但隨即知道不對,岳姑娘跟我年紀差不多,那時我剛生下三個月,她也還是個嬰兒了。爹爹說:『她幾劍剌我不中,出劍更快了,我當然不管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剌到第八劍上,我飛起一腳,將她踢了個觔斗。她站起身來,大罵我:「不要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戲婦女!」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著。那女人罵了幾句,氣憤憤的騎馬去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我轉頭跟你娘說話。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我問她為什麼事,她總是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娘就不見了。要上有一張紙,寫著八個字。你猜是什麼字?那便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我將你抱在懷裏,到處找她,可那裏找得到。』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爹爹說:『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後來我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為當時我見那個女人,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我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讚別個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讚,口中也讚,那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麼?』」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儀琳道:「我說:『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爹爹說:『我到處去找,可那裏找得到?我想你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堂都按遍了,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生得可愛,心中歡喜,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我將你寄養在庵中,免得我帶著你在外奔波,送了你一條生命。』」一提到定逸師太,儀琳又不禁淒然,說道:「我從小沒了媽媽,全仗師太撫養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令狐大哥的師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令狐大哥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不過他比我還要苦些,不但沒了媽媽,連爹爹也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若是將他師父殺了,為我師父報仇,令狐大哥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爹爹又說:他將我寄養在無色庵中之後,找用了天下的尼姑庵,後來連蒙古、西藏、關外、西域,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想起來,我娘定是怪我爹爹調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了。啞婆婆,我媽媽出家時,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身入空門之後,絕不再有情緣牽纏,可是終於拗不過爹爹,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戲女人,給人罵『無恥下流』,當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十分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錯再錯。只好自盡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這中間尚有這許多過節。」儀琳道:「我問爹爹,那個華山派的女人害人不淺,卻不知是誰。爹爹說:『這女人說來也有點小名氣,那便是岳不群的老婆。我拾起她掉在地下的長劍,見劍柄上刻著「華山寧中則」五個字。我找你媽媽找不到,心中氣不過,便去華山尋岳夫人,想殺了她出氣。到了華山,見她抱了個女娃兒,正在給孩子說故事唱歌,我見那女娃兒生得可愛,想到你來,終於不忍下手,便饒了她。』啞婆婆,那個女娃娃,便是令狐大哥的小師妹岳姑娘了。令狐大哥很喜歡他的小師妹,那自然是個可愛的娃娃。」令狐沖想起岳夫人和岳靈珊這時都已長眠在那青山翠谷之中,心頭不禁大痛。儀琳道:「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他為什麼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媽寫了這張字條罵你,你時時拿給人家看麼?怎麼別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有光采嗎?這中間有鬼,一定是你媽媽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不寫,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反正我到處找她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是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錯啦,菩薩保佑,叫你不可自盡,所以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死啦。』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我說:『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所以你生這麼大的氣。』爹爹說:『怎麼會掉錯?田伯光以前對你無禮,那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種無聊之事,我可要生氣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然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令狐沖聽她這麼說,心下頗覺歉然,儀琳對自己一片痴心,初時還不覺得,後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岳家小師妹,後來將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

  儀琳道:「爹爹聽我這麼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令狐大哥,說道:『令狐沖這小子,有眼無珠,當真連田伯光也不如。田伯光還知道我女兒美貌,令狐沖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聽得很,我也學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左冷禪,而是令狐沖。左冷禪眼睛雖然給人剌瞎了,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厲害。』啞婆婆,爹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罵令狐大哥?我說:『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再說,孩兒已然身入空門,只是感激令狐大哥捨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孩兒才時時念著她。我媽媽說得對,皈依佛門之後,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

  「爹爹說:『身入空門,為什麼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再也不嫁人生兒子,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給我,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爹爹,咱們別說這件事了,我——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她說到這裏,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會,才道:「爹爹說,他一定要去找到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若是他對令狐大哥提這句話,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見性峰來,我也絕不見他。田伯光若是向令狐沖提這種無聊的言語,我要跟儀清、儀和師姊她們說,永遠不許他踏入恆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嘆了一口氣,一個人走了。啞婆婆,爹爹這麼一去,不知甚麼時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是叫人掛念得緊。後來我找田伯光,叫他跟著爹爹,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後,看到有這許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叢之中,不知幹甚麼,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卻見到了你。啞婆婆,你不會武功,又聽不見人家說話,躲在那裏,若是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的,以後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躲在草叢裏了。你還道是捉迷藏嗎?」令狐沖聽到這裏,險些兒「嘻」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小師妹孩子氣得很,只當人家也是孩子。」儀琳道:「這些日子中,儀和、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劍。秦絹小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儀和、儀清好幾位師姊商議,大家說,令狐大哥將來一定不肯做恆山派掌門,岳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我們自然不能併入五嶽派,奉他為我們掌門,所以大家叫我做掌門人。啞婆婆,我當時可半點也不相信。但秦師妹賭咒發誓,說一點也不假。她說,幾位師姊們言道,恆山派儀字輩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對我最好,若是由我做掌門,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們暗中所以推舉我,全是為了令狐大哥。她們盼我練好劍術,殺了岳不群,那時做恆山派掌門,誰也沒有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相信了。不過這恆山派的掌門,我怎麼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儀和、儀清師姊她們,要殺岳不群,那是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啞婆婆,你瞧我怎麼辦才是?」令狐沖這才恍然:「她們所以如此日以繼夜的督率儀琳練劍,原來是盼將來繼我之位,接任恆山派掌門,實是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

  儀琳幽幽的道:「啞婆婆,我常常跟你說,我日裏想著令狐大哥,夜裏想著令狐大哥,做夢的時候,也總是想著他。我想到他為了救我,全不顧自己性命;想到他受傷之後,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說笑,要我說故事給他聽;更常常想到在衡山縣那個什麼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張床上,蓋了同一條被子。啞婆婆,我明知你聽不見,所以跟你說這些話也不害羞。我若是不說,整天蹩在心裏,可真要發瘋了。我跟你說一會話,輕輕叫著令狐大哥的名字,心裏就有幾天舒服。」她頓了一頓,輕輕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沖聽在耳裏,不由得身子一震。他知道這位小師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竟是如此驚心動魄,心道:「我若不是已有盈盈,萬萬不能相負,真要便娶了這個小師妹,她待我這等情意殷殷,令狐沖今生如何報答得來?」

  儀琳輕輕嘆息,說道:「啞婆婆,爹爹不明白我,儀和、儀清師姊她們他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這是不應該的,一個身入空門的女尼,怎可念念不忘的對一個男人日思夜思,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我日日求觀音菩薩救我,請菩薩保佑我忘了令狐大哥。我早晨敲木魚唸經,晚上又敲木魚唸經,經上說應當勘破世間色相,須知綺年玉貌,青鬢紅顏,到頭來皆成白骨骷髏;榮華富貴,賞心樂事,只不過春夢一場。經上的話自然都對,可是——可是——我就不知道怎麼辦?若是師父在世,我就求她老人家指點一條明路,今兒早晨唸經,唸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我心中忽然在求菩薩,請菩薩保佑令狐大哥無災無難,逢凶化吉,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都是快快活活。令狐大哥若是一生都快活,那就好得很了。我忽然想,為什麼我求菩薩這樣,求菩薩那樣,菩薩聽著也就煩了,不知該答應我甚麼事才好。從今而後,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大哥一世快樂逍遙,他喜歡快樂逍遙,無拘無束,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


第九十回 傾吐心思

  她說得誠摯之極,當真全心全意,就是在盼令狐沖逍遙快樂。她牽著令狐沖的衣袖,抬頭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來,塞在令狐沖手中,道:「啞婆婆,今天為甚麼你不瞧我,你不舒服麼?」待一會,見令狐沖不答,自言自語道:「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轉身去了。令狐沖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回思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不由得痴了,想到迴腸盪氣之處,當真是難以自己。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彎過頭來向溪水中望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定睛一著,明明是兩個倒影,霎時間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竟然不敢回頭。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是嚇得呆了,不知向前縱出。這人無聲無息的來到身後,自己全無知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登時便起了個念頭:「鬼!」想到是鬼,心頭更是湧起一股涼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動,月下倒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頭上梳髻,也是殊無分別,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沖越來越驚,一顆心只怕要跳到口腔中來,突然之間,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勇氣,猛地裏轉過頭來,和那「鬼魅」面面相對。

  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依稀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但她如何來到自己身後,自己渾不覺察,實在奇怪之極。他懼意大消,訝異之情卻是絲毫不減,說道:「啞婆婆,原來是你,這可嚇了我一大跳。」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看來雖說不怕,心中還是在害怕。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說道:「你別見怪,盈盈記性真好,記得你穿戴的模樣,給我這一喬裝改扮,便和你是雙胞妹妹一樣了。」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既無怒意,亦無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尋思:「這人古怪得緊,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這地方不宜多耽。」當即站起身來,向啞婆婆一揖,說道:「夜深了,就此別過。」轉身向來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見迎面站著一人,攔住了去路,便是這啞婆婆,卻不知她使什麼身法,這等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閃了過來。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快速無倫,但總尚有形跡可尋,這個婆婆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湧出來一般。

  令狐沖大駭之下,知道今晚確是遇到高人,自己什麼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確是不免惹她生氣,當下又是深深一揖,說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這就去改了裝束,再來懸空寺中謝罪。」那啞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絲毫喜怒之色。令狐沖道:「啊,是了!你聽不到我說話。」俯身伸指,在地上寫道:「對不起,以後不敢。」站起身來,見那啞婆婆仍是呆呆站立,對地下的字望也不望。令狐沖指著地下的字,大聲道:「對不起,以後不敢!」那婆婆一動也不動,當真便如是廟裏泥塑木雕的菩薩一般。令狐沖心道:「糟糕,只怕她不識字!」連連作了幾個揖,比劃手勢,作解衣除髮之狀,又抱拳示歉,但那婆婆不知是不明其意,還是不加理睬,總是紋絲不動。令狐沖無計可施,搔了搔頭皮,道:「你不懂,我可沒法子了。」側過身子,從那婆婆身畔繞過。

  他左足一動,那婆婆身子又是一晃,已擋在他身前。令狐沖暗吸一口氣,說道:「得罪!」向右垮了一步,突然間飛身而起,向左側竄了出,左足剛落地,卻見那婆婆已擋在身前,攔住了去路。他這條數次,越來越快,但那婆婆寸步不離,始終擋在他的面前。令狐沖急了,眼見那婆婆仍是擋路,伸出左手,向她肩頭推去,手指將要碰到她肩頭,忽然一隻乾瘦的手掌疾斬而下,切向他的手腕。

  令狐沖急忙縮手,饒是他縮得極快,但那婆婆的一根小指已在他手背劃過,只感有如刀割般的疼痛。他自知理虧,不敢和這婆婆相鬥。只盼及早脫身,當下一低頭,意欲從她身側閃過,但身形甫動,只覺掌風颯然,那婆婆已是一掌從頭頂劈到。令狐沖斜身一讓,可是這一掌來得好快,拍的一聲,肩頭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來這一擊之間,令狐沖體內的「吸星大法」既然生出反應,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

  令狐沖大駭,忙低頭避過,這一來,背心登時露出老大破綻,若是給人一拳一掌,吃虧不小,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是不敢乘隙擊下,右手一彎,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的眼珠。顯然她是打定了主意,專門攻擊他眼珠,不論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厲害,手指入眼,總是非瞎不可,柔軟的眼珠也絕不會吸取旁人功力。令狐沖伸臂一格,那婆婆迴轉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的左眼。令狐沖一經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食指插向他的左耳耳朵。這幾下兔起鶻落,勢道快極,每一招都是古裏古怪,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陰毒又快捷,數招之間,已逼得令狐沖連連倒退。他拳腳上功夫本不甚高,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腳相碰,令狐沖早已接連中掌了。

  又拆數招,令狐沖知道自己拳腳上功夫和她差得極遠,若不出劍,今晚已難以脫身,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但他右手剛碰到劍柄,那婆婆已知道他的用意,出招快如閃電,連攻了七八招,令狐沖左閃右避,便是沒餘暇拔劍。他見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是毒辣,明明無怨無仇,卻顯是硬生生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知道今晚局面已是凶險之極,突然大喝一聲,左掌遮住了自己雙眼,右手再度入懷拔劍,拚著給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腳,也要將短劍拔了出來。

  便在此時,頭上一緊,頭髮已給她抓住,跟著雙足離地,身子已給她提起,跟著天旋地轉,身子在半空中急疾轉動,卻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髮,將他甩得身子平飛,越來越快。令狐沖大叫:「喂,喂,你幹甚麼?」伸手亂抓亂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給她點中了穴道,跟著後心。後腰、前胸、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全身麻軟,再也動彈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將他身子當作一個流星鎚相似,不絕旋轉,令狐仲只覺耳際呼呼風響,心想:「我一生遇到過無數奇事,但像此刻這般倒霉,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卻也從所未有。」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幾欲昏暈,這才停手,拍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地下。令狐沖本來對她並無敵意,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心下大怒,思道:「臭婆娘當真不知好歹,我若是一上來就拔劍,早在你身上戳了幾個透明窟窿。」那婆婆冷冷的瞧著他,臉上仍是木然全無喜怒之色。令狐沖心道:「打是打不來了,若不罵個爽快,未免太也吃虧。但此刻給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罵人,自然有苦頭給我吃。」當即想到了一個主意,笑嘻嘻地罵道:「賊婆娘,臭婆娘,老天爺知道你心地壞,所以給你造得天聾地啞,不會笑,又不會哭,像白痴一樣,便是做豬做狗,也勝過卻你這般。」他越罵越惡毒,臉上也就越是笑得歡暢。他本來只是假笑,是笑給那婆婆看的,好讓她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但罵到後來。見那婆婆全無反應,此計已售,不由得大為得意,竟是哈哈大笑起來。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他頭髮,向前拖去。她漸行漸快,令狐沖穴道被點,知覺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罵不停,要笑卻是笑不出來了。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沖側頭察看地形,見她行了一會,轉而向西,竟是往懸空寺而去。令狐沖這時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雙熊、鮑大楚、仇松年等人,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將人擒住,除了她如此高明的身手,旁人也難以做到,只是自己曾來過懸空寺,見了這聾啞婆婆,竟是一無所覺,可說極笨。連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等大行家,見了她也不起疑,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實在是做得極好。他轉念又想:「這婆婆若是將我好像不戒大師他們那樣,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又在我身上掛一塊布條,說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我身為恆山派掌門,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接束,這個人可丟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不致公然出醜,也就罷了。」他天性豁達,想到今天雖然倒霉,但不致在恆山別院中高掛示眾,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曉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恆山掌門的份上,這才優待三分?」

  一路之上,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不數,好在臉孔向上,還沒傷到五官。到得懸空寺中,那婆婆將他拖入大殿,關上了寺門,一直向飛閣上拖去,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那正是當日令狐沖和方證大師、沖虛道人二人在此計議過大事的。令狐沖叫聲:「啊喲,不好!」那靈龜閣外是一座飛橋,下臨萬丈深淵,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這懸空寺人跡罕至,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這婆婆若是將自己掛在那裏活生生的餓死,這滋味可未必好受。

  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逕自下閣去了。令狐沖躺在地下,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什麼來頭,竟無半點頭緒,料想起來,必是恆山派的一位前輩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定閒等人之師父的。她不知如何得知了仇松年等人顛覆恆山派的陰謀,所以將他們吊了起來。想到此處,心下略寬:「我既是恆山掌門,她總有些香火之情,不會對我太過為難。」但轉念又想:「我扮成了這副模樣,只怕她認我不出。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一流,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前來臥底,意圖不利於恆山,不免對我『另眼相看』,多給我些苦頭吃,那又糟得很了。」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那婆婆又已上來,手中多了一條繩索,將令狐沖手腳反縛了,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塊黃布條子,掛在他頸中。令狐沖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條上寫些甚麼,可見便在此時,雙眼一黑,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令狐沖心想:「這婆婆好生機靈,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卻不讓看。這人心思聰明,遠勝常人。」又想:「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天下知名,這布條上自不會有甚麼好話,不用看也知道。」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樑之上。令狐沖怒氣沖天,又人罵起來,他雖愛胡鬧,卻也心細,尋思:「我一味亂罵,畢竟難以脫身,須當慢慢運氣,打通穴道,待得一劍在手,便可將她也制住了,高掛起來,再在她頭頸中掛個黃布條子,那布條上寫甚麼字好?天下第一大惡婆!不好,稱她天下第一,說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歡,我寫『天下第十八惡婆』,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甚麼人。」側耳傾聽,不聞呼吸之聲,這婆婆已下閣去了。

  掛了好幾個時辰,令狐沖已餓得肚中咕咕作聲,但運氣之下,穴道漸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間身手一晃,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樓梯之上,竟是那婆婆放鬆了繩索。但她何時重來,自己渾沒半點知覺,那婆婆扯開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令狐沖頸中穴道未通,無法低頭看那布條,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寫了這個「娘」,定然當我是個女人,她寫我是淫徒、浪子,都沒甚麼,將我當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隻碗來,心想:「她給我喝水還是喝湯?最好是喝酒!」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大叫一聲:「啊喲!」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照頭淋在他的頭頂!令狐沖大罵:「賊婆娘,你幹麼?」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沖吃了一驚,但聽得嗤嗤聲響,頭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給他剃頭。令狐沖又驚又怒,不知這瘋婆子幹些甚麼,過不多時,一頭頭髮已給剃得乾乾淨淨,心想:「好啊,令狐沖今日做了和尚。啊喲,不對,我身穿女裝,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間心中一寒:「盈盈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尼姑,這一言成懺,只怕大事不妙。說不定這惡婆已知我是何人,認為大男人做恆山派掌門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頭,還要——還要將我閹了,教我無法穢亂佛門清淨之地。這種女人忠於恆山,發起瘋來,甚麼事都做得出。令狐沖今日要遭大劫,可別去練辟邪劍法。」那婆婆剃完了頭,將地下的頭髮掃得乾乾淨淨。令狐沖心想事勢緊急,疾運內力,猛衝被封的穴道。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鬆動,忽然背心、後腰、肩頭幾處穴這一麻,又給她補了幾指。令狐沖長嘆一聲,連「惡婆娘」三字也不想罵了。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布條,放在一旁,令狐沖這才看見,布條上寫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惡婆娘。」他登時暗暗叫苦:「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她是聽得見說話的,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怎會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便是儀琳跟我說話之時,她在旁偷聽,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當即大聲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聾子。」但那婆婆仍是不理,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令狐沖大驚,叫道:「你幹甚麼?」也不知那婆婆是真的聽不見,還是聽而不聞,嗤的一聲響,將令狐沖身上一件女服撕成兩半,扯了下來。令狐沖驚叫:「你若是傷我一根毫毛,我將你斬成肉醬。」轉念一想:「她將我滿頭頭髮都剃了,豈只是傷我毫毛而已。」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的磨刀石,蘸了些水,將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要一個瓷瓶,只見瓶上寫著「天香斷續膠」五字。令狐沖數度受傷,都曾用過這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香斷續膠」,一見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雲熊膽丸」,用以內服。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白雲熊膽丸」,令狐沖眼見所料不錯,心下暗暗叫苦。那婆婆再從懷中取出了幾條白布條子出來,乃是裹傷用的繃帶。令狐沖舊傷已癒,別無新傷,那婆婆如此安排,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

  那婆婆安排已畢,雙目凝視令狐沖,隔了一會,將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令狐沖身經百戰,縱然身受重傷,為強敵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卻是說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令狐沖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驚,退了一步,說道:「你—怎——麼——知——道?」聲音乾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令狐沖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她這麼一問,才去想自己為甚麼知道,冷笑一聲,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甚麼知道?我為甚麼知道?是了,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的字條上寫『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八個字,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大聲道:「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否則他去上吊,為甚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刎,為甚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種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讓他死了,豈不乾淨?」

  那婆婆冷冷的道:「讓他死得這等爽快,豈不便宜了他?」令狐沖道:「是啊,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從關外找到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處找你,你卻一個人躲在這裏享清福,那才寫意!」那婆婆道:「他這是罪有應得,他既已娶我為妻,為甚麼又去調戲別的女子?」令狐沖道:「誰說他調戲了?人家瞧你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麼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之人,再瞧女人,便不可以。」令狐沖覺得這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人的女人,為甚麼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幾時瞧過男人了,胡說八道!」令狐沖道:「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就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人家幾眼,你卻拉過我頭髮,摸過我的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規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不通世務,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

  那婆婆道:「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沖道:「要斬我手腳腦袋,只管請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殺了你,可也沒這般容易。現下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別害得她傷心憔悴,消瘦而死。你若擺臭架子不答應呢,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儀琳,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

  令狐沖道:「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那裏去。你到底答不答應?快快說來。」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說話,口舌已大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語才比先前流暢了些。

  令狐沖道:「儀琳小師妹是我好朋友,她若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氣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為妻,她喜歡得很,甚麼氣都消了。」令狐沖道:「她是出家人,發過誓不能嫁人的。一動凡心,菩薩便要責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給你剃頭,難道是白剃的麼?」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幹,你也就叫我依樣葫蘆。」那婆婆道:「正是。」令狐沖笑道:「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剃光了頭並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禿頭並不一定是和尚,禿頭而又燒香疤,那總是和尚了。」說著便要動手。令狐沖忙道:「慢來,慢來。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那有強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監。」令狐沖心想:這婆婆瘋瘋癲癲,只怕甚麼事都做得出,須得先施援兵之計,說道:「你叫我做太監之後,忽然我回心轉意了,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那怎麼辦?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那婆婆怒道:「咱們學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又有甚麼三心兩意,回心轉意的,太監便太監。男子漢大丈夫,怎可拖泥帶水?」令狐沖笑道:「做了太監,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們在談論正事,誰跟你說笑話?」

  令狐沖心想:「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對我又是深情一片,若得娶她為妻,原是人生幸事。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豈可負她?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大丈夫寧死不屈。」說道:「婆婆,我問你,一個男子漢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何用多問?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枉自為人。」令狐沖道:「是了。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對我又好,為甚麼我不娶她為妻?只因我早與另一位姑娘已有婚姻之約。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沖就算全身皮肉都給你割爛了,我也絕不負她。若是辜負了她,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的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不戒大師這個『天下第一』的稱號,便讓我令狐沖給搶過來了。」那婆婆道:「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裏將你圍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位姑娘,你是親眼見過的。」那婆婆道:「那容易得很,我叫這個姑娘拋棄了你,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倖,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倖就是。」令狐沖道:「她絕不會拋棄我的,她肯為我捨生,我也肯為她捨生,我不會對她負心,她也絕不會對我負心。」那婆婆道:「只怕事到臨頭,也由不得她。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沖怒道:「胡說八道!」那婆婆道:「你說我辨不到嗎?」走出門去,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那婆婆重又同進房來,手中提著一個女子,手足被縛,正便是盈盈。

  令狐沖大吃一驚,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見她身上並無受傷的模樣,才略略寬心,叫道:「盈盈,你也來了。」盈盈微微一笑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見啦。你說絕不對我負心薄倖,我聽著很是喜歡。」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種不要臉的話。小姑娘,你要和尚呢,還是要太監?」盈盈臉上一紅,道:「你的話才真難聽。」那婆婆道:「我仔細想了一想,要令狐沖這小子拋了你,另娶儀琳,他是決計不肯的了。」令狐沖大聲喝采:「你開口說話以來,這句話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讓一步,便宜了令狐沖這小子,讓他娶了你們兩個。他做和尚,兩個都娶,做太監,一個也娶不成。只不過成親之後,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你們兩頭大,不分大小。你年紀大著幾歲,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令狐沖道:「我——」他只說了個「我」字,啞穴一麻,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說道:「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不許你們囉裏囉唆的打岔。讓你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還有什麼話好說?哼,不戒這老賊禿,有什麼用?見到女兒害相思病,空自乾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說著飄身出房。

  令狐沖和盈盈,相對苦笑,說話固不能說,連手勢也不能打。令狐沖凝望著她,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不住晃動,輕煙的影子輾過盈盈皓如白玉的臉,更增秀麗之色。只見她的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臉上露出嘲弄之意,顯然在取笑他:「好險,好險!」但立即眼光轉開,低垂下來,臉上罩了一層紅暈,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連想也不能想。令狐沖見到她嬌羞無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蕩,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而她卻不能動彈,我就要過去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她再害羞些,卻也逃不了。」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與令狐沖的眼光一觸,趕快避開,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突然間又是面紅過耳。令狐沖心想:「我對盈盈定是堅貞不二。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成親,為求脫身,只好暫且敷衍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一劍在手,還怕她怎的?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和左冷禪、任教主他們相比,那還差得很遠。劍上功夫,決計不是我敵手。她勝在輕手輕腳,來去無聲,突施偷襲,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會勝她三分,連不戒大師也會比她強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轉,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這一次她不再害羞,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見她眼光斜而回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令狐沖哈哈大笑,可是沒能笑出聲來,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露出狡獪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沖未明她的用意,只見她左眼又是眨兩下,心想:「連眨兩下,那是什麼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當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臉上神色甚是嚴肅,意思說:「只娶你一個,絕無二心。」盈盈微微搖頭,左眼又眨了兩下,意思似是說:「娶兩個就兩個好了!」

  令狐沖也搖了搖,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以示堅決,只是周身穴道被點得太多,難以出力,臉上神氣,卻已是誠摯之極。盈盈微微點頭,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再緩緩搖了搖頭。令狐沖雙目凝視著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轉,和他相對。

  兩人相隔丈許,四目交視,忽然間心意相通,只覺會不會說話都是一樣,反正於對方的情意明白得很,更無絲毫懷疑,非但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兩個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滿意足,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縱然天崩地裂,這一刻也已拿不去,銷不掉了。兩人脈脈相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閣來,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消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啞婆婆,你帶我來幹什麼?」正是儀琳的聲音。並聽得兩人走進隔房,坐了下來,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別叫我啞婆婆,我不是啞的。」儀琳一聲尖叫,極是驚訝,顫聲道:「你——你——你——你不——不啞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從來就不是啞巴。」儀琳道:「那——那麼你也不聾,聽——聽得見我——我的話?」語聲之中,顯出極大的驚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什麼?聽得見你的話,那不更好麼?」令狐沖首次聽到她語氣之中,流露了幾分溫情,顯得她的心畢竟不是石頭,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但儀琳仍是十分驚惶,顫聲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會,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儀琳道:「不,我——我不聽。你騙我,我只當你聽不見,我——我才跟你說那些話,你騙我。」她語聲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來。

  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好孩子,別擔心。我不是騙你,我怕你悶出病來,讓你說了出來,心裏好過些。我來到恆山,一直扮作又聾又啞,誰也不知道,並不是故意騙你。」儀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聲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你聽了一定很歡喜。」儀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嗎?」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哥的事。」儀琳顫聲道:「你別提——別提他,我——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唸經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會,聽我說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說,他心裏其實愛你得緊,愛你比愛那個魔教的任小姐,還要勝過十倍。」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罵:「臭婆娘,撒這漫天大謊!」儀琳嘆了口氣,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識得他時,令狐大哥只愛他小師妹一人,愛得要命,心裏頭便只一個小師妹。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嫁了別人,他就只愛任小姐一人,也是愛得要命,心裏頭便只一個任小姐。」令狐沖和盈盈目光相接,心頭均是甜蜜無限。那婆婆道:「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只因為你是出家人,他又是恆山派掌門,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現下他下了大決心,許下大願心,決意要娶你,所以先落髮做了和尚。」儀琳又是一聲驚呼,道:「不——不——不會的,不可以的,不能夠!你——你叫他別做和尚。」那婆婆嘆道:「來不及啦,他已經做了和尚。他說,不管怎麼,一定要娶你為妻。若是娶不成,他就自盡,要不然就去做太監。」儀琳道:「做太監?太監是什麼?」那婆婆倒是難以向她解釋太監是什麼意思,哼了一聲,道:「太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氣傲,不願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連皇帝也不願做,別說去服侍皇帝了。他當然不會做太監。」那婆婆道:「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個比喻。做太監之人,是不會生養兒女的。」儀琳道:「我可不相信。令狐大哥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他二人都這麼好看,生下來的兒女,一定可愛得很。」令狐沖斜眼相視,但見盈盈雙頰暈紅,嬌羞中喜憐不勝。那婆婆生氣了,大聲道:「我說他不會生兒子,就是不會生。別說生兒子,娶老婆也不能。他發了毒誓,非娶你不可。」儀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個。」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嗎?一共娶兩個老婆。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別說娶兩個了。」儀琳道:「不會的。一個人心中愛了什麼人,他就只想到這個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飯時候想,睡覺時候也想,怎能夠又去想第二個人?好像我爹爹那樣,自從我媽媽走了之後,他走這天涯海角,到處去尋他。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那婆婆默然,似乎覺得她的話倒也有些道理,嘆了口氣,道:「他——他從前做錯了事,後來心中懺悔,也是有的。」儀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若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他要娶我什麼的,我——我可能不活了。」那婆婆道:「那為什麼,他是非娶你不可。你難道不喜歡麼?」儀琳道:「不,不!我心中時時想著他,時時向菩薩求告,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只盼他無災無難,得如心中所願,和任大小姐成親。婆婆,你不懂的,我只是盼他心中喜軟,他心中喜歡,我自然就喜歡了。」那婆婆道:「他若是娶不成你。他就絕不會快活,這做人也沒有樂趣了。」儀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聽不見,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大哥的話。他是當世的大英雄,大豪傑,我只是個小尼姑,他說過的,『一見尼姑,逢睹必輸』,見了我都是倒霉的,怎會娶我?我皈依佛門,該當六根清淨,再也不能想這種事。婆婆,你以後提也別提,我——我以後也絕不見你了。」

