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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旧版《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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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 掌門之爭

  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田伯光憤憤而去,絕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咱們時間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紮好根基。」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序,一句句的解釋,再轉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令狐沖先前硬記口訣,未能通曉其中含義,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干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幾個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讚嘆,情難自己。

  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氣式」。那破槍式包括破解長槍,大戟,齊眉棍,狼牙棒,白臘槍,禪杖,惓杖種種長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鋼鞭,鐵間,點穴蹶,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鐵牌,八角鎚,鐵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則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網,下鎚流星等等軟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後來,前後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

  最後這三劍,卻比以前六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鬥自己的長劍,武功上自有極高的造詣,大凡武學高手,武功到了上乘境界,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複無比,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鷹爪虎爪,鐵沙神掌,種種武術,盡數包括在內。「破箭式」這個「箭」字,總羅各種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敵人。至於第九劍「破氣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之敵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情形也自一般。你縱然學得了劍法,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的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勝少敗,再苦練二十年,勉強可和天下英雄好漢一較短長了。」

  令狐沖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秘奧,知太師叔祖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毫不覺驚異,再拜受教,道:「孫兒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製這九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而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是乾淨徹底,越是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令狐沖大吃一驚,道:「太師叔祖,你——你到那裏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後洞之後居住,已經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怎麼還不回去?」令狐沖喜道:「原來太師叔祖便在後洞後面居住,那再好沒有了。孫兒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祖的寂寞。」風清揚微微一哂,道:「你跟我來瞧瞧。」

  令狐沖隨著他走進後洞,只見他伸手在洞壁上推了幾下,一塊巖石緩緩向後讓開,露出一個洞穴。令狐沖進出這後洞數十次,萬沒想到原來後洞之後,更有一洞,但見風清揚踏步走進這個洞穴,他正想跟進,風清揚厲聲道:「抬頭看!」令狐沖抬起頭來,只見頭頂寫著七個白色大字:「過此洞者殺無赦。」一驚之下,便停了步,風清揚正色道:「這七個字是我寫的,誰也不能例外,你若行過此洞,立斃於我劍下!」令狐沖道:「太師叔祖,太——」卻見風清揚一伸手,便將巖石推上了。

  令狐沖呆立良久,伸手在巖上輕輕一推,那巖石晃了幾晃,顯然只須稍加使力,便能將巖石推開,但他腦海中立時出現了「過此洞者殺無赦」七個白色大字,手臂一顫,手掌離開了巖石,心想:「太師叔祖既然有此嚴令,我自不可貿然進去,致觸他老人家之怒。」

  令狐沖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他的議論風範,不但令自己十分欽仰,更是覺得親近之極,說不出的投機。風清揚是高了他三輩的太師叔祖,但令狐沖內心,卻隱隱然有一種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得多,這場情愫在相處一起之時,倒也不怎麼覺得,此刻陡然分手,不由得大為悵惘,心想:「這位太師叔祖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說是『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被死劍法所拘』。這種道理千真萬確,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

  他微一沉吟,便想:「師父劍術如此高明,這種道理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一說這種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亂來一氣了。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一眾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到這個階段,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種上乘劍理,跟他們說了也是白饒。」想到這裏,忽然又想:「太師叔祖的劍術,自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祖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

  他沉吟半日,似乎身患沉珂,尋思:「太師叔祖年紀一定大得很了,他一個人住在後洞,無人服侍,定是寂莫不便,卻何以在洞口寫了『進此洞者殺無赦』的字樣?就算不許旁人進去,怎地連我也不許?」他極想推開巖石,進去和風清揚說說話,但想到他適才口氣之嚴,神色之厲,終於不敢,嘆了口氣,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那獨孤九劍名雖九劍,實則於天下武學,無所不包,令狐沖每練一次,便多了一些領悟,練了一個多時辰,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中的「有鳳來儀」。他呆了一呆,搖頭苦笑,自言自語的道:「錯了!」跟著又使獨孤九劍的劍法,但過不多時,順手剌出一劍時又是「有鳳來儀」。他不禁心下發惱,尋思:「習慣中人,竟是如此厲害,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腦子中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之間,腦海中電光一閃,想到了一件事:「太師叔祖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既然要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劃分,某種劍法可使,某種劍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我且任意練,這想法對與不對,待太叔師祖出洞來時,再向他老人家請教。」

  當下使開劍來,根基是獨孤九劍的劍法,若是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後洞石壁上種種精妙招數摻雜其中,這麼一來,練劍便不再是一樁苦事,只覺內中實有無窮的樂趣。只是五嶽劍派的劍法和魔教武功,兩者的根本道理完全相反,五嶽劍法講究圓熟輕盈,魔教武功卻處處生澀鈍拙,從厚重中見長,要將這兩者自然而然的融為一體,幾乎是絕不可能。他練了十餘次,始終是無法融合,擲劍長嘆,心道:「師父常說正邪不兩立,看來魔教武功果然邪僻,連正邪兩種武功也是勢不兩立,不能共處。」

  令狐沖既是心無所滯,再也不去分辨那是什麼劍法,只是覺得順手,便將各種招數都混在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剌出,又是一招「有鳳來儀」,他陡然間心念一動:「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有何話說?」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受田伯光之迫,全心全意的練劍,便是在睡夢之中,想的也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岳靈珊的影子,竟然長久沒出現在他腦海之中,這時驀地裏想起,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己。但跟著又想:「卻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的劍法?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個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的,他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後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他百無聊賴,慢慢收劍,忽聽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沖一驚,心念電閃:「啊喲不好,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莫非他打我不過,竟將小師妹擄劫了去,向我挾持?」急快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一手提著飯籃,氣急敗壞的奔將上來,叫道:「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沖更是焦急,忙問:「怎麼?小師妹怎底麼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沖聽得岳靈珊無事,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什麼事情不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令狐沖心中一喜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麼?怎麼叫做事情不對?」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剛坐定,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有好幾個人拜山,嵩山、恆山、衡山、泰山四劍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沖道:「咱們五嶽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弟。」令狐沖微感詫異,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很高很胖,說是姓封,叫什麼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什麼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沖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清算了門戶的。」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事如神。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你們三位早已和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不群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道:『各位要上華山遊玩,當然聽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不平道:『當年你使陰謀詭計,霸佔華山,將咱們趕下山去,這筆舊賬,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賬之後,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十分棘手的難題。」

  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的聽得十分生氣,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卻是脾氣忒也溫和,竟然不許小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個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賬?算什麼賬?是怎樣的算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一派掌門之位,已三十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該讓位了吧?』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即原來是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有什麼希罕?封兄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是憑著陰謀詭計,奪去了這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掌華山一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來,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嶽旗令。」

  令狐沖「啊」的一聲,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本門之事,可用不著做來管閒事。他有什麼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的,可是嵩山派那一個老頭兒,說是姓辛的,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他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恆山派的三個人,說來氣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夥兒。他們四派聯群結黨,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大——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趕緊來給你報訊。」

  令狐沖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說什麼也要給師父賣命。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一句話沒說完,令狐沖已然飛奔下崖,只聽他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要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是糟糕?」他一面說,一面展開輕功疾奔,陸大有跟隨不上,令狐沖最後幾句話便轉不清楚,連問:「什麼?什麼?」

  突然之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那山道十分狹窄,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沖奔得正急,險險撞在二人的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一個臉上凹凹凸凸,另一個滿是皺紋,都是十分可怖,一驚之下,向後縱開丈餘,喝問:「是誰?」便在這時,驚覺背後也是兩張十分醜陋的臉孔,一張臉極闊極紅,一張卻是長長的馬臉,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鼻子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令狐沖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向前踏出一步,卻見小道臨谷之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一張臉極黑,另一個卻是灰撲撲地全無血色,這二人四隻腳板都已懸空,身子卻筆直而立,處境危險之極,別說伸手相推,便是一陣山風吹來,只怕也將他二人吹入了崖下萬丈深谷。

  在這霎息之間,令狐沖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而後頸熱呼呼地,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左側二人站在險地,若是一時撞將過去,原是極易將之撞入深谷,但縱然摔死了這二人,自己仍是脫不出前後四人的包圍。他一伸手便欲拔劍,六個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喂,喂,你們幹什麼?」

  令狐沖一生之中,從未遭逢過如此怪異之事,饒是他機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是嚇得沒了主意。這六個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異。令狐沖雙臂向外力張,要想推開身前的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那裏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口中叫道:「你們倒底是誰?」驀地裏眼前一黑,一隻大布袋兜頭罩將下來,身子已在布袋中,只聽得有過尖銳的聲音說道:「不用怕,帶你去見小姑娘。」

  令狐沖一聽,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夥。」大聲叫道:「你們不放我出來,我便拔劍自殺!立刻便死!令狐沖說到做到,寧死不屈。」一句話剛說完,便覺雙臂已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兩隻手掌直似鐵鉗,鉗得他好不疼痛。令狐沖空自學了獨孤九劍,熟知破解擒拿之法,但處此情境之下,縱有通天本領,卻也是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聽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姑娘要見你,聽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若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聽。他一聽見,便嚇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個人竟爾互相的爭執不休。

  令狐沖身在袋中,又是驚駭,又是氣惱,聽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愚蠢得緊。」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出來,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隔著布袋捏住雙頰,又是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舌頭,不會說話,小姑娘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咬。」只聽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聽那人喝道:「你咬斷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我不咬!」

  令狐沖突然大叫一聲,假裝疼痛之極,卻聽一個怪人道:「你假的,我捏住你的臉頰,你牙齒動不了。」令狐沖叫道:「放我出來,放我出來!」他臉頰被捏,上下顎難以自由移動,這「放我出來」四個字,叫得極是難聽。只聽得嗤嗤兩聲,布袋扯破,他兩條手臂均給兩個怪人從布袋的破孔中拉了出來,跟著眼前一亮,卻是一怪在布袋上扯了兩個小孔,讓他一望能視物。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道:「你答應不自殺,我便放你。」說著便鬆開了捏住他臉頰的右手。他身後的兩個怪人,卻兀自在逼迫陸大有,自咬舌頭以試驗斷舌後死是不死。陸大有大聲呼叫:「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麼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作不得準。」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令狐沖運勁雙臂,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那裏掙得動分毫?眼見這六個怪人形相詭異之極,武功又如此的深不可測,饒是他聰明機變,一時之間竟也是不知所措,突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只聽三個怪人齊聲叫道:「啊喲!」一人道:「這人嚇死啦!」又一人道:「嚇不死的,那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先一人道:「那麼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

  一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沖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六怪見他突然開口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令狐沖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後,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他是騙你。」令狐沖道:「你說我不會?我若是不會,剛才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怪搔了搔頭,道:「這個有些奇了。」

  令狐沖見這六怪武功雖是極高,腦子卻是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後,卻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鬆手,齊道:「你死不得,若是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沖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大搖其頭,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們去見小姑娘。」令狐沖一提氣,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的身前。令狐沖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變化也是極快,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隔著布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後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左右雙臂,他長劍出鞘一尺,便抽不出來。其時他雙臂雖在袋外,身子仍是套在布袋之中,腰間長劍自是也在袋內,他本想拔劍割袋,再以新學的獨孤九劍與之周旋。但按在他肩頭的兩隻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

  二怪將他按倒後,說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隔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幹什麼?」一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沖大叫:「殺不得,殺不得。」那怪人道:「好,聽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手一指,嗤的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沖見他以絕頂氣功凌空點穴,認穴之準,勁力之強,比之一般高手以手指點穴尤有過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采道:「好功夫!」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什麼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幾種給你瞧瞧。」若在平時,令狐沖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什麼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一躍,從令狐沖和抱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他身材臃腫,但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極。令狐沖生平從所未見,不由得脫口又讚:「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在地下,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麼,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讚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湛與性格之幼稚淺薄,恰是兩個極端。

  令狐沖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於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是趕去,也無濟於事,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危?」當即搖頭說道:「你們這點功夫,到這裏來賣弄,卻是差得遠了。」那馬臉人道:「甚麼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令狐沖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惹?」馬臉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麼不敢?他們在那裏?」那滿臉皺紋的老人道:「小姑娘只叫我們來捉令狐沖,沒有叫我們去惹甚麼嵩山、泰山派的好手。別生事了,這就走吧。」

  令狐沖笑道:「對了,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個馬臉、紅臉、皺臉的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的聲音便遠遠逃去,說甚麼也找他們不到。」

  六怪一聽,立時氣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沖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這人在那裏?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麼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不將他們放在眼裏。」「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

  令狐沖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紅臉人大叫:「不行,不行,這就去打過明白。」那臉上凹凹凸凸的人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是出口大言,必有驚人的藝業。他叫我們作桃谷六小子,那一定是我們的前輩了,只怕鬥他不過,也是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吧。」馬臉人道:「四哥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鬥他不過。」凸凹臉道:「倘若真是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令狐沖心下暗暗好笑:「這人武功高強,膽子卻是這等小法,當真是江湖上的人物無奇不有。我索性再激他一激。」便道:「是啊,要逃就得趕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們就逃不去了。」

  凹凸臉一聽,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沖吃了一驚,心想:「這人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真是如鬼如魅,從所未見。他這等輕功,比之田伯光又高出十倍,他若是要逃,世上又有誰追他得上?既是身負絕世輕功,卻又何必要逃?唉,我言語說得太兇,將他們嚇走,倒是弄巧成拙了。」卻聽那馬臉人道:「四哥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鬥鬥那嵩山派的高手。」其餘四怪都道:「去,去!去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那黑臉怪人一伸手,將套在令狐沖身上的布裝取了下來,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一般捏死了。」令狐沖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只是須得依我一件事。」皺臉人道:「什麼事?可依則依,不能依便不依。」令狐沖心想:「六怪之中,看來是這皺臉人最有腦子。」當下大聲說道:「我令狐沖堂堂男子漢,絕不受人脅迫。我只是聽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懷不平,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算賬,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令狐沖死就死了,絕不依從。」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道:「很好,你有骨氣,咱兄弟們很是佩服。」令狐沖道:「既是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須聽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我可面上無光了。」他說過這幾句話,原只是意存試探,不料五怪聽了之後,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咱們絕不能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桃谷六仙早就聽過許多遍了,心下深以為恥,令狐沖一說,正打中了他們心坎。

  令狐沖點頭道:「好,那麼各位便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後跟來。行不到數里,只見那臉上凹凸不平的怪人在山巖後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沖心想此人膽小,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兒的武功比你差得遠,不用怕他,咱們大夥兒去找他算賬,你也一起去吧。」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兒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是他高得多?」原來此人腦子雖然遲鈍,倒是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沖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極,那嵩山派的老兒無論如何追你不上。」凹凸臉大為高興,走到他的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道:「倘若他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沖道:「我和你寸步不離,他若是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之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凹凸臉大喜,道:「妙極,妙極!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沖道:「這個自然。只不過他若是追你,那便不殺他了。」凹凸臉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他去。」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天下又有誰追得你上?」又想:「這六個老兒生性純樸,不是壞人,倒可交交。」說道:「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這句話其實甚是不通,既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卻又說不知六位的尊姓大名,但六怪那想得此言矛盾,一聽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皺臉人道:「我是大哥是叫做桃根仙。」灰臉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幹仙。」凹凸臉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黑臉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葉仙。」

  令狐沖奇道:「怎麼你們二人自己也不知到底誰是三哥四哥?」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令狐沖奇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枝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記得誰大誰小,過了幾年,便忘記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那黑臉人道:「他一定要爭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沖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令狐沖心想:「有這樣的胡塗父母,難怪生了這樣胡塗的六個兒子來。」向其餘二人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那紅臉人道:「我是桃花仙。」那馬臉人道:「我是桃實仙。」令狐沖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滿臉通紅,果然是顏如桃花,但五官這等醜陋,和『桃花』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聽,誰都及不上我。」令狐沖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聽,但桃根、桃幹、桃枝、桃葉、桃實,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妙極,妙極,如果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我可要歡喜死了。」

  桃谷六仙生性便如孩童一般,聽令狐沖稱讚他們的名字好聽,無不心花怒放,登時便覺他是天下第一好人,桃枝仙、桃實仙兩人,更是手舞足蹈起來。令狐沖笑道:「咱們這便去吧。」他本想叫六仙去解了陸大有的穴道,但想師父、師娘處境窘迫,越早過去解圍越好,這思過崖畔並無猛獸,這得幾個時辰,陸大有穴道自解,眼下不可更有耽擱。

  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祖先堂,山道有十七里之遙,但這七人腳程均快,片刻間便到。

  一到祖先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於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均是一喜。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裏面見客。」令狐沖回頭向桃谷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廳的窗外,從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在外窺探,甚是不敬,但此刻眾弟子均知本門眼前遇上了重大危難,對令狐沖此舉誰也不覺得不妥。

  令狐沖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蒼髯老者,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外功修為均極高深,右手執著五嶽劍派的令旗。自是那個嵩山派的高手了。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尼姑,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飾瞧來,分別屬於泰山、恆山、衡山三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也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則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

  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原是不便置喙。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若有一派處事不善,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皆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恆山、泰山、衡山四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令狐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稍寬,尋思:「原來他們說了這半天,還是在爭執這件事,並沒有動手,幸好六師弟及時報訊,我沒來遲。」岳夫人道:「彭師兄這麼說,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

  衡山派這姓彭的老者名叫彭連榮。他自稱不欲多管閒事。這次來到華山,他既非華山派的正主,又不是執掌五嶽盟旗的嵩山派人物,偏生是他言語最多,這時聽岳夫人這麼說,當下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是名不虛傳。」岳夫人大怒,說道:「彭師兄來得華山,總算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彭連榮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裡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頭上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她這幾句話極是厲害。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遣人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剌彭連榮不念本門師兄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上華山,來和自己夫婦為難。果然彭連榮一聽此言,立時臉色大變,厲聲道:「岳夫人,古往今來,那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咱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什麼?」

  彭連榮臉上一紅,原來他正式的外號叫作「金眼鵰」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說他多嘴多舌,惹人厭憎。這個不雅的外號雖然無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一久了,不免傳入他的耳裡。岳夫人這麼一提,他自然知她指的絕不會是「金眼鵰」而是「金眼烏鴉」,不由得怒氣益增,大聲道:「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加一個『偽』字。」

  令狐沖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只是不知此人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勞師弟,這人的匪號是什麼?」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答道:「這老兒叫作『金眼烏鴉』!」令狐沖在廳外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了出來!」

  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彭師叔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彭德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錶子姓彭!」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了真怒,不敢再說,但廳上嵩山派那蒼髯老者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

  彭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彭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牲?」令狐沖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什麼畜牲?」

  彭連榮連受令狐沖的辱罵,不由得暴跳如雷。令狐沖說:「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彭」這句話,對他可羞辱殊甚,要知他是衡山派的湖南人,令狐沖如此說法,直是指他的家人為娼,至於說「我知道那是甚麼畜牲」,更是直斥其為禽獸了,五嶽劍派結盟,共敘輩份,彭連榮是令狐沖的尊長,居然受此無禮衝撞,那裏能忍得住?他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撲將過去。

  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蹤開,便欲拔劍,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然和彭連榮鬥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幾件事一氣呵成,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是不見其快,但見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幾句話說得不動聲色,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已將彭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彭連榮運勁於臂,向上一抬,不料紋絲不動,竟是無法將岳不群的長劍挑動,登時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家人一般,彭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彭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吟咐,不敢違拗,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彭師伯,弟子瞎了眼睛,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令譽,當真是連畜牲也不如。你可別生氣,我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彭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卻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

  岳不群感到彭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彭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一舉,只聽得噹噹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向,這時運勁正猛,半截劍向上疾挑,險險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

  他當即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上乘內力壓斷,顯然岳不群這一手露得甚是漂亮,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雖是並無偏袒,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並無關係,彭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下了。他又道:「你——你——」突然在地下重重一頓,握著半截劍,頭也不回的奔下山去。

  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這六人形相非常,心下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不群,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得很啊,可是單憑這手紫霞神功,卻未必便當執掌華山,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法,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可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太過。五嶽劍派所使的都是長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拙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甚麼勞什子的內功?所謂『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同時畫方畫圓尚且不能,更不必說同時練劍練氣了。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功夫,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只不過是自作自受,並無大害,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卻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了。」

  岳不群微笑道:「說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他身形甚矮,說出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他一直不開口,陡然間猶如石破天驚般說了一句話,人人都吃了一驚,只有岳不群練氣有素,內功深厚,臉上神色絲毫不變。那矮子見自己這一下百試百靈的「獅子吼」功夫,竟然沒能驚動岳不群,心頭著實有氣,更大聲的道:「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有了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這幾句話,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甚是難受。

  岳不群微笑道:「成兄,你這手『獅子吼』功夫,本是佛門的內家上乘功夫,倘若內功練得到了家,一聲喝將出來,萬人辟易,的是威力無窮。」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憂,取名含義,原是「仁者不憂」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無半分「仁者」之象,「不憂」之狀,聽了岳不群這幾句話,心下一凜:「這傢伙倒是識貨,我從一位無名禪師那裏學來的這門功夫,他居然還能看得出來。」但這一凜之情立即過去,怒道:「你說我內功不純,這『獅子吼』沒練得到家,是也不是?」岳不群笑道:「不敢。不過『獅子吼』乃佛家神功,說到練得到家,談何容易?當今之世,只怕真正會這門功夫的高僧,也是寥寥可數。」

  他每一句都說得心平氣和,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但細一琢磨,都是在說這成不憂功夫平庸,成不憂性子甚急,腦筋卻轉得不快,呆了一呆之後,這才明白岳不群言中之意,突然間心頭大怒,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長劍,大聲道:「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我瞧著也是十分的不順眼,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打下位來?」

  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三十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囉嗦不清,除了徒傷和氣之外,更有何益?」

  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需要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是推御不了這個罪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令狐沖聽了這幾人言語,心道:「原來封不平和這矮子,都是本派『劍宗』的弟子。他們明明練功時走錯了路子,卻來怪我師父,當真是可嘆可笑。」只聽得岳不群道:「成兄,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數十年,三位又舊事重提,復有何益?」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見來?換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明不白,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蹺蹊。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絕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那嵩山派的蒼髯老者突然說道:「岳師兄說令旗是啞巴,難道我湯英鶚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那蒼髯老者湯英鶚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兄畢竟是信不過湯某的言語了?」

  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需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成不憂道:「那有這麼許多囉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剌出一劍,說「也」字時剌出一劍,說「不」字時剌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手上便已連剌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捷迅無倫那還不奇,四劍連剌卻是四種凌厲之極的不同招式,端的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的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剌他左脅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剌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剌了八個窟窿,好在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準,勢道之烈,無一非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華山群弟子見了,盡皆失色,各人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的一路,只是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是不同凡響。」

  但湯英鶚、封不平等人,心中對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剌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這四劍固然顯示了成不憂劍法之精,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便非常人所能。再者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說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居然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其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是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殊無二致。

  令狐沖心中,卻盡是在思索成不憂適才所剌出的四劍,眼見這四劍姿式雖奇,自己卻甚是熟悉,正是後洞石壁所刻下華山派諸絕招中的兩種招式,他將之二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兩招,心想:「這兩招有甚麼希奇?瞧他臉上神情,似乎得意得緊呢?」只聽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剌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個限度。」

  成不憂於自己所剌這四劍甚是自負,雖見岳不群巍然不動,氣度大是可佩,但見岳夫人頗有駭然色變之態,顯然為自己劍法所懾,不由得傲心大盛,說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終究是見多識廣,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是想岳夫人是女流之輩,向他挑戰,卻是萬無一失,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是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是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道:「岳夫人請。寧氏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是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岳夫人的脾氣遠比丈夫為剛,眼見成不憂這等咄咄逼人,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還沒開口說話,令狐沖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若是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的允可,已縱身攔在岳夫人身前,手中都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破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叔師伯的稱呼,只好免了。你若是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

  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收你這個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空手擋他利劍,兇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沖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一劍向令狐沖剌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剌過的那一招。他所以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那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

  令狐沖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若是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反而無必勝之方,這柄破帚卻正好當作雷霆擋,眼見成不憂一劍剌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

  令狐沖這一下其實也真是危險,要知雷霆擋乃精鋼所鑄,掃上了原是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霆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須迴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有什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什麼「真力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絕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掃。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迴劍去斬掃帚。

  令狐沖將破帚一捺,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迴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才創出來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亦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腦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剌出,這一劍可並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剌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的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幾根掃帚上的竹絲,已然戳到了他的胸口。令狐沖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他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霆擋,九齒釘拔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己受重傷。

  對手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胡纏下去,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更不思索,刷刷刷連剌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了對方一劍之後,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棍棒使,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舉棍直擊,向他劍尖撞了過去。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一根鑌鐵棍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時折斷,那是破解對方這一招的妙法,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料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當真是勢如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投至劍柄。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柄長劍,斜刺裏飛了出去。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一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沖只不過仗著熟悉招數變化,以內力而論,如何是他的對手,身子向後一仰,立時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抬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人竟被拉成四截,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裏,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屍四片。這一變化俄頃,眾人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

  這一下變故來得太也突然,饒是岳不群、封不平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驚得呆了。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灰臉的桃幹仙與馬臉的桃實仙二人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花仙和桃葉二人背心剌去,只聽得錚錚兩響,雙劍如中鋼板,跟著拍拍兩聲,雙劍齊中折斷。桃谷四仙一齊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岳不群和封不平折劍之時,手上都是一震,只感到對方實非血肉之軀,不由得心下大駭,但隨即省悟,這兩個怪人背上定是負了鋼板鐵甲之類,否則怎能擋得住二大高手的劍剌。另一名華山劍宗好手高不惑擲出一枚甩手箭,嵩山派的蒼髯打出一枚飛錐。兩枚暗器均是去勢勁急,但聽得叮叮兩聲響,雖然都射中桃谷二仙的背心,卻無損二人分毫,瞬息之間,六人和令狐沖均已沒了蹤影。

  楊英鶚和岳不群、封不平、高不惑等人面面相覷,眼見桃谷六仙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又是驚懼,又是憂愧。隔了良久,湯英鶚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

  且說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去,未到半山,已經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一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到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打在這小子身上,說不定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有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為甚麼唉聲嘆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嘆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姑娘見了他這等模樣後為他擔心。第二,我從小就生成一張馬臉,既是馬臉,當然很長,臉孔長了,當然不會嘻嘻哈哈。」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知小姑娘不用擔心,小姑娘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麼?」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姑娘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他聽了我話,偽裝不擔心,那麼我也便要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麼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休,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是關切,不禁頗為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姑娘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姑娘」便是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 真氣療傷

  令狐沖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登時心花怒放,齊聲道:「我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片刻之間,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稱讚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擔心令狐沖傷重,救人要緊,無暇去和嵩山派那老狗算賬,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截,才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

  令狐沖受了成不憂這一掌,其實傷勢著實不輕,他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但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合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灸熱難當。

  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替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自己的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是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的一聲,鮮血狂噴。桃答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後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不絕的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總是在四肢百骸間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盪,越發的難當難熬。這一日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幹仙的聲音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是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游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那裏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治好了內傷,他雙足也是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總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之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入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是胡說八道!」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桃葉仙忽道:「這樣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恐怕不妥,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有何可否,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幹仙大怒,喝道:「哈,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令抓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裏連珠價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個人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施醫,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霉了。」

  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竟爾開口不得,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們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幹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幹仙怒道:「你知道甚麼?為甚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則十分高興,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有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只聽桃葉仙繼續說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塗,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塗。」〕他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外日分處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桃枝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發強,這是裏寒裏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冶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幹仙道:「冶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枝仙生性最是膽小,道:「怎麼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冶錯了,可糟糕得很了。」

  桃花仙道:「冶錯了糟糕,冶不好也糟糕。其實這小子所受外傷,並不重要,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治療之策,須得從手心經著手。足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胃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兩者截然相反,到底是那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二分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復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裏,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你在這與理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了。」殊不知桃谷六仙天真爛漫,六個人倒是一片好心要將令狐沖醫好,只是他們自己的內功雖然練得極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之克敵制勝,原是不費吹灰之力,用來治病救人,可是一榻胡塗了。

  桃實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根仙,桃幹仙齊聲道:「怎麼一意孤行?」桃實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腰奇和十二井穴。」桃根仙等齊道:「六弟,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兇險。」

  只聽得桃實仙一聲大喝:「什麼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跟著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腰奇、十二井穴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利刀戮了進去,痛不可當,令狐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的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經的諸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盪。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

  令狐沖心內氣苦,身體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昏迷迷,慒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十分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比拚真力之傷。令狐沖怒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必得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如果細想,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其實是大耗內力之舉,若不是有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身體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當真是佛都有火,倘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

  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已令狐沖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並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紮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不被桃谷六仙的胡攪枉自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氣一個多時辰,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是低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枝仙第一個害怕起來,說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不要嚇死了我。」一縮手,手掌便從令狐沖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枝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瞬息間不知去向。桃幹仙、桃實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

  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麼辦?」桃幹仙道:「你們去對小姑娘說,他給那個傢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所以死了。」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醫他之事?」桃幹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若小姑娘又問,咱們為什麼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幹仙道:「既是如此,咱們便說醫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姑娘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幹仙大怒,喝道:「小姑娘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我可受不了。」桃根仙道:「小姑娘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幹仙怒道:「她既沒罵,你怎麼知道?」桃根仙道:「我是作一個比喻,她雖沒罵,說不定會罵的。」桃幹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姑娘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幹仙道:「我說小姑娘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桃幹仙道:「她就算要罵,也不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麼?」桃幹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我們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道:「呸,為甚麼罵咱們見六條貓兒?難道咱們像貓兒麼?」桃花仙加入戰團,說道:「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姑娘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那就不是罵了。」桃實仙道:「就算說是人,也不一定不是罵,她如說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總還是比六條狗子好。」桃實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好狗、威風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一沖,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

  桃谷五仙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枝仙在窗外問道:「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分力氣也無,只聽得他說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有——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麼?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那你是說,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道:「豈有此理?他師父有甚麼了不起?難道比咱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跟來咱們此拚!」桃幹仙道:「咱們四個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道:「連華山上一個個人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

  桃枝仙道:「魚蝦有甚麼四肢?怎麼抓其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麼干係,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自己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道:「甚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不是我的第一句。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

  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幹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枝仙道:「可是咱們分抓烏龜的前後腿,四下一拉,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麼不能?烏龜有甚麼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人的一撕?」桃花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若能抓住牠的四肢,連其硬殼也撕成四塊,若是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二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根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

  桃枝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雖是可笑,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算不枉了,真得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說,道:「我——我要喝酒。」

  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是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花仙道:「不錯,人生於世,若不喝酒,做什麼人?還不如做烏龜好了。」桃幹仙大怒,道:「你罵我不喝酒是烏龜?你我一母所生,我是烏龜,你就是王八。」桃花仙笑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令狐沖聽他二人毫沒來由的又爭吵起來,忙道:「我——我要喝酒。不喝,就——就死。」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

  過不多時,桃花仙便提了一壺酒進來。令狐沖此時已病得死去活來,聞到酒香,卻仍是精神大振,道:「你餵我喝。」桃枝仙將酒壺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尋思:「這六個人愛戴高帽,只有如此如此。」便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一他連說三個「桃」字,故意不接下去。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什麼?」令狐沖點頭道:「是啊,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令狐沖微微一笑,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平生絕技——」他說到這裏,呼吸不暢,便停住了。

  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的問:「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道咱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咱們決計不能和他干休。」「咱們很願意和你師父交朋友,這就上華山去吧!」令狐沖正是要引他們說出「上華山」這三個字來,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吧!」

  桃谷六仙說幹便幹,立即抬起令狐沖動身。走了半天後,桃根仙突然叫起苦來:「啊喲,不對!小姑娘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麼咱們又帶他回華山去?」桃幹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先見了小姑娘,再上華山。」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道:「小姑娘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

  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的小子,不要見死的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幹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什麼練頭?」令狐沖氣喘喘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所脅,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

  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姑娘要見你,絕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你。」令狐沖嘆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寧死也不從命。」桃根仙道:「好了,好了!遲見早見,也不爭在這幾日,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

  數日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在祖先堂二里外的七株蒼松下。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後去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祖先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架上。岳夫人關切他的安危,搶過去看時,只見他雙頰深陷,臉色臘黃,實是一副病入膏肩之象。岳夫人大驚,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叫道:「沖兒,沖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那「師娘」二字,始終沒能叫出口來。岳夫人眼淚奪眶而出,道:「沖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響,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剌去。

  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又是憤恨,又是失望。他們本來聽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那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夫婦二人對我們六兄弟一向十分欽仰,如此說來,那是並無其事的了?」桃幹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難道你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麼?」桃枝仙道:「你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我們六兄弟今日上得山來,你既無歡欣之情,又無請我們喝酒之意,那麼先前之言,全是騙人的了。」

  岳不群聽得莫名其妙,心想:「這六人自稱桃谷六仙,但妖氣怪氣則有之,周身形相,那裏有半分仙風貴骨?瞧他六人撕裂成不憂時出手之毒,定是左道中的高手。本來既然上得華山,便是賓客,請他們喝上幾杯,又有何妨?可是他們在華山上出手殺人,早已不敬主人,又怎能以賓客之禮相待?自來正邪不同道,這六人將沖兒折磨成這個樣子,焉是安著甚麼好心了?」當即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他這句話明明是譏剌嘲諷,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卻是大感快慰,都道他是在抬高六人的身份,齊道:「那也無所謂。咱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你不起,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好了,桃谷六仙既當你是朋友,自會點撥於你。」

  桃谷六仙天真爛漫,不明世務,說這幾何話純是一片好意,可是聽在岳不群這樣一位武學宗師的耳中,自是極大的侮辱。幸好岳不群是個彬彬君子,修養極好,心中雖已十分惱怒,臉上仍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個多謝了。」桃幹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

  岳夫人聽他們言語放肆,心下早已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便已指向桃實仙的胸口,凝劍不發,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向來不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剌出。

  岳夫人原是華山派氣宗中的高手,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本來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剌便剌,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剌到了他心口,大驚之下,急忙閃身。但岳夫人這一劍實在來得太快,噗的一聲,透胸而入。桃實仙一掌擊出,打在岳夫人的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不絕。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心驚膽戰,抱起桃實仙轉身便逃,身形一閃,便已在數十丈外。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

  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不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剌之時,手腕竟也發顫。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道,一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了過去。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說道:「那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傷勢,四兄弟竟似心意相通,也不出言商量,不約而同的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是大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岳夫人驚魂略定,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之時,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道:「這——這——這——」說了三個「這」字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岳不群知道妻子這次受驚著實不小,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洗個臉,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險將自己手掌震開。岳不群紫霞神功已成,武林之中,以內力而論,算得是少有匹敵的高手,但令狐沖體內這幾股詭奇內力居然撞得他右臂為之一震,實令他大為駭異,他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力在令狐沖體內,竟然自行也在互相撞擊,衝突不休。

  岳不群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這一下令他驚駭更甚,但覺令狐沖體內這幾股真氣斜行逆生,正是旁門中極高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合擊,則自己便無可抵禦,再一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遊生於奇經八脈間的更是霸道之極,岳不群只怕自己大耗內力,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沖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沖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知桃谷六仙各憑己意替令狐沖治傷,結果將他身子成為六道真氣的角鬥之場。六仙修為相若,六道真氣難分強弱,相持不下,變成鬱積難宣的局面。這原是武林中從所未有的怪事,岳不群以常理相度,又那裏猜得到其中真正的緣由?

