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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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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華山門下

  曲非煙左手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喝聲道:「使不得!我和你衝出去。」忽聽得悉瑟有聲,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低聲道:「點亮了蠟燭!」曲非煙道:「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叫你點亮了蠟燭!」聲音中頗含威嚴。曲非煙便不再問,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了燭火。燭光之下,儀琳見到令狐沖臉色白得猶如死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

  令狐沖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氈,道:「給我披在——在身上。」儀琳全身發抖,俯身取了過來,披在他的身上。令狐沖右手執住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道:「你們兩人,都睡在床上。」曲非煙忽然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著儀琳,便鑽入了被窩之中,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紛紛說道:「到那邊去搜搜。」蜂擁而來。令狐沖提一口氣,搶過去掩上了門,橫上門閂,回頭向床上一看,回身走到床前,揭開帳子。道:「都鑽進被窩去!」

  儀琳道:「你——你別動,小心傷口。」令狐沖伸出左手,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之中,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散在枕頭之上。只這麼一推一拉,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引流,雙膝一軟,坐在床沿之上。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養的,開門!」跟著砰的一聲,有人將房門踢開,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當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他一見令狐沖,大吃了一驚,叫道:「令狐——令狐沖——」向後退了一步。向大年和米為義並不識得令狐沖,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聽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向後退去。各人睜大了雙眼,瞪視著他。

  令狐沖慢慢站了起來,道:「你們——這許多人——」洪人雄道:「令狐——令狐沖,原來——原來你沒死?」令狐沖冷冷的道:「那有這般容易便死?」

  余滄海越眾而前,道:「你便是令狐沖了?好,好!」令狐沖向他瞧了一眼,並不回答。余滄海道:「你在這妓院之中,幹什麼來著?」令狐沖哈哈一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在妓院之中還幹什麼來著?」余滄海冷冷的道:「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你是華山掌門大弟子,『君子劍』岳先生的嫡派傳人,卻偷偷來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沖道:「華山派門規如何,是我華山的事,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

  余滄海見多識廣,見他臉無血色,身子還在發抖,顯是身受重傷的摸樣,莫非其中有詐?心念一轉之際,尋思:「恆山派那小尼姑說他已為人傑所殺,其實這廝並未斃命,顯然那小尼姑是撒謊騙人。聽她語氣之中,令狐大哥長,令狐大哥短,叫得脈脈含情,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有人見到那小尼姑來到這妓院之中,此刻卻又蹤影全無,只怕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哼,他五嶽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瞧我青城派不起,我若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不但羞辱了華山、恆山兩派,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從此叫他們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目光四下一轉,不見房中更有別人,心想:「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開帳子瞧瞧,多半床上有好把戲可看。」洪人雄道:「是!」上前兩步,他吃過令狐沖的苦頭,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令狐沖道:「你活得不耐煩了?」洪人雄窒了一窒,但有師父撐腰,也不如何懼他。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令狐沖向余滄海道:「你要幹什麼?」余滄海道:「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咱們要查一查。」

  令狐沖道:「五嶽劍派之事,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閒事?」余滄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動手!」洪人雄應道:「是!」長劍一伸,挑開了帳子。

  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躲在被窩之中,將今狐沖和余滄海的對話,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頭只是叫苦,全身瑟瑟發抖,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更是嚇得魂飛天外。

  帳子一開,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見一條繡著鴛鴦的錦被之中,裏得有人,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那錦被不住顫動,顯是被中人十分害抬。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好生失望,頗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看來令狐沖這廝果然在宿娼。令狐沖冷冷的道:「余觀主,聽說你是童子出家,一生從未見過光身赤裸的女子,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何不叫你弟子揭開被窩開開眼界?」

  他這句話是以進為退,說得十分冒險,料想余滄海是一派掌門,自負身份,不敢當著許多人故意去看一個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余滄海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聲劈出,令狐沖側身一閃,避開了掌風,畢竟重傷之下,轉動不靈,余滄海這一掌,又劈得凌厲,被他掌風邊緣一掃,站立不定,一交倒在床上,他用力一撐,又站了起來,一張口,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搖晃一下,又噴出一口鮮血,余滄海欲待再出手,窗外忽然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

  那「好不要臉」四字最後一個「臉」字尾聲未絕,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劈向窗格去,身隨掌勢,到了窗外。房內燭光照映出來,只見一個醜臉駝子,正欲往牆角邊逃去。余滄海喝道:「站住了!」

  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乘著曲非煙出現,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了出來。剛到走廊之中,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笑道:「假駝子,做駝子有什麼好?幹麼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孫?」林平之情如此人脾氣古怪,武功又是極高,稍一對答不善,便是殺身之禍,但適才在大廳之中,自己稱他為「木大俠」,又說他行俠仗義,並未得罪於他,只須繼續如此說,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便道:「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塞北明駝』木大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難,扶危解困。晚輩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覺之中,扮裝成木大俠的模樣,萬望恕罪。」木高峰哈哈一笑,道:「什麼急人之難,扶危解困,當真胡說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越是好名。木高峰在武林中素來極無人緣,人家便是當面奉承,也只說他武功如何高強,見識如何卓越之類,從來無人如林平之這般稱他自行俠仗義。他心下高興。側頭向林平之端相了一會,道:「你叫什麼名字?是那一個的門下?」

  林平之道:「晚輩其實姓林,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什麼無意之間?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余滄海乃一派掌門,伸一根手指兒也立時將你斃了,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膽子可謂不小。」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胸口熱血上湧,大聲道:「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定須手刃了這奸賊。」

  木高峰奇道:「余滄海跟你有何怨仇?」林平之略一遲疑,心道:「憑我一己之力,難救得爹爹媽媽,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當下雙膝跪倒,磕頭道:「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懇求前輩仗義相救。」木高峰皺起眉頭,連連搖頭,道:「沒有好處之事,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你爹爹是誰?救了他於我有什麼利益?」正說到這時,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語氣甚是緊張,說道:「快稟報師父,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

  木高峰道:「你的事慢慢再說,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你想開眼界,便跟著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須陪在他的身邊,便有機會求他。」當即說道:「是,是。老前輩到那裏晚輩自當追隨。」木高峰道:「咱們把話說在頭裏,木駝子不論什麼事,總須對自己有好處才幹。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這種話少提為妙。」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應。忽聽得木高峰道:「他們去了,跟著我來。」林平之只覺右腕上一緊被他伸手抓住,身子一輕,已然騰身而起,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到得那妓院「群玉院」中,木高峰低聲道:「別作聲!」便和他挨在一株樹後,窺看院中眾人動靜。余滄海與田伯光交手,劉正風等率人搜查群玉院,令狐沖挺身而出等情形,他二人一一都聽在耳裏。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沖時,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將「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叫了出來。

  林平之叫聲一出口,自知魯莽,一轉身便欲躲藏,那知余滄海來得快極,一聲「站住了」,力隨聲至,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只須一發,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骨骼齊折,只是見到他形貌後,對木高峰有所忌憚,一時含力不發,冷笑道:「原來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說道:「木駝子,你幾次三番,指使小輩來跟我為難,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這人自認是我小輩,木駝子卻沒認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余觀主,木駝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若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木駝子權衡輕重,這算盤打得響,做便做了。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卻是決計不做的。」余滄海一聽,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和駝兄無干係,貧道不必再領你的顏面了。」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忽聽窗內有人說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臉。」余滄海回過頭來,只見一人憑窗而立,正是令狐沖。

  余滄海怒氣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這八個字,卻正是說中了要害,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但「以大欺小」那四個字,卻是無論如何逃不過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臉」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這口氣如何便嚥得下去?他冷笑一聲,向令狐沖道:「你的事,以後我給你師父算賬。」回頭向林平之道:「小子,你是何門何派屬下?」林平之忽道:「狗賊,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還來問我?」余滄海心下奇怪:「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此話從何說起?」但四下裏耳目眾多,不欲細問,回頭向弟子洪人雄道:「人雄,你先將這小子宰了,再將令狐沖擒下。」既命弟子出手,自談不上「以大欺小」了。洪人雄應道:「是!」拔劍上前。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但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滄海,我林平之——」余滄海一聽,吃了一驚,心道:「這醜八怪自稱林平之?」左掌急速拍出,掌風到處,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余滄海道:「你說甚麼?」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厲鬼,也找你索命。」余滄海道:「你——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已將性命豁出了不要,既知此刻已然無法隱瞞,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雙手先撕下膏藥,嗤的一聲,將外衣撕開,解下了背上的包裹,朗聲道:「不錯,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是我殺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媽媽,你——你——你將他們藏到那裏去了?」

  令狐沖雙手按著窗檻,道:「余觀主,原來你有妻有子,我還道你童身清修,當真把你瞧得高了。木前輩,福威鏢局林家,有一套辟邪劍法的劍譜,得之者天下無敵,余觀主大為眼紅,所以——」說到這裏,再也支持不住,喉頭一甜,又欲吐血,強行忍住,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雙膝一軟便在床沿上坐倒。但隨即想起儀琳還藏在被窩之中,她是個冰清玉潔的出家人,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著的床邊?伸手撐住床沿,又欲站起,可是再也沒半點力氣。

  「塞北明駝」木高峰一聽到「福州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劍譜得之者天下無敵」的言語,饒他見聞廣博,卻也不由得心頭為之大震。福威鏢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劍譜,他並不知情,但福威鏢局名頭甚響,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單八路翻天掌,一十八枚銀羽箭揚威江湖之事,卻是頗有所聞,眼前這個假扮駝子的年青人顯然武功平平,未得祖傳功夫,但余滄海一聽說他是林平之,忙不迭的將洪人雄一劍格開,一副神情緊張的模樣,看來這年青人身上攜有一套什麼重要劍譜之事,多半不假,就算這劍譜上的功夫談不上什麼天下無敵,但青城派掌門既然對之如此重視,當然絕非泛泛之物,再說,就算不是劍譜,總也是十分貴重的物事。

  木高峰並不能算是什麼大惡之人,但生性最是奸貪,愛佔便宜,一見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處,便絕不肯交臂失之,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手臂一縮,便要將他拉了過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飛身而出,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

  別瞧他雖是個背脊隆起的駝子,行動似是十分不便,那知他身形竟是極快,本來和林平之相距數丈,一個起落,竟已縱到了他身後,手掌剛剛碰到他的肩頭,便是向後一拉。

  林平之初時給余滄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便如一把大鐵鉤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不由自主的給他向前拉去,突然之間,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鐵鉤搭了上來,向後拉去,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痛得幾欲暈了過去。

  余滄海一見木高峰出手,知道自己這一拉之勢再不停住,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當即右手中長劍遞出,向木高峰剌過去,喝道:「木兄,撤手!」

  木高峰左手一揮,噹的一聲響,將他長劍格開,手中已多了一個閃閃發出金光的大輪子,這輪子不住轉動,——輪周裝著八柄小刀。余滄海只覺長劍被擋開之手臂一麻,知道對方內力極是了得,當即展開劍法,嗤嗤嗤聲響不絕,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剌了八九劍,說道:「木兄。你我無冤無仇,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木高峰轉動金輪,輪上利刀將余滄海的來劍一一格開。說道:「余觀主,適才大庭廣眾之間,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叫了我『爺爺』,這是眾目所見,眾耳所聞之事。在下與余觀主雖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未免太不給我臉,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以後還有那一個肯再叫我爺爺?」兩人一面說話,兵刃相交聲卻是叮噹不絕,越打越快。余滄海怒道:「木兄,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殺子之仇,豈可不報?」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衝著余兄的金面,就替你報仇便了,余兄,來來來,你向後拉。我也向後拉,一二三!大夥兒將這小子拉為兩片!」他說完這句話後,又是叫道:「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強,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余滄海一驚,心想:「我若不放手,這小子立即便被拉殺了。」他是報仇事小,得劍譜事大,劍譜尚未得手,絕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當即一鬆手,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道:「多謝,多謝!余觀主當真夠朋友,夠交情,為了瞧在駝子面上,連這殺子大仇也肯不報了,江湖之上,如此重義之人,還真的沒第二位!」

  余滄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可不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第二次又再容讓呢。」余滄海哼了一聲,左手一揮,道:「咱們走!」率領本門弟子,便即退走。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早已與恆山派群尼離開當場,向西搜了下去。劉正風向眾弟子道:「凡是來到衡山的賓客,安危榮辱,都是挑在咱們身上的擔子。恆山派這位小師父不明不白的失蹤,咱們非找到她不可。」當即向東南方搜去。片刻之間,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駝子,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爺爺啦,駝子瞧得你起,收你做徒弟如何?」林平之適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內力一拉一扯,全身骨骼幾欲寸裂。疼痛難當,兀自未緩過氣來,聽木高峰這麼說,心想:「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我要向余滄海復仇雪恨,也只有拜他為師才有指望。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本來毫不理會,待聽到我家的辟邪劍譜,這才出手。此刻要收我為弟子什麼的,顯是不懷好意。」木高峰見他臉上有猶豫之色,又道:「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天下好小子不是沒有,可是我瞧來瞧去總是不順眼。你拜我為師,駝子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不是你的對手,假以時日,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小子,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

  他越是說得熱心,林平之越是起疑:「他若是真有愛惜我之心,為何適才抓住我的肩頭,用力拉扯,只想立時將我拉死?他料想余滄海為了那部劍譜,絕不能讓我此時斃命,因之將我奪了過來。如此心腸毒辣之人,我若拜他為師,林平之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五嶽劍派中儘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師,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這駝子武功再高,我也絕不拜他為師。」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心下怒氣漸增,暗道:「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為師,甚至千方百計,想駝子認為記名弟子亦不可得。我自己開口要收你為徒,那是武林中千千萬萬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你居然在駝子面前搭架子。若不是為了那辟邪劍譜,我一掌便將你劈了。」但他是個城府極深之人,仍是笑嘻嘻道:「怎麼?你嫌駝子的武功不夠做你師父麼?」林平之見他突然之間,臉上掠過一陣怒色,霎時間滿面烏雲,神情極是猙獰可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現即隱,立時又是笑嘻嘻的顯得和藹可親。林平之漸覺處境危險,若是不拜他為師,說不定他怒氣發作,立時便將自己殺了,當即道:「木大俠,你肯收晚輩為徒,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若是另投明師,須得家父允可,這一來是家法,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

  木高峰點了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不過你這一點玩藝兒,根本說不上是甚麼功夫,你父親想來好極也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一時興起,要收你為徒,過得此刻,我未必再有此興緻了,這個機緣可遇不可求,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怎地如此胡塗?這樣吧,你先磕頭拜師。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去,諒他也不敢不允。」

  林平之心念一動,道:「木大俠,晚輩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俠去救了出來,那時晚輩感恩圖報,木大俠有什麼囑咐,自當遵從。」木高峰怒道:「什麼?你向我討價還價?你這小子有什麼了不起,爺爺非收你為徒不可?你居然來向我要挾,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林平之雙膝一屈,跪倒在地,說道:「什麼辟邪劍譜,晚輩全不知情。木大俠便是收了我為弟子,那也無用。但家父家母必定知道,木大俠只有救了晚輩的父母出來,才能阻止余滄海拿到那部劍譜。」他並不知那劍譜到底是什麼東西,但余滄海和木高峰這兩大高手既然都如此重視,料想必是事關重大,又道:「倘若余滄海得到了劍譜,武功說不定會超過木大俠,那時他來找你晦氣,木大俠只好東躲西避,豈不有趣?」

  木高峰罵道:「放屁,放屁!那會有此事?你家的劍譜倘若真有這等神妙,怎地你父母又會給余滄海所擒?」他話是這麼說,但想到余滄海肯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讓步,不將殺子大仇撕成兩片,自是另有重大圖謀,像余滄海這樣的人,那會輕易上當?看來那辟邪劍譜,當真是部武功寶笈,這小子的話,其實甚是有理。見林平之仍是跪在地下,便道:「磕頭啊,三個頭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師父的焉有不關心之理?余滄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順,他怎敢不放?」

  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媽媽在奸人手中,渡日如年,說什麼也得儘早將他們救了出來。我一時委屈,拜他為師,只須他救出我爹爹媽媽,天大的難事也擔當了。」正想就此磕下頭去,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頭頂一按,掀將下去。

  林平之本想磕頭,但給他這麼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頭頸一硬,不讓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頭嗎?」手上加了一分勁道。林平之本來是個十分心高氣傲之人,為了搭救父母,已然忍受委屈,決意要磕頭,但木高峰這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發了林平之的強硬本性,大聲道:「你答應救我父母,我便答應拜你為師,此刻要我磕頭,卻是萬萬不能。」木高峰道:「哈,萬萬不能?咱們瞧瞧,到底是不是萬萬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勁力。林平之腰板一挺,想站起身來,但木高峰一手加頂,便如千斤大石壓在頭上一般,卻那裏站得起來?他雙手撐地,用力掙扎,木高峰手上勁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聽得自己頸中骨頭又是格格作響。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頭?我手中再加一分勁道,你的頭頸便折斷了。」

  林平之的頭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將下去,離地面已不過半尺。林平之叫道:「我不磕頭,偏不磕頭!」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頭?」手一沉,林平之的額頭又被他按低了兩寸。便在此時,林平之忽覺背心上微微一熱,一股柔和的力道傳入了他的體內,突然之間,頭頂的壓力一輕,雙手在地下一撐,便即站起。

  這一下固然是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驚,他心念一動之際,已知適才衝開他手掌上勁道的這股柔和的內力,乃是華山派的「混元功」。雖然這股力道來得突然,自己猝不及防,以至給林平之站起,但這混元功顯然精純異常,柔和之中卻有源源不絕的後勁。

  木高峰驚詫之下,將手掌又迅捷的按到了林平之的頭頂,這一次更是使上了他平生絕技「磁峰千斤力」一碰到林平之頭頂,只覺他頂門上又是一股混元功升起,兩者一震,木高峰只覺手臂發麻,胸口也隱隱作痛。他退後兩步,哈哈一笑,說道:「岳兄,怎地悄悄躲在牆腳邊開駝子的玩笑?」

  猛聽得牆角後一人縱聲大笑,一位青衣書生輕袍緩帶,踱了出來,右手搖著一柄摺扇,笑著道:「駝兄,多年不見,豐采如昔,可喜可賀。」木高峰一見此人,果然便是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心中向來對他頗為忌憚,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壓一個武功平平的小輩,恰好給他撞見,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大是尷尬。然而他是個老奸巨猾之人,渾不知羞恥為何物,當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來越年輕了,駝子真想拜你為師,學一學這『陰陽採捕』之道。」岳不群「呸」的一聲,道:「你越來越無聊。故人見面,不敘契闊,卻來胡說八道。小弟又懂什麼這種邪門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說不會採補功夫,誰也不信,怎地你六七十歲年紀,忽然返老還童,瞧起來倒像是駝子的孫兒一般。」

  林平之當木高峰的手一鬆,便已跳將起來,眼見這書生頦下五柳長鬚,面如冠玉,一臉正氣,心中景仰之情,登時油然而生,知道適才是他出手相救,自己背心上那股柔和的熱氣,便是從他掌上發出,聽得木高峰叫他為「岳兄」,心念一動:「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非便是這幾天大家不住掛在口上談論的華山派掌門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過四十來歲,似乎年歲不像。」待聽木高峰讚他駐顏有術,登時想起:曾聽母親說起,武林中的高手內功練到深處,不但能長壽不老,簡直真能返老還童,這位岳先生,多半是有此功夫了。心下對他更是崇拜得五體投地。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木兄一見面便不說好話。木兄,這少年是個孝子,又是頗具俠氣,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愛。他今日種種禍患,全因當日在福州仗義相救小女靈珊而起,小弟實在不能袖手不理,還望木兄瞧著小弟薄面,高抬貴手。」木高峰臉上現出詫異神色,道:「什麼?憑這小子這一點點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靈珊賢侄女?只怕這話要倒過來說,是靈珊賢侄女慧眼識英雄——」岳不群知他接下去定然沒有好話,便截住他話頭,說道:「江湖上同道有難,誰都該當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助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藝的高低。木兄,你如決意收他為徒,不妨讓這少年稟明了父母,再來投入貴派門下,豈不兩全其美?」

  木高峰自知既有岳不群插手,今日之事是難以如願了。便搖了搖頭,道:「駝子一時興起,要收他為徒,此刻卻已意興索然,這小子便再磕我一萬個頭,我也不收了。」說著左腿忽起,拍的一聲,將林平之踢了個筋斗,摔出數丈之外。這一下卻也是大出岳不群的意料之外,全沒想到他說踢便踢,事先竟是沒半點朕兆,岳不群待要出手阻擱,林平之早已摔出,木高峰這一踢出腳之快,招式之奇,實是令人登興匪夷所思之感。好在林平之摔出之後,立即一躍而起,似乎並未受到重傷。岳不群道:「木兄,怎地跟孩子們一般見識?我說你倒是返老還童了。」

  木高峰笑道:「岳兄放心,駝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了這位——你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這位什麼?再見,再見,想不到華山派如此威名,對於這部『辟邪劍譜』,卻也這等心儀。」一面說,一面拱手退開。岳不群搶上一步,大聲道:「木兄,你說什麼話來?」突然之間,臉上滿佈紫氣,只是那紫氣一現即隱,頃刻間又回復了白淨面皮。

  木高峰一見到他臉上紫氣,心中不由得打了個突,尋息:「這是華山派的『紫霞功』啊,素聞這『紫霞功』是各派內功之冠,是以又有『王者功』之稱,數百年來,聽說華山派中從未有一人練成功過。岳不群這廝居然有此毅力,將這神功練成,駝子倒是得罪他不得。」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仍是嘻嘻一笑,道:「我也不知『辟邪劍譜』是什麼東西,只是見青城余滄海不顧性命的欲得之而甘心,隨口胡謅幾句,岳兄不必介意。」說著掉轉身子,揚長而去。

  岳不群瞧著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隱沒,嘆了口氣,道:「武林中一等一的人才,偏生不學好。」突然間林平之奔將過來,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頭,道:「求師父收錄門牆,弟子恪遵教誨,嚴守門規,絕不敢有絲毫違背師命。」岳不群微微一笑,道:「我若收了你為徒,不免給木駝子背後說嘴,說我跟他搶奪徒弟。」林平之磕頭道:「弟子一見師父,說不出的欽佩仰慕,那是弟子堅決求懇。」說著連連磕頭。岳不群笑道:「好吧,我收你不難,只是你還沒稟明父母呢,也不知他們是否允可。」林平之道:「弟子得蒙恩收錄,家父家母歡喜都還來不及,絕無不允之理。」岳不群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回頭叫道:「德諾、阿發、珊兒,大家出來!」

  只見牆角後走出一群人來,正是華山派的群弟子,原來這些人早就到了,岳不群命他們躲在牆內,直到木高峰離去,這才現身,以免人多難堪,令他下不了台。勞德諾等都欣然說道:「恭喜師父,收了一名前程遠大的師弟。」岳不群笑道:「平之,這幾位師哥,在那小茶館中,你早就見過了,大家正式見過吧。」老者是二師兄勞德諾,身形魁梧的漢子是三師兄梁發,腳夫模樣的四師兄施戴子,手中總是拿著個算盤的是五師兄高根明,六師兄六猴兒陸大有,那是誰都一見就不會忘記的人物,此外是七師兄陶鈞,八師兄英白羅是兩個年青弟子。林平之一一拜見了,忽然之間岳不群身後發出一陣格格的嬌笑之聲,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爹爹,我算是師姊,還是師妹?」

  林平之一怔,認得這聲音即當日那個賣酒少女所發,華山門下人,都叫她作「小師妹」的,原來她竟是師父的女兒。只見半邊雪白的臉蛋從岳不群的青袍後面探了出來,一隻烏黑的左眼骨溜溜地轉了幾轉,打量了他一眼,又縮回岳不群身後。林平之大為奇怪:「那個賣酒少女容貌醜陋,滿臉都是麻皮,怎地變了這副模樣?」她乍一探頭,便即縮回,又在黑暗之中,無法看得清楚,但這少女容顏俏麗,卻是絕無可疑。

  岳不群笑道:「這裏個個人入門比你遲,卻個個叫你小師妹,你這師妹命,那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小師妹了。」那少女笑道:「不行,從今以後,我可得做師姊了。爹爹,林師弟叫我師姊,以後你再收一百個弟子,兩百個弟子,也都得叫我師姊了。」

  她一面說,一面笑,從岳不群背後轉了出來,夜色矇朧之中,林平之依稀見到一張秀麗的瓜子臉兒,只是光線微弱,眉目卻看不清楚,但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的臉上。林平之深深一揖,道:「岳師姊,小弟今日方蒙恩師垂憐收錄門下。先入門者為大,小弟自也是師弟了。」岳靈珊大喜,轉頭向父親道:「爹,這可是他自願叫我師姊的,卻不是我強逼於他。」岳不群笑道:「人家剛入我門下,你就說到『強逼』兩字。他只道我門下個個似你一般,以大壓小,豈不嚇壞了他?」說得眾弟子都笑了起來。

  岳靈珊接著道:「爹,大師哥躲在這地方養傷,又給余滄海那臭道士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兇險,快去瞧瞧他。」岳不群雙眉微蹙,搖了搖頭,道:「根明、戴子,你二人去把大師哥抬了出來。」高根明和施戴子齊聲應諾,從窗口躍入房中,但隨即聽到他二人說道:「師父,大師哥不在這裏,房——房裏沒有人。」跟著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點燃了蠟燭。岳不群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他不願身入妓院這種污穢之地,向勞德諾道:「你進去瞧瞧。」勞德諾道:「是!」走向窗口。岳靈珊道:「我也去瞧瞧。」岳不群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道:「胡鬧!這種地方你去不得。」岳靈珊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道:「可是——可是大師哥身受重傷——只怕他有生死之險。」岳不群低聲道:「不用擔心,他敷了恆山派的『天香斷續膠』,還死不了。」岳靈珊又驚又喜,道:「爹,你——你怎麼知道?」岳不群道:「低聲,別多口!」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心猿意馬

  原來令狐沖重傷之餘,創口劇痛,但神智仍是十分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這世上便只懼怕師父一人,一聽到師父開口和木高峰說話,心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一時忘了創口的奇痛,掀開被窩,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著牆壁,從房門中走了出去。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沖搖搖晃晃,站立不定,忙搶上去左右扶住。令狐沖咬著牙齒,走過了一條走廊,料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一間大房,當即走將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一躺上床,喘氣不止。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很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裏了,咱們走吧!」令狐沖吁了口氣,又過一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的聲音。原來他關心令狐沖,待師父和一干同門走後,獨自又來尋找。令狐沖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有義氣。」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了聲音,害怕起來。令狐沖心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答應,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遠去,再無聲息。

  曲非煙忽道:「喂,令狐沖,你會死麼?」命狐沖道:「我怎麼能死?我若是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道:「為什麼?」令狐沖道:「恆山派的冶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若是仍舊冶不好,令狐沖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小師父?」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這種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口。」令狐沖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躺著吧。」令狐沖只覺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儀琳見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男女之嫌,輕輕披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之上。令狐沖笑道:「這麼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儀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裏,登感難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讚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