  那婆婆急了,道:「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令狐沖已為你做了和尚,他說非娶你不可,若是菩薩責怪,那就責怪他。」儀琳輕輕嘆了口氣,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麼?一定不會的。我媽媽聰明美麗,性子和順,待人再好不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為她做和尚,那是應該的,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令狐沖心下暗笑:「你這媽媽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性子和順更是不要談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麼知道?」儀琳道:「我爹爹每次見我,總是說媽媽的好處,說她溫柔斯文,從來不罵人,不發脾氣,一生之中,連螞蟻也沒踏死過一隻。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媽媽。」那婆婆道:「他——他真的這樣說?只怕是——是假的。」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顯是心中頗為激動,儀琳道:「當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兒,爹爹怎麼會騙我?」

  霎時之間,靈龜閣中寂靜無聲,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儀琳道:「啞婆婆,我去了。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沖大哥啦,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只聽得腳步聲響,她輕輕的走下樓去。

  過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低低的自言自語:「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在找我?那麼,他畢竟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了?」突然間提高嗓子,叫道:「儀琳,儀琳,你在那裏?」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那婆婆又叫了兩聲,不聞應聲,急速搶下樓去。她趕得十分急促,但腳步聲仍是細微如貓,幾不可聞。

  令狐沖和盈盈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一時間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剃刀上一閃一閃發光,令狐沖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竟會如此渡過?」忽然間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人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一會,聽得有人走近寺來,令狐沖叫道:「有人!」這一聲叫出,他才知自己啞穴已解,原來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他內力較盈盈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點了頭。令狐沖想欲伸展手足,兀自動禪不得,低聲道:「只怕是敵人,須得快快解開穴道。」盈盈又點了點頭,側耳傾聽。但聽得有七八個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來。令狐沖心道:「但盼他們到神蛇閣去才好,多挨得一刻,我穴道便有望解開。」可是事與願違,那幾人竟是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只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有一個,卻搜甚麼?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頭陀仇松年。令狐沖微微一驚:「是他?他為甚麼到這裏搜?難道他們竟已得了手。」聽得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辦的好。」幾個人一面說,一面走上了二樓。令狐沖急速運氣衝穴,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內力雖厚,卻不能運用自如,越是著急,穴道越是難解。但聽得嚴三星道:「岳先生說成功之後,將辟邪劍譜傳給咱們,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恆山立功之人如此眾多,咱們又沒出甚麼大力氣,他憑甚麼要單單傳給咱們?」說話之間,幾個人已上了三樓,一推門,見到令狐沖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縛吊在樑上,齊聲呼叫出來,呼聲之中充滿著驚奇之意。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裏?唔,還有一個和尚。」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走到盈盈身邊,便解去她的綁縛。游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甚麼且慢?」游迅道:「讓我好好想一想,瞧任大小姐的模樣,似乎是給人綁得動禪不得,那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咦,這個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門,令狐沖令狐公子。」

  幾個人一齊轉頭,向令狐沖瞧去,登時將他認了出來。這八個人素來對盈盈仍是敬畏,對令狐沖也是十分忌憚,當下面面相覷,一時沒了主意。嚴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時說道:「大功一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們抓到些小尼姑,有甚麼希罕?拿到恆山派的掌門,那才是大大的功勞。」張夫人伸出了手,一時卻不縮回,道:「那怎麼辦?」八個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若是將任大小姐放了,別說拿不到令狐沖,咱們幾個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麼辦?」

  但在盈盈積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是萬萬不敢。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兩句話,恐怕是不錯的,唔,唔,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罷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玉靈道人道:「你說是乘機下手,殺人滅口?」游迅道:「我沒說過,是你說的。」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第一個就不答應。」仇松年道:「你這時候放了她,她還會領咱們的情?她又肯讓咱們擒拿令狐沖?」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恆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說著伸手便去解盈盈之縛。


第九十一回 桐柏雙奇

  仇松年厲聲喝道:「住手!」張夫人怒道:「你說話大聲,嚇唬人嗎?」仇松年刷的一聲,戒刀出手。張夫人動作極是迅捷,懷中抽出短刀,將盈盈手足上的繩索兩下割斷。她想盈盈武功極高,眼前這些人都不是她的對手,只須解開她的綁縛,七人便是群起而攻,也無所懼。刀光閃處,仇松年一刀已砍了過來。張夫人短刀嗤嗤有聲,連剌三刀,將仇松年逼得退了兩步。餘人見盈盈綁縛已解,心下均有懼意,退到門旁,便欲一擁出門,但見盈盈掉在地下,竟不躍起,才知她穴道被點,又都回來。

  游迅笑嘻嘻的道:「我說呢,大家是好朋友,為甚麼要動刀子,那不是太傷和氣嗎?」仇松年叫道:「任大小姐穴道一解,咱們還能有命?」持刀又向張夫人撲去,戒刀對短刀,登時打得極是激烈。別瞧仇松年身高力大,戒刀又極沉重,但在張夫人貼身肉搏之下,這頭陀竟是佔不到絲毫便宜。游迅笑道:「別打,別打,有話慢慢商量。」拿著摺扇,走近拆勸。仇松年喝道:「滾開,別礙手礙腳!」游迅笑道:「是!是!」轉過身來,突然間右手一抖,張夫人一聲慘呼,游迅手中那柄鋼骨摺扇已從她喉頭插入。游迅笑道:「大家自己人,我勸你別動刀子,你一定不聽,那不是太不講義氣了嗎?」摺扇一抽,張夫人喉頭鮮血疾噴出來。

  這一著大出各人意料之外,仇松年一驚退開,罵道:「他媽媽的,這龜兒子原來是幫我。」游迅笑道:「不幫你,又幫誰?」彎過身來,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是任教主的千金,大家瞧在你爹爹份上,都讓你三分。不過大家對你又敬又怕,還是為了你有『三尸腦神丹』的解藥。把這解藥拿了過來,你聖姑也是不足道了。」六人都道:「對,對,拿了她解藥,殺了她滅口。」玉靈道人道:「大夥兒先得立一個誓,這件事若是有人洩漏半句,那便讓『三尸神丹』毒發身亡。」這幾人眼見已非殺盈盈不可,但一想到任我行,無不驚怖,這事若是洩漏了,江湖雖大,那可無容身之所。當下七個人一齊起誓。令狐沖知道他們這誓一起畢,便會動刀殺了盈盈,急運內功在幾處被封穴道上衝了幾衝,卻全無反響。他心中一急,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一雙妙目凝望自己,眼神中全無懼色,當即心中一寬:「反正總是要死,我二人同時畢命,也好得很。」仇松年道:「你動手啊。」游迅道:「仇松年向來行事爽快,最有英雄氣概,還是請仇兄動手。」仇松年罵道:「你不動手,我先宰了你。」游迅笑道:「仇兄既是不敢,那麼嚴兄出手如何?」仇松年罵道:「你奶奶的,我為甚麼不敢?今日老子就是不想殺人。」玉靈道人道:「不論是誰動手都是一樣,反正沒有人會說出去。」西寶和尚道:「既然都是一樣,那麼道兄出手好了。」嚴三星道:「有甚麼推三阻四的?既然誰也信不過誰,大夥兒都拔出兵刃來,一齊往任大小姐身上招呼。」這些人都是窮凶極惡之輩,臨到決意要殺她了,還是不敢對她有何輕侮的言語。游迅道:「且慢,讓我先取了解藥在手再說。」仇松年道:「為甚麼讓你先取?你拿在手中,便要脅旁人,讓我來取。」游迅道:「給你拿了,誰敢說你不會要脅?」

  玉靈道人道:「別挨時候了!挨到她穴道解了,那可糟糕,先殺人,再分藥!」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餘人紛紛取出兵刃,圍在盈盈身周。盈盈眼見大限已到,目不轉瞬的瞧著令狐沖,想著這些日子來和他同過的甜蜜辰光,嘴邊現出了溫柔的微笑。

  嚴三星叫道:「我叫一二三,大家同時下手,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七件兵刃同時向盈盈身上遞去,那知寒光閃閃,七件兵刃遞到盈盈身邊半尺之處,不約而同的都停住不前。仇松年罵道:「膽小鬼,幹麼不敢殺過去?就想旁人殺了她,自己不落這個罪名!」西寶和尚道:「你膽子倒大得很,你的戒刀可也沒砍下!」原來七個人心中各懷鬼胎,均盼旁人先將盈盈殺了,自己的兵刃上不用濺血,要殺這一個向來敬畏之人,可著實不易。仇年松道:「咱們再來!這一次誰的兵刃再停著不動,那便是罵龜兒子王八蛋,婊子養的,豬狗不如,我來叫一二三。一——二——」這「三」字尚未出口,令狐沖道:「辟邪劍法!」這七人一驚,立即回頭,倒有四個人齊與問道:「甚麼?」這七人這些時候來,日思夜想,便是這部辟邪劍譜。岳不群以辟邪劍法在封禪台上剌瞎左冷禪,早已轟傳武林,這七人更是艷羨不置,一聽到劍法之名,忍不住要看個明白,生怕劍譜突然出現,給旁人搶了去。

  令狐沖道:「辟邪劍法,劍術至尊。先練劍氣,再練劍神。氣神基定,劍法自精。劍氣如何養,劍神如何生?奇功兼妙訣,皆在此中尋。」他唸一句,七人向他移近半步,唸得六七句,七個人都已離開盈盈身畔,走到他身邊去。仇松年聽他住口不唸,問道:「這——這便是辟邪劍譜嗎?」令狐沖道:「不是辟邪劍譜,難道是邪辟劍譜?」仇松年道:「你再唸下去。」令狐沖唸道:「練氣之道,首在意識,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唸到這裏,便不唸了。西寶和尚催道:「唸下去,唸下去。」玉靈道人卻是口舌微動,一面唸誦,一面用心記憶:「練氣之道,首在意識,凝意集思,心田無塵。」其實令狐沖從未見過辟邪劍譜上的文字,他所唸的,卻那裏是辟邪劍譜了,那只是華山劍法的歌訣,將「華山之劍,至輕至靈」這八個字改成了「辟邪劍法,劍術至尊」而已。這本是岳不群所傳的「氣宗」歌訣,所以有甚麼「先練劍氣,再練劍神」的詞句。否則令狐沖讀書不多,文意都不甚通,倉卒之際,如何能出口成章,這等似模似樣?但仇松年等人一來沒聽過華山劍法的歌訣,二來心中念念不忘於辟邪劍法,已如入魔一般,一聽有人背這辟邪劍法的歌訣,個個神魂顛倒,那裏還有餘暇來細思劍譜的真假?

  令狐沖繼續唸道:「辟邪劍出,殺個乾淨——」這「殺個乾淨」四字,是他信口胡調的,華山劍訣中並無這等說法,他唸到此處,說道:「這個,這個——下面好像是『殺不乾淨,劍法不靈』,又好像不是,可有點記不清楚了。」西寶和尚等齊問:「劍譜在那裏?」令狐沖道:「這劍譜——那可絕不是在我身上。」一面說,一面眼望自己腹部。這句話當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一言既出,兩隻手同時伸入他懷中摸去,一隻是西寶和尚的,一隻是仇松年的。突然間兩人齊聲慘叫,西寶和尚腦漿迸裂,仇松年背上一枝長劍貫胸而出,卻是分別遭了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的毒手。

  嚴三星冷笑道:「大夥兒辛辛苦苦找這辟邪劍譜,好容易劍譜出現,這兩個龜蛋卻想獨佔,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砰砰兩聲,飛腿將兩人屍體踢了開去。令狐沖初時假裝唸那辟邪劍譜,只是眼見盈盈命在傾刻,情急智生,將眾人引開,只盼拖延時刻,自己或是盈盈被點的穴道得能解開,沒想到此計甚是靈驗,不但引開了七人,而且逗得他們自相殘殺,七人中只剩下了五人,不由得暗暗心喜。

  游迅道:「這劍譜是否真在令狐沖身上,誰也沒有瞧見,咱們自己先行砍殺起來,未免太心急了些——」他一言未畢,嚴三星已翻著怪眼,惡狠狠的瞪著他,說道:「你說我們心急,你很是不服是不是?只怕你想獨吞劍譜了?」游迅道:「獨吞是不敢,誰又想學這位小和尚的榜樣,腦袋瓜子開花,有甚麼好玩?不過既是到了這裏,這部天下聞名的劍譜,大夥兒一齊開開眼界,總是想的。」桐柏雙奇齊聲道:「不錯,誰也不能獨吞,要瞧便一起瞧。」

  這五個人心中,誰都存著獨吞劍譜的念頭,只是眼見情勢如此,只要一人現出了意圖獨吞之舉,其餘四人立時群起而攻,不免立時命喪當場。這五人中游迅和玉靈道人較工心計,打的都是一般的主意:「我且不動手,只是在旁監視,最好讓他們四人你爭我奪,殺個四敗俱傷,我最後出手,便可不勞而獲。」嚴三星道:「好,那麼你去這小子懷中將劍譜取出來。」游迅搖頭微笑,說道:「在下絕無獨吞之意,也不敢先睹為快。嚴兄取了出來,讓在下瞧了幾眼,那就心滿意足了。」嚴三星向玉靈道人道:「那麼你去取!」玉靈道人道:「還是嚴兄伸手的好。」嚴三星向桐柏雙奇二人望去,二人也都搖了搖頭。五個人心中都甚明白,伸手到令狐沖懷中去取劍譜,後心就是賣給人家,這四人若加偷襲,絕對防守不了,而且四人一定會加攻擊,不論是誰伸手,這人總之非死不可。嚴三星怒道:「你們四個龜蛋心中想的是甚麼好主意,難道我不明白?你們想老子去取劍譜,乘機害了老子,姓嚴的可不上這個當。姓游的,你去拿。」游迅退了一步,摺扇輕搖,笑道:「恕不從命。」嚴三星尋思:「若是和他動手,不論誰勝誰敗,都是便宜了另外三人,而且這姓游的奸詐狡猾,武功亦高,自己也未必能勝。」一時倒是沒了主意。五個人面面相覷,登成僵持之局。令狐沖生怕他們又去加害盈盈,說道:「你們不用忙,讓我再記記看看,嗯,辟邪劍出,殺個乾淨,殺不乾淨,劍法不靈——不對,不對,劍法不靈,何必獨吞?糟糕,糟糕,這劍譜深奧得很,說甚麼也記不全。」

  令狐沖在那裏胡說八道,那五人一心一意志在得到劍譜,聽不出這劍訣中的破綻,反而更加心癢難搔。嚴三星將手中單刀一揚,喝道:「要我去這小子懷中取那劍譜,也是不難。你們四人都退到門外去,免得龜兒子不存好心,我一伸手,刀劍拐杖,便招呼到老子後心。」桐柏雙奇一言不發,便退到了門外。游迅笑嘻嘻的也退了出去。玉靈道人略一遲疑,退了幾步。嚴三星喝道:「你兩雙腳都站到門檻之外去。」玉靈道人道:「你吆喝什麼?老子愛出便出去,不愛出去,你管得著嗎?」話雖如此,終於還是走到了門檻之外。四人目不轉睛的監視著他,料想這靈龜閣懸空而築,若要脫身,樓梯是必經之途,不怕他取得劍譜之後飛上天去。嚴三星轉過身來,背向令狐沖,兩眼卻瞧著門外的四人,唯恐他們暴起發難,向自己襲擊,反轉左手,到令狐沖懷中摸索,摸了一會,不覺有何書冊,當下將單刀橫咬在口,左手抓住令狐沖胸口,伸右手去摸。左手只這麼一使勁,登時覺得自己體內的內力突然外洩,他一驚之下,急忙縮手,那隻手卻如黏在令狐沖肌膚上一般,竟然縮不回來。他越加吃驚。急忙運力外奪,不運力倒也罷了,越是運起勁力,內力外洩越是迅速。他拚命掙扎,這內力便如河堤決口般奔瀉此去。

  令狐沖在西湖獄底,曾以吸星大法無意間吸得黑白子的內力,此刻當危急之際,又有敵人的內力源源自至,心中大喜,說道:「你何必制住我心脈?我將劍訣背給你聽便是了。」嘴唇亂動,作說話之狀。玉靈道人等在門外見了,還道他真在誦劍譜,自己一句也聽不到,豈不太也吃虧,當即一湧而入,搶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道:「是了,這本便是劍譜,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可是嚴三星的左手黏在他身上,那裏伸得出來?玉靈道人只道嚴三星已抓住了劍譜,不即取出,自是意欲獨吞,當即伸手也往令狐沖懷中抓去,一碰到令狐沖的肌膚,內力外洩,一隻手又被黏住了。

  令狐沖叫道:「喂,喂,你們兩個人不用爭,將劍譜撕爛了,大家都看不成!」便在此時,桐柏雙奇互相使了個眼色,黃光閃處,兩根黃金拐杖當空擊下,嚴三星和玉靈道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兩人一死,內力消散,兩隻手中從令狐沖身上脫落,屍橫就地。

  令狐沖突然間得到二人的內力,這是來自被封穴道之外的勁力,不因穴道被封而有窒滯,自外向內一加衝擊,被封的穴道登時解了。他原來的內力何等深厚,微一使力,手上所綁的繩索立即崩斷,伸手入懷,握住了短劍的劍柄,說道:「劍譜是在這裏,那一位來取吧。」桐柏雙奇腦筋遲鈍,對他雙手脫縛竟是不以為異,聽他說願意交出劍譜,大喜之下一齊伸手來接。突然間白光一閃,拍拍兩聲,兩人的右手一同齊腕而斷,手掌落地。兩人一聲慘叫,向後躍開。令狐沖雙腿崩斷腳上繩索,飛身躍在盈盈面前,向游迅道:「劍法一靈,殺個乾淨,游兄,你要不要瞧瞧這劍譜?」

  饒是游迅老奸巨猾,這時也是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謝謝,我——我不要瞧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瞧一瞧那也不妨。」伸左手在盈盈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

  游迅全身簌簌的抖個不住,說道:「令狐公—公子—令狐大—大—大俠,你—你—你」說了三個「你」字,突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小人自知罪該萬死,多說—多說也是無用,聖—聖姑和掌門人但有所命,小人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令狐沖笑道:「聽說朝陽神教中有幾顆三尸腦神丸,剝了外皮服下,其味無窮。」游迅連連磕頭,說道:「聖姑和掌門人寬宏大量,武林中眾所週知,今日讓小人—小人將功贖罪,小人定當往江湖之上,宣揚兩位的聖德——不,不!不——」他一說到「聖德」二字,這才想起,自己在驚惶之中又闖了大禍,盈盈最惱的就是旁人在背後說她和令狐沖的短長,待要收口,已然不及。盈盈見桐柏雙奇並肩而立,兩人雖都斷了一隻手掌,血流不止,但臉上竟無懼色,問道:「你二人是夫妻麼?」桐柏雙奇男的叫作周狐桐,女的叫作吳柏英,兩人雖非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攜手江湖,寸步不離,其實就是夫妻了。周狐桐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殺要剮,我二人不會皺一皺眉頭,你多問什麼?」盈盈心下很喜歡他的傲氣,冷冷的道:「我問你們二人是不是夫妻。」吳柏英道:「我和他並不是正式夫妻,但二十年來,比人家正式夫妻還更要好些。」盈盈道:「你二人之中,只有一人可以活命。你二人都少了一手一足,又少了—」想到自己父親和他二人一樣,也是少了一隻眼睛,便不說下去了,頓一頓,道:「你二人這就動手,殺了對方,剩下的一人便自行去吧!」桐柏雙奇齊聲道:「很好!」黃光閃動,二人翻起黃金拐杖,便往自己額頭擊落。

  盈盈叫道:「且慢!」右手長劍,左手短劍同時齊出,往二人拐杖上格去,錚錚兩聲,只覺肩臂皆麻,雙劍險險脫手,才將兩根拐杖格開,但左手勁力較弱,吳柏英的拐杖還是擦到了額頭,登時鮮血長流。周狐桐大聲道:「我殺了自己,聖姑言出如山,即便放你,有何不好?」吳柏英道:「當然是我死你活,那又有什麼可爭的?」盈盈點頭道:「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兩個都不殺。快將斷手處傷口包了起來。」兩人一聽大喜,拋下拐杖,搶上去為對方包紮傷口。盈盈道:「但有一事,你兩個須得遵命辦理。」周吳二人齊聲答應。盈盈道:「下山之後,即去拜堂成親。兩個人在一起,不做夫妻,成——成——」她本想說「成什麼樣子」,但立即想到自己和令狐沖在一起,也未拜堂成親,不由得滿臉飛紅。周吳二人對望了一眼,一齊躬身相謝。

  游迅道:「聖姑大恩大德,不但饒命不殺,還顧念到你們的終身大事。你小兩口兒當真福命不小。我早知聖姑她老人家待下屬最好。」盈盈道:「你們這次來恆山,是奉何人之命?有何圖謀?」游迅道:「小人是受了華山岳不群那狗頭的欺騙,他說是奉了神教任教主的黑木令旨,將恆山群尼一齊擒拿到黑木崖去,聽由任教主發落。」盈盈道:「你們說大功告成,到底怎樣了?」游迅道:「有人在山上的幾口井中都下了迷藥,將恆山派的眾位師父一起都迷倒了,別院中許多未知內情的人,也都給迷倒了。這當兒已然首途往黑木崖去。」令狐沖忙問:「可殺傷了人沒有?」

  游迅答道:「殺死了八九個人,都是別院中的。他們沒給迷倒,動手抵抗,便給殺了。」令狐沖問:「是那幾個人?」游迅道:「小人叫不出他們名字。令狐大俠你老——老人家的朋友可都不在其內。」令狐沖點點頭,放下了心。盈盈道:「咱們下去吧。」令狐沖道:「好。」拾起地下西寶和尚所遺下的長劍,笑道:「見到那惡婆娘,可得好好跟她較量一下。」游迅道:「多謝聖姑和令狐掌門不殺之恩。」盈盈道:「何必這麼客氣?」左手一揮,短劍脫手飛出,噗的一聲,從游迅胸口插入,這外號「滑不留手」,一生奸猾的游迅登時斃命。

  兩人並肩走下樓來,空山寂寂,唯聞鳥聲。盈盈向令狐沖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沖嘆道:「令狐沖削髮為僧,從此看破世情,身入空門,女施主,咱們就此別過。」盈盈明知他是說笑,但情之所鍾,關心過切,不由得身子一頓,抓住他手臂,道:「沖郎,你別—別跟我說這種笑話,我——我——」適才她飛劍殺游迅,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時語聲中卻現懼意。令狐沖心下感動,左手在自己光頭上打了個爆栗,嘆道:「但世上既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大和尚只好還俗。」盈盈嫣然一笑,道:「我只道殺了游迅之後,武林中便無油腔滑調之徒,從此耳根清淨,不料——嘻嘻!」令狐沖笑道:「你摸一摸我這光頭,那也是滑不留手。」盈盈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道:「咱們說正經的。恆山群弟子上了黑木崖後,再要相救,那是千難萬難,而且也大傷我父女之情——」

  令狐沖道:「更加是大傷我翁婿之情。」盈盈橫了他一眼,心中卻是甜甜的甚為受用。令狐沖道:「事不宜遲,咱們得趕將上去,攔路救人。」盈盈道:「趕盡殺絕,別留下活口,別讓我爹爹知道,也就是了。」她走了幾步,嘆了口氣。令狐沖明白她的心事,這等大事要瞞過任我行的耳目,那是談何容易,但自己既是恆山派掌門,恆山門人被俘,如何不救?她是打定主意向著自己,縱違父命,也是在所不借了。他想事已至此,須當有個了斷,伸出左手去握住了她右手。盈盈微微一掙,但見四下裏更無一人,便讓他握住了手。令狐沖道:「盈盈,你的心事,我很明白。此事勢將累你父女失和,我很是過意不去。」盈盈微微搖頭,道:「爹爹若是顧念著我,便不該對恆山派下手。我推想他對你倒非心存惡意。」令狐沖登時省悟,說道:「是了。你爹爹拿了我門人,要脅迫我加盟朝陽神教。」盈盈道:「正是。爹爹其實很喜歡你,何況你又是他神功大法的唯一傳人。」令狐沖道:「我絕不願加盟神教,甚麼『千秋萬我,一統江湖』,甚麼『文成武德,澤被蒼生』這些肉麻話,我聽了就要作嘔。」盈盈道:「我知道,所以從來沒勸過你一句。如果你入了神教,將來做了教主,一天到晚聽這種恭維肉麻話,那就—那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了。爹爹重上黑木崖後,一個人很快就變了。」令狐沖道:「可是咱們也不能得罪你爹爹。」伸出右手,將她左手也握住了,說道:「盈盈,救出恆山門人之後,我和你立即拜堂成親也不必理會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劍隱居,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子。」盈盈初時怔怔的聽著,臉上暈紅,心下喜極,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吃了一驚,運力一掙,將他雙手掙開了。

  令狐沖笑道:「做了夫妻,難道不生兒子?」盈盈嗔道:「你再胡說八道,我三天不跟你說話。」令狐沖知她說得到,做得到,伸了伸舌頭,道:「好,笑話少說,趕辦正事要緊。咱們得上見性峰去瞧瞧。」兩人展開輕功,逕上見性峰來,只見無色庵中已無一人,眾弟子所居之所也是只餘空房,衣物零亂,刀劍丟了一地。幸好地下並無血跡,似未傷人。兩人又到通元谷別院中察看,也不見有人。桌上酒餚雜陳,令狐沖酒癮大發,卻那敢喝上一口,說道:「肚子餓得狠了,快到山下去喝酒吃飯。」到得山下時已是未牌時分,好容易找到一家小飯店,這才吃了個飽。盈盈撕下令狐沖長衣上的一塊衣襟,替他包在頭上。令狐沖笑道:「這才像樣,否則大和尚拐帶良家少女,到處亂闖,太也不成體統。」兩人辨明去黑木崖的路徑,提氣疾趕,奔出一個多時辰,忽聽得山後隱隱傳來一陣陣喝罵之聲,停步一聽,似是桃谷六仙。兩人當即尋聲趕去,漸漸聽得清楚,果然便是桃谷六仙。盈盈悄聲道:「不知這六個寶貝在跟誰爭鬧?」兩人轉過山坳,隱身樹後,只聽得桃谷六仙口中吆喝,圍住了一人打鬥得甚是激烈。那人倏來倏往,身形快極,唯見一條灰影在六兄弟間穿插來去,竟然便是儀琳之母,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跟著拍拍聲響,桃根仙和桃實仙哇哇大叫,都給她打中了一記耳光。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六月債,還得快,我也來剃她的光頭。」手按劍柄,只待桃谷六仙不敵,便躍出報仇。

  但聽得拍拍之聲密如聯珠,六兄弟人人給她打了好多下耳光。桃谷六仙怒不可遏,只盼抓住她手足,將她撕成四塊,但這婆婆行動快極,如鬼如魅,幾次似乎一定抓住了,卻總是差著數寸,給她避開,順手又是幾記耳光。但那婆婆也瞧出六人厲害,只怕使勁稍過,打中一二人後,便給餘人抓住。又鬥一陣,那婆婆知道難以取勝,展開雙掌,劈劈拍拍打了四人四記耳光,突然向後躍出,轉身便奔。她奔馳如電,一剎那間已在十餘丈外,桃谷六仙齊聲大呼,再也追趕不上。

  令狐沖橫劍而出,喝道:「往那裏逃?」白光閃動,一劍指向她的咽喉。這一劍直攻要害,那婆婆吃了一驚,伸手來抓他長劍。令狐沖斜劍剌她右肩,那婆婆無可閃避,只得向後急退兩步。令狐沖又是一劍,逼得她又退了一步。他一劍在手,那婆婆如何是他之敵?刷刷刷三劍,迫得她連退五步,若要取性命,這婆婆早已一命嗚呼了。桃谷六仙歡呼聲中,令狐沖長劍劍尖已指往她胸口。便在此時,桃根仙等四人一撲而上,抓住了她四肢,提將起來。令狐沖喝道:「別傷她性命!」桃花仙提掌往她臉上打去。令狐沖喝道:「將她吊起來再說。」桃根仙道:「是,拿繩來,拿繩來。」