  當下岳不群令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抬入內室,自己去探視妻子。岳夫人雖是受驚不小,卻未受傷,這時坐在床緣,握住女兒之手,心中兀自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沖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不語,隔了半晌,才道:「奇怪,奇怪!」岳夫人道:「怎麼奇怪?」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鬥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來得及否?」語氣之中,充滿了關切之情。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沖兒,是何用意?」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沖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秘。沖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無甚麼機秘,這六怪和咱夫婦又是素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沖兒而去,又再回來,卻是為何?」岳夫人道:「只怕是——」但隨即發覺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了眉頭來思索。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無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沖兒內力修為,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無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何以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將這個疑團解開,便問:「那到底是什麼緣故?」

  岳不群臉色甚是鄭重,道:「借沖兒之傷,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道:「不錯,不錯。你為了要救沖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旁門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盼能制咱們的死命。」她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下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得沖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聲音發顫。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動疑,他們只是怕沖兒自絕經脈,這才放你。你想,若不是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沖兒的一條性命?」岳夫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

  要知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華山派上下瞧在眼裏,無不大為震驚。此時桃谷六仙又將一個氣息奄奄的令狐沖帶上山來,不論是誰都會推斷六人不懷善意,倒不是岳不群夫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岳夫人又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能以內力去給沖兒療傷了。我內力雖然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有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他知道妻子要強好勝,下面的話便不說了。岳夫人略一遲疑,回到床邊坐下,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沖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

  當下三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遊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掌的掌心,將一股練成了紫霞神功的內力,緩緩送將過去。這內力與令狐沖體內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氣大盛,向後退開了一步。他微一凝神,丹用中提起一口真氣,臉上紫氣隨即隱去,向岳夫人使個眼色,夫婦倆並肩出房。岳靈珊待要跟去,岳不群舉掌示意,道:「你幫著照料大師哥。」

  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幹麼?」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父親臨死之時,有一句話要我轉——轉告於他。我———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岳不群低聲道:「這句話只怕事關重大,非得讓他說出來不可。」回到床邊,將紫霞真氣運到右掌掌心,再去按在令狐沖的靈台穴上。

  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麼?」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旁,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到這裏,聲色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岳不群加運神功,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道:「他說葵——葵花——」岳不群聽到「葵花」二字,不由得心頭一震,這般心念微分,便覺令狐沖體內的六股真氣,紛紛自六處經脈湧向靈台穴,勢道猛烈,幾乎又要將他手掌展開。岳不群急運功力,以一股渾厚之極的真氣從令狐沖靈台穴中推了進去。只聽令狐沖又道:「葵花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閱,否則——否則禍患無窮——無窮——」林平之奇道:「葵花巷?我們福州可沒葵花巷啊,我家的舊宅也不在葵花巷。」令狐沖道:「我——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聲音又低了下去。岳不群察覺他體內的六道旁門真氣越來越是猛烈,自己縱然耗盡內力,也決計無法予以消解,當下縮回了手掌。岳夫人取出手帕,替他擦去了額頭的汗水。


第三十回 藉詞避禍

  岳不群自練成紫霞神功以來,每天行功,身上從未滲過一點汗水,這時一抹額頭,竟是濕透了半塊手帕,連岳夫人也是大為駭然。岳不群問林平之道:「福州沒有葵花巷?可有桂花巷,或是甚麼聲音相似的地名?」林平之想了一會,道:「沒有。」岳夫人道:「那麼你家老宅在甚麼地方?」林平之道:「我曾祖從前住在向日坊,後來——」岳不群插口道:「向日坊,向日坊。向日葵,那便是葵花了,看來向日坊又名葵花巷。」林平之道:「是,多半是弟子年紀小,不知道向日坊的別名。打從我祖父手上,鏢局子翻建大了,我家就一直住在鏢局子裏。」岳不群道:「這就是了。」岳夫人道:「你爹爹說老宅中的物事,那是甚麼?」岳不群道:「這事慢慢再說。」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病情若是有變,立即稟告。」林岳二人答應了。

  岳不群向夫人使個眼色,回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門,低聲道:「師妹,你想那是甚麼物事?」岳夫人道:「他老宅中物事成千上萬,碗碗碟碟,我怎知是甚麼東西?」岳不群道:「他說的是『翻閱』二字。」岳夫人立時省悟,道:「啊,是了,是他家的『辟邪劍譜』。」岳不群道:「如果說的是『辟邪劍譜』。為甚遠林震南總鏢頭臨死時諄諄叮囑,千萬不可翻閱,否則禍患無窮?」岳夫人微笑道:「這個謎兒也不難猜。他林家的『辟邪劍法』稀鬆平常,就算學成了,那也是克敵不足,徒召殺身之禍,林震南所以只教他兒子保有祖物,卻不可學,他自身的經歷便是明證。」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知道丈夫比自己見事明白得多,見他不置可否,多半是自己的想法錯了,道:「那麼到底是甚麼道理?他便是喜歡賣關子。」

  岳不群道:「到底是甚麼道理,我可也想不通,當年平之的曾祖林遠圖前輩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縱橫江湖,罕逢敵手,故老相傳,絕非虛偽。連青城派余滄海的師父長青子也敗在他的手下,則真正的辟邪劍法,絕非平之所演的這等凡俗。而且我疑心林震南總鏢頭所說的物事,恐怕尚不是指辟邪劍譜而言。」岳夫人道:「這事奇了,不是指辟邪劍譜,又是指甚麼?」岳不群翻開枕頭,取出一隻鐵盒,打開鐵盒,拿出一本錦面冊子來。岳夫人更是奇怪,道:「難道他林家也有『紫霞秘笈』?」岳不群微笑道:「這『紫霞秘笈』是我派不傳之秘,他林家怎麼會有?」翻開「紫霞秘笈」最後一頁,指著最後的十六個字道:「你看。」

  岳夫人順著他手指看去,見那十六個字寫的是:「紫霞秘笈,入門初基。葵花寶典,登峰造極。」岳夫人和他同門學藝,師父雖未以這部「紫霞秘笈」相示,但成婚之後,夫婦間自是甚麼都不相瞞,岳夫人早已翻閱過許多遍。只是練這「紫霞神功」時禁忌既多,進境又是極緩,岳夫人於這種水磨功夫極不耐煩,練了幾月後毫無成績,便拋下不練了。這十六個字,她也早已見到過的,其時心想,連練「入門初基」的「紫霞秘笈」也練不成,還談甚麼「登峰造極」的「葵花寶典」?她素來粗枝大葉,當時看了之後,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見丈夫說了出來,心念一動,脫口而出的道:「葵花寶典?福州城中的葵花巷,難道與葵花寶典有甚麼干係?這世上當真有一部葵花寶典麼?」

  岳不群神色肅然,道:「這部『紫霞秘笈』,字字皆是本派第十四代祖師及師祖親筆所書,我一句一句的練將下來,其中確有無窮的妙境。最後這十六個字和秘笈其餘的字跡一模一樣,絕非虛假。」岳夫人嘆了口氣,道:「當世就算真有『葵花寶典』,定然艱深無比,只怕也是無人能夠練得成了。」岳不群道:「這個——」說了這兩字,便不往下說了。

  岳夫人道:「師哥,這六怪既是伏下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你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若有個失閃,豈不是——豈不是——」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二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三人,便已輸定了。他五人齊上,咱夫婦實無半分招架之力。」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師妹,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

  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的威風。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道:「我雖殺了一怪,沖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沖兒——沖兒——」

  令狐沖自幼由她撫養長大,便如親生兒子一般,想到他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大為酸楚,哽咽著道:「師哥,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沖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

  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沖兒一起走?」岳不群道:「沖兒身上傷勢極重,帶了他趲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唉,當日我一片誠心,要將紫霞神功傳授於他,豈知陰差陽錯,他竟會胡思亂想,使出古裏古怪的劍法來,誤入劍宗的魔道,才令我打消了傳授神功之意。當日他若是習了這部秘笈,即使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師哥,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沖兒,和你並無二致。可是你想,我若是此刻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這桃谷五怪轉眼便找上山來,沖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士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那還不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復制,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無可辯駁,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

  岳不群道:「這五怪行事飄忽,人所難測,當真是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說著將「紫霞秘笈」往懷中一揣,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麼?」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是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什麼?」

  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什麼?」原來令狐沖盈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神智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昏昏沉沉之中,見到岳靈珊站在眼前,其時失卻了自制之力,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剌幾個窟窿,我也無半句怨言。只是你別這麼冷淡,不睬我——」這一番話,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只覺飄飄盪盪的不知置身何處,什麼男女之嫌禮法之防,全都拋到了九宵雲外,竟將內心深處的言語,全都說了出來。

  林平之覺得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裏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親說起以「紫霞秘笈」療傷之事。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祖先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祖先堂上按序站立。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則坐在側位。要知若在內堂,夫妻敵體,二人並坐,這祖先堂是華山歷代掌門人處分派中事務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門,岳夫人屬他管轄,只得側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一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精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若是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嘆這些前輩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二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嘆。」他說到這裏,長長嘆了口氣。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那才是實堪浩嘆呢!」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

  岳不群接著道:「氣劍二宗之爭,雖然劇烈,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相安無事。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劍宗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那豈不是要將我派毀於一旦嗎?」勞德諾、蔣發、施戴子等都道:「絕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

  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這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對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勞德諾等齊道:「師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這幾個劍宗之士,那也殊不足慮,只是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恆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

  眾弟子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智謀,機變百出,江湖上中聽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岳不群居然要親上嵩山去「評理」,實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謂「評理」,並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絕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心中雖這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岳夫人性格暴躁,腦子卻是半點也不胡塗,一聽丈夫之言,立時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捨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儘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囉唆,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盜來?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那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裏好了。」

  群弟子聽師娘這麼說,那一個敢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的病勢。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雖是悲痛,但此刻華山派大禍臨頭,桃谷五怪隨時都會來,絕不能為了令狐沖一人而令全派上下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位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沖兒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敵來侵,你們儘且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了。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悽悽惶惶的回到令狐沖躺臥的小舍,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和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沖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原來連胸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黑沉沉的窗外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少時候,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朦朦朧朧的,更感怖意。陸大有心想:「聽人言道,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數給牠數清楚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塗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靜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塗寫了自己的眉毛。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噗的一聲,吹熄爐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沖床頭。但聽那腳步聲越奔越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養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裏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

  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麼?我——我在這裏。」忙晃火摺去點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道:「六猴兒,你也不給大師哥抹了口邊的血。」陸大有道:「是,是。」取過手巾要去揩抹。岳靈珊接了過來,輕輕替令狐沖抹了口邊鮮血。令狐沖突然說道:「多謝你,小——小師妹。」岳靈珊見他雙目緊閉,沒料到他竟會開口說話,不由得又驚又喜,道:「大師哥,你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臟六腑。」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來,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力,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陸大有大喜,道:「我是什麼胚子,怎敢練本門的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儘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道:「這事你可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岳靈珊道:「什麼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喜歡,什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什麼?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裏幾十里山追趕了回來,你為什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那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的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什麼緊?」

  令狐沖道:「我——我寧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我不能——不能學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連叫了兩聲「小師妹」,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

  岳靈珊探他鼻下,雖是呼吸微弱,仍有氣息,嘆了口氣,向陸大有道:「大師哥這麼固執,難道爹爹真是見死不救,眼睜睜的讓他去死麼?我趕著要回去,天光時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裏,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那裏?」岳靈珊道:「咱們在白馬驛的客店住。」陸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師妹,這來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復元,就心滿意足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什麼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的床頭,向他注視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個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道:「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一聲:「走了?」突然坐起身來,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的衣服。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她說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聽而不聞,自言自語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

  令狐沖雙眼發直,向前瞪視,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害怕起來,又不敢掙扎,只得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驛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對於這番情義,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他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

  令狐沖力氣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坑上,卻也不覺疼痛。陸大有可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暴則氣奔而攻神,是故神擾而氣竭。淫則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則真離而魄穢,是故命近而靈失。酷則喪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虛。賊則心鬥而意亂,是故內戰而外絕。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鋸,剮命之斧斤矣。」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什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道——」他繼續道:「舍爾五性,返諸柔善,閉諸淫,養汝神,放諸奢,從至儉,節伙食,去羶腥,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粱,按而行之,當有小成。」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見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聽。」上面只是第一章的總則,下面便詳敘氣功的練法,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梁」。

  令狐沖只聽得幾句,便知這確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說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梁等語,小時偶爾曾聽師父師娘說起過,只是不明其意,此時一聽,才知是本派上乘內功中的種種關竅。他突然提高嗓子,大聲喝道:「住口!」

  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麼了?什麼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是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他說到這裏,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有什麼關係?」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大師哥,你如何可以辜負了?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似欲奪眶而出,將臉轉向裏床,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給我,我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沖啊令狐沖,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征嵩山,一路上都是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無論如何難以消散。

  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聽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癒,今好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背師命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執意不肯聽,是我執意讀給你聽的。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未曾瞧在眼裏,你有什麼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

  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身體內六道真氣,兀自在衝突鼓盪,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過不了幾個時辰,陸大有便會將這部「紫霞秘笈」從頭至尾的念完,自己縱然決心不練,卻也已負擔了偷窺師書的罪名。若是自己傷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決心不練,還道是練而不成,豈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嗎?陸師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於不義。

  他突然之間,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陸大有伸出雙手替令狐沖墊高枕頭,胸口門戶大開,再說又那裏料得到這位親若兄弟的大師哥竟會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沖雖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坑上。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在坑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那根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說:「大師哥,你到那裏去?」苦在要穴被制,給人重手點中,那裏還能開口?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他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沖要走得遠遠地,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說到這裏,心頭熱血翻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他不敢再開口說話,只怕稍有耽擱,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開這間小舍,當下撐著門閂,一步一停,喘幾口氣,再向前行。他一來年青力壯,二來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的支持,終究還能邁步,慢慢遠去。

  他拖得十餘丈,便柱閂喘息一會,大半個時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餘,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身子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之中,有人在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黑暗中看不見誰,心想在這華山絕頂的,自然是友非敵,問道:「是誰?」聽得那人大聲說道:「是令狐沖麼?我是田伯光。」跟著又大聲呻吟,顯是身受劇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劍將我殺了。」他說話之中,夾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一交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你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麼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這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哎唷——」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給他們搞的。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什麼作一路?」

  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一面說,一面喘氣。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那裏。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經抓住了我,是他們問我,不應該是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是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了,他們——哎唷——他們說,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說八道。」

  令狐沖心想:「如此強辭奪理,纏夾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問道:「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若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一人道:『當然不會說話。咱們六兄弟將之撕成四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所以不說話,乃是我們不去問他之故。若是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什麼?還有什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此事非同小可,咱們的功夫,只怕還不到這個地步。』」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

  田伯光斷斷續續的說來,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將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想是當時實在印象太過深刻。令狐沖嘆道:「這六位仁兄,當真是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

  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嘆道:「誰說不是呢!」田伯光道:「他們爭辯不休,我身子凌空吊著,不瞞令狐兄說,心中可真是害怕。我大聲說道:『若是將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裏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將你撕成四塊之後,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令狐兄,你想這種言語,是否莫名其妙之極?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一人問道:『什麼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後,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將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將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令狐沖笑道:「這幾句話,只怕有些道理。」

  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之後,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將我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將起來,只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什麼桃谷六仙?」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計,將他們嚇退。田兄此計不輸於當年諸葛亮嚇退司馬懿的空城之計。」

  田伯光乾笑兩聲,罵了一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人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丟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開溜,不料這六個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子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的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的身後。我一見衝不過去,立即轉身,那知這六個人動作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又已轉將過來,擋在我的身前。我連轉幾次,閃避不開,當即一步一步的向後退。可是我向後倒退,被山壁阻住,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那裏?這個人在那裏?』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只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只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領十分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中人道:『那也只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但若將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若他張開雙臂,將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將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就是抱,不是圍。』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若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向外奔跑,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餘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個人有法子將我們圍住。』

  「我一聽他們如此說法,靈機一動,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那知道這六個怪物行動比我田伯光快上十倍,我沒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將我按著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是不致外洩。」

  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胸口熱血翻湧,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後,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出,自屬於陽明大經腸,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隨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之準,田某生平從所未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後,六個怪物都是嘆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那裏?你若是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

  「我心中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令狐兄,尊師岳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祖先堂中居住,一找便著。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老前輩了。」

  令狐沖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懌,道:「呸,你當田某是甚麼人了?田伯光貪花好色,江湖上名聲不佳,卻也止於貪花好色而已。田某既已答應過你,絕不洩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是食言而肥之人嗎?」令狐沖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若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而後,誰也別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採花淫賊。誰又將你當朋友了?只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殺手,總算我還欠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的臉色,只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不耐煩起來,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若是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下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兄,這六怪武功非同小可,你快去稟告風老前輩知曉,須得早作準備才是。」

  令狐沖道:「田兄,不瞞你說,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可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你?他們找你幹甚麼?」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託,來找我去見她一見?」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只是不絕發出「荷荷」之聲。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武功之高,令人匪夷所思,而內力真氣,更是強勁古怪。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其實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熬煎。自己此刻尚且在身受其酷,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已然如此,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自是又狠上百倍了,耳聽得田伯光呻吟之聲,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你寧死不洩漏我風太師叔祖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令人可敬可佩。」田伯光嘆了口氣,道:「田某為武林中名門正派之士所不齒,今日得你一言相讚,死亦瞑目了。」

  令狐沖心中一驚:「我師父師娘到處尋他,要取他首級,我卻反而出言稱讚於他。這句話若教師父師娘聽見了,他二位不知將生多大的氣?」只聽田伯光又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將你請了去,我跟隨其後,也不致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將你夾手夾腳的抬了去見那小師太?」令狐沖嘆了口氣,道:「總之是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於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身上給人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內將你請去和那小師太會上一會,便給解藥解我之毒。眼下我既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這六個怪物整冶得遍體鱗傷,屈指算來,毒發之期也不過七日了。」

  令狐沖問道:「那儀琳小師父現下是在何處?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大喜,問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著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寧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師太住在川北,唉——」他嘆了口氣道:「若是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七日七夜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人都傷成這等模樣,別說七日,只怕七十天也到不了。」

  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道。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僱到輕車快馬,七天之間便抵達川北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麼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是瞎了眼睛。」令狐沖笑道:「老天爺瞎眼之事也是有的。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田伯光拍手道:「不錯,令狐兄,你的脾氣很對勁,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別?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乾擱在這裏,每日只是撿生栗子吃,嘴裏可真是淡出鳥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但自己卻也掙扎不起來,令狐沖待要伸手相扶,手臂上又那有半點力氣?二人黑暗中氣息相聞,可便是動彈不得,越是使力,越是發不出勁。二人掙扎了好半天,終是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裏,倒也開心。」令狐沖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於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

  令狐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的意思,但他是個聲名狼籍的採花大盜,自己卻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但到今日還在和他一起廝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不明他的心意,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你放心好了。田伯光既是結交了你這個朋友,那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當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是傷重先死,田某絕不獨活。」

  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剛才這番言語,決計不假。」當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有人陰惻惻的一聲冷笑,跟著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是墮落至斯,卻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田伯光喝道:「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命在頃刻,死了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只見矇矇朧朧的一個黑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閃出忽大忽小的光芒,只聽那人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劍去,將這姓田淫賊殺了,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將長劍插入地下。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便道:「尊駕是嵩山派的那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大嵩陽手費四爺門下古昂。」令狐沖道:「原來是古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幹?」

  古昂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弟子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如來多管閒事?」古昂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裏還在不乾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古昂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過探囊取物,只是他偏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什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沖殺了,若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著尾巴,滾下華山去吧。」古昂道:「你是決計不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孤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妙。」古昂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之事。我要將你二人衣服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眾,說道一個大鬍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勾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岳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下面一個「賊」字沒出口,腰間穴道上已被古昂踢了一腳,登時啞口無聲。古昂嘿嘿一笑,伸手便去解令狐沖的衣衫。

  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幹什麼?」古昂微微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女子身影,站在自己身後,便道:「你又在這裏幹什麼?」田伯光一聽到那女子聲音,心中大喜,叫道:「小——小師父,你來了好啦。這直娘賊要害—要害你的令狐大哥。」原來這女子正是儀琳。田伯光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隨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於是隨口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

  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居然便是「她的令狐大哥」,心中如何不急,立即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古昂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無防備,左臂一屈,一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的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高高提起,竟然離地數尺,古昂大駭,右肘向後撞去,卻撞了個空,跟著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將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也使不出半點力氣。

  令狐沖悠悠轉醒,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朧下,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與自己臉頰相距不過一尺,卻不是儀琳是誰?只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麼?」令狐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少說也有七尺之高,身披一襲大紅袈裟,雖在黑夜之中,也見到殷紅似血。他左手平伸,將古昂凌空抓起。古昂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沖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著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爸爸?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那是更加奇怪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掛念著這個令狐沖,我只道是個如何魁梧奇偉的好男兒,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種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別理他,這就走吧。」儀琳又羞又急,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個字,終究是不能出口。

  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甚是焦急,叫道:「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什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解藥還在他身上,他一走,我豈不是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我說好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偷盜,戒撒謊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什麼。」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所以自己取了個法名叫作『不戒』。你別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什麼事都幹,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令狐沖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瞧著痛快。」他一面說,一面掙扎著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過去,扶他起來。她雖是個嬌怯怯的妙尼,畢竟是身負武功,別說扶他起來,便是將他整個人提將起來,亦非難事。

  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什麼都幹,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袈裟幹什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什麼都幹,所以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采,道:「正是!」

  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是高興,繼續說道:「這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從來不睬我,我無計可施,只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裏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之後,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和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偏說我生有什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子弟,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裏胡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麼生了一個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想同我這個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沖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什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只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也是有的。這事我可得小心在意,務須及早引避,若是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師父師娘怪責,不在話下,靈珊小師妹更將從此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裏,你—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便往令狐沖胸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不穩,如何能夠相避,被他一把抓住,登時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古昂後頸,右手抓住令狐沖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麼似的,將令狐沖放了下來,但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正豈有此理!」

  他自己畢生愛上了個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岳靈珊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說道:「姓岳的姑娘,他媽的,有什麼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她。」

  令狐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心想:「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大是焦急,叫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和尚對女兒之言倒是奉命唯謹,道:「好,治傷就治傷,那有什麼難處?」隨手將古昂身子一拋,卻將令狐沖輕輕放了下來,大聲問道:「你受了什麼傷?」

  令狐沖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既性急,又莽撞,不等他說話,便道:「胸口中掌,你又是練武之人,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並無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一穴之名,那是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和任脈全無關係。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陽陰泉,絲空竹,那裏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一指,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

  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的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的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他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咦」的叫了起來。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只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

  他本是市井屠夫出身,入了佛門之後,除了「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之外,沒唸過一句經文,滿口粗言穢語,到老仍是絲毫不改。但見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漸漸冒出白氣,初時尚還大呼小叫,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時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笑聲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只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但見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內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不戒聽他一讚,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功,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吧。」

  田伯光大怒,罵道:「什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我解藥解毒,這時候又來賴了。田伯光一條命不算什麼,你不給解藥,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說也奇怪,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笑道:「瞧這小子怕死怕成這個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只是適才使力過度,一雙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若是給人殺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田伯光從儀琳手中接過解藥,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令狐兄,你和小師父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麼?」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忠言相勸。你若不改過,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

  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觔斗,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扎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情知毒性若不解除,此生別想走下華山。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內,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只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心下甚是喜歡,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謝,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麼?」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甚麼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碎道:「老沒正經,又誰——又誰——」

  便在此時,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個人攜手上山,正是華山派掌門岳不群和他女兒岳靈珊。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

  岳不群並不答話,向令狐沖瞧了一眼,臉上冷冰冰地,竟無一絲暖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不知來自何處名山寶剎!光降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是找女婿來啦。」說著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岳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岳不群不明他的底細,又聽他說什麼「找女婿來啦」,只道是有意戲侮自己,心下甚是惱怒,只是他修養甚好,臉上不動聲色,道:「大師說笑了。」眼見儀琳一上來便向自己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底下不知如何措辭才是。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你好大膽子,哼,好大膽子!」田伯光道:「這可未必。我跟你徒弟令狐兄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岳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乾乾淨淨了。」岳不群轉向徒兒,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岳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令狐沖道:「約摸有二十天了。」岳不群道:「這二十天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是。」岳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岳不群道:「我和你師娘到那裏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田伯光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什麼法子?難道他鬥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岳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向令狐沖道:「去將他殺了!」岳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鬥?」岳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什麼心,明擺著我在這裏,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這個大弟子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令狐沖說和這淫賊結交,倒也並不真怒,只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岳不群昨日下山之時,眼見令狐沖奄奄一息,命在頃刻,此時居然能起立行走,心下自是大為納罕,只是一時無暇詢問,這田伯光聲名狼籍,讓他多耽一會,也是沾污了華山的土地,是以命令狐沖立即拔劍除去,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縱然能與也是身受重傷的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那知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岳不群厲聲道:「你——你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種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言而有信?他這把刀下,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岳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沖遞去。

  令狐沖好生為難,師父之命,他從來不敢違背,但田伯光確已答應改過遷善,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心念電轉,便即從岳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腿的小腿之中,連腿帶劍,釘在地下。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岳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注?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

  令狐沖閉目不答。岳靈珊握住劍柄,將長劍拔起,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沖腿上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岳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是這等關心!」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岳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須知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岳靈珊是個冰清玉潔的閨女,將來江湖傳言,人人都說田伯光死於岳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什麼強姦不遂之類難以入耳的言語。岳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了過去。

  岳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岳不群袖力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


第三十二回 雨夜血戰

  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然後發先至,更而兜了轉來,搶在頭裏,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將那長劍拖轉,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路中。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冶傷,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然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這才嚇他一大跳,唉!和尚爹爹,這一回丟臉之極,難為情死了。」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剌殺田伯光,若是將劍交還給岳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

  岳不群以袖功將長劍揮出,滿擬定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釘在地下,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雙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且他的勁力使得巧妙異常,兩隻僧鞋在半空中繞了個彎又兜將轉來,居然能拉回自己直擲而出的長劍。這和尚大叫大嚷,說道適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內力,饒是如此,此人內力已遠比自己為強,雖然衣袖這一拂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用上了,未必便輸於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二次再試?他雙手一拱,鐵青著臉,道:「佩服,佩服。大師既是一意迴護這個惡賊,在下今日倒是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岳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岳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還劍入鞘,手法乾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吧。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只是這種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什麼?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鐵青著臉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種無聊笑話,定閒、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麼?」

  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麼干係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才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身來,他服了不戒所給的解藥後,體內毒性稍減,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蹌下山。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遠,這才說道:「沖兒,你對這惡賊,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剌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光極是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須瞞不過他,只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是不端,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岳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這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鍾愛,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剌其腿,明知是詐,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岳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追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對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

  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岳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只是本門面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只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內功倒頗高明,是他替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門真氣麼?現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身體上煩惡盡消,種種灸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岳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沖應道:「是。」岳不群上得華山時,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其蹤,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齊去嵩山吧。沖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師徒三人當下來到祖先堂旁的小舍外,岳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中充滿了恐怖。

  岳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兩步,向內望時,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臥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令狐沖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岳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為什麼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唸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只好點倒了他,他怎麼——」突然之間,岳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脈博,驚道:「他怎麼——怎麼會死了?沖兒,你點了他什麼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當真是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便欲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岳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裏一搜,並無秘笈的影蹤,說道:「弟子點倒六師弟之時,依稀記得那部秘笈好端端的攤在桌上,怎麼會不見了?」岳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找尋,卻那裏有紫霞秘笈的蹤跡?

  這部秘笈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一旦突然失蹤,岳不群心中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的屍身,更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並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絕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沖兒,你到底點的是甚麼穴道?」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岳不群伸指一彈,那長劍穿破窗格,遠遠的飛了出去,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把秘笈藏到那裏去了?」

  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他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麼也要去追尋回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岳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若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屍身,井然間仰天長笑,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要,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

  岳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麼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岳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那知道大師哥固然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什麼也要去找回秘笈。」岳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個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是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岳不群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對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吧。」

  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忍不住又是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以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那知道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即是我絲毫沒有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的性命,難道只因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出指異乎尋常麼?就算如此,那部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蹺蹊,當真猜想不透。師父既已對我起了疑心,辯白也是無用,說什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拭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將陸大有的屍體葬了。若在平時,挖個泥坑原費不了多大力氣,可是此刻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

  三人來到白馬驛上,與岳夫人等相會。岳夫人見令狐沖不但霍然而愈,而且能夠隨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但當岳不群悄悄告知他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岳夫人卻又淒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不大相干。可是陸大有為人隨和,人人都跟他交好,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只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是神色鬱鬱,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僱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孤沖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

  一路無話,這日行到韋林鎮,天已將黑,一行人往鎮上客店投宿。但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已住滿了客人,華山派一行人頗有女眷,借宿不便。岳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那知行不到三里路,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岳夫人和岳靈珊從車中出來步行。令狐沖道:「師娘,我傷勢已大好了,你和師妹坐這輛車。」一面說,一面從車中出來。

  施戴子忽然指著東北角,說道:「師父,那邊樹林之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岳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岳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若是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過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一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均道:「那再好不過。」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岳不群、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岳夫人道:「幸好這裏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原來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舖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那破廟年久失修,到處漏水,眾人舖蓋也不打開了,各尋乾燥之地而坐。高根明、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岳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只怕年成不好。」

  令狐沖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望著街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便開心得多了。」

  若在平日,令狐沖必和岳靈珊、陸大有、高根明等人在一起說笑,但自陸大有去世後,他內心自咎,料想自己在世上已活不久長,極少再去和岳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是避得遠遠的。他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足見對我情意殷殷。我既愛他,自是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一對璧人,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麼想,可是每當見到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實是酸楚難當。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沖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沖心中便是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岳靈珊走過,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臥。耳聽得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他心下煩亂,一時難以入睡,約摸過了一個時辰,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突然之間,西南方傳來一片馬蹄之聲,約有十餘騎之多,沿著大道馳來。令狐沖心中一凜:「黑夜之中,怎地有人冒雨奔馳?難道是衝著我們來麼?」他坐起身來,只聽岳不群低聲喝道:「大家別作聲。」過不多時,那十餘騎在廟外在了過去。這時華山派諸人已全都醒轉,各人手持劍柄防敵,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漸漸遠去,各人鬆了口氣,正欲重行臥倒,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十餘騎馬來到廟外,一齊停住。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華山派岳先生在廟裏麼?咱們有一事請教。」令狐沖是本門大弟子,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當即走到門邊,拔閂開門,說道:「夤夜之際,是那一路朋友過訪?」望眼過去,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一齊往令狐沖臉上照來。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照向眼來,不免耀眼生花,此舉極是無禮,只這麼一照,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令狐沖睜大了眼睛,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只露出一對眼睛。這黑布罩子或作擋雨之用,但顯然更大用意是不欲以真面目示人。令狐沖心中一動:「這些人若不是素識,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只聽左首一人說道:「請岳不群先生出見。」

  令狐沖道:「閣下何人?請示知尊姓大名,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那人道:「我們是何人,你也不必多問。你去跟你師父說,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要想借來一觀。」令狐沖氣往上衝,說道:「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要別人的辟那劍譜何用?別說我們沒有得到,就算得到了,閣下如此無禮強索,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裏麼?」

  那人哈哈大笑,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聲音極是洪亮,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令狐沖暗暗吃驚:「今晚又遇上了勁敵,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卻不知是甚麼來頭?」

  眾人大笑聲中,只聽得一人朗聲說:「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術通神,獨步武林,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但這一人的說話聲音,從笑聲中透了出來,仍然清晰洪亮,絲毫未為嘈雜之聲所掩,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令狐沖道:「閣下到底是誰?你——」只說得幾個字,卻是連自己也無法聽見,他心中一驚,隨即住口,暗忖:「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居然一點也沒剩下?」他自下華山之後,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可是稍一運氣,體內便是雜息奔騰,無法控制,越想加以控制,越是氣悶難當,若不立停內息,登時便會暈了過去。練了數次,均是如此,當下便向師父請教,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並不置答。令狐沖當時即想:「反正我已命不入矣,又去練這內功作甚?」此後便不再練。近來身子一切復原,行動如常,不料此刻提氣說話,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

  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岳某素來不打誑語,林家辟邪劍譜,並不在我們這裏。」他說這幾句話時用上了紫霞神功,聽來似乎平平無奇,但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廟裏廟外,無人不是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得輕描淡寫,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顯然遠為自然,這番舉重若輕的功力,又是遠在那人之上了。

  只聽得另一個粗聲說道:「你自稱不在你們這裏,卻到那裏去了?」岳不群道:「閣下憑麼甚麼資格問這句話?」那人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岳不群冷笑一聲,並不答話。那人粗聲說道:「姓岳的,你到底交不交出來?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不交出來,咱們只好動粗,要進來搜了。」岳夫人低聲道:「女弟子們站在一塊,背靠著背,男弟子們,拔劍!」刷刷刷刷聲響,眾人都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站在門口,手按劍柄,還未拔劍,已有兩人一躍下馬,向他衝了過來。令狐沖身子一側,待要拔劍,只聽一人喝道:「滾開!」抬起右腿,將他踢了個筋斗,遠遠摔了出去。令狐沖直飛出數丈之外,跌在灌木叢中。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心道:「剛才我明明施展擒拿手法,已勾住他的膀子,這一招『迴風拂柳』不但可以避開他這一踢,還能將他身子摔開。一拿一勾,絲毫不錯,何以竟未奏效?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驚人,為什麼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他掙扎著待要坐起,突然之間,胸腹間熱血翻湧,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在他身體內相互衝突碰撞,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令狐沖大驚,想要張嘴大叫,卻是叫不出半點聲息,這情景便如著了夢魘,腦子甚是清醒,便是絲毫動彈不得。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師父,師娘,二師弟等人已衝到廟外,和七八個蒙面人鬥在一起,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進了廟內,一陣陣叱喝之聲,從廟門中傳出,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這時雨勢又已轉大,幾盞孔明燈被拋在地下,發出淡淡黃光,映得劍光閃爍,人影亂晃。

  過不多時,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令狐沖心中更是焦急,來攻之敵個個都是男子,這聲女子慘呼,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眼見師父舞動一柄長劍,以一敵四,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鬥。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雖是以少敵多,諒來不會落敗。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吆喝,也是以一擋二,這兩個敵人均使單刀,從兵器撞碰之聲中聽出來,顯是膂力極是沉雄,時候一長,勞德諾勢非落敗不可。

  他眼中見到己方三人,對抗敵方八人,形勢已然頗為險惡,但想像廟中情景,只怕更是兇險。進廟去的敵人共有七人,廟內師弟師妹人數雖眾,卻無一高手,耳聽得慘叫之聲連連,多半已有幾人遭了毒手。那七名敵人將眾師弟師妹屠戮一盡,再出來圍攻師父、師娘和勞師弟,那時師父、師娘最多也只僅以身免,要想殲敵報仇,卻是萬萬不能了。他心中越是焦急,越是使不出半分力氣,不住暗暗禱祝:「老天爺保佑,讓我有半個時辰恢復力道,令狐沖只須進得廟中,自當力護小師妹周全,我便是給敵人碎屍萬段,身遭無比酷刑,也是心甘情願。」他強自掙扎,又運內息,陡然間六道真氣,一齊向胸口上衝,跟著卻又兩道真氣自上而下,將這六道真氣壓了下去,登時全身空盪盪地,似乎五臟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膚血液,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令狐沖暗叫:「罷了,罷了!原來如此。」

  這時他方才明白,原來桃谷六仙競以真氣替他療傷,六道真氣分從不同經脈中注入,內傷並未治好,這六道真氣即停留在他體內,鬱積難宣。倘若他修習華山派「紫霞秘笈」所教上乘內功,便能逐步將這六道邪門真氣逐步化去,偏生遇上了內功甚高而性子極躁的不戒和尚強行以兩道真氣,將桃谷六仙的真氣壓了下去,一時之間,似乎他內傷已癒,實則是他體內更多了兩道真氣,相互均衡抵制,使得他舊習內功半點也不留存,竟然變了廢人一個。他一想明此理,胸口一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心想:「我遭此不測,等於是廢去了找全身武功,今日師門有難,我竟然出不了半分力氣。令狐沖身為華山派大弟子,眼睜睜的躺在地下,聽憑師父、師娘受人欺辱,師弟、師妹為人宰割,當真是枉自為人了。好,我去和小師妹死在一塊。」

  他知道只消稍一運氣,牽動體內八道真氣,全身便無法動彈,當下氣沉丹田,絲毫不運內息,果然抬腿伸足,能夠移動四肢,當下慢慢站起身來,慢慢拔出長劍,一步一步的走進廟中。

  一進廟門,撲鼻便聞到一陣血腥之氣,神壇上亮著兩盞孔明澄,想是敵人攜來,但見梁發,施戴子,高根明諸師弟,正自和敵人浴血苦戰,幾名師弟、師妹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岳靈珊和林平之正並肩和一個蒙面敵人相鬥,岳靈珊長髮披散,林平之左手執劍,顯然右手已為敵人所傷。那蒙面敵人手持一根短槍,使得矯矢靈活,變化莫測,林平之連使三招「蒼松迎客」才擋住了他的攻勢,但苦在所學劍法有限,只見敵人短槍一起,槍上紅纓抖開,耀眼生花,噗的一聲,林平之右肩又中了一槍。岳靈珊急剌兩劍,逼得敵人退開一步,叫道:「小林子,快去裹傷。」林平之道:「不要緊!」剌出一劍,腳步已然踉蹌。

  那蒙面人一聲長笑,橫過槍柄,拍的一聲響,打在岳靈珊腰間。岳靈珊右手撤劍,痛得蹲下身去。令狐沖大驚,這時只是要護得她周全,甚麼也不顧了,當即持劍搶上,提氣一劍剌出,劍尖只遞出一尺,內息上湧,右臂登時軟軟的垂了下來。那蒙面人眼見劍到,本待側身閃避,然後還他一槍,預料這一搶既狠且準,可從令狐沖脅下直剌進他胸膛,那知他一劍剌本到半尺,手臂便垂了下來。那蒙面人微感詫異,一時不去細想,順勢橫掃一腿,將令狐沖從廟門中踢將出去。

  令狐沖全身癱瘓,砰的一聲,摔在廟外的水潭之中。大雨兀自滂沱,他口中、眼中、鼻中、耳中,全是泥漿,一時無法動彈,卻見二師弟勞德諾已被人點倒,本來和他對戰的兩個敵人,分別去鬥岳不群夫婦。過不多時,廟中又擁出兩個敵人,變成岳不群獨鬥七人,而岳夫人力抗三敵的局面。只聽得岳夫人和一個敵人齊聲呼叱,兩人腿上都受了傷。那敵人退了下去,岳夫人眼前雖是少了一敵,但腿上被重重砍了一刀,受傷著實不輕,又拆得幾招,肩頭又被敵人刀背擊中,委頓在地。兩個蒙面人同時在她背心上點了幾處穴道,教她無法暴起傷人。

  這時廟中群弟子相繼受傷,一一被人制服。來攻之敵顯是另有重大圖謀,只是將華山群弟子打倒擒獲,或點其穴道,卻並不傷性命。十五個人團團圍住岳不群四周,八名好手分站八方,與岳不群對戰,餘下七人手中各執孔明燈,將燈火射入岳不群眼中。華山派掌門內功雖深,劍術雖精,但對戰的八人無一不是好手,七道燈光射入眼中,更是令他難以睜眼。但他究是五嶽劍派中的一派之長,臨危不亂,明知今日華山派已然一敗塗地,勢將在這藥王廟中全軍覆沒,仍是仗劍守住門戶,氣力悠長,劍法精嚴,燈火射到之時,他眼便瞧向地下,那八個敵人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

  只聽一名蒙面人高聲叫道:「岳不群,你投不投降?」岳不群朗聲道:「岳某寧死不辱,要殺便殺。」那人道:「你不投降,我先斬下你夫人的右臂!」說著提起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在孔明燈照射之下,刀刃上發出幽幽藍光,刀鋒對住了岳夫人的肩頭。岳不群微一遲疑:「難道聽憑師妹被他們斷去一臂?」但隨即心想:「若是棄劍投降,一般的受他們欺凌虐辱,我華山派數百年的令名,豈可在我手中葬送?」突然間吸一口氣,臉上紫氣大盛,一劍向左首的漢子劈了過去。那漢子舉刀一擋,豈知岳不群這一劍上伴附著紫霞神功,力道勁強,那刀竟然被劍逼了回來,一刀一劍,同時砍在他右臂之上,竟是將他的右臂砍下了兩截,鮮血四濺,那人大叫一聲,摔倒在地。

  岳不群一招得手,運劍嗤的一劍,又插入了另一名敵人的左腿,那人破口大罵,退了下去。和他對戰的少了二人,但餘下六人均是內外功俱臻上乘的好手,岳不群單打獨鬥,多半贏面較多,但六人聯手,他便抵敵不住了。驀地裏噗的一聲,他背心上中了一記鏈子錘,連攻三劍將敵人驅開,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蒙面眾敵齊聲歡呼:「岳老兒受了傷,累也累死了他!」和他對戰的六人眼見勝算在握,攻勢反而緩了,這一來,岳不群更無可乘之機。

  冒雨夜襲的蒙面敵人,一共一十五人,其中三人為岳不群夫婦所傷,只一個被斬斷手臂的傷得極重,其餘二人傷腿,並無大礙,手中提著孔明燈,不住口的向岳不群嘲罵。岳不群聽他們口音,似是秦晉交界處的人氏,當地韋林鎮已靠近豫西,所說口音全然不同。這些人武功甚雜,顯然並非一個門派,但趨退之際,相互間又是默契甚深,並不是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什麼來歷,心中實是猜想不透。最奇的是,這一十五人無一是弱者,以自己在江湖上見聞之博,不該一十五名武功好手竟然連一個人也認不出來,但偏偏便是摸不著半點頭腦。他拿得定這些人從來未和自己交過手,絕無仇冤,難道真是為了區區一本「辟邪劍譜」,便如此大舉來和華山派為難麼?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 不甘屈辱

  他心中思忖,手上卻是絲毫不懈,紫霞神功一施展出來,劍尖末端隱隱發出光芒,十餘招後,又有一名敵人肩頭中劍,手中鋼鞭跌在地。圈外另一名蒙面人搶了過來,替了他出去,這人手持鋸齒刀,兵刃極是沉重,刀頭有一彎鉤,只是想去鎖拿岳不群手中長劍。岳不群內力充沛,精神愈戰愈長,突然間左手反手一掌,打中了一人的胸口,喀喇一聲響,打斷了他兩根肋骨,那人雙手所持的鑌鐵懷杖登時震落在地。

  不料這人勇悍絕倫,肋骨一斷,奇痛澈心,反而激發了他的狂怒之意,偶然間著地滾進,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岳不群的左腿。岳不群吃了一驚,一劍往他背心劈落,旁邊早有兩柄單刀伸過來格開。岳不群行動快極,一劍未能砍落,右腳便往他下端踢去。那人是個擒拿好手,左臂長出,連他下右腿也抱住了,一滾之間,岳不群武功再強,也是無法站定,登時摔倒,其時之間,單刀、短槍、鏈子錘、長劍,種種長刃同時對準了他頭臉喉胸諸處要害、岳不群一聲歎息,鬆手撤劍,閉目待死,只覺腰間、脅下、喉頭、左乳各處,被人以金剛指力點了穴道,跟著兩個蒙面人扶著令他站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君子劍岳先生武功卓絕,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們合十五人之力對付你一人,還鬧得四五人受傷,這才勉強將你擒住,可算得無能,嘿嘿,佩服佩服!老朽若是和你單打獨鬥,那是鬥不過你的了。不過話得說回來,我們有十五人,你們卻有二十餘人,比較起來,還是你華山派人多勢眾,我們今晚是以少勝多,打垮了華山派,這一仗也算勝得不易,是不是?」其餘幾名蒙面人都道:「是啊,勝來著實不易。」那老者道:「岳先生,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今晚冒昧得罪,只不過想借那辟邪劍譜一觀。想這劍譜嗎,本非你華山派所有,你千方百計將福威鏢局的林家少年收入門下,目的也不過在覬覦這部劍譜。此事太也不夠光明正大,武林同道聽了,人人十分憤怒。老朽好言相勸,你還是獻了出來吧!」

  岳不群大怒,說道:「岳某既然落入你手,要殺便殺,說這些廢話作甚?岳不群為人如何,江湖上眾皆知聞,你殺岳某容易,想要壞我名譽,卻是作夢!」一名蒙面人哈哈大笑,道:「壞你名譽不容易麼?你的夫人、女兒、和幾個女弟子都相貌不錯,我們不如大夥兒分了,娶了作小老婆!哈哈,這一下在武林中可就大名鼎鼎了。」其餘蒙面人都跟著大笑,笑聲中充滿著淫猥之意。