  令狐沖笑道:「讚倒不用了,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謝地啦。」儀琳道:「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曲非煙忽道:「儀琳姊姊,你在這裏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裏?」曲非煙笑道:「令狐沖不是好端端在這裏麼?你又不是一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情急之下,使的竟是恆山派的擒拿手法,牢牢抓住了他的臂膀,道:「你——你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給我動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妹子,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好,好!我陪著你便是。令狐沖又不是壞人,你幹麼這般怕他?」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小妹子,我抓痛了你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沖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走到床前,掠過帳子看時,只見令狐沖雙目緊閉,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一探他的鼻息,覺得呼吸勻淨,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一響。儀琳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穿了出去,身法奇快,再也追趕不上。

  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沖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竟是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令狐大哥若是醒轉。跟我說話,都怎麼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沖外,更無一人。

  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群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麼辦?」他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驗,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惶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子中走將過來,四下俱寂之際,那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邊,我二人搜西邊,若是見到令狐沖,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抵抗不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是為擒拿令狐沖而來,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說什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絕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裏。」這主意一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褥子上的一條單被,將令狐沖身子一裹,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急速行去,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適才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沖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耳聽四下裏雞啼犬吠,亂成一團,奔得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當即沿著城牆快步而行,行不多時,只見十餘名鄉農挑著青菜、冬瓜、蘿蔔之類,沿著青石板路過來,卻是附近農民挑進城來販賣的,儀琳低下了頭,從眾鄉農身畔掠過,到城門口時,急竄而出,其時天色尚未大明,守門的兵丁也未瞧得明白,眼前一花,儀琳早已去得遠了。

  她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一處陰森森的亂石山洞之中。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沖時,只見他已醒轉,臉上露出了笑容,正注視著自己,她一見到令狐沖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了下去。她「啊喲」一聲,急使一招「敬捧三寶」,俯身伸臂,又將令狐沖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隱,一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

  令狐沖道:「不痛!小師妹,你歇一歇吧!」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索,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才能使令狐沖不致遭到對方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勉力將令沖狐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氣不止。令狐沖笑道:「你只顧急奔,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麼——這麼——咳咳——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便忘了。」她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沖道:「已不怎麼痛,略略有些麻癢。」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那便是痊癒之像,想不到你竟好得這麼快。」

  令狐沖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嘆了口氣,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若是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麼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

  令狐沖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師妹,你打坐片刻,以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了內傷。」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用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沖瞧一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三眼時,恰好和令狐沖的目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沖卻哈哈大笑起來。

  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什麼——」令狐沖笑道:「你年紀小,坐功太淺,一時定不下神來,那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份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在漸漸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摔一個屁股向後——向後——」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沖笑道:「不錯,妙極。什麼屁股向後,說來太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吧。」令狐沖道:「我恨不得立起身來,到劉師叔家去瞧瞧熱鬧去,唉,師父也到了,一定有大事要發生,否則師父他老人家絕不會親自出馬。」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一定口乾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裏種有許多西瓜。你去摘幾個來吧。」儀琳道:「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一文也無,道:「令狐大哥,你身邊有錢沒有?」令狐沖道:「做什麼?」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沖笑道:「買什麼?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告而取,那是偷——偷盜了,師父說不行的。若是沒錢,向他們化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沖有些不耐煩了,道:「你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迂氣十足」,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道「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見他臉上有厭惡之色,知他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餘,果見數畝瓜田,纍纍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在鳴四下裏卻一個人影地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乃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瞧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諄的清規戒律,絕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乾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什,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又覺「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斷了。她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是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沖身邊。

  令狐沖向來便如閒雲野鶴一般,於世俗的禮法戒條,從不瞧在眼裏,只覺儀琳這小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心頭有這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屈,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喜,讚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心頭一震,險險便將西瓜摔在地下,急忙把起衣襟兜住。令狐沖笑道:「幹麼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麼?」

  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不,沒有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只見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眼見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蔥,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猶如為寶刀所割,斷口極是整齊,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裏?」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臉上無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罪孽,也是始終無悔,偷一隻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罪之感盡去,用衣將斷劍抹拭乾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

  西瓜一開,一股清香透出,令狐沖笑道:「好瓜!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兒。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那便是昨晚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沖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狐」字,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

  儀琳笑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沖接過咬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是喜悅,又見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裏,一口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是引臂牽動傷口,情不自禁,便將小塊西瓜餵在他的口裏。令狐沖吃了小半隻西瓜,才想起自己只顧口腹之慾,儀琳卻一口未吃,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令狐沖道:「我夠了,你吃吧!」

  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沖幾塊,自己才將一塊西瓜放入口中,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令狐沖忽然讚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

  只聽得令狐沖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麼?」儀琳微微側身,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令狐沖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之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

  令狐沖道:「正是,連下幾日雨,山中自多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沖道:「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了起來,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心想:自己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如何能再張臂相抱?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

  正猶豫間,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麼了?令狐沖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豈可相提並論?」

  令狐沖這人也真硬朗,此時距受劍傷不過兩日,居然已能大步行走,步履雖然不穩,卻儘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著休息一陣,道:「這裏也不錯啊,你一定要去看瀑布麼?」令狐沖笑道:「我天生的賤脾氣,想到了的事,非做到不可。」儀琳道:「好吧。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裏喜歡,傷口也好得快些。」令狐沖微微一笑,拔步而行。兩個人緩緩轉過了一個山呦,便聽得轟轟的水聲,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後,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瀉了下來。令狐沖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拉著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

  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狐沖又道:「有好幾次,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練劍,說是水力沖激之下,練出來的劍法更有力道,弄得兩個人全身皆濕,有一次她失足滑倒,險險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真是危險。」

  儀琳淡淡的道:「你有很多師妹麼?」令狐沖道:「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其餘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嗯,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吧?」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三年前蒙恩師收錄門下,那時靈珊師妹還只五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有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靈珊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儀琳道:「原來如此。」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

  令狐沖道:「可惜,可惜!」儀琳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的神色。令狐沖道:「你若是不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三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你見到靈珊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

  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雲庵裏,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沖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起她老人家時,心是很佩服的。恆山派那裏不及我華山派了?」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師伯是第六,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沖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那裏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進步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那裏真能排天下第幾?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她望著瀑布,出了會神,道:「令狐大哥,你說話常常騙人麼?」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有些人我騙,有些人我便不騙。師父師母問我什麼事,便是要殺我頭,我也不敢相騙。」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姊妹呢?」她本想問:「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是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令狐沖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什麼事。我們師兄弟常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什麼好玩?」儀琳終於問道:「連靈珊姊姊,你也騙她麼?」

  令狐沖從未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想起這一生之中,從未在什麼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自然絕不會騙她。玩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戒律甚嚴,又是不苟言笑,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沒一個人說半句笑話,鬧著遊玩之事更是從所未有,她年紀甚輕,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莫之中波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唸經,這時聽到令狐沖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一次出庵,便遇到如此大風波,只怕回府之後,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什麼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靈珊師妹,我什麼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陣淒涼,眼眶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令狐沖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靈珊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借著瀑布之力的激盪,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什麼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沖仍是沒注意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盪了開去。我和靈珊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的沖激是敵人的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這套劍法遇到尋常對手時,看不出威力,一碰到內力淵深的高手,便大有施展的餘地了。」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不忍掃他的興,問:「你們練成了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什麼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剌而已。」他頓了一頓,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靈珊師妹試試。」

  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令狐沖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靈珊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作『沖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人一起試出來的。」

  儀琳輕輕的道:「沖靈劍法。沖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之後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合創的。」令狐沖笑道:「靈珊師妹鬧著玩,才這麼說的,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功夫火候,那有資格創什麼劍法?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江湖上若是知道,豈不笑掉了人們的大牙?」儀琳道:「是,我絕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沖吃了一驚,道:「是麼?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剌蒼蠅的劍法麼?」令狐沖大笑,道:「我對他胡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裏。」

  他這麼放聲一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令狐沖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裏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師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令狐沖嘆了口氣,道:「什麼禪機不禪機,我懂得什麼?唉,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

  儀琳守在他的身旁,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蠅蚊小蟲,坐了一個多時辰,摘了一根樹枝,心想:「待會他醒時,一定肚餓,這裏又沒什麼吃的,我再去採幾個西瓜,既可解渴,亦足充飢。」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有敵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沖,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的身邊。

  令狐沖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令狐沖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她們一定掛念得很。」儀琳從沒想到一去不回,但聽他這麼一說,確是頗為焦慮,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令狐沖道:「小師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性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吧。」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裏,沒人服侍,那怎麼行?」令狐沖道:「你到得衡山劉師叔家裏,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

  儀琳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靈珊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令狐沖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道:「你——你——為什麼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儀琳搖了搖頭。令狐沖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見你的面。」儀琳又搖了搖頭。令狐沖瞧到她摘回來的兩隻西瓜,登時省悟,道:「唔,你又為我犯了師門戒律,心中難受,是不是?那都是我的罪孽,跟你毫不相干。」儀琳只是搖頭,淚珠兒更是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盟主旗令

  令狐沖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感不解道:「好,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你陪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平時向他的小師妹陪不是陪慣了的,這般的低聲下氣,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一句話既然說出了口,登時想起,自己是個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種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

  令狐沖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霎時之間,便如春日玫瑰,朝露未乾,嬌豔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是生得這般好看,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見到了便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是我小師妹啦。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請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你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說到這裏,又哭了起來。

  令狐沖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是跟我算當日醉仙樓頭這筆舊帳,那確是非陪罪不可。」便道:「令狐沖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醉仙樓頭,胡說八道,又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儀琳急忙轉身,伸手攔住了他,道:「別——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令狐沖道:「該打之至!」左手揚起,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這一次是打在左頰之上。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沖道:「你說過不生氣了?」

  儀珠搖了搖頭。令狐沖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麼?」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從中來,淚水撲簌簌的落下,忙又轉過了身子。

  令狐沖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嘆一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為什麼嘆息?」令狐沖心下暗笑:「畢竟她是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

  原來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個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人,千哄萬哄哄不好,不論跟她說什麼話,她都是不瞅不睬,令狐沖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心,反過來相問。儀琳一生之中,從未和人鬧過別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令狐沖所佈的圈套。令狐沖又是長嘆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儀琳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麼?剛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別放在心上。」令狐沖道:「沒有,你沒有得罪我。」儀琳見他仍是面色憂愁,那知他腹中正在大是好笑,這副臉色全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著提起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沖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麼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麼事情總是做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麼?」

  令狐沖的傷處痛得倒真是厲害,若在平時,他絕不承認,這時心生一計:「只有如此如此,我方能逗引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摸他的額頭,過了一會,輕聲道:「痛得好些了麼?」令狐沖道:「還是很痛。」

  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裏就好啦。」儀琳道:「怎麼?他身上有止痛藥麼?」令狐沖道:「是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不停說笑,我聽得心中高興,就忘了傷口的痛楚。唉,他——他若是在這裏就好了,唉唷—怎麼這樣痛—這樣痛—」

  儀琳大是為難,她在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唸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一個月中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他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你看過沒有?」令狐沖搖頭道:「沒有,我從來不讀佛經的。」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我真傻,問這種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裏面有許多有趣的小故事。」

  令狐沖正是要引她說故事。忙道:「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小故事,你說幾個給我聽。」

  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無數故事,忽然間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以前,有一個禿子,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可不是像我們那樣,因為出家才剃了光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什麼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那禿子的頭頂流血破損。可是那禿子只是默然忍受,並不避開,臉上反是發笑。旁人見了,很是奇怪,問他為什麼不避開,反而發笑。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我若是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

  她說到這裏,令狐沖大笑起來,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便是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從前,有一個國王,生了一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再加煉製,很化功夫。現在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製藥,王上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採集之中。過了十二年,御醫稟道:『靈藥製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一個嬰兒,已長成亭亭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讚御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令狐沖聽得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儀琳睜大了眼睛,道:「你用什麼法子?」令狐沖微笑道:「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熊膽回生散。」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今狐沖道:「治不治金創,我也不管,只須你挺身幫忙便是了。」佳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沖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什麼?」令狐沖道:「趕製新衣服。我要他們度了你的高矮趕製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的去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沖的靈丹妙藥之後,一夜之間,長了十八歲。』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那裏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沖,自是重重有賞了。」

  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過了一會,才道:「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麼醜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沖道:「倘若你醜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那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芳心竊喜,笑道:「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你這人,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沖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冰清玉潔,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

  儀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忽兒。」令狐沖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儀琳坐在他的身旁,又再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其時夏日正長,蟬鳴四野,遠處山溪中又傳來一陣陣蛙鳴。這些蠅蛙的鳴聲連綿不絕,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只覺眼皮十分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煇煌的宮殿,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依稀便是令狐沖,接著足下生雲,兩個人飄飄的飛上半空,心中正是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一個女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斯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了個空,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沖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半分掙扎不得。

  叫了幾聲,一驚而醒,卻是南柯一夢,只見令狐沖睜大了雙眼,正瞧著自己。

  儀琳看得暈紅了雙頰,怩忸道:「我——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卻是入睡時雙手壓在自己胸口,致生夢魘。令狐沖道:「你做了夢麼?」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見令狐沖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是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痛得很厲害麼?」令狐沖道:「還好!」卻是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

  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她曾聽師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若是發燒,情勢十分凶險,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唸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關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視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待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是由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唸的是「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唸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令狐沖聽她語音清脆,起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這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唸道:「若復有人,臨當被害,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執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剎,欲來惱人,關其稱觀世音菩薩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枷繫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悉斷壞,即得解脫——」

  令狐沖越聽越是好笑,終於「嘿」地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什——什麼好笑?」令狐沖道:「早知如此,我又學什麼勞什子的武功?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安大吉。」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唸經便無用處。」她繼續輕輕唸道:「若惡猷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蝎,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迴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樹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

  令狐沖聽她唸得虔誠,聲音雖低,卻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似是整個靈魂都在向菩薩呼喊,要菩薩顯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難,聲音中似乎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的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的身上。我墮入輪迴也好,身入地獄也好,就是要求菩薩解脫令狐大哥的災難——」到得後來,令狐沖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只是聽到一個一個祈求禱告的聲音,是這麼的懇摯。這麼的熱烈。不知不覺,令狐沖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雖然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毒打多而慈情少,師兄弟姊妹間,人人敬他是大師兄,只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靈珊雖和他交好,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

  令狐沖一生嘻嘻哈哈,除了師父師母,對誰都不敬重,這時見到儀琳這般虔誠唸佛,為自己解難,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眼中望將出來,似乎儀琳全身隱隱發出了聖潔的光輝。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遍灑甘露,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在向菩薩虔誠祈求。令狐沖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安慰,不知不覺間高熱漸退,在那溫柔的唸佛聲中入了睡鄉。

  這山野間是一片寧靜,但在衡山劉正風府上,卻是群雄畢集,演出了一場劍拔弩張,腥風血雨的大事,龍爭虎鬥。

  且說岳不群收錄林平之於門牆後,率領眾弟子,逕往劉府拜會。劉正風得到訊息,又驚又喜,沒料到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會親身駕到,忙遠遠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岳不群極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門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關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楷相迎,各道寒喧,余滄海心中懷著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嶽劍派雖然人多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若是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什麼行逕,當真說翻了臉,也只好動手。」那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的深深一揖,說道:「余觀主,多年不見,越發的清健了。聽說余觀主己練成了貴派天下獨步的『鶴唳九宵神功』當真是可喜可賀。」

  余滄海吃了一驚,尋思:「我那『鶴唳九霄神功』確是已屆功德圓滿之境,但還差了三分火候,這老兒的消息倒是靈通得緊。」當著許多高手,總不能自暴其短,說道:「『鶴唳九霄神功』練是練得差不多了,卻還談不上『練成』二字。」他既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天門道人、定逸師太等心下也都一涼,這些人都知「鶴唳九霄神功」是青城派威力奇大的武功,數百年來沒聽人練成過,還道早已失傳,沒想到這矮子道人居然暗中痛下苦功,練成了這項功夫,難怪他這幾日氣燄囂張,旁若無人,果然是有恃無恐。

  說話之間,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一天是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已時二刻,劉正風便返入內堂,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將近午時,二百餘位遠客流水般湧到,丐幫的副幫主張金鰲,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的神女峰的鐵姥姥、東海海砂幫的幫主瀋吼、點蒼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西恩等等,先後到來。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心中均想:「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去和江湖上許多沒來由之人結交,豈不是墮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只有岳不群名字雖然叫作「不群」,生性卻是十分的喜愛朋友,來賓中有許多藉藉無名之輩,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掌門,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其時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伏僕役,裏裏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劉正風的內弟快馬方千駒和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人,肅請眾賓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只是五嶽劍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大家便群相退讓起來。

  一眾武林前輩正自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坐那首席之際,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聽銃響,跟作鼓樂之聲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傳了進來,顯然是甚麼官府從門外經過。群雄一怔之下,只見劉正風穿著嶄新的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向門外,過了一會,但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群雄心下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眼見他雖是衣履惶然,但雙眼昏昏,一臉酒色之氣,顯然不是身具武功之人。岳不群等人則想:「劉正風是衡山的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後的衙役右腿跪下,雙手高舉過頂,呈奉上一雙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卷軸。那官員躬著身子,接過了卷軸,說道:「有聖旨到,劉正風聽旨。」

  群雄一聽,都是吃了一驚:「劉正風金盆洗手,封劍歸隱,那是江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什麼相干?怎麼皇帝下起聖旨來?難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的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劉府上下,一定已然密佈官兵,一場大廝殺已難避免,自己既和劉正風交好,絕不能袖手不理,再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欲置身事外,又豈可得?頃刻之間,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便將那官員斬為肉醬。那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雄一見,無不愕然。那官員展開卷軸,唸道:「據湖南省巡撫呈衡山縣馬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著實援參將之職,今後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此欽。」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站起身來,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員撚鬚微笑,道:「恭喜恭喜,劉將軍,此後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皇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道:「那裏那裏?」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張大人的禮物呢?」方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裏了。」轉身取過一隻圓盤,盤中是一個錦袱包裏。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哂納。」那張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使個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中之物份量著其不輕,並非白銀而是黃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將軍今日封官授職,不久又再升官晉爵,恩澤綿綿。」早有左右斟過酒來。張大人連盡三杯,拱了拱手,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都是笑容,直送到大門之外。只聽嗚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炮相送。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人的臉色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並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於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參將」那樣芝麻綠豆般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看這情形,他這頂官帽,是用金錢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祿薰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由它空著,左首坐的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坐的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要知張金鰲本人雖無驚人的藝業,但丐幫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人人都敬他三分。群雄紛紛坐定,僕役上來獻菜斟酒,向大年端出一張茶几,上面鋪了錦緞。方千駒雙手捧著一雙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著是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

  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還禮,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青朋友。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衝突,叫劉正風不免為難。從今以後,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願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作個見證。以後各位來到衡山,自然乃是劉某人的好朋友,只是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揖。

  群雄心中早已料到他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采,想必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所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嶽劍派近年來領袖武林,到處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種事來。人家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後卻不免齒冷。」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什麼五嶽劍派乃俠義門派,一遇到高官厚祿,還不是巴巴的向官員磕頭?還提什麼『俠義』二字?」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本來在這等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什麼「福壽全歸」、「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二千餘人濟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一句話。

  劉正風絲毫不以為意,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受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後,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至於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某更加絕不過問。若違是言,有如此劍。」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

  他折斷長劍,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他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劉正風臉露微笑,持起了衣袖,便欲伸手到金盆之中,雙手離有尺許,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子來。這四人一進門後,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凜:「五嶽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只見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奉五嶽盟主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後。」劉正風躬身說道:「盟主旗令,劉某自當遵行。」他頓了一頓,又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實不知盟主之意旨,請劉師叔恕罪。」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丈松史賢侄吧?」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語音已是微微發顫,顯然這件事來得十分突然,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正風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達拜見劉師叔。」他搶上幾步,又向天門道人、岳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伯師叔。」其餘四名黃衣漢子同時躬身行禮。

  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口中說道:「你師父出來阻止這件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是說呢,咱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逍遙自在,去做什麼勞什子的官兒?只是我見到賢弟一切安排妥當,絕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負一番唇舌。」劉正風大是臉上無光,說道:「當年我五嶽劍派結盟,約定攻守相助,維護武林中的正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夥兒須得聽盟主的號令。這面五色令旗,乃是我五派所共製,見令旗如見盟主,那原是不錯的。只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獨個兒的事,既沒違背了武林的道義規矩,更與五嶽劍派並不相干。眾位師兄弟和江湖朋友都在這裏,萬事都憑一個『理』字,劉某的私事,卻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賢侄轉告尊師,劉某不奉旗令,請大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邪魔外道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道:「劉師叔,我師父千叮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師父言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父傳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嶽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氣,同時也為劉師叔的好。」劉正風哈哈一笑,道:「此事劉某倒是不明白了。大師兄倘若真有這一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卻等劉某大宴賓客,才發旗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湖上好漢恥笑於我?」

  史達登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錚的好漢子,義薄雲天,武林中同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我師父心下也是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嚴懲不貸。劉師叔大名播於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盟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等聲望?」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這事便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裏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會有誰來笑話於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光在各人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要看誰有這麼大膽,來得罪她五嶽劍派中的同道。

  劉正風道:「既是定逸師太也這麼說,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時再行。各位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舍下多盤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史達登道:「多謝劉師叔。」放下令旗,躬身行禮。

  便在此時,忽聽得後堂一個女子聲音叫道:「喂,喂,你這是幹什麼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管得著麼?」群雄一怔,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槓的女童曲非煙。又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煙道:「哈,這倒奇了,這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後園子去捉蝴蝶,為什麼你攔著不許?」那人道:「好吧!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請劉姑娘在這裏耽一會兒。」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到了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要你在這裏纏七纏八。」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妹妹,咱們去吧,別去理他。」那男子道:「劉姑娘,請你在這裏稍坐片刻。」

  劉王風越聽越氣,尋思:「那裏來的大膽狂徒,到我家來撤野,在眾人之前,居然敢向我菁兒無禮?」這時二弟子米為義已聞聲趕到後堂,只見師妹劉菁和曲非煙手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二人。米為義一見那人眼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氣,咳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門下吧,怎不到廳上坐地?」那人轉過身來,乃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一臉強悍之色,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了劉家的眷屬,不許走脫了一人。」

  這幾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雄人人聽見,無不為之變色。

  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說起?」史登達道:「萬師弟,出來吧,說話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不洗手了。」後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後堂轉了出來,向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叔。」劉正風氣得身子微微發抖,長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齊現身吧!」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後院中,前後左右,數十人齊聲應道:「是,嵩山弟子參見劉師叔。」幾十個人的聲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是吃了一驚,但見屋頂上站著十餘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廳中諸人卻是各種打扮都有,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著劉正風,在二千餘人之中,誰都沒有發覺。

  定逸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什麼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達道:「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什麼也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不服號令,因此上多有得罪。」便在此時,後堂又走出十幾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他的兩個幼子,以及劉門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後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著一柄匕首,抵住到夫人等人後心。原來這些人到得後院,將劉夫人以及劉門七弟子都制住了,反是萬大平對劉小姐特別客氣,只是叫她不可隨意走動,並未以武力脅持。

  劉正風朗聲道:「眾位朋友在此,非是劉某一意孤行,左師兄如此相脅,劉某若是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志不可屈。」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伸去,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的身前,劉正風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一格,劉正風左手縮回,右手兩根手指又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無可招架,只得向後退開。劉正風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金盆,只聽得背後風聲颯然,有兩人撲將上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反彈而出,砰的一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遠踢了出去,右手辨聲一抓,已抓到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一提,向史登達擲了過去,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準,動作又是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常。

  他擊退兩人,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站在他兒子身後的嵩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殺你公子了。」劉正風回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敢動我兒一根毫毛,你數十名嵩山弟子盡皆身為肉泥。」此言倒不是虛聲恫嚇,這嵩山弟子倘若真是傷了他的幼子,定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眼前數十名嵩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中伸去。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間銀光一閃,一件細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劉正風退後一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那暗器打在金盆邊緣。金盆一側,掉下地來,嗆啷啷一聲響,盆子翻轉,盆底向天,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一踹,一隻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身材,瘦削異常,上唇留了兩撇鼠鬚,拱手說道:「劉師兄,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洗手。」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的第四師弟,姓費,單名一個彬字,一套大嵩陽手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瞧這情形,嵩山派今日傾巢而出,前來對付自己了。金盆既已被他踹爛,金盆洗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時之間,心念電轉,尋思:「他嵩山派雖是執掌五嶽盟旗,如此咄咄逼人,難道這裏數千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當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卻躲在屋頂,受那日曬之苦?丁師兄、陸師兄兩位,想來也都到了,一齊都請出來吧。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有餘,若要對付這裏許多英雄豪傑,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明的暗的,都是無用。」

  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單是和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小落雁式』。嵩山派絕不敢和衡山派有什麼過不去,更不敢得罪了此間的那一位英雄,甚至於,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怎在會和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舉小弟了。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五嶽劍派英才濟濟,多劉某一人不為多,少劉某一人不為少。劉某一舉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綠豆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愛升官發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旁人也不能強加阻止啊。我瞧劉賢弟也沒這麼大的本領,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技倆。這件大陰謀倘若得逞,不但害到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的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流毒。各位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多麼響亮的一位英雄,豈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髒狗官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那裏還貪圖升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人,去做這麼一個小小武官,實在太過不倫不類。」

  劉正風不怒反笑,道:「很好,很好,原來這件事中間,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大陰謀在。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看說得像不像。這件事我本來不想說,說出來是衡山派門戶之羞,既然事已如此,那也顧不得了,便請眾家好朋友評一評這個道理。丁師兄、陸師兄,便請一起現現身吧!」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好!」黃影晃動,兩個人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站在東首的是個禿子,頭頂禿得發亮,一根頭髮也無,那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丁仲,西首那人卻如個癆病鬼,弓腰曲背,面黃肌瘦,餓得七八天沒吃飯一般,群雄認得他是當今嵩山派第一代人物中坐第三把交椅的黃面諸葛陸柏。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請。」

  丁仲、陸柏二人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群雄都站起身來還禮,眼見嵩山派的好手越來越多,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今日之事十分重大,只怕劉正風非吃大虧不可。定逸師太道:「劉賢弟,你不用膽心,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山派、恆山派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言下之意顯然是說,倘若嵩山派要恃強欺人,她恆山派第一個便要出手打抱不平,而天門道人、岳不群等人,也絕不會袖手不理。

  劉正風苦笑道:「這件事說起來好生慚愧,本來是我衡山派內部的門戶之事,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某此刻心中已是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兄到嵩山派大盟主那裏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後嵩山派的諸位師兄來大興問罪,好好好,劉某向莫師哥認錯便是。」