  但六人身邊均無繩索,荒野之間更無找繩索處,桃花仙和桃幹仙四頭尋覓,突然間手中一鬆,那婆婆一掙而脫,在地下一滾,衝了出去,正想奔跑,突覺背上微微剌痛,令狐沖笑道:「站著罷!」長劍劍尖輕戳她後心肌膚。那婆婆萬沒料到他劍術如此之精,不由得駭然變色,只得站住不動。

  桃谷六仙奔將上來,六指齊出,分點了那婆婆肩脅手足的六處穴道。桃幹仙摸著給那婆婆打得腫起了的面頰,伸手便欲打還她耳光。令狐沖心想看在儀琳的面上,不應讓她受毆,說道:「且慢,咱們將她吊了起來再說。」桃谷六仙一聽要將她高高吊起,大為歡喜,當下便去剝樹皮搓繩。令狐沖問起六人和她相鬥的情由。桃枝仙道:「咱六兄弟正在這裏大便,便得興高采烈之際,忽然這婆娘狂奔而來,問道:『喂,你們見到一個小尼姑沒有?』她說話好生無禮,又打斷了咱們大便的興緻——」盈盈聽他說得骯髒,皺了眉頭,走了開去。令狐沖笑道:「是啊,這婆娘最是不通人情世故。」桃枝仙道:「咱們自然不理她,叫她滾開。這婆娘出手便打人,大夥兒就這樣打了起來。令狐兄弟,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差些兒還讓她給逃了去。」桃花仙道:「那倒未必,咱們讓她先逃幾步,然後追上,教她空歡喜一場。」桃實仙道:「桃谷六仙手下,不逃無名之將,那一定是會捉回來的。」桃根仙道:「這是貓捉老鼠之法,放他逃幾步,再撲上去捉回來。」令狐沖知他們死要面子,從不認輸,笑道:「一貓捉六鼠尚且捉到了,何況六貓捉一鼠,那自是手到擒來。」桃谷六仙聽得令狐沖附和其說,無不大喜。說話之間,已用樹皮搓成了繩索,將那婆婆手足反縛了,吊在一株高樹之上。

  令狐沖提起長劍,在那樹上一掠而下,削下七八尺長的一片,提劍在樹幹上劃了七個大字:「天下第一醋罈子。」桃根仙問道:「令狐兄弟,這婆娘為甚麼是天下第一醋罈子,她喝醋的本領十分了得麼?我偏不信,咱開放她下來,我就跟她此劃比劃!」令狐沖笑道:「醋罈子是罵人的話。桃谷六仙英雄無敵,義薄雲天,文才武略,世上少有,豈是這惡婆娘所能及?那也不用比劃了。」桃谷六仙最愛聽恭維的言語,六個咧開了嘴合不攏來,都說:「對,對,對!」

  令狐沖道:「現在我問六位桃兄,你們到底見到儀琳師妹沒有?」桃枝仙道:「你問的是恆山派那個美貌小尼姑嗎?小尼姑沒見到,大和尚倒見到兩個。」桃幹仙道:「一個是小尼姑的爸爸,一個是小尼姑的徒弟。」令狐沖問道:「在那裏?」桃葉仙道:「這二人過去了約摸一個時辰,本來約我們到前面鎮上喝酒。我們說大便完了就去,那知這惡婆娘娘前來纏夾不清。」令狐沖心念一動道:「好,你們慢慢來,我先去鎮上。」他知道盈盈愛潔,不願跟這六兄弟在一起,當即和盈盈快步而行。盈盈笑道:「你沒剃光她的頭髮,總算是瞧在儀琳小師妹的份上,報仇只報三分。」

  行出十餘里後,到了一處大鎮甸上,尋到第二家酒樓,便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二人據案而坐。二人一見令狐沖和盈盈,「啊」的一聲,跳將起來,不勝之喜。不戒忙叫添酒添菜。令狐沖問起見到有何異狀。田伯光道:「我在恆山丟了這樣一個大醜,沒臉再耽下去,求著太師父急急離開。那通元谷中是再也不能去了。」令狐沖心想如此說來,他們尚不知恆山弟子被擄之事,要救恆山弟子而不讓任我行知道是自己與盈盈下手,那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當下向不戒和尚道:「大師,我拜託你辦一件事,行不行?」不戒道:「行啊,有什麼不行?」令狐沖道:「不過此事十分機密,你這位徒孫可不能參與其事。」

  不戒道:「那還不容易?我叫他走得遠遠地,別來礙老子的事就是了。」令狐沖道:「此去向東南十餘里處,一株高樹之上,有人給綁了起來,高高吊起——」不戒怒道:「他媽的,又是那狗娘養的幹的好事。」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你是在當面罵我了。」說道:「那人是我的朋友,請你勞駕去救他一救。」不戒道:「那還不容易?小兄弟,你自己怎地不救他?」令狐沖道:「不瞞你說,這是個女子。」他向盈盈努努嘴,道:「我和任大小姐在一起,多有不便。」不戒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任大小姐喝醋。」盈盈向他二人瞪了一眼,令狐沖一笑,說道:「那個女人的醋勁兒才大著呢,當年她丈夫向一位夫人瞧了一眼,讚了一句,說那夫人美貌,那女人就此不告而別,累得她丈夫天涯海角,找了她十幾年。」不戒越聽眼睛睜得越大,說道:「這—這—這—」喘息之聲,也是越來越響。令狐沖道:「聽說她丈夫找到現在,還是沒有找到。」正說到這裏,桃谷六仙嘻嘻哈哈的走上樓來。不戒恍若不見,雙手緊緊抓住了令狐沖的手臂,道:「當——當真有這回事?」令狐沖道:「她跟我說,她丈夫若是找到了她,便是跪在面前,她也不肯回心轉意。所以你一放下她,她立刻就跑。這女子身法快極,你一眨眼,她就溜得不見了。」不戒道:「我—我絕不眨眼,絕不眨眼。」令狐沖道:「我又問她,為什麼不見丈夫。她說她丈夫是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見了也是枉然。」

  不戒大叫一聲轉身欲奔,令狐沖一把拉住,在他身邊低聲道:「我教你一個秘訣,她就逃不了啦。」不戒又驚又喜,呆了一呆,突然雙膝跪地,鼕鼕鼕磕了三個響頭,說道:「令狐兄弟,不,令狐掌門,令狐祖宗,令狐師父,你快教我這秘訣,我—我拜你為師。」令狐沖忍笑道:「不敢,不敢,快快請起。」拉了他起來,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從樹上放地下來,可別鬆她綁縛,更不可解她穴道,抱她到客店之中,住了一間店房。你倒想想,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樣才不會逃出店房?」不戒伸手搔頭,道:「這個可不大明白。」令狐沖道:「你剝光她的衣衫。她赤身露體怎敢逃出店去?」不戒大喜,叫道:「好計,好計,師父,你大恩大德——」也不等話說完,呼的一聲,從窗子中跳落街心,飛奔而去。桃根仙道:「咦,這和尚好生奇怪,他幹什麼去了?」桃枝仙道:「他定是尿急,迫不及待。」桃葉仙道:「那他為什麼要向令狐兄弟磕頭,大叫師父?難道年紀這麼大了,拉尿也要人家教嗎?」桃花仙道:「拉尿跟年紀大小,有何干係?莫非三歲小兒拉屎,便要人教?」盈盈知道這六人再說下去多半沒有好話,向令狐沖一使眼色,走下樓去。令狐沖道:「六位桃兄,素聞六位酒量如海,天下無敵,你們慢慢喝,兄弟量淺,少陪了。」桃谷六仙聽他稱讚自己酒量,大喜之下,均想若不喝上幾罈,未免有負雅望,大叫:「先拿六罈酒來!」「你酒量跟我們自然差得遠了。」「你們先走吧,等我們喝夠,只怕要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令狐沖只一句話,便擺脫了六人的糾纏,走到樓下,盈盈抿嘴笑道:「你撮合人家夫妻,功德無量,只不過教他的法兒,未免——未免——」說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

  令狐沖笑嘻嘻的瞧著她,只不作聲。兩人步出鎮外,走了一段路後,令狐沖只是臉帶微笑,不住瞧她。盈盈嗔道:「瞧甚麼?沒見過麼?」令狐沖笑道:「我是在想,那惡婆娘將我吊在樹上,我一報還一報,將她吊在樹上。她剃光了我頭髮,我叫她丈夫剝光她衣服,那也是一報還一報。」盈盈嗤的一笑,道:「這也叫做一報還一報。」令狐沖笑道:「只盼不戒大師不要鹵莽,這次夫妻倆破鏡重圓才好。」盈盈笑道:「你小心著,下次再給那惡婆娘見到,你可有得苦頭吃了。」令狐沖笑道:「我助她夫妻重逢,她多謝我還來不及呢。」說著又向盈盈瞧了幾眼,笑了一笑,神色甚是古怪。盈盈道:「又笑什麼了?」令狐沖道:「我在想不戒大師夫妻重逢,不知說些什麼話。」盈盈道:「那你怎地老是瞧著我?」忽然之間明白了令狐沖的用意,這浪子在想不戒大師在客店之中,脫光了他妻子的衣衫,他心中想的是此事,卻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用心之不堪,可想而知,霎時間紅暈滿頰,揮手便打。

  令狐沖側身一避,笑道:「女人打老公,便是惡婆娘!」正在此時,忽聽得遠處噓溜溜的一聲輕響,盈盈認得乃是本教教眾相互傳訊的哨聲,左手食指豎起,按在唇上,右手做個手勢,便向哨聲來處奔去。兩人奔出數十丈,只見一名酒保打扮的人正自西向東奔來。當地地勢空曠,無處可避。那人見了盈盈,怔了一怔,忙上前行禮,說道:「神教教下天風堂副香主易中,拜見聖姑,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盈盈點了點頭,接著東首走出一個矮小的老者,身穿土黃衣衫,打扮得便如鄉下的土財主模樣,快步走近,也向盈盈躬身行禮,說道:「秦鵬飛參見聖姑,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盈盈和這秦鵬飛甚熟,知道他是十大長老之一,說道:「秦長老,你也在這裏。」秦鵬飛道:「小人奉教主之命,在這一帶打探消息。易香主,可探聽到甚麼訊息?」易中道:「啟稟聖姑、秦長老,今天一早,屬下在臨風驛見到嵩山派的一百餘人,由左冷禪的兒子左飛英率領,前赴華山。」秦鵬飛道:「他們果然是赴華山。」盈盈道:「嵩山派人眾,去華山幹甚麼?」秦鵬飛道:「教主他老人家得到訊息,華山派岳不群自從做了五嶽派掌門之後,便欲不利於我神教,日來正自召集五嶽劍派各派門人弟子,前赴華山。看他的用意,似是要向我黑木崖大舉進襲。」盈盈道:「有這等事?」心想:「這奏鵬飛老奸巨猾,擒拿恆山門人之事,多半便是他奉了爹爹之命,在此主持。他卻將這事推得乾乾淨淨。只是那易中所說的話,似非臨時捏造,看來中間另有原由。」又道:「令狐公子是恆山派掌門,怎地他不知此事,那可有些奇了。」秦鵬飛道:「屬下查得泰山、衡山兩派的門人,已陸續前赴華山,只恆山派未有動靜。向左使昨天傳來號令,說道鮑大楚鮑長老率同下屬,已進恆山別院查察動靜,命屬下就近與之連絡。屬下正在等鮑長老的訊息。」盈盈和令狐沖對望一眼,心下大疑,均想:「鮑大楚混入恆山別院,確是實情,這秦鵬飛並未隱瞞此事,難道他所說非假?」秦鵬飛回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小人奉命行事,請令狐掌門恕罪則個。」令狐沖抱拳還禮,說道:「我和任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盈盈滿面通紅,「啊」的一聲叫,卻也不否認。令狐沖續道:「秦長老是奉我岳父大人之命,我們做小輩的自當擔代。」秦鵬飛和易中滿面堆歡,笑道:「恭喜二位。」盈盈一轉身走開。秦鵬飛道:「向左使一再叮囑鮑長老和在下,不可對恆山門人無禮,只能打探訊息,決計不得動粗,屬下自當凜遵。」突然他身後有個女子聲音笑道:「令狐公子劍法天下第一,向左使叫你們不可動武,那是為你們好。」令狐沖一抬頭,只見樹中叢中走出一個女子,正是五毒教的教主藍鳳凰。笑道:「藍教主!」藍鳳凰向令狐沖道:「大哥,你也好。」轉頭向秦鵬飛道:「你向我拱手便拱手,卻為什麼要皺起了眉頭?」秦鵬飛道:「不敢。」他知道這女子周身毒物,極不好惹,搶前幾步,向盈盈道:「此間如何行事,請聖姑示下。」盈盈道:「你們照著教主令旨辦妥便了。」秦鵬飛躬身道:「是。」與易中二人向盈盈等三人行禮道別。

  藍鳳凰待他二人去遠,說道:「恆山派的尼姑們都給人拿去了,你們還不去救?」令狐沖道:「我們正從恆山追趕來,一路上卻沒見到蹤跡。」藍鳳凰道:「這不是去華山的路,你們走錯了路啦。」令狐沖道:「去華山?她們是給擒去了華山?你瞧見了?」藍鳳凰道:「昨天早晨在恆山別院之中,我喝到茶水有些古怪,也不說破,看別人紛紛倒下,也就假裝給迷藥迷倒。」令狐沖笑道:「向五仙教藍教主使藥,那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嗎?」藍鳳凰嫣然一笑,道:「這些王八蛋當真有點不識好歹,是不是?」令狐沖道:「你不還敬他們幾口毒藥?」藍鳳凰道:「那還有客氣的?有兩個王八蛋還道我真的暈倒了,過來想動手動腳,當場便給我毒死了。餘人嚇得再也不敢過來,說道我就算死了,也是周身劇毒。」說著格格而笑。令狐沖道:「後來怎樣?」藍鳳凰道:「我想瞧他們搗什麼鬼,就假裝一直昏迷不醒。後來這批王八蛋從見性峰上,擄了許多小尼姑下來,領頭的卻是你的師父岳先生。大哥,我瞧你這個師父很不成樣子,那日在少林寺外你救我性命,他一心便想殺你。現下你是恆山一派的掌門,他卻率領手下,將你的徒子徒孫,老尼姑小尼姑一古腦兒都捉了去,豈不是存心拆你的台?」

发表于 2007-2-14 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二回 喋血華山

  令狐沖默然,心知藍鳳凰是苗家女子,心直口快,絕無虛言。藍鳳凰道:「我瞧著氣不過,當場我想毒死了他。後來想想,不知你意下如何,真要毒死他,也不忙在一時。」令狐沖道:「你顧著我的情面,可多謝你啦。」藍鳳凰道:「那也沒甚麼。我聽他們說,乘著你不在恆山,快快動身,免得給你回山時撞到。又有人說,這次不巧得很,你不在山上,否則一起捉了去,豈不少了後患?哼哼!」令狐沖道:「有你大妹子在場,他們想要拿我,可沒這麼容易。」藍鳳凰甚是得意,笑道:「那是他們運氣好,倘若他們膽敢動你一根毫毛,我少說也毒死他們一百人。」她轉頭向盈盈道:「任大小姐,你別喝醋。我只當他親兄弟一般。」盈盈臉上一紅,心知她是個天真坦率之人,微笑道:「令狐公子也常向我提到你,說你待他真好。」藍鳳凰大喜,道:「那好極啦,我還怕他在你面前不敢提我的名字呢。」

  盈盈問道:「你假裝昏迷,怎地又走了出來?」藍鳳凰道:「他們怕我身上有毒,都不敢來碰我。有人說不如一刀將我殺了,又說放暗器射我幾下,可是口中說得起勁,誰也不敢動手,一窩蜂的便走了。我撮了他們一程,見他們確是去華山,便出來到處找尋大哥,告知你們這訊息。」令狐沖道:「這可真要多謝你啦,否則我們趕去黑木崖,撲了個空,待得回頭再找,那些老尼姑、小尼姑、不老不小的中尼姑,可都已經吃了大虧啦。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華山。」三人當下折而向西,兼程急趕,但一路之上竟無見到半點線索。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心下嘀咕,均想:「一行數百之眾,一路行來,定然有人瞧見,飯舖客店之中,也必留下形跡,難道他們走的不是這條路?」

  第三日上,在一家小飯舖中見到了四名衡山派門人。這四人都是衡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未曾參與嵩山之會,不認得令狐沖等人,但令狐沖等一看他們的服色打扮,便知其門派來歷,暗中撮上了一聽,他們說話果然是去華山的。瞧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倒似山上有批金銀珍寶,等候他們去拾取一般。聽得其中一人說道:「幸好黃師兄夠交情,傳來訊息,又虧得咱在河南,就近趕去,只怕還來不及。老家那些師兄弟們,這次可錯過良機了。」另一人道:「咱們不可托大,還是越早趕到越好。這種事情,時時刻刻都有變化。」令狐沖想要知道他們這麼性急趕去華山,到底有何圖謀,但這四人始終一句也不提及。藍鳳凰道:「要不要將他們毒倒了,拷問一番?」令狐沖想起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待自己甚厚,不便欺侮他的門人,說道:「咱們儘快趕上華山,一看便知,卻不須打草驚蛇。」藍鳳凰道:「正是。」三人展開腳程,趕過了四名衡山弟子,這四人見一男二女都是年紀輕輕,腳程好快,心下都是驚異不置。

  數日後三人到了華山腳下,其時已是黃昏,令狐沖自幼在華山長大,於周遭地勢自是極為熟悉,說道:「咱們從後山小徑上山,不會遇到人。」華山之險,五嶽中為最,後山小徑是更峭極峻極,一大半竟無道路可行。好在三人都是武功高強,險峰峭壁,一般的攀援而上,饒是如此,到得華山絕頂卻也是四更時分了。令狐沖帶著二人,逕往大堂,只見黑沉沉一片並無燈火,伏在窗下一聽,亦無聲息,再到群弟子聚居之處一查,屋中竟似無人。令狐沖推窗進去,晃火摺一看,房中果然空盪盪地,桌上地下都積了灰塵,連查數房,都是如此,顯然華山群弟子並未回山。藍鳳凰不大是味兒,說道:「難道我上了那些王八蛋的當?他們說來華山,卻去了別處?」令狐沖心下驚疑不定,想起那日攻入少林寺,也是撲了個空,其後卻迭遇兇險,難道岳不群這番又施故智?但此刻己方只有三人,縱然被圍,脫身也是極易,只怕他們將恆山子弟囚在極隱之處,這幾日一耽擱,再也找不到了。

  三個人凝神傾聽,唯聞松濤之聲,竟是幽靜出奇。藍鳳凰道:「咱們分頭找找,一個時辰之後,再在這裏相會。」令狐沖道:「好!」他想藍鳳凰使毒本事高明之極,沒有人敢加傷害,但還叮囑一句:「旁人你也不怕,但若是遇到我師父,他出劍奇快,須得小心!」

  藍鳳凰見他說得懇切,昏黃燈火之下,關心之意,見於顏色,不由得心中感動,道:「大哥,我自理會得。」推門而出。

  令狐沖帶著盈盈,又到各處去查察一遍,連天琴峽岳不群夫婦的居室也查到了,始終不見一人。令狐沖道:「這事當真蹊蹺,往日我們華山派師徒全體下山,這裏也總留下看門掃地之人,怎地此刻山上一人也無?」最後一處來到岳靈珊的居室。那屋子便在天琴峽之側,和岳不群夫婦的住所相隔甚遠。令狐沖來到門前,想起昔時和這位小師妹青梅竹馬,攜手共遊,今日卻是艷骨長埋,再也無可得見,熱淚盈眶,他伸手推了推門,板門閂著,一時猶豫不定。盈盈一躍過牆,拔開門閂,將門開了。兩人走進室內,點著了桌上蠟燭,只見床上桌上也都積滿了灰塵,房中四壁蕭然,連女兒家梳裝鏡奩之物也無。令狐沖心想:「小師妹與林師弟成婚後,自是另有新房,不再在這裏住,日常用物,都帶過去了。」隨手拉開抽屜,只見抽屜中放的都是小竹筏、石彈子、布玩偶、小木馬等等玩物,每一樣物事,不是令狐沖給她做的,便是當年兩人一起玩過的,難為她整整齊齊,盡數好好的收在這裏。令狐沖心頭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撲簌簌的直掉下來。他慢慢關好抽屜,轉身便欲出房,卻見盈盈對著牆壁,正在看懸掛著的一幅字。令狐沖走近兩步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一首詩,詩云:

  「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丹。九枝燈下朝金殿,三素雪中傳玉樓。鳳女顛狂成久別,月娥孀獨好同遊。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令狐沖文理並不甚通,於詩中所說的什麼「鳳女」「月娥」這些典故全然不懂,但於最後兩句卻是入目心驚,喃喃唸道:「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韓公子,那是誰?」盈盈道:「這是她錄寫李商隱的詩。」令狐沖道:「李商隱?」盈盈道:「那是唐期的詩人。詩中說的是一個女道士,她當年如果愛了韓公子,嫁了他,便不會這樣孤單寂寞,抱恨終生了。」

  令狐沖心中一驚,說道:「埋骨成灰恨未休!不錯,小師妹埋骨成灰,心中卻仍是抱恨無窮。可是她當時快做新娘子,為甚麼要抄寫這種詩?」盈盈道:「這是她寫的字嗎?」令狐沖道:「正是!」

  兩人吹滅燭火,走出屋來。盈盈道:「沖郎,這華山之上,有一處地方和你大有關係,你帶我去瞧瞧。」令狐沖道:「嗯,你說的是思過崖。好,咱們去看一看。」當下在前帶路,逕赴思過崖來。這地方令狐沖走得熟了,雖然路程不近,但兩人走得極快,片刻間便到了。

  上得崖來,令狐沖攜住盈盈的手,說道:「我在這山洞——」只說五字,便聽錚錚兩響,洞中傳出兵刃相交之聲。兩人都是吃了一驚,快步奔近,跟著便聽得有人大叫一聲,顯是受了傷,聲音依稀是莫大先生。令狐沖道:「似乎是莫大師伯,快去瞧瞧。」兩人拔出兵刃,搶進洞去,前洞無人,但通向後洞的洞中卻透出火光。令狐沖關懷莫大先生,一縱身便進了後洞,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但見洞中點著數十根火把,少說也有百來人,各人都在凝神觀看山壁上所刻的劍招和武功家數。人人專心致志,竟無半點聲息。令狐沖和盈盈聽得莫大先生慘呼之時,料定一衝入洞之後,洞內若非黑漆一團,則出現在眼前的定是血肉橫飛的慘烈搏鬥,豈知洞內火把照映,如同白晝,滿洞站著了人,靜觀壁上的石刻。這後洞地勢頗寬,雖是站著百餘人,尚不見如何擠迫,只是這許多人鴉雀無聲,如同僵斃了一般,陡然看見,不免心中都打了個突。盈盈身子微向右靠,右肩和令狐沖左肩相並。令狐沖轉過頭來,只見她臉色雪白,眼中略有懼意,便伸出左手,輕輕摟住她腰,只見這些人衣飾各別,一凝神間,便瞧出是嵩山、泰山、衡山三派的門人弟子。其中有些是頭髮花白的中年人,也有自鬚蒼蒼的老者,顯然這三派中許多名宿前輩也已在場,華山和恆山兩派的門人卻不見在內。

  令狐沖略一凝神,已明其意,這三派人士分別聚觀,各不混雜,嵩山派人士在觀看壁上嵩山派的劍招,泰山與衡山兩派均分別觀看己派的招數。他忽然想起道上所遇的那四名衡山弟子,說道得到訊息,趕來華山,當真是莫大的運氣,自是得悉華山後洞石壁刻有衡山派精妙劍招,衡山門下無不心癢難搔,立刻要趕來看個究竟,而留在衡山的師兄弟無此眼福,自不免要大嘆緣慳一面了。他四下一看,不見莫大先生,洞中也絕無爭鬥之狀,可是適才兵刃相交和那一聲慘呼,絕非聽錯,難道他是在後洞山道中遭了暗算,要進後洞山道,須得穿過人群,這些人中衡山派門人與己無仇,嵩山和泰山兩派中只怕有不少人要和自己為難,他們若是認出了盈盈,更有偌大的不便,當即在她耳邊低聲說道:「你守在洞口,我進去瞧瞧。」盈盈點了點頭。他話聲雖輕,但在一片寂靜之中聽來,卻宛如呼喝一般,當下便有四五人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但石壁上招數太過誘人,這幾人向他瞧了一眼,均怕良機消逝,又轉頭去看石壁上的圖樣。令狐沖放輕了腳步,從人叢中走過去,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在怦怦亂跳,轉念一想:「石壁上這些劍招,我早已了然於胸,招數雖妙,皆非獨孤九劍之敵。別說他們乍見新學,未能盡曉,就算都學會了,又怎能奈何得我?」想到此處,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大步邁出。

  忽然間身後有人厲聲喝道:「你不是嵩山弟子,如何來瞧這圖形?」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一名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向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怒目而視,手中長劍斜指其胸。那中年人笑道:「我幾時瞧這圖形了?」那老者道:「你還想賴?你要偷學嵩山劍,那也罷了,何以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令狐沖知道石壁上除刻著五嶽劍派的精妙招數之外,另有當年魔教十長老所刻的破解之法,所有破法,盡是五嶽劍招的剋星,將五嶽劍派這些精妙招數,打得一敗塗地。石壁上的五嶽劍招,本已較五嶽派現存者高明得多,但即使學會了這些高招,仍是不免為魔教十長老所創的破法所制。此刻有人在觀看剋制嵩山的劍法的招數,自是大遭嵩山一派之忌了。

  那老者如此一呼喝,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慢慢走近,站在那中年人四周,露刃相向。那中年人道:「我於貴派劍法一竅不通,看了這些破法,又有何用?」那老者陰森森的道:「你看這劍法,便是不懷好意。」那中年人手按劍柄,說道:「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盛情高誼,准許咱們來觀摩石壁上的劍法,可沒限定那一些劍法准看,那一些不准看。」那老者道:「你意圖不利我嵩山派,那便容你不得。」那中年人道:「五派歸一,此刻只有五嶽派,那裏更有嵩山派?若不是五派歸一,岳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此言一出,那老者登時語塞。一名嵩山弟子突然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重重一推,喝道:「你倒嘴利得很。」那中年人一反手,勾住他的手腕,向外一甩,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直摔出去。便在此時,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你是甚麼人?穿了我泰山派的服色,混在這裏偷看泰山劍法。」只見一名身穿泰山派服色的少年急奔向外,洞門邊閃出一人,喝道:「站住了,甚麼人在此搗亂?」那少年一劍剌出,跟著身子疾衝而前。攔門者左手伸出,抓他眼珠,那少年急退一步。攔門者右手如風,又是插向他眼珠。那少年長劍在外,難以招架,只得又退了一步。攔門者橫掃一腿,那少年縱起閃避,砰的一聲,胸口登時中了一掌,口吐鮮血,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將其擒住。

  其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那中年人,四把長劍霍霍閃動,急攻而前。那中年人劍法極是凌厲,但非五嶽劍派中人,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這傢伙不是五嶽劍派的,是混進來的奸細。」兩起打鬥一生,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

  令狐沖心想:「乘著眾人亂成一團,立即去尋找莫大先生。」當即側身走向地道,只走出數步,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猶如山崩地裂一般。眾人齊聲驚呼。令狐沖大吃一驚,急忙轉身,只見山洞口泥石紛落,洞中塵土飛揚,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急欲奔向盈盈,只是來人亂走亂竄,刀劍亂舞,滿眼盡是塵土,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閃身避開三次不知從何處砍來的刀劍,搶到洞口,不由得叫一聲苦,不知高低,只見一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將那山洞牢牢堵死,倉皇一瞥之下,似乎無出入的孔隙。他大叫:「盈盈,盈盈!」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那聲音好像來自地道的入口之處,只是百餘人大叫大嚷,無法聽清,心想:「盈盈怎地到了地道口邊?」一轉念間,立時省悟:「是了,那大石掉下之時,盈盈站在洞口,她不顧自己逃命,只是掛念著我。我衝向山洞口去找她,她衝進來到地道口找我。」當下轉身又到地道口來。