  岳不群只氣得全身發抖,如此下流的一著棋子,卻是他從來不曾想到過的,只見幾名蒙面人將一眾男女弟子從廟中推了出來。眾弟子都被點中了穴道,有的滿臉是血,有的一到廟外,便即跌倒,顯是腿腳受傷。那蒙面老者說道:「岳先生,我們的來歷,或許你已經猜知,我們並不是武林中甚麼白道上的英雄好漢,沒甚麼事做不出來。眾兄弟有的好色成性,若是得罪了尊夫人和令愛,於你面上可不大光采。」

  岳不群叫道:「罷了,罷了!閣下若是不信,儘管在我們身上搜索便是,且看有什麼辟邪劍譜!」一名蒙面人笑道:「我勸你還是自己獻出來的好,一個個搜將起來,搜到你老婆、閨女身上,未必有什麼好看。」

  林平之大聲叫道:「一切禍事,都是由我林平之身上而起。我跟你們說,我福建林家,壓根兒沒什麼辟邪劍譜,信與不信,全由你們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被震落的鑌鐵懷杖,往自己額頭擊將下去。只是他雙臂已被點了穴道,出手無力,喀的一聲,懷杖雖然擊在頭上,只擦損了一些油皮,連鮮血也無,只是他此舉的用意,旁人均是十分明白,他是欲犧牲一己性命,表明並無什麼辟邪劍譜落在華山派的手中。

  那蒙面老者笑道:「你這小子倒夠義氣,只是你師父徒有君子之名,卻無君子之實。姓林的小子,不如你改投在我門下,包你學成一身縱橫江湖的好功夫。」林平之罵道:「放你的屁,姓林的是堂堂華山門徒,豈能拜你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為師?」梁發大聲叫道:「說得好!我華山派——」他一言未畢,突然一個蒙面人喝道:「你華山派便怎樣?」橫揮一刀,將梁發的腦袋砍了下來,鮮血直噴。華山群弟子中,八九個人齊聲驚呼了出來。

  岳不群腦海之中,種種念頭此起彼落,卻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甚麼來頭,聽老者所云,多半是黑道上的強人,或是甚麼為非作歹的幫會匪首,可是秦晉川豫一帶黑道白道上的人物,自己亦有所聞,絕無那一個山寨擁有如此眾多的好手。那人一刀便砍了梁發的腦袋,下手之狠,實是罕見。要知江湖上動武爭鬥,殺傷人命原是常事,但既已將對方擒住,絕少這般隨手一刀,便人腦袋砍了下來。

  那人一刀砍死梁發後,縱聲狂笑,走到岳夫人身前,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鋼刀在半空中虛劈幾刀,在岳夫人頭頂掠過,相拒不過半尺。岳靈珊尖聲叫喚:「別——別傷我媽!」便暈了過去。岳夫人卻是女中豪傑,毫不畏懼,心想他若將我一刀殺了,免受其辱,正是求之不得之事,昂首罵道:「膿包賊,有種便將我殺了。」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上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數十騎馬奔馳而來。蒙面老者叫道:「什麼人?過去瞧了!」兩名蒙面人應道:「是!」一躍上馬,追了上去。卻聽得馬蹄奔馳過來,跟著乒乒乓乓幾下兵刃碰撞,有人叫道:「啊喲!」顯是來人和那兩名蒙面人交上了手,有人受傷落馬。

  岳不群夫婦和華山群弟子知是來了救星,無不大喜,模模糊糊的燈光之下,只見三四十騎馬沿著大道,濺水衝泥,急奔而至,頃刻間在廟外勒馬,團團站定。馬上一人叫道:「是華山派的朋友。咦!這不是岳兄麼?」

  岳不群往那說話之人臉上瞧去,不由得大是尷尬,原來此人便是數日之前持了五嶽令旗,來到華山絕頂的嵩山派第五太保,蒼髯鐵掌湯英顎。站在他左首的,赫然便是華山派棄徒劍宗的封不平。此外那日來到華山的泰山派、恆山派、和衡山派的好手,也均在內,只是比之其時上山的,更多了不少人。孔明燈的黯淡光芒之下,影影綽綽,一時也認不得那許多。只聽湯英顎道:「岳兄,那天你不接左盟主的令旗,左盟主甚是不快,特命他大公子奉了令旗,再上華山奉訪。不料深夜之中,竟會在這裏相見,可真是料不到了。」

  岳不群順著他目光向右首瞧去,但見一匹高大神駿的黑馬之上,騎著一個三十來歲的高大漢子,一身黃衫,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神情甚是冷傲。

  岳不群知道嵩山派掌門人左冷禪生有二子,長子左飛英已深得乃父真傳,武功之高,足可與眾師叔並肩,想來此人便是左大公子了。自己與他父親平輩論交,他見到自己,該當叫一聲「世叔」才是,只是這麼一點頭,岳不群雖在難中,心下仍是頗為不忿。

  那蒙面老者抱拳說道:「原來是嵩山派左大公子到了,幸會幸會。這位蒼髯英雄,想必是嵩山第五太保湯老英雄了。」湯英顎道:「不敢,閣下尊姓大名,如何不肯以真面目相示?」蒙面老者道:「我們眾兄弟都是黑道上的無名小卒,幾個難聽之極的匪號說將出來,沒的污了左大公子、湯老英雄、以及各位武林高人的耳朵。衝著左大公子、湯老英雄的金面,大夥兒對岳夫人和岳小姐是不敢無禮的了,只是有一件事,卻要請各位主持武林中的公道。」

  湯英顎道:「是什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那老者道:「這位岳不群先生,有個外號叫作君子劍,聽說平日說話,向來是滿口仁義道德,最講究武林規矩。可是最近卻出了一件事。福州福威鏢局給人挑了,總鏢頭林震南夫婦給人害了,尊駕想必早已知聞。」湯英鵝道:「是啊,聽說那是四川青城派幹的。」那老者連連搖頭,道:「江湖上雖是如此傳言,實情卻是未必。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人人都知道,福威鏢局林家有一部祖傳的辟邪劍譜,上面載有精微奧妙的劍法,練成之後,可以天下無敵。林震南夫婦所以被害,便是在於有人覬覦這部辟邪劍譜之故。」湯英鶚道:「那又怎樣?」那老者道:「林震南夫婦到底是何人所害,外人不知詳情,咱們只聽說,這個君子劍則使詭計,騙得林震南的兒子死心塌地的投入了華山派門下,那部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派門中。大夥兒一推敲,都說岳不群工於心計,豪奪不成,便使巧取之計。想那姓林的小子有多大年紀?能有多大見識?投入華山派門中之後,還不是讓那老狐狸玩弄於股掌之上?乖乖的將那辟邪劍譜雙手獻上。」湯英鵠道:「那恐怕不見得吧,華山派劍法精妙,岳先生的紫霞神功,更是獨步武林,乃是最神奇的一門內功,如何會去貪圖別派的劍法?」那老者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湯老英雄這是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了。岳不群有什麼精妙劍法?他華山派氣劍兩宗分家之後,氣宗霸佔華山,只講究練氣,劍法平庸幼稚之極。江湖上震於『華山派』三字的虛名,還道他們真有本領,其實呢,嘿嘿,嘿嘿——」

  那老者冷笑了幾聲,繼道:「按理說,岳不群既是華山派掌門,劍術自必不差,可是眾位親眼目睹,眼下他是為我們幾個無名小卒所擒。我們一不使毒藥,二不用暗器,三不是以多勝少,乃是憑著真實本領,硬打硬拚,將華山派眾師徒收拾了下來。華山派氣宗的武功如何,那也可想而知了。岳不群當然有自知之明,他是急欲得到辟邪劍譜之後,精研劍法,以免徒負虛名,一到要緊關頭,就此出醜露乖。」湯英顎點頭道:「這幾句話倒也在理。」那老者又道:「我們這些黑道上的無名小卒,說到功夫,原是不值眾位名家一哂,對那辟邪劍譜,也不敢起什麼貪心。不過以往十幾年中,承蒙福威鏢局的林總鏢頭瞧得起,每年都贈以厚禮,他的鏢車經過我們山下,眾兄弟賣他的面子,誰也不去動他一動。這次聽說林總鏢頭為了這部劍譜,鬧得家破人亡,大夥兒不由得動了公憤,因此上要和岳不群算一算這個帳。」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環顧馬上的眾人,說道:「今晚駕到的,個個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更有與華山結盟的五嶽劍派高手在內,這件事到底如何處置,聽憑眾位吩咐,在下無有不遵。」湯英鶚道:「這位兄台很夠朋友,我們領了這個交情。左賢弟,你瞧這件事怎麼辦?」

  左飛英道:「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依我爹爹說,該當由封先生執掌,岳不群今日又做出這種無恥卑鄙的事來,便由封先生自行清理門戶吧!」馬上眾人一齊說道:「左大公子斷得再明白沒有,華山派之事,該由華山派掌門人自行處理,也免得江湖上朋友說咱們越俎代庖。」

  封不平一躍下馬,向眾人團團一揖,說道:「眾位給在下這個面子,實是感激不盡。敝派給岳不群竊居掌門人之位,搞得天怒人怨,江湖上聲名掃地,今日竟做出殺人之父、奪人劍譜、勒逼收徒種種無法無天的事來。在下無德無能,本來不配居華山派掌門之位,只是念著敝派列祖列宗創業艱難,實不忍華山一派在岳不群這不肖門徒手中煙飛灰滅,只得勉為其難,還盼眾位朋友今後時時指點督促。」說著又是抱拳作個四方揖。這時馬上乘客之中,已有七八人點了火把頭,雨尚未全歇,但已成為絲絲小雨。火把上閃閃光芒射到封不平臉上,現出得意非凡的神色。只聽他繼續說道:「岳不群罪大惡極,無可寬赦,須當執行門規,立即處死!鮑師弟,你為本派清理門戶,將叛徒岳不群夫婦殺了。」

  一名五十來歲的漢子應道:「是!」拔出長劍,走到岳不群身前,獰笑道:「姓岳的,你敗壞本派,今日當有此報。」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好好!你劍宗為了爭奪掌門之位,居然設下這條毒計。鮑不棄,你今日殺我,日後在陰世有何面目去見華山派的列祖列宗?」鮑不棄哈哈一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己幹下了這許多罪行,我若是不殺你,你勢必死於外人之手,那反而不美了。」封不平喝道:「鮑師弟,多說無益,行刑!」

  鮑不棄應道:「是!」提起長劍,手肘向後一縮,火把上紅光照到劍刃之上,忽紅忽碧,岳夫人叫道:「且慢!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處?捉賊捉贓,含血噴人,如何能服?」鮑不棄道:「好一個捉賊捉贓!」向著岳夫人走上兩步,笑嘻嘻的道:「那部辟邪劍譜,多半便是藏在你的身上,我可要搜上一搜,也免得你說我們含血噴人。」說著伸出左手,便要往岳夫人懷中摸去。

  岳夫人腿上受傷後,又被點中了兩處穴道,眼看鮑不棄一隻骨節稜稜的大手往自己身上摸來,若是給他手指碰到了自己肌膚,實是奇恥大辱,靈機一動,大叫一聲:「左大公子!」左飛英沒料到她突然會叫自己,道:「怎樣?」岳夫人道:「令尊是五嶽劍派盟主,為武林表率,你卻任由這等無恥小人來辱我婦道人家,那是甚麼規矩?」左飛英道:「這個?」沉吟不語。岳夫人又道:「那惡賊一派胡言,說甚麼並非以多勝少,這兩個華山派的叛徒,若是單打獨鬥能勝得我丈夫岳先生,咱們將掌門之位雙手奉讓,死而無怨,否則須難塞武林中千萬英雄好漢的悠悠之口。」說到這裏,突然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向鮑不棄臉上吐了過去。鮑不棄和她相距甚近,這一下又是來得突然,竟是不及避讓,正中在雙目之間,大罵:「你奶奶的!」

  岳夫人怒道:「你劍宗叛徒,武功低劣之極,不用我丈夫出手,便是我一個女流之輩,若不是給人暗算點了穴道,要殺你也是易如反掌。」左飛英道:「好!」雙腿一挾,胯下黑馬向前邁步,繞到岳夫人身後。他手中馬鞭揮出,拍拍拍三擊,鞭梢已擊中了岳夫人背上三處穴道,她只覺全身一震,被點的兩處穴道登時解了,不由得吃了一驚。左飛英任那黑馬兜了個圈子,回到原地,眾人已是震天價喝起采來。要知他馬鞭乃柔軟之物,無可著力,居然能以鞭梢來解人穴道,內勁之強,實是駭人聽聞,何況他隨手三揮,擊中三處穴道,認穴之準,更是罕見罕聞的絕技。

  岳夫人四肢一得自由,知道左飛英是要自己與鮑不棄比武,眼前這一戰不但有關一家三口的生死,也將決定華山一派的盛衰興亡,自己若能將鮑不棄打敗,雖然未必便可化險為夷,至少是一個轉機,若是自己敗了,那是連話也沒說的,當即從地下拾起自己先前被擊落的長劍,橫劍當胸,立個門戶,便在此時,左腿一軟,險險跪了下去。原來她腿上受傷著實不輕,稍一用力,便是難以支持。

  鮑不棄哈哈大笑,道:「你又說是婦道人家,又假裝腿上受傷,那還比什麼劍?就算勝了你,也沒有什麼光采!」岳夫人不願跟他多說一句,叱道:「看劍!」刷刷刷三劍,疾剌而出,劍刃上帶著內力,嗤嗤有聲,這三劍一劍快似一劍,全是指向對方的要害。鮑不棄退了兩步,叫道:「好!」岳夫人本可乘勢逼進,但她不敢移動大腿,站著不動。鮑不棄提劍又上,反擊過去,錚錚錚三聲,火光飛迸。鮑不棄這三劍攻得甚是狠辣,岳夫人一一擋開,第三劍隨即轉守為攻,疾剌敵人小腹。

  岳不群站在一旁,眼見妻子腿傷之餘,力抗強敵,而鮑不棄劍招極是精妙,靈動變化,顯是遠在妻子之上。二人拆到十餘招後,岳夫人下盤呆滯,華山氣宗本來擅於內力克敵,但她受傷後氣息不勻,劍法上漸漸為鮑不棄所制。岳不群心中大急,見妻子劍招越使越快,心想:「他劍宗所長者在劍法,你卻以劍招與他相拆,那是以己之短,抗敵之長,這是非輸不可。」

  其實這中間的關竅,岳夫人又何嘗不知,只是她腿上傷勢著實不輕,而且中刀之後,不久便被點中穴道,始終沒能緩出手來裹傷,直到此刻,兀自流血不止,如何能夠運氣克敵?這時全仗著一股精神支持,劍招上雖然絲毫不懈,勁力卻已在迅速減弱。數招之間,鮑不棄已然覺察到對方弱點,心中大喜,當下並不急切求勝,只是嚴留守住門戶。

  令狐沖眼睜睜瞧著二人相鬥,但見鮑不棄劍路縱橫,純是使招不使力的打法,與師父所授,全然不同,心中一動:「怪不得本門分為氣宗、劍宗,原來兩宗武功所尚,果然是完全相反。」他慢慢支撐著站起身來,伸手摸到地下的一柄長劍,心想:「今日本門一敗塗地,但師娘和師妹清白的名聲,絕不能為奸人所污,看來師娘非此人之敵,待會我先殺了師娘,師妹,然後自刎,以全華山派的令名。」只見岳夫人劍法漸亂,突然之間長劍急轉,呼的一聲剌出,正是她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一劍勢道匹是凌厲,雖是重傷之餘,剌出時仍是虎虎有威。鮑不棄吃了一驚,向後急縱,僥倖躲開了這劍。岳夫人若是雙腿完好,乘勢追擊,敵人必無倖免,此刻卻是臉上全無血色,以劍柱地,喘息不已。

  鮑不棄笑道:「怎樣?岳夫人,你力氣打完啦,可肯給找搜一搜麼?」說著左掌箕張,一步步的逼近,岳夫人待要提劍而剌,但右臂便似有千斤之重,說什麼也提不起來。令狐沖叫道:「且慢!」邁步走到岳夫人身前,叫道:「師娘!」便欲一劍將她剌死,以保她的清白。岳夫人目光中露出喜色,點頭道:「好孩子!」鮑不棄喝道:「滾開!」一劍向令狐沖咽喉挑去。

  令狐沖眼見劍到,自先手上無半分力氣,若是伸劍相格,立時會給他將長劍擊飛,當下更不思索,提劍也向他喉頭剌去,是那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這一劍出招並不迅捷,但部位卻是妙到巔毫,正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絕招。鮑不棄嚇了一跳,萬不料這個滿身泥污的少年,突然會使出這一招來,情急之下,著地打了個滾,直滾出丈許之外,躍起身來,這才避過了此招,但已驚險萬分,旁觀眾人見他躲得狼狽不堪,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身泥水淋漓,有的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但仔細一想,又覺除了這麼一滾之外,實無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鮑不棄聽到笑聲,羞怒更甚,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直撲過去。令狐沖心下甚是清明:「今日我不可運動絲毫內息,只是以太師叔祖所授的劍法,與之拆招。」那「獨孤九劍」的「破劍式」,他已練得甚是純熟,種種繁複神奇的拆法,全都了然於胸。

  眼見鮑不棄勢如瘋虎的拚撲而前,早已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劍尖斜挑,指著他小腹。鮑不棄這般撲將過去,對方若是換作旁人,如不趨避,便須以兵刃擋架,因此鮑不棄小腹上雖是個空門,卻不必設法守禦。

  豈知令狐沖不避不格,只是以劍尖斜指,候他自己將小腹撞到劍上去。鮑不棄身子躍起,雙足尚未著地,已然看到自己極難挽救的敗局,急忙揮劍往令狐沖的長劍上斬去。令狐沖早料到此著,右臂一提,長劍提起了兩尺,劍尖一抬,仍指著鮑不棄胸前。

  鮑不棄這一劍斬出時,原是盼望與令狐沖長劍一交之後,不論對方內力強弱,都能借勢向外躍升,但萬不料令狐沖突然會在這要害關頭將劍尖向上一抬,鮑不棄一劍斬空,身子在半空中無可迴旋,口中哇哇大叫,便向令狐沖劍尖上直撞過去。封不平縱身而起,伸手往鮑不棄背心抓去,卻總是遲了一步,但聽得噗的一聲響,劍尖從鮑不棄肩胛一穿而過。

  封不平一抓不中,拔劍已所向令狐沖的後頸。按照劍理,令狐沖須得向後魚躍,先避來劍,再乘機還招,但他體內真氣雜沓,內息混亂,半分內勁也無法運使,要向後這麼一躍實無力氣,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又是使出「獨孤九劍」中的招式來,反手一劍剌出,指向封不平的肚臍。這一招看來似乎又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但他的反手劍部位奇特,這一劍先剌入敵人肚臍,敵人的兵器才剌到他身上,這中間有了先後之差,雖是相距不過瞬息之間,但使劍者若是大高手,便能善於利用這瞬息之間的先後不同,傷敵而不為敵傷。

  封不平在劍術上的造詣,實是當今第一流人物中寥寥可數的幾人之一,眼見自己這一劍敵人已絕難擋架。那知他隨手一劍,竟會剌向自己這個部位,他出招收招,隨心所欲,一見對方招數狠辣、立即向後退開,吸一口氣,登時連環七劍,一劍快似一劍,如風如雷。

  令狐沖見對方劍勢凌厲,自己萬難抵敵,這時早已橫了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所想的,只是風清揚在思過崖上所指點的種種劍法,有時腦中一閃,想到了後洞石壁上的劍招,也便順手使了出來,揮灑如意,與封不平片刻之間便拆了七十餘招,兩人的長劍始終沒有相碰,攻守抵抗,使的全是精微奧妙之極的劍法。旁觀眾人瞧得目為之眩,心下無不暗暗喝采,各人都聽到令狐沖喘息沉重,顯然力氣不支,但長劍上的神妙招數,卻始終是層出不窮,變幻無方。封不平全仗了力道較他為大,每逢招數無法抵擋時,便以長劍硬砍硬劈,明知他不會與自己鬥力而以劍擋劍,這麼一來,便從窘境中解脫了出來。

  旁觀諸人中有不少是武學名家,眼見封不平的打法幾近無賴,忍不住心中不滿。泰山派的一個道士便說:「氣宗的徒兒劍法高,劍宗的師叔內力強,這到底是怎麼搞的?華山派的氣宗,劍宗,這可不是顛倒來玩了麼?」封不平臉上一紅,一柄長劍更是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一來他是華山派劍宗第一高手,劍術確是了得;二來令狐沖無力移動身子,只是勉強站立,失卻了許多可勝的良機;三來令狐沖初次使這「獨孤九劍」,便遭逢大敵,心中微有怯意,劍法又不純熟,便大大打了個折扣,是以酣鬥良久,一時仍是難分勝敗。

  再拆三十餘招後,令狐沖發覺自己越是隨手亂使的一劍,對方越是難以抵擋,手忙腳亂,狼狽不堪,但若自己無意中在劍招中用上了本門華山派的劍法,或是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嵩山、衡山、泰山等派劍法,封不平卻乘勢反擊,將自己劍招破去。有一次封不平長劍連劃三個弧形,險些將自己右臂齊肩斬落,真是兇險之極。危急之中,風清揚的一句話突然在他腦海中響起:「你劍上無招,敵人便無法可破,無招勝有招,乃劍法之極詣。」

  其時令狐沖與封不平,揮劍拚鬥,已逾百招,對「獨孤九劍」中的精妙招式。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封不平以如何凌厲狼辣的劍法攻來,總是一眼便看到他招式中的破綻所在,隨手一劍,便迫得他非迴劍自保不可,再鬥一會,信心倍增,自忖對方劍法也不過爾爾,勝他亦非難事,待得突然間想到風清揚所說「以無招破有招」的要訣,剎那之間,在他腦海中流過了十幾種劍招。他輕吁一口長氣,斜斜剌出一劍,這一劍不屬於任何招式,甚至也不是獨孤九劍中「破劍式」的劍法,出劍似乎輕飄無力之極,但劍尖忽東忽西,連自己也不知指向何方。

  封不平呆了一呆,心想:「這是什麼招式?」只因不識對方招式,便不知如何拆解,只得舞動長劍,護住了上盤。但令狐沖出劍原無定法,每一個動作均是隨機應變,對方既是護住了上盤,劍尖一顫,便剌向他腰間。封不平料不到他變招如此奇特,一驚之下,向後躍開三步。令狐沖無力跟著他縱躍,適才鬥了良久,雖然不動用半分真氣內息,但提劍劈剌,畢竟頗耗力氣,不由得左手撫胸,喘息不已。

  封不平見他沒有追擊,如何肯就此罷手?隨即刷刷刷刷四劍,向令狐沖胸、腹、腰、肩四處連剌。令狐沖左手碗一抖,一劍向他左眼剌了過去。封不平大叫一聲,又是向後躍開了三步。

  恆山派的一個中年女尼說道:「奇怪,奇怪!這位居士的劍法,令人好生佩服。」她所說:「這位居士的劍法」自不是指封不平這位居士的劍法,必是指令狐沖這位居士的劍法。封不平聽在耳裏,心道:「我以劍宗之長,圖入掌華山一派,倘若劍法上輸了給氣宗的一個徒兒,則做華山掌門的雄圖固是從此成為泡影,我勢必又將入山隱居,再也沒臉在江湖上拋頭露面了。」言念及此,暗叫:「到這地步,我再能隱藏甚麼?」仰天一聲清嘯,斜行而前,長劍橫削直擊,迅捷無比,出招未到五六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的風聲。他出劍越來越快,風聲也是漸響。原來這套「狂風快劍」,是封不平在中條山中隱居十五年而創製出來的得意劍法,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招式上激起的風聲,也是越來越強。封不平胸懷大志,不但要執掌華山一派,還想成了華山派掌門人之後,更進而為五嶽劍派的盟主,他所憑持的,主要便是這一套一百單八式「狂風快劍」。這一套劍法既是他的看家本領,實不願在各家各派之前貿然顯露出來,須知一顯之後,便露了底,此後再和第一流高手相鬥,人家心中先有了成算,便難收出奇制勝之效。但此刻勢成騎虎,若不將令狐沖打敗,當時便即顏面無存,聲名掃地,縱然萬萬不願便這套劍法,實逼處此,也只好施展了。

  這套「狂風快劍」果然是威力奇大,劍鋒上所發出的一股勁氣漸漸擴展,旁觀眾人只覺臉上手上,被這股疾風括得甚是疼痛,不由自主的向後退開,圍在兩人身周的那個圈子漸漸擴大,竟有了四五丈方圓。

  此刻縱是嵩山、泰山、恆山、衡山諸派的高手,對封不平也不敢再稍存輕視之心,均覺這套劍法不但招數精奇,而且劍上氣勢凌厲,並非徒以劍招取勝,此人既有這等身手,要出掌華山一派,確是才具相稱。但見馬上眾人所持火把,火頭均被劍氣逼得向外飄去,劍上所發的風聲,尚有漸漸增大之勢,令狐沖若是以內力與他比拚,定然勝不過他浸淫十餘年的風雷之勢,華山派中,唯有岳不群一人的紫霞神功,才會較這「狂風快劍」中所含的內力為強。幸好令狐沖此時半點內力也無,只是當封不平的劍刃剌到之時,隨手一劍便將他迫開。封不平劍上的勢道再凌厲十倍,也牽動不到他的內力。

  在旁觀眾人的眼中看來,令狐沖便似是百丈洪濤中的一葉小舟,狂風怒號,駭浪如山,一個又一個的滔天白浪向那小舟撲將過來,那小舟卻只是隨波上下,始終未為波濤所吞沒。封不平攻得越急,令狐沖越是領略到風清揚所指點的劍學精義。他初學獨孤九劍時,以田伯光為對手。田伯光的刀法在武林中本也頗具名望,但與封不平相較,卻又差得遠了。此刻他和武林中真正第一流高手鬥劍,對方又是盡展所長,不遺餘力,獨孤九劍的威力,原是在對方越強之時,越易顯現出來。要知獨孤求敗到得晚年之時,當世更無一人能擋得住他的十招,他劍法中的精要之處,若是以之對付庸手,倒不免顯得大材小用,殺雞而用牛刀了。

  獨孤九劍中的變化繁複之極,令狐沖此時固未學全,即是學到了的,其中種種精奧之處,也不能隨意運用,但饒是如此,對付封不平的「狂風快劍」,已處於有勝無敗之地。他每鬥一刻,腦子中便有新的體會,尋思:「如此劍術名家,世上少有,我若是一劍將他傷了,以後只怕不易再遇到這等切磋劍法的良機。」他於劍上種種招數明白得越是透澈,自信之心越強,當下並不急於求勝,只是凝神觀看對方劍招中的種種變化。

  「狂風快劍」中的一百單八招招式,片刻間便已使完,封不平見始終奈何他不得,心下極是焦躁,連聲怒喝,斜劈直折,猛攻過去,非要他出劍擋架不可。令狐沖長劍抖動,嗤嗤嗤嗤四聲輕響,封不平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各已中了一劍,噹的一聲,長劍落在地下。令狐沖一來不想擊傷於他,二來手上無力,是以這四劍剌得均是甚輕。封不平受傷雖然不重,但以他如此身份,豈能再繼續纏鬥不休?霎時間臉色蒼白,說道:「罷了,罷了!」回身向左飛英拱手道:「左大公子,請你拜上令尊,便說在下對他老人家盛意,感激不盡。只是——只是技不如人,無顏——無顏——」說了兩次「無顏」,喉頭哽住了說不下去,又是一拱手,向外疾走,奔出十餘步後,突然站定,叫道:「那位少年,你劍法好生了得,在下拜服。但這等劍法,諒來岳不群也不如你。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劍法是那一位高人所授?也好叫封不平輸得心服。」令狐沖道:「在下令狐沖,是恩師岳先生座下大弟子。區區劍法,僥倖勝得一招半式,何足道哉!」封不平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了淒涼落魄的況味,緩步走入了黑暗之中。

  左飛英和湯英鶚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想:「以劍法而論,自己多半近不是封不平的對手,當然更非令狐沖之敵,若是一擁而上,亂劍分屍,自是立即可以將他殺了。但此刻各派好手在場,說什麼也不能有這種卑鄙的舉動。」兩人心意相同,都點了點頭。左飛英朗聲道:「令狐沖兄,閣下劍法高明,教人大開眼界,後會有期!」

  湯英鶚道:「大夥兒這就走吧!」左手一揮,勒轉了馬頭。左飛英雙腿一挾,縱馬直馳而去,其餘各人也都跟隨其後,片刻間均已奔入黑暗之中,但聽得蹄聲漸遠漸輕。藥王廟外除了華山派眾人,便是那些蒙面客了。

  那蒙面老者乾笑了兩聲,說道:「令狐少俠,你劍術高明,大家都是很佩服的。岳不群的功夫和你差得太遠,照理說,早就該由你來當華山派掌門人才是。今晚見誰了閣下的精妙劍法,原當知難而退,只是我們得罪了貴派,日後禍患無窮,今日須得斬草除根,欺侮你身上有傷,只好以多為勝了。」說著一聲呼嘯,其餘十四名蒙面人團團圍了上來。


第三十四回 有苦難言

  當左飛英等一行人離去時,將火把都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沖逼近。令狐沖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是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夠勝過這位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佔了先機。此刻這十五個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種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種不同招數,同時向他身上攻來,如何能夠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直縱三尺,橫躍半丈,便已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

  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自己臨死時最後的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沖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卻見岳靈珊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華山派眾人本來為一眾蒙面客分別脅持,動彈不得,此時蒙面眾人齊向令狐沖進攻,林平之和岳靈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沖胸口一酸,更無鬥志,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

  黑夜之中,但見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這十五人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令狐沖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的三十隻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野獸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間,他腦海中便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之中,有一個招式專破各種暗器,任憑敵人以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的暗器向我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式,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此刻危機頃刻便生,只聽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夥齊上,亂刀分屍!」令狐沖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之聲不絕,跟著叮噹、嗆啷、乒乓,各種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隻眼睛被令狐沖在一瞬之間,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剌中。他所用劍法本是為擊打多種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剌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他一剌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勞德諾的肩頭,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晃晃,跟著「噹」的一聲響,手中長劍也落在地下。

  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那獨狐九劍的招式,確是當得起「出神入化」四個字的形容,其中擊打千百種暗器的劍招,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似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剌皆中,若是有一剌疏漏了,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沖剌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剌中了三十隻眼睛。其實這還是小焉者也,這劍法連萬箭蝗集也點撥得開,要剌中十五個人的眼珠,可說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十五蒙面客被剌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團,又是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聲呼號,若是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沖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睛被人剌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績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在千鈞一髮的危機之中,出劍傷人,居然一擊成功,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心下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側然而生憐憫之情。

  岳不群喝道:「沖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沖應道:「是——是——」俯身去拾長劍,那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顫,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無措之際,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都隨手拾了起來,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結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濺著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令狐沖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令狐沖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岳不群道:「令狐沖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們的穴道,要大夥兒向你哀求不成?」令狐沖大吃一驚,道:「師——師父,你——你為甚麼跟弟子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麼穴?」岳不群心中惱怒之極,只道令狐沖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運紫霞神功,衝盪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後一直以強勁內力衝聽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勁極是厲害,而且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清冷淵」等幾處要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幾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之間竟是衝解不開。

  令狐沖此時手足上無半點力氣,比之一個三歲小兒恐怕猶為不如,想要替師父或師娘解穴,卻是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勉強運力數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兒便暈了過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這時大雨雖已變小,兀自浙瀝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內內外外的淋得濕透。眼見黑夜漸隱,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靈珊等內功較淺之人,只覺朝寒徹骨,難於抵受。岳不群頭頂白霧瀰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開了。

  岳夫人和眾弟子穴道獲解後,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動筋骨,回思昨晚死裏逃生的情景,當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淚,幾名女弟子更是放聲哭了出來。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劍術通神,擊敗了這一批強豪,否則實是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扶起身來。

  岳不群臉上不動聲色,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麼來歷?」令狐沖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沖駭然道:「師父,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為何我命你留了他們下來仔細拷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幌,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難。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絕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那裏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弟子該死,只因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這套劍法的來歷,即是以師父之尊,師娘之親,也是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的武功學到了這個地步,怎麼還將師父?師娘瞧在眼裏?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是說過麼?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令狐沖不敢答話,祇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祖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原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採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絕不洩漏風太師叔祖的行蹤。令狐沖受人大恩,絕不能背叛於他,我對師父師娘一片忠誠,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那又算得甚麼?」當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非是膽敢違抗師命,實是心有難言的苦衷。日後弟子去求想這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絲毫不敢有所隱瞞。」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吧!」令狐沖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岳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沖不敢回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後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心中倒無絲毫怨懟之意。眾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屍首掩埋了。用過早飯後,各人從行李中取出乾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後行止如何聽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於大師哥劍底,再也無顏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可是昨晚這一戰,雖然終究勝了,卻實在勝得尷尬之至。」

  岳不群向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那裏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來了,也不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心中記著桃谷六仙,卻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也好讓弟子增長些閱歷見聞。」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想到梁發師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實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遊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那裏去玩的好?」一面說,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別要走出幾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裏玩兒去。他說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頭,道:「從這裏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那有許多盤纏啊。莫不成華山派變成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師娘,明天咱們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母和眾位師哥、師妹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口,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後咱們一路慢慢遊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於盤纏一節——」他頓了頓,說道:「一路上有弟子鏢局的分局,自有他們招呼供應,那倒不必掛懷。」

  岳夫人自剌了桃實仙一劍之後,每日裏只是擔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想到成不憂被他們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臟腑的慘狀,當真是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惡夢。這次所以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後,林平之便邀請眾人赴閩,心想逃難是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蒲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結交到幾位說得來的朋友,便不虛此行了。」

  眾弟子聽見師父答應去福建遊玩,無不興高采烈,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勞德諾皆是未過三十,聽得長途南下遊覽,自是人人振奮。林平之和岳靈珊更是喜歡。這中間只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麼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之後,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個無爺無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相比?他外公金刀無敵王元霸威震中原,師父平日說起來也是好生尊敬。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算甚麼?」

  眼見眾師弟、師妹都是笑逐顏開,將梁發師弟之慘死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麼地方投宿之後,我不如黑夜裏一個人悄悄的走了。難道我竟能隨著大眾,吃林師弟的飯,在林師弟的屋子中睡覺?再強顏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首偕老?」

  眾人啟程後,令狐沖跟隨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是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走了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僱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沖心下感激,暗思:「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是待我極好。」過不多時,那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將過來,令狐沖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

  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是和他寸步不離。令狐沖只道他顧念同門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豈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養神,卻聽得小師弟舒奇在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麼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這兩句話,令狐沖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

  勞德諾來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令狐沖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想:「此事與他又有甚麼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著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聲走出房去。

  令狐沖知他必是去何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是有十個人,一百個人對我日夜監視,令狐沖光明磊落,又有何懼?」他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伏在枕上,只是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息。他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是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我留在華山中,還有甚麼意味,不加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

  他自誤殺陸大有後,心中深自內咎,而岳靈珊的移情別戀,復令他創上加創,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這時知道師父派人對自己監視,更是自暴自棄。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要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道:「好像大師哥起床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極低,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沖耳朵又好,竟是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沖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偏不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張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沖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群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數日後華山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乾淨衣衫。令狐沖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後,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有換過,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迷濛。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沖道:「師父的袍子,幹麼給我穿?」岳靈珊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沖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

  只見岳靈珊上身穿著一件絲綢薄棉襖,下面是翠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更增嬌飽,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沖在記憶之中,往日只有過年之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說幾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時將那幾句話忍住不說。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極是忸怩不安,道:「你不愛著,那也不用換了。」令狐沖道:「多謝,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吧。」岳靈珊不再跟他多說,將長袍拿回父親房中去。

  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掌門遠道光臨,在下不曾遠迎,當真是失禮之極。」岳不群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當即雙雙迎出去。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年紀,滿面紅光,頰下一叢白鬚,飄在胸前,精神極是矍鑠,左手嗆啷啷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的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說,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幌,喜歡之情,十分真誠。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遊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幾十個不速之客,可真來得魯莽。」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提起。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家裏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卻。」岳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後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應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叔父』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豫顎一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是心中不願,但是父命不可違,勉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是身材極高,只是王仲強要肥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造詣都是極高。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伯。金刀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後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伯指點,一定大有進益。」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奮、仲強各各還了半禮。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說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

  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再說,咱們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麼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舉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

  王元霸為人極是爽朗,喪女之痛,隨即克制,哈哈一笑,說道:「岳老弟,你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嶽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眾弟子在後相隨,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準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來客店肅客,還不到一個時辰,倉卒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豪闊聲勢。

  到得王家,但見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只見樑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字,卻是河南省的巡撫所贈,原來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當地官府也頗有交情。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自是不在話下,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沖是華山派大弟子,男賓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檻褸,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納罕,只是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的俠士高手,個個便是穿得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自非尋常,倒是誰也不敢瞧他不起。

  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見他神情冷漠,自己問他三句話,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裏,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幾個疑難請教。令狐沖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實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只是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沖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什麼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盡是在岳靈珊身上繞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什麼話,自然都是聽而不聞了。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卻連碰了令狐沖這個年青人的幾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只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十分重視,當下強抑怒氣,連連向令狐沖敬酒。令狐沖酒到杯乾,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他本來酒量極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內功已失,大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五十餘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伯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卻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出個醜。」

  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大碗,給令狐爺倒酒。」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沖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乾,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湧將上來,將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俠醉了也。喝杯熱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那有這麼容易醉的?令狐老弟,乾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令狐沖道:「那——裏醉?乾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幌,張嘴大嘔,將腹中的酒菜盡數嘔了出來,淋淋漓漓吐滿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他這麼一嘔,大廳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岳不群夫婦均是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檯盤,在這許多賓客之前出醜。」勞德諾和林平之搶了過來,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沖道:「我——我沒有醉,我還要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拿酒來。」令狐沖醉眼斜現,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著我幹麼?」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裏人多,別亂說話!」令狐沖怒道:「我亂說什麼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什麼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後更加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後進廂房中休息。

  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什麼憑據?」這一句話,氣得臉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後生家酒醉後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

  令狐沖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後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什麼,卻一句話也不記得了。岳不群在席上聽了兩句話後,卻囑咐勞德諾此後不可跟隨令狐沖,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沖大醉後醒來,頭痛欲裂,卻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清潔。他踱出房來,眾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後面講武廳上和金刀門王家的眾弟子切磋武藝。令狐沖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幹甚麼?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

  洛陽是歷代帝皇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榮,令狐沖識字不多,於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茫然不明其來歷,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到一條小巷之中,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一摸身邊有幾兩碎銀子,掏將出來,便和他們呼么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便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

  一連數日,他便和這這無賴賭錢喝酒,頭幾日手氣不錯,贏了幾兩,第四日上卻是一敗塗地,輸得乾乾淨淨。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沖怒火上街,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幾碗,店小二道:「小夥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麼還?」令狐沖道:「欠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不賒欠!」令狐沖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爺沒錢麼?」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欠。」令狐沖回顧自身,衣衫檻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這時除了腰間一口長劍外,更無他物,當即將劍解了下來,往桌上一拖,說道:「給我去當舖裏當了。」旁邊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沖喝乾了一壺,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將銀子和當票都塞了給他,令狐沖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言,又和眾無賴賭了起來。睹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沖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加倍還你。」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沖道:「輸了?明日還你。」陳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裏也沒錢,輸了拿什麼來還?賣老婆麼?賣妹子麼?」令狐沖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將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無賴本是一夥,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沖身上招呼。

  若在平日,別說幾名只會一兩下三腳貓的青皮無賴,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空有一身武藝,卻是半點也施不出來,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遍體鱗傷。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將眾無賴打得一哄而散。令狐沖撲地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麼?」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馬,扳過令狐沖的身子,驚道:「大師哥,你——你怎麼啦?」令狐沖搖了搖頭,苦笑道:「喝醉了—賭輸了!」林平之將他抱了起來,扶上馬背。

  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那料到竟會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訝異:「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祖父平日提起,讚揚備至,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也確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沖是華山首徒,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

  令狐沖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復,岳不群夫婦聽說他是和無賴痞子賭輸了打架,心中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

  令狐沖對這件事其實並不介懷,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王家駒道:「那怎麼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若是不出,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裏麼?」