  費彬的目光在大廳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謎成一線,但精光燦然,顯得內功十分深厚,說道:「此事與莫大先生有關了?莫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幾句話後,大廳中寂靜無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現身。

  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那是武林眾所周知之事,卻也不須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卻是貧寒之人。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小弟之門,我師兄弟已有數年不說話,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光臨的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大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便派了這樣多位師兄們出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為階下之囚,那——那——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費彬向著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令旗,往費彬身旁一放,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與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全沒干係,你不須牽扯到他身上。左盟主吩咐了下來,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的東方不敗,暗中有什麼勾結?設下了什麼陰謀來對付我五嶽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魔教專門和白道中的英俠為難,雙方結仇數百年,纏鬥不休,互有勝敗,這廳上二千餘人中,少說也有一半曾身受魔教之害,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長受戕,一提到魔教時,誰都切齒痛恨。五嶽劍派所以結盟,最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要知魔教的內功外功,另成一路,名門正派的武功雖強,往往非其敵手,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百年來第一高手」之稱,他名字叫做「不敗」,確實是藝成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可。這時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是真是假,確與各人身家性命有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所謂勾結,所謂陰謀,卻是從何說起?」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氣的道:「劉師兄,此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有一位魔教中的護法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相識?」

  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臉色登時大變,口唇緊閉,並不答話,那禿子丁仲自進廳裏後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道:「你識不識得曲洋?」他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來,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丁仲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但在各人眼中看來,似乎他突然高了數尺,顯得威猛無比。劉正風仍不置答,數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在各人心中,都覺此時劉正風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那便等於默認了。過了良久良久,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大哥,我不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朋友。」

  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幾句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劉正風若非抵賴不認,也不過承認和他曾有一面之緣,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費彬臉上微現笑容,道:「你自己承認,那是再好也沒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抉擇。」

  劉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的坐了下來,右手提起酒壺,斟了一杯,舉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雄見他綢衫的衣袖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高明之極,在這緊急的關頭,居然仍能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方克達此境地,兩者缺一不可,各人心中,無不暗暗佩服。

  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若是深自侮悟,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之路?你若是選擇了這條路,限你一個月之內,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則過往一概不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群雄心想,正邪不兩立,魔教中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道的人物,見面就拚個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跡,那也不算是過份的要求。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我一見如故,傾盡相交。他和我會面十餘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門戶的異見,他總是深自歎息,認為雙方爭鬥,殊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絃琴的高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大多時候均是琴簫相和,武功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裏,微微一笑,續道:「各位或者並不相信,但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無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在下也絕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介鄙夫,卻決計不肯加害這位君子。」

  群雄愈聽愈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從音樂而起,欲待不信,但是他說得十分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於音樂,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生外號「瀟湘夜雨」便喜奏胡琴,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的外號,劉正風由吹簫而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中人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勢力大增,魔教難以對抗,這才千方百計的來想從中破壞,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極。對年青弟子是以美色相誘,像劉師兄這等人,素來深守謹嚴,那便設法投你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少人,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技倆的迷惑,竟是毫不醒悟?」

  定逸師太道:「是啊,費師弟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麼關係?大夥兒一齊出手,把曲洋那魔頭一劍殺了,乾淨爽快之極。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千萬不可受魔教中壞人的挑撥,傷了同道的義氣。」天門道人也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所共見,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須仗劍殺了那個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人,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分明的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劉正風並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臉上,道:「岳大哥,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裏許多位武林高人都在逼我出賣朋友,你卻怎麼說?」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為朋友兩脅插刀,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然是笑裏藏刀,口蜜腹劍,設法來投劉兄所好,那是最最陰毒的敵人。這種人若是也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這種算不得朋友的大魔頭,大奸賊?」

  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采來,大聲說道:「岳先生之言,說得再是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惡務盡,那有什麼義氣好講?」

  劉正風嘆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哥結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不多時,我五嶽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的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那想到左盟主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瞞不過他。」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來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的高手,怎麼會甘心去做這種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見之明。

  費彬和丁仲、陸柏三人對視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師哥識破了你的奸計,及時攔阻,便給你得逞了。」只聽劉正風續道:「魔教和我俠義道的種種爭鬥仇殺,是是非非,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退出這種腥風血雨的鬥毆,從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份守己的良民,自忖這份心願,並不違犯本門的門規和五嶽劍派的盟約。」

  費彬冷笑道:「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逃,豈不是任由魔教橫行江湖,流毒人間?你要置身事外,那姓曲的魔頭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教祖師爺立下重誓,今後不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鬥,他一定置身事外,絕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費彬哈哈一笑,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咱們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絕不與人爭強鬥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誤會嫌隙。曲大哥昨天派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沖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給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為之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青城派諸人,更是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不住問道:「劉師叔,我大哥在那裏?真的是——是那位姓曲的——姓曲的前輩給救治了的麼?」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偽,日後見到令狐賢侄,你可親自問他。」

  費彬冷笑道:「那有什麼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什麼手段不會用?他千方百計的拉攏華山派的弟子。說不定令狐沖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咱們五嶽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徒,這個『又』字,是何用意?」費彬道:「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又何必費事言明。」劉正風道:「哼,你是直指劉某是本派叛徒了。劉某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為禍門派,『叛徒』二字,原封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個財主鄉紳,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群雄眼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盡是與費彬針鋒相對的論辯,絲毫不讓,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計不願誅妖滅邪,殺那大魔頭曲洋了?」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了劉某的全家!」費彬道:「你不須有恃無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裏作客,我五嶽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清理門戶。」伸手向史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道:「是!」走上三步。費彬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劉正風聽著,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月之內殺了曲洋,則五嶽劍派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後患,斬草除根,絕不容情。你再想想吧!」

  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豈能殺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力單,又怎能與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佈置好一切,只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說道:「泰山派天門師伯,華山派岳師叔,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的諸位師叔師侄,左盟主有言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嶽劍派,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衡山派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嶽同門,出手共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正眼也不向劉正風瞧上一眼。原來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便命喪魔教中一位女長老之手,是以他對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自都跟了過去。

  岳不群第二個站起,說道:「劉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大丈夫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下便只曲洋一人是你朋友,我們五嶽劍派和這許多英雄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裏幾千位英雄好漢,武林同道,一聽到你劉賢弟要金盆洗手中無不千里迢迢的趕來,一番誠意的向你祝賀,總算夠交情了吧?曲洋這人縱然彈得一手好琴,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嶽劍派師友的恩誼,這裏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併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一人?」劉正風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知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感激。人家逼我殺害曲洋,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害你岳師兄,或是要我加害這裏任何那一位好朋友,劉某雖是全家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錯,但岳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哥若是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嶽劍派中劉某的那一位師友,劉某便鄙視他的為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群雄不禁為之動容,要知武林之中,義氣為重,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交情,這些江湖漢子心中禁不住暗自讚嘆。

  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顧全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邪正,不問是非,魔教作惡多端,殘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因一時琴簫投緣,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交了給他,可將『義氣』二字誤解了。」劉正風淡淡一笑,道:「岳大哥,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要知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萬裝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願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岳不群長嘆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定逸師太雙眼望著劉正風,說道:「從今而後,我叫你劉賢弟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師太以後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雙手合什,嘆道:「阿彌陀佛!」緩緩走向岳不群之側,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下弟子也跟了過去。

  費彬朗聲說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與其餘衡山派弟子並不相干,衡山派一家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大廳中一片寂靜,過了一會,有一年青漢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得罪了。」便有三十餘名衡山派弟子站到恆山派群尼身側,這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而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這一次卻都沒來。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向大年朗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師尊有難,義不相負,劉門弟子,和恩師同生共死。」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這番話,已對得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吧,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們可沒干係。」米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嶽劍派之敵,今日之事,有死而已。那一個要害我恩師,先殺了姓米的。」說著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

  費彬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左手一揚,嗤的一聲響,一絲銀光,電射而出。劉正風吃了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到處,米為義向左撞出,那銀光卻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縱身而上,只聽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他的心臟,立時氣絕身亡。

  劉正風左手將他屍體抄起,探了探他的鼻息,回頭向丁仲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仲道:「不錯,是我們先動手,卻又怎樣?」劉正風一提向大年的屍身,運力向丁仲擲去。丁仲見他運勁的姿式,知道衡山派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是衡山派中一等一的高手,這一擲之勢,實是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力,準備接過屍身,再向他反擲過去。那知劉正風提起屍身,明明是要向前擲出,突然間身子往斜裏竄出,雙手一舉,將向大年的屍身送到費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一立,運勁擋住屍身,便在此時,雙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穴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架在他咽喉,任由向大年的屍身落在地下。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制,五嶽令旗被奪,眾人這才省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山派的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這一次算是大開了眼界。

  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雖也久聞這「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的大名,有的也曾在衡山派弟子臨敵使用時見過,但如劉正風這般使得出神入化,卻是從所未見,人人無不嘆為觀止,尤其費彬是嵩山派的高手,說到真實功夫,絕不在劉正風之下,是以劉正風這一下出擊,竭盡全力,更是虎虎可畏。要知這一套「百變千幻雲霧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戲法賣藝為生。那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實以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中,街頭觀眾一見,無不稱賞,後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入了武功,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這位高手生性滑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只是遊戲自娛,不料傳到後世,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趕盡殺絕

  這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敵之際,卻也並無太大的用處,要知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身門戶,無不守備綦謹,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是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傳徒之時,對這套功夫並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免他專務虛幻,於是正紮根基的踏實功夫反而欠缺了。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生從未一用,此刻臨急而使,居然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大名鼎鼎的「大嵩陽手」費彬制服。他右手舉著五嶽劍派的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沉聲說道:「丁師兄、陸師兄、劉某斗膽,奪了五嶽令旗,也不敢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丁仲與陸相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只好且聽他有何話說。」丁仲道:「求什麼情?」劉正風:「求兩位轉告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武林中的任何事務。劉某與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劉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丁仲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又作不得主,須得歸告左師哥,求他的示下。」劉正風道:「這裏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逸師太,也可代她掌門師姊作主,此外,眾英雄好漢,俱可作個證見。」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向眾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定逸師太是個外剛內和之人,脾氣雖是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先說道:「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兄、陸師兄,咱們答應了劉賢弟吧。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離中原,等於是世界上沒了這個人,又何必硬要多造殺孽?」天門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弟,你以為如何?」岳不群道:「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咱們化干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弟,大夥兒喝一杯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弟子,便離開衡山城吧!」

  陸相卻陰森森的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麼說,定逸師太更是竭力為劉正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只是嵩山派的費師弟刻下遭受劉正風的暗算,我們若是就此答允,江湖上勢必人人言道,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去,嵩山派臉面何存?」

  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迫,『低頭服輸』四字,從何說起?」陸相哼了一聲,道:「狄修,準備著。」站在劉正風身後的嵩山派弟子狄修應道:「是!」手中短劍向前輕輕一送,直抵進劉子背心的肌肉。陸相仍是陰森森的道:「劉正風,你要求情,跟我們上嵩山去見左盟主。親口向他求情。我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即刻把令旗交選,放了我費師弟。」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公子道:「孩兒聽爹爹的話,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陸相喝道:「殺了!」狄修手中短劍往前一送,自劉公子的背心直剌入他的心窩,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創口中鮮血泉湧。

  劉夫人大叫一聲,撲向兒子屍身。陸相又喝道:「殺了!」狄修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剌入劉夫人的背心。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獸!」丁仲搶上前來,也擊出一掌,雙掌相交,定逸師太掌力較弱,向後推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湧到了嘴中,她要強好勝,硬生生將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仲微微一笑,道:「承讓!」原來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何況適才這一掌她是擊向狄修,以長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仲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已然不及,丁仲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壓將過來,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一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傷已然不輕,眼前無法與抗,一揮手,怒道:「咱們去!」大踏步向門外走去,門下群尼也都跟了出去。

  陸相喝道:「再殺!」兩名嵩山弟手推出短劍,又殺了兩名劉門弟子。陸相道:「劉門弟子聽著,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饒,指斥劉正風之非,便可免死。」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道:「奸賊,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惡萬倍!」陸相喝道:「殺了!」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下,從劉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已點了穴道制住的衡山弟子都殺了。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等屠殺的慘狀,也是不禁心驚肉跳。有些前輩英雄本想站出來出言阻止,但嵩山派動手實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屍橫遍地,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兩立,嵩山派此舉雖然未免辣手,但並非出於報復對劉正風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教,縱然出手略為殘忍,亦是未可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連恆山派大名鼎鼎的定逸師太亦已鍛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聲,這是他五嶽劍派之事,旁人若是多管閒事,強行出頭,勢不免惹下殺身之禍,自是以明哲保身為是。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都已殺戮殆盡,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幼子劉芹。這孩子今年十五歲,長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黃面諸葛陸相早就探聽明白,劉正風對這幼子十分寵愛,此刻要在這孩子身上,向劉正風作最後一擊,於是向史登達道:「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饒,先割了他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的受苦。」史登達道:「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

  劉芹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姊姊死得何等英勇,死就死了,怕什麼?」劉芹顫聲道:「可是——可是——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劉正風哈哈一笑,道:「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咱們麼?」劉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曲伯伯——」劉正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什麼?」史登達舉起長劍,劍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他那「三」字還沒說出口,劉芹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別——別殺我——我——」

  陸相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風的不是。」劉芹雙眼望著父親,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臉上肌肉亦是毫不牽動,這時卻是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生,你對得起你娘麼?」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屍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史登達的長劍仍是不斷在自己臉前晃來晃去,已是嚇得心膽俱裂,向陸相道:「求求你饒了我,饒了我爹爹。」陸相道:「你爹爹勾結魔教中的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不對!」陸相道:「這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敢答話。陸相道:「這小子不說話,一劍把他殺了。」史登達道:「是!」知道陸相這句話意在恫嚇,並不是真的要殺他,舉起了劍,作勢砍下。

  劉芹忙道:「該——該殺!」陸相道:「很好!從今而後,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子,我饒了你的性命。」劉芹跪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是站不起來。群雄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為他感到羞慚,有的人便轉過了頭不去看他。

  劉正風長嘆一聲,道:「姓陸的,是你贏了!」右手一揮,將五嶽令旗向他擲去,同時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某身敗名裂,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便在這時,簷頭突然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長臂,便抓住了劉正風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後舞了一個圈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劉正風道:「曲大哥——你——」原來那黑衣人正是魔教長老曲洋。他道:「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仲、陸相、費彬三個人六掌齊出,分向他二人後心拍來。曲洋知道劉府中高手如雲,人人都是魔教的死敵,這一纏上,再也難以脫身。他向劉正風喝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上一推,同時運勁於背,硬生生受了丁仲、陸相、費彬三大高手的拼力一擊。砰的一聲響,他身向外飛了出去。饒是他武功高強,但嵩陽派這三大高手的掌力何等了得,單是中了一人的掌力,已是難以抵受,何況六掌齊施?曲洋哇的一聲,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一揮,一叢黑針如雨般散出。

  丁仲叫道:「黑血神針,快避!」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到這叢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閃,亂成一團,饒是如此,只聽得「哎唷!」「不好!」十餘人齊聲叫了起來。原來廳上人眾太過密集,黑血神針又多又快,畢竟還是有許多人中了毒針,混亂聲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

  且說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具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兩晚後,創口已然愈合,這一天兩晚之中,肚腹飢餓,只是以西瓜為食。令狐沖求儀琳去捉魚射兔,她卻是說什麼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次死裏逃生,全憑菩薩保佑,最好是吃一年長素,向菩薩感恩,至於要她破戒殺生,卻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強,只索罷了。

  這日傍晚,兩人倚在石壁之上,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隻螢火蟲兒,裝在十隻紗囊之中,掛在房裏,當真有趣。」儀琳聽到他說「裝在幾十隻紗囊之中」,心念一動,尋思他是個散漫不羈之人,絕不會去縫製幾十隻紗囊,說道:「是你的靈珊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笑道:「你真聰明,猜得好準,怎知道是我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麼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她頓了一頓,問道:「掛在房裏便怎樣?」令狐沖笑道:「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裏,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幾千幾萬顆星,她就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裏,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蟲兒,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師妹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裏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睛,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裏,不是像星星一樣嗎?』」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令狐沖微微一笑道:「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我臉上身上,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子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裏面。』就這麼,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只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那些螢火蟲全都死了。」

  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幾千幾萬隻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的好。其實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什麼干係?」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佛家說每個人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是談何容易?」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什麼不可以殺生,不可以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都管,可真忙壞他了。」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什麼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一掠而過,在天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光影。儀琳道:「儀靜姊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償。你說是不是真的?」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麼快。」說著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半分,便來不及了。」

  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的望著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只是這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只動得一動,那流星便已隱沒。他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捷敏,竟爾打了個結。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老天爺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嘆了口氣,道:「我只顧著打結,心中卻什麼也沒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吧,在心中先默念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願。」

  儀琳拈著衣帶,心想:「我許什麼願好?我許什麼願好?」向令狐沖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老天爺祈求,一時之間,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沖又問:「你想好了心願沒有?心裏可只許說一個心願,多了便不靈。」儀琳心底輕輕一說:「我要許什麼願?我要許什麼願?」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她仰起了頭瞧著,竟是痴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沖笑道:「那有什麼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什麼可害燥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

  忽聽得遠處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琳對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山中野嶺,有人彈琴?」但聽那琴聲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幾聲柔和的簫聲夾入了琴韻之中。七絃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著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但聽那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身邊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什麼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遊絲隨風飄盪,卻是連綿不絕,更增迴腸盪氣之意。

  只見山石之後,轉了三個人影出來,其時月亮被高山遮了,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那兩個男子倚石而坐,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將頭縮到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但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沖心道:「那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似乎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實不淺。」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一二聲尖銳的琴音傳入耳中,令人頗為心驚,但那簫聲仍是溫雅婉轉。

  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突然之間琴聲簫聲陡地一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令狐沖大感訝異:「怎地來了許多人?」偷偷探首一張,石壁旁仍是只有三人,原來撫琴吹簫之人,均是神乎其技,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一件樂器之中,奏出數種不同的樂聲。

  琴聲簫聲雖是複雜,每一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聽。令狐沖只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那七絃琴只是叮叮噹噹的作為伴奏,只是琴音卻越來越高。令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之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霎時間四下裏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

  只聽一人緩緩說:「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身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發生如此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什麼「你我今日畢命於此」,什麼「家眷弟子,盡數殉難」,都是驚訝不已。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曲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為了令郎劉芹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嘆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另一人正是魔教長老曲洋說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什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下手卻是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五嶽劍派與俠義道的好漢。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多傷無辜,於事無補。」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難道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

  劉正風輕輕一笑,道:「傷及無辜,固是不幸,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嘆,道:「昔日稽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然精妙,卻又那裏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稽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著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嘆了口氣。

  劉正風問道:「大哥卻又為何嘆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找上門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都斬盡殺絕,替劉婆婆他們報仇!」猛聽山石之後傳來一聲長笑。

  笑聲未絕,只見山石後竄了一個黑影出來,青光一閃,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手中已持著一柄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師兄弟三人合力一掌,也已命在頃刻,你更有何求?」費彬哈哈一笑,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

  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非非和她爺爺是救你之人,咱們怎生想個法子,也救他們一救才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只是一來費彬是嵩山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亦已非其之敵,二來曲洋是魔教中人,自來正邪不兩立,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為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絕不下。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什麼英雄好漢?非非,你快快走吧!」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絕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什麼相干?」曲非煙道:「我不走,偏偏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了兩柄短劍,身形一錯,擋在劉正風身前。

  費彬見她拔劍,正合心意,笑道:「這女娃娃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這不是來趕盡殺絕了麼?難道姓費的袖手任她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只是他受了大嵩陽手內力之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雖是握住曲非煙的手臂,卻是半分力道也無。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指,便在此時,眼前青光一閃,費彬的長劍剌到她面前。

  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著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酸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一斜一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的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令孫女的左眼剌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右邊左邊——」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一縱,將咽喉往費彬長劍上撞去。費彬手法好快,長劍一縮,曲非煙的身子便向他撞了過來。他左手食指陡出,一指點中她右肩,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麼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剌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剌落。

  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吃了一驚,心想:「怎地身後有人到來,我竟然不知!」他不知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的功夫,絕無有人欺近而矇然不知之理?急速轉過身來,揮劍護身,月光之下,只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臉上卻全無血色。費彬道:「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華山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著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岳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裏幹什麼?」

  令狐沖道:「小侄為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若是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著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令狐沖搖了搖頭,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著一輩,若是小侄殺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絕非英雄好漢的行逕,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絕對不會做的。」言下之意說得十分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若是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是大大不及華山了。

  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凶光,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妖人曾為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不住顫動,劍鋒上冷光一閃一閃,似是一劍便欲向令狐沖剌去。

  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淌這個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為難。」令狐沖哈哈一笑,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那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何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不要臉之事也都幹得出,和邪魔外道又有什麼分別?」曲洋嘆道:「這種事情,咱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吧,嵩山派愛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令狐沖笑道:「我才不走呢,我便是要瞧瞧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嵩山派大英雄大嵩陽手費大俠,是怎麼一副的大俠風範?」說著雙手抱胸,將背脊靠在一株松樹的樹幹之上。

  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為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是癡心夢想,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著踏上了一步,他雖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晃晃,站立不定,但素聞華山派大弟子是君子劍岳不群的得意傳人,武功之高,不在別派第一代好手之下,眼前之事,關及嵩山派和自己的聲名,若是給他逃去,不但自己將被他說得一錢不值,同時泰山派和嵩山派之間,也將由此而生極大風波,只有爽爽快快的殺之滅口,方無後患。

  令狐沖見到他獰惡的神情,也不禁吃驚,心下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是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著又向前逼近一步。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未做得出來,懸崖勒馬,猶未為晚。」這人正是儀琳。本來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十分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

  費彬卻也吃了一驚,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是?怎麼鬼鬼祟崇的躲在這裏?」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大豪傑,怎會真的傷害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麼?」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什麼事,自然要以俠義為先。」她說這幾句話,乃是一片誠意,須知她不明世務,全無機心,事事將旁人設想得極好,但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嘰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污,縱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傑之所為,勢必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著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也不是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吧?」

  儀琳大叫,道:「我——我——我?你為什麼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自己也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著踏上了一步,仗劍要向儀琳剌去。令狐沖雙掌一錯,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知道當地甚是荒僻,不知何時才請得定逸師太到來,所以要儀琳去討教兵,只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費彬長劍一晃,一劍向令狐沖右攻刺到。令狐沖斜身一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還生。儀琳見狀,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了過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傷,快快退下。」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一劍直斬,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剌向她的心口。

  這一劍又快又準,乃是嵩山劍法中的絕招之一。要知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然除了儀琳一人之外,個個已無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只須走漏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儀琳「啊」的一聲,欲待退讓,敵人劍尖已到了胸口。令狐沖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眼珠,費彬的長劍若是繼續向前一送,雖可立時殺了儀琳,但自己雙眼卻也丟了,只得右足一使勁,向後扭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臂上劃了長長一道口子。

  令狐沖拚命一撲,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望,儀琳搶上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沖喘息道:「你——你快去——」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知人家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臉露獰笑,挺著長劍緩緩上了一步,跟著左足又踏前了一步。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殺人滅口

  令狐沖腦中甚是混亂:「儀琳師妹為什麼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過了我,算得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和她又不是知交友好,只不過同是五嶽劍派中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著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眼見費彬又踏上了一步,長劍劍尖上的閃閃賣青光,耀人眼目,忽然之間,松樹之後飄出了幾聲幽幽的胡琴之聲,這幾下琴聲甚是淒涼,似是嘆息,又似是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的斷續之音,便如是一滴滴的小雨,落在樹葉上一般,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

  但聽那胡琴之聲越來越是淒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出來。費彬叫道:「是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只聲得胡琴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都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崽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向費彬拱了拱手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一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一出口,寒光一閃,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劍光起處,直剌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極快,費彬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

  費彬又驚又怒,還劍相剌,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了先機,後著綿綿而至,但見他一柄其薄如紙的利劍猶如一條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費彬要待喝罵,但莫大先生劍招實在來得太快,逼得他連連倒退。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都是劍術行家,眼見莫大先生的劍招變幻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是一精至斯,只見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總是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但見二人身周,鮮血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大叫一聲,向上躍起。莫大先生抽劍而退,將長劍又插入胡琴之中,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後一交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泉湧般向上噴出,原來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被莫大先生一劍剌中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劍口中噴了出來,又是詭異,又是可怖。儀琳扶著令狐沖的手臂,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她雖學武多年,卻從未見過這等殺人的慘象。

  眼見費彬臥在血泊之中,一動不動,已然斃命,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為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絕不是為了什麼貧富之見,只是說什麼也性子不投。」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淒苦,引人下淚,未免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儘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令狐沖心想:「這二人耽於音樂,當真是入了道,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什麼哀而不傷,什麼風雅俗氣。」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是名不虛傳。」曲非煙叫了起來:「爺爺,你給我解開穴道吧,咱們該得走了。」曲洋支撐著待要站起,但只欠了欠身,便又頹然坐倒,搖頭道:「我辦不了。」他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兄弟,我有一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麼?」

  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無不遵從。」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製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數千年間,縱然世上再有曲洋,卻不見得又有劉正風,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卻又不見得二人生於同時,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為相若,一同創製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嘆。」他說到這裏,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此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劉賢弟另有一本簫譜,請小兄弟念著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劉正風從懷中也取出一本冊子,笑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沖躬身從二人手中接了過來,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那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此事可說是易如反掌。

  曲洋嘆了口氣,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託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哈哈一聲長笑,閉目而逝。

  令狐沖吃了一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曲非煙見到令狐沖的臉色,叫道:「爺爺,爺爺!」令狐沖搖了搖頭。曲非煙顫聲道:「爺爺死了?」見令狐沖不語,知道爺爺確已逝去,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儀琳將她抱在懷裏,慢慢的替她推宮過血,但她被費彬的大嵩陽手所點,儀琳功力有限,一時卻解不了她的穴道。

  令狐沖久歷江湖,頗具見識,說道:「小師妹,咱們趕快將三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費彬為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洩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裏,壓低了聲音,道:「此事若是洩漏出去,莫大先生自知是咱們三人說出去的,禍患可是不小。」儀琳道:「是。但若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和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道:「我不說。」令狐沖慢慢俯身,抬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道:「大——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屍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的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線索。」

  儀琳嘆了口氣,心想:「江湖之上,偏有這許多機心,真——真是難得很了。」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的屍身之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令狐沖確也累得傷口又在劇痛,於是倚石而坐,翻開曲洋的琴譜,只見前面十餘頁中,都是坐功的口訣,又繪著許多人體,身上註滿了經脈,此後又是掌法指法的訣要,到二十餘頁後,才是撫琴之法,以後小半則全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是一字不識。