  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當那大石掉下之時,眾人一亂,火把有的丟棄,有的落地,已然熄滅了大半,再加上滿洞塵土,望出去黃濛濛的一片。只聽眾人駭聲驚叫:「洞口給堵死了,洞口給堵死了!」又有人怒叫:「是岳不群這奸賊的陰謀!」另一人道:「正是,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數十人一齊伸手去推那大石,但這大石便卻一座小山一般,雖然數十人一齊使力,卻那裏推得動分毫?又有人叫道:「快,快從地道中出去。」早有人想到此節,二十餘人你推我擁,擠在地道口邊。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只容一人進入,二十餘人擠在一起,如何走得進去?這一亂,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向旁人,街向地道之口,並肩而前。但地道口甚窄,兩人砰的一撞,誰也無法進去。右首那人左手揮處,左首大漢一雙慘呼,胸口已為一柄匕首插入,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便鑽入了地道之中,餘人你推我擁,均想跟入,要知各人眼見山洞出口為巨石堵死,除了一條地道之外,更無其他出路。這山洞的石壁之上雖然刻得有上乘武功的招式,但若是給封死在洞中,武功再妙,復有何用?忽然有人驚叫起來:「死人骨頭,死人骨頭!」手中高舉一條死人大腿骨,在濛濛黃光中不住晃動,更是陰森森的令人毛髮俱豎。令狐沖不見盈盈,正自惶急,聽到那人叫喊,知道這是當年魔教十長老遺下的骸骨,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魔教十長老空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武功,卻中了暗算,葬身於此,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那可兇險得緊。」眼見眾人在地這口推擁,焦躁之下,心中突然動了殺機:「這些傢伙礙手礙腳,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手持劍柄,抽劍便欲殺人,只見一個少年雙手亂抓自己頭髮,全身發抖,臉如土色,顯然是害怕之極,令狐沖憐憫之念陡盛,尋思:「我和他乃是一同遭人暗算的難友,該當同舟共濟才是,怎可殺他洩憤?」長劍已抽出了一尺,當下拍的一聲響,還劍入鞘。

  只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快進去!」「怎麼不動了?」「爬不進去嗎?」「拖他出來!」只見那爬進地道口的大漢雙足在外,似乎裏面也是此路不通,可是卻也不肯退出。兩個人一俯身,分執那大漢雙足,用力向外一拉。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頭屍體,頸口鮮血直冒,這大漢的首級竟然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便在此時,令狐沖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昏黑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他大喜之下,奔將過去,只跨出兩步,便撞到人群。他用力擠迫,但這時群豪已然亂極,各人均如失卻了理性,沒頭蒼蠅般亂竄,有的揮劍狂砍,有的搥胸大叫,有的相互扭打,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令狐沖又走出一步,雙足便給人牢牢抱住。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一掌,那人慘叫一聲,卻不肯放手。令狐沖喝道:「你再不放手,我殺你了。」突然間小腿上一麻,竟然給那人張口咬住。令狐沖又驚又怒,眼見眾人皆如瘋了一般,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只有兩根尚自點燃,卻已掉在地下,無人執拾。他大聲叫道:「拾起火把,拾起火把!」卻有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抬起腳來,踏熄了一根火把。令狐沖抽出長劍,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突然間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卻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火把一熄,洞中群豪驀然間鴉雀無聲,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片刻之間狂呼哭喊之聲大作。令狐沖心想:「今日的局面已然有死無生,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念及此節,心下不懼反喜,對準了盈盈的所在,摸將過去。走出數步,斜剌裏忽然有人奔將過來,猛力和他一撞。這人內力既高,這一撞之勢又是十分凌厲。令狐沖給他撞得跌出兩步,轉了半個圈子,急忙轉身,又向盈盈所坐之處慢慢走去,耳中所聞,盡是呼喝哭叫,數十柄刀劍劈舞碰撞。

  眾人身處黑暗,心情惶急,大都已頻臨半瘋半狂,人人自危,便均舞動兵刃,以求自保。有些老成持重,或是定力極高之人,原可鎮靜應變,但旁人兵刃亂舞,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黑暗中又無可閃避,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更無他法。但聽得兵刃碰撞、慘呼大叫之聲不絕,跟著有人呻吟咒罵,自是發於傷者之口。

  令狐沖耳聽得身周都是兵刃劈風之聲,他劍法再高也是無法可施,每一瞬間都會被不知從那裏砍來的刀劍所傷。他心念一動,立即抽出長劍,也舞動護住上盤,一步一步摸向洞壁,只要摸到了石壁,靠壁而行,便可避去許多危險,適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個人形又是倚壁而坐,這般摸將過去,當可和她會合。從他站立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可是刀如林,劍如雨,當真是寸寸兇險,步步驚魂。令狐沖心想:「若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的劍底,那是心甘情願。現下情勢,卻是隨時都會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殺死我的,說不定只是個會些三腳貓把式的笨蛋。縱是獨孤大俠復生,遇上這等情景,那也是一籌莫展。」一想到獨孤求敗,心中陡地一亮:「是了,今日的局面,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的殺死,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的殺死。多殺一人,我給人殺死機會的便少了一分。」長劍一抖,使出「獨孤九劍」中的「破器式」來,向前後左右點出。這「破器式」乃為破解敵人暗器之用,就算萬箭齊發,也射不到他。「破器式」的劍式一使開,便聽得身前幾人啊啊慘叫,跟著感到長劍又剌入一人身子,忽聽得「啊」的一聽呼,是個女子聲音。令狐沖大吃一驚,手一軟,長劍險險跌出,心下砰砰亂跳:「莫非是盈盈,難道我殺了盈盈!」縱聲大叫:「盈盈,盈盈,是你嗎?」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熱,這一聲輕呼是不是她發出,原是極易分辨,但山洞中萬聲齊作,這女手一聲呼叫又是甚輕,他關心過切,腦子亂了,只覺似乎是盈盈,又似乎不是她。他再叫了幾聲,仍是不聞答應,俯身去摸地下,突然間不知從何處飛來一腳,重重踢中他的臀部。令狐沖向前直飛,身在半空之時,左腿上一痛,又給人打了一鞭。

  他伸出左手,曲臂護頭,砰的一聲,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落了下來,只覺頭上、臂上、腿上、臀上,無處不痛,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他定了定神,又叫了兩聲「盈盈」,自己聽得聲音嘶啞,好似哭泣一般。他心下氣苦,大叫:「我殺了盈盈,我殺了盈盈!」揮動長劍,上前連殺數人。喧鬧聲中,忽聽得錚錚兩聲響,正是瑤琴之音。這兩聲琴音雖輕,但聽在令狐沖耳裏,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他狂喜之下,大叫:「盈盈,盈盈!」一個衝動,便欲向琴音奔丟,但隨即明白,琴音來處相距甚遠,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里還兇險百倍,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實是難上加難。這琴音會是發自盈盈,她既健在,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如果兩人不能手挽手的齊死,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他退回兩步背脊靠住石壁,心想:「這所在安全得多。」忽覺風聲勁急,有人揮舞兵刃,疾衝過來。令狐沖一劍剌出,但長劍甫動,心中便知不妙。

  「獨孤九劍」的精義,在於一眼見到對方招式中的破綻,便即乘虛而入,後發先至,一招制勝,但在這漆黑一團的山洞之中,連敵人也見不到,何況他的招式?更不必說他招式中的破綻,「獨孤九劍」便成無用之物。令狐沖長劍只遞出一尺,急忙向左一避,只聽得喀喇一啊,跟著砰的一聲,又是「啊」的一聲慘叫,推想起來,定是那人兵刃先撞在石壁,折斷的兵刃卻剌入了他身子。

  令狐沖呆了一呆,耳聽得那人更無聲息,料想已死,尋思:「在黑暗之中,我劍術縱高,亦與庸手無異,只好暫且忍耐,俟機再和盈盈相聚。」但聽得兵刃舞動聲和叫喊聲已弱了不少,自是在這片刻之間,已有多人傷亡。他以長劍急速在身前揮動,組成一道劍網,以防突然有人攻至,那瑤琴聲時斷時續,不成曲調,令狐沖又擔心起來:「莫非盈盈是受了傷?又不然彈琴的並不是她?」

  過得良久,呼喝聲漸漸止了,只是地下有不少在呻吟咒罵,偶爾有兵刃相交吆喝之聲,均是發自山洞靠壁之處。令狐沖心道:「剩下來沒死的,都已靠壁而立。這些人必是武功較高,心思較細的好手。」他忍不住叫道:「盈盈,你在那裏?」對面琴聲錚錚數響,似是回答。令狐沖飛身而前,左足落地時只覺足底一軟,踏在一人身上,跟著風聲勁急,地下一柄兵刃撩將上來,總算他內力奇厚,雖然見不到對方兵刃的來勢,卻也能及時察覺,左足一使勁,倒躍退回石壁,尋思:「地下躺滿了人,有的受傷未死,可走不過去。」但聽得風聲呼呼,都是背靠石壁之人在舞動兵刃護身,這一刻時光中,又有幾人或死或傷。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眾位聽了,咱們中了岳不群的奸計,身陷絕地,該當同心協力,以求脫險,不可亂揮兵器,自相殘殺。」許多人齊聲應道:「正是,正是!」令狐沖聽這聲音,似有三十餘人,這些人都已身靠石壁,站立不動,一來本就較為鎮靜,二來一時暫無性命之憂,便能冷靜下來想上一想。那老者道:「貧道是泰山派的玉鐘子,請各位收起刀劍。大夥兒便在黑暗之中撞到別人,也絕不可出手傷人。眾位朋友,能答應嗎?」眾人轟然說道:「正該如此。」便聽得兵刃揮舞之聲停了下來,擦擦聲響,紛紛將刀劍還入鞘中。有幾人還在舞動刀劍的,隔了一會,也都先後住手。

  玉鐘子道:「再請大夥兒發個毒誓。若是在山洞中出手傷人的,那便葬身於此,再也不能重見天日。貧道泰山玉鐘子,先立此誓。」餘人一齊跟他立了誓,各人均想:「這位玉鐘子道長極有見識。大夥若是同心協力,或者尚得脫此險,否則像適才這般亂砍亂殺,非同歸於盡不可。」玉鐘子道:「很好!請各位自報姓名。」當下便有人道:「在下衡山派某某。」「在下泰山派某某。」「在下嵩山派某某。」果然均是三派中大有來頭的前輩名手。眾人說了後,令狐沖道:「在下恆山派令狐沖。」群豪「哦」的一聲,道:「恆山掌門令狐大俠在此,那好極了。」言語中都是大有欣慰之意。令狐沖心想:「我是糟極了,有什好極了?」他心中自然明白,群豪知他武功高強,有他在一起,自是多了幾分脫險之望。

  玉鐘子道:「請問令狐掌門,貴派何以只是掌門孤身一人來?」這人老謀深算,疑他暗中意欲不利於眾人。令狐沖出身於華山,是岳不群的首徒,此事天下皆知。困身於於這山洞絕地的,華山與恆山兩派數百弟子中,只有他一人,未免惹人生疑。令狐沖道:「在下另有一個同伴——」忍不住又叫:「盈——」只叫得一個「盈」字,立即想起:「盈盈是神教教主的獨生愛女,正邪雙方,自來勢同水火,不可在這事上另生枝節。」當即住口。玉鐘子道:「那幾位身邊帶有火摺的,先將火把點燃起來。」眾人大聲歡呼:「是極,是極!」「大家都胡塗了,怎地不早想到?」「快點火把!」其實適才這一番大混亂中,人人只求自保,那有餘暇去點火把?只須火光一現,立時便給旁人殺了。

  但聽得噠噠數響,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爆了出來,黑暗中特別顯得明亮,紙媒一點燃,山洞中又是一陣歡呼。令狐沖一瞥之間,只見山洞石壁周圍都站滿了人,身上臉上都濺滿了鮮血,有的手中握著刀劍,兀自在前緩緩揮動,這些人自是特別謹慎小心,雖聽大家發了毒誓,卻信不過旁人。令狐沖邁步向對面山壁走去,要去找尋盈盈,突然之間,人叢中有人大喝一聲:「動手!」七八人手揮長劍,從地道口殺了出來。群豪大叫:「什麼人?」紛紛抽出兵刃抵禦,幾個回合之間,點燃了的火把又已熄滅。令狐沖一個箭步,躍向對面石壁,只覺右首似有兵刃砍來,黑暗中不知如何抵擋,只得往地下一撲,噹的一聲響,一柄單刀砍上石壁。他想:「此人未必真欲殺我,黑暗中但求自衛而已。」當下伏地不動,那人虛砍了幾刀,也就住手。

  只聽有人叫道:「將一眾狗崽子們盡殺了,一個活口也別留下!」十餘個聲音一答應,跟著六七個人叫了起來:「是左冷禪!左冷禪!」又有人叫道:「師父,弟子在這裏!」令狐沖聽那發號施令的聲音確是出於左冷禪之口,心想:「怎麼他在這裏?如此看來,是這老賊佈置這個陷阱,並不是我師父。」岳不群雖然數次意欲殺他,但二十多年來師徒而兼父子的親情,在他心中已是根深蒂固,無法泯滅,一想到此行奸謀的並非岳不群,便不自禁的感到欣慰,只覺若是死在左冷禪手下,比給師父害死是快活百倍了。

  只聽左冷禪陰森森的道:「虧你們還有臉叫我師父?沒稟明我,便擅自到華山來,欺師叛門,我門下豈容得你們這些惡徒?」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師父,弟子得到訊息,華山思過崖的石洞中刻有本派的精妙劍招,生怕回山稟明師父之後再來,往返費時,石壁上劍招已為旁人毀去,是以忙不迭的趕來。看了劍法之後,自然立即回山,將劍招內容,一一向師父陳明。」左冷禪道:「你欺我雙目失明,早已不將來瞧在眼內,學到精妙劍法之後,還會認我是師父嗎?岳不群要你們立誓效忠於他,才讓你們入洞來觀看劍招,此事可是有的?」那嵩山弟子道:「是,弟——弟子該死,但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咱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他是掌門人,聽他號令,也——也是應當的。沒料到這奸賊行此毒計,將我們都困在這裏。」又一人道:「師父,請你老人家領我們脫困,大家去找岳不群這奸賊算帳。」

  左冷禪哼了一聲,說道:「你打的好如意算盤。」他頓了頓,又道:「令狐沖,你也到了這裏?卻是來幹甚麼了?」令狐沖道:「這是我的故居,我要來便來,閣下卻是來幹什麼了?」左冷禪冷冷的道:「死到臨頭,對長輩還是這般無禮。」令狐沖道:「你暗使陰謀,陷害天下英雄,人人得而誅之,還算是我長輩?」左冷禪道:「平之,你去將他宰了!」黑暗中有人應道:「是!」正是林平之的聲音。

  令狐沖心下暗驚:「原來林平之也在這裏。他和左冷禪都是瞎了眼的,這些日子來,他們定已熟習盲目使劍,以耳代目,聽風辨器之術自是練得極精。在黑暗之中,形勢倒轉,變成了我是瞎子,他們反而不是瞎子,卻如何是他們之敵?」但覺背上冷汗直流下來,只得一聲不出,盼望他們不知自己所在。

  只聽林平之道:「令狐沖,你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出盡了風頭,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裏,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陰森森的寒意,一步步走將過來。適才令狐沖和左冷禪對答,站立之處,己給林平之聽得清清楚楚。山洞中一片寂靜,唯聞林平之腳步之聲,他每跨出一步,令狐沖便知自己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突然間有人叫道:「且慢!這令狐沖剌瞎了我雙目,叫我從此不見天日,我—我—讓我來殺這惡賊。」十餘人隨聲附和,一齊走將過來,令狐沖心頭一震,知道這便是當日夜間在破廟之外,為自己剌瞎了雙目的一十五人,那日前赴嵩山參預五派歸一之時,在嵩山道上曾遇到過。這群人瞎眼已久,以耳代目的本事自必更為高明,一個林平之已然抵禦不了,再加上這一十五人,那更加不是對手了。耳聽得腳步聲響,他一提氣,悄悄向左首滑開幾步,但聽得達達達數響,已有幾柄長劍剌在他先前站立處的石壁之上。幸好這十餘人同時進攻,步聲雜沓,將他的腳步聲掩蓋了,誰也不知他已移向何處。

  令狐沖俯下身來,在地下摸到一柄長劍,向前擲了出去,只聽得前面「啊」的一聲叫,有人給劍鋒剌中。那十餘人一齊衝將過去,兵刃聲響起,和人們鬥了起來。只聽得呼叫之聲不絕,片刻間有六七人中刃斃命。這些人本來武功均甚不弱,但黑暗中目不見物,那就絕非這群瞎子的對手。令狐沖乘著呼聲大作,更向左滑行數步,摸到石壁上無人,悄悄蹲了下來,尋思:「左冷禪帶了林平之和這群瞎子到來,原是要仗著黑暗無光之便,群殲我等。他是深謀遠慮,早就佈置下這個陷阱了。只是他如何知此處有這樣一個山洞?」一轉念間,便已恍然:「是了!當日小師妹在封禪台側,以此處石壁上所刻的絕招,大敗泰山、衡山兩派高手。她既然到這裏來過,林平之自然知道了。」


第九十三回 梟獍授首

  只聽林平之叫道:「令狐沖,你不敢現身,縮頭縮尾,算什麼好漢?」令狐沖怒氣上衝,忍不住便要挺身而出,和他決個死戰,但立時按捺住了,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豈可跟他逞這血氣之勇?我沒找到盈盈,絕不能這般輕易就死。」又想:「我曾答應小師妹,要照料這個林平之,若是衝出去和他博鬥,給他殺了固然不值得,將他殺了也是不對。」左冷禪道:「將山洞中所有叛徒,盡數殺了,諒那令狐沖也無處可躲!」頃刻之間,兵刃相交聲和呼喊之聲大作。

  令狐沖蹲在地下,一時倒無人向他攻擊。他側耳傾聽,留神是否有盈盈的聲音,尋思:「盈盈聰明心細,遠勝於我,此刻危機四伏,自然不會再發琴音,只盼適才這一劍不是剌中她才好。」只聽得群豪與眾瞎子鬥得甚是劇烈,一面惡鬥,一面喝罵,時聞「滾你奶奶的」之聲。

  這「滾你奶奶的」五字,聽來甚是剌耳,通常罵人,總是說「去你媽的」,有時也有人罵「滾你媽的王八蛋」,卻絕少有人用「滾你奶奶的」五字,尋思:「難道這是那一省特別的罵人土語?」再聽片刻,發覺這「滾你奶奶的」五字,往往是兩人同罵,而這五字一出口之後,兵刃相交聲便即止歇,若是一人喝罵,那便打鬥不休。他一想之下,便即明白:「原來那是眾瞎子辨別同道的暗語。」黑暗中亂砍亂殺,難分友敵,眾瞎子定是事先約好,出招之時先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兩人齊罵,便是同伴,否則便可殺戳。這五字向來無人使用,不知暗語的敵人絕不會以此罵人。他一想明此點,當即站起身來持劍當胸,但聽得「滾你奶奶的」之聲越來越多,兵刃相交聲和呼喝聲漸漸止歇,顯是泰山、衡山、嵩山三派已給殺戳殆盡。令狐沖一直沒聽到盈盈的聲音,既擔心她先前給自己殺了,又欣幸沒遭到眾瞎子的毒手,又想:「嵩山弟子得悉華山的石洞之中,有本派精妙劍招,趕來瞧瞧,亦是人情之常,只不過來不及先行稟告,左冷禪便將他趕盡殺絕,未免太過辣手。他用意自是要取我性命,既然無法一一分辨,索性連他門下只犯了這一點點小過的弟子也都殺了。」

  又過片刻,打鬥聲已然止歇。左冷禪道:「大夥兒在洞中交叉來去,砍殺一陣。」眾瞎子答應了,但聽得劍聲呼呼,此來彼往。有兩柄劍砍在令狐沖身前,令狐沖舉劍架開,沙啞者嗓子罵了兩聲「滾你奶奶的」,居然無人察覺,約摸過了一盞茶時分,除了眾瞎子的叫罵與劍聲外,更無別的確息。令狐沖卻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只想大叫:「盈盈,盈盈你在那裏?」左冷禪喝道:「住手!」眾瞎子收劍而立。左冷禪哈哈大笑,說道:「一眾叛徒,都已清除,這些人好不要臉,為了想學劍招,居然向岳不群這惡賊立誓效忠。令狐沖這小賊,自然也是命喪劍底了一哈哈!哈哈!令狐沖,令狐沖,你死了沒有?」

  令狐沖屏息不語。左冷禪道:「平之,今日除了你平生最討厭之人,那可志得意滿了吧?」林平之道:「全仗左兄神機妙算,巧計安排。」令狐沖心道:「他和左冷禪兄弟相稱。左冷禪為了要得他的辟邪劍譜,對他可客氣得很啊。」左冷禪道:「若不是你知道另有秘道進這山洞,咱們難以手刃大仇。」林平之道:「只可惜混亂之中,我沒能親手殺了令狐沖這小賊。」令狐沖心想:「我從來沒得罪過你,何以你對我如此憎恨?」左冷禪低聲道:「不論是誰殺他,都是一樣。咱們快些出去。料想岳不群這當兒正在山洞之外,乘著天色未明,咱們一擁而上,黑夜中大佔便宜。」林平之道:「正是!」只聽得腳步聲響,一行人進了地道,腳步聲漸漸遠去,過得一會,便無聲息了。令狐沖低聲道:「盈盈,你在那裏?」忽聽得頭頂有人低聲道:「我在這裏,別作聲!」令狐沖喜極,雙足一軟,坐倒在地。

  當眾瞎子揮劍亂砍之時,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躲在高處,讓長劍刺殺不到,這原是一個極淺顯的道理,但眾人面臨生死關頭,神智一亂,竟然計不及此。盈盈縱身躍下,令狐沖搶將上去,將她接在懷裏。兩人都是喜極而泣。令狐沖輕吻她的面頰。低聲道:「剛才可真嚇死我了。」盈盈在黑暗中亦不閃避,輕輕的道:「你罵人『滾你奶奶的』,我卻聽得出是你的聲音。」令狐沖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一點也沒受傷嗎?」盈盈道:「沒有。」令狐沖道:「先前我聽著琴聲,倒不怎麼擔心。後來琴音一絕,我又刺中了一個女子,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盈盈輕笑道:「我的聲音和人家的聲音你都分辨不出,還虧你說一直想著我呢。」令狐沖笑道:「該打,該打!」拿起她的手來,輕擊自己面頰。

  盈盈微笑道:「我早躍到了上面、生怕給人察覺,又不能出聲招呼你,只好投擲一枚枚銅錢,擊那留在地下的瑤琴,盼你省悟。」令狐沖笑道:「原來如此,你嫁了這樣一個蠢材,也算是任大小姐倒足了大霉。我一直奇怪,倘若是你弄瑤琴,怎麼會不彈一句『清心普善咒』,又或是『笑傲江湖』之曲?」盈盈讓他摟抱著,說道:「我若能在黑暗中用金錢鏢擊打瑤琴,彈出曲調,那變成仙人了。」令狐沖笑道:「你本來就是仙人。」盈盈聽他語含調笑,身子一掙,便欲說開他的懷抱,令狐沖卻緊緊抱住了她肩頭,問道:「後來又怎地不發錢鏢彈琴了?」盈盈笑道:「我窮得要命,身邊沒多少錢,投得幾次,就沒錢了。」令狐沖嘆道:「可惜這山洞之中既無錢莊,又無當鋪,任大小姐沒錢使,竟然無處挪借。」盈盈又是一笑,道:「後來我連頭上金釵,耳上珠環都發出了。待得那些瞎子動手殺人,他們耳音靈得多,我可再也不敢投擲什麼。」

  突然之間,地道口有人陰森森的一聲冷笑。令狐沖和盈盈都是「啊」的一聲驚呼,令狐沖左手環抱盈盈,右手抓起地下長劍,喝道:「什麼人?」只聽一人冷冷的道:「令狐大俠,是我!」正是林平之的聲音。但聽得地道中腳步聲響,顯是一群瞎子去而復回。令狐沖暗罵自己太粗心大意,心想左冷禪老奸巨猾,怎能說去便去?定是伏在地道之中,竊聽山洞內動靜,自己若是孤身一人,原可跟他耗上一些時候,再謀脫身,只是和盈盈二人都是相互關懷太切,劫後重逢,喜極忘形,再也沒想到強敵極可能並未遠去,而是暗伺於外。盈盈伸手在令狐沖腋下一提,低聲道:「上去!」兩人同時躍起。盈盈先前曾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歇足,知道這塊凸岩的所在,黑暗中候準了勁道,穩穩落上。令狐沖卻踏了個空,身子又向下落。盈盈右手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上去。這塊凸岩只不過三四尺見方,兩人擠在一起,極難站穩。令狐沖心想:「盈盈見機好快,咱二人居高臨下,便不易為眾瞎子所圍攻。」

  只聽左冷禪道:「兩個小鬼躍到了上面。」林平之道:「正是!」左冷禪道:「令狐沖,你在上面躲一輩子嗎?」令狐沖不答,心想我一出聲,便讓你們知道了我立足之處。他右手持劍,左手環抱著盈盈的纖腰。盈盈左手握著短劍,右手伸過來也抱住了他腰。兩人心下大慰,但覺既能聚在一起,就算立時死了,亦無所憾。只聽得左冷禪大聲喝道:「你們的眼珠子是誰剌瞎的,難道忘了嗎?」十餘名瞎子齊聲大吼,躍起來揮劍亂剌。令狐沖和盈盈一聲不響,眾瞎子都剌了個空,待得第二次躍起時,一名瞎子己撲到凸岩數尺之外。令狐沖聽得他躍起的風聲,一劍剌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聲,摔下地來。這麼一來,眾人已知他二人藏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時躍出,揮劍剌出。令狐沖和盈盈在黑暗中雖不見眾瞎子身形,但那凸岩離地三丈有餘,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極易辨別,不比在平地時敵刃之來難辨方位,兩人各出一劍,又剌死了二人。眾瞎子仰頭叫罵,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

  僵持片刻,突然間風聲勁急,有兩人分從左右躍起,令狐沖和盈盈出劍擋剌,錚錚兩聲,四劍在空中相交。令狐沖只覺右臂一酸,長劍險險脫手飛出,知道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盈盈「啊」的一聲,肩頭中劍,身子一晃。令狐沖左臂忙運力拉住她時,那兩人二次躍起,又再擊來。令狐沖長劍剌向攻擊盈盈的那人,雙劍一交,那人長劍變招快極,順著劍鋒削下來。令狐沖知道對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檔架,百忙中頭一低,俯身讓過,只覺冷風颯然,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中,憑著一躍之勢竟然連變三招,這辟邪劍法實是凌厲無倫。令狐沖生怕他傷到盈盈,一躍而下,背靠石壁,揮劍亂舞。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笑,挺劍而進,噹的一聲響,又是長劍相交。令狐沖身子一震,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了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鬥,以「吸星大法」吸了他的內力,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險些兒便將任我行凍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當,急忙運力向外一送,一股大力湧來,不由自主的手指一鬆,長劍脫手飛出。

  令狐沖一身本領,全在一柄長劍,兵刃既失,其餘武功便不足道,當即俯身彎腰,伸手往地下摸去,心想山洞中死了百餘人,滿地都是兵器,隨便拾起一柄刀劍,都可以當得一時,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兩個瞎子,受這幾十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原無倖存之理,但無論如何,總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冷冰冰的又濕又黏,自是滿手都是鮮血了,急忙摟著盈盈退了兩步,錚錚兩聲,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剌來的兩劍,跟著呼的一響,盈盈手中短劍又被擊飛。令狐沖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那容細思,只覺勁風撲面,有劍削來,當即舉棍一擋,咯的一聲響,那短棍被敵劍削去了一截。他一低頭讓過長劍,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但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星,敵人身形劍光,隱約可辨。他和盈盈不約而同的一聲歡呼,眼見左冷禪又一劍剌到,他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破綻的所在。不料左冷脾禪眼睛雖瞎,應變仍是奇速,一個「鯉躍龍門」,向後倒縱了出去,口中大聲咒罵。

  盈盈一彎腰,拾起一柄長劍,從令狐沖手裏接過短棍,將長劍交了抬他,舞動短棍,洞中閃動點點青光。令狐沖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手豈能容情,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剌死一名瞎子。

  他手中出劍可比嘴裏罵人迅速得多,只罵了六聲「滾你奶奶的」,已將洞中十三名瞎子盡數剌死。有幾個瞎子腦筋較為遲鈍,聽他大罵「滾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還沒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劍,滾向鬼門關去見他奶奶去了。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齊問:「有火把?」令狐沖喝道:「正是!」向左冷禪連攻三劍。左冷禪聽風辨器,三劍擋開,令狐沖但覺手臂酸麻,又是一陣寒氣從長劍傳將過來,一轉念間,當即凝劍不動。左冷禪聽不到他的劍聲,心下大急,疾舞長劍,護住周身要穴。令狐沖仗著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慢慢轉過劍來,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將過去。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可是令狐沖這劍是一寸寸的緩緩遞去,那裏聽得到半點聲音?眼見劍尖和他上臂相差不過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聲,林平之上臂筋骨齊斷。