  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權勢薰天的大豪門一般。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 金刀王家

  令狐沖內心深處,對「金刀王家」實在頗有反感,這幾日心中不快,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說道:「對付幾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已然後悔,正想致歉,王家駒已然將臉沉了下來自道:「令狐兄,你這是什麼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用馬鞭子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還在麼?」令狐沖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是有氣,大聲道:「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連洛陽城中幾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

  令狐沖百無聊賴,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說道:「我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也談不上了。」便在這時,只聽得窗外有人說道:「兄弟,你和令狐兄在說些什麼?」門帷一掀,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王家駒氣憤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氣,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不料——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適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只是一招便剌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當真是劍術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最後哈哈一笑,笑得頗為輕浮,顯然是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著也是哈哈一笑,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沖也不動怒,嘻嘻一笑,抱住了自己右膝,輕輕的搖幌,竟是半點也沒將王氏兄弟瞧在眼裏。

  王家駿這一次乃是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沖。王伯奮、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沖神情傲慢,漸漸的氣往上衝,說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狐沖道:「不敢。」王家駿道:「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令狐沖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令狐沖道:「不錯。」王家駿道:「那麼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

  令狐沖一聽,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麼?」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向後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沖聽他信口誣衊,只氣得全身發抖,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並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虛,說起話來也是膽戰心驚?」令狐沖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令狐沖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

  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爹可全不相干。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眾所知聞,突然之間,林姑丈逝世,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令狐沖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是不是?他自己為什麼不來問我?」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口問你?」其實林平之從未向王氏兄弟提及過辟邪劍譜之事,王家駒這麼說,可教令狐沖心中對林平之又多了一層芥蒂。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勞駕去叫他來吧。」王家駿道:「閣下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是擔當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懷好奇,這麼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令狐沖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吧!」

  王氏兄弟面面相覷,沒料到他乾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王家駒咳嗽一聲,另找話頭道:「令狐兄,你一劍剌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新學來的吧?」

  令狐沖大吃一驚,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心下一片雪亮:「師父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何緣故。原來如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是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洩露風太叔師祖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突然之間,劍術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風太師叔祖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人人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這般猜想,並不希奇,只是師父師母一手撫養我長大,師妹和我朝夕與共,情若兄妹,我令狐沖是何等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是將人瞧得小了!」

  他思念及此,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王家駒甚為得意道:「我一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歸原主,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沖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甚麼辟邪劍譜。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若是有甚麼劍譜,旁人早已搜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不忍劍譜就此湮沒,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駒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據為己有。」令狐沖越聽越是惱怒,本來不欲多辯,只是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說道:「林總鏢頭倘若真有這麼一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於當世了,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

  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卻是個能言善辯之士,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招法通神,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是什麼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示人以不解。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一些,堂堂一名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這番做作,任何人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吧!」

  按著令狐沖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只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處嫌疑之地,什麼「金刀王家」什麼王氏兄弟,他可半點也沒放在心中,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莊容說道:「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什麼辟邪劍法。福州林總鏢頭的遺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話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沖若有欺騙隱瞞之事,罪該萬死,不容於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便能遮掩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沖強忍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家駒道:「我兄弟斗膽,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裏裏外外的大搜一陣。」令狐沖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沖是小賊辦麼?」王家駿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身上並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是好?」令狐沖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好讓他二人作了個證人。」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沖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非心虛,又何必如此諸多推搪?」令狐沖心想:「我若是容你們搜查身子,只不過要在師父、師娘、師妹三人面前證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沖理會作甚?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的身子。」當下緩緩搖頭,道:「憑你二位,只怕還不配搜查我令狐沖!」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是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向兄弟使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傷了感情,卻沒什麼好看。」兩兄弟一面說,一面逼將過來。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挺過去,令狐沖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喲,你打人麼?」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生怕令狐沖學會辟邪劍譜後,當真劍法了得,自己兄弟非其之敵,是以這一刁一壓,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是連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沖臨敵應變的經驗極是豐富,一見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右手這一擋,原是藏了不少後著,給對方刁住手腕,本當轉臂斜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後,雖是照舊轉臂,卻發不出半點力道,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關節中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壓斷,這才覺得徹骨之痛。

  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沖右臂,跟一抓一扭,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拉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沖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的掏了出來。突然之間,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當即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譜。」

  王家駿、王家駒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只見第一頁上寫著「笑傲江湖之曲」六個篆字。王氏兄弟只是粗通文墨,這六個字若是楷書,倒也認得,一書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翻遇十頁,但見一個個的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瑤琴之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是更無懷疑,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蕭之譜,急奔出房。王家駒在令狐沖腰裏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沖初時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是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琴譜簫譜,非來向我賠罪不可。」只是雙臂脫臼,一陣陣疼痛難當,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過了良久,只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沖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幹麼?」王家駿、家駒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沖腰間衣服,將他提了起來,走出房外。令狐沖罵道:「金刀王家還自誇是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人,當真是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令狐沖滿口是血。令狐沖極是倔強,仍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後面花廳之中。

  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沖兀自在大罵:「金刀王家,卑鄙無恥,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髒的人家!」岳不群臉一沉,喝道:「沖兒,住口!」令狐沖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聲不罵,雙眼向著王元霸瞪目而視。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蕭曲譜,說道:「令狐賢弟,這部辟邪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令狐沖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沖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什麼規矩?」令狐沖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後,全身無力,這兩個小子如何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之道麼?」

  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住客,我們王家說什麼也不敢得罪。但你負人所託,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之行,我洛陽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沖道:「你祖孫三代,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可是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出來,岳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甚麼?」令狐沖氣極反笑,道:「你既說辟邪劍譜,便當它是辟邪劍譜好了。但願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哈哈!」

  王元霸道:「令狐賢弟,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衝著你師父的面子,咱們還能追究麼?這件事,大家此後誰也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說。」說著下坐走向令狐沖,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沖退後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沖可不受你買好。」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買甚麼好?」令狐沖道:「我令狐沖又不是木頭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去到岳夫人面前,道:「師娘,我——我的手臂——」他不用多說,岳夫人已知其意,嘆了一口氣,將他左臂和右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令狐沖雙臂只是關節脫臼,並不是骨骼折斷,凡是學過擒拿短打之人,必會接骨,因此岳夫人替他接上關節,那是毫不費力。

  令狐沖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絃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硬說是辟邪劍法的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岳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請看。」將曲譜遞了過去。岳夫人翻了幾頁,也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府上可有甚麼人會奏琴吹蕭?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王元霸心下有些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王家駒卻是個毛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裏的易師爺他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也就是了。這明明是辟邪劍譜,怎麼會是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林之中,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並不足為奇。」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麼這是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來。

  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疏的鬍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是尋常的琴譜簫譜?」易師爺打開琴譜來看了幾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那簫譜時,臉上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輕輕打著節拍。哼了一會,如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頭,道:「世上絕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王元霸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蕭譜大不相向?」易師爺翻回到簫譜的首頁,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徵,實在大違樂理,而且蕭上也吹不出來。這裏忽然又轉為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何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令狐沖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非是——除非是東城——」王元霸打斷他話頭,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了?其中有些調子,根本無法在蕭中吹奏出來?」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的。除非是東城——」岳夫人道:「東城有那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東城的綠竹翁,他也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能同日而語。」

  王元霸道:「既非尋常的蕭譜,這中間當然是大有文章了。」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此刻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一部四門六合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麼?」王元霸一怔,隨即會意,知道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的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並無甚麼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只是專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再博,也未必盡曉,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幾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

  令狐沖冷笑道:「既是不足為奇,那麼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是怎麼一副樣子。」王元霸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無第二人知道了。」原來王元霸不但武功卓絕,刀法精奇,而且說話處世,也是十分狠辣,這一句話兜了轉來,又咬定令狐沖是盜竊了辟邪劍譜的訣竅。

  令狐沖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這一洩露了根底,未免牽涉重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麼自己受人之託,便不能忠人之事了,便道:「這位易師爺說這,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於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對誰都是愛理不理。這種人說話,怎能信得?」

  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沖兒是我們弟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沖和金刀王家的爭執,而對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岳不群道:「是啊,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

  易師爺道:「這個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願過問的,便是上門磕頭,也休想得他理睬,但若是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了,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匠,只會編竹席,打篾席,那裏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簫,又會畫竹,很有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所以地方上對他頗為看重。」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你的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蔑匠如何?」

  岳夫人既是出口,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兒孫,和岳不群夫婦以及華山派中的幾名弟子,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緻天然。

  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見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絃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佳客遠來,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

  綠竹翁道:「有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篾匠啦。」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音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噹噹的腳色,一個老蔑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那知綠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蔑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人,見他作甚?咱們不如回家去吧!」岳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聲,易師爺便接過曲譜,走入了綠竹叢中。

  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吧!」易師爺道:「請問竹翁,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麼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只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令狐沖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心下不禁淒然。

  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再高了幾個音,錚的一聲,琴絃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有得色。只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蕭譜。」跟著蕭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低到某處時,縮聲便愈轉愈低,幾不可聞,再吹幾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雖聽。綠竹翁嘆了口氣,道:「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與人開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

  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說是要仔細推敲。」王仲強道:「你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的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眾人都感奇怪。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易師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吧!」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只聽得一個女子應了一聲,聲音也不如何蒼老。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簫譜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絃,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絃換去,又調了調絃,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後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沖心喜下便狂,依稀是那天晚上傾聽劉正風奏琴的情景。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敦厚,令狐沖雖然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劉正風所奏的,曲調雖同,曲趣卻是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和平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美,卻無熱血如沸的興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那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里之外,終於細微不可再聞。這一曲不是奏完了,而是遠得再也無法聽見。

  王元霸、岳不群等一干人都全然不懂音樂,但心隨韻轉,不知不覺之間,全心都沉浸在琴音之中,似乎給那琴音帶得極遠極遠,當那聲音止歇之時,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蕭聲,在琴音之旁響了起來。這簫聲迴旋婉轉,漸漸行近,恰如春日蛺蝶,在花間蹁躚起舞,極盡賞心悅目之致。王家駿、王家駒、岳靈珊等幾個年青人忍不住便要手舞足蹈起來。這簫聲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雖是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是清晰可聞,絲毫不亂。如此吹簫良久,突然間簫聲中猶如繁花齊放,千紅萬紫,花團錦簇,更隔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一枝簫中竟漸吹出了種種不同的聲音,漸漸的百鳥離去,百花凋謝,似是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跟著朔風怒號,大雪飄落,大地上一片沉寂,蕭聲也即歇止。

  那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直是難以相信七根絃琴和一根竹管之中,竟能奏出如許複雜的音樂來。岳夫人嘆了一口氣,衷心贊佩,道:「佩服,佩服!沖兒,這是什麼曲子?」令狐沖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神乎其技,難得是簫琴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沖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采。」岳夫人道:「豈有此理!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沖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是不見得。只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他一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那裏去找這一個人去?」

  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才吹奏過了,你拿回去吧!」易師爺道:「是!」走入竹叢之中,雙手捧著那部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學,否則於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將曲譜交了給王元霸。

  王元霸親耳聽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這曲譜交還給令狐沖,說道:「得罪了!」令狐沖冷笑一聲,待要說幾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沖便忍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面目無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令狐沖卻捧著曲譜,呆呆的站著。岳夫人道:「沖兒,你不回去嗎?」令狐汕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用力。」令狐沖應道:「是。」

  一行人去後,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沖看到手中那部曲譜,想起當日深夜劉正風和曲洋琴蕭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別吹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

  令狐沖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是心意相通,結成知交,終於共同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於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想到陸大有的慘死,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那本曲譜之上,更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從竹叢之中,綠竹翁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沖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幾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沖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語氣十分傲慢無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居然這等客氣,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當下緩步走進竹林之中。一條小徑在竹林中轉了好幾個彎,才見前面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是以粗竹子架成。只見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將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

  令狐沖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髮,大手大腳,精神卻是十分矍鑠,當下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前輩。」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痴長幾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來。」令狐沖隨著他走進小舍,只見桌椅几榻,無一非竹所製,牆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倒似是一位文人墨客的書房,那裏像是一個老篾匠的居室。綠竹翁從一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道:「請用茶。」令狐沖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傳來?是否可以見告?」

  令狐沖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這部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便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那裏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雅擅吹簫,這二人結成知交,共同撰寫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曲交於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化為塵土。」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之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不負撰作此曲者之託,完償了一番心願。」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概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令狐沖道:「前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頗得十分驚異,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沖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麼?」那婆婆並不逕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令狐沖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只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絕對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到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荒郊合奏,如何為大嵩陽手費彬所殺,二人臨死時如何委託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


第三十六回 隱世高人

  令狐沖說完之後,那婆婆又問:「這明明是一部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令狐沖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言無隱?」令狐沖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麼?」令狐沖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是大有疑意,唉,這也是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沖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沖走到左邊小舍的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那竹席之內,又隔了一層輕紗,令狐沖只是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是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脈之上,這三根手指的指尖卻是輕軟柔膩,不似老婦人的肌膚。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換了右手。」

  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令狐沖微微一笑,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令狐沖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沖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自己如何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突然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沖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沖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但兩者之間,多少會有些牽連。」

  令狐沖吁了口長氣,登時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個十分聰明之人,當時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藉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對她神情冷淡,他傷心失望之餘,頓感全無生趣,一心只是往一個「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時令他生出憤慨之情:「報仇、報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戰,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沖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那婆婆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竭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沖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歎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令狐沖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雖是極力提醒,睡魔卻終是難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是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是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髮,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沖便即一驚而醒,即爬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的真氣。你倒試自運動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麼?」令狐沖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種胸口立時熱血上湧,便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綠竹翁從窗中望見,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個時辰,頭暈方止。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不去。」令狐沖忙道:「前輩說那裏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大為受益。」只見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醮了些墨,在紙上寫道:「何不請其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沖登時省悟,道:「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上現出喜色,連連點頭。

  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撫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請奏一曲我聽如何?」令狐沖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是冒昧,還請恕弟子狂妄之過。」令狐沖為人本來狂傲,除了對師父,師娘,小師妹三人之外,對誰都無甚禮貌,但自從聽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簫,又聽她言語謙和,高雅溫文,不知不覺的十分恭敬,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道:「弟子這便告辭。」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概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則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

  次日清晨,令狐沖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鍾、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有之,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聽鳳凰之鳴而製十二律。琴七絃具宮、商、角、徵、羽五音,一絃為黃鍾,三絃為宮調,五調則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令狐沖雖於音律向來一竅不通,但他是個絕預聰明之人,一點便透,言語音調、過耳不忘。綠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沖學得幾遍,便即純熟,彈奏出來,竟爾洋洋然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忍不住驚嘆一聲,說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只怕不久便能學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道:「姑姑,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兒為高。」令狐沖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麼?」令狐沖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那裏夠得上?」那婆婆不語,遇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奏,自是大佳——。」只聽後來語音越說越低,細不可聞,隨後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如此一連十餘日,令狐沖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幾日綠竹翁出去編織竹器,便由那婆婆親自教導,到得後來,令狐沖漸漸覺得自己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沖卻始終未見過一面,但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貧居的一個婆婆?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薰治,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宛轉,令狐沖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心中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間加了個林平之出來,小師妹對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

  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詞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沖本是個開朗豁達之人,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十餘日來又是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將自己苦戀岳靈珊而為她所棄之事,一一傾吐出來。他只說開頭,便再難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對那婆婆說了,便將她當作是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他說了幾個「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沖大聲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沖聽後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一遍,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沖應道:「是。」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沖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兩日,第三日上,令狐沖又欲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沖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這句話到得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沖道:「弟子也是這麼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咱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令狐沖是個性情中人,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說了一句關懷之言,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欲令對方知道心意。這世上本來對令狐沖最為關心的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幾次三番,他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蕭,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中,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是割捨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背影,聽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沖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聆前輩雅奏。令狐沖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令狐沖:「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別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浩水之畔,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沖的手臂後,令狐沖和王家祖孫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只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無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沖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

  令狐沖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最多。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什麼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欣然道謝,說道:「啊喲,我那裏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邊,叫道:「令狐少君!」令狐沖一看,正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個包裹交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那包裹卻以白花的藍布所包,令狐沖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衣衫檻褸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沖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輕輕這麼一拉,這個乞丐般的老頭,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沖的面子。令狐沖一見,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無用處。說時慢,那時快,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青力壯,若是將這個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猛聽得波的一聲響,兩兄弟的肩頭已撞上了綠竹翁身子。跟著兩條人影飛起,撲通撲通兩響,王氏兄弟分從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個打足了氣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將上去,立即彈了出來,他自己卻渾若無事,仍是顫巍巍的一步步從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時一陣大亂,立時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來。此時方當春寒,洛水中雖已解凍,河水卻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識水性,已喝了好幾口河水,凍得牙齒打戰,十分狼狽。王元霸一看之下,驀地裏大吃一驚,只見兩兄弟的四條胳臂,都是在肩關節和肘關節虛脫了臼,便如當日二人折斷令狐沖的胳臂一模一樣。四條手背軟垂垂的懸在身邊,兩個人口中都在破口大罵。王仲強見二子吃虧,身子一縱,躍上岸去,搶在綠竹翁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綠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著頭慢慢走去。王仲強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陽王家顯身手來著?」綠竹翁便如不聞,繼續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強身前。舟中眾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見綠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強卻是微張雙臂,站在路中,漸漸的二人越來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綠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強喝道:「去吧!」伸出雙手,往他背上抓落。

  眼見他雙手手指剛要碰到綠竹翁背脊,突然之間,他一個高大的身形騰空而起,飛出數丈。眾人驚呼聲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個斛斗,穩穩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從遠處急速奔至,相撞時有一人如此飛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強站著不動,而綠竹翁極慢極慢的一步步走近,卻陡然間將他震飛,數十對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連岳不群、王元霸這等高手,也絲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將人震得飛出數丈之外。只是王仲強落下之時,身形穩實,絕無半分狼狽之態,不會武功之人還道他是自行躍起,顯了一手輕功,一些家丁轎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讚王家二老爺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見綠竹翁不動聲色的將兩個孫兒震得四條手臂脫臼,心下已是十分驚訝,自忖這等功力自己雖然也有,但使出之時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絕不能如老匠人那麼舉重若輕,待見他將兒子震飛時,心下已非驚異而是大為駭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傳,一手單刀固然使得沉穩狠辣,而拳腳上功夫和內功修為,也已不弱於自己壯年之時,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給對方震飛,那是生平從所未睹之事,眼見兒子吃了這虧,又欲奔上去動手,忙叫道:「仲強,過來!」

  王仲強轉過身來,輕輕躍上船頭,吐了口唾沫,道:「這老兒,多半會使妖法!」王元霸低聲問道:「身上不覺得怎樣?沒受傷麼?」王仲強搖了搖頭。王元霸心下盤算,憑著自己本事,未必對付得了這個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勝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過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悄,沒將兒子震倒震傷,已然給了自己面子。眼見綠竹翁緩緩遠去,心頭實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尋思:「這老兒自是令狐沖的朋友,只因孫兒折斷了他兩條胳臂,他便來震斷他二人的胳臂還帳。我在洛陽稱雄一世,難道到得老來,反要摔一個大斛斗麼?」這時王伯奮已將兩個侄兒手臂關節脫臼處接上,兩乘轎子將兩個濕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換衣休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說道:「岳先生,此人是何來歷?老朽老眼昏花,可認不出這位高人。」岳不群道:「沖兒,他是誰?」令狐沖道:「他便是綠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時「哦」的一聲。原來那日他們雖曾同赴小巷,卻未見綠竹翁之面,而唯一識得綠竹翁的易師爺,在府門口送別後,未到碼頭來送行,是以誰都不識得此人。岳不群指著那藍布包裹,道:「他給了你些甚麼?」令狐沖道:「弟子不知。」打開包裹,露出一具瑤琴來,琴身沉舊,顯是數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著兩個篆字「燕語」。另有一本冊子,封面上寫著「清心普善咒」五個簪花小楷。令狐沖胸口一熱,「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岳不群目不轉瞬的凝視著他,問道:「怎麼?」令狐沖道:「這位前輩不但給了我一個瑤琴,還抄了琴譜給我。」他翻開琴譜,但見每一頁都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調之外,詳細列明指法、絃法,以及撫琴的種種關竅,紙張墨色,均是全新,顯是那婆婆剛寫就的。令狐沖想到這位前輩對自己如此眷顧,心下十分感動。眼中淚光瑩然,差點便掉下淚來。

  王元霸和岳不群見這冊子上所書,確然全是撫琴之法,雖然心下起疑,卻也無語可說,岳不群道:「這位綠竹翁真人不露相,原來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沖兒,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沖縱然知道,也不會據實以答,只是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問明底細,心下終是不安,果然令狐沖說道:「弟子只是跟隨這位前輩學琴,實不知他身負武功。」

  當下岳不群夫婦向王元霸拱手作別,起篙解纜,一艘大船向北駛行。那船一離洛陽後,眾弟子便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那綠竹翁武功深不可測,有的卻說這老兒未必有什麼本領,王氏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王仲強只是不願與這種又老又貧的老頭子一般見識,這才躍起相避。令狐沖坐在後梢,也不去聽眾師弟師妹談論,自行翻閱琴譜,按照書上所示,以指按絃,生怕驚吵了師父師娘,卻不敢彈奏出聲。岳夫人眼見那船順風順水,行駛甚速,想到綠竹翁的詭異形貌,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頭,觀賞風景。看了一會,忽聽得丈夫的聲音在耳畔說道:「師妹,你瞧那綠竹翁是什麼門道?」

  這句話正是岳夫人要問丈夫的,他雖先行問起,岳夫人仍是問道:「你瞧他是什麼門道?」岳不群道:「這老兒行動詭異,手不動,足不抬,便將王家父子三人震得離身數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岳夫人道:「不過他對沖兒並無惡意,也不像真的要對王金刀生事。」岳不群嘆了口氣,道:「但願此事就此了結,否則王老爺子一生令名,只怕未必有好結果呢。」他隔了半晌,又道:「咱們雖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是小心點的好。」岳夫人道:「你說會有人到船上來挑釁?」岳不群搖了搖頭,道:「咱們一直是蒙在鼓裏,到底那晚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是什麼路道,還是不明所以。咱們在明而敵人在暗,前途未必會是很太平呢。」岳不群自執掌華山一派的門戶以來,從未遇到過什麼重大挫折,近月來是深覺前途多艱,但到底敵人是誰,有什麼圖謀,自己卻半點摸不著底細,正因為如此,愈是無著力處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婦倆叮囑弟子日夜嚴加提防,不料舟自鞏懸附近入河,順流東下,竟無半點意外。離洛陽越遠,眾人越是放心,提防之心也漸漸懈了。這一日將到開封,岳不群夫婦和眾弟子談起開封府的武林人物。岳不群道:「開封府雖是大都,但武風不盛,像華老鏢頭,海老拳師,豫中三英這些人物,在武林中連二流腳色也夠不上。咱們在開封玩玩名勝古跡便是,不用拜客訪友,免得驚動了人家。」岳夫人微笑道:「開封府卻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師哥怎地忘了?」岳不群道:「大大有名?你說是——是誰?」岳夫人笑道:「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絕不做,那是誰啊?」

  岳不群微笑道:「『殺人名醫』平一指,那自是大大的有名,不過咱們便是去拜訪他,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見。」岳靈珊奇道:「媽,什麼叫做『殺人名醫』?既會殺人,又怎會是名醫?」岳夫人微笑道:「這位平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個怪——一位奇人。他醫道高明之極,當真是著手成春,據說不論是多麼沉重的疾病傷勢,只要他答應醫治,那便沒有治不好的。不過他有一個奇怪脾氣。他說世上人多人少,老天爺和閻羅王心中自然有數。如果由於他醫好許多人的病痛,以致死的人少了,未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對不起閻羅王。日後他自己死了之後,就算閻羅王不加理會,判官小鬼一定要和他為難,只怕在陰間日子很不好過。」

  眾弟子聽到這裏,都笑了起來。岳夫人繼道:「因此他立下一個誓願,凡是救活了一個人,便須殺一個人來抵數。又如他殺了一個人,又必定要救活一個人來彌補。聽說他醫寓之中,掛著一幅大中堂,寫明:『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醫人殺人一樣多,蝕本生意絕不做』。他說這麼一來,老天爺固然不會怪他殺傷人命,閻羅王也不會怨他搶了陰世地府的生意。」眾弟子又都大笑。岳靈珊道:「這位平一指大夫,倒是有趣得緊。怎麼他又取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他只有一根手指麼?」岳夫人道:「好像不是一根手指的。師哥,你可知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岳不群道:「平大夫十指俱全,他自稱『一指』,意思說殺人醫人,俱只一指。要殺人,點人一指便死了,要醫人,也只用一根手指搭脈。」岳夫人道:「啊,原來如此。那麼他的點穴功夫一定是厲害得很的了?」岳不群道:「真正和這位平大夫動手過招的,也沒幾個。武林中的好手均知他醫道高明之極,說不定有那一天會上門去求他,因此上誰也不敢得罪他。但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敢貿然請他治病。」岳靈珊道:「為什麼?」岳不群道:「倘若是武林中人請他治病療傷,他一定要求治病之人先行立下重誓,病好傷愈之後,須得依他吩咐,去殺一個他所指定之人,這叫做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殺的是個不相干之人,倒也罷了,要是他指定去殺的,竟是求治者的至親好友,甚或是父兄妻兒,那豈不是為難之極?」眾弟子均道:「這位平大夫,那可邪門得緊了。」岳靈珊道:「大師哥,這麼說來,你的傷是不能去求他醫冶的了。」

  令狐沖一直倚在後梢的艙門邊,聽師父師娘述說「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怪癖,聽小師妹這麼說,淡淡一笑,道:「只怕他治好我傷之後,叫我來殺了我的小師妹。」華山群弟子都笑了起來,岳靈珊笑道:「這位平大夫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你殺我?」她轉頭向著父親,問道:「爹,這位平大夫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岳不群道:「聽說他行事喜怒無常,亦正亦邪,說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是壞人,說得好些,是個奇人,說得壞些,便是個怪人了。」

  岳靈珊道:「只怕江湖上傳言,誇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開封府,我倒想去拜訪這位平大夫。」岳不群和岳夫人齊聲喝道:「千萬不可胡鬧。」岳靈珊見父親和母親的臉色都是十分鄭重,心頭微微一驚,道:「為什麼?」岳不群道:「你想惹禍上身麼?這種人都見得的?」岳靈珊道:「見上一見也會惹禍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甚麼?」岳不群臉一沉,道:「咱們出來是遊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岳靈珊見父親動怒,便不敢再說了,但對這個「殺人名醫平一指」,卻是充滿了好奇之心。

  次日午後,舟至開封,但到府城之中尚有一截路。岳不群笑道:「開封府西南有一個地方,是咱岳家當年大出風頭之所,倒是不可不去。」岳靈珊拍手笑道:「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鎮,是岳鵬舉爺爺大破金兀朮的地方。」凡是學武之人,對抗金衛國的岳飛無不極之敬仰,朱仙鎮是昔年岳飛鏖戰之地,自是誰都想去瞧瞧。岳靈珊第一個躍上了碼頭,叫道:「咱們快去朱仙鎮,再趕到開封城中吃晚飯。」眾人紛紛上岸,令狐沖卻坐在後梢不動。岳靈珊叫道:「大師哥,你不去麼?」

  令狐沖失了內力之後,一直倦怠困乏,懶於走動,心想各人上岸遊玩,自己正好乘機學那「清心普善咒」,又見林平之站在岳靈珊身畔,神態親熱,更是心冷,便道:「我沒力氣,走不快。」岳靈珊道:「好吧,你在船裏歇歇,我到開封給你打幾斤好酒來。」令狐沖眼見她和林平之並肩而行,快步走在眾人前頭,心中一酸,登覺那「清心普善咒」學會之後,即使真能治好自己的沉重內傷,卻又何必去治?這琴又何必去學?望著那黃河中的濁流滾滾東去,一霎時間,只覺人生千百年間的悲苦,一齊都湧向胸間,這一牽動內力,丹田小腹立時大痛。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 殺人名醫

  岳靈珊和林平之指點風物,細語喁喁,卻另是一般心情。岳夫人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聲道:「珊兒和平兒年輕,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間渾沒要緊,到了大城市之中,卻是不妥,咱二老陪陪他們吧。」岳不群一笑,道:「你我年紀已然不輕,男女同行便渾沒要緊了。」岳夫人哈哈一笑,搶上幾步,走到女兒身畔。四個人腳底都是極快,問明途徑後,逕向朱仙鎮而去。

  將到鎮上,只見路旁有座大廟,廟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四個金字。岳靈珊道:「爹,我知道啦,這是楊再興將軍的廟,他誤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的。」岳不群點頭道:「正是。楊將軍為國捐軀,令人好生敬仰,咱們進廟去瞻仰遺容,跪拜英靈。」眼見其餘眾弟子相距尚遠,四人不待等齊,先行進廟,只見楊再興的神像粉面銀鎧,英氣勃勃。岳靈珊心道:「這位楊將軍生得好俊!」轉頭向林平之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較之意。

  便在此時,忽聽得廟外有人說道:「我說楊將軍廟供的一定是楊再興。」岳不群夫婦聽得聲音,臉色均是一變,同時伸手去摸劍柄,卻聽得另一人道:「天下姓楊的將軍甚多,怎麼一定是楊再興?說不定是後山金刀楊老令公,又說不定是楊六郎,楊七郎?」又有一人道:「單是楊家將,也未必是楊令公,楊六郎,楊七郎,說不定是楊文廣呢?」另一人道:「為甚麼不能是楊四郎?」先一人道:「楊四郎投降番邦,絕不會起一座廟來供他。」另一人道:「你譏剌我排行第四,就會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道:「你排行第四,跟楊四郎有甚麼相干?」另一人道:「你排行第五,楊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為甚麼不做和尚?」先一人道:「我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岳不群夫婦聽到最初一人說話之聲,便知是桃谷諸怪到了,待聽他數人纏夾不清的爭辯,更無懷疑,當即打個手勢,和女兒及林平之一齊躲入神像之後。他夫婦躲在左首,岳靈珊和林平之躲在右首。只聽得桃谷諸怪在廟外不住口的爭辯,卻竟不進來看個明白。岳靈珊心下暗暗好笑:「那有什麼好爭的,到底是楊再興還是楊五郎,進來瞧瞧不就是了?」

  岳夫人傾聽外面說話之聲,只是五人,心想那桃實仙果然是被自己剌死了,自己和丈夫所以遠離華山,乃是躲避這桃谷諸怪,防他們上山報仇,不料狹路相逢,還是在這裏碰上了,雖然尚未見到,但勞德諾等轉眼便到,如何能逃得過?只聽五怪愈爭愈烈,終於有一人道:「咱們進去瞧瞧,到底這廟供的是什麼臭菩薩。」五個人一湧而進,一個人大聲叫了起來:「啊哈,你瞧,這裏不明明寫著『楊公再興之神』,這當然是楊再興了。」說話的乃是桃枝仙。

  桃幹仙搔了搔頭,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又不是『楊再興』,原來這個楊將軍姓楊,名字叫做公再,唔,楊公再,楊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桃枝仙大怒,大聲道:「這明明是楊再興,你胡說八道,怎麼叫做楊公再。」桃幹仙道:「這裏寫的是『楊公再』,可不是『楊再興』。」桃根仙道:「那麼『興之神』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桃幹仙道:「『興之神』這三字難道是我寫的?既然不是我寫的,我怎知是什麼意思?」桃葉仙道:「興,就是高興,興之神,是精神很高興的意思,楊公再這姓楊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當然很高興了。」桃根仙點頭道:「很是,很是。」桃花仙道:「我說這裏供的是楊七郎,果然不錯,我桃花仙大有先見之明。」桃枝仙怒道:「是楊再興,怎麼是楊七郎了?」桃幹仙也怒道:「是楊公再,又怎麼是楊七郎了?」

  桃花仙道:「三哥,,楊再興排行第幾?」桃枝仙搖頭道:「我不知道。」桃花仙道:「楊再興排行第七,是楊七郎。二哥,楊公再排行第幾?」桃幹仙道:「從前我知道的,現在忘了。」桃花仙道:「我倒記得,他排行也是第七,所以是楊七郎。」桃根仙道:「這神倘若是楊再興、便不是楊公再,如果是楊公再,便不是楊再興。怎麼又是楊再興,又是楊公再?」桃葉仙道:「大哥你有所不知。這個『再』字,是甚麼意思?『再』,便是再來一個之意,一定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所以既是楊公再,又是楊再興。」餘下四人連連點頭,都道:「此言甚是有理。」突然之間,桃枝仙又說道:「你說名字中有一『再』字,便要再來一個,那麼楊七郎名字中有個七字,豈不是要再來七個?」桃葉仙道:「是啊,楊七郎有七個兒子,那是眾所周知之事!」桃根仙道:「然則名字中有個千字便生一千個兒子,有個萬字,便生一萬個兒子?」五個人越扯越遠,岳靈珊幾次要笑出聲來,卻都強自忍住。桃谷五怪又爭了一會,桃幹仙忽道:「楊七郎啊楊七郎,你只要保祐咱們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幾個頭也是不妨。我這裏先磕頭了。」說著跪下磕頭。岳不群夫婦一聽,互視一眼,臉上均有喜色,心想:「聽他言下之意,那怪人雖然中了一劍,卻尚未死。」桃枝仙道:「倘若六弟死了呢?」桃幹仙道:「我便將神像打得稀爛,再在爛泥上撤一泡尿。」

  桃花仙道:「就算你把楊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爛,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卻又怎地?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頭,總之是吃了虧啦!」桃枝仙道:「言之有理,這頭且不忙磕,咱們去問個清楚,到底六弟的傷冶得好呢還是治不好。治得好再來磕頭,治不好便來拉尿?」桃根仙道:「倘若治得好,不磕頭也治得好,這頭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拉尿也治不好,這尿便不用拉了。」桃葉仙道:「六弟冶不好,咱們大家便不拉尿?不拉尿,豈不是要脹死?」桃幹仙突然放聲大哭,道:「六弟要是活不成,大夥兒不拉尿便不拉尿,脹死便脹死。」其餘四人都是大哭起來。桃枝仙忽然哈哈大笑,道:「六弟倘若不死,咱們白哭一場,豈不吃虧?去去去,去問個明白,再哭不遲。」桃花仙道:「這句話大有語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遲』四個字便用不著了。」五個人一面爭辯,快步出廟。

  岳不群道:「那人到底死活如何,事關重大,我去探個虛實。師妹,你和珊兒他們在這裏等我回來。」岳夫人道:「你孤身犯險,沒有救應,我和你同去。」說著搶先出廟。岳不群過去每逢大事,總是夫妻聯手,此刻聽妻子這麼說,知道拗不過她,也不多言。兩人出廟後,遙遙望見桃谷五怪從一條小路轉入一個山樹。兩人不敢太過逼近,只是遠遠跟著,好在五人爭辯之聲甚響,雖然遠,卻聽得清楚五人的所在,沿著那條山道,經過十幾株大柳樹,只見一條小溪之畔有幾間瓦屋,桃谷五怪的爭辯聲直響入那座瓦屋之中。岳不群輕聲道:「從屋後繞過去。」

  夫婦倆展開輕功,遠遠向右首奔出,又從里許之外兜了轉來。那瓦屋之後又是一排柳樹,兩人隱身在柳樹之後,猛聽得桃谷五怪齊聲怒叫:「你殺了六弟啦!」「怎——怎麼剖開了他的胸膛?」「要你這狗賊抵命。」「把你的胸膛也給剖了開來。」「啊喲,六弟,你死得這麼慘,我——我們永遠不拉尿,跟著你一齊脹死。」岳不群大驚,均想:「怎麼有人剖了他們六弟的胸膛?」兩人彎腰走到窗下,從窗縫向屋內望去。其時暮色已深,屋內明晃晃的點了七八盞燈,只見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大床。床上仰臥著一個全身赤裸的男子,這人胸口已被人剖開。鮮血直流,雙目緊閉,似已死去多時,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華山頂上被岳夫人剌死的桃實仙。桃谷五怪圍在他的身旁,指著一個矮胖子大叫大嚷。

  這矮胖子身高不過四尺,但橫闊幾乎也有四尺,腦袋極大,生一撇鼠鬚,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他雙手都是鮮血,右手持著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滿了鮮血。他雙目直瞪桃谷五怪,過了一會,才沉聲道:「放屁放完了沒有?」桃谷五怪齊聲道:「放完了,你有什麼屁放?」那矮子道:「這活死人胸口中劍,你們給他敷了金創藥,千里迢迢的抬來求我救命。你們路上走得太慢,創口結疤,經脈都對錯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過經脈錯亂,救活後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癱瘓,無法行動。這樣的廢人,醫好了有何用處?」桃根仙道:「雖是廢人,總比死人好些。」那矮子怒道:「我要就不醫,要就全部醫好,醫成一個廢人,老子顏面何在?不醫了,不醫了,你們把這死屍抬去吧,老子決心不醫了,氣死我也,氣死我也!」

  桃根仙道:「你說『氣死我也』,怎麼又不氣死?」那矮胖子雙目直瞪著他,冷冷的道:「我早就給你氣死了。你怎知我沒有死?」桃幹仙道:「你既無醫好我六弟的本事,何以又剖開了他的胸膛?你—你—你—」那矮胖子仍是冷冷的道:「我的外號叫作什麼?」桃幹仙道:「你的狗屁外號有道是『殺人名醫!』」岳不群夫婦心中一凜,對望了一眼,均想:「原來這個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殺人名醫』,不錯,普天下醫道之精,據說以這平一指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傷,他們來求他醫治,原是在情理之中。」

  只聽平一指冷冷的道:「我既號稱『殺人名醫』,殺個把人,又有什麼希奇?」桃花仙道:「殺人有什麼難?你只會殺人,不會醫人,枉稱了這『名醫』二字。」平一指道:「誰說我不會醫人?我將這活死人的胸膛剖開,經脈重行接過,醫好之後,內外武功和未受傷時一模一樣,這才是殺人名醫的手段。」桃谷五怪大喜,齊聲道:「原來你能救活六弟,那可錯怪你了。」桃根仙道:「你怎——怎麼還不動手醫冶?六弟的胸膛給你剖開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醫治,便來不及了。」平一指道:「殺人名醫是你還是我?」桃根仙道:「自然是你,那還用問?」平一指道:「既然是我,你怎知來得及來不及?再說,我剖開他胸膛後,本來早就在準備醫治,你們五個討厭鬼來囉唆不休,我怎麼醫法?我叫你們去楊將軍廟玩個半天,再到牛將軍廟,張將軍廟去玩玩,為什麼這麼快便回來了?」桃幹仙道:「快動手治傷吧,是你自己在囉唆,還說我們囉唆呢。」平一指又瞪目向他凝視,突然大喝一聲:「拿針線來!」

  桃谷五仙和岳不群夫婦都給他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喝嚇得吃了一驚,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屋來,手中端著一隻盤子,一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臉上全無血色,眼睛深陷,似是身患重病。平一指道:「你們求我救活這人,可知我的規矩?」桃根仙道:「當然知道。不論要殺什麼人,你吩咐下來好了,我們六兄弟無不遵命。」平一指道:「那就是了,現在我還沒想到要殺那一個人,等想到了,再跟你們說。你們通統給我站在一旁,不許出一句聲,只要發出半點聲息,我即停手,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桃谷五怪生平不受人氣,而且要他們乖乖的站著不出一句聲,那可比什麼都難受。

  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只怕是在睡夢之中,也要爭辯個不休。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個個都是滿腹言語,須得一吐方快,只是手足情深,想到只須說一個字,便送了六弟的性命,唯有竭力忍住,連咳嗽也不敢咳出聲來。

  平一指取過一口大針,穿上了一條透明的粗線,將桃實仙胸口的剖開處縫了起來,別瞧他十根手比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蔔一般,但動作竟是靈巧之極,運針如飛,片刻間將一條九寸來長的傷口縫上了。桃實仙早已昏迷了過去,絕不出聲。平一指反手從許多磁瓶中取出這種藥粉,那種藥水,紛紛敷在傷口之上。又撬開桃實仙的牙根,灌下了幾種藥水,然後用濕布抹去他身上的鮮血。那高瘦婦人一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是熟練。