  令狐沖於文字一道,本來所識有限,他不知七絃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有試過,隨手將兩本冊手往懷中一揣,說道:「小師妹,你休息一會,便請將曲長老、劉師叔的遺體也掩埋了。」儀琳道:「是。」曲非煙聽到掩埋爺爺的屍身,又哭了起來。儀琳見她哭得傷心,陪著她垂淚。令狐沖仰起了頭,吁一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為朋友而送了,雖然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為鐵錚錚的好漢子,卻也令人欽佩。」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一眼看去甚是熟悉,正是本門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陪著非非在這裏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同來。」儀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走開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

  令狐沖撐著樹枝,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著青光之處快步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令狐沖尋思:「本門那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鬥得這麼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之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露出半邊臉去,向外一張,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岳不群,一個矮小道人繞著他身手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剌,每繞一個圈子,便剌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心下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閒雅,余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余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著轉身,只是揮劍運氣護住後心。余滄海不絕進攻,揮劍越來越快,岳不群卻是只守不攻。令狐沖看得佩服,尋思:「師父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即是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所以能夠不動火氣,只因他劍術高出對方,這不但是由於風度甚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岳不群極少和人動手,令狐沖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只是假打,自不如此番真鬥的令他瞧得驚心動魄。又見余滄海每劍之出,都是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之勁,令狐沖瞧得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的武功,那知道這矮道士如此了得,縱然我沒有受傷,也絕不是他對手,下次若是撞到他,倒須小心在意,還是儘早遠而避之的為妙。」

  又瞧了一陣,只見余滄海越轉越快,變成一圈背影,繞著岳不群轉動,雙劍相交之聲,只因實在太快,已是上一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噹噹,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心道:「倘若這幾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剌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眼見師父仍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出劍如此迅捷,我生平從所未見,師父不要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余滄海如一枝箭向後平飛丈餘,隨即站立,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一聲不響的站著。令狐沖吃了一驚,看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也是一聲不響的站著。他眼力雖然銳敏,卻也沒瞧出這場劇鬥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那一人受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余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馳去。岳不群大聲喝道:「姓余的,你想一走了之麼?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說話時身形一幌,便也追了下去,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

  令狐沖從語意中知道師父武功勝過余滄海,心中暗喜,他傷病之軀,站得久了,不免感到吃力,心忖:「師父追趕余滄海去了,這兩位絕世高人,展開輕功,一追一逃,這一怔間,怕不已在數十里外!」他拄著樹枝,向前走去。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紅牆,看來是座頹廢的廟宇,他正想找處地方歇息,便向那紅牆處行去。離廟尚有數丈,便聽破廟中有話聲傳出。

  令狐沖立即停了腳步,閃身在旁,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你只須將那辟邪劍譜的所在告知於我,我便替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為你夫婦報仇。」令狐沖在群玉院床上,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心下暗自驚訝:「此事大為不妥,給木高峰搶先了一步,林氏夫婦落入了他的手中,那又麻煩得緊。」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我不知有什麼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乃是口授,並無劍譜。」說這話的,自是福威鏢局的總鏢師林震南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前輩願意為在下報仇,我自是感激不盡,只是青城派余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為前輩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的。」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那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很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很好」,哈哈一笑,又道:「威震江湖,那也未必,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林某意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也決計不會說將出來。林某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還是有的。」木高峰點頭道:「是了,是了,是了!」令狐沖在廟外聽著,尋思:「什麼『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他心思十分機敏,微一動念,已知木高峰連說三個「是了」是何用意。

  果然聽得木高峰繼續說道:「是了,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那意思是說,你林家果然有一部辟邪劍法,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你還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麼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的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什麼也不肯交了出來。」他沉吟一會,嘆了口氣,道:「我瞧你啊,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為什麼堅絕不肯將劍譜交了出來,這劍譜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來,這劍譜上所記錄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為什麼連青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種家傳武功,不提也罷。」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有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種稀鬆平帶,攻不足以誅奸,守不足以防身的三腳貓劍法,又怎入得木前輩眼目?」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眾,苦苦逼你,看來其中真有什麼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錄的劍法精義,由於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豈不是埋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處來,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於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苦笑道:「木前輩一番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索,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搖頭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總鏢頭,我覺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勞前輩指點,在下早有這番自知之明。」木高峰連連搖頭,道:「不對,你沒有明白。」

  木高峰轉頭向林震南的夫人道:「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林夫人尖聲道:「你說什麼?那和我平兒又有什麼干係?平兒怎麼了?他——他在那裏?」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夫一見就很是歡喜,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門下。」令狐沖在廟外聽得,心中連罵:「老匹夫無恥之極,硬逼不成,便以花言巧語去騙林老伯的劍譜。」

  豈知「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兒子性子剛強,不苟言笑,對這個胡說八道的駝子一定不會屈服,他武功再高,兒子也不肯拜他為師,於是說道:「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為師,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那裏?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們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之事,你們卻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告知於我。」

  林震南更知他是在撒謊。要知林震南武功雖然平平,但身任當世第一大鏢局的總鏢頭二十年,人情世故,自是精熟,尋思:「平兒倘若真的拜了他為師,他巴不得便帶了平兒來。這辟邪劍譜的所在,我寧死不肯告知旁人,正是為了自己兒子。平兒若到眼前,我夫婦臨終之際,豈有不對平兒說的?」於是嘆了口氣。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髮絲,只盼和兒子再見上一面,眼見已是難以如願。如果真有什麼辟邪劍譜,老前輩不說,在下也會求老前輩轉告我的孩兒。」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如此了。你死也不肯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那是何故?自然是為了林家的令譽,為了保全林家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徒有一本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本劍譜留在世上,又有什麼用處?」

  林夫人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為高麼?」說著提起右手輕輕向丈餘之外的土地神像劈了一掌,掌風到處,喀喇喇一聲響,土地公公的神像登時垮了下來。林夫人更是驚慌,問道:「怎——怎麼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著,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什麼時候將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說著順手一掌,將身前的一張神壇又劈得粉碎。

  林夫人還欲再問,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未必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面前威迫?」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駝』要殺你的兒子,有什麼難處,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只須決心去找他來殺了,難道此事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眾多,要找你這個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喀喇一聲,提掌又將一張木几打得粉碎。

  林夫人見到他掌力如此驚人,甚為駭然,低聲向林震南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孩兒晦氣——」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婦已然性命難保,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煙,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道:「夫人,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劍譜,第二件事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譜,非保護平兒的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日不說,這駝子一日便不敢傷他。此中訣竅,不可不知。」他已然將心橫了,索性將木高峰稱為駝子。

  林夫人被丈夫一點,登時明白,說道:「不錯,駝子,你立時把我們夫婦殺了吧。」令狐沖在廟外聽到此處,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恭請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

  木高峰舉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但對華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尤其「群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紫霞功」的厲害,知道這位岳掌門外貌雖是恂恂儒者,其實內功之高,深不可測。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自知這種事情深為名門正派所不齒,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麼事情相商?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熱諷,損我一番。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為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榻恭候。」說著雙足一登,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已然上了屋頂,跟著落於廟後,唯恐給岳不群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了。

  令狐沖聽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兇險得緊。」當下撐著樹枝,走進土地廟中,殿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二起,當即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沖,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母。」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恕罪恕罪。我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要知岳不群的名氣,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亮得多,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每年派遣鏢師到青城山去送禮,但岳不群等五嶽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與他們結交,連送禮也不送,此刻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

  令狐沖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們,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適才師父和余滄海鬥劍,將他打得服輸。那余矮子迫不得已,只好吐露了伯父、伯母的所在。師父命小侄先來照料,相信師父和平之師弟不久便可到來。」林夫人聽得即可和兒子相見,口中不斷唸佛。林震南道:「但願——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

  令狐沖見他說話之時出氣多而入氣少,顯是命在頃刻,本來可用真氣相助,讓他支撐至師父到來,但自己也是受傷極重,無法運氣,只得說道:「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賬後,便會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你日後多——多加指點照料。」令狐沖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受伯父重託,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沖道:「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

  林震南呼吸急促,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是我林家祖傳之物,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啟視,否則有無窮禍患,—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沖點頭道:「好,這幾句話我傳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氣絕。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麼一撞,便亦斃命。

  令狐沖嘆了口氣,心想:「余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寧死不說,到後來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託我轉言。但他們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什麼『不得啟視,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你當令狐沖是什麼人了,會來覬覷你林家的劍譜?華山本門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學不周全,焉有餘力再去理會別派的劍法?再說,要是你林家的劍法真有過人之長,你夫婦又怎會落得這等下場?」當下靠在柱上,閉目養神。

  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廟門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沖兒,你在廟裏嗎?」令狐沖道:「是!」睜眼站起身來,只見天已黎明。岳不群緩步走了進來。他一見林氏夫婦的屍身,皺眉道:「死了?」令狐沖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假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岳不群沉吟片刻,道:「嗯,余滄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卻是不小。」令狐沖道:「師父,余矮子向你賠了罪麼?」岳不群道:「余觀主腳程快極,我追了半個時辰,沒能追上,反而越離越遠,便不追了。他青城派的輕功,確是勝我華山一籌。」他是彬彬君子,贏就贏,輸就輸,一派的光明磊落,令狐沖哈哈一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後,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別派為高。」岳不群臉一沉,道:「沖兒,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眾師弟師妹的表率。」令狐沖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

  岳不群道:「你答應便答應,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沖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名是師徒,情若父子,岳不群恂恂儒雅,對眾弟子並不如何嚴厲,令狐沖向來也不如何怕他,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什麼,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吃了大虧啦!嘿嘿!」

  令狐沖笑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岳不群哼了一聲,道:「你已學乖成精,還不夠乖?」從懷中取出一枚火箭炮來,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摺點燃了藥引,向上一擲,那火箭炮衝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上半天,幻成一把白銀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餘丈後,化成滿天流星。原來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煙花中的銀色長劍,便是他外號「君子劍」的表記。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聽得遠處有腳步聲響,向著土地廟奔來。岳不群道:「這是根明,他腳步輕飄有餘,沉著不足,眾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卻是難以及遠。」果然過不多時,高根明滴滴搭搭的搖晃著算盤,奔近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裏麼?」要知從遠處望見火箭信號,只能夠約略得悉方位所在,卻無法確知必是在這土地廟中。岳不群道:「我在廟裏。」高根明進入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沖在旁,大喜道:「大師哥,你身子安好,咱們大夥兒可真登擔心得緊。」令狐沖見他喜悅之情十分真摯,心下不禁感動,微笑道:「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

  說話之間,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卻是二人。岳不群問道:「是誰來了?」令狐沖道:「一個沉穩,一個輕捷,那是二師弟和六師弟。」岳不群點了點頭,道:「沖兒,你真聰明,一點便透,幾時學得一點德諾的沉穩,我可就放心了。」勞德諾和陸大有還沒進廟,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腳步也也已隱隱再來,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白羅,岳不群之女岳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

  林平之一見到父母的屍身。撲上前去,伏在兩具屍身之上,放聲大哭。眾同門聽他哭得哀痛,無不慘然。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無恙,本是驚喜不勝,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沖說什麼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麼?」令狐沖道:「沒事!」

  這幾日來,岳靈珊為這個大師哥擔足了心事,初時聽到他為青城派的羅人傑所害,已然狠狠哭了幾場,只是她知道這位大師哥聰明機警,本領極大,未必就會給青城派的弟子殺死,心中還存著五分指望,果然後來便得父親告知,大師哥其實未死,此番在土地廟中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突然間拉住他的衣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輕拍其肩,低聲道:「小師妹,怎麼啦?有誰欺侮你,我去給你出氣!」岳靈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沖的衣袖來擦了擦眼淚,道:「你沒有死,你沒有死!」令狐沖搖頭道:「我沒有死!」岳靈珊道:「原來是恆山派的小尼姑騙人,嚇得我——嚇得我——」她本想說「嚇得我不想活了」,但這一句話真情流露。又是當著父親和眾同門之前,畢竟說不出口,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熬煎之苦,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下流。

  令狐沖道:「恆山派那位師妹倒也不是故意騙人,她當時只道我是真的死了。」岳靈珊抬起頭來,淚眼模糊的瞧著他,只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是憐惜,道:「大師哥,你這次——這次受傷可真是不輕,須得回山好好靜養才是。」

  岳不群見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屍身之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兒,暫且收起眼淚,料理你父母的喪事要緊。」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父母死屍的臉上滿是慘痛之容,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硬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後一面也見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裏。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一句話,要我向你轉告。」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令狐沖道:「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堅不吐實,以致被震斷了心脈。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這等行為卑污,定為天下英雄恥笑。」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提起一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雖然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震得樑上灰塵簌簌的落將下來。

  岳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實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絕不會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岳不群嘆了口氣,尋思:「我華山派向來抱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宗旨,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後,玉女峰畔只怕更無寧日了。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又想到劉正風一意要退出武林,畢竟難以如願,反而送了一命,心下不勝感慨。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面壁思過

  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既不是起因於大師哥踢倒兩名青城派弟子,也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余滄海的孽子,純係因余滄海覬覷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就種下禍胎了。」岳不群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勝,向來難免,一聽到有什麼武林秘笈,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人人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其實,以余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份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師父,弟子家裏實在沒有什麼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心授,要弟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什麼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絕無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什麼辟邪劍譜,否則的話,余滄海就不是你父親的對手,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沖想起林震南的話來,心想:「林師弟的父親對我顯然也是放心不下,說什麼『若加揭視,禍患無窮』,劍譜是必定有的,哼,他將令狐沖看作什麼人了,豈難道我也是余滄海、木高峰那一類的無恥之徒。就算看到辟邪劍譜真的能從此武功天下第一,令狐沖也是不屑一顧。」便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葵花巷——」岳不群心念一動:「余滄海卻也看中了辟邪劍譜,林震南的遺言,我一個字也不要入耳。」忙左手一擺,道:「這是平兒父親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道:「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

  收殮林震南夫婦的事,直忙到當天晚間才了。勞德諾僱了人伕,將棺木抬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西進發。

  不一日到了華山玉女峰下。高根明和陸大有搶著上峰報訊,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已過四旬,年幼的不過十二、三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岳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向來規矩,以入門先後為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只有岳靈珊是例外,她是岳不群的女兒,無法列入門徒之序,只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他師妹,比她小的叫師姊,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幾歲,但一定爭著要做師姊,岳不群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

  上峰後,但見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一座座粉牆大屋四處散佈,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構築。一個中年美婦人緩步走近,岳靈珊飛奔著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娘岳夫人寧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娘。」岳夫人笑吟吟的道:「不用客氣啦,起來起來。」向岳不群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羅幾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怎麼只收一個?」岳不群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麼樣?」岳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考狀元吧。」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娘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絕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教人家瞧不起。」岳不群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

  岳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道:「又和人嘔氣打架受了傷,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令狐沖一路之上,已將劍傷養好了,只是元氣未復。他自幼由岳夫人撫養長大,岳夫人對他直如親生兒子一般,語氣中雖有斥責之意,心中卻是十分關切。令狐沖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次若不是命大,險些兒見不著師娘。」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氣麼?」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沖兒抵擋不了,正要請師娘指點。」

  萬里獨行田伯光的惡名,久已昭彰於世,人人都知他是個採花賊。岳夫人聽說令狐沖是傷於田伯光之手,臉色登時緩和,點頭道:「和田伯光這種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麼樣?咱們好好的琢磨一下,下次跟他再打過。」岳夫人雖是模樣兒斯文,但一聽到打架,當年的豪情氣概絲毫不改。岳不群微笑不語,一路上來到華山的途中,令狐沖曾數次向他詢問破解田伯光的快刀之法,岳不群故意不說,要留待他回華山後向夫人討教,果然岳夫人一聽之下,登時興高采烈起來。

  一行人走進岳不群所居的「退思軒」中,互道別來的種種遭遇。六個女弟子聽岳靈珊述說福州與衡山所見,大感豔羨。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如何手刃羅人傑,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岳夫人坐在軒角的一張椅中,凝神瞧著令狐沖比劃田伯光的刀法,臉上神色甚是鄭重。

  岳夫人寧中則見令狐沖又比劃了幾招,心下越來越是訝異:「世間竟有如此詭秘的刀法,真是匪夷所思。」令狐沖右手亂砍亂舞,斬了一十三刀,斜身改掌。岳夫人輕輕吁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好厲害!」沉思半晌,問道:「田伯光這好似『亂披麻式』的連環一十三刀,你卻如何拆解?」令狐沖笑道:「他這刀法神妙無方,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撩亂,那裏還說得上拆解?」岳夫人道:「是啊,縱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能在這一十三招亂刀下逃得性命的,只怕也是屈指可數。你這小子未必有抵擋這一路刀法的真功夫,只怕還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了過去。」

  令狐沖自幼由岳夫人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岳夫人豈有不知?令狐沖臉上一紅,微笑道:「弟子一見他使出這亂刀法的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什麼好笑!你擋得了我這十三式刀法麼?』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棄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什麼華山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何關係?』弟子笑道:『你這路刀法,共有十三式,是不是?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又一招「織女飛渡」,還有一招叫作「嫦娥夜思」。』弟子一面說,一面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一招「昭君出塞」,第七招「貂蟬拜月」,第八招「西施浣紗」一式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糾糾的一個大漢,與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東砍一刀,西斬一刀,便似國色無雙的西子,在溪水中浣紗,拿著一片輕紗,漂啊漂的,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岳靈珊和一眾女弟子早已忍耐不住,格格的笑了起來。

  岳不群莞爾而笑,道:「胡鬧,胡鬧!」岳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根,什麼不好說,卻把你師娘給拉拉扯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沖笑道:「師娘有所不知,那田伯光甚是自負,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他非辯個明白不可,絕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娘創的麼?』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對不起,田兄,是小弟說錯了,田兄這套刀法,和我師娘所創的雖然大同,卻有小異,看來倒不是田兄從華山派偷師學得的。』田伯光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巧語,拖延時刻,我豈有不知?令狐沖,你說貴派也有這套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他說這幾句話時,目露兇光,顯得十分著惱。

  「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我師娘這套「飛繡神針劍」只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搖搖擺擺的使出這種「飛繡神針劍」來,豈不教武林中的朋友好笑?』田伯光怒道:『好笑也吧,不好笑也吧,今日定要你親口承認,華山派中,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丈夫,你——你——你——卻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於我。』」

  岳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沖道:「但我瞧他當時情景,若不將這套杜撰的『飛繡神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只得依著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將出來。」岳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使得像不像?」令狐沖笑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焉有不像之理?」岳靈珊不依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

  岳夫人一直在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兒,你將佩劍給大哥。」岳靈珊拔出長劍,倒轉劍把,交給令狐沖,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岳夫人道:「沖兒。別理她胡鬧。當時你是怎生使來?」令狐沖知道師娘是要細看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道:「師父、師娘,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須知這是華山派的規矩,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請示。岳不群點了點頭。令狐沖提劍一立,突然之間,絕無朕兆的接連劈出三劍,真是快似閃電,嗤嗤有聲,眾弟子都吃了一驚,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沖一柄長劍使了開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岳不群與岳夫人眼中,卻看得清清楚楚,每一劈剌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準。倏忽之間,令狐沖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娘躬身行禮。

  岳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岳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才好。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使了四十餘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狐沖道:「田伯光那斯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上數倍。」岳夫人和岳不群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有驚嘆之意。岳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沖笑道:「這些日來,我時時想著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酒樓上向田伯光試演,卻無這般敏捷,為了取笑他,再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岳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

  岳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使快刀!」令狐沖道:「是!」嗤的一聲,以劍作刀,向岳夫人劈了過去,這一劍所劈方位奇特無比,乃是繞過岳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的後腰勾了轉來,岳靈珊驚呼:「媽,小心!」岳夫人身子縱出,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後剌來的一劍,手中長劍逕取令狐沖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岳靈珊又是一聲驚呼:「大師哥,小心!」令狐沖也不擋架,反劈一刀,說道:「師娘,他還要快得多。」岳夫人刷刷刷連剌三劍,令狐沖也還了三劍。兩個人都是以快打快,盡是進手招數,並無一招擋架防身。

  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哥行為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才不致給人小看了。」便在此時,岳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的咽喉。令抓沖無法閃避,道:「他擋得住。」岳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後,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令狐沖仍道:「他擋得住。」意思是說,我雖然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術快得多,這兩招都能擋住。

  但見二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到得後來,已無暇再說「他能擋住」,每逢給岳夫人一劍制住,只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是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岳夫人一柄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著令狐沖身圍疾剌,銀光下舞,眾人看得眼也花了。猛地裏見她一劍挺出,直剌令狐沖的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師娘!」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的衣衫。只見岳夫人右手向前一送,長劍的護手碰到令狐沖的胸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

  岳靈珊驚呼:「娘!」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的腳邊。岳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只見她手中的長劍只剩下一個劍柄。岳不群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原來他夫婦是同門結褵,年青時叫慣了口,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岳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雕蟲小技,何足道哉!」令狐沖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用足了全力,否則內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直勁化為橫勁,一震之下,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臻於化境,嘆服之餘,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岳夫人長劍剌破了的,心想:「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只須學得幾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若和師娘的劍法相此,相去當真是不可以道里計了。」

  岳夫人甚是得意,道:「沖兒,你既說這一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將這一劍傳了給你。」令狐沖道:「多謝師娘。」岳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岳夫人搖了搖頭,道:「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成的。」岳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願意,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麼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岳夫人微笑不語,岳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後儘來欺侮我。」岳不群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作『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天下無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岳夫人笑道:「你胡謅甚麼,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要知岳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確是厲害無比,但並無甚麼名目。岳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無敵岳夫人劍」,然知道這位夫人心高氣傲,即是成婚之後,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寧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寧女俠」三字是恭維她本身的本領作為,「岳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裏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八個字,卻著實喜歡,暗讚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一個好聽的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岳靈珊道:「爹,你幾時也來創幾招『無比無敵岳家十劍』,傳給女兒,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什麼新招!」

  岳靈珊將小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扭,道:「胡說八道。」岳夫人道,「珊兒,別儘纏住爹胡鬧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

  片刻安排已畢,岳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進的「祖先堂」上,林平之見堂上佈置肅穆,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縷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先跪下來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佑,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潔身自愛,格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忙恭恭敬敬跟著跪下。岳不群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格守門規,若有違反,以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本派在武林中立足百年,武功上雖然也和別派爭一日之短長,但一時的強弱勝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令譽,這一節你須得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岳不群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

  令狐沖道:「是,林師弟,你聽好了。本派一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侍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奸淫好色,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別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得仁義為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娘就喜歡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娘叩頭,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

  岳不群道:「平兒,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盡了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師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那一個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關,此後不須多禮。」

  他轉過頭來,向令狐沖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才道:「沖兒,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沖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那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娘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在醉仙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岳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岳靈珊道:「爹,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身受重傷,羅人傑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待斃?」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還是由當日沖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傑好端端地怎會來乘沖兒之危?」岳靈珊忍不住又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屁股,責罰過了,前賬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向女兒瞪了一眼,厲聲道:「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之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岳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岳不群縱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岳不群是以掌門人身份,主持究理門戶戒律,當下並不理睬,向令狐沖道:「羅人傑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寧死不屈,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恆山派無禮,說什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岳靈珊噗嗤一聲,破涕為笑,道:「爹!」岳不群向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令狐沖道:「弟子當時是想要恆山派的那位師妹及早離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對手,無法相救恆山派的那位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番,這種言語聽在恆山派的師伯、師叔耳中,確是極為無禮。」岳不群道:「你要儀琳師侄離去,用意雖是不錯,但什麼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這一件事,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暗中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知罪。」

  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養傷,還可能迫於無奈,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裏,對青城派余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子,此事冒著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恆山派數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咱們怎麼對得住人家?」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件事弟子事後想起,也是捏著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將你送至群玉院養傷,我是事後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外。」令狐沖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沖道:「是!」

  岳不群臉色愈來愈是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了?雖說她祖父於你有救命之恩,可是這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裏伏有一極大陰謀。劉正風是何等精明能幹之人,卻也不免著了人家的道兒,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種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聽到你說過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沖兒,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於正邪忠奸之分、之別這一點上,已然十分胡塗了。此事關涉到你今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

  令狐沖回想那日荒山之夜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那是萬萬不像。岳不群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又問:「沖兒,此事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只問你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令狐沖一時難以回答,怔怔的瞧著師父,不由得呆住了。

  令狐沖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岳不群注視他良久良久,見他始終不答,忍不住長嘆一聲,道:「這時勉強要你答話,也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華山名譽,罰你面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深思熟慮一番。」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岳靈珊道:「面壁一年?那麼這一年之中,每日面壁幾個時辰?」岳不群道:「什麼幾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面壁思過。」岳靈珊急道:「那怎麼成?豈不是將人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岳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半點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什麼希罕?當年你祖師犯過,便在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個月,寸步不曾下峰。」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麼面壁一年,還算是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只是出於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岳不群道:「正因為出於好心,這才罰他面壁一年,若是出於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牙齒,割了他的舌頭才怪。」岳夫人道:「珊兒不要囉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過,你可不要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全教你給毀了。」

  岳靈珊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麼大師哥寂寞心煩之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岳夫人道:「你陪他聊天說話,他還面什麼壁,思什麼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妹,隨便那一個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岳靈珊側頭想了一會,又問:「那麼大師哥吃什麼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擔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

  當日傍晚,令狐沖拜別了師父、師娘,攜了一柄長劍自行到玉女峰絕頂的一個危崖之上。這危崖之上有一個山洞,原是華山派歷代弟子,犯規後被送去囚禁受罰之所。崖上光禿禿地寸草不生,更無一株樹木,除了一個山洞外,一無所有,華山本來草木清華,景色極幽,但這危崖卻是華山的一個特殊例外,當年華山派的祖師以此危崖為懲罰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處無草無木,無蟲無鳥,受罰的弟子除面壁思過之外,心無旁騖。令狐沖進得山洞,只見地下一塊大石,已被坐得光溜溜地,心想:「數百年來,我華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輩高人曾在此處坐過,以致一塊粗糙的大石被坐得這等滑溜。令狐沖是今日華山派第一搗蛋鬼,這塊大石我不來坐,由誰來坐?」伸手拍了拍大石,說道:「石頭啊石頭,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沖又來和你相伴了。」原來岳不群為人隨和,極少重責弟子,門人犯過通常只是訓斥,再重些的,或打手心,或罰杖責,如今令狐沖這般被罰面壁一年,那是從所未有之事。

  令狐沖一坐到大石之上,雙眼離開石壁不過尺許,一睜開眼,便覺整座大山壁似乎都在向自己壓將過來,當下閉住了眼,尋思:「我日後見到魔數中人,是否不問是非,拔劍便將他們殺了?難道魔教之中,當真便無一個好人?但若他是好人,為什麼又加入魔教?就算一時誤入歧途,他也應當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為伍,禍害世人了。」