  林平之大叫口聲,長劍脫手,撲將上來。令狐沖刷刷兩聲,分剌他左右兩腿。林平之於大罵聲中摔倒在地。令狐沖回過身來,凝望左冷禪,極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見他咬牙切齒,神色猙獰可佈。他長劍上的絕招妙著雖是層出不窮,但在「獨孤九劍」之下,無處不是破綻。令狐沖心想:「此人是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須容他不得!」突然間一聲清嘯,長劍起處,左冷禪眉心、咽喉、胸口三處一一中劍。令狐沖躍開兩步,挽住了盈盈的手,只見左冷禪呆立半晌,撲地而倒,手中長劍倒轉過來,剌入自己小腹,對穿而出。兩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根短棍時,光芒太弱,竟是看不清楚。兩人身上均無火摺,令狐沖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撲,在他腰間踢了一腳,點了他的穴道,這才去死人身掏摸火刀火石,連摸三人,懷中都是空空如也,登時想起,罵道:「滾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會帶火刀火石。」摸到第五個死人,才尋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紙媒,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只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一根白骨,一頭已被削尖,盈盈一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你——」只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令狐沖恍然大梧,道:「盈盈,咱們兩條性命,都是神教這位前輩搭救的。」盈盈問道:「神教的前輩?」令狐沖道:「當年神教的十位長老攻打華山,給封在這山洞之中,無法脫身,飲恨而終,遺下了十具骷髏。這根大腿骨,不知是那一位長老的。我無意中拾起來一擋,天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一截,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開眼。」盈盈吁了口長氣,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來是本教前輩,可得罪了。」令狐沖又取過幾根紙媒,將火點旺,再點燃了兩根火把,道:「咱們快出去!」回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盈盈知他答應過岳靈珊要照料林平之,俠義道中人物言出如山,對於岳靈珊臨終時的囑咐,他更不會有負所托,當下也不說什麼,只拾起山洞角落裏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跟隨其後。只走出幾步,便見到一具死屍躺在地下,卻是衡山派的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右手握著一柄極薄極細的短劍。莫大先生額上、臉上、胸口、腹部都是血肉模糊的創傷,想必在這狹隘的山道之中,受眾瞎子圍攻而死。令狐沖想起這位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不幸慘死於此,心下甚是難過,將他屍身扶在一邊,躬身說道:「莫師伯,晚輩出洞之後,必再回來好好安葬你老人家的遺體。」他二人從山道中一步步走將出去。令狐沖提劍戒備,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山道,以備再有人將他堵在洞內。那知走到山道盡頭,更不再見有人。這山道令狐沖曾走過數十次,地形極熟,輕輕推開遮住山道出口的石板,陡覺陽光耀眼,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惡鬥良久,不覺時光之過,天早已亮了。他見外洞中空蕩蕩地並無一人,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出,盈盈跟著出來。令狐沖手中有劍,眼中見光,身在空處,那才算是真正的出了險境,一口新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是說不出的舒暢。盈盈道:「從前你師父罰你在這裏思過,就住在這個石洞裏麼?」令狐沖笑道:「正是。你看怎麼樣?」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思的不是過,而是你那——」她本想說「你那小師妹」,但想岳靈珊已死,何必重提,惹他傷心,當即住口。

  令狐沖道:「我這劍法,是風太師叔祖傳的,不知他老人家是否仍是住在左近,又不知他身子是否安健。這些時候在江湖上東闖西盪,劍法上有許多不明處,真想再請他老人家指點指點。」盈盈道:「我爹爹曾說,當今之世,只有你風太師叔祖,才比他劍法高明,提起風老先生時心中佩服得緊。咱們快去參見。」令狐沖還劍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並肩出洞。

  剛出洞口,突然間頭頂黑影一晃,似有什麼東西落將下來,令狐沖和盈盈同時縱起閃避,豈知已然不及,一張極大的漁網兜頭竟將兩人罩住。兩人大吃一驚,忙拔劍去割那漁網,一割之下,不知那漁網是何物製成,卻是紋絲不動。便在此時,又有一張漁網從高處撒下,罩到二人身上,只見山洞頂上躍下一人,手中握著繩索,用力拉扯,將漁網收緊。令狐沖脫口叫道:「師父!」原來那人卻是岳不群。

  岳不群雙手使勁,將漁網越收越緊。令狐沖和盈盈便如兩條大魚一般,給纏在網裏,初時尚能掙扎,到後來已然動彈不得。盈盈驚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間,忽見令狐沖臉帶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脫身之法?」岳不群獰笑道:「小賊,你得意洋洋的從山洞中出來,可沒料到大禍臨頭吧?」令狐沖道:「那也沒甚麼大禍臨頭之可言。一個人總要死的,和我愛妻死在一起,那就開心得很了。」盈盈這才明白,原來他臉露喜容,只是為了可和自己同死。令狐沖道:「你要殺我,只能便這樣殺死我二人,可不要將我夫妻分開,一一殺死。」岳不群怒道:「小賊,死在眼前,還在說嘴!」將繩索又在他一一人身上繞了幾轉,綑得緊緊地。令狐沖道:「你待我當真不錯,明知我二人不願分開,便用繩索縛得我夫妻如此緊法。你從小將我養大,明白我的心意,這世上的知己,也只有你岳先生一人了。」他口中胡說八道,只盼拖延時刻,看有什麼方法能夠脫險,又盼風清揚能突然現身相救。

  岳不群冷笑道:「小賊,從小便愛胡說八道,這賊性兒至今不改。我先割了你的舌頭,免得你死後再進拔舌地獄。」左足飛起,在令狐沖腰眼中踢了一腳,登時點了他的啞穴,令他做聲不得,隨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殺他呢,還是先殺你?」盈盈道:「你愛先殺誰,便先殺誰,又有什麼分別?我身邊三尸腦神丹的解藥,可只有三顆。」岳不群一聽到「三尸腦神丹的解藥」八字,登時臉上變色。他本來打的主意,是將令狐沖和盈盈先行殺死,再到她身上搜解藥,要知他對這二人甚是忌憚,令狐沖會「吸星大法」,更令他刻刻驚心。雖然候準了良機,在他二人甫脫險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際突撒金絲漁網,將他二人罩住,但只要二人不死,總是有突遭反噬之危。他自被盈盈逼著吞服「三尸腦神丹」後,日思夜想,只是如何取得解藥,此刻聽盈盈說她身上只有三顆解藥,那麼將他二人殺死後,自己也只能活三年,而且三年之後尸蟲入腦,狂性大發,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是煞費恩量。

  他雖是養氣功夫極好,卻也忍不住雙手微微顫動,說道:「好,那麼咱們做一個交易。你將製煉解藥之法跟我說了,我便饒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然道:「小女子雖然年輕識淺,卻也知道君子劍岳先生的為人。閣下若是言而有信,也不會叫作君子劍了。」岳不群道:「你跟著令狐沖沒得到什麼好處,就學到了貧嘴貧舌。那製煉解藥之方,你是決計不肯說的了?」盈盈道:「自然不說。三年之後,我和沖郎在鬼門關前恭候大驚,只是那時閣下五官不全,面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認得。」

  岳不群背上登時感到一陣涼意,明白她所謂「五官不全,面目全非」,是指自己毒發之時,若非全身腐爛,便是自己將臉孔抓得稀爛,思之當真不寒而慄,怒道:「就算面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殺你,只是割去妳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臉蛋上劃他十七八道劍痕,且看你多情多義的沖郎,是不是還愛你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醜八怪。」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

  盈盈「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她死倒不怕,但若教岳不群給毀得鬼怪一般,讓令狐沖瞧在眼裏,實在見畢生大恨。令狐沖雖給點了啞穴,手足尚能動彈,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隨即伸起右手兩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是「啊」的一聲,急叫:「沖郎,不可!」

  岳不群並非真的就此要毀盈盈的容貌,只不過以此相脅,逼她吐露解藥的藥方,令狐沖若是自壞雙目,這一步最厲害的棋子便無效了。他出手迅疾無比,左臂一探,隔著漁網便抓住了令狐沖的右腕,喝道:「住手!」兩人肌膚一觸,岳不群便覺自己身上的內力向外直瀉,叫聲「啊喲!」忙欲掙脫,但自己手掌卻似和令狐沖手腕黏住了一般。令狐沖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催動「吸星大法」,將岳不群的內力源源不絕的吸將過來。岳不群大驚之下,右手揮劍往他身上斬去。令狐沖手一抖,拖過他的身子,這一劍便斬在地下。岳不群內力疾瀉而出,第二劍待欲再砍,已是疲軟無力,幾乎連手臂也抬不起來。他勉力舉劍,將劍尖對準令狐沖的眉心,手臂和劍不斷顫抖,慢慢插將下來。

  盈盈大驚之下,想伸指去彈岳不群長劍的劍身,只是她雙臂都壓在令狐沖身下,漁網又纏得極緊,雖是出力掙扎,卻也難以抽出手來。令狐沖左手給盈盈壓住了,也是移動不得,情急智生,當即在眉心間運起「吸星大法」,只盼劍尖一碰到自己眉心,便經由長劍而吸去岳不群的內力,使得長劍不致剌入。但是否得能生效,事出無奈,勝於束手待斃了。眼見劍尖慢慢剌將下來,忽想:「我以慢劍之法殺左冷禪,傷林平之,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算得是報應好快。」

  岳不群只覺內力飛快消逝,長劍的劍尖和令狐沖眉心相去也只數寸,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歡喜,只盼這一劍殺得了他,縱然已失的內力無法收轉,卻也可以保存小半,不妨從頭再練。忽然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你幹什麼?快撤劍!」腳步聲起,一人奔近,岳不群眼見劍尖只須再沉數寸,便能殺了令狐沖,此時自己生死也是繫於一線,如何肯即罷手?拚著餘力,使勁一沉,劍尖已觸到令狐沖眉心,便在此時,後心一涼,一柄長劍自他背後直剌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大哥,你沒事吧?」正是儀琳。令狐沖答不出話來。盈盈道:「小師妹,令狐大哥沒事。」儀琳喜道:「那才好了!」怔了一怔,驚道:「是岳先生!我—我殺了他!」盈盈道:「不錯。恭喜你報了殺師的大仇。請你解開漁網的繩索,放我們出來。」儀琳道:「是,是!」她雖是學武之人,但生性十分膽小,眼見岳不群俯在地下,劍傷處鮮血滲出,嚇得全都身軟了,顫聲道:「是——是我殺了他?」抓起繩索想解,雙手祇是發抖,使不出力,說什麼也解不開來。忽聽得左首有人說道:「小尼姑,你殺害尊長,今日教你難逃公道!」一名黃衫老者仗劍奔來,正是勞德諾。令狐沖暗叫:「不好!小師妹不是這惡賊的對手!」盈盈道:「小師妹,快拔劍抵擋。」儀琳一呆之下,從岳不群身上拔出長劍,勞德諾刷刷刷三劍快攻,儀琳擋了三劍,第三劍從她左肩掠過,劃了一道口子。

  眼見勞德語劍招越使越快,有幾招依稀便是辟邪劍法的劍路,只是學得沒有到家,僅略具其形,出劍之迅疾,和林平之也還相差甚遠。勞德諾經驗老到,劍法並兼嵩山、華山兩派之長,新近又學了些辟邪劍法,儀琳原本不是他的對手。好在儀和、儀清等盼她接任恆山掌門,這些日子來督導她勤練令狐沖所傳的恆山派劍法絕招,武功確有進境,而勞德諾學得一些辟邪劍法後,急欲試招,將一些乍學未精的新招,夾在嵩山、華山兩派的劍法中使掙出來,反而駁雜不純,使得原來的劍法打了個折扣。

  儀琳初上手時見敵人劍法極快,心下驚慌,第三劍上便傷了左肩,但想自己若是敗了,令狐沖和盈盈未脫險境,勢必立時遭難,心想他要殺令狐大哥,不如先將我殺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時便奮不顧身。勞德諾遇上她這等拚命的打法,一時倒是難以取勝,口中亂罵:「小尼姑,你他媽的好狠!」

  盈盈眼見儀琳憑著一鼓作氣,雖可勉力支持,但鬥得久了,仍將落敗,當下滾動身子,抽出左手,解開了令狐沖的穴道,伸手入懷,摸出短劍。令狐沖叫道:「勞德諾,你瞧你背後是什麼東西?」

  勞德諾經驗老到,既在與人作生死之戰,自不會憑令狐沖這麼一喝,便轉頭去看,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他對令狐沖的呼喝置之不理,加緊進擊。盈盈握著短劍,想要從漁網孔中擲出,但儀琳背向己方,和勞德諾近身而搏,若是準頭稍偏,擲中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忽聽得儀琳「啊」的一聲,左肩又中了勞德諾一劍。第一次受傷甚輕,這一劍卻深入數寸,青草地下登時濺上鮮血。令狐沖叫道:「猴子,猴子,啊,這是六師弟的猴子。乖猴兒,快撲上去咬他,這是害死你主人的惡賊。」

  勞德諾為了盜取岳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確是殺死了華山派的六弟子陸大有。這個華山六弟子經常帶著一隻小猴兒,放在肩頭,寸步不離,身死之後,這隻猴兒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聽到令狐沖呼喝,不由得心中發毛,「這畜生倘若真的撲上來咬我,倒是礙手礙腳。」側身反手一劍,向身後砍去,卻見身後岩石邊有六七隻猴子跳來跳去,和他相距尚遠,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陸大有所養的那隻在內。便在這時,盈盈短劍脫手,呼的一聲擲出,直取其後頸。勞德諾應變甚快,一伏身,那短劍從他頭頂飛了過去,突覺左腳足踝上一緊,被一根繩索纏上了,繩索向後一拉,登時身不由主的撲倒。卻原夾令狐沖眼見事勢緊迫,勞德諾伏低避劍,良機難失,來不及解開漁網,便將漁網上的長繩甩將出去,纏住他左足,將他拉倒。令狐沖和盈盈齊叫:「快殺,快殺!」儀琳手起一劍。便往勞德諾頭上砍落。但她既慈祥,又膽小,初時殺岳不群,只是為了要救令狐沖,倩急之下,揮劍直剌,渾沒想到要殺人,此刻一劍將要砍到勞德諾頭上,心中一軟,劍鋒異偏,擦的一聲響,卻砍在他的右肩。勞德諾琵琶骨立被砍斷,長劍脫手,他生怕儀琳第二劍又再砍落,忍痛跳將起來,掙脫漁網繩索,飛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崖邊衝上二人,當先一個女子喝道:「喂,剛才是你罵我女兒嗎?」正是儀琳之母,在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勞德諾飛起一腿,向她踢去,但那婆婆身手之快,難以形容,側身一避,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罵『你他媽的好狠』。她的媽媽就是我,你就罵我?」令狐沖叫道:「截住他,截住他,別讓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勞德諾頭上擊落,聽得令狐沖這麼呼喝,氣往上衝,叫道:「天殺的小鬼,我偏偏放他走了!」側身一讓,在勞德諾屁股上踢了一腳。勞德諾如得大赦,直衝下山。那婆婆身後跟著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說道:「什麼地方不好玩,怎地鑽進漁網裏來玩啦?」儀琳道:「爹,快解開漁網,放了大哥和姊姊。」那婆婆沉著臉道:「這小賊的帳還沒跟他算,不許放!」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你們夫妻團圓,怎不謝謝我這個大媒?」那婆婆想起令狐沖作弄她的恨事,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腳,罵道:「我謝你一腳!」令狐沖笑著叫道:「桃谷六仙,快來救我!」

  那婆婆最是忌憚桃谷六仙,聽他叫喊,吃了一驚,回轉頭來。這時令狐沖已從漁網孔中伸出手來,解開了繩索的死結,讓盈盈鑽了出來,自己待要出來,那婆婆喝道:「不許出來!」

  令狐沖笑道:「不出來就不出來。漁網之中,別有天地。大丈夫能縮能伸,縮則進網,伸則出網,何足道哉,我令狐——」他正想胡說八道下去,一瞥見岳不群伏屍於地,雖則他數度想害死自己,但二十年來將自己撫養成人,畢竟恩義甚重,若不是為了一部辟邪劍譜,也絕不致師徒翻臉成仇,想到此處,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心頭甚是沉重,突然間熱淚盈眶,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

  那婆婆不知他的心情,兀自在發怒,罵道:「小賊!我不狠狠揍你一頓,難消心頭之恨!」左掌一揚,便向令狐沖右頰擊去。儀琳叫道:「媽,別—別——」令狐沖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卻是當他瞧著岳不群的屍身呆呆出神之際,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長劍一指,剌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見他竟敢還手,更加生氣,身形如風,掌劈拳擊,肘撞腿掃,頃刻間連攻七八招。令狐沖身在漁網之中,長劍隨意揮灑,每一劍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只是每當劍尖將要碰到她身子時,立時縮轉。這「獨孤九劍」施展開來,天下無敵,令狐沖若不容讓,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數招,那婆婆長嘆一聲,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甚遠,住手不攻,臉上神色極是難看。不戒和尚勸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氣?」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幹什麼?」一口氣無處可出,便欲發洩在他身上。令狐沖拋下長劍,從漁網中鑽了出來,笑道:「你要打我出氣,我讓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拍的一空,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令狐沖哈哈一笑,竟不閃避。那婆婆怒道:「你幹麼不避?」令狐沖笑道:「我避不開,有什麼法子?」那婆婆呸的一聲,左掌已然提起,卻不再打下了。盈盈拉著儀琳的手,道:「小師妹,幸得你及時趕到相救。你怎麼來的?」儀琳道:「我和眾位師姊,都給他〔說著向岳不群的屍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來,我和三位師姐給關在一個山洞之中,剛才爹爹和媽媽救了我出來。爹爹、媽媽、和我,還有那個『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師姊,大家分頭去救其餘眾位師姊。我走到崖下,聽得上面有人說話,似是令狐大哥的聲音,便趕上來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處找尋,一個人也沒見到,卻原來你們是給關在山洞之中。」令狐沖道:「剛才那個黃袍老賊是個極大的壞人,抬他逃走了,那可心有不甘。」拾起地下長劍,道:「咱們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過崖來,行不多久,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恆山派弟子從山谷中攀援而上,其中便有儀清在內。相會之下,各人甚是欣喜。令狐沖心想:「這華山之上,我算得極熟,怎不知這山谷下邊另有山洞?田兄乃是外人,他反而知道,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兩人墮在眾人之後。令狐沖道:「田兄,華山的幽谷之中,另有秘洞,連我也不知道,你卻找尋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麼稀奇。」令狐沖道:「啊,是了,原來你擒住了華山弟子,逼問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沖道:「然則你何以得知,倒要請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這事說來不雅,不說也罷。」令狐沖更加好奇了,不聞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什麼雅了?快說來聽聽。」田伯光道:「在下說了出來,令狐掌門請勿見責。」令狐沖笑道:「你救了我派中的眾位師姊師妹,多謝你還來不及,豈有見怪之理?」田伯光低聲道:「不瞞令狐掌門說,在下一向有個壞脾氣,你是知道的了。自從太師父剃光了我頭,給我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後,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沖想到不戒和尚懲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臉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臉上一紅,續道:「但我從前學到的本事,卻沒忘記。不論相隔多遠,只要有女子聚居之處,在下——在下便覺察得到。」令狐沖大奇,道:「那是什麼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什麼法子,好像能夠聞到女人身上的氣息,與男人不同。」

  令狐沖哈哈大笑,道:「田兄真是天才。」田伯光道:「慚愧,慚愧!」令狐沖笑道:「田兄這本事,原是多做壞事,歷練而得,想不到今日用來救我恆山派的弟子。」盈盈轉過頭來,想問他什麼事好笑,但見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田伯光突然停步,道:「這左近似乎又有貴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幾嗅,向山坡下的草叢中走去,低頭尋找,過了一會,一擊歡呼,叫道:「在這裏了!」他所指之處堆了十餘塊大石,每一塊都有二三百斤重,當即搬開了一塊。不戒和令狐沖過去相助,片刻間將十幾塊大石都搬開了,底下是塊青石板。三人合力將石板掀起,露出一個洞來,裏面躺著幾個尼姑,果然都是恆山派的弟子。儀清和儀敏忙跳下洞去,將同門扶了出來,扶出幾人後,裏面尚有,每一個都已奄奄一息。眾人趕快將被囚的恆山弟子拉出,只見儀和、鄭萼、秦絹等均在其內,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餘人,再過得一兩天,只怕盡數會死在其內。令狐沖想起師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為之寒心,讚田伯光道:「田兄,你這項本事當真非同小可,這些師姊妹們深藏地底!你嗅得出來,實在令人好生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沒什麼希奇,幸好其中有許多俗家的師叔師伯——」令狐沖道:「師叔師伯?啊,是了,你是儀琳小師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師叔伯們,我便查不出了。」令狐沖道:「原來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別。」田伯光道:「這個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氣。」令狐沖這才恍然。眾人七手八腳的施救,儀清、儀琳等用帽子舀來山水,一一灌飲。幸好那山洞有縫隙可以通氣,恆山眾弟子又都練有內功,雖然被囚數日,尚不致有性命之憂。儀和等修為較深的,飲了些水後,神智便先恢復。令狐沖道:「咱們救出的還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請你大顯神通,再去搜尋。」那婆婆橫眼瞧著田伯光,心下甚是懷疑,問道:「這些人給關在這裏,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們之時,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隨著太師父,沒離開他老人家身邊。」那婆婆臉一沉,道:「你一直隨著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婦破鏡重圓,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罵,又親熱,都給自己暗暗聽在耳裏,這位太師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這大半年來,弟子一直隨著太師父,直到十天之前,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華山相聚。」

  那婆婆將信將疑,問道:「然則這些尼姑給關在這地洞之中,你又怎知道?」田伯光道:「這個——這個——」一時找不到飾辭,正發窘間,忽聽得山腰間數十枝號角同時嗚嗚吹起,跟著鼓聲蓬蓬,便如是到了千軍萬馬一般。眾人都是愕然。盈盈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沖「啊」了一聲,想說:「原來是我岳父大人大駕光臨。」但內心隱隱覺得不妥,這句話便沒說出口。皮鼓擂了一會,號角聲又再響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來麼?」突然間鼓聲和號角聲同時止歇,有七八人齊號喝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駕到!」這七八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內家高手,齊聲喝了出來,登時山谷鳴響,群山之間,四處回聲傳至:「任教主駕到!任教主駕到!」威勢懾人,不戒和尚等都是為之變色。回音未息,便聽得無數聲音齊聲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教主中興聖教,壽與山齊!」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四下裏又是一片回聲:「中興聖教,壽與山齊,中興聖教,壽與山齊!」這數千人放大喉嚨齊聲叫喊,直有驚天動地之威。

  過了一會,叫聲止歇,四下裏一片寂靜,有人朗聲說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五嶽劍派掌門人暨門下諸弟子聽著:大夥齊赴朝陽峰石樓相會。」他朗聲連說了三聲,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領座下教眾,清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不許閒雜人等胡亂行走。不奉號令者格殺不論!」


第九十四回 大失所望

  登時便有二三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和盈盈對望了一眼,心下明白,他號令清查諸峰諸谷,把守要道,意思是逼令五嶽劍派諸人非去朝陽峰會見任教主不可。那婆婆怒道:「他憑什麼在這裏大呼小叫?我偏偏不去見他,卻又怎地?」令狐沖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終須去見他一見。」當下向儀和、儀清等人道:「咱們同門師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脫困,請這位田兄帶路,儘快去救了出來。任教主是任小姐之父,想來也不致怎樣為難咱們。我和任小姐先去東峰,眾位師姊妹都會齊後,大夥到東峰相聚。」儀和、儀清、儀琳等都答應了,隨著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道:「我偏不去見他,瞧這姓任的如何對我格殺勿論。」令狐沖知她性子執拗,難以相勸,就算勸得她和任我行相會,說不定言語衝撞了他,反為不美,當下向不戒和尚夫婦行禮告別,與盈盈向東峰行去。華山最高的三座山峰為東峰、南峰、西峰,尤以東西兩峰為高。東峰正名叫作朝陽峰,任我行所以選定此峰和五嶽劍派群豪相會,自是另有深意。兩人並肩而行。令狐沖道:「你爹爹叫五嶽劍派眾人齊赴朝陽峰,難道諸派人眾這會兒都在華山嗎?」盈盈道:「五嶽劍派之中,岳先生、左冷禪、莫大師伯三位掌門人都在今天一日之中逝世,泰山派沒聽說有誰當了掌門人,五大劍派中其實只剩下你一個掌門人了。」令狐沖道:「五派精英,除了恆山派外,其餘大都已死在思過崖後洞之內,而恆山派眾弟子又都困頓不堪,我怕——」盈盈道:「你怕我爹爹乘此機會,要將五嶽劍派一網打盡?」令狐沖點點頭,嘆了口氣,道:「其實不用他動手,五嶽劍派也早已沒剩下多少人了。」

  盈盈也嘆了口氣,道:「我爹爹這次確是算得很精。岳先生誘騙五嶽劍派好手到華山來看石壁劍招,企圖消除各派中武功高強之士。以便他穩做五嶽派掌門人,別派無人能和他相爭。不料左冷禪乘機邀集一批瞎子,想在黑洞中殺他。」令狐沖道:「你說左冷禪想殺的是我師父,不是我?」盈盈道:「他料不到你會來的。你劍術高明之極,早已超越石壁上所刻的招數,自不會到這洞裏來觀看劍招。咱們走進山洞,只是碰巧而已。」令狐沖道:「你說得是。其實左冷禪和我也沒什麼仇怨,他雙眼給我師父剌瞎,五嶽派掌門之位又給奪去,那才是切齒之恨。」盈盈道:「想來左冷禪事先一定安排了什麼計策,要誘岳先生進洞,然後乘黑殺他,又不知如何,這計策給岳先生識破了,他反而守在洞口,撒漁網罩人。當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眼下左冷禪和你師父都已去世,這中間的原由,只怕無人得知了。」

  令狐沖淒然點了點頭。盈盈道:「岳先生誘騙五嶽劍派諸高手到來,此事很久以前便已下了伏筆。那日在嵩山比武奪帥,你小師妹岳小姐施展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各派的精妙劍招,四派高手,無不目睹,自是人人心癢難搔。只有恆山派的弟子們,你已將石壁上劍招相授,她們並不希罕。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的門人弟子,當然到處打聽岳小姐這些劍招從何得來。岳先生暗中稍漏口氣,約定日子,開放後洞石壁,這三派的好手,還不爭先恐後的湧來?」」令狐沖道:「咱們學武之人,一聽到何處可以得高妙武功,就算干冒生死大險,也是非來不可的,尤其是本派的高招,那更加是不見不休。所以像莫大師伯那樣隨隨便便,與世無爭的高人,卻也會喪生洞中。」盈盈道:「岳先生料想你恆山派不會到來,是以另行安排,用迷藥將眾人蒙倒,一起擒到華山來。」令狐沖道:「我不明白師父為什麼這般大費手腳,把我門下這許多弟子擒上山來,路遠迢迢,很容易出事,當時便將她們都在恆山上殺了,豈不乾脆?」他頓了一頓,說道:「啊,我明白了,殺光了恆山弟子,五嶽派中便少了恆山一嶽。師父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少了恆山派,他這五嶽派掌門人非但美中不足,簡直名不副實。」

  盈盈道:「這自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另有一個更大的原因。」令狐沖道:「那是什麼?」盈盈道:「最好當然是能夠擒到你,便可和我換一樣東西。否則的話,將你門下這些弟子們盡數擒來,向你要挾,我不能袖手旁觀,那樣東西也只好給他。」令狐沖恍然,一拍大腿,道:「是了。我師父是要三尸腦神丹的解藥。」盈盈道:「岳先生被逼吞食這藥之後,自是日夜不安,急欲解毒。五嶽派掌門人固然重要,但藥毒一日不解,一日難以安心。他知道只有從你身上打算,才能取得解藥。」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是你的心肝寶貝,也只有用我來向你換解藥。」

  盈盈啐了一口,道:「他用你來向我換藥,我才不換呢。那解藥藥材採集極難,製煉更是不易,那是無價之寶,豈能輕易給他。」令狐沖道:「常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盈盈紅暈滿頰低聲道:「老鼠上天平,自稱自讚,也不害羞。」說話之間,兩人已走上一條極窄的山道。

  這山道筆直向上,甚是陡峭,兩人已不能並肩而行。盈盈道:「你先走。」令狐沖道:「還是你先走,若是掉下來,我便抱住你。」盈盈道:「不,你先走,還不許你回頭瞧我一眼,婆婆說過的話,你非聽不可。」說著笑了起來。令狐沖道:「好,我就先走。若是我摔下來,你可得抱住我。」盈盈忙道:「不行,不行。」生怕他假裝失足,跟自己鬧著玩,當下先上了山道。盈盈見他雖然說笑,卻是神情鬱鬱,一笑之後,又現淒然之色,知他對岳不群之死甚難釋然,一路上順著他說些笑話,以解愁悶。

