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華山門下
曲非煙左手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燭火。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
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氈,道:「給我披在——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的身上。令狐沖右手執住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忽然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便鑽入了被窩之中,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說道:「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頭向床上一看,回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
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之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上。只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引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當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了一驚,叫道:「令狐——令狐沖——」向後退了一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並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向後退去。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
令狐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那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沖向他瞧了一眼,並不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幹什麼來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什麼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華山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
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的摸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尋思:「恆山派那小尼姑說他已為人傑所殺,其實這廝並未斃命,顯然那小尼姑是撒謊騙人。聽她語氣之中,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來到這妓院之中,此刻卻又蹤影全無,只怕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若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了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從此叫他們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瞧瞧,多半床上有好把戲可看。」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窒了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令狐沖向余滄海道:「你要幹什麼?」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
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閒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長劍一伸,挑開了帳子。
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今狐沖和余滄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更是嚇得魂飛天外。
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一條繡著鴛鴦的錦被之中,裏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那錦被不住顫動,顯是被中人十分害抬。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好生失望,頗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看來令狐沖這廝果然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觀主,聽說你是童子出家,一生從未見過光身赤裸的女子,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何不叫你弟子揭開被窩開開眼界?」
他這句話是以進為退,說得十分冒險,料想余滄海是一派掌門,自負身份,不敢當著許多人故意去看一個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余滄海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畢竟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厲,被他掌風邊緣一掃,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一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口,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一下,又噴出一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出手,窗外忽然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
那「好不要臉」四字最後一個「臉」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去,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
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剛到走廊之中,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什麼好?幹麼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孫?」林平之情如此人脾氣古怪,武功又是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之中,自己稱他為「木大俠」,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之中,扮裝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木高峰哈哈一笑,道:「什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越是好名。木高峰在武林中素來極無人緣,人家便是當面奉承,也只說他武功如何高強,見識如何卓越之類,從來無人如林平之這般稱他自行俠仗義。他心下高興。側頭向林平之端相了一會,道:「你叫什麼名字?是那一個的門下?」
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麼無意之間?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乃一派掌門,伸一根手指兒也立時將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可謂不小。」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何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心道:「憑我一己之力,難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下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道:「沒有好處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什麼利益?」正說到這時,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張,說道:「快稟報師父,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著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說道:「是,是。老前輩到那裏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裏,木駝子不論什麼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才幹。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林平之只覺右腕上一緊被他伸手抓住,身子一輕,已然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到得那妓院「群玉院」中,木高峰低聲道:「別作聲!」便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與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群玉院,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形,他二人一一都聽在耳裏。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時,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
林平之叫聲一出口,自知魯莽,一轉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只是見到他形貌後,對木高峰有所忌憚,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跟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若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余滄海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和駝兄無干係,貧道不必再領你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