  霎時之間,他腦海中湧現了許多情景,都是平時聽師父、師娘以及江湖上前輩述說魔教中人如何行兇害人的惡事:江西于老拳師一家二十三口,如何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釘在大樹之上,連三歲孩兒也是不免,于老拳師的兩個兒子一直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濟南府龍鳳刀掌門人趙登魁娶兒媳婦,賓客滿堂之際,魔教中人闖將進來,將新婚夫婦的首級雙雙割了下來,放在前筵,說是賀禮;漢陽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壽,各路好漢齊來祝壽,不料壽堂之下,被魔教埋了大量炸藥,點燃藥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漢炸死炸傷不計其數,本門紀師叔便在這一役中斷送了一條膀子,這是紀師叔親口所言,自然絕無虛假,想到這裏,他又記起兩年前在鄭州大路上所遇到嵩山派的一位孫師叔,他雙手雙足齊被截斷,兩眼也給挖出,口中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魔教害我,定要報仇!」那時嵩山派已有人到來接應,但孫師叔傷得這麼重,如何又能再活?令狐沖一想到他臉上那兩個滿是鮮血的眼孔,兩個小酒杯大的窟窿中不住淌出鮮血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想:「魔教中人如此作惡多端,曲洋祖孫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師父問我,日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格殺不論,那還有什麼猶豫的,當然是拔劍便殺。」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

  他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口中一聲長嘯,倒縱出去,在半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以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若是適才縱起時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之中,化為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定了的,要知他童心甚盛,極好嬉玩,既是打定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下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踏前一尺半,那才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岳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只見岳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藍,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之上,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一試。」令狐沖心想玩這種遊戲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備賠上一條性命,岳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梢一拿捏不準,立時便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待要阻止,但見她興緻甚高,便不說了,當即站在峰邊,岳靈珊極是好勝,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中這麼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跟著向前竄出。她只盼比令狐沖站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一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了起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的左臂,岳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狐沖趨前,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

  令狐沖見她駭得臉上血色全無,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娘知道了,非大罵不可,要是又罰我面壁一年,那可糟了。」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可以比賽誰跳得遠了。」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

  令狐沖說了這句話時,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危崖之上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神仙不若?唉,那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退思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岳靈珊道:「那不公平,為什麼你可以在這裏玩,卻將我關在退思軒中?」但想父親和母親絕不會容許自己日夜在這思過崖上陪伴大師哥,也就轉過了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是很辛苦,不如我來代勞,可是你用什麼謝我?』六猴兒道:『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什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

  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岳靈珊又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沖笑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岳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沖瞧著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心下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是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是甘願。」

  岳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餚,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岳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什麼?」從飯籃之底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岳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葫蘆給你,再多只怕給娘發覺了。」

  令狐沖慢慢將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派的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茹素戒葷,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只是一碗青菜,一碗豆腐。岳靈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兩人吃過飯後,岳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岳靈珊便送飯上崖。令狐沖雖在這個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他便打坐練功,複習師授的武功劍法之外,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劍」雖然只是一劍,卻是蘊蓄了華山派內功和劍法的絕詣。令狐沖自知內功和劍術的修為未到這個境界,勉強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裏加緊用功,進修本門的功夫。這麼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是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黃昏時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如此過了二月有餘,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這天一早起來,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

  令狐沖見天上積雪如鉛,這一場雪勢將下得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自己處身在思過崖上,無法向下邊傳訊,心下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娘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娘豈有不知,只是故意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憑她的輕身功夫,若是一個不慎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岳靈珊果然是不來了。令狐沖呼了口氣,心道:「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給我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石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岳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的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令狐沖抓住她一提,將她身子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之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將你的飯藍掉到山谷裏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挨餓了。」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你實在不該上來。」岳靈珊道:「我掛念你沒吃飯,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娘?」岳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樣子!我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藍和酒葫蘆都摔掉了。」令狐沖道:「只求你平安,我便是十天不吃飯也沒要緊。」岳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蹤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樹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摔到了谷中。」

  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應我,以後你千萬不叫為我冒險,倘若你掉了下去,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岳靈珊雙目之中,突然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用不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那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沖緩緩搖頭,道:「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他仍是援援搖頭,說道:「盡力奉養他的父母,照料他的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岳靈珊低聲道:「但若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替我送飯,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飯,遇到凶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接,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崖去。師父、師娘知道你上來麼?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岳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來信,說有要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

  令狐沖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岳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有人知道我會上崖來會你。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警告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道:「哎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岳靈珊笑道:「這個自然,難得有人叫我師姊,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人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平麼希罕。」兩個人笑了一陣,令狐沖道:「那麼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裏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

  當下攜了她的手,走入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合眼睡去。令狐沖深怕她著涼,解下自己外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念:「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自今而後,我便是為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他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仗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弟子,不但入門最早,而且武功之高,同輩師兄弟皆是望塵莫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的厚恩,實是難報,只是自己天性佻脫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飄動的秀髮,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來著,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記罵人。」

  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岳靈珊前一晚勞累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什睡夢?林師弟挨了你打麼?」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強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岳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沖笑道:「哎喲,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岳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什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姓林的小子麼?」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裏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岳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著想麼?提起劍來,一下子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姿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岳靈珊格格嬌笑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

  令狐沖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岳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道:「你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沖笑道:「你若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岳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只是你殺我不殺?」岳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

  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其餘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這個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摧她下崖。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道:「我要在這裏多玩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沖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床,卻記掛著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一驚,極是耽心,知她昨晚摔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飛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勢。他雖已餓了一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是喉嚨硬住了,難以下咽。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以至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什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風除寒,這才漸漸痊癒,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岳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岳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全好啦。」令狐沖握著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就只盼這一刻的時光,謝天地謝,你終於來了。」岳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沖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岳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一合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儘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沖臉上一紅,心下有些驚惶,道:「師娘有沒有生氣?」岳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裏,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岳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急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初癒,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你漸漸痊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之時,每日都說給我聽的。」岳靈珊道:「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岳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只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為什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裏,眼眶兒又紅了。

  令狐沖道:「胡說,你莫只聽他,什麼事六猴兒都愛張大其辭,我那裏只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裏一陣寒風吹來,岳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時正當嚴冬,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顛本已十分寒冷,這危崖上更是冷得厲害,令狐沖忙道:「小師妹,你身子尚未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快快下崖去吧,等那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壯健了,再來瞧我。」岳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刮風,便是下雪,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沖甚是焦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只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才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過不了三天,馬上便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岳靈珊含情脈脈的瞧著他,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什麼?」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可別見怪。」岳靈珊道:「我為什麼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沖心口一熱,只覺有一股強烈的衝動,要張臂將她摟在懷裏,但隨即心想:「小師妹是天神般的高貴姑娘,我豈可冒瀆於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之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岳靈珊道:「是!」慢慢轉過了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突然回過頭來,見岳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他。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了良久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卻該去了。」岳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

  這一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喜歡,我好喜歡!」

  第二日天又下雪,岳靈珊果然沒有再來,令狐沖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一天壯健似一日,心下不勝之喜。過了二十餘日,岳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得崖來,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是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全然康復啦,小師妹,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岳靈珊道:「我這久沒來瞧你,大師哥,你怪我不怪?」令狐沖笑著搖頭。岳靈珊道:「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濕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讚你呢,你高興不高與?」令狐沖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娘,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岳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心裏想,我能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那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卻說:『這籃粽子,你拿去給沖兒吃。』當真是意想不到。」

  令狐沖喉頭一酸,心想:「師娘待我真好。」岳靈珊道:「粽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著粽子走進石洞,解開粽繩,剝開了粽殼。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粽子笑吟吟的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粽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極是鮮美。岳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岳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向陽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採了半天,卻只採了小半藍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了。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岳靈珊道:「為什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

  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岳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劍法。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岳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按步就班,可不能躁進。」岳靈珊道:「你別擔心,我才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年的劍法,他半年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粽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著半截粽子,感到一片茫然。

  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沖一怔,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粽子,粘在嘴裏,竟然無法下咽。岳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上現出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拉林師弟作伴,事屬尋常,我竟如此小氣,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隻粽子定是你裹的,特別裏得粘些,將我的牙齒和舌頭粘在一起。」

  岳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石崖之上,饞成這副樣子。」

  岳靈珊下崖之後,過了十餘日又上崖來,這次卻是提了一小藍松子乾果。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仔細盤問,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到岳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他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當真是師父、師娘不許?」

  岳靈珊見到令狐沖後,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然是師父、師娘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爹逼著我練一套新的劍法,說這劍法變化繁複,我若是上崖來和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練什麼劍法啊?」岳靈珊道:「你倒猜一猜?」令狐沖道:「是『一字慧劍』?」岳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是『冥冥劍』?」岳靈珊仍是搖頭,笑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去練『淑女劍』。告訴你,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驚,道:「你開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要知道『玉女劍十九式』雖然只是一十九式,但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難以使全,以岳靈珊此時的功力而論,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幾位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娘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娘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和十餘種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為驚歎,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岳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夫未臻,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者,這劍法專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剋制華山劍法了。沖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有空暇,再跟你拆招習練吧。」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其間一直沒提起,不料岳靈珊居然開始修習了。

  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股好興緻,每日跟你拆招。」原來華山派中,只有岳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別家的劍法,岳靈珊既要練「玉女劍十九式」,那就非由岳不群親自出馬,每天跟她餵招不可。岳靈珊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爹爹才沒功夫呢,是小林子在每天和我餵招練劍。」令狐沖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岳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種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鏡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開始。」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岳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岳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

  岳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道:「是了。大師哥,本來師娘答應叫你幫我餵招,現在要小林子餵,所以你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著想早些練劍,所以不能等你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餵招都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餵招,不願要我陪你。」岳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要他餵招有什麼好?」

  令狐沖一笑,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能有多大氣候?」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岳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出手吧!」岳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上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壓了。」令狐沖道:「我幾時欺壓過你了?當真冤枉了好人。」岳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岳靈珊肩頭剌了過去。

  岳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岳靈珊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沖笑道:「現下你還未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岳靈珊向來極是要強好勝,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不料大師哥對己居然十分輕視,以一雙肉掌來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扳,道:「我劍下若是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你儘力施展,劍底若是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岳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你左手也是劍?」令狐沖剛才這一掌若是劈得實了,岳靈珊已然受傷,他迴力不發,笑道:「松風劍法中有一招「換手劍」,長劍或交左手,或交右手,教敵人防不勝防。」岳靈珊心頭一驚,道:「這麼古怪!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沖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岳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割下你的膀子。」令狐沖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的左臂,岳靈珊心下著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的使出來。她於這一十九式劍法,記到的還只有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還不過六式,但單只這六式劍法,已是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沖不能過份逼近。令狐狆繞著她身子遊鬥,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岳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

  令狐沖笑道:「再等一會兒。」引著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了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劈出一劍,喝道:「松風劍的第三煞手,小心了。」劍勢甚是沉重。岳靈珊見他一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噹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岳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那劍脫手飛出,向上一躍,跟著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岳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著令狐沖,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了下唇。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情海生波

  令狐中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和小師妹比劍過招,已逾十年,可是從無一次如今日的下手不留情。我做事卻是越來越荒唐了。」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所用的長劍乃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作「碧火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萬丈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岳靈珊見他神不守舍的站著,左足在地下蹬了幾下,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師妹。」岳靈珊更不理睬,直下崖去。令狐沖追回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諸多容讓,為何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難道因為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心懷嫉忌麼?不,不,絕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陪不是。」

  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是沒有上來。令狐沖接連三晚沒有合眼,心中翻來覆去的想了許多說辭,見到小師妹時如何道歉,但岳靈珊始終沒上崖來,卻也枉然,直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來。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心中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沖的心意,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裏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岳靈珊笑道:「六猴兄,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便也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笑道:「好吧,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火劍』——」岳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之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那口劍掉入了山谷之中,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有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它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岳靈珊笑道:「自己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什麼?何況那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只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個幾寧施,個必踢米』吧了!」說著格格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各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學著取笑他,哈哈,『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沖心中又是一陣苦澀,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什麼要用青城派松風劍和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剌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

  令狐沖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的仗義執言,說將起來,他實於我有救命之恩。我以青城派松風劍法對付小師妹的『玉女劍十九式』,內心深處,不免有忌恨林師弟之意,有心顯示他林家的辟邪劍法不足一擊。」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氣,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異常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常讚他為人很有俠氣,由此而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呼呼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說到這裏,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殺了青城派掌門人的親生愛子,單是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的稀鬆平常。」

  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還有一樣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甚麼還有一種氣?脾氣麼?」岳靈珊笑道:「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什麼東西,憑他也配上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他語氣之中,竟是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不禁一愕,道:「六猴兒,林師弟什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瞧不慣這副德性。」岳靈珊道:「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不得他。」岳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什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的。」陸大有道:「但願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和令狐沖說了些閒話。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這歌聲輕鬆活潑,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她唱歌,但這一首曲子卻是從未聽過,岳靈珊過去所唱,皆是陝西小曲,尾音吐得長長的,在山谷間悠然拖曳,這一首曲子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用心聽她歌詞,依稀只聽到:「姊妹,上山採茶去」幾個字,但覺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他心想:「小師妹幾時學了那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突然之間,他胸口忽如受了鐵鎚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言難辨的山歌之聲。他幾番自怨自責:「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往日何等潚灑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儘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歌聲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令狐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揮劍向前一迸,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的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只聽得擦的一聲響,那劍竟爾直插入石壁之中。

  令狐沖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自己功力再進步得快,也絕無可能一劍剌入石壁,直沒至柄,那是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剌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覺到,那石壁其實只是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原來石壁的彼端乃是空洞。令狐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剌,拍的一聲,一口長劍竟爾折斷,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抬起一塊斗大的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砸得幾砸,石屑紛紛落下,聽那石頭相擊之聲,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一聲響,那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的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那石頭一路向下滾落,原來石壁之後是個斜坡。
  令狐沖正自心緒不寧,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腦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來再砸,再砸不到幾下,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個火把,鑽將進去,只見裏面是個窄窄的孔道,他低頭向下一看,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

  他可萬萬想不到,這石壁的彼端居然會有這樣一具骷髏,定了定神,尋思:「莫非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好好的躺著,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他身上衣著也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之下,兀自燦然生光。他將一柄斧頭提將起來,入手甚是沉重,無虞四十來斤,將斧頭往身旁石壁上砍將下去,擦的一聲響,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來。令狐沖心中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再看石壁上斧頭斧過之處,但見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又見旁邊也都是一片片利斧砍過的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一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將出來的。是了,他不知如何,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好一陣,這條孔道仍是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沖尋思:「原來被囚禁在山腹中,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麼?」

  令狐沖又向前走了十餘丈,突然間見左側有光芒透射過來,順著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石洞右上角有個丈許方圖的大孔,天光便從這大孔中照進來。其時已是黎明,陽光雖未甚強,但石洞中種種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五具骸骨旁放有長劍,其餘兩種兵刃形式即甚奇特,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令狐沖尋思:「使這兩件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絕不是本門弟子。只有那五位使長劍的,才是本門前輩。」俯身拾起一柄劍來,卻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人手也極沉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原來這是一位泰山派的前輩。」

  再看其餘四柄長劍,一柄輕而柔軟,那是恆山派的兵刃;另一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又一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是尖利,知道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第四柄劍的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心下越來越是奇怪:「這五位前輩分屬五嶽劍派,怎地都死在此處?難道是與另外五個敵人爭鬥,因而同歸於盡麼?」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左壁山石上寫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三寸。十六個字寫得稜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咀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沖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種行徑才是卑鄙無賴。」又想:「卻不知這些是什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什麼好人了,只是為何各有一位五嶽劍派的前輩陪著他們同死?」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六七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

  令狐沖心中怦然而動:「卻不知是否有破解我華山劍法的圖形?」果然便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他一見之下,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抵擋得住的已是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便往這行字上砍去,只聽得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壁的石質堅硬異常,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在手,卻也是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是草草數筆,線條甚是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是代表棍棒或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卻十分笨拙。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三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人手中所持的一條直線,恰是對準「有鳳來儀」這一招劍尖的去勢,而瞧那人的身形,雖似笨拙,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這一招儘管有三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棍棒上隱隱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後著。令狐沖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心下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極簡單,但後著的威力無窮,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一棍,簡直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立的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把火燃到盡頭,燒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甩手將火把拋開,其時石洞中已甚為明亮,他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這使棍的若是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破了,不管用了!」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一招乃是本門的一招「蒼松迎客」。他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與人交手時只用過三次,每一次均是使出這一招時便即取勝,奠定戰局,他興奮之中不免有些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一共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令狐沖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了?」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是他快我快,他未必能有餘暇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間一呆,想到了一個道理:「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我卻如何躲避?」

  他執起那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像對方一棍擊來,若是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一劍已然剌在外門,勢在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方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令狐沖回想到過去三次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刀使劍,使棍使槍,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予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令他全身都如麻痺了,竟是寸步難移。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的劍招,盡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沖越看越是心驚,待看到一招「驚濤拍岸」時,見對方棒棍的還招軟弱無力,純係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眼見大雪飛舞,興緻甚高,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到最後施展了這一招「驚濤拍岸」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采,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華山派確是由你做掌門人。」當時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了。」師娘刮臉羞他,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素不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驚濤拍岸」的厲害處,可想而知。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笑容轉成了恐怖,若是此刻有人在旁,見到他這副神態,定是大感驚懼。令狐沖目不轉瞬的凝視著那人手中所持的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驚濤拍岸」這一招中剌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剌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若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達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極詣。

  令狐沖瞧那條棍棒的招數,霎時之間,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防禦的餘地,如此說來,這種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是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是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真是紙上談兵,卻又不然,他嫻熟華山劍法,深知若是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種高明之極的招數,那是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一個泥塑木雕的偶像傀儡一般,呆呆的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是層出不窮的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那裏?」令狐沖一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鑽過洞口到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向著崖外正在大叫。令狐沖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說道,「我在這裏打坐。六師弟,有甚麼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裏啊!我給你送飯來,沒見到你,心裏很是著急。」原來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傍晚。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沖在內,便到崖前崖後尋找,並未發見石壁上通向後洞的孔道。

  令狐沖道:「我自在崖上,卻會到那裏去了?咦,你臉上怎麼了!」只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迴劍時自己劃了一下,當真慚愧。」令狐沖見他神色之中,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所以不說。」令狐沖道:「你臉頰是給誰剌傷的?」他心下暗自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鬥之事,若說山上來了外敵,卻又絕少可能。陸大有道:「今日早晨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成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頰。」令狐沖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事屬尋常,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你該當小心應付才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

  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度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則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的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只聽陸大有又道:「當時我吃了一驚,出劍不夠鎮定,便給他一劍傷了。那知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觔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來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姓林的那小子的。」

  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他知道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中間變化繁複,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他素知岳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各種細磨功夫,為了要強好勝,她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是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位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練劍,我毫無戒心,練劍便練劍,那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的暗算。」令狐沖越聽越是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這種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見到我,轉頭便去,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是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若不是小師妹背後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

  令狐沖心中氣得到了極處,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來,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技隨手擺了個姿式,便想將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腦恨已極,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此乃萬萬不可。」便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怎可放在心上。」

  陸大有睜大了眼睛,向令狐沖瞪視,大聲道:「大師哥,我可以不在乎,你能不在乎麼?」令狐沖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言既出,即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的手,緩緩的道:「你沒有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有鳳來儀』,你曾經教過我的。我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的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令狐沖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什麼。」陸大有見他神情落漠,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什麼。

  令狐沖待陸大有去後,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什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壁上寥寥可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神態極是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嘆了口長氣,心想:「林師弟相貌比我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一劍刺出,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沖大吃了一驚,心道:「師娘那一劍明明是她自創,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的岐異之處,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是出於男子的手筆,一劍既出,真正便只是一劍,不如岳夫人那一劍般暗藏無數後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要旨中衍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又想:「如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竟是沒有學全麼?」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挾勢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叫道:「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在地下,山洞中登時黑漆一團。他心中又是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是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是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是全力點出,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那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的後勁會反擊過去,直是無法可解。

  便在此時,他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將棍上之勢消去。可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份的劍術名家,能使出這種姿式來麼?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一敗塗地!」

  他悄立良久,點起火把,在石壁上再看下去,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這百餘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剋制之法。那華山派劍法的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俯首屈膝,跪在那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的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是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棍者刻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無可置疑。

  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確是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是想:「咱們自以為華山派武功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派,其實本身武功,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千數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的,但即是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望塵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那只有出之於自殺之一途了。」

  徘徊來去,焦慮苦腦,竟不知東方之既白。天明之後,看看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氣腦,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麼話可說?」拋下長劍,長嘆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恆山四派的劍招,也被對手破得一敗塗地,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是跪地投降。令狐沖資質十分聰明,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山各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各派劍招,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淩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驚駭之餘,心中充滿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甚麼來頭?怎地化下如許心思,在石壁上刻下被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自己在武林中卻是沒沒無聞?而我五嶽劍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他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自以為不可一世,實不免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倖之極。五家劍派中上上下下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能夠立足,全仗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洩漏於外,他心中忽然又生了一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全部砍得乾乾淨淨,不會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這個後洞,那便是了。」他拾起大斧,看到石壁上種種奇妙的招數,這一斧終是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然大聲說道:「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豈是令狐沖所為。」

  他走到洞前,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岳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麼了?」岳靈珊哼的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沖一再叫喚:「小師妹,小師妹!」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沖心情激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一如往昔。他痴痴的瞧著,竟是不由得呆了。

  這一晚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咽,終於停著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他送飯來?可是六師弟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也都能送飯,為什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他思潮起伏,推測岳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怪招奪劍

  次日傍晚,岳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

  第三日傍晚,岳靈珊又是這般將飯籃在石桌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靈珊道:「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潚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只因心中對岳靈珊愛之彌切,竟然說不出話來。岳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心想,這一去,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種情形,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也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的衣袖。岳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半條手膀。

  岳靈珊又羞又急,一條裸的手膀竟是無處安放,要知古時女子,除了頭臉雙手之外,絕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份,否則便是奇恥大辱。岳靈珊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是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罩在有膀之上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什麼?」令狐沖道:「我便是心中不明白,為什麼你對我如此?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便是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岳靈珊笑道:「你是大師兄,咱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什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你不拔劍刺人家十七八個窟窿,已經謝天謝地了。」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不明白,不知那地方得罪了師妹。」岳靈珊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告什麼狀了?告——告你麼?」岳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麼鬼聰明,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沖心念一動,登時雪亮,卻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

  岳靈珊道:「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種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勝利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

  這「永遠永遠不睬你」七個字,原是平時岳靈珊和令狐沖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可是平日說這七個字時,她眼波流轉,口角含笑,那裏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是神色嚴峻,語氣之中,也是充滿了割絕的決心。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道:「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岳靈珊道:「你怎樣?」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麼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便惱你。你心中儘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每天便能陪你了。哼,我永遠永遠不睬你。」說著右足重重在地下一蹬,下崖去了。

  這一次令狐沖卻不敢伸手去拉扯,滿腹氣苦,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他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拗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起心來:「我扯破她的衣袖,她若將此事告知師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但生性豁達,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大丈夫我行我素,人家愛怎麼想,我管得著麼?」

  雖然他對扯破岳靈珊衣袖之事不再擔心,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又想:「我和他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是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

  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桌之上,將飯盛好,說道:「這——這冬菇是我昨天去給你採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道:「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口中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這到這裏,立時住口。令狐沖其實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母告狀,實則雖是為了自己。令狐沖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碗碗的都投入了深谷中之中,叫道:「誰要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大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十分敬重佩服,不料竟是激得他如此惱怒,心中十分慌亂,不住倒退,道:「大——師哥。」令狐沖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餘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你有什麼不好?」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一聲長嘆,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可不跟你相干。」

  陸大有鬆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道:「不,不用了。這幾日我胃口不好。」陸大有見到石桌之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臉有憂色,道:「大師哥,你昨天也沒有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申牌時分,便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道:「大師哥,你瞧這是什麼?」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愛酒如命,當即接過,骨嘟嘟的喝了半壺,讚道:「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喜歡,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搖手道:「不,這幾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吧。」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是滿滿的放在石桌之上,令狐沖卻是迷迷糊糊的睡著。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火燙,竟是在發燒。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麼?」令狐沖道:「酒、酒,要喝酒。」陸大有雖是帶了酒來,卻不敢取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的口邊。令狐沖將大碗水都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砰的一聲,重重倒在大石之上,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心下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身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弟。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去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次日再由施戴子和高根明上去。陸大有當日便告知岳靈珊,說道大師哥有病,眾同門要分批上崖探望。岳靈珊其時餘憤未息,道:「大師哥內功甚精,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可是令狐沖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狠,接連四日晚皆睡不醒。陸大有向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的面前。岳靈珊心中也急了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岳靈珊心下歉疚,走到他的身邊,柔聲叫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以乎對她並不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麼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

  他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復,見到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上崖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但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位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總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這日傍晚,令狐沖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仔細一看,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歷來相傳的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弟人得上崖與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那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沖自是不勝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感情豐富,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功夫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已向眾弟子問過令狐沖的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兒來細問經過詳情,從她吞吞吐吐、閃閃爍爍之言辭之中,知道得更是清楚。

  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岳夫人伸手將他伕起,一雙妙目向他臉上凝視半晌,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由得心生憐惜,柔聲道:「沖兒,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好得多了麼?」令狐沖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裏,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

  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於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吧。」令狐沖想起師父、師娘萬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伸手過去,要將湯碗接過來餵他,令狐沖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博,只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大的退步了,更是不愉,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沖兒,你在思過崖上這幾個月,到底在幹什麼?怎地內功非但沒有長進,反而後退了?」令狐沖俯首道:「是,師父師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沖兒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不如前。難道你盼他越是生病,功夫越強麼?」

  岳不群搖了搖頭,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體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與生不生病無關。本門內功與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然是在睡夢之中,也是不斷進步。何況,沖兒修練本門內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應該再生病,總之是七情六慾不善控制之故。」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沖道:「沖兒,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氣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也未必真是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擾,在這一年之內,不論內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

  令狐沖大是愧恐,低頭道:「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娘近年來不斷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於兒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

  令狐沖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於地,道:「弟子——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半月之後,再來考較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師父,有一件事——」待要稟告後洞石壁上圖形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令狐沖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壁劍招之事,岳夫人笑著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了搖手,轉身快步追上了丈夫。

  令狐沖自忖:「為什麼師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又為什麼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暗中叮囑於我?莫非——莫非——」他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不敢將這件事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希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然要將小師妹許配於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內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於我,否則的話,還有甚麼事能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幾套練了一遍,可是後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他腦海之中,不論他使到那一招,腦子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種種破解之法,他使到中途,停劍不發,尋思:「後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半月後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後,必能解破我的種種疑竇。」岳夫人那一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日之中,他修習內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習內功時心猿意馬,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於我,不知她自己是否願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結為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只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餘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日後自當善待於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捨卻自己性命,也當挺身相救。」