  平一指向桃谷五仙瞧了瞧,眼見五人唇動舌搖,個個急欲說話,便道:「此人還沒有活,等他活了過來,你們再說話吧。」五人張口結舌,神情極是尷尬。平一指「哼」了一聲,坐在一旁。五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都沒有說話,那婦人則將針線刀圭等物移了出去。岳不群夫婦躲在窗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此刻屋內鴉雀無聲,窗外只須稍有動靜,屋內諸人立時便會蔡覺。

  寂靜之中,忽聽得鄰室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師弟,醫活了人沒有?」平一指道:「當然醫活了,難道還會醫死嗎?」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推開,走進一個胖子來。這人比平一指稍高,滿頭白髮,滿臉皺紋。他走到桃實仙身旁,突然之間,伸掌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重重一擊。六個人「啊」的一聲,同時驚呼出來。這六個人中五個是桃谷五仙,另一個竟是躺臥在床的桃實仙。他一聲呼叫,便即坐起,罵道:「你奶奶的,為甚麼打我頭頂?」那白髮老罵為道:「你奶奶的,老子不用真氣通你百會穴,你能好得這麼快麼?」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麼相干?」那白髮老人道:「你奶奶的,老子要和我師弟商量要事,你老是不能起身,豈不是叫老子等得不耐煩?」桃實仙道:「你奶奶的,老子走就走,希罕麼?」一骨碌站起身來,邁步便行。桃谷五仙見他說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是又驚又喜,跟隨其後,出門而去。

  岳不群夫婦心下駭然,均想:「平一指的醫術果是驚人,而他師兄的內力亦是非同小可,適才在桃實仙頭頂百會穴上這一拍,定是以渾厚內力注入其體,這才能令他立時甦醒。」二人微一猶豫,只見桃谷六仙已去得遠了,而那白髮老人與平一指已在室內坐定。既知這二人內功高深,岳不群夫婦便不敢立即離去,剛才若和桃谷六仙同時離開,屋內二人多半不會察覺,此時卻須另候機會了。

  只聽那白髮老人問道:「你要叫桃谷六怪去殺什麼人?」平一指道:「還沒想出來,師哥,你說叫他們去殺了誰好?」那白髮老人道:「我怎知你胸中的鬼主意?」他頓了頓道:「我猜你定欲利用他六人,助你到千秋宮去取寶,是不是?」平一指哼了一聲,道:「千秋宮去取寶?你白髮童子要去千秋宮,世上還有誰敢跟你爭的?」岳不群聽到這裏,向妻子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這人便是白髮童子任無疆。聽說此人殺人不眨眼,出名的心狠手辣,只是近二十年來好久沒聽到他的名字了,卻不知他便是殺人名醫平一指的師兄。」岳夫人卻不知白髮童子的來歷,但見丈夫臉上肌肉微微一動,眼中露出戒懼的神色,便知道白髮老人的來歷不小,滿心想問,卻是不敢開口。

  白髮童子嘻嘻一笑,手舞足蹈,一副天真瀾漫的模樣,道:「師弟,上一次千秋宮開宮,我的龍象掌還剛剛開始練,自知進不了宮,苦苦等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今日,那自然是要去試一試的?其實,與你同去卻也不妨,咱哥兒倆聯手,聲勢比我獨個兒大得多。」平一指道:「算了,算了,我不去千秋宮,咱二人還有兄弟之情。若是我一起此心,只怕還沒有離開朱仙鎮,已命喪在你龍象掌之下。世上又沒第二個殺人名醫,我頭頂給你擊上一掌,誰來給我醫啊?」

  任無疆道:「中了我龍象掌之人,就算你是殺人名醫親自醫治,也未必救治得活。」平一指道:「是啊,殺人容易救人難,原是千古不易之理。」任無疆道:「這也不能一概而論,要看想殺的是誰,想救的又是誰。想殺我白髮童子,只怕就不怎容易。」平一指道:「是極!是極!否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將你千刀萬段,可是我的任師兄,還是活到白了頭髮,看樣子還有七八十年好活。」任無疆呵呵大笑,道:「我今年七十四歲,再活七八十年,豈不是變成老妖怪了?」平一指道:「師哥,我這就要去給一個人治病,你有無興緻跟我出去走走。」任無疆笑道:「在你這三間小屋裏呆著,悶也把我悶死了,跟你出去走走也好。」兩個人邊談遵行。到了另一間屋中。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兩人立即輕手輕腳的走開,直到離那屋子數十丈處,這才快步疾行。岳夫人道:「那白髮童子的內功,似乎比那殺人名醫要強得多,師哥,這兩人到底是甚麼門派的?」岳不群道:「聽說平一指的師父是在伏牛山隱居的一個老道士,甚麼門派來歷,武林中誰也不知。」岳夫人道:「瞧他二人行事,直是邪多於正。」岳不群道:「桃谷六怪也在這裏,這開封府是個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吧,不用跟他們歪纏了。」岳夫人哼的一聲,只覺畢生之中,近幾個月來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五嶽劍派一派掌門之尊,竟然是在東躲西避,天下雖大,竟似無一容身之所。他夫婦間雖然無話不談,但話題一涉及此事,便老遠的避了開去,以免二人同感尷尬。

  不多時兩人回到楊將軍廟,只見岳靈珊、林平之和勞德諾諸弟子均在後殿相候,各人神色甚是不安。岳不群道:「回船去吧!」眾人均已得知桃谷五怪便在當地,誰也沒有多問,便即匆匆回舟。勞德諾知道師父心意,逕向船家說道:「咱們要辦的事很是緊急,不能在開封府多耽了,這就拔錨開船吧。」船家大是奇怪,道:「在開封府一晚也不停?黃河水急,黑夜行船,十分危險,還是明天早早開船的為是。也不爭在多耽擱一晚。」勞德諾取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交給船家,道:「你立即開船,賞你這錠銀子。」船家見這一夥客人不論男女,個個身上帶劍,勢在非允不可,當下謝了一聲,接過銀子,懶洋洋走到船頭去拔篙。

  便在這時,只聽得桃谷五仙的聲音大叫:「令狐沖,令狐沖,你在那裏?」岳不群夫婦及華山群弟子臉色一齊大變,只見七個人匆匆奔到碼頭邊,桃谷五仙之外,便是任無疆與平一指。桃谷五仙認得岳不群夫婦,遠遠望見,便即大聲歡呼,五個人縱身一躍,齊向船上跳來。岳夫人拔出長劍,向桃根仙胸口剌了過去。岳不群不等她劍招使老,也已長劍出手,噹的一聲,卻是將妻子的劍刃壓了下去,臥著左手一探,將她長劍抓了過來,低聲道:「不可魯莽!」他估量敵情,桃谷五怪同時躍到,即便能傷得一二人,終究非其之敵。只覺船頭微微一沉,桃谷五仙已站在船頭。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躲在那裏。怎地不滾出來?」令狐沖大怒,道:「我怕你們甚麼?為甚麼要躲?」突然之間,船身向左一側,一眾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船身向左傾側,登時便有河水灌了進來,幸好那船一側之後,便又向右邊側了過去,不住的左右搖晃,只見船頭又多了二人,一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另一個便是他師兄白髮童子任無疆。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每個人少說也有二百來斤。但這艘船船身甚巨,載重數萬斤,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本來極難撼動,船身所以傾側,自是由於師兄弟二人同時使上了「千斤墮」之類的高深內功。岳不群心下暗自吃驚:「我和師妹剛回舟中,他二人跟著也來了,莫非是發現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桃谷五怪已是極難對付,再加上這兩個辣手人物,岳不群夫婦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府了。」

  只聽平一指道:「那一位是令狐兄弟?」言辭居然甚為客氣,令狐沖慢慢走到船頭,道:「在下令狐沖,不知兩位尊姓大名,有何見教?」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說道:「有人託我來治你之傷。」一伸手,已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根食指搭在他脈搏之上,突然間雙眉一軒,「咦」的一聲,過了一會,眉頭慢慢皺了攏來,又是「啊」的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的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令狐沖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間打了個噴嚏,說道:「古怪得緊,老夫生平從所未見。」

  桃根仙忍不住說道:「那有什麼奇怪?他心經受傷,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冶過了。」桃幹仙道:「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明明是肺經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道,這小子那裏活得到今日?」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三人也是紛紛大發謬論,各執一辭,自居大功。平一指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到底是你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一指道:「是你六兄弟放屁!令狐兄弟體內,有兩道較強真氣,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另有六道較弱真氣、多半是你們六個大位傻瓜了。」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心道:「這平一指,果然名不虛傳,他一搭脈搏,察覺沖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能說得出來歷,知道其中兩道真氣來自不戒和尚。」

  桃幹仙怒道:「為甚麼我們六人的較弱,不戒賊禿的較強?明明是我們的強,他的弱!」平一指冷笑道:「好不要臉,他一個人的真氣,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難道還是你們較強?」桃花仙死不認輸,伸出一根手指,假意也去搭令狐沖右手的脈搏,道:「以我搭脈所知,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縮不迭,叫道:「哎唷,他媽的!」平一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借著令狐沖的身子傳力,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震。

  平一指笑了一會,臉色一沉,道:「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裏等著,誰都不許出聲。」桃葉仙道:「我是我,你是你,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平一指道:「你們立過誓,要給我殺一個人,是不是?」桃枝仙道:「是啊,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沒答應聽你的話。」平一指道:「聽不聽話,原在你們。但若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的桃實仙,你們意下如何?」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起來:「豈有此理,你剛剛救活了他,怎麼又叫我們去殺他?」平一指道:「你們五人,向我立過甚麼誓?」桃根仙道:「我們答應了你,若是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不論要殺的是誰,都須照辦,不得推卸。」平一指道:「不錯。我救活了你們兄弟沒有?」桃根仙道:「救活了!」平一指道:「他是不是人?」桃根仙道:「他當然是人,難道還是鬼?」平一指道:「好了,我叫你們去殺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桃實仙!」桃谷五仙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平一指道:「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那也可以通融。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我叫你到船艙裏丟乖乖的坐著,誰都不許亂說亂動。」桃根仙等五人連連答應,一晃眼間,五個人均已雙手按膝,端莊而坐,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

  令狐沖道:「平前輩,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有個規矩,救活之後,要那人代你殺卻一人。」平一指道:「不錯,確是有這個規矩。」令狐沖道:「晚輩不願替你殺人,所以你也不用給我冶病。」平一指聽了這話,「哈」的一聲。任無疆則是「哼」的一聲。平一指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沖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道:「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冶好了,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不用你親自出手。」令狐沖雖然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已覺了無生趣,但忽然聽得這位號稱有再生之能的名醫判斷自己的病已無法治愈,心中卻不禁感到一陣淒涼。

  任無疆道:「師弟,是誰託你給這小哥兒治病來著?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面子,居然請得動『殺人名醫』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平一指搖了搖頭,道:「我冶不好他的病,心下慚愧得很,還說他作甚?」任無疆道:「你連死了九成的人都能醫,他又不是死人,怎麼會冶不好?」平一指道:「他身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是以為難。」任無疆道:「有這麼厲害!」雙手抓住令孤沖的脈搏,片刻之間,便即放開,重重哼了一聲。

  平一指道:「令狐兄弟,我受人之託治你治病,不是我不肯盡力,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內力有關,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在下行醫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無能為力,十分慚愧。」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說道:「這十粒『鎮心理氣丸』,多含名貴藥材,製練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令狐沖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平一指轉過身來,正欲上岸,忽然又回頭道:「瓶裏還有兩粒,索性都給了你吧。」令狐沖不接,道:「前輩如此珍視,這藥大自有奇效,不如留著救人。晚輩多活十日八日,於人於己,均無什麼好處。」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他一會,道:「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怪不得。」向任無疆一點頭,兩人一同躍上岸去,片刻間走得沒了影蹤。他二人說來便來,說去便去,竟將一個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岳不群好生有氣,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如何打發,可煞費周章。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便似老僧入定一般。若命船家開船,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若是不開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麼時候,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以報岳夫人剌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

  岳不群心下好生為難,料不定桃谷五怪將有什麼行動。勞德諾、岳靈珊等親眼見過他們手撕成不憂的兇狀,此刻思之猶有餘悸,各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令狐沖回身走進船艙說道:「喂,你們在這裏幹什麼?」桃根仙道:「乖乖的坐著,什麼也不幹。」令狐沖道:「我們要開船了,你們請上岸吧。」桃幹仙道:「平一指平大夫吩咐,叫我們在這船艙中乖乖的坐著,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的兄弟。所以我們便乖乖的坐著,不敢亂說亂動。」令狐沖忍不住好笑,道:「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你們也可亂說亂動了!」桃花仙搖頭道:「不行,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那可大事不妙。」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嘎的聲音叫道:「五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在那裏?」桃根仙道:「他是在叫我們。」桃幹仙道:「為甚麼是叫我們?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這裏又有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你們要不要?若是不要,我就丟下黃河裏去餵大王八了。」桃谷五仙一聽,呼的一聲,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站在岸邊。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左手平伸,提著一個擔架,桃實仙使躺在架上。

  瞧不出這婦人滿臉病容,力氣倒也真大,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竟是全沒當作一會事。桃根仙忙道:「當然要的,為什麼不要?」桃幹仙道:「你出口傷人,為什麼要說我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桃實仙躺在握架之上,說道:「瞧你相貌,也未必比我們高明得了多少。」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服下靈丹妙藥,又經任無疆在頂門一拍,輸入真氣,立時起身行走,但畢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時,便又暈倒,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他受傷雖重,口頭上仍是堅絕不肯讓人,忍不住要和那婦人爭辯幾句。

  那婦人冷冷的道:「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麼?」桃谷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什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他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什麼可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那婦人道:「我有什麼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什麼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谷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什麼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毛,各人均知,只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只怕也是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抨抨亂跳。那婦人「哈」的一聲,桃谷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是「哼」的一聲,桃谷六仙又是一齊說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還未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這船中有一位令狐沖令狐先生,是他十分敬重之人。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什麼,你們便聽什麼,不得有違。」桃谷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

  平夫人道:「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日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咐。」桃谷六仙聽說令狐沖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難事。」令狐沖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不敢勞動桃谷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兄弟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兄弟一條性命,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面子,不能向託他之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兄弟。」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若是不聽令狐兄弟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來有往,大家便宜。」這桃谷六仙心中早就答應了平一指的吩咐,只是生性要強好勝,口頭上的虧卻是無論如何不吃。桃根仙一拍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里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平夫人卻白了白眼睛,逕自去了。

  桃枝仙和桃幹仙提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開船,開船!」令狐沖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若是不聽,我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谷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別說是你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是禮敬有加。」令狐沖聽他居然自稱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師父,這六位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如何?」

  岳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坐船,便坐著不妨,只是我生性愛靜,不喜聽他們爭辯不休。」桃幹仙道:「岳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為何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還須說話的。又為何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若是生性愛靜,便辜負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打架固是打他們不過,辯論也是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

  桃葉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若真生性愛靜,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桃幹仙道:「船家在後梢,你在中艙。你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


第三十八回 極品美酒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沖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託來給沖兒治病,從他言話中聽來,那個託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甚是客氣。到底是誰託了他治沖兒治病?」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

  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之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菜,端在木几之上。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船的麼?」岳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谷和華山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有什麼事?」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咱們在這裏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只見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個人手中都捧著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紛紛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都放在船上。

  令狐沖奇道:「實上不知是那一位?如此厚賜,令狐沖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復,還請多多保重。」說著躬身行程,率領一眾大漢逕自去了。令狐沖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桃谷五仙生就猴子般的性情,早就忍耐不住,道:「先打開瞧瞧。他不是說開匣便知麼?」五個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的蓋揭開,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有的是薰雞火腿之類的下酒之物,更有人參、燕窩、銀耳、首鳥之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單是這兩盒金銀,便足供華山派眾人吃用數年,不愁盤纏匱乏。桃谷五仙也不客氣,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可是翻遍了十幾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剌,亦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卻無半分線索可尋。

  令狐沖向岳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岳不群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孤沖沉吟半晌,搖頭道:「沒有。」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有八乘馬沿河疾馳而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裏麼?」桃谷六仙紛紛叫道:「在這裏,在這裏?有甚麼好東西送來?」

  那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罈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品評品評。」那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罈酒。酒罈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三鍋良汾」,更有的寫「紹興狀元紅」,十六罈酒竟似各各不同。

  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什麼給他都喜歡,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那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老字來,實在是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客便將一罈罈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細看這八名漢子的身手,只見個個都是十分矯捷,一手提一隻酒罈,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只是這八人是什麼武功家數,卻看不出來,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帶的幫眾,倒是不假。八個人將十六罈酒送上船頭後,各人躬身向令狐沖行禮,便即上馬而去。

  令狐沖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罈酒來?」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沖道:「不錯,這兩人行事古裏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美酒當前,豈有不喝之理?」桃枝仙、桃花仙二人捧起兩罈酒來,伸掌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是香氣撲鼻,六個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自行骨嘟嘟的喝酒。令狐沖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師父,你請嚐嚐,香氣似乎不錯。」岳不群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知酒中沒有古怪。」岳不群點點頭,道:「沖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沖一聞到醇美的酒香,饞涎欲滴,那裏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然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於弟子也無多大分別。」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伸舌祇了舐上唇下唇,讚道:「好酒,好酒!」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柳樹之下,有個衣衫檻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上去的酒氣,說道:「果然是好酒!」令狐沖笑道:「這位兄台,你沒品嚐此酒,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份酒,在下一聞米氣,便知酒味。」令狐沖大喜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說道:「你我素來不相識,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干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兄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不必客氣。」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千秋萬歲之意。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令狐沖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面說,一面從跳板走上船頭,令狐沖微徵一笑,心想:「我請你喝酒,便什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只見這祖千秋已有五十來歲年紀,焦黃面皮,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

  祖千秋見令狐沖將一碗酒遞了過來,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沖道:「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加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昧。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什麼酒,便用什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沖道:「正是。」祖千秋又道:「關外白酒,酒昧甚佳。只可惜少了一股芳例之氣,最好是用犀角之杯,盛之而飲,如此則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

  令狐沖生平最好的便是這杯中之物,祇是他結交的向來多是江湖豪士,能分辦酒之美惡,己是十分難得,那裏有人能談論玉杯,犀杯?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祇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夜光杯,乃是稀世珍物,極為難得,只是葡萄美酒作艷紅之色,我輩鬚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那夜光杯能發閃光,更有一樁奇處,葡萄美酒盛入之後,立即化作血色,飲酒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令狐沖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只是「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詞,確是豪氣干雲,令人胸懷大暢。

  祖千秋又道:「至於這高梁美酒,乃是最古之酒,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梁酒。飲這高梁酒,須用青銅之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甘美,當用大斗飲之,方有酒意。」令狐沖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槳和酒具之間,有這許多講究。」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罈說道:「這百草美酒,乃採集百花百草,浸入美酒之中,故氣味芳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彫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

  令狐沖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錯矣,百草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令狐沖道:「原來如此,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似有理,眼見桃枝仙、桃幹仙等捧起了另一罈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岳不群雖不嗜飲,卻聞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的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明瓷,則不免小氣了。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凌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之時,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到玉露酒與他酒不同之處。」他在片刻之間,將一十六罈共八種美酒的酒具,源源本本說了出來。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

  說話之人正是岳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頰,意思說祖千秋胡說八道。岳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禮,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岳靈珊道:「什麼大有道理?喝一點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數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鬥喝酒,豈非壯士哉?」岳靈珊哼了一聲,道:「真是規規矩矩的好人,便不怎麼飲酒。」

  祖千秋舉扇連搖道:「言之差矣,言之差哉。漢書有云:『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天下。享祀所福,扶衰養疾,百禮之會,非酒不行。』古人說道:『堯舜千鐘,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飲十榼。』古之聖賢,無不能飲也。」桃幹仙突然說道:「言之差哉,言之差哉!」祖千秋一愕,道:「請問何以在下言之差哉?」桃幹仙道:「剛才你說,酒乃禹時儀狄所造,堯舜在禹之前,又怎說『堯舜千鐘』?」祖千秋一怔,一時無話可答。岳靈珊笑道:「嘟嘟嘟,吹法螺!」祖千秋道:「儀狄所造,乃高梁麥酒,而堯舜飲的,或許是米酒。麥酒,亦未可知。」船中眾人均知他是強辯奪理,都大笑起來。

  令狐沖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踢了美酒。」桃幹仙道:「你胡吹大氣,說什麼翡翠杯,夜光杯,世上那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隻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祖千秋道:「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風雅是有的。」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谷六仙笑道:「牛皮大王,牛皮大王!」桃枝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若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你若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那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是一隻隻都吃下肚去!」桃谷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

  一句話沒說完,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摘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之杯。桃谷六仙吃了一驚,沒再說下去,只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將酒杯取了出來,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的取出,有的是金光燦爛的金杯,有的是鏤刻精緻的銀杯,有的是花紋斑爛的石杯,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竹筒杯、楊木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向桃枝仙道:「怎樣?」

  桃枝仙臉色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隻羊脂白玉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跟著在口中咭咭格格的一陣咀嚼,嚼得粉碎,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一隻羊脂白玉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枝仙一伸手,又去拿那隻翡翠杯,祖千秋左手一撩,去切他脈門,桃枝仙右手一沉,反拿祖千秋手腕,祖千秋中指一彈,彈向他掌心的「勞宮穴」,桃枝仙愕然縮手,道:「他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了你啦,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捨不得了。」眾人又都大笑。

  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日稍久,只覺他們未露兇悍之氣,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枝仙道:「喂,這隻玉杯的味道好不好?」桃枝仙舐唇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苦的,有什麼好吃?」

  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給你吃了一隻玉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玉杯,這汾酒用什麼杯來喝才是?只好用一隻石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取過石杯,由懷中掏出一塊手中來,裏裏外外的拭抹不已,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是越抹越髒。他扶了半天,才將石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別斟入八隻杯裏,吁了一口長氣,向令狐沖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沖道:「好!」端起石杯,將酒一口喝下,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

  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只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令狐沖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何必輸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絕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枝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道:「你硬生生將我一隻羊脂酒杯吃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若是瀉不出,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大夫開肚剖腸取出來了。」

  令狐沖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枝仙吃了那隻玉杯,就算玉堅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那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岳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別喝了,那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你剌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沖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是個豪爽漢子。諒來也不會暗算於我。再說,他要殺我,一伸手便是,何必費這班大的勁?」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又鹹,更有些臭味,別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個「酒」字,也決計加不上。他吞下肚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桃根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了吧。」伸手去取第七杯酒。祖千秋將扇子往他手背上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桃根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若是給擊中了,手骨也得折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口中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摺成一條短棍,當桃根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扇緣便往他食指上揮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根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是微微一麻,口中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租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一言未畢,桃花仙已伸掌去拿,祖千秋揮掌一格,這邊桃枝仙又伸手過來。祖千秋武功雖是不弱,但在桃谷五仙這一等一高手你一掌我一手的搶奪之下,要憑一人之力攔住他五人,卻是萬萬不能。眼見得攔住了桃枝、桃花二仙,而那邊桃葉仙嘻嘻而笑,左手伸出往一隻酒杯抓去,其勢已無法相阻,祖千秋急中生智,道:「原來桃谷六仙全無手足之情,你搶我奪,可笑啊可笑。」

  桃谷六仙兄弟間都只相差一歲年紀,一生之中從未有一天分別,雖然日常爭辯,其實友愛之情極篤,聽祖千秋說他們「全無手足之情」,無不大怒,一齊停手,喝道:「放屁,放屁,放他媽的狗臭屁!」祖千秋笑道:「桃谷六仙之中,桃實仙因傷臥病,無法來搶喝美酒,你們置他於不顧,自行搶奪,豈不是全無手足之情?」

  桃根仙一怔,隨即強辯道:「誰說自行搶奪了?我們搶了美酒,都是去給桃實仙喝的。」桃枝仙道:「正是,六弟受了傷,我們有美酒佳肴,自然先給他享用。」祖千秋搖頭道:「這八杯美酒,須得逐一飲下,八酒混入肚中,這才甘美無窮,世上無此奇味。若是只喝一杯,那便又臭又苦。你們搶這美酒,若是自飲,也不過自己上當而已,倒也罷了。但你們要搶來給桃實仙喝,欺他臥床不起,無法抗拒,迫他喝這又臭苦苦的怪酒,豈非全無手足之情?」

  桃谷五仙又是一怔,桃花仙道:「誰說真的搶酒了?我們不過以搶酒為名,試試你手底下的武功如何?」桃幹仙道:「是啊!八杯酒當然要一起喝,我們桃谷六仙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難道這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懂。令狐兄弟,你快快喝了。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葉仙忽來挑眼,問道:「什麼古書?」桃幹仙道:「不是四書,便是五經,管他什麼古書?」

  桃枝仙道:「我們有桃谷六仙,他四書只有四書,五經只有五經,四五不及六,可見四書五經,是遠不如我們桃谷六仙了。」桃實仙道:「幸虧我身子硬朗,沒讓那婆娘一劍剌死,否則桃谷六仙變成了五仙,便和五經不相上下。」他雖說來有氣沒力,仍是不忘了自稱自讚。

  在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令狐沖已將餘下的兩杯酒喝進肚中,這兩杯酒臭倒足不臭,卻是一杯剌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刺鼻,這那裏是酒,比之放濃冽的草藥,其藥氣還更重了三分。桃谷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的瞧著他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幹仙道:「胡說八道!古書上那有這樣的話,是我隨機應變想出來的,你也跟著來抄襲。」祖千秋道:「你說得,我為甚麼說不得。」桃幹仙道:「說得說得。」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個人一齊搶上,分別抓住了祖千秋的四肢。饒是他武功十分了得,但桃谷六仙抓人手足的手法實在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教人難以閃避。

  祖千秋給桃谷四仙抓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谷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各人和祖千秋雖然素無瓜葛,忍不住都驚呼了出來。祖千秋心念電閃,知道四個人跟著便是運力往下一分,立即呼道:「酒中有毒,解藥在我身上。」桃谷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不由得都怔了一怔。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一陣片刻之間的猶疑,突然大叫一聲:「放屁,放屁!」桃谷四仙只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雙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各多了一隻臭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

  桃谷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但那祖千秋卻已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身法去追,忽聽得長街盡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筋,剝你的皮!」那人一面呼叫,一面迅速奔來。桃谷五仙聽到有人罵祖千秋是壞蛋臭東西,正是替他們出了心中一口惡氣,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麼樣一號人物,當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但見一個肉球,氣喘呼呼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極矮胖的矮胖子。此人頭頸是絕對沒有,一顆極扁極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鎚,打得他腦袋橫寬,臉頰口鼻全都變了形。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和任無疆都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任二人,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只有前臂而無上臂,只有小腹而無大腹。

  此入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祖千秋這臭賊躲到那裏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聲叫道:「我的藥丸,我的藥丸!一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之中,嗅了幾嗅,抓起桌上一隻空著的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的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狀,難以形容。令狐沖從他神色之中,看得出他是傷心到了極處。只見他將餘下七隻酒杯逐一拿起,嗅了幾嗅,說道:「我的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谷五仙聽他大哭,更是好奇,一齊圍在他身旁,問道:「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你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

  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酒喝了,便是殺了他,也沒用啦。」令狐沖心念一動,道:「那是什麼藥丸?」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採集千年人參、伏苓、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類起死回生的『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沖更是心驚,道:「這八顆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如火灸。只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沖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個祖千秋將你這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而是——而是——」那人道:「而是怎樣?」令狐沖道:「而是混在酒裏,騙我吞下了肚中。我—我事實不知酒中有這許多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大怒,罵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沖道:「那個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舌頭如火灸。什麼藥丸,我可沒有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沖凝視,突然之間一聲大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沖撲了過去。桃谷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剛縱起,桃谷四仙出手如電,拉住他的四肢。令狐沖叫道:「別傷他性命!」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谷四仙拉住了,他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谷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技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身體中伸展出來,當真便如是一隻烏龜,四肢給人從殼裏拉了出來一般。

  令狐沖又叫:「別傷他性命!」桃谷四仙手勁稍鬆,那人的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叫:「有趣,有趣,這是什麼功夫?」桃谷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幾尺。岳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谷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寬,那人四肢猛地一縮,從桃谷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河水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

  岳不群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之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沖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由我加倍賠你便是。」他心中卻是好生奇怪:「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什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只覺丹用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

  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將各物搬了上去。岳不群覺得當地怪人甚多,來意不明,不如早些離開這是非之地,只是天色已黑,河道曲折,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桃谷五仙兩次失手,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個人雖然拚命自吹自擂,往自己臉上貼金,但說到後來,總見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便睡了。

  岳不群睡在被窩之中,聽得河水拍岸,思湧如潮,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心想:「那祖千秋和那肉球一樣的人,身法怪異,武功著實不弱,不知如何,竟會找上了沖兒?」

  他一會兒想到本派氣劍二宗之爭,一會兒想到那晚藥王廟外令狐沖以神奇劍法剌瞎了一十五名高手的雙眼,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著,忽聽得岸上刷刷刷幾聲響,由遠而近。他耳音極是靈敏,一聽之下,便知有兩個輕功高強之人奔將過來。嘗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之下,只見兩個人影迅速異常的奔來,突然間其中一人右手一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

  岳不群知道這二人若是有什說話,語音必低,當即吸一口氣,運起「紫霞神功」。這神功一運起,不但遇敵偷襲之時周身起反應,而且耳目加倍靈敏,視力及遠,聽覺也是大異尋常,只聽其中一人說道:「就是這一艘船,桅桿上已插了一面小旗,不會弄錯的。」另一人道:「好,咱們就去回報師伯、師哥!」先一人道:「怎麼?」另一人道:「咱們『毒聖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樑子啊?為什麼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的截攔他們?」

  岳不群聽到「毒聖門」三字,吃了一驚,略一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那二人說話的語音又是極低,竟聽不到先一人如何回答,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竟然走了。岳不群久聞「毒聖門」之名,知道那是三湘五澤間的一個門派,這門派中的弟子武功還不怎樣,卻是善於使毒,令人防不勝防,往往殺人於無形之間,端的厲害無比。這「毒聖門」的掌門人姓諸名不凡,有個奇特外號,叫作「毒不死人」,所以稱作「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超凡入聖,已臻化境,下毒而毒死人,那是人人都會之事,毫不稀奇,這個諸不凡偏要與眾不同,下毒之後,被毒者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刷,或如蟲蟻攢囓,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佈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是以岳不群一聽到「毒聖門」三字,心下便是不寒而慄,尋思:「我華山派怎地和毒聖門結下了樑子?而且他們那個師伯還是要大張旗鼓的來跟我為難,到底是什麼原因?」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一,毒聖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出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是令狐沖所剌瞎的一十五人之中,有毒聖門的門人弟子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一個女子聲音低聲說道:「到底你家裏有沒有什麼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岳靈珊的聲音,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一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岳不群心下恍然,知道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過露形跡,如在深宵之中,在岸上幽期蜜約。他們學武之人,於這男女之防,原不似尋常人家這般嚴謹,何況二人皆未婚嫁,以後結成夫婦,也無不可,只是他號稱「君子劍」,向來以禮法自相期許,倘若女兒竟然逾矩越禮,和林平之做出不軌事來,豈不為武林中同道恥笑?若不是這晚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神功頗耗內力,等閒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

  只聽林平之道:「我家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你瞧過了,劍譜卻真的沒有。」岳靈珊道:「那為什麼你外公和兩個舅舅,總是疑心大師哥盜了你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有疑心。」岳靈珊道:「哼,你倒是好人,讓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一點也不疑心。」林平之嘆了一口氣,道:「倘若我家真有什麼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岳靈珊道:「這句話也有理由。那麼你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你卻為什麼又不為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什麼遺言,我可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無從辯起。」岳靈珊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畢竟是有些疑心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 黃河老祖

  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若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是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個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嘴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管肚子裏做功夫,嘴裏卻是一句不提。」

  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臉的小畜生,背後瞎說是非,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豈是你們誹謗得的!」他這幾句話聲聞數十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只見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的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坐處撲去,月光之下,宛似一隻大鵬急掠而下。林岳二人上岸時未帶長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禦。

  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造詣絕不在自己之下,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極,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一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已見那巨人一手一個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劍跟著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剌去,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向前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剌了個空。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連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剌了個空。岳不群雖是驚訝,但見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後,雖具神力,究已不能展開輕功飛奔,只不過仗著腿長步大,奔跑迅速而已,自己終究追趕得上,當下吸一口氣,快步奔行,登時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數尺。

  他心下尋思:「你若不放下珊兒,平兒,我這一劍便要在你身上剌個窟窿。」口中一聲清嘯,叫道:「留神了!」他出招正大光明,不施暗襲,是以在武林中得了個「君子劍」的外號。這一招「清風送爽」剌出之前,也是先行示警,好叫對方有所提備。豈知那巨人直如不聞,竟是毫不理睬,眼見這一劍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兩根手指向他雙眼中插將過來。

  此處正是長街盡頭,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應變奇速,一發覺屋角邊隱伏有厲害敵人偷襲,立即身子一偏,未見敵人,先已還了一劍。敵人一低頭,欺身而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劍剌出,招數既快且準。那人又已避開,縱身取他咽喉。岳不群心下惱怒:「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一雙肉掌對我長劍,而且招招進攻,今晚若再失手,岳不群那裏還有面目立身於武林之中?」當下提起精神,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鬥到十餘招後,劍上已隱隱有風雷之聲,顯是將渾厚內功注入了劍招。那人連攻三招,待岳不群一退,忽地跳出圈子,拱手說道:「華山劍法,名不虛傳。後會有期。」轉身欲行。岳不群喝道:「且慢,在下尚有言語請教。」一劍向他向頭頂削去。

  那人頭一低,避過此劍,不料岳不群這一劍乃是虛招,長劍削到一半,便已收轉,疾剌那人胸口。那人其勢已無法避讓,向前一撲,直欺入岳不群懷中,長劍剛好從他背上平平擦過,相去不過數寸。當此之時,岳不群只須手腕一沉,便能將他齊腰斬為兩截。但其時他雙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迫得他急須自救,無暇傷敵,但見他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剌向對方額頭。那人變招也真迅捷,伸指在長劍上一彈。岳不群劍招靈動,長劍微歪,乘勢改剌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頭上的一頂帽子削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那人竟是個和尚。

  那和尚雙足一登,向後疾射而出。岳不群手中長劍給他一彈,當時便覺手臂酸麻,那知道酸麻之感越來越是厲害,正待發足追趕,突覺五指僵硬,長劍向地下跌落。他左手急伸,抓住了劍柄,月光下只見右手五根手指都腫了起來,不由得心下駭然。便這麼耽擱得片刻,岳夫人提劍趕到,見丈夫神色有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持劍一指,道:「追!」夫婦兩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那一條路。岳夫人大急,拔劍在道旁的大樹上猛砍。岳不群道:「擄劫珊兒之人是沖兒的朋友,諒來不致加害於她。咱們去問沖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衊沖兒,不知是什麼緣故。」岳不群道:「還是和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回到船邊,只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沖來問,只見桌上燭台下壓了一張白紙,上書:「五霸崗前,奉還令愛,紫霞神功,好極有限。」那十六個字便用燭台上臘燭芯的煙炭所書。岳不群將紙一團,放入了懷中,問船家道:「這裏到五霸崗,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那五霸崗在東明集之東,挨近荷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台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崗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卻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鍾馗爺爺捉鬼來啦。」

  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如何不怒?除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其餘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一頂尖帽,手中持著一面白布大旗,迎風招展,旗上寫著:「專捉桃谷六鬼」六個大字。那人一見五人躍上,轉身便走,口中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過來。」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輕功甚是了得,幾個人傾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道:「師妹,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勞德諾等剛要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一把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只有束手待擒。忽然間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衝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丟,卻是桃枝仙,原來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膽子極小,見到白旗上的大字後,不敢隨著眾兄弟一齊追趕,自行躲在屋角之後,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情勢不妙,只得挺身來救。

  肉球人見桃枝仙衝到,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一縱,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抗在肩上,飛奔而去。桃枝仙心想:「平大夫叫我們照料這個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我們日後如何交代?」若是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拍他傷病之中,無力抗禦來襲敵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後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一眾弟子,我追上去瞧瞧。」岳夫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若是夫婦倆一同出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陷於敵手。

  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輕功在伯仲之間,各人抱了一人,奔跑之際,自不能如空手時的迅捷。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了下來,否則決計不和他善干罷休。桃實仙身子雖是動彈不得,一張口可是不肯閒著,不絕的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裏,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無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則絕不和他善干罷休云云,那也只是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有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那桃枝仙的內力也當真了不得,手中抱著一人,嘴裏爭辯不休,但腳下奔跑之速,竟是毫未拖延。岳不群暗暗驚異:「這六個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麼家數。幸好他們瘋瘋癲癲,行事說話不近人情,否則必成武林中極難纏的勁敵。」

  三個人一條線般向東北角奔跑,道路越來越是崎嶇,不絕上山。岳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谷裏暗中伏下了高手,特地引我入伏?那可兇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只見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奔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牆而入。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牆而入,驀地裏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塘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在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甚麼風光?」

  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過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牆內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記了?」桃枝仙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甚麼相干?」

  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揍了一頓,結果大哥,二哥,四哥他們一齊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

  桃枝仙道:「那有什麼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乾乾淨淨。」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想在這裏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淨些。」

  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是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麼麻核桃之類,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耳傾聽,牆內好半天沒有聲息。他繞到圍牆之後,見牆外有株大棗樹。岳不群一躍上了棗樹,向牆內望去,見裏面是間小小瓦屋,和那圍牆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一躍入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只聽得那肉球人低沉著聲音問道:「祖千秋那老賊到底跟你有何淵源。」

  跟著聽得令狐沖道:「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說不上什麼淵源。」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還在說謊!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裏,你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靈妙,我服了之後,可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那有這樣迅速的?須知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三天之後,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笑道:「你要殺我,儘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全無抗禦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麼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有別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看來,不值半文錢,他當然不是為了你是華山弟子的緣故,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怪也,怪哉奇也!」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

  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沖道:「為什麼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祖宗祖千秋,我老爺老頭子姓老,兩人居於黃河沿岸,所以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麼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說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可能真的跟他沒什麼淵源了。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

  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我怎麼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複姓令狐,怎麼拉扯得上一塊?」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製成了這『續命八九』,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為什麼要偷了我這丸藥給你服下?」令狐沖聽到這裏,這才恍然,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給在下誤服了,當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甚麼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

  老頭子呸呸連聲,道:「誰不知道有病便要請平一指醫治?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一家八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一離娘胎,便有怪病,所以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又不是醫生,怎懂得採藥製煉的法子?」

  令狐沖愈聽愈奇,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之病,又怎能殺了平大夫岳家的全家?」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所以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後,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令狐沖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症,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了,那裏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種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端過一張椅子,推令狐沖坐了。取出一根繩索,將他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口的肌膚。令狐沖問道:「你要幹什麼?」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連人帶椅,將他抱了起來,穿過兩間房,掀起了棉帷,走進了一間房中。

  令狐沖一進房中,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棉紙牢牢糊住,當真是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隻大炭火盆,床上錦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掀開帳子,柔聲說道:「怡兒,今天覺得怎樣?」只見鵝黃色的緞枕之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秀髮,散在一張黃色的綢被之上。那姑娘約摸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

  老頭子道:「怡兒,爹爹給你煉製的『績命八丸』已經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後,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似乎並不怎麼關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踢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來,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兩顆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轉動,只是向令狐沖臉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誰?」

  老頭子微笑道:「他麼?他不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富。」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

  令狐沖一聽老頭子之言,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個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地的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衍,有何不可?」當下悽然一笑,並不說話。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令狐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來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本已心灰意懶,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說他二人誹謗自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

  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什麼可怕的?」

  老頭子側目凝視令狐沖,果然見他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剌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又有什麼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於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生平倒是少見,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真想就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中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這時,忽聽得祖千秋的聲音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件好東西送給你的小怡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沖口中,說道:「甚麼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祖千秋放進屋來。

  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租千秋將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我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頭子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什麼該死?」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剌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萬分之一的罪愆。」說著連連叩頭。