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是無論如何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嚥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後我給你師父算賬。」回頭向林平之道:「小子,你是何門何派屬下?」林平之忽道:「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此話從何說起?」但四下裏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弟子洪人雄道:「人雄,你先將這小子宰了,再將令狐沖擒下。」既命弟子出手,自談不上「以大欺小」了。洪人雄應道:「是!」拔劍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但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聽,吃了一驚,心道:「這醜八怪自稱林平之?」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也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已將性命豁出了不要,既知此刻已然無法隱瞞,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雙手先撕下膏藥,嗤的一聲,將外衣撕開,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藏到那裏去了?」
令狐沖雙手按著窗檻,道:「余觀主,原來你有妻有子,我還道你童身清修,當真把你瞧得高了。木前輩,福威鏢局林家,有一套辟邪劍法的劍譜,得之者天下無敵,余觀主大為眼紅,所以——」說到這裏,再也支持不住,喉頭一甜,又欲吐血,強行忍住,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雙膝一軟便在床沿上坐倒。但隨即想起儀琳還藏在被窩之中,她是個冰清玉潔的出家人,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著的床邊?伸手撐住床沿,又欲站起,可是再也沒半點力氣。
「塞北明駝」木高峰一聽到「福州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劍譜得之者天下無敵」的言語,饒他見聞廣博,卻也不由得心頭為之大震。福威鏢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劍譜,他並不知情,但福威鏢局名頭甚響,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單八路翻天掌,一十八枚銀羽箭揚威江湖之事,卻是頗有所聞,眼前這個假扮駝子的年青人顯然武功平平,未得祖傳功夫,但余滄海一聽說他是林平之,忙不迭的將洪人雄一劍格開,一副神情緊張的模樣,看來這年青人身上攜有一套什麼重要劍譜之事,多半不假,就算這劍譜上的功夫談不上什麼天下無敵,但青城派掌門既然對之如此重視,當然絕非泛泛之物,再說,就算不是劍譜,總也是十分貴重的物事。
木高峰並不能算是什麼大惡之人,但生性最是奸貪,愛佔便宜,一見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處,便絕不肯交臂失之,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
別瞧他雖是個背脊隆起的駝子,行動似是十分不便,那知他身形竟是極快,本來和林平之相距數丈,一個起落,竟已縱到了他身後,手掌剛剛碰到他的肩頭,便是向後一拉。
林平之初時給余滄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便如一把大鐵鉤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不由自主的給他向前拉去,突然之間,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鐵鉤搭了上來,向後拉去,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了過去。
余滄海一見木高峰出手,知道自己這一拉之勢再不停住,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中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剌過去,喝道:「木兄,撤手!」
木高峰左手一揮,噹的一聲響,將他長劍格開,手中已多了一個閃閃發出金光的大輪子,這輪子不住轉動,——輪周裝著八柄小刀。余滄海只覺長劍被擋開之手臂一麻,知道對方內力極是了得,當即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剌了八九劍,說道:「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木高峰轉動金輪,輪上利刀將余滄海的來劍一一格開。說道:「余觀主,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與余觀主雖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後還有那一個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卻是叮噹不絕,越打越快。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衝著余兄的金面,就替你報仇便了,余兄,來來來,你向後拉。我也向後拉,一二三!大夥兒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是叫道:「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余滄海一驚,心想:「我若不放手,這小子立即便被拉殺了。」他是報仇事小,得劍譜事大,劍譜尚未得手,絕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一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為了瞧在駝子面上,連這殺子大仇也肯不報了,江湖之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
余滄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可不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離開當場,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向眾弟子道:「凡是來到衡山的賓客,安危榮辱,都是挑在咱們身上的擔子。恆山派這位小師父不明不白的失蹤,咱們非找到她不可。」當即向東南方搜去。片刻之間,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爺爺啦,駝子瞧得你起,收你做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內力一拉一扯,全身骨骼幾欲寸裂。疼痛難當,兀自未緩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向余滄海復仇雪恨,也只有拜他為師才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待聽到我家的辟邪劍譜,這才出手。此刻要收我為弟子什麼的,顯是不懷好意。」木高峰見他臉上有猶豫之色,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天下好小子不是沒有,可是我瞧來瞧去總是不順眼。你拜我為師,駝子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不是你的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
他越是說得熱心,林平之越是起疑:「他若是真有愛惜我之心,為何適才抓住我的肩頭,用力拉扯,只想立時將我拉死?他料想余滄海為了那部劍譜,絕不能讓我此時斃命,因之將我奪了過來。如此心腸毒辣之人,我若拜他為師,林平之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五嶽劍派中儘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這駝子武功再高,我也絕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暗道:「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為師,甚至千方百計,想駝子認為記名弟子亦不可得。我自己開口要收你為徒,那是武林中千千萬萬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你居然在駝子面前搭架子。若不是為了那辟邪劍譜,我一掌便將你劈了。」但他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仍是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不夠做你師父麼?」林平之見他突然之間,臉上掠過一陣怒色,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極是猙獰可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現即隱,立時又是笑嘻嘻的顯得和藹可親。林平之漸覺處境危險,若是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若是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藝兒,根本說不上是甚麼功夫,你父親想來好極也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過得此刻,我未必再有此興緻了,這個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胡塗?這樣吧,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去,諒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動,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什麼囑咐,自當遵從。」木高峰怒道:「什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什麼了不起,爺爺非收你為徒不可?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林平之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什麼辟邪劍譜,晚輩全不知情。木大俠便是收了我為弟子,那也無用。但家父家母必定知道,木大俠只有救了晚輩的父母出來,才能阻止余滄海拿到那部劍譜。」他並不知那劍譜到底是什麼東西,但余滄海和木高峰這兩大高手既然都如此重視,料想必是事關重大,又道:「倘若余滄海得到了劍譜,武功說不定會超過木大俠,那時他來找你晦氣,木大俠只好東躲西避,豈不有趣?」