  半個月晃眼即過,這日傍晚時分,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來到思過崖上,同來的還有勞德諾、陸大有與岳靈珊三人。令狐沖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岳夫人見他神采飛揚,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兒,你替大哥裝飯,讓他吃得飽飽地練劍。」岳靈珊應道:「是。」打開飯籃,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吧!」

  令狐沖道:「多——多謝。」岳靈珊笑道:「怎麼?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沖笑道:「沒——沒什麼。」心中卻道:「倘若此後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之中,令狐沖更無他求。」這時那裏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了。岳靈珊笑道:「我再給你添飯。」令狐沖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並肩坐在石上,夕陽從他二人身後照射過來,兩個人影拖得長長地,映在石崖之上。令狐沖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什麼,卻覺得什麼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沖心想:「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令狐沖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幹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還用說?長安城霍家千斤莊你是知道的了?」令狐沖道:「是,弟子知道。霍莊主和師父交情很好,『鋼鞭鐵牌千斤重』武林中馳名已久。難道——難道田伯光到千斤莊上去生事了麼?」岳不群抬起頭來,望著天邊悠悠飄過的一團白雲,緩緩的道:「霍莊主的二小姐,大前天上吊死了。」令狐沖一聽田伯光在長安做案,早想到定是姦淫擄掠的勾當,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的膽大妄為,惹到了霍權霍莊主的頭上。

  那霍權今年五十餘歲,左手鐵牌,右手鋼鞭,武功著實了得,武林中稱他「鋼鞭鐵牌千斤重」,並不是說他這兩件兵刃真有千斤之重,而是讚他外家功夫猛悍絕倫,兵刃上的力道重達千斤。岳不群說他二小姐上吊而死,自是為著受了田伯光的淫辱,只是礙著岳夫人和岳靈珊在旁,說得較為含蓄而已。令狐沖「啊」的一聲,怒道:「這廝當真是無惡不作,該殺之至。師父,咱們——」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言了,岳不群道:「怎麼?」令狐沖道:「這廝鬧到長安城來,分明沒將華山派瞧在眼裏。只是師父、師娘身份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實是令人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替霍莊主報得此仇,我自可准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年中,想也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鬥不過那姓田的惡賊。」令狐沖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當然該明白劍招中的要點。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應該學得差不多。」

  令狐沖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的滲出汗珠來,心中大是惶恐。要知他初上崖時,確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巧妙之處,也曾一再的試演,但自從見到後洞石壁的圖形,發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寧氏一劍」更是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去了信心,從此再也不去存想,那普知道師父竟在這時候要自己試演,說要用這劍招去殺了田伯光,他實在想說:「這一招並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著勞德諾、陸大有等人之面,可不便指謫師娘這一招十分自負的劍法,岳不群見他神色有異,問道:「這一招你沒練成麼?那不要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極詣,你內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岳夫人笑道:「沖兒,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應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沖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正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內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後,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於練武功者便有大害,往往便走火入魔。沖兒,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神功的口訣。」

  勞德諾、陸大有、岳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艷羨之色。他三人均知道「紫霞功」威力極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知本門之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沖的項背,日後必是他承受師門的衣缽,接掌華山派,但料不到師父這麼快便會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授給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打坐練氣,便是勤練劍法。」岳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臉,心道:「你這六猴兒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

  岳夫人笑道:「沖兒,出劍吧!咱師徒三人去鬥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銳要好些。」令狐沖道:「師娘,你說我們三人去鬥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份。」岳靈珊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既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兒也敢向他挑戰,殺了他後,說是女兒殺的,豈不是好?」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後相鬥數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那裏能夠?再說,你好好一個女孩兒家,這惡賊之名,連口中也別提,更不必說和他見面動手了。」突然之間,嗤的一聲響,一劍刺到了令狐沖胸口。

  他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長劍,直刺令狐沖的要害。令狐沖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一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令狐沖左足向後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噹噹噹噹噹噹,響了六響,令狐沖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一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山派的劍法。令狐沖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法,誅殺強敵。

  眼見岳夫人的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靈珊向父親道:「爹爹,媽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會這般。」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以他的刀法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倣他的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已。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儀』!」他見令狐沖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

  不料這「儀」字剛出口,令狐沖這一劍卻刺得傾斜無力,並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網而前。岳不群輕輕嘆了口氣,心道:「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沖手忙腳亂。岳不群見他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禦之際,十招中倒有三兩招不是本門劍術,不由得臉色越來越是難看。只是令狐沖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機會,使出一招「蒼松迎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岳夫人噹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幾個厲害後著,令狐沖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沖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是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沖兒,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麼?」呼呼呼連砍了三劍,眼見令狐沖跳躍避開,叫道:「這招『蒼松迎客』成甚麼樣子?一場大病,當真生得像劍法全都還了師父?」令狐沖道:「是。」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勞德諾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見得風聲獵獵,岳夫人滿場遊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燦,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沖腦中卻是混亂一片,種種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那一招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擊,我非身受重傷不可。」他一想到本門的那招劍法,不自禁的便想到石壁上路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總是半途而廢,沒練得到家,便是由於想了這兩種的破法之破,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沖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驚,魂不附體的模樣。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沖道:「是!」提起長劍,一劍直刺出去,運勁之法,出劍招式,突然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凌厲絕倫,不敢正攫其鋒,斜身閃開,迴劍一挑。令狐沖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沒有用,一敗塗地。」突然間手腕一震,長劍脫手飛起,向天空直飛上去。令狐沖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岳夫人以內力震脫令狐沖手中長劍,跟著便是挺劍直出,向他疾刺過去,但見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此招之出,比之當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蓋她創成些招之後,心下甚是得意,每日裏總有一兩個時辰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沖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形貌雖似,實則卻是大異,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是膿包模樣。她一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

  岳夫人此劍之出,雖然並無傷害徒兒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到,劍力已將令狐沖全身籠罩住了,眼見他身前四面八方,俱是岳夫人的劍尖,無法閃避,無可擋架,無法反擊。岳不群暗叫一聲:「不好!」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深恐妻子使得性發,收手不住,竟爾將令狐沖刺得重傷,其時情勢已是危急萬分,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前遞得半尺,岳不群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勝,但岳夫人既佔機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沖所受創傷較輕而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順手取過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拆不可。令狐沖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腦海中來來去去,盡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禦,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餘地,又那有餘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長劍之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將之對準長劍,聯成一線。

  此招一出,手臂上內勁自然形成,卻聽得擦的一聲響,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沖驚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尾部,便和來劍相對,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插入了鞘中。她吃了一驚,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沖用劍鞘奪去,令狐這一招含了好幾個後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咽喉頭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的劍柄。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驚又怒,長劍揮出,拍的一聲,擊在令狐沖的劍鞘之上。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沖只覺全身一熱,騰騰騰連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斷成了七八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時,白光一閃,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插在土中,沒直至柄,當真說時遲,那時快,令狐沖長劍脫手,飛上半空,再回跌下來,只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但岳夫人使「寧氏一劍」,令狐沖用劍鞘奪劍,岳不群震斷劍鞘,盡是在這頃刻之間發生。勞德諾、陸大有、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盡皆呆了。岳不群搶到令狐沖面前,伸出右掌,拍拍拍拍,接連打了四個耳光,怒聲喝道:「小畜生,幹甚麼來著?」

  令狐沖頭暈腦脹,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下,道:「師父、師娘,弟——弟子該死。」岳不群惱怒已極,喝道:「這半年之中,你在思過崖上思什麼過?練什麼功?」令狐沖道:「弟——弟子沒練——沒練什麼功。」岳不群厲聲又問:「適才你對付師娘這一招,是如何,如何胡思亂想而來?」令狐沖囁嚅道:「弟——弟子想也沒想,眼見危急,隨手——隨手便使了出來。」岳不群嘆了口氣,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隨手便使了出來,正因如此,我才——我才這等惱怒。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了邪路,眼見便會難以自拔麼?」令狐沖俯首道:「請師父指點。」

  岳夫人過了良久,這才心神寧定,只見令狐沖給丈夫擊打之後,雙頰高高腫腫起,全成青紫之色,憐惜之情,油然而生,說道:「你起來吧!這中間的關鍵所在,你本來不知。」轉頭向丈夫道:「師哥,沖兒資質太過聰明,這半年之中,不見到咱二人之面,任他自行練功,果然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遠,及時糾正,也尚未晚。」岳不群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你起來。」令狐沖站起身來,瞧著地下斷成了七八截的長劍和劍鞘,心頭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勞德諾等三人招了招手,道:「你們都過來。」勞德諾、陸大有、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是。」走到他的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四十年前,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令狐沖等心下都是大為奇怪,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岳靈珊道:「爹爹,咱們所練的,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這個自然,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卻自認是正宗,指咱們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四十年來,不復存在於這世上了。」岳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爹爹,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那也不用去理會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什麼?所謂旁門左道,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那還是本門功夫,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我傳授你們功夫,最先教什麼?」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令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從練內功開始。」岳不群道:「是啊!華山一派的功夫,要點是在一個『氣』字,內功一成,不論使拳腳也好,動刀劍也好,那是無往而不利,這是本門練功的正宗。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劍術一成,縱然內功平平,也能克敵致勝。正邪之間的分岐,主要便在於此。」岳靈珊道:「爹爹,女兒有一句說話,你可不能著惱。」岳不群道:「什麼話?」岳靈珊道:「我想本門武功,內功固然要緊,劍術可也不能輕視。單是內功厲害,劍術如不到家,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在於主從不同。到底是內功為主。」岳靈珊道:「最好是內功劍術,兩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單是這句話,便已近魔道。兩者都為主,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當年本門正邪之辯,曾鬧得天覆地翻。你這句話如在四十年前說了出來,只怕過不了半天,便已身首異處了。」

  岳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一句錯話,便要叫人家身首異處,那有這麼強兇霸道?」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像你這句話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內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固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份,一般的大逆不道。」岳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什麼好爭,一加比較,豈不是正誤立判!」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四十多年前,咱們氣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佔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見效極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佔了上風,各練二十年,仍各擅勝場,不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後,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激烈可想而知。」

  岳靈珊道:「到得後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了,是不是!」岳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卻個個——個個橫劍自盡。」令狐沖、岳靈珊等都是「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岳靈珊道:「自己師兄弟,比劍勝敗,打什麼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岳不群道:「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這麼簡單。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十幾位前輩高手,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

  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岳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鬨,自相殘殺。大家親如骨肉同門兄弟,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臉上,令狐沖見她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岳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但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至右胸,傷疤雖然癒合已久,仍是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布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有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岳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那裏。」

  岳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許洩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十餘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絕不能將這件門戶之羞,令人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後果,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們,實乃此事關涉太大。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將給你毀了。」

  令狐沖只聽得全身都是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岳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也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誤入岐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種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沖道:「是!」岳夫人道:「沖兒,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是怎生想出來的。」

  令狐沖慚槐無地,道:「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沒想到——沒想到——」岳夫人道:「這就是了。氣宗與劍宗執高執下,此刻你已必明白。你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內功,再巧妙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劍宗的高手劍氣千幻,劍招萬變,但你師祖憑著練成了紫霞神功,以拙勝巧,以靜制動,盡敗劍宗的十餘位高手,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今日師父的教誨,大家須得深思體會?本門功夫以氣為體,以劍為用,氣是主,劍為從,練氣若是不成,劍術再強,總歸無用。」令狐沖、勞德諾等一齊躬身受教。岳不群道:「沖兒,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然後帶你下山,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這兩個月中,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將那些旁門左道、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進益。」說到這裏,突然聲色俱厲的道:「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言之不預!」令狐沖道:「是,弟子決計不敢。」岳不群轉向女兒,道:「珊兒,你和大有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你二人當記住了。」陸大有道:「是。」岳靈珊道:「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卻無大師哥這般聰明,自己創不出劍招,爹爹儘可放心。」岳不群哼了一聲道:「自己創不出劍招?你和沖兒不是曾想到創一套沖靈劍法麼?」

  令狐沖和岳靈珊都是險上一紅。令狐沖道:「弟子胡鬧。」岳靈珊笑道:「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小,甚麼也不懂,和大師哥鬧著玩的。爹爹怎麼也知道了呢?」岳不群道:「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自立門戶,做掌門人的若是矇然不知,豈不胡塗?」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笑道:「爹爹,你還在取笑人家!」令狐沖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凜。

  岳不群站起身來,說道:「本門功夫練到深處,飛花摘葉,俱能傷人。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那未免小覷咱們了。」說著左手衣袖一捲,勁力到處,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掠在劍身之上,喀喇喇幾聲響,那長劍竟爾斷為數截。令狐沖等見了,無不駭然。岳夫人雖與丈夫朝夕相處,卻也不知他內功之深,一至於斯,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盡是傾慕敬佩之意。岳不群道:「走吧!」與夫人首先下崖,勞德諾跟隨其後。令狐沖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心中又驚又喜,尋思:「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

  令狐沖又想:「後洞石壁上繪了種種圖形,註明五嶽劍法的諸絕招盡數為人破去。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於武林,原來諸劍派均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附以渾厚內力,可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此理本來尋帶,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通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由林師弟劍下使出來或是由師父劍下使出來,豈可同日而語?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他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雖然今日師父未以「紫霞功」相授,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令狐沖卻絕無沮喪之意,反而由於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精神為之大振,只是想到這半月來胡思亂想,痴心妄想,以為師父、師娘要將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面紅耳赤,暗自慚愧,心道:「幸好師父及時喝阻,我才不致誤入岐途,成為本門的罪人,當真是危險之極。」但覺師父擊打過的面頰兀自熱辣辣的疼痛,心中卻暗自慶幸,當下管束起意馬心猿,尋坐練功。

  次日傍晚,陸大有送飯上崖,說道:「大師哥,師父、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上陝北?怎地不到長安去?」陸大有道:「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幾件案子,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師娘出馬,田伯光定然伏誅,內心深處,微有惋惜之感,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為禍世間,自是死有餘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與自己在醉仙樓頭交手,也不失為男兒漢的本色,只可惜專做壞事,成為武林中的公敵。

  此後兩日之中,令狐沖勤習內功,將通向後洞的孔穴封了起來,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連心中每一憶及,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避之唯恐不速。這日傍晚,他吃過飯後,打坐了一個更次,正欲就枕,忽聽得有人走上崖來,腳步聲迅捷,來人武功著實不低,他心中一凜:「人不是本門中人,他上崖來幹什麼?」從石桌上取過長劍,懸在腰間。片刻之間,那人已然上崖,大聲說道:「令狐沖,故人來訪。」令狐沖大吃一驚,來人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心想:「師父、師娘正下山追殺於你,你卻如此大膽,上華山來幹什麼?」當即走到洞口,笑道:「田兄遠道過訪,當真是意想不到。」

  只見田伯光肩上挑著一副擔子,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大罈酒來,笑道:「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嘴裏一定淡出鳥來,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一百三十年陳酒,來和令狐兄共謀一醉。」令狐沖走近幾步,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果然貼著「謫仙酒樓」的金字紅紙招牌,那招紙和罈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確非近物。他生性嗜酒,忍不住一喜,笑道:「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酒。」從洞中取出兩隻大碗,田伯光已將罈上的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令狐沖人已有醺醺之意。

  田伯光提起酒罈,先倒了一碗,道:「你嘗嘗,怎麼樣?」令狐沖舉起碗來,喝了一大口,大聲讚道:「真好酒也!」骨嘟骨嘟,登時將一大碗酒喝乾了,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田伯光笑道:「我曾聽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鄉,南為紹興。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又以昔年李太白長日酒醉的『謫仙樓』為第一。當今之世,除了這兩大罈酒之外,更無第三罈了。」令狐沖奇道:「難道『謫仙樓』的地窖之中,只剩下這兩罈了?」田伯光笑道:「我取了這兩罈酒後,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罈,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凡夫俗子,只須腰中有錢,便能上『謫仙樓』去,喝到這樣的美酒,那如何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與眾不同?因此上乒乒乓乓,希里花拉,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令狐沖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田兄竟把二百餘罈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田伯光哈哈大笑,道:「天下僅此兩罈了,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哈哈,哈哈!」

  令狐沖又倒了一碗酒,道:「多謝,多謝!」將一碗酒喝乾了,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大罈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絕頂,這番辛苦,便已貴重之極,別說是天下第一的名釀,縱是兩罈清水,令狐沖也已感激不盡。」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道:「田兄如何稱讚小弟?」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在華山腳邊犯案纍纍,華山派上下無不欲殺之而後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不虞酒中有毒,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

  令狐沖道:「田兄取笑了。昔年陸抗坦然服食敵將羊祜所遺湯藥,說道:『豈有酖人羊叔子哉?』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你我二人,難和昔年賢羊祜,陸抗相比,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田兄武功,比小弟高出甚多,真要取了小弟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得甚是。但你可知道兩大罈酒,卻不是徑行從長安挑上華山?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陝北去做了一些案子,又到陝東去做了一些案子,這才上華山來。」令狐沖一驚,心道:「卻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纍犯大案,故意引開我師父、師娘,以便來見小弟,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令狐沖道:「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說道:「田兄,你來華山是客,荒山無已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田伯光道:「多謝。」將一碗酒喝乾了,令狐沖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沖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罈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

  田伯光驚道:「令狐兄踢去酒罈,卻是為何了?」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罈美酒,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的高招。」

  田伯光卻不拔刀,搖頭微笑,道:「令狐兄,貴派劍術精絕,只是你年紀還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

  令狐沖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以及翌日在醉仙樓頭的兩度交手,自己武功確是和他差得太遠,若不是最後忽使詭計,用言語僵住了他,早已命喪其手。此後一直回思對方的快刀刀法,也曾數次向師父、師娘請教,但顯然田伯光當日和自己相鬥之時,尚未盡展所長。就算經過幾個月的捉摸,對他的快刀刀法已頗有所知,但懂得越多,越是明白自己遠遠不及。他說:「你年紀輕輕,火候未到,此刻要動刀動劍,畢竟不是田某的對手」這句話中,實無半分誇大。令狐沖絕非鹵莽蠻幹的一勇之夫,聽了田伯光這句話後,點了點頭,道:「田兄此言不錯,令狐沖十年之內,無法殺得了田兄。」當下拍的一聲,將長劍還入了劍鞘。

  田伯光哈哈一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令狐沖道:「令狐沖乃江湖上無名小卒,田兄不辭辛勞來到華山,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田伯光笑道:「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便先拒卻了。」令狐沖道:「正是。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我都絕不照辦。可是我又打你不過,在下足底抹油,這可要逃了。」說著身形一晃,便轉到了崖後。

  不料他轉得快,田伯光比他更快,令狐沖只奔出數丈,便見田伯光已攔在他的面前。要知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功之高,武林實所罕有。他刀法尤為了得,他十數年來作惡多端,俠義道幾次糾集人手,大舉圍捕,所以始終沒能傷到他一根毫毛,便是因他輕功絕佳之故。田伯光雙手一攔,令狐沖立即轉身,想要從前崖躍落,只奔了十餘步,田伯光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攔,哈哈大笑。令狐沖退了三步,拔出長劍,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幫手了,田兄莫怪。」

  田伯光笑道:「尊師岳先生若是到來,只好輪到田某足底抹油。可是岳先生與岳夫人此刻尚在陝東五百里外,來不及趕回相救。令狐兄的師弟、師妹人數雖多,叫上崖來,卻仍不是田某敵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這幾下「嘿嘿」之聲,笑的大是不懷好意。令狐沖心中一驚,暗道:「就算思過崖離華山總堂甚遠,我就算縱聲大呼,師弟師妹們也無法聽見。何況這田伯光是出名的採花淫賊,倘若小師妹給他見到了,那裏還有倖理?我便是給他身上斬一千刀一萬刀,也不能出聲呼叫,免得小師妹受他污辱。」又想:「啊喲,好險!剛才我幸虧沒能逃走,否則田伯光必到華山總堂去找我,小師妹定然會給他撞見。小師妹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這萬惡淫賊眼中,我——我可萬死莫贖了。」

  他向來狡譎多智,眼珠一轉,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辰光,既難力敵,便當智取,只須拖到師父、師娘回山,那便平安無事了。」便道:「好吧,令狐沖打不過,又逃不掉,叫不到幫手——」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意思是說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聽天由命了。

  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你千萬別會錯了,只道田某要跟你為難,其實此事於你有大大的好處,將來你定會重重謝我。」令狐沖搖手道:「田兄是聲名狼籍的淫賊,不論這件事對我有多大好處,令狐沖潔身自愛,絕不跟你同流合污。」

  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籍的採花大盜,令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令狐沖道:「什麼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醉仙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令狐沖道:「當年劉備也曾和大奸雄曹操青梅煮酒,共論天下英雄。同桌共飲,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令狐沖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傷,怎說得上一個『嫖』字?」田伯光笑道:「可是便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樂。」

  令狐沖心中一震,大聲道:「田伯光,你口中放乾淨些!令狐沖聲名清白,那兩位姑娘更是冰清玉潔。你這般口出污言穢語,我要不客氣了。」田伯光笑道:「你今日對我不客氣有甚麼用?你要維護華山的清白令名,當時對那兩位姑娘就該客氣尊重些,卻為何當著青城派、衡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位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令狐沖大怒,呼的一聲,便向他拍出一掌,田伯光笑著避過,道:「這件事你要賴也賴不掉啦,當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對這兩個小姑娘大肆輕薄,為什麼她們今日會對你苦害相思?」

  令狐沖心想:「這人是個無恥浪子,什麼話也說得出口,跟他這般莫名其妙的纏下去,不知他將有多少難聽的話說將出來。那日在醉仙樓頭,他中了我的詭計,此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當下不怒反笑,說道:「我道田兄千里迢迢的,到華山幹什麼來著,卻原來是奉了你師父儀琳小尼姑之命,送兩罈酒給我,以報答我代她收了這樣一個乖徒弟,哈哈,哈哈!」田伯光臉上一紅,隨即寧定,正色道:「這兩罈酒,是田某自己的一番心意,只是田某來到華山,確是與儀琳小師父有關。」令狐沖笑道:「師父便是師父,那裏還有什麼大師父,小師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你想不認帳麼?儀琳師妹是恆山派的名門高弟,你拜上了這樣一位師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田伯光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隨即忍住,冷冷的道:「令狐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頭的功夫倒很厲害。」令狐沖笑道:「刀劍拳腳既不是田兄對手,只好在嘴上找些便宜。」田伯光道:「嘴上輕薄,田伯光甘拜下風。令狐兄這便跟我走吧。」令狐沖道:「不去!殺了我也不去!」

  田伯光道:「你可知我要你到那裏去?」令狐沖道:「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好,田伯光到那裏,令狐沖總之是不去。」田伯光緩緩搖頭,道:「我是來請令狐兄去見一見儀琳小師父。」令狐沖吃了一驚,道:「儀琳師妹又落入你這惡賊之手麼?你忤逆犯上,竟敢對自己師父無禮!」田伯光怒道:「田某師尊另有其人,說出來嚇你一跳,此後休得再將儀琳小師父牽扯在一起。」他神色漸和,又道:「儀琳小師父日思夜想,更是牽掛著令狐兄,在下當你是朋友,從此不敢對她再有半分失敬,這一節你倒可放心。咱們走吧!」令狐沖道:「不去!一千個不去,一萬個不去!」

  田伯光微微一笑,卻不作聲。令狐沖道:「你笑什麼?你武功勝於我,便想唯力道是恃,將我擒下山去嗎?」田伯光道:「田某對令狐兄並無敵意,原不想得罪了尊駕,只是既然乘興而來,便不欲敗興而歸。」令狐沖道:「田伯光,你刀法甚高,要殺我傷我,確是不難,可是令狐沖可殺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卻是萬萬不能。」

  田伯光側頭向他斜眼,心想:「那日在山洞之中,醉仙樓頭,兩度和他交手,此人果然是勇悍絕倫,任性而為,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是當真拚命,我殺他容易,擒他卻是為難。」說道:「我受人之託,請你去和儀琳小師太一見,實無他意,你又何必拚命?」令狐沖道:「我不願做的事,別說是你,便是師父、師娘、五嶽盟主、皇帝老子,也無法勉強。總之是不去,一萬個不去,十萬個不去。」田伯光道:「你既如此固執,田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聲,拔刀在手。

  令狐沖怒道:「你存著擒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這華山思過崖,便是今日令狐沖畢命之所。」說著一聲清嘯。

  田伯光實無殺他之心,尋思:「這人寧死不屈,倒真不易對付。若是和他動手,我不能取他性命他卻招招拚命,於我大大的不利。」當下計上心來,說道:「令狐兄,你我無怨無仇,何必性命相搏?咱們不妨打一個賭。」令狐沖心中一喜:「要打賭,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若是輸了,還可強詞奪理的抵賴。」口中卻道:「打什麼賭?我贏了固然不去,輸了也是不去。」田伯光微笑道:「華山派的開山大弟子,對田伯光的快刀刀法,居然怕得這等厲害,連三十招也不敢接。」令狐沖怒道:「怕你什麼?大不了給你一刀殺了。」田伯光道:「令狐兄,非是我小覷了閣下,只怕我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須你擋得住我快刀三十招,田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囉唆。但若田某僥倖在三十招內勝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儀琳小師太會上一會。」

  令狐沖心念電轉,腦海中將田伯光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從和他兩番相鬥之後,將他刀法的種種凌厲殺著,早已想過無數遍,又曾請教過師父、師娘。我只求自保,難道連三十招也擋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劍,回他攻了過去。他一出手便是本門劍法的殺著「有鳳來儀」,劍刃傾動,嗡嗡有聲,登時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劍光之下。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愈鬥愈強

  田伯光讚道:「好劍法!」揮刀一格,退了一步。令狐沖道:「一招了!」跟著一招「蒼松迎客」,又攻了過去。田伯光又讚:「好劍法!」知道這一招之中,暗藏的後著甚多,不敢揮刀相格,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並非一招,但令狐沖喝道:「兩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連攻五招,田伯光或是格開,或是避過,始終沒有反擊,令狐沖卻已數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自下而上的反挑而至,田伯光大喝一聲,舉刀硬劈,刀劍相撞,令狐沖手中的長劍登時沉了下去,田伯光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數一招,手下砍一刀,連數五招,鋼刀砍了五下,招數竟然並無變化,每一招都是當頭硬劈。

  這幾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來時,令狐沖只覺全身都為對方刀上勁力所脅,連氣也喘不過來,奮力舉劍一架,錚的一聲巨響,刀劍相交,手臂麻酸,一柄長劍落下地來。田伯光第七刀又是一刀砍落,令狐沖雙眼一閉,不再理會。田伯光哈哈一笑,問道:「第幾招?」令狐沖睜開眼來,說道:「你刀法固比我為高,膂力內勁,也均遠勝於我,令狐沖非你之敵。」田伯光笑道:「這就走吧!」令狐沖搖頭道:「不去!」