  轉了幾個彎,已到了玉女峰上,令狐沖指給她看,那一處是玉女的洗臉盆,那一處是玉女的梳裝台。盈盈情知這玉女峰定是他和岳靈珊當年常遊之所,匆匆一瞥便即快步走過,也不細問。再下一個坡,便是上朝陽峰的小道。只見山嶺上一處處都站滿了崗哨,朝陽神教的教眾衣分七色,隨著旗幟指揮,秩序井然,和昔日黑木崖上的布置相較,另有一番森嚴氣象。令狐沖心下暗暗佩服:「任教主胸中,果是大有學問。那日我率領數千人來攻打少林寺,弄得亂七八糟,一塌胡塗,那及神教這等如身使臂,卻臂使指,數千人猶如一人?東方不敗自也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後來神智錯亂,將教中大事都交了給楊蓮亭,黑木崖上便徒見肅殺,不見威勢了。」朝陽神教的教眾見到盈盈,都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對令狐沖也是極盡禮敬。旗號一級級的自峰下打到峰腰,再打到峰頂,報與任我行得知。

  令狐沖見那朝陽峰自山腳下起,直到峰頂,每一處險要之所都佈滿了教眾,少說也有二千來人。這一次朝陽神教傾巢而出,看來還招集了不少旁門左道之士,共襄大舉。五嶽劍派的眾位掌門人就算一個也不死,五派的好手又都聚在華山,事先倘若未加周密佈置,倉卒應戰,只怕也是敗多勝少,此刻人才凋零,那更是絕不能與之對抗的了。眼見任我行這等聲勢,定是意欲不利於五嶽劍派,反正事已至此,自己獨木難支大廈,一切只好聽天由命,行一步算一步。任我行真要殺盡五嶽劍派,自己也不能苟安偷生,只好仗劍奮戰,恆山派弟子一齊死在這朝陽峰上便了。他生性豁達,雖然聰明伶俐,卻不工心計,並無處大事,應劇變之才,眼見恆山全派盡已身入羅網,也想不出甚麼保派脫身之計,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又想盈盈和任教主是骨肉之親,她最多是兩不相助,絕不能幫著自己,出甚麼計較來付自己父親。當下對朝陽峰上諸教眾弓上弦、刀出鞘局面,只是視若無睹,和盈盈說些不相干的笑話,或是指點華山風物勝景,向她解說。

  盈盈心中,卻已是愁腸百結,她不像令狐沖那樣拿得起,放得下,一路上思前想後,苦無良策,尋思:「沖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天塌下來,他也只當被蓋。我總得幫他想個法子才好。」料想父親率眾大舉而來,絕無好事,只好隨機應變,且看有無兩全其美的法子。兩人緩緩上峰,一踏上峰頂,猛聽得號角響起,砰砰砰放銃,跟著絲竹鼓樂之聲大作,竟是盛大歡迎貴賓的安排。令狐沖低聲道:「岳父大人迎接東床嬌客回門來啦!」盈盈白了他一眼,心下甚是愁苦:「這人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這當口還有心思說笑。」只聽得一人縱聲長笑,朗聲說道:「大小姐,令狐兄弟,教主等候你們多時了。」一個身穿紫袍的瘦長老者邁步近前,滿臉堆歡,握住了令狐沖的雙手,正是向問天。令狐沖和他相見,也是十分欣喜,說道:「向大哥,你好,我常常念著你。」向問天笑道:「我在黑木崖上,常常聽到你威震武林的好消息,為你乾杯慶祝,少說也已喝了十大罈酒。快去參見教主。」攜著他手,向石樓行去。那石樓是在東峰之上,巨石高聳,天生成一座高樓一般,石樓之東便是朝陽峰絕頂的仙人掌。那仙人掌是五根擎天而起的大石柱,連掌共高三十餘丈,中指最高,只見指頂放著一張太師椅,一人端坐椅中,便是任我行了。盈盈走到仙人掌前,仰頭叫了聲:「爹爹!」令狐沖躬身下拜,說道:「晚輩令狐沖,參見教主。」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小兄弟來得正好,咱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今日本教會見天下英雄,先敘公誼,再談家事。賢——賢弟一旁請坐。」令狐沖聽他說到這個「賢」字時頓了一頓,似是想叫出「賢婿」來,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賢弟」,瞧他心中,於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贊成,又說什麼「咱們都是一家人」,什麼「先敘公誼,再談家事」,顯是將自己當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歡,站起身來,突然之間,丹田中一股寒氣直衝上來,全身便似陡然間墮入了冰窖,身手一顫,忍不住發抖。盈盈吃了一驚,搶上幾步,問道:「怎樣?」令狐沖道:「我——我——」竟是說不出話來。

  任我行雖是高高在上,和他相距三十餘丈,但目光銳利,問道:「你和左冷禪交過手了嗎?」令狐沖點了點頭。任我行笑道:「不礙事。你吸了他的寒玉真氣,待會散了出來,便沒事了。左冷禪怎地還不來?」盈盈道:「左冷禪暗設毒計,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給令狐大哥殺了?」任我行「哦」了一聲,他坐得甚高,見不到他的臉色,但這一聲之中,顯是充滿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他的心意,他今日大張旗鼓,威懾五嶽劍派,要將五派上下,盡數壓伏,左冷禪是他生平大敵,無法親眼見到他屈膝低頭,不免大是遺憾。她伸左手握住令狐沖的右手,助他驅散寒氣。令狐沖的左手卻給向問天握住了。兩人同時運功,令狐沖便覺身上寒冷漸漸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鬥,吸了他不少寒玉真氣,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沖、向問天、盈盈三人同時成為雪人。但這次令狐沖只是長劍相交之際,略吸左冷禪的真氣,為時極暫,所受寒氣也頗有限,過得片刻,便不再發抖,說道:「好了,多謝!」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聽我召喚,便上峰來,很好,很好!」轉頭對向問天道:「怎地其餘四派人眾,到這時還不見到來?」語氣之中,頗為不悅。向問天道:「待屬下再行催喚!」左手一揮,便有八名黃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齊聲喚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彼蒼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華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各堂香主儘速催請,不得有誤。」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齊聲呼喝,聲音遠遠傳了出去,諸峰盡聞。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有數十個答應:「遵命。望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自是朝陽神教各堂香主的應聲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門,且請一旁就座。」令狐沖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每張椅上都輔了錦緞,分為黃青紅白黑五色,錦緞各繡著一座山峰。北嶽恆山尚黑,黑緞上用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眼見繡工精緻,單是這一張椅披,便顯得朝陽神教這一次佈置周密之極。五嶽劍派之中,本以中嶽嵩山居首,北嶽恆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恆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嶽華山,嵩山派的卻排在最後,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有意恥辱左冷禪了。反正左冷禪、岳不群、莫大先生三人均已逝世,令狐沖也不謙讓,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張黑緞為披的椅中。

  當下朝陽峰上眾人靜寂寂的等候。過了良久,向問天又指揮那八名黃杉老者再叫喚了一遍、仍不見有人上來。向問天道:「這些客人不識抬舉,遲遲不來參見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來吧!」那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五湖四海、各島各洞、各幫各寨、各山各堂,諸位兄弟都上朝陽峰來,參見教主。」他們這「主」字一出口,山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遵命!」這喊聲聲震山谷,令狐沖不禁嚇了一跳,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萬人。這些人暗暗隱伏,不露出半點聲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嶽劍派人眾到齊之後,再出其不意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以駭人聲勢,壓得五嶽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念。霎時之間,朝陽峰四面八方湧上無數人來。人數雖多,卻不發出半點喧嘩。各人分立各處,看來事先早已操演純熟。上峰來的只是二三千人,均是幫主、寨主、洞主、島主等等左道綠林中的首領,其餘屬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這些人或受朝陽教管轄,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當日令狐沖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他一瞥之下,眼見藍鳳凰、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等都在其內。這些人目光和令狐沖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卻誰也不出聲招呼,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數千人來到峰上,更無別般聲息。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數千人齊聲高呼,這些人個個都是武功高強之士,用力呼喚,一個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聲音。最後說到「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時,神教教眾,以及聚在山腰裏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這聲音當真是驚天動地。

  任我行巍坐不動,待眾人呼畢,舉手示意,說道:「眾位辛苦了,請起!」數千人齊聲說道:「謝聖教主!」一齊站了起來。令狐沖心想:「當時我初上黑木崖,見到教眾奉承東方不敗那種肉麻作嘔。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竟是變本加厲,教主之上,還要加上一個『聖』字,變成了聖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今皇上,高呼『我皇萬歲萬萬歲』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我輩學武之人,向以英雄豪傑自居,如此見辱於人,還算是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一想到此處,不由得氣往上衝,突然之間,丹田中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暈去。他雙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從學了「吸星大法」後,雖然立誓不用,但在黑暗山洞之中,給岳不群漁網罩住之後,生死繫於一絲,只好將這邪法使了出來,自己卻已大受其害。他強行克制,使得口中不發呻吟之聲,滿頭大汗,全身發顫,臉上的肌肉扭曲,顯得痛苦之極的神情,卻是人人可以看得出來。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甚是關懷。盈盈走到他身後,低聲道:「沖郎,我在這裏。」若是在無人之處,她早已握住他手細加慰護了,但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她只能說這麼一聲。令狐沖回過頭來,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覺好過了些。他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跟他說過的話來,說這他學了這「吸星大法」後,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發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於體內的異種真氣,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將餘事盡數置之度外,才為東方不敗所乘。任我行囚於西湖湖底十餘年,潛心鑽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卻要令狐沖加盟朝陽教,方能授他此術。

  其時令狐沖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絕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這些日子來見到左冷禪和師父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兇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待和盈盈訂盟後,這正邪之分,倒是看得淡了。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什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見到一眾豪傑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說的盡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後,也過這種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了。大丈夫生死有命。苟生乞憐之事,令狐沖可決計不幹。此刻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心想當日你在湖底黑獄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是無恥已極。正思念間,忽聽得一人朗聲說道:「啟聖教主,恆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只見儀和、儀清、儀琳等一干恆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來。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光卻也跟在後。朝陽教中一名長老說道:「眾位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儀清等見令狐沖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未來的岳丈,心想雖然正邪不同,但瞧在令狐沖面上,以後輩之禮相見便了。當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禮,說道:「恆山派後學弟子,參見任教主!」那長老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那長老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儀清轉頭向令狐沖瞧去。令狐沖搖了搖頭,儀清道:「要殺便殺,恆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說道:「說得好,說得好!」向問天怒道:「你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到這裏來幹甚麼?」他眼見恆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頭,勢成僵局,若是為難這干弟子,於令狐沖臉上便不好看,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不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廟不收,小廟不要的野和尚,無門無派,聽見這裏有人聚會,便過來瞧瞧熱鬧。」向問天道:「今日朝陽神教在此會見五嶽劍派,閒雜人等,不得在此囉唆,你下山去吧!」向問天這麼說,那是衝著令狐沖的面子,可算得已頗為客氣,他見不戒和尚和恆山派群尼同來,料想和恆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過份難堪。不戒笑道:「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我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除了華山派師徒,誰也管我不著。」這「魔教」二字,大犯朝陽教之忌,武林中人雖在背後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為敵,當著面絕不以此相稱。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說話肆無忌憚,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那管對方人多勢眾,竟是毫無懼色。向問天轉向令狐沖道:「令狐兄弟,這癲和尚和貴派有何干係?」令狐沖胸口小腹正痛得死去活來,聽向問天如此相詢,道:「這——這位不戒大師——」任我行聽不戒公然口稱「魔教」,極是氣惱,只怕令狐沖說出和這和尚大有淵源,可就不便殺他,不等令狐沖說畢,便即喝道:「將這瘋僧斃了!」八名黃衣長老齊聲應道:「遵命!」八人拳掌齊施,便向不戒攻了過去。不戒叫道:「你們恃人多嗎?」只說得幾個字,八長老已然攻到。那婆婆罵道:「好不要臉!」竄入人群,和不戒和尚靠著背,舉掌迎敵。那八長老都是朝陽教中第一等的人才,武功與不戒和那婆婆均在伯仲之間,以八對二,數招間便佔上風。田伯光拔出單刀,儀琳提起長劍,加入戰團。但他二人武功顯是遠遜,八長老中二人分身迎敵,田伯光仗著刀快,尚能抵得一陣,儀琳卻被對方這得氣都喘不過來。

  令狐沖彎腰左手按著肚子,右手抽出長劍,叫道:「且——且慢!」長劍顫動,連出八招,迫退了四名長老,轉過身來,又是八劍。這一十六招「獨孤劍法」,每一招都指向各長老的要害之處。八名長老給他逼得手忙腳亂,都退了開去。令狐沖俯身蹲在地下說道:「任——任教主,瞧在我面上,讓——讓他們——」下面兩個「去吧」,再也說不出口。任我行見了這等情景,料想他體內異種真氣發作,心知女兒非此人不嫁,自己原也愛惜他的人才,自己既無兒子,便盼他將來接任神教教主之位,當下點了點頭,說道:「既是令狐掌門求情,今日便網開一面。」向問天身形一晃,雙手連揮,已點了不戒夫婦、田伯光和儀琳四人的穴道。他出手之快,實是神乎其技,那婆婆雖然身法如電,竟他逃不開他的手腳。令狐沖驚道:「向——向——」向問天笑道:「你放心,聖教主已說過網開一面。」他轉頭道:「來八個人!」便有八名青衫教徒越眾而出,躬身道:「謹奉向左使吩咐!」向問天道:「四個男的,四個女的。」當下四名男教徒退下,四名女教徒走上前來。向問天道:「這四人出言無狀,本應殺卻。聖教主寬大為懷,瞧著令狐掌門臉面,不予處分。將他們背到峰下,解穴釋放。」八人恭身答應。向問天低聲道:「是令狐掌門的朋友,不得無禮。」那八人應道:「是!」背負著四人,下峰去了。令狐沖和盈盈見不戒等四人逃過了殺身之厄,都是舒了口長氣。令狐沖道:「多——多謝!」蹲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要知他適才連攻一十六招,雖將八名長老逼去,但這八名長老個個武功精湛,他這劍招又不能傷到他們,使這一十六招雖只瞬息間事,卻也已大耗精力,胸腹間疼痛更是厲害。向問天暗暗擔心,臉上卻不動聲息,笑道:「令狐兄弟,有點不舒服麼?」他和令狐沖當年力鬥群雄,義結金蘭,雖然相聚日少,但這份交情卻是生死不渝。他攜住令狐沖的手,扶他到椅上坐下,暗輸真氣,助他抗禦體內真氣的劇變。令狐沖心想自己身有「吸星大法」,向問天如此做法,無異是讓自己吸取他的功力,忙用力掙脫他手,說道:「向大哥,不可!我——我已經好了。」任我行說道:「五嶽劍派之中,只有恆山一派前來赴會。其餘四派眾師徒竟敢不上峰來,咱們可不能再客氣了。」便在此時,一名黃衫長老快步奔上峰來,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說道:「啟稟聖教主:在思過崖山洞之中,發現數百具屍首。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均在其內,尚有嵩山、衡山、泰山諸派好手,不計其數,似是自相殘殺而死。」任我行「哦」的一聲,道:「衡山派莫大也死了,沒看錯嗎?」那長老道:「屬下親眼檢視,並未看錯。泰山派的玉磬子、玉鐘子等也在其中。」任我行大是不快,說道:「這——這從何說起?」那長老又道:「在那山洞之外,又有一具屍首?」任我行忙問:「是誰?」那長老道:「屬下檢視之後,確知是華山派掌門,也就是新近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他知道令狐沖將來在本教中勢將執掌重權,而岳不群是他受業師父,所以提到時言語中就比較客氣了些。其實適才令狐沖單劍逼開八長老,一來固是他劍法精妙,二來也是八長老不願與他對敵,否則以八長老武功之強,令狐沖劍法再妙,就算終於能將他們逼開,卻也不能在一十六招之間,便即得手。

  任我行聽得岳不群也已死了,不由得茫然若失,問道:「是—是誰殺死他的?」那長老道:「屬下在思過崖山洞中檢視之時,聽得後洞口有爭鬥之聲,出去一看,見是一群華山門人和泰山派的道人在劇烈相鬥,都說對方害死了本派師父。雙方打得很是厲害,死傷不少。後來雙方沒剩下多少人了,已均拿在峰下,聽由聖教主發落。」任我行道:「岳不群是給泰山派殺死?泰山派中那有如此好手?」

  恆山派中儀清朗聲道:「不!岳不群是我恆山派中一位師妹殺死的。」任我行道:「是誰?」儀清道:「她不在此處。岳不群害死我派掌門師父和定逸師叔,本派上下,無不恨之切骨。今日菩薩保佑,借著本派一個武功低微的小師妹之手,誅此元凶巨惡,為本派兩位不幸遇害的師尊報仇雪恨。」任我行道:「嗯,原來如此,那也算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了。」他語氣之中。顯得意興十分蕭索。

  向問天和眾長老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下均感甚是沒趣。此番朝陽教到華山來,事先佈置得十分周密,不但全數好手召集屬下各幫、各寨、各洞、各島的英雄豪傑,齊集赴會,擬一舉而將五嶽劍派盡數收伏。就算五派不肯降服,也當由朝陽教出手聚而殲之。後此任我行和朝陽教威震天下。再挑了少林、武當兩派,正教中更無一派能與抗手,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基業,便於今日在華山朝陽峰上轟轟烈烈的奠下了。不料左冷禪、岳不群、莫大先生以及泰山派中的幾名前輩,盡皆自相殘殺而死,計四派的後輩弟子也沒剩下多少。任我行慮精殫神的一番周密策劃,到頭來竟然落空。任我行越想越怒,大聲道:「將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都給我押上峰來。」那長老應道:「是!」轉身下去傳令。

  令狐沖體內的異種真氣鬧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聽得任我行說「五嶽劍派那些還沒死光的狗崽子」,雖然他用意非在罵自己,但恆山派畢竟也在五嶽劍派之列,心下老大沒趣。過了一會,只聽吆喝之聲響起,朝陽教的兩名長老率領教眾,押著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的廿二名弟子,來到峰上。華山派弟子本來不多,嵩山、泰山、衡山三派,這次來到華山的好手,十九都已戰死。這廿三名弟子不但都是無名之輩,而且個個身上帶傷,若非朝陽教教眾扶持,根本就無法走上峰來。

  任我行一見大怒,不等各人走近,喝道:「要這些狗崽子幹什麼?帶了下去,帶了下去!」那兩名長老應道:「謹遵聖教主令旨。」將廿三名受傷的四派弟子又帶下峰去。任我行空口咒用罵了幾句,突然哈哈長笑,說道:「這五嶽劍派叫做天作孽,不可活,不勞咱們動手,他窩裏反自相殘殺,從此江湖之上,再也沒他們的字號了。」向問天和十長老一齊躬身說道:「這是聖教主洪福齊天,跳樑小醜,自行殞滅。」向問天又道:「五嶽劍派之中,恆山派卻是一枝獨秀,矯矯不群,那都是令狐掌門領導有方之故。今後恆山派和咱們神教同氣連枝,共享榮華,恭喜聖教主得了一位少年英俠之中舉世無雙的人才,作為臂助。」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正是,向左使說得好。令狐小兄弟,從今日起,你這恆山一派可以散了。門下的眾位師太,願意到我們黑木崖去,固是歡迎得緊,否則仍留恆山,那也不妨。這恆山下院,算是你副教主的一枝親兵吧,哈哈,哈哈!」他仰天長笑,聲震山谷。

  眾人聽到「副教主」三字,都是一呆,隨即歡聲雷動,四面八方都叫了起來:「令狐大俠當神教副教主,那是好極了!」「恭喜聖教主得個好幫手!」「恭喜聖教主,恭喜教主得個好幫手!」「恭喜聖教主,恭喜副教主!」「聖教主萬歲,副教主九千歲!」朝陽教的教眾眼見令狐沖既將作教主之婿,又當了副教主,他日教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屬,知他為人隨和,日後各人多半不必再像目前這般日夕惴惴,唯恐得罪了教主,或為人陷害,至惹殺身之禍。其餘江湖豪士有一大半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和他同過患難,又或受過盈盈的賜藥之恩,對任我行這決定人人都是衷心贊成。

  向問天笑道:「恭喜副教主,咱們先喝一次歡迎你加盟的喜酒,跟著便喝你跟大小姐成親的喜酒。這叫做好事成雙,喜上加喜。」令狐沖心中卻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萬萬不可,卻不知如何推辭才是;又想自己若是力辭不就,盈盈結褵之望便此絕了,任我行一怒之下,自己便有殺身之禍。自己死不足惜,恆山全派弟子,只怕一個個都會喪身於此。該當立即推辭呢,還是暫且答應下來,讓恆山眾弟子脫了臉再說?他緩緩轉過頭去,向恆山派眾弟子瞧去,只見有的臉現怒色,有的垂頭喪氣,有的大是惶惑,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一名長老說道:「咱們以聖教主為首副教主為副,挑少林,克武當,崙崑、蛾嵋不攻自下,青城、崆峒更早不成氣候。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副教主壽比南山,福澤無窮!」

  令狐沖心中本來好生委絕不下,聽那長老贈了自己八個字頌詞,甚麼「壽比南山,福澤無窮」,比之任我行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級,但也不過是「九千歲」與「萬歲」之別,若是當了副教主,這八字頌詞,只怕永遠是跟定了自己,想到此處,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剌之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向問天道:「令狐掌門,聖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謝過了。」令狐沖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從椅中站了起來,對著仙人掌朗聲說道:「任教主,晚輩有兩件大事,要向教主陳說。」任我行微笑道:「但說不妨。」令狐沖道:「第一件,晚輩受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的重託,出任恆山掌門,縱不能光大恆山門戶,也絕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朝陽教中,否則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定閒師太?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許配於我為妻。」

  眾人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覺得事情要糟,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無不相顧莞爾。任我行哈哈一笑,道:「第一件容易辦,你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於一位師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至於恆山派是否加盟,儘可以從長計議。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當然答應將她配你為妻,那又何必擔心,哈哈,哈哈!」朝陽教中人人隨聲附和,都大聲歡笑起來。

  令狐沖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見她紅暈雙頰,臉露喜色,待眾人笑了一會,朗聲說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輩加盟貴教,且以高位相投,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若入了貴教,定然壞了教主大事。仔細思量,還望教主收回成議。」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入神教的了?」令狐沖道:「正是!」這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半分轉圜餘地,群豪聽了,不禁都為之變色。任我行道:「你體內積貯的異種真氣,今日已發作過了,此後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又將發作,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令狐沖道:「當日在杭州梅莊之中,教主已言及此事。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為患的滋味,那確是猶如身歷萬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任我行哼了一聲,道:「你到說得嘴硬。今日你恆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個也不放你們活著下山,那也是易如反掌。」令狐沖道:「恆山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卻也無所畏懼,教主要殺,咱們誓死周旋便是。」儀清伸手一揮,恆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沖身後。儀清朗聲道:「大夥唯掌門之命是從,死無所懼。」眾弟子齊道:「死無所懼!」鄭萼道:「反正敵眾我寡,我們又入了圈套,江湖上好漢知道我恆山派今日如何力戰不屈,大夥兒雖死亦香。」任我行怒極,仰天大笑,說道:「今日殺了你們,倒說我暗設埋伏,以計相害。令狐沖,你帶領門人弟子回去恆山,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恆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隻雞,算是我姓任的沒種。」朝陽教教眾大聲吶喊:「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殺得恆山之上,雞犬不留!」

  這時以朝陽教的聲勢,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恆山派,較之此刻立即動手,相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論恆山派回去之後如何佈置防備,朝陽教定能將之殺得乾乾淨淨。以前五嶽劍派和朝陽教為敵,五派互為支援,一派有難,四派齊至,雖是如此。數十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五派中雖然不斷有雄才偉略之士出來,意圖一舉而毀了朝陽教,卻是始終不能成功。目下五嶽劍派中只剩下一派,自是決計無法和朝陽教相抗。這一節恆山派眾人心下無不了然,朝陽教眾人也均明白。任我行說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絕非大言。其實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已另有一番計較,令狐沖劍術雖精,畢竟孤掌難鳴,恆山一派,已不足為患。他掛在心上的,其實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心想令狐沖回去,定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遣高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恆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恆山,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那時朝陽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後埋伏盡起,前後夾擊,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恆山上的少林、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朝陽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後攻武當,滅恆山,已是易如反掌了。這人計謀深沉,實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人才,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大計,在心中反覆盤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沖不肯入教,雖是削了自己臉面,但正因此一來,反而成就了朝陽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心中的喜歡,實是難以形容。令狐沖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淚盈眶,這時再也不能忍耐,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說道:「我若隨你而去恆山,乃是不孝,倘若負你,又是不義。孝義難以兩全,沖郎,沖郎,自今而後,勿再以我為念。反正——」令狐沖道:「怎樣?」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長,我也絕不會比你多活一天。」令狐沖笑道:「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於我。他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教主,豈能言而無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結為夫妻如何?」

  盈盈一怔,她雖早知令狐沖是個膽大妄為,落拓不羈之徒,卻也料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說道:「這—這如何可以?」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領攻打恆山,將自己殺死之後,她必自殺殉情,此事勢所必然,無法勸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見,竟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那麼同歸恆山,得享數日燕爾新婚之樂,然後攜手同死,更無餘恨。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我浪子令狐沖固可行之不疑,卻絕非這位拘謹靦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何況這麼一來,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當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禮,又和向問天及諸長老作個四方揖,說道:「令狐沖在見性峰上,恭候諸位大駕!」說著轉身便走。

发表于 2007-2-14 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十五回 巧計埋伏

  向問天道:「且慢!取酒來!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場,更無後期。」令狐沖笑道:「妙極,妙極,向大哥確是我平生的知己。」朝陽教此番來到華山,安排周密,百物具備,向問天一聲「酒來」,便有屬下教眾捧過幾罈酒來,打開罈蓋,斟在碗中。向問天相令狐沖各乾了一碗。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胖子來,卻是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兒永矢不忘,今日來敬你一碗。」說著舉起碗喝乾。他只是朝陽教轄管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沖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見他如此大膽,無不心下暗暗佩服。跟著祖千秋、計無施、藍鳳凰、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令狐沖酒到碗乾,直喝得醺醺大醉,眼見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心想:「這許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沖這一生也不枉了。」舉起大碗,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已是不勝酒力,今日不能喝了。眾位來攻打恆山之時,我在恆山腳下斟滿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說著將手中一碗酒乾了。群豪齊叫:「令狐掌門,快人快語!」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裏胡塗亂打一場,倒也有趣。」令狐沖將酒碗往地下一擲,跌跌撞撞的往峰下走去。儀清、儀和等恆山群弟子隨跟下峰。當群豪和令狐沖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算,在少林武當之間的三道埋伏,將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恆山,方能引得少林武當高手前去赴援;攻武當時如何圍開一面,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沖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的種種細節,在心中已然盤算就緒。又想:「這些傢伙當著我面,竟敢向令狐沖小子敬酒,這筆帳慢慢再算。目前用人之際,暫且隱忍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恆山三派齊滅之後,今日向令狐沖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忽聽得向問天道:「大家聽了:聖教主明知令狐沖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好言相勸,固然是聖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卻非令狐沖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滅了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朝陽神教,威名大振!」諸教眾齊聲呼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向問天待眾人叫聲一停,續道:「武林之中,尚有少林、武當兩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聖教主正要著落在令狐沖身上,安排巧計,掃落少林,誅滅武當。聖教主算無遺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沖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沖敬酒,亦是出於聖教主的囑咐!」教眾一聽,心中均道:「原來如此!」又都大叫:「聖教主秋萬載,一統江湖。」

  原來向問天和任我行共事多年,深知他的為人,自己一時激於義氣,向令狐沖敬酒,此事定為他所不喜,自己倒還罷了,其餘眾人跟著敬酒,勢不免有殺身之禍,眼見任我行臉色陰晴不定,當即編了一番言語出來,以全他顏面,也盼憑著這幾句話,能救得老頭子、計無施諸人的性命。向問天這麼一說,適才之事非但於任我行的威嚴一無所損,反而更顯得他高瞻遠矚,料事如神。

  任我行聽向問天如此說法,心下甚喜,暗想:「畢竟向左使隨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雖知我要掃蕩少林,誅滅武當,如何滅法,他終究是猜想不到了。這個大方略此後一步步的行將出來,事先連他也不讓知曉。」一名長老大聲說道:「聖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他老人家說甚麼,大夥兒就幹甚麼,再也沒有錯的。」另一名長老道:「聖教主只要小指頭兒抬一抬,咱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萬死不辭。」又一人道:「為聖教主辦事,就算死十萬次,也此胡裏胡塗活著,快活得多。」又一人道:「眾兄弟都說,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這幾天了,咱們每天都能見到聖教主。見聖教主一次,渾身有勁,心頭火熱,勝於苦練內功十年。」另一人道:「聖教主光照天下,猶似我朝陽神教澤被蒼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見了歡喜,心中感恩不盡。」又有一人道:「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傑、大聖賢中,沒一個能及得上聖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那有聖教主高強?關王爺是匹夫之勇,那有聖教主的智謀?諸葛亮計策雖高,叫他提一把劍來,跟咱們聖教主比比劍法看?」諸教眾齊聲喝采,叫道:「孔夫子、關王爺、諸葛亮,誰都比不上我們神教的聖教主!」