  令狐沖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心細,忙將手中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講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胡鬧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諒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性命。」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裏幹什麼?」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這裏又幹什麼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個圓球,這幾下著力擊打,更是腫脹不堪。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如在五里霧中,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細談。」令狐沖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媛的病勢,不致便有變化麼?」

  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也不知說些什麼,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乾、蠶豆之類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罈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語,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胡塗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甚麼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麼你反有功勞了。」那老頭子道:「這個——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於小怡姑娘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吧。」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頭子道:「從那裏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舖中借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令狐沖見老頭子雖是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愁悶,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要醫我之病,雖是一番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後,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裏了。」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衝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爺心中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

  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風太師叔祖麼?是不戒大師麼?是田伯光麼?是綠竹翁麼?可是細細想來,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們說了出來?」令狐沖見他語氣十分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下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給挖了出來。」老祖二人又是對望一眼,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是不敢反抗。」

  老頭子去端過兩隻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後雙手放在背後。道:「公子請縛。」二人心下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那知令狐沖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轉好,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你們在這裏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幼小,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是不大妥當,聽得祖千秋叫她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稱呼。小怡姑娘「嗯」的一聲,並不回答。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見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只是房中寂靜無雙,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的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沖長長嘆了口氣,心道:「這位姑娘本來可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什麼分別?」取過一隻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碗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湧,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是冒著熱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之上,使得傷口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之間,已注滿了大半碗。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運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見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老頭子和祖千秋在廳中聽見小怡的叫聲,不知令狐沖對她在幹什麼,兩個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心中各有許多話要說,卻是誰也不敢先開口。

  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邊,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一碗血後,只覺腦中空盪盪地,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飲,我一刀剌死了你。」將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頭。小怡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是嚇得不敢作嘔。令狐沖見她喝乾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已然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中進入小怡腹內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後,不免所失更多,須得儘早再餵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餵小怡飲。小怡皺起了眉頭,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為什麼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什麼緊,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實仙二人被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是掙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後來,兩人手足要移動數寸也是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沖將老祖二人縛住後,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爭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去走進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閨房密不通氣,二人在房中的說話之聲,只能隱隱約約的傳了少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力都甚為了得,但令狐沖在小怡房中到底幹什麼事,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小怡一下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

  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幹什麼?」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說:『你若是不——,我一刀剌死你。』他說『你若是不——』不什麼?」桃枝仙道:「那還有什麼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的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個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什麼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蘿葡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桃實仙道:「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甚麼『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令狐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甚麼令狐沖叫她快些,快甚麼?」桃枝仙道:「你沒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燥!」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沒娶過,幹麼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逼你女兒做老婆,你幹麼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甚麼閒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甚麼見死不救?」

  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小怡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沖如此好色,只怕闖出了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小怡,那還罷了,卻——卻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小怡對他生了情意,她說道:『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甚麼?你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甚麼緊?我只是要妳好!』他——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傢伙。」祖千秋哈哈大笑,道:「老——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道:「你何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麼!」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岳不群處身在牆外樹上,隔得更遠,雖是運起了「紫霞神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小怡姑娘大肆非禮,後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灑風流,那小怡姑娘若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一般的醜女,則失身之後對其傾倒愛慕,亦非奇事了。岳不群初聞令狐沖強迫小怡之事,便擬衝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詭秘怪異,不知有何圖謀,還是不可魯莽,靜觀其變,當下強自仰制,繼續傾聽。

  忽聽得小怡又尖叫道:「別,別—這麼多血,求求你—」突然牆外有人叫道:「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一聲輕響,有人從牆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那個手持白旗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他一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怎麼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幾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小怡尖聲驚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這樣了。」那漢子聽小怡叫得緊急,驚道:「小怡姑娘!」向房門衝了過去。老頭子出手極快,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進去!」那漢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腳步。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沖這樣一個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個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麼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一對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只聽得房中砰的一聲,什麼東西倒在地下,小怡又是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沖倒在地下,一隻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鮮血,小怡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後,望望令狐沖,望望小怡,滿腹都是疑竇。小怡道:「爹,這——這個人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他還要割——」老頭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他右手腕脈處的傷口中,鮮血兀自泊泊的流個不住。

  他一衝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是額頭在門框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半邊。桃枝仙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若是打死了他,我們桃谷六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桃板仙道:「什麼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條一條,那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團一塌胡塗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條一條?」


第四十回 五仙教主

  老頭子也不理會他二人胡說八道,忙將金創藥在令狐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腹間幾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轉醒。老頭子驚魂略定,道:「令狐公子,你——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也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你,全是一場誤會,你怎地當真了?豈不是令他無地自容?」令狐沖微微一笑,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洽,祖前輩一番好意,取了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那實—實在是糟蹋了——」他說到這裏,只因失血過多,一陣暈眩,又昏了過去。老頭子將他抱起身來,走出女兒閨房,橫臥在自己房中的睡床之上,愁眉苦臉的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內力注入他體內如何?」老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沖身子,右掌掌心貼在他背心大推穴,甫一運氣,便是全身一震,喀喇一聲響,他所坐的一張木椅給他壓得稀爛。原來他這一下觸動了令狐沖體內所蓄桃谷六仙與不戒和尚的真氣。那七人的內力何等厲害,老頭子自是抵受不住。

  桃枝仙哈哈大笑,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你聽,這喀喇一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甚麼東西。令狐沖的內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一次苦頭!妙哉!妙哉!」

  桃谷二仙說話甚響,黃河老祖和那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老頭子嘆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若是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了。」那漢子道:「且慢。」突然放大喉嚨,叫道:「坐在牆外棗樹上的那一位,可是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先生嗎?」

  岳不群大吃一驚,身子一晃,險些從樹上掉將下來,心道:「原來我的行蹤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岳先生,遠來是客,何不進來見面?」岳不群極是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你一起來參詳參詳。」岳不群咳嗽一聲,一縱身,越過了院子中丈餘空地,落在滴水簷下的走廊之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手道:「岳先生,請進。」岳不群道:「在下掛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桃枝仙大聲道:「你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了的。」老頭子大喜,問道:「你怎知他不會死?」桃枝仙道:「他年紀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還沒有死,我也沒有死,令狐沖又怎麼會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到之見,豈知又來胡說一番,只有苦笑。

  岳不群走入房中,只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紫霞神功,可教這幾人輕視我華山派了。」當下暗運神功,臉向裏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沖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並不用力,只是以微量內力緩緩輸入,覺得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你——老人家來了。」

  老頭子見岳不群毫不費力,便將令狐沖救轉,心下大是佩服。岳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愧不敢當,這就告辭了。」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唉,咱們本當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是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岳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一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一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來岳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

  岳不群心中一驚,暗道:「夜貓子計無施?此人三十年前便已名震武林,據說他天賦異稟,黑夜視物,如同白晝,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怎地會和老頭子等人攪在一起?」忙拱手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計無施微微一笑,道:「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崗見面啊。」岳不群又是一驚,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詳情,但女兒被擄,骨肉關心,說道:「在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這裏武林中的朋友,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實是禮數不週。小女和一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那一位朋友叫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一二麼?」計無施微笑道:「是麼?這個可不大清楚了。」

  岳不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的身份,聽他不置可否,心下雖是又惱又急,其勢卻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的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將令狐沖扶了起來,伸手欲抱。老頭子一矮身,從他兩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說著抓了一張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生怕他受了風寒,這才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喂,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裏,成什麼樣子?」老頭子沉吟道:「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若是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卻是難以抵擋。令狐沖知他心意,道:「老前輩,請你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你們以後也請勿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無法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沖道:「那自是包括桃谷六仙全體在內了。」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為友,卻是不行,絕對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一聲,心下均想:「我們不過衝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你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你桃谷六仙不成?」令狐沖道:「卻是為何?」桃實仙道:「桃谷六仙和他們黃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一聽,都是哈哈大笑。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上的活結。原來這漁網乃人髮,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所,陷身入內後若非得人解救,否則越是掙扎,勒得越緊。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撒尿。祖千秋驚問:「你——你幹什麼?」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一泡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當下七個人回到河邊碼頭。岳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便放了一半心。老頭子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道:「公子爺義薄雲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

  令狐沖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甚麼話,只嗯了一聲。岳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後恭,對令狐沖如此尊敬,無不大為詫異。

  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在船邊多所逗留,向岳不群一拱手,便即告辭。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幹什麼?」桃枝仙道:「幹這個!」身子一側,一肩向他懷中拉了過去。這一拉去勢奇快,兩人相距既近,又是出其不意,祖千秋無可閃避,只得急運內力,硬接他這一撞,霎時之間,氣充丹田,肚腹已是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霹啪,叮叮,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原來他懷中所藏的二十餘隻酒杯,這麼一撞之下盡數粉碎。他既是痛惜,又是惱怒,手一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桃枝仙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一撞之下盡數化為碎片,如何不怒?本來還待追擊,聽得桃枝仙這麼一說,當即止步,乾笑幾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岳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你請他們不可——不可傷害我岳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道:「喂!喂!老頭子,夜貓子,祖千秋幾個朋友聽了,令狐沖說,叫你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二人停步低聲商量了片刻,這才離去。

  岳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幾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來。四個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旗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了,已撕成四塊。桃實仙哈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你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知他叫甚麼名字麼?」桃幹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甚麼名字?難道你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作夜貓子。」桃葉仙拍手道:「這姓固是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後給桃谷六仙擒住之後,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被撕成四塊的命運,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實在了不起,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算得是一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後,他居然能自行拚起,死後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裏來說了一會子話呢。」

  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但四人也不以為意,都是臉上假裝現出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這計無施還有這種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佩服。」桃根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拚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從前本有這樣一門功夫,叫做甚麼『化零為整大法』,只是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做個朋友。」他一謊既穿,次謊遂生,兄弟六人均不知羞恥為何物,隨口胡說,洋洋得意。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威名數百載,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樣一個大觔頭,可是怕眾弟子害怕,臉上卻還是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是心中暗自琢磨,一條大船之中,便聽得桃谷六仙在胡說八道。

  過了大半個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當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公子吩咐,不可驚嚇岳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沖公子勿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便即轉身而去。只聽得轎中岳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然是愛女好端端的坐在轎中,只是腿上被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一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岳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岳靈珊「啊」的一聲尖叫,神情極是痛楚,腿上被封的穴道卻是不解,跟著低聲道:「爹,他說這是他獨門點穴手法,爹爹解不開的。」

  岳不群問道:「那人是誰?」岳靈珊道:「是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啊。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字,嘴巴一扁,忍不住要哭。岳夫人輕輕摸地的頭髮,將她抱了起來,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曲嗎?」岳靈珊給母親一問,索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岳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們手裏好幾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問:「怎麼了?跟媽說不要緊。」岳靈珊只是哭個不停。岳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於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嗚!」

  岳夫人一聽,如釋重負,微笑道:「給人家罵幾句,便這麼傷心?」岳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岳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岳靈珊道:「我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兇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一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裏,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岳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那大個子是誰啊?」令狐沖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聽師娘叫他,便道:「大個子嗎?我——我——我——」

  這時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艙之中,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和那和尚當真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岳夫人一驚,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你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問了一會,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啃,吃得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吃。原來——原來是一隻人的手掌。」岳靈珊大叫一聲,道:「你——你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你受驚,不敢跟你說。」

  岳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則皮膚很黑,是不是?」岳靈珊道:「是啊,爹,你認得他們?」岳不群搖頭道:「我不認得。只是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劇盜,一個叫白熊,一個叫黑熊。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若是有鏢局子保鏢,那麼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來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有咬口。」岳靈珊又是「啊」的一聲尖叫。岳夫人道:「師哥你也真是的,甚麼『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岳不群微微一笑,頓了一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沖兒,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

  令孤沖道:「漠北雙雄?」他只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認得啊。」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隻手掌,你—你咬了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若是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後還睬不睬你?」

  桃幹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一美味,莫過於人肉,小林子一定偷吃過了,只是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若是沒吃,先前為什麼不說,到這時候才拼命抵賴?」

  林平之自遭大變後,行事言語均是十分穩重,聽得桃幹仙、桃葉仙這麼說,一怔之下,無以對答。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岳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托終身?」桃根仙道:「你與他成婚之後,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你若問他,他定是抵賴不認。」桃葉仙道:「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得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一查之下,你道是什麼?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岳姑娘,一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十根,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好容易便將他十根手指,十根腳指都吃了。」原來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囑咐,要聽令狐沖的言語。這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為人卻是毫不蠢笨,令狐沖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意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裏,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

  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桃根仙道:「岳姑娘,你喜歡嫁給這個小平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過有一門功夫,卻是不可不學。這門功夫和你一生關係極大,若是錯過了機會,日後定是追悔無及。」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什麼功夫,這麼要緊?」桃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一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後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腳指給小林子吃在肚裏,若是你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儘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來,拚在身上,化零為整。」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坐船已是拔錨解纜,向黃河下游駛去。其時曙色初現,曉霧未散,河面上一團團白霧,罩在滾滾濁流之上,放眼不盡,令人胸襟為之一暢。船行無多時,白霧中忽然衝出一葉小舟,貼著華山派的坐船而行。這小舟行駛極快,一晃眼間便趕在華山坐船之前,依稀聽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聲。只是那歌聲極輕極柔,幾不可聞。岳不群和岳夫人對望了一眼,均覺這艘小舟有些古怪。

  過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漸漸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忽見一艘小舟興起風帆,迎面駛來,其時吹的正是東風,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飽了風,舟身又是極輕,飛也似的溯河而上。岳不群凝目望去,只見青色的帆布上繪著一隻白色的人腳,再細看時,那人腳纖纖美秀,顯是一隻女子的素足。華山群弟子都談論起來,說道:「怎地在帆上畫一隻腳,這可奇怪之極了!」桃枝仙道:「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啊唷,岳夫人、岳姑娘,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這艘船上的人講明了要吃女人腳。」岳靈珊碎了一口,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

  那小船片刻間便攻到面前,船中又是隱隱有歌聲傳出。這一次眾人卻是聽得十分清楚,這歌極是輕柔,濃膩無方,簡直不但是歌,慨似歎息,又似呻吟,令人一聽之下便即怦然心動。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聽那歌聲一轉之下,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喜樂無限,狂放不禁。岳夫人罵道:「那是什麼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華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岳夫人低聲道:「別理她!」那女子說道:「咱們好想一睹令狐公子豐采,能賜見麼?」

  這女子音聲嬌柔得宛轉,蕩人魂魄,華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為之心動,連素來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軟,甚至岳夫人等一眾女子亦覺心神盪漾。小舟中的女子說了這句話後,從艙中一躍而出,站在船頭。只見她身穿藍布印白花的衫褲,自胸至膝圍著一條繡花圍裙,色彩燦爛,輝煌無比,耳上垂著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足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約摸廿七八歲年紀,肌膚微黃,雙眼極大,黑如點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風吹而向前,當真是神采飛揚,雙腳卻是赤足。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但聞其音而見其人,卻覺聲音之嬌美,遠過於其容貌了。

  說話之間,華山坐船順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卻見那小丹一個轉折,掉過頭來,風帆跟著卸下,便和大船並肩而行。那女子臉帶微笑,似有嘲弄之意,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岳不群心中一動,陡然間想起一事,問道:「這位姑娘可是雲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那女子格格一笑,道:「你倒有眼光,只不過猜對了一半。我是雲南五仙教的,卻不是藍教主屬下。」岳不群站到船頭,拱手道:「在下請教姑娘貴姓,河上枉顧,有何見教?」那女子笑道:「苗家女子,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你再說一遍。」岳不群道:「請問姑娘,你姓甚麼?」那女子笑道:「你早知道我姓甚麼,又來問我。」岳不群道:「在下不知姑娘姓甚麼,這才請教。」那女子笑道:「你這麼大年紀啦,鬍子也這麼長了,明明知道我姓甚麼,偏偏又要賴。」她這幾句話說得頗為無禮,只是她言笑宴宴,神色可親,並無相侮之意。岳不群對她仍是執禮甚恭,說道:「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道:「岳掌門,你姓甚麼啊?」

  岳不群道:「姑娘知道在下姓岳,卻又明知故問。」岳夫人見那女子身形婀娜,言語輕挑,心下甚是不喜,低聲道:「別理睬她。」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後,搖了幾搖,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

  桃根仙道:「岳先生在背後搖手,那是甚麼意思?嗯,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個女子,岳先生卻見那女子既美貌,又風騷,偏偏不聽老婆的話,非理睬她不可。」那女子笑道:「多謝你啦,你說我既美貌,又風甚麼的,我們苗家女子,那有你們漢人的小姐太太們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風騷」二字中含有污衊之意,聽人讚她美貌,登時容光煥發,十分歡喜,又向岳不群道:「那麼為什麼你知道我姓什麼了,卻又明知故問?」

  桃幹仙道:「岳先生不聽老婆的話,有何後果?」桃花仙道:「後果必定不佳。」桃幹仙道:「岳先生人稱『君子劍』原來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麼了,偏偏明知故問,沒話找話,跟人家多對答幾句也是好的。」岳不群給桃谷六仙說得甚是尷尬,心想這六人口沒遮攔,不知有多少難聽的話將出來,給一眾男女弟子聽在耳中,算什麼樣子?」可又不能和他們當真,當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便請拜上藍教主,說道華山岳不群請問她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眼珠骨溜溜的轉了幾轉,滿臉詫異之色,道:「你為什麼叫我『老人家』,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岳不群大吃一驚,道:「姑娘——你——你便是雲南五仙教的藍教主?」

  眾人聽得岳不群的聲音之中充滿了驚駭,都是十分詫異,勞德諾卻大聲叫了出來:「——你——你是五仙教的藍教主?」原來華山派坐船之中,除了岳不群外,就數勞德諾最為見多識廣。他知道五仙教是個極為陰險狠辣的教派。「五仙」云云,只是美稱,江湖中人背後提起,都是稱之為五毒教。其實百餘年前,這教派的真正名稱便叫作五毒教,創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都是雲貴川湘一帶的苗人。後來有幾個漢人入了教,說起「五毒」二字不雅,這才改為「五仙」。這五仙教中的教眾善於使瘴、使蠱、使毒,與「毒聖門」南北並稱。五仙教中教眾苗人為多,使毒的心計不及毒聖門中門下之士,但詭異古怪之處,卻尤為匪夷所思,江湖中人傳言,毒聖門使毒,雖是使人防不勝防,可是中毒之後,細推其理,終於能恍然大悟,但中了五仙教的毒後,即是下毒者向你細加解釋,你往往還是搖頭不信,可見其詭秘奇特非常理所能測度。

  眾人目光一齊向那女子瞧去。那小舟是在華山坐船右側,並肩而駛。華山船中眾人擠向右邊觀看,輕重不均,船身也側向了一邊。只聽那女子笑道:「我便是藍鳳凰,你不是早知道了麼?我跟你說我是五仙教的,可不是藍教主的屬下。五仙教中,除了藍鳳凰自己,又有那一個不是藍鳳凰的屬下?」說了這幾句話,跟著便格格笑了起來。

  桃谷六仙附掌大笑,齊道:「岳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說了,他還是纏夾不清。」其實說到「纏夾不清」,舉世無出桃谷六仙之右,可是他們偏偏將此「美譽」放在旁人身上。

  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藍,聽她這麼說了,才知是叫做藍鳳凰,瞧她一身花花綠綠的打扮,確是一頭鳳凰似的。其時漢人女子將姓名深加隱藏,唯恐旁人知曉,但苗家女子卻無這許多顧忌,大河之上,當眾自呼,絲毫無忸怩之態。只是她神態雖是落落大方,語音卻仍是嬌媚之極。

  岳不群拱手道:「原來是藍教主親身駕臨,岳某多有失敬,不知藍教主有何見教?」藍鳳凰笑道:「我瞎字不識,教你什麼啊?除非你來教我。瞧你這副打扮模樣,倒真像是個教書先生,你想教我讀書,是不是?我笨得很,你們漢人鬼心眼兒多,我可學不會。」岳不群心道:「不知她是裝傻,還是真的不懂『見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裝模作樣。」便道:「藍教主,你有甚麼事?」

  藍鳳凰笑道:「令狐沖是你師弟呢,還是你徒弟?」岳不群道:「是在下的弟子。」藍鳳凰道:「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岳不群道:「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見教主。」藍鳳凰睜大了一雙圓圓的眼睛,道:「拜見?我不是要他拜見我啊,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屬下,幹麼要他拜我?再說,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當。聽說他割了自己的血,去給老頭子的女兒喝,救人家姑娘的性命,這樣有情有義之人,咱們苗家女子最是佩服,所以我要見見。」

  岳不群沉吟道:「這個——這——」藍鳳凰道:「他身上有傷,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這許多血。不用叫他出來了,我自己過來吧。」岳不群忙道:「不敢勞動教主大駕。」

  岳不群待要阻止,藍鳳凰輕輕一躍,已縱身來到了華山坐船的船頭。岳不群見她身法輕盈,但說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卻也不見得,當即退後兩步,身子卻仍是擋在船艙入口之處,心下好生為難。他素知五仙教十分難纏,若是和她結上了怨仇,她不惜全教覆沒,也要和你死拚到底,跟這種邪教拼鬥,又不能全仗真實武功,所以一上來他對藍鳳凰十分客氣,便是為此。這時藍教主親臨,在理不該阻擋,可是這樣一個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進入了船艙,不知用意是善是惡,可也真的收心不下。他身子並不讓開,叫道:「沖兒,藍教主要見你,快出來見過。」心想叫令狐沖出來在船頭一見,最為妥善。

  但令狐沖失了這許多血後,神智兀自未復,雖聽得師父大聲呼叫自己,只是輕聲答應:「是!是!」身子動了幾下,竟是坐不起來。藍鳳凰道:「他受傷甚重,怎能出來?河上風大,再受了風寒可不是玩的。我進去瞧瞧他。」說著邁步便向艙門口走去。她走上幾步,離岳不群已不過四尺。岳不群聞到一陣極濃列的花香,只得身子一側,藍鳳凰已走進船艙。

  外艙中桃谷五仙盤膝而坐,桃實仙則臥在床上。藍鳳凰笑道:「你們是桃谷六仙嗎?我是五仙教教主,你們是桃谷六仙。大家都是仙,是自家人啊。」桃根仙道:「不見得,我們是真仙,你是假仙。」桃幹仙道:「就算你也是真仙。我們是六仙,此你多了一仙。」藍鳳凰笑道:「要比你們多一仙,那也容易。」桃葉仙道:「怎麼多一仙法?你的教改為七仙教麼?」藍鳳凰道:「我們只有五仙,沒有七仙。可是叫你們桃谷六仙變成桃谷四仙,不就比你們多一仙了麼?」桃花仙怒道:「叫桃谷六仙變成四仙,你要殺死我們二人?」藍鳳凰笑道:「殺也可以,不殺也可以。聽說你們是令狐沖的朋友,那麼就不殺好了,不過你們不能吹牛皮,說比我五仙教還多一仙。」桃幹仙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樣?」一瞬之間,桃根、桃幹、桃葉、桃花四人已抓住她的手足,剛要提起,突然四人同時「啊」的一聲驚呼,鬆手不迭。每個人攤開手掌,瞧著掌中之物,臉上現出恐怖異常的神情。岳不群一眼看到,不由得全身發毛,背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原來桃根仙、桃幹仙二人手中各有一條綠色大蜈蚣,桃葉仙、桃花仙二人手中,則各有一條花紋斑爛的大蜘蛛。四條毒蟲身上都生滿長毛,令人一見便欲作嘔。這四條毒蟲只是微微抖動,並未咬囓桃谷四仙,倘若已經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懼,正因將咬未咬,卻制得桃谷四仙不敢稍動。藍鳳凰隨手一拂,四隻毒蟲都被她收了去,霎時不見,也不知給她藏在身上何處。她不再理會桃谷六仙,又向前行。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 水蛭轉血

  令狐沖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這時中艙和後艙之間的夾板已然拉上,岳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後艙。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走到令狐沖床前,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公子!」聲音溫柔之極,令人聞之,當真是迴腸盪氣,難以自己。她雖然叫的是令狐沖,可是旁人聽在耳裏,都覺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聲。給她這兩聲一叫,艙中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臉紅耳赤,全身顫抖。

  令狐沖緩緩睜開眼來,低聲道:「你——你是誰?」藍鳳凰道:「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令狐沖「嗯」的一聲,又閉上了眼睛。藍鳳凰道:「令狐公子,你失血雖多,但不用怕,不會死的。」令狐沖昏昏沉沉,並不答話。藍鳳凰伸手到令狐沖被中,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搭他脈搏,皺了皺眉頭,忽然探頭出艙,一聲忽哨,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幾句話。她說的是苗人言語,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過不多時,眾人眼前一亮,四個苗女走了進來。

  這四個苗女都是十八九歲年紀,穿的一色是藍布印花的衣衫,腰中縛著一條繡花腰帶,各人手中都拿著一隻五寸見方竹織盒子。岳不群微微皺眉,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定然不是好東西,單是藍鳳凰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只怕天下大亂了,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卻又不便阻攔。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低聲說了幾句。藍鳳凰一點頭,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麼古怪物事,只有岳不群適才見過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蟲,心想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便在頃刻之間,奇事陡生。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捲起自己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著又捲起褲管,直至膝蓋以上。華山派一眾男弟手無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岳不群暗叫:「啊喲,不好!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術,以色慾引動我們下弟子。那藍鳳凰說話的聲音如此淫邪,這當兒施展妖法,我門下眾弟子內力修為未足,定力不夠,自是難以抵禦。」不自禁的手按劍柄,心想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

  四名苗女捲起衣袖褲管後,藍鳳凰也慢慢捲起了褲管。岳不群使眼色,命眾弟子退到外艙,以免為邪術所惑,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其餘各人或是呆立不動,或是退了幾步,又再走回。岳不群氣凝丹田,將紫霞神功運了起來,臉上紫氣大盛,心想五仙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惡名絕非倖致,必有狠毒厲害的邪法,此時是其教主親身施法,更是非同小可,若不以紫霞神功護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著了她的道兒。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不知羞恥為何物,自己著邪中毒後倘若喪了性命,也還罷了,只怕是心神被迷,當眾出醜,那華山派聲名掃地,可就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

  只見四名苗女伸手從竹盒之中,取出一物,那物蠕蠕而動,果是毒蟲。這些苗女將那毒蟲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那毒蟲便即附著,並不跌落。岳不群定睛一看,卻原來並非毒蟲,而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只是這水蛭比尋常的大了一倍有餘。藍鳳凰也取了一隻隻水蛭出來,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會,五個人的臂上腿上爬滿了水蛭,總數少說也有兩百餘條。眾人都看得呆了,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岳夫人本在後艙,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啊」,他一聲「噫」,充滿了詫異之情,忍不住輕輕推開艙板,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不由得也是「啊」的一聲驚呼。

  藍鳳凰微笑道:「不用怕,咬不著你的。你——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聽說你劍法很好,是不是?」岳夫人勉強笑了笑,並不答話,覺得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問得太過粗俗,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對方縱是惡意,也當謙遜幾句,可是這藍鳳凰顯是不大懂得漢人習俗,如說自己劍法很好,未免自大,但要是說劍法不好,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小覷了自己,還是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只是安安靜靜的站著。岳不群全神戒備,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擒賊擒王,先制住了藍鳳凰再說。船艙之中,一時誰也不再說話。只聞到華山眾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過了良久,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體漸漸腫脹,隱隱現出紅色。岳不群知道這些水蛭一遇人獸身子,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吮吸鮮血,非得吸飽,絕不肯放。只是水蛭吸血之時,被吸者並無多大知覺,僅略感麻癢,農夫在水田中耕種,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藍教主叫水蛭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須用自己鮮血。看來這些水蛭血一吸飽,便是她行法之時。」

  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沖身上的棉被,從自己手臂上拔下一隻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放在令狐沖頸中的血管之上。那水蛭尚未全飽,咬住了令狐沖的血管,又再吮吸。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從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來,灑了幾滴在水蛭身上。那四名苗女解開令狐沖衣襟,又捲他衣袖褲管,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隻隻拔了下來,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片刻之間,兩百餘隻水蛭已附著在令狐沖身上。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在每隻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

  說也奇怪,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時,越吸越脹,這時卻漸漸縮小。岳不群恍然大悟,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道:「原來藍教主所行的是轉血之法,以水蛭為媒介,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轉入了沖兒的血管之中。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製,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當真是神奇之極。」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緩緩放鬆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五根手指。

  船艙中雖然仍是寂靜無聲,但和適才激烈爭鬥一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又過一會,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一條吐乾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扭曲了幾下,便即僵死。藍鳳凰拾了起來,從窗口拋入河中。水蛭一條條被投入河中,不到一頓飯時分,水蛭拋盡,令狐沖本來焦黃的臉孔,卻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沖體內的鮮血,總數當逾一大碗,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卻已令他轉危為安。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個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己鮮血,補入沖兒體內。她和沖兒素不相識,絕非對他有了情意。她自稱是沖兒的好朋友的朋友,沖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

  藍鳳凰見令狐沖臉色好轉,再搭他脈博,察覺振動加強,心下甚喜,柔聲問道:「令狐公子,你覺得怎樣?」令狐沖於一切經遇雖非全部明白,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但覺精神已好得多,說道:「多謝姑娘,我——我好得多了。」藍鳳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令狐沖道:「誰說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氣,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藍鳳凰大喜,臉色便如春花初綻,大增嬌艷之色,微笑道:「你真是好。怪不得,怪不得,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裏的人,對你也會這樣好,所以啦——唉——」令狐沖笑道:「你若是說我好,為什麼不叫我一聲『令狐大哥』?」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笑道:「好妹子,乖妹子!」令狐沖此人生性倜儻,不拘小節,與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聽她直言相詢,明知年紀比自己大,卻也張口就叫她「妹子」。這倒不是他存心輕薄,有調戲之意,只是他覺得和陌生女子說說笑話,討好幾句,並無害處,何況她出力相救自己,讚人幾句,令她高興的言語。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十分開心。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心想,沖兒一隻腳已踏入棺材之中,生死未卜,卻便和這種淫邪女子相言調笑,實是個難以救藥的浮滑少年。

  藍鳳凰笑道:「大哥,水蛭用光啦,今兒晚再去捉些來,明兒再給你轉血。你——你想吃甚麼?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好不好?」令狐沖道:「點心倒不想吃,祇是想喝酒。」藍鳳凰道:「這個容易,我們有自釀的『五寶花蜜酒』,你倒試試看。」璣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四名苗女應命而去,片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開了一瓶倒在碗中,登時滿船都是花香酒香。令狐沖道:「好妹子,你這酒嘛,花香太重,蓋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藍鳳凰笑道:「花香非重不可,否則有毒蛇的腥味?」令狐沖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藍鳳凰道:「是啊。我這酒叫作『五寶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寶』了。」令狐沖問道:「什麼叫『五寶』?」藍鳳凰道:「五寶是我們教裏的五種寶貝,你瞧瞧吧。」說著端過兩隻空碗,倒轉酒瓶,將瓶中的酒都倒了出來,只聽得咚咚輕響,有幾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入碗中。船中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登時駭聲而呼。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沖眼前,只見酒色極清,純白如泉水,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蟲,一是黑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隻指頭大的小蟾蜍。令狐沖嚇了一跳,道:「酒中為什麼放這——這種毒蟲?」監鳳凰呸了一聲,道:「這是五寶,別毒蟲——毒蟲的亂叫。大哥哥,你敢不敢喝?」令狐沖苦笑道:「這——五寶,我可有些害怕。」

  藍鳳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們苗家人的規矩,若是請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令狐沖接過酒碗,骨嘟骨嘟的將一碗酒都喝下肚中,連那五條毒蟲也是一口吞下。他膽子雖大,卻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藍鳳凰大喜,伸手摟住他的頭頸,便在他臉頰上親了兩親。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沖臉上印了兩個紅即,笑道:「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沖一笑,一瞥眼間,見到師父嚴厲的眼色,心中一驚,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膽妄為,在師父師娘面前這般胡鬧,非給師父痛罵一場不可。」藍鳳凰又斟了一大碗,連著酒中所浸的五條小毒蟲,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請你飲酒。」

  岳不群見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蟲,已是一陣噁心,跟著便聞到濃列的花香之中,隱隱混著難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嘔吐,左手一伸,便往藍鳳凰持著酒杯的手上推去。不料藍鳳凰竟然並不縮手,眼見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的手背,想起「男女授受不親」的話來,手至中途,突然停住。藍鳳凰笑道:「怎地做師父的,反沒徒兒大膽?華山派的眾位朋友,那一個喝了這杯酒兒?」

  霎時之間舟中寂靜無聲。藍鳳凰一手舉著酒杯,卻是無人接口。藍鳳凰嘆了口氣道:「華山派中除了令狐沖外,更無一個英雄好漢。」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喝道:「拿來,給我喝!」卻是林平之的說話。他腿上穴道未解,躺在榻上,無法動彈。藍鳳凰雙眉一軒,笑道:「原來——」她只說了這兩個字,岳靈珊喝道:「小林子,你吃了這髒東西,就算不毒死,以後也別想我再來睬你。」藍鳳凰將酒杯拿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吧!」林平之囁嚅道:「我——我不喝了。」聽得藍鳳凰長聲大笑,不由得脹紅了臉,道:「我不喝這酒,可——可不是怕死。」

  藍鳳凰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怕這個美貌姑娘從此不睬你。你不是膽小鬼,你是多情漢子,哈哈,哈哈。」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大哥,回頭見。」將酒杯在桌上一放,一揮手,帶著四個苗女走出船艙,縱回小舟。只聽得甜膩的歌聲飄在水面,順流向東,漸遠漸輕,那小舟搶在頭裏,遠遠的去了。

  岳不群道:「將這些酒瓶酒杯都摔入河中。」勞德諾應道:「是!」走到桌邊,手指剛碰到酒瓶,突然間身子一晃,摔在艙板之上,將酒瓶打得粉碎。岳不群驚道:「怎麼?」勞德諾道:「師父,我中了毒。」岳不群登時省悟,道:「酒瓶上有毒!」衣袖一拂,一股勁風到處,將桌上的酒瓶酒杯,一古腦兒送出窗去,摔在河裏,驀地裏胸口一陣煩惡,忍不住要嘔吐,強自運氣忍住,卻聽得哇的一聲,林平之已大吐起來。

  跟著這邊廂哇的一聲,那邊廂又是嗽的一響,人人都捧腹嘔吐,連外艙的桃谷五仙和船梢的梢公水手也均不免。岳不群強忍了半日,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嘔吐起來。各人雖將胃中食物吐了個乾乾淨淨,再無剩餘,嘔吐卻仍是不止,不住的嘔出酸水,到後來連酸水也沒有了。仍是喉癢心煩,難以止歇。均覺腹中若是有物可吐,反比這等空嘔舒服得多。岳靈珊捧住肚子,道:「大師哥。你——你好,這妖女給了你解藥。只有——只你一個不嘔。」這船中前前後後數十個人。果然只有令狐沖一人不嘔。

  令狐沖道:「我沒服解藥啊。難道那杯毒酒便是解藥?」桃根仙道:「誰說不是呢?那妖女見你生得俊,喜歡了你。」桃枝仙道:「我說不是因為他生得俊,而是因為他讚那妖女年青貌美。」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膽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條毒蟲。」桃葉仙道:「他雖然不嘔。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條毒蟲之後,中毒更深?」

  桃幹仙道:「啊喲不得了,令狐沖喝那毒酒,咱們沒有阻攔,若是因此斃命,平大夫追究起來,那便如何是好?」桃實仙道:「令狐沖若死,咱們高飛遠走,諒那平一指也找咱們不到。」

  桃谷六仙不住嘔吐,卻也不捨得少說幾句。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也是嘔吐不已,那船在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立即縱到後梢,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畢竟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那船慢慢的靠岸,他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平素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模樣,不但將這隻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禁為之咋舌。只不過他咋舌也沒咋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痛飲河水,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除了長草沙礫,一無所有,遠見數里之東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餘毒未淨,那是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幹仙揹著令狐沖,桃枝仙揹著桃實仙,當先便行。華山派男女弟子分別負了勞德諾、林平之、岳靈珊三人,齊往那市鎮行去。

  到得鎮上,桃幹仙和桃枝仙不約而同的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沖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令狐沖一瞥眼間,見到一人,不由得一怔,原來那是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人余滄海。

  若在平時,他和余滄海狹路相逢,必有一番爭鬥,但此時這個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之中。只見他坐在一張小桌之旁,桌上放著酒壺酒杯,三碟小菜,另有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凳,每條長凳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是頗為兇惡,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件兵刃奇形怪狀,沒一件是尋常刀劍。七個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是沒絲毫頭動。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不過裝作不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人打一人,他非輸不可。」桃幹仙道:「他若是不怕,為何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矮小。」

  令狐沖和余滄海雖然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在強敵環攻之下,不願乘人之危,更增他的艱險,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狐沖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幹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葉仙拍桌叫道:「拿酒來,拿菜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八塊。」桃實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一定是切成九塊,不是八塊。」桃葉仙道:「為什麼?」桃實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令狐沖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掌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當下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看余滄海。令狐沖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髮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髮,身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花白,滿臉晦氣之色,身邊放的是一根短短的鐵棒。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燦爛奪目,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那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極是高大,長棍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極重。道人右側的長梯之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衣服污穢破爛,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他並無其他兵刃,看來便以這兩條蛇勝敵。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那還不奇,奇在男的又少了條左腿,女的則少了條右腿,兩人身邊都倚有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這兩條拐杖形狀一模一樣,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便著實不輕,瞧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身子似是弱不禁風,偏偏攜了如此粗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只見那頭陀伸出雙手,去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余滄海。那和尚左手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鐵棒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咱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那辟邪劍譜乖乖的交了出來,咱們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岳不群、令狐沖、林平之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個人圍住了余滄海,竟然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師徒三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便是落在余滄海的手中?」

  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什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卻原來滿口牙齒都已落光,那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

  余滄海一言不發。他知道這七個敵人無一好鬥,今日已到了生死的大關頭,氣凝丹田,全神貫注,那三個人的說話,竟是一句也沒聽進耳中,那僧人大喝一聲,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可是誰也不懂他說的什麼,只見他站起身來,左手持缽,右手持鈸,全身鼓勁,便欲向余滄海撲了過去。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

  這人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鬚,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的和靄可親。他右手中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左手則是一柄一尺來長的摺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歛,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裏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高舉右手,向余滄海打個招呼,道:「什麼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的『鶴唳九宵神功』是武林中一絕,說不定今日咱們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既沒見到他進來,更沒聽到他的說話。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子微徵一笑,道:「那裏有游大老闆發的財大。」感情這富商姓游。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是面子好看,內裏卻是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什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咦」的一聲,略覺驚訝,原來他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隨即連連拱手,大聲說道:「不得了,了不得,連華山派的大掌門『君子劍』岳先生,岳夫人也到了,最近岳先生一劍剌瞎一十五名強敵,當真是名震江湖,無人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好劍法,好劍法。」他說得十分真切,便如親眼目睹一般。岳不群「哼」了一聲,與此人素不相識,可不便向他詳加解釋。那人又道:「早知岳先生、余觀主兩位掌門人要來,兄弟該當遠遠迎接才是——」桃枝仙問道:「你外號叫作什麼?為什麼內裏空虛得很?」

  那人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但金銀卻在手中留不住的。」岳不群驀地省起,道:「啊,原來是『滑不留手』游迅游兄,久仰久仰。」那人連連拱手,道:「華山掌門居然也知道賤名,游某真是光榮得緊。」岳夫人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道:「是麼?兄弟卻是不知。」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卻是那沒牙齒的老婦在說話。

  桃花仙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他住?」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功夫,實是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啦,游某問你好。」說著深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卻是脾氣極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乞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既將雙蛇改為雙龍,又將這個「惡」字改為「神」字。嚴三星本來極為兇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長髮頭陀名叫仇松年,那僧人法名西寶,那道人道號玉靈,游迅也均知這三人來歷,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好多。岳不群心道:「早就聽說山東有個『油浸泥鰍』,是武林中一個難以形容的怪人,卻原來是如此模樣。」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是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幹、桃枝、桃葉四仙牢牢的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