  田伯光臉色一沉,道:「令狐兄,田某敬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內令狐兄既輸了,怎麼又來反悔?」令狐沖道:「我本來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內勝我,現下是我輸了,可是我沒有說輸招之後便跟你去。我說過沒有?」田伯光心想這句話原是自己說的,令狐沖倒確沒說過,當下將刀一擺,冷笑道:「你姓名中有個『狐』,果然是名副其實。你沒說過便怎樣?」令狐沖道:「適才在下輸招,是輸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們再比過。」田伯光道:「好吧,我要叫你輸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交叉了雙手,笑嘻嘻的瞧著令狐沖。

  令狐沖尋思:「這惡賊定要我隨他下去,不知有何奸計,說什麼去見儀琳師妹,定非實情。他又不是儀琳師妹的真徒弟,何況儀琳師妹是恆山派出家清修的女尼,她恆山派戒律何等精嚴,又怎會和這惡名昭彰的採花大盜打什麼交道?只是我眼下給他纏上了,卻如何脫身才是?」想到適才他向自己連砍這六刀,刀法平平,勢道卻是沉猛無比,實不知如何拆解,心想:「只須能解得開他這一刀,要擋他三十招便不難了。」突然間心念一動:「那日荒山之夜,莫大先生力殺大嵩陽手費彬,那衡山劍法靈動難測,以此對敵田伯光,定然不輸於他。那後洞石壁之上,刻著有衡山劍法的種種絕招,我去學得三四十招,便可和田伯光拚上一拚了。」又想:「衡山劍法精妙無比,頃刻間豈能學會,終究是我的胡思亂想。」

  田伯光見他臉色瞬息萬變,一時喜上眉梢,一時又悶悶不樂,笑道:「令狐兄,破解我這刀法的詭計,可想出來了麼?」令狐沖聽他將「詭計」二字說得特別響亮,不由得氣往上衝,大聲道:「要破你的刀法,又何必使用詭計?你在這裏囉哩囉唆,吵鬧不堪,令我心亂意煩,難以凝神思索,我到山洞裏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別來滋擾。」田伯光笑道:「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來吵你。」令狐沖聽他將「苦苦」二字又說得特別響亮,低低罵了一聲,走進山洞。

  他點燃蠟燭,鑽入後洞,逕到刻著衡山派劍法的石壁前去觀看,但見一路路劍法變幻無方,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間有如此奇變橫生的劍招,心想:「片刻之間要真的學會什麼劍法,絕無可能,我只揀幾種最為稀奇古怪的變化,記在心中,出去跟他亂打亂鬥,說不定可以攻他一個措手不及。」當下一面看,一面記,雖見每一招衡山派劍法均為敵方所破,但想田伯光絕不知此種破法,此點不必顧慮。

  他一面記憶,一面手中比劃,學得二十餘招變化後,已花了大半個時辰,只聽田伯光的聲音在洞外傳來:「令狐兄,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衝進來了。」令狐沖提劍躍出,叫道:「好,我再接三十招!」

  田伯光笑道:「這一次令狐兄若再敗了,那便如何?」令狐沖道:「也不是第一次敗了。多敗一次,又待怎樣?」說這句話時,手中長劍已如狂風驟雨般連攻七招。這七招都是他從後洞石壁上新學來的,果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田伯光沒料到他華山派劍法中有這樣的變化,倒給他鬧了個手足無措,連連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驚奇:「這人劍招變化極多,我若一味挨打,只怕轉眼便給他拆到第三十招。」當下呼嘯一聲,揮刀反擊,他刀上勢道雄渾,令狐沖劍法中的變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兩人刀劍一交,令狐沖長劍又被震飛。

  令狐沖躍開兩步,叫道:「田兄只是力大,並非在刀法上勝我。這一次輸得不服,待我進去再想三十招劍法出來,跟你重新較量。」田伯光笑道:「令師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處找尋田某的蹤跡,十天半月之內。未必便回華山,令狐兄施這拖搪之計,只怕無用。」令狐沖道:「要靠我師父來收拾你,算甚麼英雄好漢?我大病初愈,力氣不足,給你佔了便宜,單比招數,難道連你三十招也擋不住?」田伯光笑道:「我可不上你這個當。是刀法勝你也好,是膂力勝你也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口舌上爭勝,復有何用?」令狐沖道:「好!你等著我,是男兒漢大丈夫,可別越想越怕,逃走下山,令狐沖卻不會來追趕於你!」田伯光哈哈大笑,退了兩步,坐在石上。

  令狐沖回入後洞,尋思:「田伯光傷過泰山派的地絕道長、鬥過恆山派的儀琳師妹,適才我又以衡山派的劍法和他相鬥,但嵩山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曉。」於是尋到刻著嵩山派武功的石壁,學了十餘招,心道:「衡山派的絕招,剛才還有十招未使,我給他夾在嵩山派劍法之中,再突然使幾招本門劍法,說不定便能鬥得他頭暈眼花。」不等田伯光相呼,便出洞和他相鬥。他劍招忽而嵩山,忽而衡山,到得要緊開頭,又將華山派的幾下絕招使了出來。田伯光連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時,終究還是連進三招,將刀鋒架在令狐沖咽喉之上,逼得他棄劍認輸。

  令狐沖道:「第一次我只接得你十招,動腦筋想了一會,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會,已接得你二十一招。田兄,你怕不怕?」田伯光笑道:「我怕甚麼?」令狐沖道:「我不斷潛心思素,再想幾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幾次,便能反敗為勝了,那時我就算不殺你,你豈不是糟糕之極?」田伯光笑道:「田某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令狐兄最為聰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田某還差著一大截,就算你進步神速,要想在幾個時辰之中便能勝過田某,天下絕無是理。」

  令狐沖道:「令狐沖浪蕩江湖,生平所遇對手之中,以田兄最為膽大妄為,雖見令狐沖越戰越強,居然並不逃走,難得啊難得。田兄,少陪了,我再進去想想。」田伯光笑道:「請便。」令狐沖慢慢走入洞中,他口中跟田伯光胡說八道,似乎漫不在乎,其實心中卻越來越是擔憂:「他來到華山,定然包藏有極大的陰謀。他明知師父正要找他來加以誅殺,又怎有閒情來跟我拆招比武?將我制住之後,縱然不想殺我,也該點了我的穴道,令我動彈不得,卻何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他內心深處,隱隱覺到田伯光此番來到華山,實含有恐佈之極的大陰謀,但到底是什麼陰謀,卻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尋思:「倘若是要絆住了我,好讓旁人收拾我一眾師弟、師妹,又何不直截了當的殺我?那豈不乾脆容易得多?」以手支頤,思索半晌,一躍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來我華山派是遇上了極大的危難。師父、師娘不在山上,令狐沖是本門之長,這副重擔是我一個人挑了。不管田伯光有何圖謀,我須當竭盡心智,和他纏鬥到底。只要有機可乘,一劍將他殺了,又有何妨?」心念已決,又去觀察石壁上的圖形,這一次卻只揀最狠辣的殺著用心記憶。

  待得步出山洞時,天色已明,令狐沖心中存下了殺人之念,臉上卻笑嘻嘻地,說道:「田兄,你駕臨華山,小弟沒盡地主之誼,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這場比武之後,不論誰輸誰贏,小弟當請田兄嘗一嘗本山的土釀名產。」田伯光笑道:「多謝了!」令狐沖笑道:「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若再交手,卻是決生死的拚鬥,不能再如今日這般客客氣氣的以招數賭輸賭贏了。」田伯光笑道:「像令狐兄這般朋友,殺了實在可惜。只是我若不殺你,你武功進展神速,他日劍法比我為強之時,你卻不肯饒我這採花大盜了。」令狐沖笑道:「正是,如今日這般切磋武功,實是機會難得。田兄,小弟進招了,請你多多指教。」田伯光笑道:「不敢,令狐兄請!」令狐沖笑道:「小弟越想越覺不是田兄的對手。」一言未畢,一劍剌了過去,劍尖未到田伯光身前三尺之處,已然斜向左側,猛然迴剌,田白光舉刀一擋,令狐沖不等劍鋒碰到刀刃,忽地從他下陰挑了上去。這一招陰狠毒辣,凌厲之極,田伯光吃了一驚,縱身一躍。令狐沖乘勢直進,刷刷刷三劍,每劍都是竭盡平生之力。攻向田伯光的要害。田伯光失了先機,登處劣勢,揮刀東擋西格,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令狐沖一劍從他右腿之側剌過,將他褲筒刺穿一孔,劍勢奇急,與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田伯光右手砰的一拳,將令狐沖打了個斛斗,笑道:「令狐兄招招要取在下的性命,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麼?」令狐沖一躍而起,笑道:「反正不論我如何盡力施為,終究是傷不了田兄的一根毫毛。」心下卻想:「你此刻既不想殺我,我便不可不顧自身安危,只攻不守,自是大佔便宜。」笑嘻嘻的走上前去,笑道:「田兄左手拳的勁道可真不小啊!」田伯光笑道:「得罪了。」令狐沖笑道:「只怕已打斷了我兩根肋骨,也未可知。」越走越近,突然間劍交左手,反手剌出。

  這一劍當真是匪夷所思,卻是恆山派的一招殺著。田伯光一驚之下,劍尖離他小腹已不到數寸,百忙中一個打滾避過。令狐沖居高臨下,連剌四劍,只攻得田伯光狼狽不堪,眼見再攻數招,便可將他一劍釘在地下,不料田伯光突然飛起左足,踢在他手腕之上,跟著鴛鴦連環,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的小腹。令狐沖長劍脫手,一交向後仰跌出去。田伯光一個打挺,撲上前去,將刀刃架在他咽喉之中,冷笑道:「好狠辣的劍法!田某險些將性命送在你手中,這一次服了嗎?」令狐沖笑道:「當然不服。咱們說好比刀劍,你卻連使拳腳。又出腿,這招數如何算法?」

  田伯光放開了刀,冷笑道:「便是將拳腳合併計算,卻也沒足三十之數。」令狐沖躍起身來,怒道:「你在三十招內打敗了我,算你武功高強,那又怎樣?你要殺便殺,何以恥笑於我。你要笑便笑,卻何以要冷笑?」田伯光退了一步,道:「令狐兄責備得對,是田某錯了。」一抱拳,說道:「田某這裏誠意謝過,請令狐兄恕罪。」

  令狐沖一怔,萬沒想到他大勝之餘,反肯陪罪,當下抱拳還禮,道:「不敢!」尋思:「禮下於人,必有所圖。他對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開門見山的相詢,說道:「田兄,令狐沖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田兄是否肯直言相告?」田伯光笑道:「田伯光事無不可對人言。奸淫擄掠,殺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隱諱抵賴,田伯光做便做了,何賴之有?」令狐沖笑道:「如此說來,田兄倒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田伯光笑道:「『好漢子』三字不敢當,總還是個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令狐沖道:「嘿嘿,江湖之上,如田兄這等人物,倒也罕有。請問田兄,你深謀遠慮,將我師父遠遠引開,然後來到華山,一意要我隨你同去,到底要我到那裏去?有何圖謀?」田伯光道:「田某早對令狐兄說過,乃是請你去和儀琳小師太見上一見,以慰她相思之苦。」令狐沖搖頭道:「此事太過怪誕離奇,令狐沖又非三歲小兒,豈能相信?」田伯光怒道:「田某敬你是英雄好漢,你卻當我是下三濫的無恥之徒。我說的話,你如何不信?難道我口中說的不是人話,卻是大放狗屁麼?田某若有虛言,連豬狗也不如。」

  令狐沖見他說得十分真誠,實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道:「田兄拜那小師太為師之事,只是一句戲言,原當不得真,卻何以為了她,千里迢迢的來邀我下山?」田伯光神色頗為尷尬,道:「其中當然另有別情。憑她這點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的師父?」令狐沖心念一動,暗忖:「情之一字,實所難言。儀琳小師妹容貌秀麗,清雅絕俗,莫非田伯光當真對她動了真情,一番慾念,究爾化成了愛意麼?」說道:「田兄是否對儀琳小師太一見傾心,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好淫良家婦女的勾當了?」田伯光搖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有此事?」令狐沖隨即想起:「沒幾天之前,他還在長安城中,害得千斤莊莊主霍權之女受辱自殺,這積惡如山的大盜,豈能改過遷善?」說道:「到底其中有何別情,還盼田兄見告。」

  田伯光道:「這是田伯光倒霉之極的事,你何必苦苦追問?總而言之,田伯光若是請不動你下山,一個月之後,便將會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一驚,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道:「天下那有此事?」田伯光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著雙乳之下的兩枚錢大紅點,道:「田伯光遭人毒手,給人下了劇毒,被迫來邀你去見那小師太。若是請你不到,這兩塊紅點在一個月後便腐爛化膿,逐漸蔓延,全身都化為爛肉,從此無藥可治,要到三年六個月後,這才爛死。」他神色嚴峻,道:「令狐兄,田某跟你實說,不是盼你垂憐,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堅決拒卻,我卻是非請你去不可。你當真不去,田伯光甚麼事都做得出來。我平日本已無惡不作,在這生死關頭,更有甚麼顧忌?」

  令狐沖尋思:「看來此事非假,我只須設法能不隨他下山,一月後他身上毒發,這個為禍世間的惡賊便除去了,倒不須我親手殺他。」當下笑吟吟道:「不知是那一位高手如此惡作劇,給田兄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田兄身上所中的卻又不知是何種毒藥?說不定另有解毒之方,也未可知。」田伯光氣憤憤的道:「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令狐兄,我真要是請你不動,田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難以平安大吉。」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但田兄只須打得我口服心服,令狐沖念你如此武功,得來不易,隨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田兄稍待,我可又要進洞去想想了。」

  他走進山洞,心想:「那日我和他兩度交手,每一次拆招,都在三十招以外,怎地這一次反而退步了,說什麼也接不到他的三十招?」沉吟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為了救儀琳師妹,跟他性命相撲,管他拆的是三十招。還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斷數著一招、兩招、三招,心中想著的只是如何接滿三十招,這般分心,劍法上自不免大大打了個折扣。令狐沖啊令狐沖,你怎如此胡塗?」想明白了這一節,精神為之一振,又去鑽研石壁上的武功。

  這一次看的卻是泰山派劍法。泰山劍招以厚重沉穩見長,一時三刻之間,無論如何學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大開大闔的劍路,也非令狐沖所喜。他看了一會,正要走開,一瞥眼見到圖形中以短槍破解泰山劍法的招數,卻是十分的輕逸。他越看越是著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時刻已過,直到田伯光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呼他出去,兩人這才又動手相鬥。

  這一次令狐沖學得乖了,再也不去數那招數,一上手劍光霍霍,向田伯光攻去。田伯光見他劍招層出不窮,每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時便大有新意,卻也不敢怠慢。兩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間,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間田伯光踏進一步,伸手快如閃電,已扣住了令狐沖的手腕,扭轉他的手臂,將劍尖指向他咽喉,只須再一使力向前一送,便能推得長劍在他喉頭一穿而過,喝道:「你輸了!」令狐沖手腕奇痛,口中卻道:「是你輸了!」田伯光道:「怎地是我輸了?」令狐沖道:「這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三十二招?」令狐沖道:「正是第三十二招!」田伯光道:「你口中又沒數。」令狐沖道:「我口中不數,心中卻數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是第三十二招。」其實,他心中又何嘗數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不對!你第一劍這麼攻來,我便如此反擊,你如此招架,我又這樣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刀,將適才相鬥的招式,從頭至尾的複演一遍,數到伸手抓住令狐沖的手腕時,卻只二十八招,令狐沖見他記心如此了得。兩人拆招這麼快捷,他卻一招一式,記得清清楚楚,次序絲毫不亂,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道:「田兄記心驚人,原來是小弟數錯了,我再去想過。」田伯光道:「且慢!令狐兄,這山洞之中,到底有何古怪,我要進去看看。洞裏是不是藏得有什麼武學秘笈?為何你進洞一次,出來後便奇招迭出,令人目不暇給?」說著便走向山洞。

  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若是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卻是大大的不妥。」臉上卻露出喜色,隨即又將喜色隱去,假裝出一副十分憂愁的容顏,雙手伸開攔住,說道:「洞中所藏,乃本門武學秘本,田兄非我華山弟子,可不能入內觀看。」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多半是假裝出來的,心念一動:「他為何聽到我要進山洞去,登時便即喜動顏色?其後又假裝憂愁,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只盼我闖進洞去。那個洞之中,必是有甚麼對我大大不利的事物,多半是厲害之極的機關陷阱,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我可不上這個當。」武功雖是田伯光為高,說到狡猾機智,令狐沖卻是遠勝了,他這以進為退之策,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

  話休絮煩,令狐沖進洞數次,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不但包括了五嶽劍派的絕招,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他也學了不少,只倉卒之間,難以融會貫通,現炒現賣,高明有限,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田伯光也是個絕頂愛好武學之士,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出來後便怪招紛呈,精采百出,雖無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實是令人歎為觀止,心中固然越來越是大惑不解,卻也亟盼和他鬥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眼見天色過午。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沖制住後,驀地想起:「這一次他所使劍招,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他每次進洞。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叫他出來和我相鬥。啊喲,幸虧我沒有貿然闖進洞去。否則怎鬥得過五嶽劍派的一眾高手?」他心有所思,隨口問道:「他們怎麼不出來?」令狐沖道:「誰不出來?」田伯光道:「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

  令狐沖一怔之間,已明其意,哈哈一笑,道:「這些前輩,不——不願和田兄動手。」田伯光大怒,道:「哼,這些人沽名釣譽,自負清高,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你叫他們出來,若是單打獨鬥,他名氣再大,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令狐沖搖搖頭笑道:「田兄若是有興,不妨進洞向這十位前輩領教領教。他們對田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樹敵極眾,平素行事,向來是十分的謹慎小心,他既信洞內有十位高手,說甚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道:「甚麼前輩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否則怎地一而再,再而三的傳你種種招式,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他自負輕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個高手一湧而出,我雖然鬥不過,逃總逃得掉,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他們自重身份,絕不會聯手來對付自己。

  令狐沖正色道:「那是由於令狐沖資質愚魯,內力膚淺,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們。任是那一位前輩出手,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田伯光道:「你倒說說看,洞中到底是那幾位前輩。」令狐沖神色極是詭秘,道:「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早已不干頂外事,他們在這裏聚集,更和田兄毫不相干。別說這幾位老人家的名號不能外洩,就是說了出來,田兄也不會知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田伯光見他神色古怪,顯是在極力的掩飾,說道:「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可是貴派之中,卻沒有甚麼耆宿留下來了。那是武林中眾所週知的事實。令狐兄信口開河,難入人信。」令狐沖道:「不錯,華山派中,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華山派元氣大傷,否則的話,也決計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的闖上山來,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田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確並無敝派高手。」

  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他說東,當然是西,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存,事實上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間想起一事,一拍大腿,道:「我想起來了!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令狐沖根本不知風清揚是甚麼人,但不論田伯光說甚麼,自己只須力加否認,田伯光便會深信不疑,連忙搖手道:「田兄不可亂說。風——風——」他想「風清揚」的名字中有個「清」字,那是比師父「不」字輩還高兩輩的人物,接著道:「風太師叔祖歸隱多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麼會到華山來?田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越是不肯上這個當,心道:「他一聽到風清揚的名字,便如此驚慌。果然我所料不錯。聽說華山派前輩,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逃過了這場劫難,但屈指算來,他也有八十餘歲了,武功再高,也是精力日衰,我更有何懼?」說道:「令狐兄,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再鬥下去,你終究是鬥我不過的,雖有你風太師叔祖不斷指點,終歸無用。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吧。」

  令狐沖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的道,「若是我當真指點幾招,難道你還收拾不下這小子?」令狐沖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山洞裏站著一個白鬚青袍的老者,神氣憂鬱,臉如金紙,更無半點血色。令狐沖心道:「這位老先生是從那裏來的?怎地他站在我身後,我竟是沒半點知覺。」心下驚疑不定,只聽田伯光道:「你——你便是風老先生?」那老者嘆了口氣,說道:「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我風某的名字。」令狐沖心念電轉:「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我可從沒聽師父、師娘說過,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隨口冒充,我上前參拜。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再說,事情那裏真有這麼巧法?田伯光提到風清揚,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只聽那老者又嘆了口氣道:「令狐沖你這小子,實在也太不成器!我來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貫日』,跟著便使『有鳳來儀』,再使一招『金雁橫空』,接下來使『截劍式』——」他口中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令狐沖都曾學過,有幾招還當真是平常之極,師兄弟間過招尚且不用,以之對付田伯光,無論如何是威力不足,卻聽老者又道:「你遲疑甚麼?三十招一氣呵成,確是有些不易,你倒先試演一遍看。」他語音低沉,似是含有無限傷心,但語氣之中,自有一股威嚴。令狐沖心想:「便依言一試,卻也無妨。」當即使一招「白虹貫日」,這一招收招時劍尖指向天空,但第二招「有鳳來儀」,卻自是下而上的剌出,中間缺了一截,無法聯起來。

  令狐沖使完第一招「白虹貫日」,劍尖朝天,第二招「有鳳來儀」便使不下去,不由得呆了一呆。那自稱風清揚的老者嘆了口氣,道:「蠢才,蠢才!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劍術之道,講究如行雲流水,任意所之,欲上則上,欲下則下。你使完那招『白虹貫日』,劍尖向上,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劍招中沒有這等姿式,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隨手配合麼?」

  這一言將令狐沖登時提醒,長劍一勒,跟著便自然而然的使出「有鳳來儀」,不等劍招變老,已轉變「金雁撲空」。這一招在頭頂劃過,一勾一挑,輕輕巧巧的變為「截劍式」,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心下甚是舒暢。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使到「鐘鼓齊鳴」,收劍,堪堪正是三十招。那老者嘆了口氣,道:「對是對了,可惜斧鑿痕跡太重,也太笨拙。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對付眼前這小子,只怕也將就了。上去試試吧!」令狐沖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師叔祖,但無論如何,這是一位武學高手,卻絕無可疑,當即向他躬身致敬,轉身向田伯光道:「田兄請!」

  田伯光道:「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再和你過招,勝之不武。」令狐沖道:「田兄不願動手,那也很好,這就請便。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無暇倍伴田兄了。」田伯光大聲道:「那是什麼話?你不隨我下山,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裏?」他轉面向那老者道:「風老前輩,田伯光是後生小子,不配和你老人家過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點點頭,嘆了口氣,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來。田伯光大為寬慰,喝道:「看刀!」一刀向令狐沖砍了過去。

  令狐沖側身閃避,還剌一劍,使的卻是適才那老者口中所說的第四招「截劍式」。他一劍既出,後著便源源傾瀉,劍法輕靈,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頓悟了「行雲流水,任意所之」這八個字的精義,劍術登時大進,翻翻滾滾,和田伯光鬥了二百餘招,兀自未分勝敗,只是鬥到後來,氣力漸漸不足,田伯光大喝一聲,單刀直劈。令狐沖眼見難以閃避,一抖手,長劍指向他的胸膛。田伯光迴刀削劍,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他不等令狐沖抽劍,已然放開手中單刀,縱身而上,雙手扼住了他喉頭。令狐沖登時為之窒息,長劍也即脫手。田伯光道:「你不隨我下山,老子便扼死了你。」他本來和令狐沖稱兄道弟,言語甚是客氣,但這番二百餘招的劇鬥一過,打得性發,牢牢扼住他喉頭後,居然自稱「老子」起來。

  令狐沖滿臉紫脹,搖了搖頭。田伯光咬牙道:「二百招也好,三百招也好,老子贏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媽的三十招之約,老子不理了。」令狐沖想要哈哈一笑,只是給他十指扼住了喉頭,無論如何笑不出聲。忽聽得那老者嘆了口氣,道:「蠢才,蠢才!手中無劍,手指便是劍。那一招『金玉滿堂』,定要用劍才能使嗎?」

  令狐沖腦海猶如電光一閃,當下更不思索,右手五指向前剌出,正是一招「金玉滿堂」,中指和食指戳在田伯光胸口「膻中穴」上。田伯光悶哼一聲,委頓在地,抓住令狐沖喉頭的十根手指登時鬆了。

  令狐沖沒想到自己隨手這麼一戳,竟有偌大威力,將一個名動江湖的「萬里獨行」田伯光,輕輕易易的便點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給田伯光扼得十分疼痛的喉頭,只見這淫賊蜷縮在地,不住輕輕抽搐,不由得又驚又喜,霎時之間,對那老者欽佩到了極點,搶到他的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太師叔祖,請恕徒孫先前無禮。」說著連連磕頭,那老者淡淡一笑,道:「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搖撞騙了麼?」令狐沖磕頭道:「徒孫萬萬不敢。徒孫有幸,得能拜見本門前輩太師叔祖,實是萬千之喜。」

  那老者風清揚道:「你起來。」令狐沖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眼見那老者滿面病容,神色甚是憔悴,道:「太師叔祖,你肚子餓麼?徒孫洞裏藏得有些乾糧。」說著便欲丟取。風清揚搖頭道:「不用!」謎著眼向太陽望了望,輕聲道:「這日頭好暖和啊,有幾十年沒曬太陽了。」令狐沖好生奇怪,卻不敢問。風清揚向地下的田伯光瞧了一眼,道:「他給你一招戳中在膻中穴上,憑他功力,一個時辰後便會醒轉,那時仍會跟你死纏。你指作劍,三十招內將他打敗,他便自知不是你的敵手,只好乖乖下山去了。你制服他之後,須得逼他發下毒誓,關於我的事,絕不可洩漏一字半句。」令狐沖道:「徒孫便是用劍,也鬥他不過,怎能空手——空手——」風清揚嘆了口氣,幽幽的道:「一個時辰,那也夠了。你是岳不群的弟子,我本不想傳你武功,但我早已金盆洗手,不再與人動手過招,若不假手於你,難以逼他立誓守秘,你跟我進來。」說著走進山洞,從那孔穴中走進後洞,令狐沖跟了進去。

  風清揚指著石壁,道:「壁上這些圖形,你大都已經看過記熟,只是使將出來,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岳不群那小子,當真是狗屁不通。你本是極好的美質良材,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令狐沖對師父向來極是敬愛,聽得風清揚辱及恩師,當即昂然說道:「太師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將田伯光一劍殺了便是。」風清揚一怔,已明其理,淡淡的道:「他數次將你打敗,並不傷你,你一佔上風,便即殺他。華山派的弟子,是這樣待人的嗎?你怪我罵你師父,好吧,以後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師叔祖,我稱他一聲『小子』,總稱得吧?」令狐沖道:「太師叔祖從此不再罵我恩師,徒孫自是恭聆教誨。」風清揚微微一笑,道:「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令狐沖躬身道:「徒孫不敢,請太師祖恕罪。」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1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 獨孤九劍