  一名長老道:「咱們神教一統江湖之後,把天下文廟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來,又把天下武廟中關王爺的神像請出來,請他們兩位讓讓位,供上咱們聖教主的長生祿位!」另一名長老道:「聖教主活一千歲,一萬歲,咱們的子子孫孫。十八代的灰孫子,都在聖教主麾下聽由他老人家驅策。」眾人齊聲高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聽著屬下教眾諛詞如潮,雖然有些言語未免荒誕不經。但聽在耳中,著實受用,心想:「這些話其實也沒錯。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敵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說到智謀,難道又及得上我了?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單打獨鬥,又怎能勝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過三千,我屬下教眾何止三萬?他率領三千人,淒淒惶惶的東奔西走,絕糧在陳,束手無策。我率數萬之眾,橫行天下,從心所欲,一無阻難。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卻又差得遠了。」但聽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聲震動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著齊聲吶喊,四周群山均有回聲。他躊躇滿志,站起身來。教眾見他站起,一齊拜伏在地。霎時之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任我行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千秋萬載,永如今——」說到那「今」字,突然聲音啞了。他一運氣,要將下面那個「日」字說了出來,只覺胸口抽搐,那「日」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只覺頭腦暈眩,眼前陽光耀眼。

  諸教眾聽他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聲音嘶啞,都是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顯得極是痛楚,身子一晃,一個倒栽蔥直摔下來。向問天叫道:「教主!」盈盈叫道:「爹爹!」一齊搶上,雙雙接住。任我行身子抖了幾抖,便即氣絕。

  自古英雄聖賢、元惡大憨,莫不有死。

  令狐沖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時始知身在曠野之中,恆山群弟子遠遠坐著守衛。令狐沖頭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後,只怕和盈盈再無相見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來到恆山見性峰上,設了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祭告大仇已報。眾人料想朝陽教旦夕間便來攻山,一戰之後,恆山派定必覆滅,好在勝負之數,早已預知,大家反而放寬胸懷,無所擔心。不戒和尚夫婦、儀琳、田伯光等四人在華山腳下便已和眾人相會,一齊來到恆山。令狐沖料知不戒夫婦必不肯捨了女兒,自行避難,也就不加相勸。眾人均想,就算勤練武功,也不過多殺得幾名朝陽教的教眾,於事並無補益,所以大家索性連劍法也不練了。虔誠之人每日裏勤唸經文,餘人就滿山遊玩。恆山派本來戒律精嚴,晨課晚課,絲毫無怠,這些日子中卻得輕鬆自在一番。

  過得數日,見性峰上忽然來了十名僧人,為首的卻是少林寺的方丈方證大師。令狐沖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飲,擊桌唱歌,自得其樂,忽聽方證大師到來,不由得又驚又喜,忽忙搶出來相迎。方證大師見他赤著雙腳,鞋子也來不及穿,滿臉酒氣,微笑道:「古人倒履迎賓,總還記得穿鞋。令狐沖掌門不履相迎,待客之誠,更勝古人了。」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方丈大師光降,令狐沖不曾遠迎,實深惶恐。方生大師也來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沖見其餘八名僧人都是白鬚飄動,叩問法號,果然均是少林寺方字輩的高僧。令狐沖將眾位高僧迎入庭中,在蒲團上就座。這主庵本是定閒師太清修之所,向來一塵不染,自從令狐沖入居後,滿屋都是酒罈、酒杯,亂七八糟。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小子無狀,眾位大師勿怪。」方證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為商量要事而來,令狐掌門不必客氣。」他頓了一頓,說道:「聽說令狐掌門為了維護恆山一派,不受朝陽教副教主之位,固將性命置之度外,更甘願割捨任大小姐這樣生死同心的愛侶,武林同道,無不欽仰。」

  令狐沖一怔,心想:「我不願為了恆山一派而牽累武林同道,不許本派弟子將此事洩漏出去,以免少林、武當諸派來援,大動干戈,多所殺傷。不料方證大師還是得到了訊息。」說道:「大師謬讚,令人好生慚愧。晚輩和朝陽教任教主私人之間,恩怨糾葛甚多,種種情由,一時說之不盡。有負任大小姐厚意,事出無奈,大師不加責備,反蒙獎飾,晚輩何以克當?」方證大師道:「聽說任教主在外揚言,要率眾來和貴派為難。今日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俱已式微,恆山一派別無外援,令狐掌門卻不遣人來敝寺傳訊,莫非當我少林派僧眾是貪生怕死,不顧武林義氣之輩麼?」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晚輩萬萬不敢。當年晚輩不自檢點,和朝陽教中首腦人物結交,今日種種禍事,皆由此起。晚輩自思一人作事一人當,連累恆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驚動大師和沖虛道長?倘若少林、武當兩派仗義來援,損折人手,晚輩之罪,可萬死莫贖了。」方證微笑道:「令狐掌門此言差矣。魔教要毀我少林武當與五嶽劍派,百餘年前便存此心,其時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門又有何干?」

  令狐沖點頭道:「先師昔常教誨,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仇怨極重。晚輩識淺,只道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與晚輩淵源雖深,到頭來終還須兵戎相見。」方證道:「你說雙方各讓一步,便可化解,這句話本來是不錯的。朝陽教和我正教各派連年相鬥,其實也不是為了甚麼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雙方首領都想獨霸武林,意欲撲滅對方。那日老衲與沖處道長,令狐掌門三人在懸空寺中晤談,深以嵩山左掌門混一五嶽劍派為憂,便是怕他這獨霸武林的野心。」說著嘆了口長氣,緩緩的道:「聽說朝陽教教主有句話說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寧日?須知江湖之上,派別不同,武功亦異,宗旨行事,好惡大相逕庭。一統江湖,萬不可能。」令狐沖深然其說,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方證道:「朝陽教任主既說一個月之內,要將恆山之上殺得雞犬不留。他言出如山,絕無更改。現下少林、武當、崑崙、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恆山腳下了。」令狐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有這等事?諸派前輩來援,晚輩矇然不知,當然該死之極,不——不知方丈大師何以得知朝陽教要攻恆山?」方證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輩的傳書,方才得悉。」令狐沖道:「前輩?」心想方證大師在武林中輩份極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輩。方證微微一笑,道:「這位前輩,是華山派的名宿,曾經教過令狐掌門劍法的。」

  令狐沖大喜,叫道:「風太師叔!」方證道:「正是風前輩。這位風前輩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來,示知令狐掌門當日在朝陽峰上的言行。這六位朋友雖然說話有點纏夾不清,不免有些囉唆,但說了幾個時辰,老衲耐心聽著,到後來終於也明白了。」說到這裏,忍不住微笑,令狐沖笑道:「是桃谷六仙?」方證笑道:「正是桃谷六仙。」令狐沖大喜,道:「到了華山後,我便想去拜見風太師叔,但諸種事端,紛至沓來,直至下山,始終沒能去向他老人家磕頭。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方證道:「這位風前輩行事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老人家既在華山隱居,朝陽教在華山這般肆無忌憚的橫行,他老人家豈能置之不理?好像桃谷六仙在華山胡鬧,給風老前輩擒住了,關了幾天,後來就命他們到少林寺來傳書。」令狐沖心想:「桃谷六仙給風太師叔擒住之事,一定隱瞞不說,但東拉西扯之際,一定還是免不了露出口風。」說道:「不知風太師叔要咱們怎麼辦?」方證道:「風老前輩的信中,寫得很是謙虛,只說聽到有這麼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說令狐掌門是他老人家心愛的弟子,這番在朝陽峰上力拒魔教之邀,他老人家瞧著很是歡喜,要老衲推愛照顧。其實令狐掌門武功勝老衲十倍,『照顧』二字,是他老人家言重了。」令狐沖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師照顧晚輩,早已非止一次。」

  方證道:「不敢當。老衲既知此事,別說風老前輩有命,自當遵從,單憑著貴我兩派的淵源,令狐掌門與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況此事關涉正教各派的生死存亡,朝陽教若是毀了恆山,難道能放過少林、武當各派?因此也立即發出書信,通知各派,集齊恆山,和朝陽教決一死戰。」

  令狐沖那日自華山朝陽峰下來,已是心灰意懶,眼見朝陽教這等聲勢,恆山派絕非其敵,只等任我行那一日率眾來攻,恆山派上下奮力抵抗,一齊戰死便是。雖然也有人獻議向少林、武當諸派求救,但令狐沖只問得一句:「就算少林、武當兩派一齊來救,能擋得住魔教的攻擊嗎?」獻議之人便即啞口無言。令狐沖又道:「既是無法救得恆山,又何必累得少林、武當徒然損折不少高手?」在他內心,又實在不願和任我行、向問天等人相鬥,和盈盈共結連理之望既絕,不知不覺便生出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只覺活在世上索然無味,還不如早早死了的乾淨。此刻見方證受了風清揚之託,大舉來援,精神為之一振,但真要和朝陽教中這些人拚死相鬥卻還是提不起興緻。

  方證又道:「令狐掌門,出家人慈悲為懷,老衲絕不是好勇鬥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罷,自然再好也沒有,但咱們讓一步,任教主進一步,今日之事,能不是咱們不肯讓,而是任教主非將我正教各派盡教誅滅不可。除非咱們人人向他磕頭,高呼『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阿彌陀佛!』」他在「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十一字之下,加上一句「阿彌陀佛」,聽來十分滑稽,令狐沖不禁笑了出來,說道:「正是。晚輩一聽到什麼『聖教主』,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全身便起雞皮疙瘩。晚輩喝酒三十碗不醉,多聽得幾句『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忍不住頭暈眼花,當場便會醉倒。」方證微微一笑,道:「他們朝陽教這種咒語,當真厲害得緊。」他頓了一頓,又道:「風前輩在朝陽峰上,見到令狐掌門頭暈眼花情景,特命桃谷六仙帶來一篇內功口訣,要老衲代傳令狐掌門。桃谷六仙說話夾纏不清,口授內功秘訣,倒是條理分明,十分難得。便請令狐掌門帶路,赴內堂傳授口訣。」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領著方證大師來到一間靜室之中。這是風清揚命方證代傳口訣,猶如太師叔本人親臨一般,當即向方證跪了下去,說道:「風太師叔待弟子恩德如山。」方證也不謙讓,受了他跪拜,說道:「風前輩對令狐掌門期望極厚,盼你依照口訣,勒加修習。」令狐沖道:「是,弟子遵命。」當下方證將口訣一句句唸了出來,令狐沖用心記誦。這口訣也不甚長,前後只數百字。方證一遍唸畢,要令狐沖心中暗記,過了一會,又唸了一遍。前後一共唸了五次,令狐沖從頭背誦,記憶無誤。

  方證道:「風前輩所傳道內功心法,雖只寥寥數百字,卻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們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門劍術雖精,於內功一道,似乎並不擅長。」令狐沖道:「晚輩於內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師不棄,還請多加指點。」方證點頭道:「風前輩這內功心法,和少林派內功自是頗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歸,其中根本要旨,亦無大別。令狐掌門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試加解釋。」令狐沖知他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人,得他指點,無異是風太師叔親授,風太師叔所以託他傳授,當然亦因他內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輩恭聆大師教誨。」方證道:「不敢當!」當下將那內功心法一句句的詳加剖析,又指點種種吸呼、運氣、吐納、搬運之法。令狐沖背那口訣,本來只是強記,經方證大師這麼一加剖析,這才知每一句口訣之中,都包含著無數精奧的道理。

  令狐沖悟性原來極高,但這些內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證大師不厭求詳的細加說明,令他登時窺見了武學中另一個從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嘆了口氣,說道:「方丈大師,晚輩這些年來在江湖上大膽妄為,實因不知道自己淺薄,思之驚為汗顏。雖然晚輩命不久長,無法修習風太師叔所傳的精妙內功。但古人好像有一句話,說什麼早上聽見大道理,晚上死了也不要緊,是不是這樣說的?」方證道:「朝聞道,夕死可矣!」令狐沖道:「是了,便是這句話,我聽老師說過的。今日得聆大師指點,真如瞎子開了眼一般,就算更無日子修練,也是一樣的喜歡。」

  方證道:「我正教各派,俱已聚集在恆山左近,待得朝陽教來攻,大夥兒和之周旋,也未必會輸。令狐掌門何必如此氣沮?這內功心法自非數年之間所能練成,但練成一日有一日的好處,練一時有一時的好處。這幾日左右無事,令狐掌門不妨便練了起來。乘著老衲在貴山打擾,正好共同參研。」令狐沖道:「大師盛情,晚輩感激不盡。」方證道:「這當兒只怕沖虛道兄也已到了,咱們出去瞧瞧如何?」令狐沖忙站起身來,說道:「原來沖虛道長大駕到來,當真怠慢。」當下和方證大師二人回到外堂,只見佛堂中已點了燭火。二人這番傳功,足足花了四個多時辰,天色早已黑了。

  只見三位老道坐在蒲團之上,正和方生大師等說話,其中一人正是沖虛道人,一見方證和令狐沖出來,忙起立行禮。令狐沖拜了下去,說道:「恆山有難,諸承道長千里來援,敝派上下,不知何以為報。」沖虛道人忙即扶起,笑道:「老道來了好一會啦,得知方丈大師正和小兄弟在內室參研內功精義,不敢打擾。小兄弟現買現貨,學到精妙內功,待任我行上來,便在他身上使使,教他大吃一驚。」令狐沖道:「這內功心法博大精深,晚輩數日之間,那裏學得會?聽說峨嵋、崑崙、崆峒諸派的前輩,也都到了,該當請上山來,共議大計才是,不知眾位前輩以為如何?」

  沖虛道:「他們躲得極是隱秘,以防為任老魔頭手下的探子所知,若請大夥兒上山,只怕洩漏了消息。咱上山來時,也都是化裝了的,否則貴派子弟怎地不先來通報?」令狐沖想起和沖虛道人初遇之時,他化裝成一個騎驢的老者,另有兩名漢子相隨,其實也均是武當派中的高手,可是當時一點也瞧不出來。細看之下,認得另外兩位老道,便是昔日在湖北道上曾和自己比過劍的那兩個漢子,躬身笑道:「兩位道長好精的易容之術,若非沖虛道長提及,晚輩竟是想不起來。」那兩個老道那時扮著鄉農,一個挑柴,一個挑菜,氣喘吁吁,似乎全身是病,此刻卻是精神奕奕,只不過眉目,還依稀認得出來。

  沖虛指著那扮過挑柴漢子的老道說:「這位是清虛師弟。」指著那扮挑菜漢子老道說:「這位是我師侄,道號成高。」四人相對大笑,清虛和成高道:「令狐掌門好高明的劍術。」沖虛道:「我和這位師弟師侄,劍術是算不得很精,但他們年輕之時,曾在西域住過十幾年,卻各學得一項特別本事,一個精擅機關削器之術,一個則是善製炸藥。」令狐沖道:「那是世上少有的本事了。」沖虛道:「令狐兄弟,我帶他們二人來,另有一番用意。盼望他們二人能給咱們辦一件大事。」

  令狐沖不解,隨口應道:「辦一件大事?」沖虛道:「老道不揣冒昧,帶了一件物事來到貴山,請令狐兄弟過目。」他為人灑脫,不如方證之拘謹,所以一個稱他為「令狐兄弟」,另一個卻叫他「令狐掌門」。令狐沖滿腹狐疑,要看他從懷中取出什麼物事來。沖虛笑道:「這東西著實不小,懷中可放不下。清虛師弟,你叫他們拿進來吧。」清虛答應了出去,不久便引進四個鄉農模樣的漢子來,各人赤了腳,都挑著一擔菜。清虛道:「見過令狐掌門和少林寺方丈。」那四名漢子一齊躬身行禮。令狐沖知他們必是武當派中身份不低的人物,當即客客氣氣的還禮。清虛道:「取出來,裝起來吧!」四名漢子將擔中的青菜蘿蔔取出,下面露出幾個包袱,打開包袱,是許多木條、鐵器、螺釘、機簧之屬。四個人行動極是迅速,將這些傢伙拚嵌鬥合,片刻間裝成了一張太師椅子。令狐沖更是奇怪,尋思:「這張太師椅中裝了這許多機關彈簧,不知有何用處,難道是以供修練內功之用?」

  椅子裝成後,四人從另外兩個包袱中取出椅墊、椅套、放在太師椅上。靜室之中,霎時間光彩奪目,但見那椅套以淡黃錦緞製成,金黃色絲線繡了九條金龍,捧著中間一個剛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左邊八個字是「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右邊八個字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九條金龍固是張牙舞爪,神采如生,這十六個字更是銀鉤鐵劃,令人瞧著說不出的舒服。在這十六個字周圍,綴了不少明珠、鑽石、和及諸種翡翠寶石。這庵堂向來樸實,突然之間滿室盡是珠光寶氣。令狐沖拍手喝彩,想起沖虛適才說過,清虛曾在西域學得一手製造機關削器的本事,便道:「任教主見到這張寶椅,那是非坐一下不可。椅中機簧發作,是不是送了他的性命?」沖虛低聲道:「任我行應變神速,行動如電,椅中雖有機簧,他只要一覺不妥,立即躍起,須傷他不到。這張椅子腳下,裝有藥引,通到一堆火藥之中。」

  他此言一出,令狐沖和少林寺諸僧均是臉上變色。方證口唸佛號:「阿彌陀佛!」沖虛又道:「這機簧的好處,在於有人隨便一坐,並無事故,一定要坐到一柱香時分,藥引這才引發。那任我行為人多疑,又極精細,突見恆山見性峰上有這樣一張椅子,一定不會立即就坐,定是派手下人先坐上去試試。這椅套上既有金龍捧日,又有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字樣。魔教中的頭目誰也不敢久坐,而任我行一坐上去之後,又一定捨不得下來。」令狐沖道:「道長果然設想周到。」沖虛道:「清虛師弟又另有佈置,倘若任我行竟是不坐,叫人揭開椅套、椅墊,甚或拆開椅子瞧瞧,只要一拆動,一樣的引發機關。成高師侄這次帶到寶山來的,共有二萬斤炸藥。毀壞寶山靈景,那恐怕是在所不免的了。」

  令狐沖心中一寒,尋思:「二萬斤炸藥,這許多火藥一引發,玉石俱焚,任教主固被炸死,盈盈和向大哥也是不免。」沖虛見他臉色有異,說道:「魔教揚言要將貴派盡數殺害,滅了恆山之後,自即來攻我少林武當,生靈塗炭,大禍難以收拾。咱們設此毒計對付任我行,用心雖險,但除此魔頭,用意在救武林中千千萬萬性命。」方證大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為救眾生,卻也須辟邪降魔。殺一獨夫而救千人萬人,正是大慈大悲的行徑。」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十分莊嚴,一眾老僧老道都站起身來,合十低眉,齊聲道:「方丈大師說得甚是。」

  令狐沖也知他所言極合正理,朝陽教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正教各派設計將他炸死,那是天經地義之事,無人能說一句不是。只是要殺死任我行,他心中已是頗為不願,要殺向問天,更是寧可自己先死,至於盈盈的生死,反而不在顧慮之中。總之兩人生死與共,倒不必多所操心。

  眼見眾人的目光都射向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事已至此,朝陽教逼咱們無路可去,沖虛道長這道計策,恐怕是傷人最少的了。」沖虛道:「令狐兄弟說得不錯。『傷人最少』四字,正是我輩所求。」令狐沖道:「晚輩年輕識淺,今日恆山之事,便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二位主持大局。晚輩率領本派弟子,同供驅策。」沖虛笑道:「這個可不敢當。你是恆山之主,我和方丈師兄豈可喧賓奪主?」令狐沖道:「自此事絕非晚輩謙退,實在非謂二位主持不可。」方證道:「令狐掌門之意甚誠,道兄也不必多所推讓。眼前大事由我三人共同為首,但由道兄發號施令,以總其成。」沖虛再謙虛了幾句,也就答應了,說道:「上恆山的各處通道,咱們均已伏下人手,魔教何日前來攻山,事先必有音訊。那日令狐兄弟率領攻打少林寺,咱們由左冷禪策劃,擺下個空城計——」令狐沖道:「晚輩胡鬧,惶恐之至。」沖虛笑道:「想不到昨日之敵,反為今日之友。咱們再擺空城計。那是不行的了,勢必啟任我行之疑。以老道淺見,恆山全派均在山上抵禦,少林和武當兩派,也各選數十人出手。明知魔教來攻,少林和武當倘若竟然無人來援,大違常情,任我行這老賊定會猜到其中有詐。」

  方證和令狐沖都道:「正是。」沖虛道:「其餘崑崙、峨嵋、崆峒諸派,卻不必露面,大夥兒都隱伏在山洞之中。魔教來攻之時,恆山、少林、武當三派人手便竭力相抗,必須打得似模似樣。咱三派出手的要都是第一流人才,將對方殺得越多越好,自己須得儘量避免損折。」方證嘆了口氣,道:「朝陽教高手卻雲,此番有備卻至,這一仗打下來,雙方死傷必眾。」沖虛道:「咱們找一處懸崖峭壁,安排下長繩鐵索,鬥到分際,眼見不敵,一個個便從長繩縋入深谷,讓敵人難以追擊。任我行大獲全勝之後,再見到這張寶椅,當然得意洋洋的坐了上去去,炸藥一引發,任老魔便有天大的本領,那也是插翅難逃。跟著恆山八條上山的通道之上,三十二處地雷同時爆炸,朝陽教教眾,再也無法下山了。」

  令狐沖道:「三十二處地雷?」沖虛道:「正是。成高師侄從明日一早起,便將在八條登山的要道之中,每一條路道擇四個最險要的所在,埋藏強力地雷。地雷一炸,上山下山,道路全斷。魔教教眾有一萬人上山,教他們餓死一萬;二萬人上山,餓死二萬。咱們學的是左冷禪之舊計,但這一次卻不容他們從地道中脫身了。」令狐沖道:「那一次能從少林寺逃脫,確也是僥倖之極。」他突然想起一事,「哦」的一聲。沖虛問道:「令狐兄弟可覺安排之中,有何不妥?」令狐沖道:「晚輩心想,任教主來到恆山之上,見了這張寶椅,自然十分喜歡。但他也必奇怪,何以恆山派特製了這樣一張椅子,繡上『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八個宇?此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任教主未必就會上當。」沖虛道:「這一節老道也想過了。其實任老魔頭坐不坐這張椅子,也非關鍵之所在,咱們另外暗伏藥引,一樣的能引發炸藥。只不過當他正在得意洋洋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際,突然間禍生足底,更足成為武林中談助罷了。」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成高道人道:「師叔,弟子有個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沖虛笑道:「你便說出來,請方丈大師和令狐掌門指點。」成高道:「聽說令狐掌門和任教主的小姐原有婚姻之約,只因正邪不同道,才生梗阻。倘若令狐掌門派兩位恆山弟子去見任教主,說道瞧在任大小姐面上,特地覓得巧手匠人,製成一張寶椅,送給任教主乘坐,盼望兩家休戰言和。不管任教主是否答應,但當他上了恆山,見到這張椅子之時,也就不會起疑了。」沖虛拍手笑道:「此計大妙,一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沖虛一怔,知道討了個沒趣,道:「令狐兄有何高見?」令狐沖道:「任教主要殺我恆山全派,我就盡力擔當,智取力敵,皆無不可。他來殺人,咱們就炸他,可是我絕不說假話騙他。」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更無迴旋餘地。沖虛道:「好!令狐兄弟光明磊落,令人欽佩。咱們就這麼辦。任老魔頭生疑也好,不生疑也好,只要他上恆山來意圖害人,便叫他大吃苦頭。」當下各人商量了禦敵的細節,如何抗敵,卻何掩護,如何退卻,如何引起炸藥地雷,一一都相量定當。沖虛極是心細,生怕臨敵之際,負責引發炸藥之人遇害,另行派定副手。

  當晚方證、沖虛諸人便在見性峰上宿了。次日清晨,令狐沖引導眾人到各處細察地形地勢,清虛和成高二人選定了埋炸藥、安藥引、佈地雷、伏暗哨的各處所在。沖虛和令狐沖選定了四處絕險之所,作為退路。方證、沖虛、令狐沖、方生四人,各守一處,不讓敵人迫近,以待禦敵之人盡致縋著長索退入深谷,這才最後入谷,然後揮劍斬斷長索,令敵人無法追擊。

  當日下午,武當派中又有數十人扮作鄉農、樵子,絡繹上山,在清虛和成高指點之下,安藏炸藥。恆山派女弟子把守各處山口,不令閒人上山,以防朝陽教派出探子,得悉機密。如此忙碌了三日,均已就緒,靜候朝陽教到來。屈指計算,離任我行朝陽峰之會將近一月,此人出言必踐,定不誤期。這幾日中,沖虛、成高等人甚是忙碌,令狐沖反極清閒,每日裏默唸方證轉授的內功口訣,依法修習,遇有不明之處,便向方證請教。這日下午,儀和、儀清、儀琳、鄭萼、秦絹一眾女弟子在練劍廳練劍,令狐沖在旁指點。眼見秦絹年紀雖小,對劍術的要旨卻是極有悟心,讚道:「秦師妹聰明得緊,這一招已得了訣竅,只不過——」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丹田中一陣劇痛,登時天旋地轉,暈倒在地。眾弟子大驚,搶上相扶,齊問:「怎麼了?」令狐沖知道又是體內的異種真氣發作,苦於說不出話。眾弟子正亂間,忽聽得撲簌簌、一聲響,兩隻白鴿直飛進廳來。眾弟子齊叫:「啊喲!」

  原來恆山派中養得許多信鴿,當日定閒師太在福建遇敵,定閒、定逸二師太被困龍泉鑄劍谷,均曾遣信鴿求救。眼前飛進廳來這兩頭信鴿,乃守在山下的本派弟子所發。鴿背塗有紅色顏料。一見之下,便知是朝陽教大敵攻到了。自從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來到恆山後,眾弟子見有強援到來,一切佈置就緒,原已寬心,不料正在這緊急關頭,令狐沖卻會病發暈倒,卻是大大的意外。儀清叫道:「儀質,儀文二師妹,快去稟告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人應命而去。儀清又道:「儀和師姊,請你撞鐘。」儀和點了點頭,飛身出廳,奔向鐘樓。只聽得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三長兩短的清越鐘聲,從鐘樓上響起,傳遍全峰,跟著通元谷、懸空寺、黑龍口各處寺庵中的大鐘,也緩緩的響了起來。方證大師事先吩咐負責撞鐘之人,一有敵警,便以三長兩短的鐘聲示訊,但鐘聲必須舒緩有緻,以示閒適,不可一聽到敵人到來,便在鐘聲中顯得驚慌張皇。只是儀和乃心急之人,法名中雖有一個「和」字,行事卻一點也不和,鐘聲之中,還是流露了急促之意。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三派人手,當即依照事先安排,分赴各處,以備迎敵。為了減少傷亡,從山腳下見到見性峰頂的各處通道,均是無人把守,索性門戶大開,讓敵人來到峰上之後,再行接戰。鐘聲停歇後,峰上峰下便即鴉雀無聲。崑崙、峨嵋、崆峒諸派來援的高手,都伏在峰下十分隱僻之處,只待朝陽教教眾上峰之後,一得號令,便截住他們的退路。沖虛為了防備洩漏機密,於山道上埋藏地雷之處,並不告知諸派人士。要知朝陽教神通廣大,在崑崙派門人弟子之中暗伏內奸,剌探消息,亦非奇事。令狐沖耳中聽得鐘聲,知道朝陽教大舉攻山,小腹之中卻如千萬把刀正在亂攢亂剌,只痛得抱住肚皮,在地上不住打滾。儀琳和秦絹二人嚇得臉上全無血色,當真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儀清道:「咱們扶著令狐掌門去無色庵,且看方證和沖虛道長是何主意。」當下于嫂和另一名老尼姑伸手托在令狐沖脅下,半架半抬,將他扶入無色庵中。

  剛到庵門,只聽得峰下砰砰砰砰號炮之聲不絕,跟著號角嗚嗚,鼓聲冬冬,朝陽教果然是以堂堂之陣前來攻山。方證和沖虛已得知令狐沖病發,從庵中搶了出來。沖虛道:「令狐兄弟,你儘可放心。我已和凌虛師弟代我掩護武當派退卻,掩護貴派之責,由老道負之。」令狐沖點頭示謝,方證道:「令狐掌們還是先行退入深谷,以免一與敵人動上了手,便有疏虞。」令狐沖忙道:「萬萬——萬萬不可!拿——拿劍來!」沖虛也勸了幾句,但令狐沖執意不允,畢竟是恆山之主,旁人也不便勉強。