  桃谷四仙將游迅身子一提起,一時並未使勁拉扯,游迅急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本來世人都喜在頭上戴一頂高帽,而桃谷六仙更是喜歡旁人奉承,一聽游迅連讚三句,自是不願立即將他撕成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何以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人,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

  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個——這個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令人不自禁的大起敬仰之情,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之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幹仙。」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那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不錯,名副其實,果然是應該稱作『桃谷六仙』,六位倘若不是稱為『桃谷六仙』,蒼頡當初便不該造這『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張夫人瞪視余滄海,說道:「姓余的,那辟邪劍譜,你到底交不交出來?」余滄海加緊運氣,仍是毫不理會。游迅說道:「啊喲,你們在爭什麼?爭辟邪劍譜?據我所知,這部劍譜可不在余觀主手中啊。」張夫人道:「據你所知,這劍譜是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此人大大的有名,說將出來,只怕嚇壞了你。」頭陀仇松年大聲喝道:「快說!你若是不知,便給我出去!」游迅笑道:「這師傅遮莫多吃了些燒烤,卻偌大的火氣,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卻是十分靈通。江湖上有什麼秘密訊息,要瞞過兄弟的千里眼,順風耳,可不大容易。」桐柏雙奇、張夫人等認得他的,均知此言倒是不假,這游迅好管閒事,無孔不入,武林中有什麼是他所不知道的事,確是不多,當下齊聲說道:「你賣什麼關子?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誰的手中?」游迅笑嘻嘻的道:「各位知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錢財左手來,右手去,這幾天實在窮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財主,拔一根汗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些難得的消息,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常言道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好消息嘛,自當贈於財主。兄弟所賣的不是關子,而是消息。」

  張夫人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咱們先把余滄海殺了,再逼這游泥鰍說話。動手!」她「動手」二字一出口,只聽得叮叮噹噹幾下兵刃迅速之極的相交。張夫人等七人一齊離開了長凳,各挺兵刃和余滄海拆了幾招。七個人一擊即退,仍是團團的將余滄海圍住。只見西寶和尚和頭陀仇松年腿上鮮血直流,余滄海長劍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給誰重重的擊中了一下。張夫人叫道:「再來!」七個人又是一齊攻上,叮叮噹噹的響了一陣,七人又再後退,仍是將余滄海圍在核心。

  只見張夫人臉上中劍,左邊自眉心至下頦,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余滄海的左臂卻被砍了一刀,似是頭陀仇松年的虎頭彎刀所砍。他左手已無法使劍,將長劍又再交到右手,只是右肩本已受傷,這七人第三次進攻,那是非給他們亂刀分屍不可。玉靈道人一揚狼牙錘,朗聲說道:「余觀主,咱二人是三清一派,勸你投降了吧!」余滄海哼了一聲,右手長劍一舉,可是只舉到一半,手臂無力,便垂了下來。張夫人形貌似是個衰邁婦人,為人卻是兇悍得緊,也不去抹臉上的鮮血,提起手中鐵棒,對準了余滄海,叫道:「再——」

  她一個「上」字尚未出口,忽聽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幾步走進圈中,站在余滄海身邊,說道:「各位以七對一,未免太不公道,何況那位游老闆說過,辟邪劍譜確是不在余觀主手中?」這人正是令狐沖。但仇松年等都不認得這個滿臉病容的少年。張夫人低沉著嗓子問道:「你是什麼人?要陪他送死不成?」她容貌本來令人見之生怖,受傷之後,更是難看。令狐沖道:「陪他送死倒是不想。我見這事太過不平,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大家不用打了吧。」仇松年道:「將這小子一起宰了。」玉靈道人道:「你是誰?如此膽大妄為,替人強行出頭。」令狐沖嘆了一口氣,道:「我叫令狐沖,倒不是替人——」一句沒說完,只聽桐柏雙奇、雙蛇惡乞,張夫人等一齊都叫了起來:「你——你便是令狐公子?」令狐沖道:「在下山野少年,不敢稱『公子』二字。各位識我的一個朋友麼?」一路之上,許多高人奇士對他尊敬賣好,都說是由於他的一個朋友之故,令狐沖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什麼時候交上了這樣一個神通廣大的朋友,一聽這七個人如此說法,料想又是衝著這位神奇朋友而賣他面子了。果然玉靈道人放下手中的八角狼牙錘,打個稽首,恭恭敬敬的道:「我們七人得到訊息,日夜不停的趕來,便是要想一識尊範。適才多有得罪,公子勿怪。」張夫人將那鐵棒往懷中一揠,說道:「我們不知余觀主是公子的朋友,對他可太過放肆,幸好大家只受了一點微傷。」余滄海哼了一聲,噹的一聲響,長劍掉在地下,原來他肩頭給玉靈道人的八角狼牙錘重重擊了中下,一根大骨碎裂了一半,受傷著實不輕,勉力支撐了一會,到後來也無力拿劍。他見挺身而出替他解圍的居然是令狐沖,不禁大是奇怪,他性子倔強,說道:「令狐沖這小子可不是我朋友。」

  雙蛇惡乞道:「令狐公子不是你朋友,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們正要宰了你。」他話是這般說,但知令狐沖不願他們殺了余滄海,所以並不上前動手。

  「滑不留手」游迅走到令狐沖面前,哈哈哈笑了三聲,道:「兄弟從東方來,聽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令狐公子的大名,心中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幾十位幫主、教主、洞主、島主要在五霸岡上和公子相會,這就忙不送的趕來湊這熱鬧,想不到運氣真好,卻搶先見到了公子。放心,不要緊,這一次帶到五霸岡上的靈丹妙藥,沒一百種也有九十九種,公子所患的小小疾患,不足道哉,不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伸出右手,拉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顯得親熱無比。

  令狐沖吃了一驚,道:「甚麼數十位教主、幫主、洞主、島主、甚麼一百種靈丹妙藥,在下可全不明白。」游迅哈哈哈的笑了幾聲,道:「令狐公子不必過慮,這中間的原由,兄弟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信口亂說。公子儘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說八道,就算公子爺不會見怪,落在旁人耳中,姓游的有幾個腦袋?游迅再滑上十倍,這腦袋瓜子終於也非給人揪下來不可。」張夫人道:「你說不敢胡說八道,卻又儘提這事作甚?五霸岡上有何動靜,待會令狐公子自當親眼見到,又何必要你先來多嘴?我問你,那辟邪劍譜,到底是在何人手中?」游迅笑嘻嘻的伸出手來,道:「給一百兩銀子,我便說給你知道。」張夫人呸的一聲,道:「你前世就沒見過銀子,甚麼都是要錢,要錢,要錢!」桐柏雙奇的眇目男子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向游迅投了過去,道:「一百兩只多不少,快說!」游迅接過銀子,在手中掂了一掂,道:「多謝了。來,咱們到外邊去,我跟你說。」那眇目男子道:「為甚麼到外邊去?你就在這裏說,好讓大家聽聽。」眾人齊邊:「是啊,是啊!那又有甚麼秘密了?」游迅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我要一百兩銀子,是每個人一百兩,可不是將這樣一個大消息只賣一百兩銀子。如此大賤賣,世上焉有此理?」


第四十二回 五霸岡上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雙蛇惡乞、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霎時間將他圍在核心,便如適才對付余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劃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否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又尖又利,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細皮白肉,油滋烏亮的腦袋,確是不禁為他的腦袋擔憂。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你片言為余觀主解圍,卻何以厚彼而薄此,對游某人身遭大難,等如不聞不見?」令狐沖笑道:「你若不將邪辟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在下也要插手相助張夫人他們了。」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也請令狐公子出手。」

  游迅嘆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幹甚麼?」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又是嘆了口長氣,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為甚麼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裏送死?」張夫人道:「你到底說不說?」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麼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之情,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隻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那裏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

  眾人回過頭來,那游迅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是精靈之極,既是脫身,就再難捉他得住。

  令狐沖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游兄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的手中。」眾人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

  令抓沖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麼堅不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說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道:「令狐公子,你為何要冤枉於我?」隨即又走進門來。張夫人,玉靈道人等大喜,各人身形一晃,立即將他圍住。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後那要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人的麻煩。我便是有三頭六臂,那他抵擋不住。令狐公子,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令狐沖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麼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麼冤枉過而已。」他不由自主,眼光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瞧他。兩個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將臉轉開。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你是去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人,你這麼說,存心是要游迅死無葬身之地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高,至少也有這位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那麼厲害,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聽他言語中又將禍事嫁到余滄海身上,忍不住都又向這個身受重傷的矮小道人瞧去。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就是學會了,也未必能使得出。你身上無劍,或許是丟了,或許是給人奪了。」桃幹仙道:「再說,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你這麼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摺扇斜指,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何人,便是要取何人性命。」這時游迅手中摺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一聞之下,不及細想,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將過去。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你可別當真!」只聽得噹噹噹噹四聲響,仇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卻都給游迅撥開,從那扇子撥刀的聲音中聽來,他那摺扇果然是純鋼所鑄。別瞧他肥肥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卻竟是敏捷異常,而摺扇輕輕一點之下,仇松年的虎頭彎刀都給盪開在數尺之外,足見他武功遠在那長髮頭陀之上,只是身陷七人的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

  桃花仙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魚翻身』。」眾人均想桃谷六仙性愛胡言亂語,也不把他們的說話當真。令狐沖道:「游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然不是在你手中,那麼是在誰的手中?」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的手中?」

  游迅哈哈一笑,道:「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你們聽在耳裏,卻是癢在心裏,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啊,是在那位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藝高望重的老前輩手中。」眾人齊問:「誰?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我把這個人說將出來,可嚇你們一大跳,只怕你們後悔不迭。」張夫人森然道:「有什麼可後悔的?除死無大事,難道問一句辟邪劍譜在誰人手裏,便能將人打入十八重地獄不成?」游迅又嘆了口氣,道:「打入十八重地獄,倒是不會。只是聽到在那個主兒手中,大家既不肯死了這條心,可又無可奈何,豈不是苦惱之極?這個主兒啊,和這裏華山派掌門人岳先生倒是大有淵源。」眾人一聽,都向岳不群望去。岳不群微微一笑,心道:「且聽你胡說些什麼。」

  游迅道:「那辟邪劍譜若是為旁人所得,倒還有幾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息凝氣,聽他述說辟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登時打斷了游迅的話聲。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譜?」游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裏嗎?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沖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洗刷師父、師娘、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覆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來,你快快說吧!」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說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之聲甚是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身形走進店來。長髮頭陀仇松年本來身材已是十分高大,但和此人一比,卻又遠遠不及。玉靈道人說道:「司馬島主,你也來了?」那司馬島主又哼了一聲,大聲道:「那一位是令狐公子,這便請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令狐沖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沖,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所以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什麼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沖道:「不敢。」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本來岳不群的名字威震武林,不論是誰聽到了都要肅然起敬,若是當面見到,更不免要心頭一震,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部對令狐沖十分恭敬,而對岳不群顯然是絲毫不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沖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人二十餘年,向受江湖中人極大的尊敬,可是這一批人雖然對他並未表示敵意,卻是對他不加重視,這比之當面斥罵,似乎更令他心中恚怒。幸好「君子劍」岳先生修養極好,臉上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鬚,直垂至胸,精神卻是矍鑠。他向令狐沖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帶討口飯吃,卻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是罪該萬死。」岳不群聽了這幾句話,不禁心頭一震:「莫非是他?」

  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成名已五十餘年,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規鬆懈,幫眾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帶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麼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數萬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怎會對令狐沖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那「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鬚老兒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托令狐公子的福,又那裏請得動這許多奇人異士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沖見小小一間飯店上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迅絕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

  岳不群見令狐沖對自己與前無別,但所有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無一個正派之士,自來薰蕕不同器,清濁不同流,自己是聲名清白之人,如何可和他們混在一起?雖然從眼前情形看來,這些人未必會不利於華山派,但這些奸邪之徒,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沖兒入夥。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目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正猶豫間,游迅說:「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熱鬧得緊哩!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二三十年沒有在江湖上露臉的了。大家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不但岳先生臉上大有光采,華山派三個字,在武林中也是從此十分響亮,誰也不敢正眼相覷了。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沖半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要沖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岳靈珊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要些什麼花樣。」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地,真氣不純,心中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司馬大和黃伯流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都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鳥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那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之處,東臨山東的荷澤定陶,西當河南的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是略略有些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里,便有數騎馬向西迎來,馳到令狐沖的大車之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致意,言語禮數,都是十分恭順,聽他們自報姓名,卻又均是江湖上來頭不小的人物。

  將近五霸岡時,趨前迎接的人愈來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只見那岡上黑壓壓的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沖見自己若是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吧,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搶步上岡。這時岳靈珊和林平之被點的穴道,隔了六個時辰後,已自行通解,岳不群伸手托在女兒右肘之下,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

  那轎子抬到樹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之中,只見東一簇,西一堆,都是挺胸凸肚,形相怪異之人。這些人一窩蜂般湧將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人,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講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但見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便如耍猴子一般愁眉苦臉,神情憔悴,那裏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中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裏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湊手不及。」

  令狐沖見這些人裝束奇特,神情悍惡,顯然都不是善良之輩,只是對自己卻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他一生之中,那裏有這許多人突然對他如此關懷,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他本是個至性至情之人,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何德何能,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是無——無法報答——」他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都道:「這可不敢當!」「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倒,便只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直立不跪。岳不群師徒不敢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禮之嫌。那桃谷六仙不明禮法,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

  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已是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後為他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當下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間,便有幫中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乾牛肉、火腿、雞腿、鴨肫之類下酒之物,可見這些人深知令狐沖好酒。令狐沖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齊。咱們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齊聲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在他身後聽得此言,尋思:「沖兒一時衝動,便和這些來歷不明的奸惡之徒說什麼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他們奸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難道你便和他們有難同當?」

  只聽令狐沖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如此眷顧,在下半點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絕不敢辭。」他想這些人和自己從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總是要答應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謹慎之人,就算極重義氣,也總要先問問人家要自己幫什麼忙,這才權衡經重,明辨是非,然後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但令狐沖是個倜儻不羈的少年,不論對方有何所求,先答應了再說。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那裏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約而同的聚集在這裏。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是絕無所求。其實咱們這些人相互間大都只是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大家並非一夥,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

  這時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人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領,也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名醫,又瞧得出什麼來??」只是礙於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吧,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聲響,登時把麻繩拉斷成了七截。這條麻繩比兩根手指還粗,但他隨手一拉,便即拉斷,足見膂力之強。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拉斷了。」七個醫生有的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有包醫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人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忽然間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種庸醫,有個屁用?」令狐沖一看,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什麼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裏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為之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脈搏,再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切換不休。眼見他皺起眉頭,閉起雙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只怕先生不須再勞心神了。」

  這時草棚以外,喧嘩大作,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為盡地主之誼,已然運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於數年前曾參與五嶽劍派之會。那一次在泰山舉行,泰山派也曾大宴與會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樸素,五嶽劍派一眾師徒,更是一片肅然,連說話也不高聲,更不必說猜拳行令,轟然鬧酒了。令狐沖當時頗覺索然無味,次日下得山來,便在濟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識的酒徒,劇飲半日,大醉一場,給師父知道之後,受了一頓痛責。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給他搭脈治病,他卻神馳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盡止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只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只聽得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幹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幹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吧。」說著將頭縮了回去,咕的一聲,吞了一大口酒,讚道:「此酒不錯。」

  平一指緩緩將手縮回,閉著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不同真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所以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險僥倖,以圖一逞,要邀集七位內功極高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請一位,本來毫不為難。可是適才與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複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

  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有三種大變。第一,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製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種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租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追補藥有男女之別?若是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為他隱瞞的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體並不是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之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黃河水漲,本已成災,治河之人不謀宣洩,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河,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種補藥,才有補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沖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體,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如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於一時?」說著連連搖頭。

  平一指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沖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浸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數十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怪草,中間頗有生剋之理。服了這藥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浸,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令狐沖只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厲聲道:「更無其他瓜葛,然則雲南點蒼派柳葉劍江飛虹,又為什麼伏劍自殺?」令狐沖吃了一驚,道:「江飛虹江前輩,聽說他劍法輕盈靈動,是點蒼派中近年來傑出的好手,卻何以伏劍自殺,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沖更是吃了一驚,道:「晚輩和這位江前輩素不相識——如何——」平一指道:「是我親眼所見,難這還有假的?這個江飛虹,乃是受我所邀請的七大高手之一,本來是要救你來的。為什麼七大高手只到了六個?難道我平一指請人幫忙,人家會不賣我面子,不肯前來?豈有此理!只因為江飛虹死了,才少了一個,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將仇報,我偏偏在殫精竭慮,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媽的老胡塗了。」

  令狐沖見他鬚髮俱張,神情極是激動,只有默然不語。平一指隔了半晌,說道:「這件事本來也怪你不得,都是藍鳳凰這妖女不好。江飛虹老弟劍法內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藍鳳凰,單相思了十年,要娶她為妻,那有什麼配不上她了?不料藍鳳凰這妖女一口拒絕,說道她是五仙教教主,決計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罷了,卻為什麼又當眾叫你『大哥』?她雲南苗女,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飛虹是雲南人,怎會不知?他一聽到五毒教中的人傳了出來,說他們教主叫你『大哥』,氣憤之下,在道上便仗劍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麼又去和藍鳳凰勾勾搭搭?給你心中那個人知道了,豈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風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令狐沖只有苦笑的份兒,心想:「我隨口叫藍教主一句『妹子』,卻生出這樣的大禍來,這位江前輩為此而死,教人好生過意不去。藍教主為我注血,給我飲酒,小師妹親眼所見。別說藍教主和我之間全無男女情意,縱然有了,小師妹心中只掛念著小林子,又怎會著意,怎會另生事端?」

  平一指又道:「藍鳳凰給你喝五仙大補藥酒,當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太過不講道理,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那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那藍鳳凰只不過手中有幾張祖傳秘方,既不明醫道,又不懂藥理,便來胡亂醫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這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三個大變,卻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機,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禁悲從中來,心想:「師父師娘對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師妹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向來情好極篤,不料連他們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劍譜,則我生在世上,更有什麼樂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遠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

  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飛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難以自拔——」

  正說到這裏,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有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酒吧。」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麼可笑?」令狐沖道:「大丈夫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什麼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

  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是聲名掃地?」令狐沖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是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豁啦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狐沖笑道:「平大夫醫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了他袖子,說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會醫得好。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若是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攪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只見竹棚外東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將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乾,心想:「聚在五霸岡上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聲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們豪邁率真,並無絲毫虛偽做作之態,和他們交朋友,卻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沒幾日壽命,又何必苦苦去守華山派的清規戒律?」他性子向來不羈,此刻想到大限將屆,更是沒將種種禮法規條放在眼中。群豪來到五霸岡上,原是來瞻仰他的丰采,但見他逞興耑飛,和人人都是十分投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干雲,令人心折。」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回 琴韻心聲

  令狐沖接著連喝了數十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聲唱:「人生得意須盡歡——」走進竹棚之中,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形容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原來一頭烏髮,突然間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竟然老了一二十年。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

  令狐沖熱血上湧,大聲道:「前輩何必為此耿耿於心?」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什麼殺人名醫?」突然間站起身來,身子晃了幾晃,口中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閉,竟然死了。令狐沖將他身子抱在懷內,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越來越響,心下不禁一片淒涼。

  突然問一個人悄悄走了進來,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一看,乃是祖千秋,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是不怎麼在意,匆匆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為什麼?」祖千秋道:「倒沒有什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說著匆匆走出棚去。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有人問起那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勿提在下的名字,在下這可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身材十分高大,突然間神色甚是忸怩,便如孩童做了錯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是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折殺俺了。俺求你勿提來到五霸岡上之事,只是為免旁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令旁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儘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那裏有什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什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裏火去,水裏水去,若是皺一皺眉,司馬大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竹棚。

  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到五霸岡上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並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焉有這等怪事?若是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江湖上的朋友跟我結納,他須得喜歡才是。」突然間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多半此人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有愛護之意,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的豪客。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種人乾脆爽快,什麼地方不好了?」

  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竹棚外喧嘩之聲漸減,已走了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咱們做得魯莽,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個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咱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

  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著頭腦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什麼也只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副茅包脾氣,若是事先問問俺嫂子,要不然問問俺閨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己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

  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原來這種人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嫂子、閨女。」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和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七八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八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怎地說,自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偷雞摸狗,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小竊勾當,公子那裏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間想起一事,回頭一望,立即放低聲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何況竹林聖姑神通廣大——啊喲!」他大叫一聲,轉頭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令狐沖心道:「什麼竹林聖姑神通廣大?當真叫人如墮五里霧中。」只聽得馬嘶之聲,漸漸遠去,五霸岡上喧嘩聲盡數止歇,和半個時辰前鬧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裏吃了一驚,但見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走得乾乾淨淨,一個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父!」只聽得隱隱有些回聲,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仍無人答應。

  此時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等,四下散置,足見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什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本來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間卻又變得膽小異常,真是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卻又到那裏去了?要是此間真有什麼凶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心中感到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他的安危,一個時辰之前,有這許多人競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他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掙扎著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了起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隱隱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那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正是洛陽城中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浮於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情神一振,也不知從那裏來的力氣,便即站了起來,聽那琴聲,正是從竹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將過去,只見竹棚之門已然掩上。

  令狐沖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那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曳然而止。令狐沖雖不明琴音之意,但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舒服,只覺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於他,正在安慰於他,心中大是感激。忽聽得遠遠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膽敢到河南省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裏麼?」他說到這裏,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一些混帳王八蛋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五霸岡地勢遠較周遭平原為高,他這兩句話遠遠傳了出去,極具威勢。令狐沖聽了,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他們嚇得立時逃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生事。」心下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未免太沒有男子漢氣慨,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了竹棚之後,又想:「棚中只是一位年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竹棚中琴聲也已止歇。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路走上岡來,其中二人腳步十分沉重,另一人卻是極輕,若非細聽,幾是落地無聲。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那聲音宏亮的人說道:「王八羔子們都到那裏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崑崙派譚兄的聲威。」三個人齊聲大笑。都聲音宏亮之人的笑聲也是震得令狐沖耳鼓嗡嗡作響,內力之厚,實是世所罕有。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崑崙派的。少林派數百年來一直是武林中的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師父常說崑崙派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並肩聯手,確是厲害,說不定他們三人還只是前鋒,後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如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崑崙的高手,未免尷尬。」

  只聽那崑崙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何處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姓辛之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那姓易的道:「我到竹棚中去瞧瞧。」

  他走向竹棚數步,便聽得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令狐沖一聽,心頭一震:「果然便是洛陽城的那位婆婆。」那姓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適才是你彈琴麼?」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逕為閣下撫琴?」姓辛的道:「哼,有什麼希罕?諸多推搪,竹棚中定然另有蹺蹊,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幹什麼?十之八九便是和那些妖邪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往竹棚門口走去。

  令狐沖一聽,氣往上衝,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竹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是微微一驚,但三人不知在刀山劍林中打過多少滾,見只一個單身少年,自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幹什麼來著?」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崑崙派的前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辛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卻到這裏幹什甚麼來了?」令狐沖挺直腰板,只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和他穿著一式的黃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崑崙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神態頗為瀟灑。那姓易的道:「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

  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當即說道:「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可知竹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這女子聲音稚嫩,顯然年紀甚輕,甚麼婆婆不婆婆了?」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麼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過,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和你們又不相識,毫沒來由的又見什麼?」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捲過來,令狐沖此時內力全失,毫無抵禦之能,撲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無半點武功,倒是一呆,道:「你是華山弟子?只怕吹牛。」說著提足走向竹棚。

  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婆婆不願跟你們相見,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卻也沒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摔一大交?」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這位前輩想來也必是崑崙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手無寸鐵的年老婆婆,豈不教江湖上好漢笑話?」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麼多廢話。」

  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狐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不由使喚,這一掌終於是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吧!」那姓易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乾乾淨淨。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是奇怪。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竹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一些端倪。」說著,伸手便去推竹棚之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竹棚中這位婆婆於在下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絕不許你冒犯於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憑什麼?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竹棚,先得殺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子倒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吧。」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秘,還有什麼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什麼屁宗?哈哈,哈哈?」他這麼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什麼名門正派?你當真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拍將過去。眼見這一掌之下,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沖,若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和人動手嗎?」令狐沖道:「既是正派中人,每一出手,總得說出個名堂。」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我便打斷你三根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開吧。」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沖既還沒死,豈能讓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後,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他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竹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的掌心。這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一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響,跟著「啊」的一聲大叫,長劍的劍尖竟然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來,但已有七八寸的劍鋒透過他掌肉。這一下受傷極重,那姓易的一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要知這姓易的是當今少林派中第二代的好手,拳掌劍法,俱已得少林派的其傳,適才令狐沖長劍一起,並未遞劍出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即令他手掌自行送到他的劍尖之上,竟然無法避開,劍法上的造詣,實是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辛、易、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如何瞧不出來?那姓易的劍交左手,心中雖是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貿然輕敵,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招均是劍至中途,便即縮回。

  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三次大損,幾乎抬臂舉劍亦是有所不能。眼見那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的上乘劍法,說道:「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願誠心陪罪。」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剌,直指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先前左頰上受了他一掌,知道自己身子行動不便,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一劍剌出,後發而先至,噗的一聲響,正中他右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那姓易的眼見自己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遇了半晌,才長嘆一聲,掉頭便走。那姓辛的叫道:「易師弟!」隨後趕去。

  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一會,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是有個大便宜可撿。

  這姓譚的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這個華山派的少年手下。我若是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的人情,而且崑崙派在中原也大大的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卻是如何。」

  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奸滑之徒,遠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是可惡,提起長劍,一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全然無力,噹的一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拍正在令狐沖胸膛,掌力甚是沉重,令狐沖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兩人相距極近,這口鮮血,對準這個姓譚的直噴過去。那姓譚的側頭急閃,卻已有少些噴在他的臉上,更有數滴濺入了他的口中。他嘴裡嘗到一股血腥之氣,也不在意,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立時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甚是奇怪,卻不知他體內受五毒教藍鳳凰及四名苗女注血,那服了五仙花露毒酒,血中含有劇毒,全仗數種劇毒相互克制中和,才於性命無礙,但這些毒血濺入了那姓譚的口中,他卻是抵受不住。總算濺入他口中的毒血數量極微,才不令他立時斃命。

  其時日光從東方斜照過來,只見那姓譚的臉上顯出一層黑氣,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甚是詭異恐怖。令狐沖道:「你妄用真力,害人反而害己。」

  游目四顧,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卻散滿了酒肴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言坐下。只聽得竹棚內琴聲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更無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了雲端,置身於棉絮一般的白雲之上。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來越低,終於細不可聞,也不知已於何時止歇。令狐沖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多謝婆婆神奏,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捨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於傖徒,該我謝你才是。」令狐沖道:「婆婆說那裡話來?此是晚輩義當該為之事。」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撥琴絃,暗自沉吟,有甚麼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好一會,問道:「你——你這要上那裡去?」

  她問到這一句話,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你的師弟,師——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那裡去了,我傷勢沉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嘆,心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既受傷不輕,何不尋一處風物佳勝之所,登臨山水,以遣襟懷?卻也強於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道:「婆婆說得是,令狐沖於生死之事,本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遊玩去也!」說著向竹棚一克,轉身便走。

  他走出三步,只聽得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狐沖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卻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語之中,頗為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掛懷。令狐沖之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死,死在何處,也無多大分別。」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後,若是那兩個少林派的僧徒又來囉唆,卻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崑崙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後,只怕他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你要到那裏去?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怕連累了你。」令狐沖道:「連累了我?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那有甚麼連累不連累的?」那婆婆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的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避到了這裏,看來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而至。你傷勢未愈,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暫時避他一避,等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帳。可是要你護送我吧,一來你自己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躍的少年,陪著我這個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令狐沖哈哈大笑,道:「我道婆婆有甚麼事難以委決,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到那裏,我送你到那裏便是,不論是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甚是喜歡,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令狐沖道:「不錯,不論是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什麼?」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醜陋,不管是誰見到,都會驚駭欲絕,所以我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許向我看上一跟,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沖道:「晚輩心中尊敬婆婆為人,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於婆婆容貌如何,那有什麼干係?」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令狐沖忙道:「好好!我答應婆婆就是,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絕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令狐沖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醜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不是侏儒,便是駝背,那也沒有什麼。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道:「你辦不到麼?」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的眼睛。」那婆婆道:「你自己記著便好。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後面。」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那婆婆在後面跟了上來。走出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道:「你撐著慢慢走,把這樹枝當作拐杖。」令狐沖道:「是。」他撐著樹枝,一路下岡,倒也並不如何吃力。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崑崙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崑崙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三把好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差得很遠。那少林派的大個子辛國樑,劍法也比他強些。」

  令狐沖道:「原來那大聲漢子叫做辛國樑,這人倒似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一劍穿過他右掌,一劍剌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沖道:「那是出於無奈,唉,這一下跟少林派結了樑子,可是後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鬥他們不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都瞧見了?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自己也不知道麼?你血中有不少五毒教的劇毒,都是藍鳳凰這妖女給你服下的,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自是抵受不住。」

  令孤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著。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令狐沖道:「是,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那婆婆道:「她當然並無害你之意,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濺入他口中的毒血是多是少?」

  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後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數十丈後,突然間想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岡上去。」那婆婆道:「幹什麼?」令狐沖道:「平大夫為我而死,他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屍體化了,埋了。」令狐沖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麼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在那竹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著一具難看的屍首?」令狐沖「嗯」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種種行事,都是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後,該當好好將他入土安葬才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屍體,越想心下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甚麼不對,卻又說不上來。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沖應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麼花樣,當即依言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一件細物從背後拋將過來,投入掌中,卻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沖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要你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麼好心,更不是設法救你之命,你記住了。」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湧將上來,似是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他暗自凝思:「這顆藥丸明明是於我身子大有補益,卻偏偏那婆婆不承認對我有什麼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於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那有並非利用而硬要說是利用之理?」又想:「適才她將這顆藥丸擲入我的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高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麼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

  令狐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疲倦得緊,再歇一忽兒。」令狐沖道:「是。」心思:「上了年紀之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坐倒。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吧!」令狐沖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仍是跟在後面。

  令狐沖服了那顆藥丸後,步覆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儘是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將近十里,已轉入頗為崎嶇的山道,轉過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大夥兒趕緊吃飯,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停住腳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都是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的身後。

  這些人的臉色都是十分古怪,有的人甚是害怕,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裏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難以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過頭去,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什麼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如泥塑木彫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他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乃是看到了那位婆婆,而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為什麼他們一見婆婆,便若是驚惶?難道婆婆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第四十四回 水中倒影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剌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你幹甚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甚麼東西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剌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麼都瞧不見了。」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剌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剌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麼緣故?」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絕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令狐沖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剌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們。東海之上,有座蟠龍島,你們有人知道麼?」一個老者道:「在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之處,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

  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即日動身,到蟠龍島上去玩玩吧,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絕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婆婆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什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吧!」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剌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摻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心下駭然,尋思:「這婆婆單憑一句話,就將他們發配到東海中的荒島之上,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這中間的原故,可真教人難以索解了。」

  令狐沖默不作聲的向前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不要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為冶我的病而來,若是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剌瞎雙目,便是罰去千里外的荒島充軍,豈不是冤枉?」

  行得七八里,道路越來越是崎嶇,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面走的便是令狐沖。」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聽便知是少林派那個辛國樑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應道:「是。」只聽得聽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只聽辛國樑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隔尚遠,但辛國樑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心道:「原來他不只一人,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便不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幾個人走將過來,辛國樑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人,一個中年漢子。那漢子和易國梓走在最後。那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都是皺紋,另一個則是四十來歲,手中持著一柄方便鏟。

  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晚輩令狐沖,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怒喝:「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國梓登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心下氣憤已極。令狐沖躬身道:「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知道「方」字輩的僧人,是當今少林寺中的第一代人物,與住持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敝業師安好。」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國柏師侄,這是辛國樑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是會過面的了。」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著。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樑,是你打傷他的嗎?」令狐沖道:「一時誤會,那算不了什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一時不致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口齒便給,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絕不敢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一說,倒像是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了。

  易國梓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受傷,跟我有什麼干係?」令狐沖嘆了口氣,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於少林清譽大大有損。」辛國樑、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是微微點了點頭。

  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樑,易國梓等人,也比令狐沖輩份高。易國梓和令狐沖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而令狐沖只是孤身一人?更何況令狐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

  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沖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沖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覓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震,他是當今少林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是匪夷所思之事。他那知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沖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沖道:「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道:「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所使的,確實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令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氣往上衝,喝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令狐沖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

  覺月一直旁觀不語,這時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個女子步履十分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沖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什麼希奇?」

  方生搖了搖頭,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硬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好吧,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看來你身上若是有傷,亦非我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青山不改,盼你早日痊癒,後會有期。」令狐沖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是氣度不凡。」當即躬身說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裏了!」連人帶劍,撲入了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

  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的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是大吃一驚,只見他臉上血肉模糊,五官已然稀爛,似乎是被鐵椎,銅鎚之類重物所擊。他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樑、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

  方生將辛國樑三人檔住後,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與黑木崖諸位道兄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下毒手?」灌木中仍是無人答話。令狐沖暗自思忖:「方生大師口口聲聲提及『黑木崖』三字,我可從來沒聽見到黑木崖的名字,那是甚麼來頭?」

  只聽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沖心頭一震:「東方教主?莫非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是當世第一高手,難道這位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可是那婆婆藏身在灌木叢中,始終不加理睬,方生道:「道友既是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向前一推之際,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事,呼的一聲響處,一個人影從灌木叢中躍將出來。

  令狐沖急忙轉身,只聽得辛國樑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其時正當已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沖為守信約,心下雖是焦慮,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打鬥的情景,猛然間只見地下黑影晃動,顯是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樑使劍,那婆婆使的則是一對極短的短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樑等三人卻是大聲吆喝,聲勢甚是驚人。

  令狐沖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什麼樣子?」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眾木,內力之強,武林罕有,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佔到上風。」跟著覺月也是「啊」的一聲大叫,砰的一聲巨響,一柄卅餘斤的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狐沖的頭頂,落在數十丈外,噹的一聲巨響,擊在一塊大青石上,火花和碎石四下飛濺,那方便鏟的柄也彎了轉來。

  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國樑二人仍在纏鬥。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噹噹噹幾下急響,顯是方生大師已用上了兵刃。令狐沖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是凌厲,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邁步,否則便會站立不定。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武功非同小可,戰局當即截然改觀。令狐沖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國樑急攻數招,辛國樑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樑定了定神罵道:「賊婆娘,今日若不將你斬成肉漿,我少林派還能在武林中立足?」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

  又鬥了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呼呼,卻是越來越響。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一會,非受嚴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沖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原來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傷,更加支撐不住了。」辛國樑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沖心道:「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於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毀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手下留情,回少林寺去吧,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辛國樑喝道:「妖邪之輩,一併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沖背後剌了過來。令狐沖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邊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但辛國樑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豈能讓令狐沖逃了開去?令狐沖側身,辛國樑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剌至。方生叫道:「善哉!」只道這一劍要從令狐沖背後直通至他前腳,對穿而過,卻聽得辛國樑「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沖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師的一掌,向後摔倒。

  令狐沖大驚,側身一劍,向方生剌了過去,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沖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沖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一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尋思:「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麼一根短短的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大強,我若不以劍術將他制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剌一劍,下剌一劍,跟著又是上剌兩劍,所用劍法,都是風清揚所授當年劍魔獨孤求敗的劍招。

  他這幾招劍法一施展,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你——」令狐沖不敢稍有停留,自知本身絕無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了過來,自己固是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的數千種奧妙變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來。

  獨孤求敗當年縱橫武林,打遍天下無敵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劍法之妙,自是鬼神莫測,若不是令狐沖一來內力已失,二來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尚未全部領悟,否則方生大師武功再高,也難擋到十招以外。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沖只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是疲弱。方生猛裏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沖胸口,右手中的短棒擊向他的右臂。令狐沖手臂本已乏力,一劍剌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若是換作旁人,這一招中破綻大露,等於是將性命交給了對方,但他的劍法本無規範可尋,亦無所謂虛實,隨心所欲,無可無不可。他長劍下沉,仍是剌了出去,可是這麼一來,已然略慢,方生大師何等功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但他慈悲為懷,勁力不吐,問道:「你是誰的門下——」便在此時,令狐沖長劍的劍尖也已剌入他的胸口。他對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向後一仰,坐倒在地,口中鮮血不住的汨汨外流。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若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對自己掌下留情之事,卻是不提,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原來令狐沖雖然及時收劍,長劍終於還是剌入了他的胸膛數寸,受傷著實不輕。令狐沖一手支地,垂頭道:「冒犯——前輩——對不住了。」方生大師微笑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絕妙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裏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丸藥,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個女子。」令狐沖笑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麼藥!另一顆大師你自己服吧。」方生大師搖了搖頭,道:「不用。」將兩顆藥放在令狐沖身前,瞧著覺月,辛國樑等四具屍體,神色淒然,舉起手掌,輕聲誦唸經文,漸漸的容色轉和,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當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方生大師唸畢經文,向令狐仲道:「少俠,風前輩劍術的傳人,絕非妖邪一派,你俠義心腸,按理不應橫死。只是你身上所受之傷極是怪異,非藥石可以療治,須當修習高深內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見,你隨我去少林寺,由老衲稟明掌門方丈,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當能療你內傷。」他咳嗽了幾聲,又道:「修習這內功心法,講究『緣法』,老衲自己便於此無緣。少林寺掌門方丈方證師兄胸襟廣大,或能與少俠有緣,傳此心法。」

  令狐沖道:「多謝大師好意,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倘若僥倖未死,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方生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俠,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老衲好言相勸,少俠還須三思。」令狐沖道:「男子漢一言既出,豈能失信於人?」方生大師嘆了口氣,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向覺月等四人的屍體看了一眼,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罷,不葬也罷,離此塵世,一了百了。」轉過身子,緩緩的去了。

  那婆婆待他走出幾步,說道:「令狐沖,你跟這老和尚去吧。他說能療你內傷,少林派的內功心法當世無匹,你為什麼不去?」

  令狐沖道:「我說過護送婆婆,自然護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傷,還護送什麼?」令狐沖笑道:「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吧!」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門弟子,別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正派的名譽。」令狐沖道:「我本來就沒名譽,管他旁人說什短長?婆婆,你待我甚好,令狐沖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傷,我若是捨你而去,還算是人麼?」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捨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沖一怔,笑道:「婆婆若是不嫌我後生無知,要我相伴,令狐沖便在你身畔談談說說。只是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只怕用不了幾天,婆婆便不願跟我說話了。」那婆婆嗯了一聲。令狐沖反過手掌,將方生大師那顆藥丸遞了過去,道:「這位少林高僧當真了不起,婆婆,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可自己不服。」那婆婆道:「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作好人,我才不瞧在眼裏呢。」令狐沖道:「婆婆,你把這顆藥服下吧。我服了之後,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婆婆應了一聲,卻不來取。

  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個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令狐沖笑道:「是。少叫幾句,有什麼不成?你怎麼不把這顆藥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併吃了?」令狐沖道:「啊喲,我幾時說過你的傷藥不好,都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儘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令狐沖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蹩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不得她。」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婆婆怒道:「何況什麼?又哈哈什麼?」

  令狐沖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我也不想走,除非你跟著我一起走。」他本來對那婆婆說話甚是恭謹有禮,但她亂發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婆婆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令狐沖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婆婆』是不是,這等叫不厭?」令狐沖笑道:「從此之後,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麼?」那婆婆不語,過了一會,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麼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跟第二人說話不成?」令狐沖笑道:「有時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那婆婆哼了一聲;道:「說話沒點正經,難怪你小師妹不要你。」

  這句話可刺中了令狐沖心中的創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師妹不喜歡我而喜歡林師弟,莫非當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正經,以致她不願以終身相托?是了,林師弟循規蹈矩,確是個正人君子模樣,跟我師父再像也沒有,別說小師妹,倘若我是女子,也當喜歡他而不要這個無行浪子令狐沖。唉,令狐沖啊令狐沖,你一生喝酒胡鬧,不守門規,當真是不可救藥之至。我跟採花大盜田伯光結交,在衡陽妓院中睡覺,小師妹一定大大的不高與。」