  風清揚指著石壁上華山派劍法的圖形,說道:「這些招數,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泰半已經失傳,連岳——岳——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雖妙,一招招分割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令狐沖聽到這裏,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得臉上現出狂喜之色。風清揚道:「你明白了什麼?說給我聽聽。」令狐沖道:「太師叔祖是不是說,如果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風清揚點了點頭,甚是歡喜,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極高。這些魔教長老——」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令狐沖道:「這是魔教中的長老?」風清揚道:「你不知道麼?這十具骸骨,便是魔教十長老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

  令狐沖奇道:「怎麼這魔教十長老都死在這裏?」風清揚道:「是我殺的!」魔教長老,個個都身負絕世武功,風清揚說這「是我殺的」四字,卻是經描淡寫之極,便如說捏死了十隻螞蟻,令狐沖心下駭然,問道:「為——為甚麼?」風清揚道:「再過一個時辰,田伯光便醒轉了,你儘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候學武功麼?」令狐沖道:「是,是,請太師叔祖指點。」風清揚嘆了口氣,道:「這些魔教長老,說來也均是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嶽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乾淨徹底。唉,可惜,可惜,殺了可惜。」

  令狐沖心想:「剛才你還在責我耗廢時間,這會兒你自己卻來大嘆其氣。」他心中這麼想,臉上卻絲毫不露。風清揚道:「可惜他們不懂得,招數是死的,發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卻是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要是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的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乾乾淨淨。」令狐沖大喜若狂,他本是個飛揚跳脫的活潑少年,風清揚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到了他心坎裏去,連稱:「是,是!須得活學活使。」風清揚道:「五嶽劍派中各有無數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杼,能成大詩人麼?」他這番話,其實是連岳不群也罵在其中了,但令狐沖一來覺得其言十分有理,二來他並未直提岳不群的名字,也就沒有抗辯。

  風清揚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敵人便無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一柄劍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是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並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手發熱,喃喃的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

  風清揚道:「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剌向何處,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並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令狐沖不知他這一下是甚麼招式,一怔之下,便道:「這不是招式,所以破解不得。」

  風清揚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但敵人使兵刃,動拳腳,他有招式,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令狐沖道:「要是敵人也沒有招式呢?」風清揚道:「那麼他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任意出手,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他嘆了口氣,道:「當今之世,這種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如能僥倖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三位。」令狐沖問道:「是那三位?」

  風清揚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道:「岳不群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閒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令狐沖臉上一紅,忙躬身道:「弟子知錯了。」風清揚笑道:「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華山派的三四十招絕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後全部將其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和田伯光動手便以甚麼招數也沒有的華山劍法去和他打。」令狐沖應道:「是!」凝神去看石壁上的圖形。

  過去數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各種武功觀看了十之八九,對本門劍法,尤其記得純熟,這時也不須再化時間學招,只須將一招招毫不連貫的劍法,設法串成一起。風清揚道:「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若是串不成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令狐沖應了,太師叔祖是吩咐要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串得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華山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成了一片,只是要將這些招式融成一體,其間無起迄劃的痕跡可尋,那卻是十分為難了。他提著長劍,左削右劈,腦子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是隨意揮灑,有時使到十分順溜之處,自己心中亦不禁得意。

  他從師練劍十餘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的打起了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蓋岳不群課徒極嚴,舉手提足之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的點頭認可。令狐沖是開山門的弟子,他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娘的讚許,練習每一招時是加倍的嚴於律己,不料風清揚教劍,卻全是一反舊道而行的,要他越是隨便越好,這正是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時,忽聽得田伯光在外叫道:「令狐兄,請出來比武。」

  令狐沖一驚,收劍而立,向風清揚道:「太師叔祖,我這亂揮亂削的劍法,能擋得住他的快刀麼?」風清揚搖頭道:「擋不住,還差得遠呢!」令狐沖驚道:「擋不住?」風清揚道:「要擋,自然擋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擋?」令狐沖一聽之下,登時省悟,心下大喜:「不錯,他為了求我下山,不敢殺我。不管他使甚麼刀招,我不必理會,只是自行進攻便了。」當即仗劍出洞。

  只見田伯光橫刀而立,叫道:「令狐兄,你得風老前輩指點訣竅後,果然劍法大進,只是適才給你點倒,乃是一時疏忽,田某心中不服,咱們再來比過。」令狐沖:「好!」一劍歪歪斜斜的剌去,劍身搖搖晃晃,卻無半分勁力,田伯光大奇,心道:「這是甚麼劍招?」只見令狐沖長劍剌得過來,突然之間,右手向後一縮,向空處隨手剌了一劍,跟著劍柄向後疾收,似乎要撞到自己胸膛之上,那知忽然間手腕反抖,這一撞卻向側空外撞了過去。田伯光更是奇怪:「他莫非發瘋?」向他輕輕試劈一刀,令狐沖不避不讓,劍尖一挑,斜剌對方小腹。田伯光叫道:「古怪!」同刀擋格,不料令狐沖忽將長劍向天空拋了上去。田伯光仰頭看劍,砰的一聲,鼻上給令狐沖重重打了一拳,登時鮮血長流。

  田伯光一驚之間,令狐沖以手作劍,疾剌而出,再次戳中在他的膻中穴,田伯光身子慢慢軟倒,臉上露出十分驚奇,又是十分憤怒的神色。令狐沖回過身來,風清揚招呼他走入洞中,道:「你又多了一個半時辰練劍,他二次被你點倒,受創較重,醒過來時沒第一次快。只不過下次再鬥,說不定他會使出拚命的打法,必須加倍小心在意,你去練練衡山派的劍法。」

  話休絮煩,令狐沖得風清揚指點後,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當真是變化莫測,似鬼似魅,田伯光醒轉後,接連二次又被他打倒。眼見天色已晚,陸大有送飯上崖,令狐沖將點倒了的田伯光放在巖石之後,風清揚則在後洞不出。令狐沖道:「這幾日我胃口大好,六師弟明日多送飯菜上來。」陸大有見大師哥神采飛揚,與數月來鬱鬱寡歡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道:「好,明兒我提一大籃飯上來。」

  陸大有下崖後,令狐沖解開田伯光穴道,邀他和風清揚及自己一同進食。風清揚只吃小半碗飯便飽了。田伯光憤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飯,一面罵人,突然間左手使勁太大,拍的一聲,竟將一隻瓦碗捏成十餘塊,碗片飯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令狐沖哈哈大笑,道:「田兄何必和一隻飯碗過不去?」田伯光怒道:「他媽的,我是和你過不去。只因為我不想殺你,比武之際,你這小子只攻不守,這才佔盡了便宜,哼!哼!他媽的那小尼——小尼——」他顯是想罵儀琳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話到口邊邀,沒再往下罵了。他連說了幾個「小尼,小尼」,叫道:「令狐沖,有種的再來鬥過。」令狐沖道:「好!」挺劍而上。

  這一場惡鬥,打得甚是兇險,令狐沖又施故技,每當田伯光的單刀砍過來時並不拆解,另以巧招剌他。不料田伯光這次出手甚狠,刷刷兩刀,一刀砍中令狐沖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深深劃了一道口子,顯是鬧得惱了,雖不取他性命,卻要傷他四肢。令狐沖又驚又痛,劍法散亂,數招之後便給田伯光踢倒在地。田伯光甚是得意,將刀刃架在他喉頭,道:「還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幾刀,縱然不殺你,也要你肢體不全,流乾了鮮血。」令狐沖笑道:「自然再打!就算令狐沖鬥你不過,難道我風師叔祖袖手不理,任你橫行?」田伯光道:「他是前輩高人,不會跟我動手。」一面說,一面收起單刀,心下竟也惴惴,生怕將令狐沖傷得如此厲害,風清揚一怒出手,也不必下手殺人,只須將自己逐下華山,那便糟糕之極了。

  令狐沖撕下衣襟,裹好了兩處創傷,走進洞中,搖頭苦笑,道:「太師叔祖,他改變策略,當真砍殺啦!若是給他砍中右臂,使不得劍,可就難以勝他了。」風清揚道:「好在天色已晚,你約他明晨再鬥。今晚你不要睡,咱們窮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劍法。」令狐沖道:「三招?」心想只三招劍法,何必花一晚時光來教。風清揚道:「我瞧你人倒挺聰明的,也不知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倘若真的聰明,那麼這一個晚上,或許能將這三招劍法學會了。要是資質不佳,悟心平常,那麼——那麼——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認輸,乖乖的跟他下山去吧!」

  令狐沖聽太師叔如此說,料想這三招劍法非比尋常,定是十分難學,不由得激發了他要強好勝之心,昂然道:「太師叔祖,孫兒雖然資質愚魯,不能在一晚間學會這三招,寧可給他一刀殺了,絕不投降屈服,隨他下山。」風清揚笑了笑,道:「那便很好。」抬起了頭,沉思半晌,道:「一晚之間學會三招,未免強人所難,這第二招暫且用不著,咱們只學第一招和第三招。不過——不過——,第三招中的許多變化,乃是從第二招而來,好,咱們把有關的變化都略去,試試看是否管用。」他自言自語,沉吟一會,卻又搖頭。

  令狐沖見他如此顧慮多端,不由得心癢難搔,知道一門武功越是難學,威力越是強大,只聽風清揚又喃喃的道:「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種變化若是忘記了一變,第三招便會使得不對,這倒有些為難了。」令狐沖聽得單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種變化,登時吃了一驚,只見風清揚屈起手指,數道:「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子丑之交,辰己之交,午未之交。風雷是一變,山澤是一變,水火是一變。乾坤相激,震兌相激,離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數越是臉上憂色重重,嘆道:「沖兒,當年我學這一招,便花了三個月時光,要你在一晚之間學會兩招,那是開玩笑了,你想:『歸妹趨無妄——』」說到這裏,便住了口,顯是神思不屬,過了一會,道:「剛才我說甚麼來著?」令狐沖道:「太師叔祖剛才說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風清揚雙眉一軒,道:「你記性倒是不錯,後來怎樣?」令狐沖道:「太師叔祖道:『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一路背誦下去,竟然盡數背了出來。

  風清揚大奇,道:「這獨孤九劍的總訣,你曾學過的?」令狐沖道:「孫兒沒學過,不知這叫做『獨孤九劍』。」風清揚問道:「你沒學過,怎麼會背?」令狐沖道:「我剛才聽得太師叔祖這麼唸過。」風清揚滿臉喜色,一拍大腿,道:「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間雖然學不全,但卻可以硬記,第一招不用學,第三招只學半招。你記著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一路唸將下去,足足唸了九百餘字,才道:「你試背一遍。」令狐沖依言背誦,只錯了七八個字。風清揚糾正了,令狐沖第二次再背,便沒有錯。

  風清揚甚是高興,道:「很好,很好!再背下面的口訣。」於是又傳了數百字口訣,待令狐沖記熟後,又傳數百字。那「獨孤九劍」的總訣足足有五千餘字,饒是令狐沖記性特佳,卻也花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記得一字不錯。風清揚要他從頭至尾連背三遍,見他確已全部記住,說道:「這總訣是獨孤九劍的根本關鍵,你此刻雖是記住了,只是為求速成,全憑硬記,不明其中道理,日後甚易忘記。從今天起,須得朝夕唸誦。」令狐沖應道:「是!」

  風清揚道:「九劍的第一招『總訣式』,有種種變化,用以體演這篇總訣,現下且不忙學。第二招是『破劍式』,用以破解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現下也不忙學,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單刀、雙刀、柳葉刀、鬼頭刀、大砍刀、斬馬刀種種刀法。田伯光便的是單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學專門對付他刀法的這一部份。」

  令狐沖聽得獨孤九劍中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門各派的劍法,第三招可破種種刀法,當真是又驚又喜,道:「這九劍如此神妙,孫兒直是聞所未聞。」風揚清道:「你師父是聽見過,只不過他不肯跟你們提起吧了。」令狐沖大感奇怪,問道:「卻是為何?」風清揚不答他這問題,道:「這『獨孤九劍』的第三招『破刀式』,講究以輕御重,以快制慢。田伯光那廝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卻要比他更快,那有什麼法子?似你這等少年,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贏或輸,無必勝把握。至於我這等糟老頭子,卻也要比他快,唯一的辦法,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麼招,卻搶在他的頭裏。敵人手還沒提起,你長劍的劍尖卻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沒你快。」

  令狐沖聽得連連點頭道:「是,是!這獨孤九劍的第三劍的武功,想來便是教人如何料敵機先。」風清揚拍手道:「對,對!孺子可教。『料敵機先』這四個字,正是第三劍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朕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肩,眼光自然會瞧向你左肩,如果這時他的單刀正在右下方,自然會提起刀來,劃個半圓,自上而下的斜向下砍。」於是將這第三劍中破快刀的種種變化,一種種向令狐沖剖析。令狐沖只聽得心曠神怡,突然間窺到了武學中一個聞所未聞的天地,便如一個鄉下少年,忽地置身於皇宮內院之中,目之所接,耳之所聞,莫不新奇萬端。

  這第三劍變化繁複之極,令狐沖於一時之間,所能領會也只十之二三,其餘的便都硬記在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不知時辰之過,猛聽得田伯光在洞外大叫:「令狐兄,天光啦,睡醒了沒有?」令狐沖一呆,低聲道:「啊喲,天亮啦。」風清揚嘆道:「只可惜時候太過迫促,你學得極快,已遠過我的指望。這就出去跟他打吧!」令狐沖道:「是。」閉上眼睛,將這一晚所學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睜開眼來,道:「太師叔祖,孫兒尚有一事未明,何以這種種變化,盡是進手招數,只攻不守?」風清揚道:「獨孤九劍,有進無退!當然招招都是進攻,攻敵之不得不守,那當然自己不用守了。創製這套劍法的獨孤求敗前輩,名字叫做『求敗』,他老人家畢生想求一敗而不可得,這劍法施展出來,天下無敵,又何必守?如果有人攻得他老人家迴劍自守,他老人家真要心花怒放,喜不自勝了。」

  令狐沖喃喃的道:「獨孤求敗,獨孤求敗。」想像當年這位前輩仗劍江湖,無敵於天下,連找一個對手來逼得迴守一招都不可得,此番情境,實是令人可驚可佩,只聽田伯光又在洞外大叫:「快出來,讓我再砍你兩刀。」令狐沖一提長劍,叫道:「我來也!」風清揚皺眉道:「沖兒,今日時候不足,未能將這第三劍中的精微之處,詳加剖析。此刻出去和他接戰,有一事十分兇險。他若是上來一刀便將你右臂或右腕砍傷,那只有任他宰割,更無反抗之力了。這件事可真叫我擔心。」

  令狐沖意氣風發,道:「孫兒盡力而為!」提劍出洞,立時裝出一副萎靡之狀,打了個呵欠,又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道:「田兄起得清早,昨晚沒好睡嗎?」心中卻在盤算:「我只須過得眼前這個難關,再學幾個時辰,便永遠不怕他了。」

  田伯光將單刀一舉,說道:「令狐兄,在下實在無意傷你,但你太也固執,說甚麼也不肯隨我下山。這般鬥將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廿刀,使你遍體鱗傷,豈不是十分的對你不住?」令狐沖心念一動,說道:「倒也不須砍上十刀廿刀,你只須一刀將我右臂砍斷,要不然砍傷了我右手,令我使不得劍。那時你要殺要剮,豈不是悉隨尊便?」田伯光搖頭道:「我只是要你服輸,何必傷你右手右臂?」令狐沖心中大喜,說道:「只怕你口中雖這麼說,輸得急了,到頭來還是甚麼野蠻的毒招都使將出來。」田伯光道:「你不用激我。田伯光一來跟你無怨無仇,二來敬你是條有骨氣的漢子,三來真的傷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為難,儘管放手,出招吧!」

  令狐沖道:「好!田兄請。」田伯光虛晃一刀,第二刀跟著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勢道甚是猛惡。

  令狐沖待要使用「獨孤九劍」中第三劍的變式予以破解,那知田伯光的刀法實在太快,甫欲出劍,對方刀法已轉,終是慢了一步。三招一過,他心中甚是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學的劍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太師叔祖一定在罵我蠢才。」再拆數招,額頭汗水已是涔涔而下,不料令狐沖心中正在大叫不好,自田伯光眼中看出來,卻見到他劍法凌厲之極,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剋星,心下也是吃驚不小,尋思:「他這幾下劍法,明明已可將我斃了,何以故意的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叫我知難而退。可是我雖然『知難』,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這麼想,單刀劈出去時,勁力便不敢用足。兩人你忌憚我,我忌憚你,均是小心翼翼的拆解。

  又鬥一會,田伯光刀法漸快,令狐沖應用獨孤氏第三劍的變式時,也漸趨純熟,只見刀劍之光閃爍,交手越來越快,田伯光大喝一聲,飛起一足,端在令狐沖小腹之上。令狐沖身子向後跌出,心下動念好快:「我只須再有一日一夜的時刻,明日此時定能制他。」當即摔劍脫手,雙目緊閉,摒住呼吸,假作暈死之狀。

  田伯光見他暈去,吃了一驚,只是深知他狡譎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襲擊,敗中求勝,當下橫刀身前,走近幾步,叫道:「令狐兄,怎麼了?」叫了幾聲,令狐沖才悠悠醒轉,氣息微弱,道:「咱們——咱們再打過。」支撐著要站起身來,左腿一軟,又復摔倒在地。田伯光道:「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兒隨我下山去吧。」令狐沖不置可否,伸手撐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氣。田伯光更無懷疑,踏上一步,抓住他的右臂,扶了他起來。只是田伯光為人極是謹細,踏上一步時若有意、若無意的踏住了令狐沖落在地下的長劍,右手執刀護身,左手又正抓在令狐沖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無法行使詭計。令狐沖全身重量都掛在他的左手之上,顯得全然虛弱無力,口中卻兀自發怒:「誰要你討好?她奶奶的。」一面罵人,一面一跛一拐回入洞中。

  風清揚微笑道:「你用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卻是不費半點力氣,只不過有點卑鄙無恥。」令狐沖笑道:「對付卑鄙無恥之徒,說不得,只好用點卑鄙無恥的手段。」風清揚正色道:「但若對付正人君子呢?」令狐沖一怔道:「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一時答不出話來。

  風清揚雙目炯炯,瞪視著令狐沖,森然問道:「若是對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樣?」令狐沖道:「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欲殺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之時,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使之。」風清揚大喜,朗聲道:「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為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愛怎麼便怎麼,行雲流水,任意所之,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令狐沖微微一笑,不敢接話,風清揚這幾句話,當真是說到了他肺腑中去,只是平素華山派戒律特嚴,他又不敢公然附和風清揚的大膽言語,這幾句話是出於其口,傳入了師父岳不群耳中,四十記板子責罰是最輕的了。

  風清揚伸出乾枯的手指,撫摸令狐沖的頭髮。微笑道:「岳不群門下,居然有你這等人才,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他所說的「這小子」自然指岳不群了。他拍拍令狐沖的肩膀,道:「小娃子很合我的心意,來來來,咱們把獨孤大俠的第一劍和第三劍再練上一些。」當下又將獨孤氏的第一劍訣擇要講述,待令狐沖領悟後,再將第三劍中有關變化,連講帶比,細加指點。令狐沖用心記憶,遇到不明之處,便即詢問。這一日時間充裕,學劍時不如前一晚之迫促,一劍一式均能闡演周詳。晚飯之後,令狐沖睡了兩個時辰,又再學招。

  次日清晨,田伯光只道他早一日受傷不輕,竟未出聲索戰。令狐沖樂得在後洞繼續學劍,到得午末未初,獨孤氏第三劍的種種變化已盡數學全,風清揚道:「今日若是再打他不過,也不要緊。再學一日一晚,無論如何,明日必勝。」令狐沖應了,緩步走出洞來,見田伯光在崖邊眺望,假作驚異之色,說道:「田兄,怎麼你還不走?」田伯光道:「在下恭候大駕。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令狐沖道:「也不見得好,腿上給田兄所砍的這一刀,痛得甚是厲害。」田伯光笑道:「當日在衡陽相鬥,令狐兄傷勢再重,也不曾出過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鬼計多端,如今是裝腔作勢,在下可不會上當。」令狐沖笑道:「這當已經上了,此刻就算醒覺,也來不及啦!田兄,看招!」劍隨聲出,刷的便是一劍,直剌其胸。田伯光舉刀一擋,卻擋了個空,令狐沖第二劍又刺了過來。田伯光讚道:「好快!」橫刀封架,令狐沖第三劍,第四劍又已剌出,口中說道:「還有快的。」第五劍,第六劍跟著剌出,這一攻一發,竟是一劍連著一劍,一劍快似一劍,連綿不絕,當真是學到了這獨孤劍法精要,「獨孤九劍,有進無退」,每一劍全是進攻之著。

  十餘劍一過,田伯光膽戰心驚,不知如何招架才是,令狐沖剌一劍,他便退一步,剌得十餘劍,他已退到了崖邊。令狐沖攻勢絲毫不緩,刷刷刷刷連剌四劍,全是指向他要害之處。田伯光奮力擋開了兩劍,第三劍無論如何擋不開了,左足後退,卻踏了個空。他知道身後是萬丈深谷,這一跌下去直是屍首無存,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勢穩住身子,令狐沖的第四劍已指在他的咽喉之上,田伯光臉色蒼白,令狐沖也是一言不發,劍尖始終不離他的咽喉,過了良久,田伯光怒道:「要殺便殺,婆婆媽媽作甚?」

  令狐沖右手一縮,向後縱開數步,道:「田兄一時疏忽,給小弟佔了機先,不足為憑,咱們再打過?」田伯光哼了一聲,舞動單刀,狂風驟雨般攻將過來,心想:「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讓你佔便宜了。」

  令狐沖眼見他鋼刀猛劈而至,長劍斜挑,逕剌他的小腹,自己上身一側,已避開了他的刀鋒,田伯光見他這一劍來得峻急,疾迴單刀,往他劍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須刀劍相交,準能將他長劍砸飛。令狐沖只一劍便搶到了先著,第二劍、第三劍源源不絕的發出,每一劍都是又狠且準,劍尖刀刃,始終不離對手要害,田伯光擋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餘招過去,竟然重蹈覆轍,再度退到了崖邊。令狐沖一劍削下,逼他得提刀護住下盤,左手伸出,五指成劍,正好搶到空隙,五指指尖離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兩寸,凝指不發。田伯光曾兩次被他以手指點中膻中穴,這一次若再點中,身子委倒時不再是暈在地下,卻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見他手指虛擬,顯是有意容讓。兩人僵持半晌,令狐沖又再向後躍開。

  田伯光坐在石上,閉目養了會神,突然間一聲大吼,舞刀搶攻,一口鋼刀直上直下,勢道威猛之極。這一次他看準了方位,背心向著山,心想縱然再給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說什麼也要決一死戰。令狐沖此刻已學齊了獨孤氏三劍的「破刀式」,於刀招的種種變化,盡數了然於胸,待他一刀砍至,側身向右,長劍便向田伯光左臂削去。田伯光迴刀相格,令狐沖的長劍早已改而剌他左腰。田伯光左臂與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這一迴刀,守中帶攻,含有反擊之意,力道甚勁,急切間不及護腰,只得向右讓了半步。令狐沖長劍起處,剌向他的左頰,田伯光舉刀一擋,劍尖忽地已指向左腿。田伯光無法再擋,又再向右踏出一步。令狐沖一劍連著一劍,盡是攻他左側,逼他一步、又一步向右退讓,十餘步一跨,已將他逼向右邊石崖的盡頭。該處一塊大石壁阻住了退路,他背心靠住了巖石,舞起七八個刀花,再也不理令狐沖長劍如何來攻,耳中只聽得嗤嗤聲響,左手衣袖、左邊衣衫、左足褲管已被長劍連劃中了六劍。這六劍均是只破衣衫,不傷皮肉,但田伯光心中雪亮,這六劍的每一劍都能教自己斷臂折足,破肚開膛,到這地步,霎時間只覺萬念俱灰,哇的一聲,張嘴噴出一大口鮮血。

  令狐沖接連三次將他逼到了生死邊緣,數日之前,此人武功還遠勝於己,此刻竟是生殺之權操於己手,而且勝來輕易,大是行有餘力,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已大喜若狂,待見他大敗之後,口噴鮮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田兄,勝敗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折在你手下多次呢!」

  田伯光拋下單刀,搖頭道:「風老前輩劍術如神,當世無人能敵,在下永遠不是你的對手了。」令狐沖替他拾起單刀雙手遞過,說道:「田兄說得不錯,小弟僥倖得勝,全憑風太師叔祖的指點。風太師叔祖想請田兄答應一件事。」田伯光不接單刀,慘然道:「田某命懸你手,有什麼好說的。」令狐沖道:「風太師叔祖隱居已久,不預世事,不喜俗人煩擾。田兄下山之後,請勿對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盡。」

  田伯光冷冷的道:「你只須這麼一劍剌將過來,殺人滅口,豈不乾脆?」令狐沖退後兩步,還劍入鞘,說道:「當日田兄武藝遠勝於我之時,若是一刀將我殺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請田兄勿予洩露我風太師祖的行蹤,乃是相求,不敢有絲毫脅迫之意。」田伯光道:「好,我答允了。」

  令狐沖深深一揖,道:「多謝田兄。」田伯光道:「我奉命前來請你下山。田某有辱使命,此事可不能完。我是打你不過的了,卻未必便此罷休。令狐兄,再見了。」說著一抱拳,轉身便行。

  令狐沖想到他身中劇毒,此番回去,不久便會毒發身亡,和他惡鬥數日,不知不覺之間,心中竟對他生出親近之意,一時衝動,脫口便想叫將出來:「田兄,我隨你下山便了。」但隨即想起,自己是待罪之身,在這崖上思過,不奉師命,絕不能下崖一步,何況田伯光是個作惡多端的採花大盜,這一隨他下山,變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將來身敗名裂,禍患無窮,話到口邊,又縮住了,眼見他下崖而去,當即回入山洞,向風清揚拜伏在地,說著:「太師叔祖不但救了孫兒性命,又傳了孫兒上乘劍術,此恩此德,永難報答。」

  風清揚微笑道:「上乘劍術,上乘劍術,嘿嘿,還差得遠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淒涼的味道。令狐沖道:「孫兒斗膽,請太師叔祖將獨孤九劍的劍法,盡數傳授。」風清揚道:「你要學獨孤九劍,將來不會懊悔麼?」令狐沖一怔,心想將來何以會懊悔?一轉念間,心道:「是了,獨孤九劍並非本門劍法,太師叔祖是說只怕師父知道之後會見責於我。但師父本來不禁我涉獵別派劍法,曾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會使一套青城派劍法,師父便知道的。再者,我從石壁的圖形之中,已學了不少恆山、衡山、泰山、嵩山各派的劍法,連魔教十長老的武功也已學了不少。既已記在心中,便難忘了。這獨孤九劍如此神妙,實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絕世妙技,我天幸有此機緣,得蒙本門前輩指點傳授,如何可以交臂失之?」當即拜道:「這是孫兒的畢生幸事,將來只有感激,絕無懊悔。」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事,等会再发……
发表于 2007-1-14 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一定要看的,谢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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