木高峰罵道:「放屁,放屁!那會有此事?你家的劍譜倘若真有這等神妙,怎地你父母又會給余滄海所擒?」他話是這麼說,但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讓步,不將殺子大仇撕成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那會輕易上當?看來那辟邪劍譜,當真是部武功寶笈,這小子的話,其實甚是有理。見林平之仍是跪在地下,便道:「磕頭啊,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說什麼也得儘早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屈,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正想就此磕下頭去,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一按,掀將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是個十分心高氣傲之人,為了搭救父母,已然忍受委屈,決意要磕頭,但木高峰這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林平之的強硬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木高峰道:「哈,萬萬不能?咱們瞧瞧,到底是不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之腰板一挺,想站起身來,但木高峰一手加頂,便如千斤大石壓在頭上一般,卻那裏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又是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中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林平之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了他的體內,突然之間,頭頂的壓力一輕,雙手在地下一撐,便即站起。
這一下固然是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他心念一動之際,已知適才衝開他手掌上勁道的這股柔和的內力,乃是華山派的「混元功」。雖然這股力道來得突然,自己猝不及防,以至給林平之站起,但這混元功顯然精純異常,柔和之中卻有源源不絕的後勁。
木高峰驚詫之下,將手掌又迅捷的按到了林平之的頭頂,這一次更是使上了他平生絕技「磁峰千斤力」一碰到林平之頭頂,只覺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混元功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只覺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岳兄,怎地悄悄躲在牆腳邊開駝子的玩笑?」
猛聽得牆角後一人縱聲大笑,一位青衣書生輕袍緩帶,踱了出來,右手搖著一柄摺扇,笑著道:「駝兄,多年不見,豐采如昔,可喜可賀。」木高峰一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大是尷尬。然而他是個老奸巨猾之人,渾不知羞恥為何物,當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陰陽採捕』之道。」岳不群「呸」的一聲,道:「你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什麼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說不會採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六七十歲年紀,忽然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鬆,便已跳將起來,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鬚,面如冠玉,一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登時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背心上那股柔和的熱氣,便是從他掌上發出,聽得木高峰叫他為「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非便是這幾天大家不住掛在口上談論的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似乎年歲不像。」待聽木高峰讚他駐顏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起,武林中的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多半是有此功夫了。心下對他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木兄一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色,道:「什麼?憑這小子這一點點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賢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英雄——」岳不群知他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助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你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美?」
木高峰自知既有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是難以如願了。便搖了搖頭,道:「駝子一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了個筋斗,摔出數丈之外。這一下卻也是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他說踢便踢,事先竟是沒半點朕兆,岳不群待要出手阻擱,林平之早已摔出,木高峰這一踢出腳之快,招式之奇,實是令人登興匪夷所思之感。好在林平之摔出之後,立即一躍而起,似乎並未受到重傷。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什麼?再見,再見,想不到華山派如此威名,對於這部『辟邪劍譜』,卻也這等心儀。」一面說,一面拱手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什麼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佈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
木高峰一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不由得打了個突,尋息:「這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啊,素聞這『紫霞功』是各派內功之冠,是以又有『王者功』之稱,數百年來,聽說華山派中從未有一人練成功過。岳不群這廝居然有此毅力,將這神功練成,駝子倒是得罪他不得。」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仍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什麼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欲得之而甘心,隨口胡謅幾句,岳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
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嘆了口氣,道:「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偏生不學好。」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絕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堅決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絕無不允之理。」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後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們躲在牆內,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欣然說道:「恭喜師父,收了一名前程遠大的師弟。」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早就見過了,大家正式見過吧。」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是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青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見了,忽然之間岳不群身後發出一陣格格的嬌笑之聲,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爹爹,我算是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這聲音即當日那個賣酒少女所發,華山門下人,都叫她作「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半邊雪白的臉蛋從岳不群的青袍後面探了出來,一隻烏黑的左眼骨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後。林平之大為奇怪:「那個賣酒少女容貌醜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副模樣?」她乍一探頭,便即縮回,又在黑暗之中,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
岳不群笑道:「這裏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個個叫你小師妹,你這師妹命,那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後你再收一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
她一面說,一面笑,從岳不群背後轉了出來,夜色矇朧之中,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子臉兒,只是光線微弱,眉目卻看不清楚,但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的臉上。林平之深深一揖,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也是師弟了。」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這可是他自願叫我師姊的,卻不是我強逼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接著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兇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哥抬了出來。」高根明和施戴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師哥不在這裏,房——房裏沒有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種污穢之地,向勞德諾道:「你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生死之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還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爹,你——你怎麼知道?」岳不群道:「低聲,別多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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