  忽然間鼓角之盛止歇,只聽得叫聲如雷,教眾高喊:「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聽這聲音,至少也有四五千人之眾。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相顧一笑。儀敏捧著令狐沖的長劍,遞將過去。令狐沖伸手欲接,右手不住發抖,竟是拿不穩劍。儀敏將劍掛在他腰帶之上,忽聽得鎖吶之聲響起,吹奏的音樂甚為悅耳動聽,並無殺伐之音。有數人一齊朗聲說道:「朝陽教聖教主,欲上見性峰來,和恆山派令狐掌門相會。」正是朝陽教諸長老齊聲而道。

  方證說道:「朝陽教先禮後兵,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令狐掌門,便讓他們上峰來如何?」令狐沖點了點頭,便在此時,腹中又是一陣劇痛,無可奈何之際,姑且以風清揚的內功心法一試,可是練這內功的初部法門,係導引體內的真氣,盤旋丹田,其時他體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衝突,攪擾不清,再加導引盤旋,那無異是引刀自戕,痛上加痛,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當下也不及細思後果,便依法盤旋。果然真氣撞擊之下,比小腹中內家高手的氣功掌力更為難當,但盤旋一下,十餘股真氣便如是細流歸支流、支流匯大川,隱隱似有軌道可循,雖然劇痛如故,卻已不是亂衝亂撞,衝擊之處,心下已先有知。覺只聽得方證緩緩說道:「恆山派掌門令狐沖、武當派掌門沖虛這人,少林派掌門方證,恭候朝陽教任教主大駕。」他聲音並不甚響,緩緩說來,卻是送得極遠,直達峰下。朝陽教合十長老的聲音,大聲叫喊,才將聲音送上峰上,方證只是隨口說出,聽來平平淡淡,其實內力之深,可說是當世無儔。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索性盤膝坐下,目觀鼻,鼻觀心,左手撫胸,右手按腹,依照方證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


第九十六回 惡有惡報

  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雖有方證日加解說,畢竟修為極淺,但調理引導之下,那十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他不敢稍有怠忽,凝神致志的引氣盤旋,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到後來卻甚麼也聽不到了。方證見令狐沖專心練功,臉露微笑,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朝陽教教眾叫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大駕上恆山來啦!」過了一會,鼓樂之聲漸漸移近。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朝陽教教眾腳步雖快,走了好一會,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伏在恆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臭教主好大的架子,又不是死人,吹吹打打的幹甚麼了?」預候迎敵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亂跳,各人本來預計,魔教教眾殺上山來,便即躍出惡鬥一場,殺得一批教眾後,敵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吹吹打打的來到峰上,各人心弦反扣得更緊。過了良久,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痛楚漸減,心中一分神,立時想起:「是任教主要上峰來?」「啊」的一聲,跳起身來。方證微笑道:「好些了嗎?」令狐沖道:「動上了手嗎?」方證道:「還沒有來呢!」令狐沖道:「好極!」刷的一聲,拉出了劍。卻見方證、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儀和、儀清等女弟子排成數行,隱伏恆山劍陣之法,長劍卻兀自尚在腰間,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自己未免過於張皇,哈哈一笑,還劍入鞘。

  只聽得鎖吶、鐘鼓之聲停歇。響起了蕭笛、胡琴的細樂,心想:「任教主花樣也真多,細樂一作,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越見他古怪多端,越是覺得肉麻。果然細樂聲中,兩行朝陽教的教眾一對對的並肩走上峰來。眾人眼前一亮,但見一個個教眾均是穿著嶄新的綠色錦袍,腰繫白帶,鮮艷奪目,前面一共四十人,每人手中都托著一張盤子,盤上鋪了緞子,不知放著些甚麼東西。這四十人腰間竟未佩劍,不知兵刃暗藏何處。那四十名錦衣教眾一上峰後,便遠遠站定。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也都是一身錦衣,簫管絲絃,仍是不停吹奏。其後上來的是號手、鼓手、大鑼小鑼,鐃鈸鍾鈴,一應俱全。令狐沖看得有趣,心想:「待會打將起來,有鑼鼓相和,豈不是如同戲台上做戲一般?」

  鼓樂聲中,朝陽教教眾一隊隊的上來。這些人顯是按著名堂分列,衣服顏色也各不同,黃衣、綠衣、藍衣、黑衣、白衣,一隊隊的花團錦簇,比之做戲賽馬,衣飾還更光鮮,只是每人腰間各繫了一條白帶。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沖虛尋思:「若是乘他們立足未定,便一陣衝殺,我們較佔便宜。但對方裝神弄鬼,要來甚麼先禮後兵。我們若即動手,倒未免小氣了。」眼見令狐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方證則視若無睹,不動聲色,心想:「我若顯得張皇,那是定力不夠了。」各教眾分批站定後,上來十位長老,五個一邊,分站左右。音樂聲突然一歇,十位長老齊聲說道:「朝陽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這轎子由十六名轎伕抬著,移動既快且穩。一頂轎子便如是一位輕功高手,輕輕巧巧的便上到峰來,足見這一十六名轎伕個個身較不弱的武功。令狐沖定眼一看,只見那轎伕之中,竟有祖千秋、黃伯流、計無施等人在內。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矮,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那麼他必被迫做一名轎伕了。令狐沖氣往上衝,心想:「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抬轎子的賤事。如此奴役天下英雄,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大轎之旁,左右各有一人,左首的是向問天,右首的卻是個老者。這老者面熟得緊,令狐沖一怔,記得乃是洛陽城中教過他彈琴的綠竹翁。這人叫盈盈作「姑姑」,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乃是個年老婆婆。自從離了洛陽後便沒再跟他相見,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尋思:「何以不見盈盈?」突然間想起一事,眼見朝陽教教眾人人腰繫白帶,似是服喪一般,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恆山,苦諫不聽,竟然自殺死了?

  他忍不住一衝而前,朝著向問天道:「向大哥,任姑娘呢?」向問天點了點頭,道:「令狐兄弟,你好!」令狐沖又問:「任姑娘怎地不來?」向問天道:「待會你便知道了。」令狐沖只得退回原處。

  見性峰上雖是聚著數千之眾,卻是鴉雀無聲。那頂大轎停了下來,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只待任我行出來。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聲喧笑之聲,一人大聲說道:「快讓開,好給我坐了!」另一人道:「大家別爭,自大至小,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椅!」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方證、沖虛、令狐沖等人立時駭然變色。桃谷六仙不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坐得久了,引動藥引,那便如何是好?沖虛忙搶進庵中。只聽他大聲喝道:「快起來!快起來,這張椅子是朝陽教任教主的,你們坐不得!」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將出來:「為什麼坐不得?我偏要坐!」「你起來,好讓我坐了!」「這椅子坐著真舒服,又軟又有彈性,好像是坐在一個大胖子的屁上一般!」「你坐過大胖子的屁麼?」令狐沖心知桃谷六仙爭著坐那九龍寶椅,你坐一會,他坐一會,終將壓下機簧,引發埋藏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見性峰上朝陽教和少林、武當、恆山派群豪,勢必玉石俱焚。他初時便欲衝進庵中制止,但不知怎的,內心深處卻似乎是盼望那炸藥炸將起來,反正盈盈已死,自己也不想活了,大家一瞬之間同時畢命,豈不乾淨?一瞥眼間,驀地見到儀琳的一雙俏目,正在凝望自己,但和自己眼光一接,立即避開,心想:「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卻也給炸得屍骨無存,豈不可惜?但人孰無死,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再過得一百年,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爭鬧不休:「你已坐了第二次啦,我一次還沒坐過。」「我第一次剛坐上去,便給拉了下來,那可不算。啊喲!做甚麼?」「喂,我有一個主意,咱們六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子之上,且看坐不坐得下?」「妙極,妙極!大家擠啊,哈哈!」「你先坐!」「你先坐,我坐在上面!」「大的坐上面,小的坐下面!」「不行,自然大的先坐,年紀越小,坐得最高!」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可又不能出聲勸阻,洩漏了機關,當即快步入殿,大聲說道:「貴客在外,不可相鬧,別吵!」這「別吵」二字,卻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金剛禪獅子吼」功夫,一股內家勁力,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沖虛道長只覺腦中一暈,險些摔倒。桃谷六仙卻已同時昏迷不醒。沖虛大喜,出手如風,先將六人從椅上提開,隨即點了六人穴道,都推到了觀音供桌底下,側身在椅旁一聽,幸喜並無異聲,自覺手足發軟,滿頭大汗,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藥引一發,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他和方證並肩出來,說道:「請任教主進庵奉茶!」可是轎帷文風不動,轎中始終沒有動靜。沖虛大怒,心想:「老魔頭架子恁大,我和方證大師、令狐掌門三人,在當今武林之中,位望何等崇高,站在這裏相候,你竟是不理不採!」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他便長劍出手,挑開轎帷,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他又說了一遍,轎中仍是無人答應。向問天彎下腰來,俯耳轎邊,聽取轎中人的指示,連連點頭,站直身子後說道:「朝陽神教任教主說道,少林寺方證大師,武當山沖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極不敢當,日後自當親赴少林,武當相謝賠罪。」方證和沖虛都是哼了一聲,知道他話中說得客氣,其實是說日後必來掃蕩少林、武當。向問天又道:「任教主說道,教主今日來到恆山,是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單請令狐掌門一人,在庵中相見。」說著作個手勢,十六名轎伕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卻和眾轎伕一起退了出來,店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

  沖虛心想:「其中有詐,不知轎子之中,藏有什麼機關。」向方證和令狐沖瞧去。方證心地樸實,不善應變,不知如何才是,臉現迷惘之色。令狐沖道:「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便請兩位在此稍候。」沖虛低聲道:「小心在意。」令狐沖點了點頭,大踏步走進庵中。那無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觀音堂中如有人大聲說話,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令狐沖道:「晚輩令狐沖拜見任教主。」

  卻不聽見任我行說什麼話,跟著令狐沖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沖虛吃了一驚,只怕令狐沖遭了任我行的毒手,一步跨出,便欲衝進相援,但隨即心想:「令狐兄弟劍術之精。當世無對,他進庵時攜有長劍,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我便奔進去動手,也已救不了他。任老魔頭沒殺令狐兄弟,那是最好,否則讓他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必去九龍椅上坐坐,我衝將進去,反而壞了大事。」一時心中忐忑不寧,尋思:「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上,再過片刻,觸發藥引,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我若是此刻便即趨避,未免顯得儒怯,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立即出聲示警,不免功敗垂成。但若炸藥一發,身手再快,來不及閃避,那可如何是好?」

  他本來計算周詳,朝陽教一攻上峰來,便如何接戰,如何退避,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之時,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不料朝陽教一上來竟不動手,來個甚麼先禮後兵,任我行更要和令狐沖單獨在庵中相會,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他雖饒有智計,一時之間竟感張皇失措。

  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亦是掛念令狐沖的安危,但他修為既深,胸襟亦極通達,只覺生死榮辱,禍福成敗,其實也並不是太了不起的大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到頭來結局如何,冥冥之中,往往自有安排,實非一己所能強求。所以他內心雖然隱隱覺得不安,卻是淡然置之,當真炸藥炸將起來,屍骨為灰,那也是圓寂之一法,又何懼之有?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行得極是機密,除方證、沖虛、令狐沖之外,動手埋藥的清虛、成高等數人,此刻都在峰腰中相候,只待峰頂一炸,便即引發地雷。見性峰上餘人均是不知。少林、武當、恆山三派人眾,只等任我行和令狐沖在無色庵說僵了動手,大家便拔劍對付朝陽教教眾。沖虛守候良久,不見庵中有何動靜,更無聲息,當即運起內功,傾聽聲息,隱隱聽到似乎是令狐沖低聲說了句甚麼話,他心中一喜:「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心情一分,內功便不精純,一時再也聽不到什麼,又擔心適才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心有所欲,便耳有所聞,未必真是令狐沖的聲音,否則為什麼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之聲了?又過了好一會,卻聽得令狐沖叫道:「向大哥,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庵。」向問天應道:「是!」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伕走進無色庵去,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來。站在庵外的朝陽教教眾一齊躬身,說道:「恭迎聖教主大鴐。」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駐之處,放了下來。向問天道:「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便有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走到方證面前,躬身奉上盤子。方證見一隻盤子中放的是一串沉香念珠,另一隻盤子中是一部手抄的古經,封皮上寫的乃是梵文,識得乃是「法華經」,不由得心中一陣狂喜。他精研佛法,於「法華經」更有心得,只是所讀到的只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其中頗有難解之處,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以作印證,中原無處可覓,此刻一見,當真是歡喜不盡,合什躬身,說道:「阿彌陀佛,老僧得此寶經,感激無量!」方證恭恭敬敬的伸出雙手,將那部梵文「法華經」捧起,然後取過念珠,說道:「敬謝任教主厚賜,實不知何以為報。」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說道,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之處,方丈大師不加怪責,敝教已是感激不盡。」側頭說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又有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走到沖虛道人面前,躬身奉上盤子。

  那二人還沒走近,沖虛便見一隻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待二人走近時凝神一看,只見那長劍劍鞘銅綠斑爛,乃是一柄古劍,上面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真武」。沖虛一見,忍不住「啊」的一聲。他知道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丰先師所用的佩劍,名叫「真武劍」,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於八十餘年之前,被朝陽教的幾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連同張三丰手書的一部「太極拳經」,都一併盜了去。

  當時一場惡鬥,武當派中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雖然也毀了朝陽教五名長老,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八十餘年來,每一代的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但黑木崖壁壘森嚴,近數十年又是聲勢極盛,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是無功而還,反而每次都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想不到此劍竟會在見性峰上出現。他一斜眼看另一張盤子時,盤中赫然是一部手書的冊頁。紙色早已轉黃,封皮上寫著「太極拳經」。沖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丰師祖的手書遺跡,一見便知這「太極拳經」確是真跡。他雙手發顫,握住劍柄,輕輕抽出半截,發覺寒氣撲面。他知道三丰師祖到晚年時劍術如神,輕易已不使劍,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也只用尋常鐵劍、木劍,這柄「真武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掃蕩群邪,威震江湖,卻是一口極鋒銳的利器。他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再翻開那「太極拳經」一看,果然無一不是三丰師祖所書。他將經書放還盤中,跪倒在地,向一經一劍磕了八個頭,才站起,說道:「任教主寬洪大量,使武當祖師爺的遺物重回真武觀,沖虛粉身難報。」將一經一劍接了過來,心中激動,雙手顫個不住。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好生慚愧,今日原璧歸趙,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沖虛道:「任教主可說得太客氣了。」

  向問天又道:「呈上聖教主贈給恆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方證和沖虛均想:「他送給我們的是如此厚禮,不知送給令狐掌門的又是什麼寶貴禮品。」卻見這次上來的共有二十名錦衣教眾,每人手中也都托著一隻盤子,走到令狐沖身前。只見盤中所盛,卻是袍子、帽子、鞋子、酒壺、酒杯、茶碗之類日常用具,雖然均是十分精緻,卻絕無出奇。只有一隻盤子中放著一根玉蕭,一隻盤子中放著一具古琴,較為珍貴,但和贈給方證、沖虛的禮相比,卻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令狐沖拱手道:「多謝。」命恆山派于嫂等收了過來。向問天道:「敝教教主言道,此番來到恆山,諸多滋擾,甚是不當。恆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師太,致送新衣一襲,長劍一口,每一位俗家的師姊師妹,致送飾物一件,長劍一口,還請笑納。敝教又在恆山腳下購置良田三千畝,奉送無色庵,作為庵產。這就告辭。」說著向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深深一揖,轉身便行。

  沖虛叫道:「向先生!」向問天轉過身來,笑問:「道長有何吩咐?」沖虛道:「承蒙貴教主厚賜,無功受祿,心下不安。不知——不知——」他連說了三個「不知」,再也接不下口去,他想問的是「不知是何用意」,但是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向問天笑了笑,抱拳道:「物歸原主,理所當然。道長何必不安?」一轉身,喝道:「教主起駕!」當下樂聲奏起,十名長老開道,一十六名轎伕抬起藍呢大轎,走下峰去。其後是號角隊、金鼓隊、細樂隊,更後是各堂教眾披著服色,先後走下峰去。

  沖虛和方證一齊望群令狐沖,均想:「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其中原由,只有你方才知情。」但令狐沖的臉色卻一點也看不來,但見他似乎有些歡喜,又有些哀傷。耳聽得朝陽教教眾走了一會,樂聲便即止歇,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呼聲也不再響起,竟是耀武揚威而來,偃旗息鼓而去。沖虛忍不住,問道:「令狐掌門,任教主忽然示惠,想必是衝著你的面。不知——不知」他自是想問「不知跟你說了什麼」,但隨即心想,這其中的原由,如果令狐沖願說,自然會說,若是不願說,多問反為不妥,是以說到兩個「不知」又縮住了口。令狐沖道:「兩位前輩原諒,適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其中原由,暫且不便見告。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隱秘,兩位日久自知。」方證哈哈一笑,說道:「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實是武林之福,看任教主今日的舉止,於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化解了無量殺劫,實乃可喜可賀。」沖虛無法探知其中原由,實是心癢難搔,但聽方證這麼說,也覺甚有理由,說道:「不是老道過慮,只是朝陽教詭詐百出,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生怕引發炸藥,是以今日故意賣好,待咱們毫不在意,然後再加偷襲。以二位之見,是否會有此一著?」方證道:「這個——人心難測,原也不可不防。」令狐沖搖頭道:「不會的—一定不會。」沖虛道:「令狐掌門認定不會,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遇了一會,山下報上訊來。朝陽教一行已退過山腰,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是以未加截殺。亦未引發地雷。沖虛命人通知清虛,成高將連接於九龍椅及各處地雷藥引都割斷了。

  令狐沖請方證、沖虛二人回入無色庵,在觀音堂中休息。方證翻閱梵文「法華經」。沖虛撫弄一會「真武劍」,讀幾行「太極拳經」,實是喜不自勝,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突然之間,供桌下有人說道:「啊,盈盈,是你!」另一人道:「沖郎,你—你—你—」正是桃谷六仙的聲音。令狐沖「啊」的一聲驚叫,從椅中跳了起來。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沖郎,我爹爹,他——他老人家已過世了。」「怎麼會過世的?」「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你下峰不久,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只過片刻,便即斷氣。」「那—那那——有人暗算他老人家麼?」「不是的,向大哥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實在是大耗真元。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當真想不到。」「當日在朝陽峰上,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一致舉我接任朝陽教的教主。」「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不是任老先生。」

  方證和沖虛聽得又驚又喜。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方證以「獅子吼」佛門無上內功將之震倒。沖虛生怕洩漏機密,將六人點了穴道後便塞入供桌之下。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不多時便即醒轉,將令狐沖和「任教主」的對話一字不漏的都聽了去,此刻又一字不漏的照說出來。方證和沖虛一聽到任我行已死,盈盈接了朝陽教教主之位,其餘種種,自是無不立時恍然。盈盈所以贈送二人重禮,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那是二人文定的禮物,自當如此。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個不休:「沖郎,今日我上恆山來看你,若是教人知道了,不免惹人笑話。」「那又有什麼要緊?你就是會怕羞。」「不,我不要人家知道。」「好吧。我答應你不說便是。」「再說,朝陽教和恆山派、少林派、武當派化敵為友,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江湖上好漢一定會說,因為我——跟你——跟你的緣故,連一場大架也不打了,說來可多難為情。」「嘻嘻,我倒不怕。」「你臉皮厚,自然不怕。爹爹故世的信息,朝陽教瞞得很緊,外間只道是我爹來到恆山之後,跟你談了一會,就此和好了。這於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待我回到黑木崖後,再行發喪。」「是,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弔孝了。」「你能夠來,當然最好。那日華山朝陽峰上,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不過——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後——」令狐沖聽他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這些話可不能讓方證和沖虛二位前輩聽到,當即大喝一聲:「桃谷六仙,你們再不出來,在桌底下胡說八道,我剝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卻聽得桃幹仙幽幽嘆了口氣,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我卻擔心你的身子。爹爹沒傳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其實就是傳了,也不管用。爹爹他自己,唉!」桃幹仙逼緊著嗓子,說得極盡哀傷,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聽著,亦不禁頗有淒測之意。任我行一代怪傑,雖然生平惡行不少,但如此下場,亦令人為之嘆息。令狐沖對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雖憎他作威作福,橫行霸道,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尤其他肆無忌憚,獨行其是的性格,倒和自己頗為相投,只不過自己絕無「一統江湖」的野心而已。

  沖虛心想再說下去,於令狐沖面上須不好看,笑道:「六位桃兄,適才多有得罪。不過你們的話也說得夠了,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點了你們的『終身啞穴』,只怕犯不著。」桃谷六仙大驚,齊問:「什麼『終身啞穴』?」沖虛笑道:「那『終身啞穴』一點,一輩子就成了啞巴,再也不會說話,吃飯喝酒,倒還可以。」桃谷六仙齊嚷:「說話第一、吃飯喝酒尚在其次。」沖虛道:「你們剛才的話,一句也說不得的。令狐掌門,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的面上,別點他們的『終身啞穴』。方丈大師和老道負責擔保,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絕不洩漏片言隻字。」桃花仙道:「冤枉,冤枉,我們不是自己躲在供桌底下的!」桃實仙道:「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聲音鑽進耳朵來,又有什麼法子?」桃枝仙道:「要點『終身啞穴』也點你的!」

  沖虛道:「你們聽便聽了,誰也不來多管,聽了之後亂說,那可不成。」桃谷六仙齊道:「好,好!我們不說,我們不說。」桃根仙道:「不過朝陽教聖教主那兩句八字經改了,說不說得?」令狐沖大喝:「說不得,更加說不得!」桃枝仙嘰哩咕嚕:「不說就不說,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我們就說不得。」沖處心下納悶:「朝陽教的那句八字經改了?八字裡自然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八個字。任大小姐當了教主,想一統江湖了,卻不知改了什麼?」

发表于 2007-2-14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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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之後,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綵,陳設得花團錦簇,這天正是令狐沖和任盈盈成親的好日子。這時令狐沖已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說道儀琳手刃恆山派大仇,為師時雪恨,該當接任掌門之位。但儀琳說什麼也不肯,急得當眾大哭。畢竟還是依著令狐沖之議,由儀清掌理恆山門戶。盈盈也已辭去朝陽教教主之位,交由向問天接任。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雄心,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這日來到梅莊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杭州一城。行罷大禮,酒宴過後鬧新房時。群豪定要新郎、新娘出劍演一演劍法。當世皆知令狐沖劍法精絕,賀客中卻有一大半未曾親眼見過。令狐沖笑道:「今日動刀使劍,未免太煞風景。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群豪齊聲喝采。當下令狐沖取出瑤琴、玉蕭,將玉簫遞給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纖纖素手,接過簫管,引宮按商,和令狐沖合奏起來。兩人所奏的正是那「笑傲江湖」之曲。令狐沖想起初聆此曲,乃是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聽得衡山派劉正風和朝陽教長老曲洋合奏。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難以為友,終於雙雙斃命,留下了這首曲子。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教派之異不復得能阻擋,比之撰曲之人,自己幸運得多了。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原有彌教派之別,消積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婦合奏。終於完償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願。想到此處,琴簫奏得更是和諧。群豪大多不懂音韻,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一曲既畢,群豪紛紛喝采,喧嘩聲中退出新房。喜娘請了安,反手掩上房門。令狐沖笑道:「盈盈,不想——」伸手輕輕揭開罩在她臉上的霞帔。盈盈嫣然一笑,紅燭照映之下,當真是人美如玉,突然間喝道:「出來!」令狐沖一怔,心想:「什麼出來?」盈盈笑喝:「再不出來,我用水淋了!」只見床底下鑽出六個人來,正是桃谷六仙。六人躲在床底,只盼聽到新郎、新娘的說話,好在大廳上去向群豪誇口。令狐沖心神俱醉之際,沒再留神。盈盈心細,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六位桃兄。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張開喉嚨大叫:「千秋萬載,永為夫婦!千秋萬載,永為夫婦!」沖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聽得桃谷六仙的叫聲,不禁莞爾一笑,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此時方始揭開。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朝陽教的八字經。

  四個月後,正是草長花穠的暮春季節。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攜手共赴華山。令狐沖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祖風清揚,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始終沒發見風清揚的蹤跡。令狐沖心下怏怏不樂。盈盈道:「太師叔祖是世外高人,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又到那裏雲遊去了。」令狐沖嘆道:「太師叔祖固然劍術通神,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是當世無雙。這三年半來,我修習他老人家所傳的內功,幾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淨盡。」盈盈道:「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令狐沖道:「方證大師代傳神功,多所解說引導,便好比是半個師父,原該去謝。」盈盈抿嘴笑道:「沖郎,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你所學的,便是少林派的『易筋經』內功。」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說道:「這——這便是『易筋經』?你怎知道?」盈盈笑道:「當日聽你說,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告知方證大師的。我心下生疑,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修習時若有釐毫之差,輕則走火入魔,重則送了性命,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帶口訊?桃谷六仙纏夾不清,又怎說得明白?後來一問這六位仁兄,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但要他們背誦幾句,一個說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一個說只能告知方證老和尚,不能說給別人聽。六個人各說得幾句,更是前言不對後語,破綻百出。後來露出口風,抵賴不得,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卻不願讓你得知,才假託風太師叔傳功,你若問起,叫他們代為隱瞞。」令狐沖張大了口。半晌做聲不得。盈盈又道:「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卻是有的,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說朝陽教要攻打恆山,請少林、武當兩派援手。」令狐沖道:「你也壞得夠了,早知此事,卻至今日,才說出來。」盈盈笑道:「那日在少林寺中,你脾氣倔強得很,方證大師要你拜師,改投少林,便傳你『易筋經』神功,但你說什麼也不肯,一拂袖子使出了山門。方證大師若是再提傳授『易筋經』之事,生怕你老脾氣發作,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學,那豈不是糟了?所以他只好假託風太師叔之名,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功,自是學之無礙。」令狐沖道:「啊,是了,你一直不跟我說,也怕我牛脾氣發作,突然不練了?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這才吐露真相。」盈盈又抿嘴笑了笑,道:「你這硬脾氣,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令狐沖嘆了口氣,拉住她手,說道:「盈盈,當年你將性命捨在少林寺,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易筋經』,雖然你沒死,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應了你的事沒辦到。他是武林前輩,最重言諾,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就算我不顧死活,難道—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竟會恃強不練嗎?」盈盈低聲道:「我原該想到的,只是心中害怕。」令狐沖道:「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既然學了『易筋經』,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盈盈知他說笑,說道:「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小廟不要,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亂棒打出來。」兩人攜手而行,一路閒談。只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什麼,問道:「你在尋什麼?」盈盈道:「不跟你說,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這次來到華山,沒能拜見風太師叔,固是遺憾之極,但若見不到那人,卻也可惜。」令狐沖奇道:「咱們還要見一個人,那是誰?」盈盈微笑不答,道:「你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你答應過你小師妹,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他在黑牢之中,有飯吃,有衣穿,誰也不會去害他,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我對你另一位朋友,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令狐沖更是奇怪了,心想:「我另一位朋友?卻又是誰?」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他既不肯說,多問也是無用。

  當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對月小酌。令狐沖雖是面對嬌妻,但想起往事,心下仍是不禁頗有感傷之志,飲了十幾杯酒,正微有酒意,盈盈突然面露喜色,放下酒杯,低聲道:「是了,咱們去瞧。」令狐沖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跟著走出屋去向盈盈循著猴啼之聲,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之上。月光下只見七八隻猴子聚在一起。華山猴子甚多,令狐沖也不以為意,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凝目一看,竟是勞德諾。他喜怒交集,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盈盈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咱們走近些,再看看清楚。」二人再奔近十餘丈,只見勞德諾夾在兩隻極大的馬猴之間,給兩隻馬猴拖來拖去,竟似身不由主。他一身武功,但對兩隻馬猴,卻是全無反抗之力。令狐沖心下駭然,低聲道:「那是什麼緣故?」盈盈笑道:「你只管瞧,慢慢再跟你說。」

  猴子性躁,跳上縱下,沒半刻安定。勞德諾給左右兩隻馬猴東拉西扯,偶然發出幾雖吼叫,兩隻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令狐沖看得明白,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令狐沖這時明白了大半,問道:「這是你的傑作了?」盈盈笑道:「怎麼樣?」令狐沖道:「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盈盈道:「那倒不是,是他自己作孽。」群猴聽得人聲,嗡嗡連聲,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但見他身受之苦,遠過於一劍加頸,也就任其自然,心下頗感復仇之快意,心想:「這人老奸巨猾,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原該讓他多吃一些苦頭。」說道:「原來這幾日來,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朝陽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後來爹爹逝世,大夥兒忙成一團,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黑木崖。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子,所以我叫人覓了兩隻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說著伸過手去,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盈盈一笑,嬌柔無限。

  〔全文完〕

发表于 2007-2-20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汗~`

貌似好多字认不得啊~`

实在是孤陋寡闻~`

发表于 2007-2-20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等来了下文,太谢谢了[em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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