  那婆婆聽他不說話了,道:「怎麼?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沒生氣。你說得對,我說話沒點正經,行事也沒點正經,難怪小師妹不喜歡我,師父師娘也都不喜歡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娘、小師妹不喜歡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她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令狐沖心下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婆婆你待我這麼好,就算世上再無別人喜歡我,也——也沒有什麼。」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教人高興,難怪連五毒教藍鳳凰那樣的人物,也會為你顛倒。好啦,你走不動,我也走不動,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不會死。」令狐沖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會不會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後日會不會死。」那婆婆道:「少說廢話。你慢慢爬過去,我隨後過來。」令狐沖道:「你若是不服了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

  那婆婆道:「又來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什麼你便爬不動?」令狐沖道:「半點也不是胡說。你不服藥,身上的傷不易好,沒情神彈琴,我心中一急,那裏還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連躺在這裏也沒力氣。」那婆婆嗤的一聲笑,道:「躺在這裏也得力氣?」令狐沖道:「這個自然。這裏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滾了下去,摔入山澗之中,不摔死也淹死了。」那婆婆嘆了口氣,道:「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麼好興緻來說笑。如此憊懶傢伙,世所罕有。」令狐沖將那藥丸輕輕向後一拋,道:「你快吃了吧。」

  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好東西,我若是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污了我嘴。」令狐沖「啊喲」一聲大叫,身子用力向左一側,順著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驚,叫道:「小心!」可是令狐沖繼續向下滾動,這斜坡並不甚陡,卻是極長,令狐沖滾了好一會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你怎麼啦?」令狐沖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住疼痛,並不出聲。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了老和尚的臭藥丸便是,你——你上來吧。」

  令狐沖道:「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二人相距已遠,令狐沖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那婆婆隱隱約約的只聽到那些聲音,卻不知他說些什麼,問道:「你說什麼?」令狐沖道:「我——我」氣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來!我答應你吃藥丸便是。」

  令狐沖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下滾甚易,再爬將上去,當真是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踉蹌,撲通一聲,當真摔入了山澗之中,那婆婆居高眺望,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將下來,滾到令狐沖身畔,左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左足踝。那婆婆喘息幾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將他濕淋淋的提了起來。令狐沖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倒影,一個妙齡姑娘抓著自己背心。他呆了一呆突然聽得身後那姑娘「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

  令狐沖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髮,拂在他的臉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地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令狐沖想要轉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地,連抬一根手指也無力氣。他猶似身入夢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過了良久良久,只聽得背後那姑娘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來,說道:「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沖一聽她說話之聲,不由得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身子發顫,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麼?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丸藥,你尋死給我看啊。」令狐沖道:「婆婆,原來你是一位——一位美麗的小——小姑娘。」那婆婆驚道:「你怎麼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沖的背上,登時羞不可抑的掙扎著要站起來,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的懷中。

  其時兩人誰都沒有力氣,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只得躺在澗邊不動。令狐沖心中奇怪之極,道:「你為甚麼裝成個老婆婆來騙我?冒充是我長輩,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麼?」令狐沖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我婆婆長,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過八十年啦。」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 情意綿綿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在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沖心想這話倒是不假,但被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麼綠竹翁該當叫我甚麼?」令狐沖一怔,遲遲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綠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令狐沖嘆了一口氣,道:「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

  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甚麼?」令狐沖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那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這般清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啞,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令狐沖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吧?」

  令狐沖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們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令狐沖道:「我說咱們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越是難聽。她倚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什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沖道:「推你一把幹什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什麼樣子?」令狐沖笑道:「公公婆婆,那便這個樣子。」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沖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令狐沖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妳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事,便住口不說了。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動人無邪,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洩,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著她肩頭,自己向旁側身滾了開去,笑道:「你便怎樣?」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要知令狐沖只是率直任性,膽大妄為,卻並不是輕薄好色之徒,一時情動,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是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什麼地方很痛?」關懷之情,見於顏色。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裏。」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撿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兩個人一齊坐在斜坡,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嘆了一口氣。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裏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待要寧靜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一只肥大的青蛙從水澗跳了過來。

  令狐沖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是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了個空。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口中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令狐沖嘆了口氣,偏生這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過來兩隻,令狐沖仍是無法捉住。忽然腰下伸過來一隻織織素手,輕輕一挾,便將一隻青蛙捉住了,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然仍是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沖道:「夠啦!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沖拔出長劍,將群蛙斬首除腸。

  那姑娘笑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沖哈哈大笑,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劍法來殺青蛙,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中拿著青蛙,連連搖晃,道:「大俠二字,萬不敢當。天下那有殺青蛙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喂,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那個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狐沖道:「傳我劍法的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沖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絕不洩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是告訴我,我還不要聽呢。你可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

  令狐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沖道:「我抬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顆星,便知姑娘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那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下卻是十分喜歡,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

  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什麼?」令狐沖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字仍舊叫作盈盈。」令狐沖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舊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啦?」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不許就是不許,我不甚歡。」令狐沖伸了伸舌頭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裏,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什麼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改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誠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話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沖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實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蹩,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都燒得焦了。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沖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采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來,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這般美味,可說當世第一。」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沖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盈盈。

  二人飽餐了一頓後,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沖在睡夢之中,發覺自己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忽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鬥劍。但自己雙手半點力氣也沒有,拼命想使風清揚所授的「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只覺得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剌在自己心裏、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叫了幾聲,自己驚醒過來,只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自驚魂未定,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盈盈嘆了口氣,還:「你額頭上都是汗水。」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襟,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原來這一覺睡得甚久。

  令狐沖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沖立即閉嘴,卻聽不見甚麼聲息,過了好一會,才聽得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裏還有兩個死屍。」這一次令狐沖認了出來,說話的乃是祖千秋,隨即想起,先一人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屍橫於此?咦,這人是辛國樑,我認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慘。」祖千秋道:「是誰有這樣的大本事,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手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於是東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這等人的傷勢,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是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了。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也未必會發現。換作我啊,要示威,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夜貓子此言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準備埋屍。令狐沖心道:「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是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拍拍拍數聲,老頭子道:「夜貓子,人都死了,你還砍他們幹什麼?」計無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貓子心思細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來查察,將屍首掘了出來,從屍首的傷勢之上,便可推知是誰下的毒手。」老頭子道:「正是,砍得越爛越好。」計無施道:「辛國樑辛兄,夜貓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個英雄好漢,今日卻不得不將你屍身砍得稀爛。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嘆息,一面提刀砍屍。三人將四具屍首砍成數十塊後,這才推入坑中。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心狠手辣,當真邪得可以。那夜貓子既佩服辛國樑是條漢子,便不該如此殘害他的遺體。」一轉頭,朦朧的夜色之中,見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但聽到人家正在碎屍而笑,又笑得如此可愛,未免太也不稱。

  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什麼,一顆丸藥?」計無施用力嗅了幾嗅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從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二十幾年前,我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給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多謝,多謝。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沖聽到這裏,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真不信她便是手斃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頭。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個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一個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什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無所謂,只是這麼一來,定是沖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動不動便殺人。」

  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老兄,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交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我心中卻在懷疑,只怕這三個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瞎了雙目?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聖姑和公子二人。」

  三個人半晌不語,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道:「只盼令狐沖公子傷勢早愈,聖姑儘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沖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之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卻是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沖生怕她躍將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卻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

  計無施道:「老兄,祖兄,聖姑聽說咱們聚集在五霸岡上,竟然生這麼大的氣。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英俊瀟灑的男子,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什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令狐沖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間,覺得掌中盈盈的那隻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計無施等殺了。

  祖千秋道:「聖姑雖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強,道術通玄,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腿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腦,只怪大夥兒都是粗魯男人,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書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

  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甚麼錯了?那一個狗崽子敢笑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為了這個名字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鬨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其事,因而生氣。他轉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的隔廉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不是有人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

  只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令她一生快樂,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麼?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樁婚姻。」

  祖千秋和老頭子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去將岳不群抓了來。」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的造詣。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道:「那麼咱們只綁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旁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狐公子乃華山首徒,咱們得罪了他師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個人商商量量,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突然之間,盈盈朗聲說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快跟我滾得遠遠地,別惹你姑娘生氣。」令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同中原來了。」令狐沖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

  盈盈道:「誰要你們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咱們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不到。你們傳下話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是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計無施應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吧!」

  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的,是那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華山派門下的弟子。」

  此言一出,四個人都是大吃一驚,誰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去設法把這令狐沖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沖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鬧別扭,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

  那知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沖若是活在世上,於我清清白白的名譽有損。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道:「聖姑——」盈盈道:「好,你們和令狐沖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計無施等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再無懷疑,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心中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

  三個人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令狐沖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原來她為保全自己名譽,要取我性命,那是什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什麼?」令狐沖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剌落,突然間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那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噹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盈盈頓足說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令狐沖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是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甚是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來,柔聲說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那裏去?」令狐沖道:「信步所之,到那裏都好。」盈盈道:「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天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租千秋他們已傳了言語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是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沖道:「令狐沖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沖,你定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什麼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乃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

  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麼?」令狐沖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沖道:「怕什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令狐沖嘆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什麼對他們如此輕賤?」

  盈盈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沖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及你時,語氣何等恭謹?那裏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裏沒笑,肚子裏在笑。」令狐沖覺得這位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走開,我便在這裏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聽他答應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來。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沖心中一動:「這位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裏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瑤琴。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裏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如枝頭鳥暄,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詞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絃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絃。

  令狐沖聽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訝異間,琴絃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那裏還彈得成?」令狐沖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但隨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馬,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之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是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髮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迴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過份,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裏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

  便在這山澗之畔,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來,便似皮包骨頭一般。她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是個豁達之人,也不引以為憂,每日裏仍與盈盈說笑,他心無所礙,說起笑話來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更無人來,倒也落得清靜。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便加意溫柔,竟然是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這一日她見令狐沖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膩煩,出去捉了一隻雉雞來燒烤了,又採了十幾個鮮桃,兩人飽餐了一頓。

  令狐沖只吃了兩個桃子,便感困頓,迷迷糊糊的竟爾睡著了。睡夢之中,似乎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徵微睜眼,只見盈盈伏在他的胸邊,肩頭起伏,不住啜泣。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頭,卻是哭得更加大聲了。令狐沖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這麼快便去西天極樂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沖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這一昏迷,當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盪盪,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緣了。」另一個男人嘆道:「唉,難說得很。」令狐沖要想睜眼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可是眼皮沉重之極,說什麼也睜不開來,只聽得先一人道:「咱們盡力而為,不可失信於人。」跟著令狐沖便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自己體內,登時和自己體內所蓄真氣激盪衝突起來。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些時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兩個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那裏去了?」


第四十六回 逐出師門

  他疑團滿腹,這一日輸了真氣後,他忍不住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那裏?」一睜眼,只見眼前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但絕非師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忽然間認了出來,這人頭上光禿禿地,燒有九顆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的想了起來,道:「你—你是方—方—大師。」那老僧微笑道:「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是在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的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現在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裏?」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令狐沖大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到少林寺來?」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一切事情,以後慢慢再說。」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助其療傷。如此過了十餘日,令狐沖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笑而不言。

  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不過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過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是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我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主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筋骨尚能轉移,何況換去體內的真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沖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緣。」當下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時陽光耀眼。他已許久未見太陽,陡然間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仍是雙腿十分酸軟,但見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見到方生時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執禮甚恭。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什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圃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免禮,請坐。」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色頗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沒想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驚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方生大師說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沖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方生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大師相告。」方證道:「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

  令狐沖道:「是。」心想:「按照輩份,風太師叔原比這兩位少林高僧為尊,他們確應稱他老人家為前輩了。」方證雙目緊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本派內功秘要『易筋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強加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鳩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覺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劇痛攻心,登時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那裏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一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銘於萬一。」

  方證抬起頭來,說道:「說什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什麼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是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乃本寺開山祖師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鍚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自恃聽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眼見不論如何求告,達摩老祖總是不允,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竟是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後來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隨朝封為『正宗晉覺大師』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經』,乃梵文所書,經義深奧,得到遺經時達摩老祖已經圓寂,無從請益。二祖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負經於背,遍歷名山,訪求高僧,譯解妙諦。但想二祖其時已是當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二祖的大德法師,那也是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剌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剌密諦高僧所闡發的,大抵是神宗佛學,直至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這位李衛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不少教益。」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圓一身之脈絡,繫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巨濤之中,怒浪澎群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令狐沖聽得連連點頭,覺得其理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暗合之處,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學。

  方證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說道:「此經不能貿然傳授,大師已說得甚是明白。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聽了此言,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

  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障礙,比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可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方生臉現喜色,說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見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采。」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道:「我所說的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道:「我—我—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文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是憑藉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傳過來這等渾厚的內力。幸虧我內力已失,若在往日運力一接,二力激盪,只怕我會給這股力道撞出數步。」只見那信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的字樣,間架端正,筆劃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心中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將信紙抽了出來,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確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時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時,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師尊有甚不測麼?」令狐沖將手中書函交給方生,硬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茲將逆叛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方生看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該。」方諱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個個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是天下雖大,無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是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撞死在這斗室之內。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間想起那日在衡山劉府,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然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是一刀兩段,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令狐沖心想:此時已是無路可走,若是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他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漠。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湧,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二僧只道他是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不禁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說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是十分輕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見到他時,均感詫異,卻也不加阻攔。

  令狐沖出得寺來,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涼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欲殺我而甘心,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瑤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

  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為飢餓,尋思:「卻到那裏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了過來。這幾人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嗎?那就快些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報上名來。」

  那知道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之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們去追拿另一個人。」這幾個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馬蹄之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騎著的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沖心想:「難道他們都是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這些人個個都是彪形大漢,一色青衣,背上都插著兩柄亮晃晃的鋼叉,顯是用於同一門派。手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只聽得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這三匹馬身高毛潤,極是神竣,馬上騎的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那裏?」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有見過,便不能知道麼?」那青年提起馬鞭,正要向令狐沖頭頂劈將下來,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看模樣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我去瞧瞧熱鬧,固是有趣,但若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縱自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是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種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

  其後身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這片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那條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這涼亭本是這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令狐沖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之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他雖是坐著,仍幾乎有常人高矮,足見此人身材極高。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瑕的飲酒,不由得敬仰無此,但覺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再無一人如此人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個個都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頦下疏疏朗朗的一叢花白長髮,垂在胸前,手中持著酒杯,眼睛望著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間時,赫然正掛看一柄弧形的長刀。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股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上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侶,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臉上身上盤旋一圈,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心下微感詫異,鼻中哼的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滿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沖讚道:「好酒!」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什麼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道:「好酒!」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

  這瘦小漢子身旁,站著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間帶子卻是各隨顏色均有。那瘦小漢子腰間所繫是一根土黃色帶子,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繫黃帶。令狐沖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的魔教長老曲洋,便穿的是這樣的青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那瘦子說是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眾了,莫非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長老之一?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乾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說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你再不給我滾開,大夥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說話的是泰山派的師叔麼?在下和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你們幾百人圍住他一個人,那算是什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和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咱們幾時和魔救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咱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幹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當日曾在酒樓之上,給令狐沖一腳踢下樓來,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已是遠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那魔教中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識相的,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難道真要鬥一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麼?」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卻發出嗆啷一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是繫著一根鐵鍊,不由得大為詫異:「原來他還是從牢籠中逃出來,連手上的束縛尚未去掉。」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裏胡塗的在這裏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繫著鐵鍊,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感興趣,低聲道:「小子,你為什麼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衝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都向他砍了過去。向問天斜剌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劍剌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撲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後心,雙手一揮,已將那道士手中的長劍捲在鐵鍊之中,同時右足一點,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追擊,那裏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用力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反足一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噗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幾晃,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只聽得魔教人叢中采聲如雷,數十人大叫起來:「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謝采聲,手下鐵鍊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吧。」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旁若無人,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均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後,長劍一挺,已剌到了令狐沖肌膚。

  令狐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倖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知道此刻自己後心已在三劍的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了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迴手一揮,青城派三人的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呆了一呆,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

  令狐沖心下歉然,說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向問天喝采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沖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是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鍊聲響,只見兩名青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繽鐵懷杖,另一手持鐵牌,都是極沉重的兵器,兩個人四件兵刃,和鐵鍊相撞之時,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後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雙杖嚴密守護,每一招均是守勢,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鍊縛住了,運轉不靈。只聽得魔教中一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了涼亭。這二人均使八角銅鎚,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鎚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在四人間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四人。每當有隙可乘,將鐵鍊攻向一人時,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將過去,打法兇悍之極。堪堪鬥了十餘招,那身材瘦小的漢子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青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的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抖起碗大槍花,疾朝向問天攢剌。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向問天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齊向他身子剌了過去,不論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長槍剌中不可。便在此時,使鎚的二人將四柄銅鎚自他頭頂砸下,使懷杖的將雙杖掠地擊去,同時呼呼風聲,兩塊鐵牌勢挾勁風,向他臉上擊到,當真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要知向問天在魔教由地位甚高,武功之強,早已眾所週知,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來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遠,若不將他打得重傷,要想拿他那是千難萬難,而要將他打傷,定須數人齊上,是以十二個魔教好手一搶上去,便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一見眾人如此蠻不講理的狠打,眼見向問天勢難脫出圈子,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轉身,迅速無比的旋轉起來,手上的鐵鍊甩將過來,撞得一眾兵刃叮叮噹噹直響。他身手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噹噹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鍊,穿破涼亭之頂,飛了出去。他這時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盪了開去。魔教中領頭的長老喝道:「緩攻遊鬥,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退了一步,挺搶而立,只要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鍊中露出空隙,這便搶攻而上。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絕難長期的旋轉不休,如此打法,他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

  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身子一矮,呼的鐵鍊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鎚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鎚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槳迸裂。那八名使槍之人互有默契,八槍齊出,分剌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鐵鍊盪開了兩桿槍,但這八人槍法均了得,其餘六人槍便如六條毒蛇出洞,不約而同的剌向他左脅之下。

  向問天暗叫:「我命休矣!」當此情景之下,他避得開一桿槍,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令狐沖一瞥之下,也看到這六槍攢剌,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風清揚在思過崖上所授「獨孤九劍」中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髮之際,那裏還能多所思索?長劍閃出,只聽得噹啷一聲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到地下,八槍跌落,卻發出噹啷一響,可見幾乎乃是同時跌落。令狐沖一劍分剌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這八個人中劍的先後之別,幾乎已無法辦得出。

  他長劍一發,勢難中止,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一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間,點穴蹶、判官筆、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鎖牌、八角鎚、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此招既出,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鎚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餘十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都大聲喝采,叫道:「好劍法!」「好快的身手」「華山劍法,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那魔教長老低沉而短促的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舞成一團梨花,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法極快,令狐沖已無餘暇去看那四名大漢是何等樣人,使的是何種兵器。但見那婦人一刀護身,一刀攻人,左手刀攻擊時右手刀守禦,右手刀攻擊時左手刀便即守禦,她雙刀連使,那便是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禦。大凡比武過招,不患攻人不狠,而患攻敵之時己方露出破綻,以致為敵所乘,所謂招數用老,便是此意。這婦人的刀法卻是武林中罕見的家數,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酣暢,刷刷刷刷四刀,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


第四十七回 仗義出手

  便在這時,只聽得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相鬥,百忙之中,令狐沖斜眼一瞥,卻見二人使鏈子鎚,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鬥得正烈。那鏈子鎚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餘,好幾次從令狐沖頭頂越過,只鬥得數合,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說道:「向右使,得罪!」卻原來一根鏈手鎚上的鐵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餘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朝向問天身上擊來。向問天手上運勁,用力一拉,「嘿」的一聲開聲吐氣,將使鏈子鎚的拖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鎚盡數擊在那人背心之上。

  令狐沖斜剌裏剌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卻聽得噹的一聲,長劍彎了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來。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戴了鋼製護腕,是以劍剌不入。」手腕一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剌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是勇悍,左肩雖是劇痛,右手仍是用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雙肩中劍的部位竟是不差分毫。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沖擲去,只是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劍而上,鐵青著臉說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的劍法。」令狐沖一見,知道他是泰山派中的長輩,想是他不忿適才同門為向問天所傷,是以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門下,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的前輩,自然而然的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桑一,和天門、地絕等道人乃是同輩,只是並非一師所授。他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麼劍法?」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門下長輩所傳。」桑一道人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不知是到那裏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一劍向他當胸剌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或中」、「神藏」、「虛墟」、「神封」、「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剌中。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乃是泰山派中劍法之精要所在,當年嵩山論劍,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使出這一招時,嵩山、華山、衡山、恆山四派高手無不歎服。

  這一招剌出,對方只有身具極高輕功,立即倒縱出數丈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除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後,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招凌厲後著,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理當。桑一道人知道令狐沖劍法厲害,生怕一上來便被他所乘,是以出手第一劍即使上了這招「七星落長空」,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即用者,當真是從所未有。

  令狐沖見他劍光閃爍,籠罩住自己胸口諸處穴道,一驚之下,猛地裏想起在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一招數,當日自己曾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致勝,但這一招劍法的勢路,卻是了然於胸,這時劍氣森森,將及於體,更無思索餘暇,登時一劍直剌桑一的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乃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的劍法,粗粗看來,似是與敵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其實泰山派這一招「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是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要穴,當敵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剌。須知劍氣所罩,雖是七穴,但致敵死命,只是一劍。這一劍不論剌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敵制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剌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剌中七穴。招分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長期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後,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令狐沖一劍剌出,桑一道人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只道對方長劍已經剌入自己小腹。他是泰山派中劍法高手,一見令狐沖劍法來路,當真是奧妙無倫,絕無可能再行格架,料想自己肚腹定是給他一劍洞穿,激鬥之際,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在地。其實令狐沖劍尖將及他的小腹,便即凝招不發,心想對方是泰山派中前輩,和自己無怨無仇,何苦送了他的性命?那想到桑一道人大驚之下,竟爾嚇暈了過去。

  泰山派門下餘人見到桑一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桑一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疾剌疾舞。令狐沖使出「獨孤九劍」中的劍法,長劍點了五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呆了一呆,各自退開數步,祇見桑一道入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剌死我了,剌死我了!」

  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口中祇是大叫,心下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桑一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子搶過來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劍法,便將泰山派中享譽二十餘年的高手桑一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鍊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鍊在他盾牌上連擊兩下,卻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一伸一縮,招數甚是狠辣。

  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出破綻,立時可斬他手臂。」要知「獨孤九劍」劍法最厲害之處,是在一眼即瞧出對方招數中的破綻,隨即以對方無可閃避招架的劍招攻入破綻,是以往往一招得手。他眼見向問天只須鐵鍊一沉,便可從盾牌之下捲入攻敵,坐失良機,深為可惜,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兩三尺。令狐沖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的鼻子幾乎碰到,急待閃避時,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掌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折。」令狐沖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因相距太近,令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中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想:「原來我死在這樣一個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於有了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見令狐沖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出一般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制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約摸五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大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適才何以掌下留情?」

  那人道:「在下孝感林厚。」他頓了一頓,道:「你劍法甚高,臨敵經驗卻是不足。」令狐沖道:「正是。林師伯好快的身手。」林厚道:「師伯二字可不敢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生得形相醜陋,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便如淵停嶽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令狐沖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采道:「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林厚掌法中並無破綻,這一劍便是守中帶攻,九分虛,一分實,只是嘗敵的試招。那「獨孤九劍」非同小可,令狐沖自從那日夜晚在藥王廟外剌瞎一十五人雙目以來,一劍既出,從未使過第二招,也從未取過守勢。此刻林厚竟然逼得他出劍自守,足見其掌法之純。但令狐沖一劍斜眺,林厚雙掌不論拍向那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只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見笑了!」

  林厚微一沉吟,喝道:「小心!」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逼體而至。令狐沖暗叫:「不好!」他內力盡失,全仗精妙劍法制敵,林厚以雙掌發力遙擊,身子和他相距甚遠,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忍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原來林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是先行著體,林厚的外號叫作「大陰陽手」,這陰陽掌力,原是他最擅長的功夫。令狐沖只呆得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了幾晃。

  陰陽雙掌的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倖理,但令狐沖內力雖失,體內真氣卻是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都是渾厚之極。

  這一陰一陽兩種掌力打在身上,令狐沖體內所積蓄的真氣自然而然發出反應之力,護住心脈內臟,不會損傷。只是真氣不同內力,僅能護身,卻不如修習而得的內力,能運用自如,以之傷敵,因此他全身震了幾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林厚再以掌力擊來,提劍出了涼亭,一劍疾剌而出。林厚雙掌得手,只道令狐沖中了自己掌力之後,縱然不是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那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手中的長劍之上,竟不知是他用劍連剌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雙掌擊到他的劍尖上去,但見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劍尖從左掌的手背上透上二寸。林厚大叫一聲,用力一拔,倒躍而出,如飛的去了。令狐沖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乃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獨孤求敗逝世以後,百餘年來從未一現於江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沖回頭一看,但見七八條漢子圍攻向問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樑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鬥得與發,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便在這時,三名老者各挺兵刃,分從三面向令狐沖圍上,一人使一對精光閃亮的判官筆,一人使一柄厚背薄刃的紫金大刀,另一人卻是空手,雙手戴有一對手套。令狐沖尋思:「師父言道,凡是出戰時戴了手套之人,往往使用鍡毒暗器,遇上了這類人物,務須小心在意。」他未及多想,一對判官筆已分點他左肩和右脅穴道,紫金大刀攔腰橫砍,令狐沖心頭有氣:「我和你素不相識,一上來竟使這等殺手,非將我攔腰斬成兩截不可。」長劍抖動,順著刀面削了下去,跟著反挑出來,那使刀的四指齊斷,一對判官筆卻拋上了天。他忌憚那戴著手套之人發射餵毒暗器,自己於「破器式」的功夫練得未純,若是遇上了千奇百怪的歹毒暗器,卻是應付不來,當即長劍又向那人右掌的掌心剌去。

  長劍既出,既快且準,指向掌心便刺中掌心,可是劍尖微微一滯,竟是剌不進去。令狐沖吃了一驚。那人手掌翻轉,一把抓住了長劍,居然不懼劍鋒之利。令狐沖突然省悟:「他戴的是金絲手套。」用力一掙,卻那裏掙得脫?那人左掌倏出,砰的一聲,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要將他斬成肉醬,令狐沖笑道:「妙極!」笑聲未畢,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鍊飛過來捲住了他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

  救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迫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識見高超,一見令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他劍法雖高,內力卻是極差,又乏實戰經驗,和正邪雙方這許多高手相鬥,終於會給人所殺,是以他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沖的戰況,一見他長劍被奪,胸口中掌,當即飛出鐵鍊,捲了他狂奔。他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一瞬之間便已在數十丈外。

  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個喉嚨大聲呼叫:「天王老子逃了,天王老子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衝了幾步。追趕之人都是吃了一驚,一齊停步。一人下盤功夫較浮,輕功雖是極佳,但奔得性發,一時收足不住,直朝向問天衝將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躂了過去,低頭見到令狐沖口中兀自噴血,不禁哼了一聲,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誰都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原來向問天外號叫作「天王老子」,為人最是踞傲,一生和人動手相鬥,打敗仗是有過的,卻從來沒逃過一次,當真是寧死不屈的性格。憑著他的輕功造詣,若要避開正教魔教雙方的追殺,原是易事,只是他不願避難逃遁,為敵所笑,方被困於涼亭之中。此刻為了令狐沖,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轉身而逃,心頭的氣惱已是達於極點。

  他一面疾奔,一面盤算:「倘若只我一人,自當跟這些兔崽子拚個死活,好歹也要殺他幾十個人,出一出心中惡氣。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卻管他媽的!只是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那裏找去?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這叫做義氣為重,只好壓一壓自己的脾氣。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地,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裏?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剌裏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餘里後,又來到大路之上,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一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在馬背之上。他將令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鍊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個人都是尋常百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客落地,兩匹馬仍是繼續奔馳。向問天將鐵鍊揮出,捲住了韁繩,這鐵鍊在他手中揮灑自如,輕重由心,倒似是一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傷無辜,不禁暗暗歎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沖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縱騎在大路上奔馳十餘里,轉入了一條通向東北方的山道。這山道通向山嶺,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沖點點頭道:「你有乾糧麼?」向問天道:「沒乾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那馬長聲悲嘶,待要人立而起,但向問天左手按住了馬背,便如千斤之重壓在馬背,那馬竟是動彈不得。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沖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嚥了下去。

  那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剌鼻,但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一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一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之中。令狐沖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六七百斤,但向問天隨意抬足,便將其毫不費力的踢出,腿上勁力固已可驚,而這等舉重若輕的功夫,更是難能。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一轉身,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只是雙手為鐵鍊所連,右掌切出時左手跟著移動,掌力雖然凌厲,姿式便不如何輕鬆自在。那馬嘶叫得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一腿墮入山澗中時,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沖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左手提了另一條馬腿逕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面。向問天放慢了腳步,緩緩而行,但令狐沖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遠落在後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好停住了腳步等他。又行里許,令狐沖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向問天笑道:「兄弟,你這人倒是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林厚這混蛋的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沖苦笑道:「那裏是若無其事了?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種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到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一會。」令狐沖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絕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若是說這種話,不免是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說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沖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入療傷,後來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兩種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種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大笑聲中,只聽得遠處傳來一人的呼喝之聲:「向右使,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吧。」

  向問天仍是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塗蛋。」又再笑了三聲,突然間臉色沉了下來,寫道:「他奶奶的,眾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沖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抱了令狐沖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雲駕霧一般,片刻間只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之中,心想:「妙極,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是一個個上來分批的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面呼叫之士,卻竟然是越來越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一人,長途奔馳之下,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兩個人均是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

  只見向問天全身都是緊貼山壁,後心已不露空隙。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之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直至奔過二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向先生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死了。」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往昔耀武揚威,說甚麼『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那才不錯。」

  令狐沖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知他二人劍法另成一路,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口中說話,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途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

  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之聲甚是勁急,顯然那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倘這渾水幹什麼?」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給他震斷。」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麼漫不在乎。一柄柄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間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驚人聲響,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沖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絕不捨你獨生!」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影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覺得一股強勁無比的疾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餘人紛紛倒地,卻原來他早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了出去。來追之敵本來均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原不會輕易上當,但一來大霧瀰天,視界不明;二來令狐沖惶急之聲出於真誠,令對方聽了,更加深信不疑;三來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的暗器,大出追敵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倖免。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身又奔。

  向問天道:「不錯,小兄弟,你倒講義氣。」他對人輕易不加讚許,說這句話,是真正把令狐沖當好朋友看待了,須知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沖居然不肯捨己逃生,實在是好漢子的行徑。奔出二里有餘,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奔得更加慢了。又奔了數十丈,他將令狐沖放下,道:「我再來裝一次死。」令狐沖心想:「只怕他們學了乖,不會再上當。」口中卻不言語。不料向問天突然大喝一聲,衝入人叢之中,兵兵兵兵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卻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鍊繞住,將他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向前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

  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異常迅速。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一崇,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容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疾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之意,要知適才這十里山道,實是兇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向問天心中也殊無把握。倘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可是手中抱了個令狐沖,而這少年對自己又是義氣深重,那便無論如何非救他性命不可,既生患得患失之情,神氣便不如往日之瀟灑了。

  令狐沖一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樑,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樑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鎖霧封,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小兄弟,白霧之中是一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樑寬不逾尺,下臨深谷,已是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從那「死盾牌」腰間抽了一柄長劍出來,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放開了纏在他手上的鐵鍊,靜待追敵。

  只等了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後,什麼暗器都打他們不到。

  驀地接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向石樑衝來,那八九十斤的鑌鐵禪杖一招「橫掃千軍」,朝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相去尺許,跟著鐵鍊揮出,抽他胸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向上一躍閃避。不料向問天的鐵鍊急速移轉,捲住他的右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的是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掙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鍊從他足踝放開。只聽那頭陀驚吼之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將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又各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摔下。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刃都是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直是威不可當。二人看準了地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鍊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鎖鍊揮出,噹噹噹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人叢中采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鍊盪開,隨即又攻了上去,噹噹噹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晃了一晃,向問天卻是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揮鐵鍊擊了出去。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是爆出噹噹噹三聲急響。那和尚大吼一聲,拋去月牙錘,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朝向問天剌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見雙戟剌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竟是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自己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道:「是姓向的惹了你們武當派甚麼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邊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了?」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之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一條鐵鍊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這四名道人都是武當派的高手,倉卒中三名道士一齊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第四名站在最右手的道士長劍剌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一齊被鐵鍊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但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餘三道人退了開去,換了長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

  武當派劍法向來馳名天下,講究以柔克剛,遇強愈強,四柄長劍矢矯飛舞,忽分忽合,劍劍不離向問天的要害,群豪中有識之士都瞧了出來,向問天舞動鐵鍊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武當四道的打法乃是以招術求勝,時間一長,向問天定要落敗。

  令狐沖瞧得一會,也知情勢不對,從向問天右側踏上一步,一劍剌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心念電閃:「武當和少林齊名,向來在江湖上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剌入對方肌膚,立刻迴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士手臂一壓,竟是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麼緩得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一劍擊了過來,砸在令狐沖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心中想,兵器一失,便即成了廢人,拼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的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第一名道士先前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到的口子,卻是深及見骨,鮮血狂湧,無法再戰。其餘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後,正和向問天激鬥,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向問天接鬥數招,便退後一步,一連退了十餘步,已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半柄長劍已在霧中。石樑彼端群豪之中突然有人縱聲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一衝,鑽入了白霧,顯是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那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當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連續傷人之時,那武當道士眼中看來,自知以劍法而論,自己絕非其敵,但也瞧出他內力平平,是以四人議定,務當設法和他比拚內力。此刻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時內力全失,即在平時,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武當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雖然無力反攻,一時倒也不致給他以內力震傷震死,但這些真氣均不能供其自由運轉,體內氣血亂翻亂湧,眼前金星飛舞,腦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團。忽覺背心「大推穴」上一股熱氣湧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沖精神一振,知道向問天在以渾厚內力相助自己,但隨即察覺,這股內力既不渾厚,亦非以之與對方相抗,卻是在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令狐沖大為驚喜,從未想到內功之中,居然有這樣一門奇特巧妙的功夫,那便等於是外功中的「四兩撥千斤」之法,用極小量內力,將對方的內力導之入地。想那大地承載萬物,不論多大的力道加於其上,都無法動搖其分毫。那道人己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後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第四十八回 孤山梅莊

  群豪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倒是一些年紀輕輕之人並不如何駭怕,看來這些人所以不怕,倒不是膽大,而是根本不知「吸星妖法」有何可怕之處。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興緻的便上來試試。」

  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向右使已和吸——吸星老怪勾結,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人眾答應了一聲,一齊轉身,一百多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餘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後來,只剩下寥寥十餘人。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右使,令狐沖,你們和吸星老怪勾結,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後武林朋友對付爾等,更不必考慮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後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幾時後悔過了?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這群人必定去而復回。向問天逃一次是逃,逃兩次也是逃,咱們索性便躲上一躲。兄弟,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原由,便伏在他的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是向深谷中爬去。令狐沖心頭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鍊一揮,捲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先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的體重,這才輕輕向下縱落,兩人身子懸在半空。向問天晃了幾晃,找到踏腳之所,當即手腕迴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那鐵鍊自樹幹上滑落,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向問天雙手在筆直的山壁上一按,稍稍定了一定,那鐵鍊已捲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向下沉了丈餘。

  如此不住向下沉落,有時山壁上既無樹木,又無凸出的石塊,絕無可容手足之處,向問天便即行險,貼在山壁之上,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餘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他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令狐沖只瞧得驚心動魄,但覺得如此滑下深谷,其兇險之處,實不下於適才的激鬥,但他向來大膽,心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百丈才好,抬頭往上一望,只見谷口盡是白雲,那石樑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

  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來,極目望去,看不到石樑上有何人影。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朵貼在山壁之上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笑道:「死屍們走光了。」令狐沖奇道:「死屍?」向問天道:「不錯,三年之內,這六百七十八人都將成為死屍。哼,天王老子向問天從來只有追人,不給人追,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向問天還顏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圍在涼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們殺了三十一人,還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沖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記得清楚?三年之內,又怎殺得了這許多人?」

  向問天道:「那還不容易?找到了頭子一問,小腳色都問出來了。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現在記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餘一百多人,總打聽得出。」令狐沖心下駭然:「他在涼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卻將眾仇敵認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過人,機智絕倫,記心之強,也是世所罕有。」說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殺這許多人,那不是太殘忍了麼?他們七百多人鬥你一個,終究奈何你不得,反而傷折了數十人。你大名播於天下,這當兒早耳傳武林,天王老子的名頭半點也不受損傷。這些人嘛,我看卻也不用理會了。」

  向問天哼的一聲,道:「他七百零九人鬥的不是我一個,而是鬥咱們兩個。若不是你出手相助,這會兒向問天早就給他們斬成了肉醬。此仇不報,何以為人?」他轉頭瞪著令狐沖,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妖邪,咱們門道不同。你於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幹這個,不幹那個,卻是萬萬不能。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殺不可。」

  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向先生,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倖。向先生說什麼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接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笑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來不改口。我說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沖知道此人生性固執,當下笑了笑,便不再辯。

  向問天道:「你可知這些狗娘養的為何去而往回?」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道:「什麼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乾乾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向問天大怒,喝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鬆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令孤沖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執意如此,小弟自當從命。」心下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交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再說這人表現灑脫,真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我令狐沖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當即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

  向問天哈哈大笑,說道:「普天之下,與向某稱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記好了。」令狐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依照武林中慣例,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經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褥節,誰都不放在眼裏,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自幼便是獨往獨來,便如天馬行空一般,這次認了一個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裏沒有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癢,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幾日。兄弟,適才那武當山的牛鼻子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將那牛鼻子的內力怎樣了?」令狐沖道:「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間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見大巫,所以只好稱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自己,於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真氣內力源源外洩,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武當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見,其實不足為懼。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技倆,所以從來沒有用過。」

  令狐沖笑道:「天王老子向問天從來不逃,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是兩者都破了戒。」向問天嘿嘿一笑,道:「從來不騙人卻是未必,只是像武當派松紋道人這種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他頓了一頓,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說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騙你一騙。」兩人相對大笑,只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聲音雖然不響,卻是笑得甚為歡暢。

  鬥了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為飢餓,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蘚,一無所有,兩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閉目養神。令狐沖疲累已極,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隻拷熟了的青蛙,遞在他的手裏,說道:「你忘了我麼?」令狐沖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那裏去了?」他只說了這句話,便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他叫道:「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眼前只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很多的話?」

  令狐沖滿臉通紅,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說了什麼夢話給向問天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因無可奈何,只好淡然處之,但古往今來,除非決意自盡,否則只要有一線生機,任何人都會竭力掙扎。他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祖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

  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什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冶不好是理所當然。」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那裏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裏卻是一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副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

  次晨醒來,向問天道:「兄弟,咱們在這裏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小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怕沒什麼鮮味。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

  令狐沖忙道:「簡直是半點胃口也沒有。」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的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處,髮子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再難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將雙手攏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繫在雙手上的鐵鍊,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個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天王老子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裏見到一株毛桃,桃子雖是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於背上,一口氣騰越而上。峭壁外一條鳥道蜿蜓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卻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了。

  次日清良,兩人逕向東行,到得一處市鎮之上,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叫令狐沖去一家銀舖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罈,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當日涼亭與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伯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也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鍊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的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是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裏裏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數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僱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流水般花錢,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到得江蘇境內,過了長江後,運河兩岸市肆繁榮,向問天所買的衣飾越來越是華貴,令狐沖也不多問,一切聽由他安排。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事趣事。此人博聞強記,當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無人不知,甚至連華山派中勞德諾、施戴子這些第二輩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說得出每個人的出身來歷,武功強弱。只把令狐沖聽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舟行非是一日,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和令狐沖又改從陸行,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有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那地方和外邊湖水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繫在湖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幹橫斜,枝葉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闊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只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提了起來,正要敲將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低聲說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難道所住的竟是一位當世名醫麼?」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來。令狐沖一見,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二人目光如電,太陽穴高高鼓起,步履穩重,直是兩位內功淵深的武學大匠氣象,卻如何在這裏幹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當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見過,知道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那日劉正風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達曾持此旗來加以阻止。這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師長弟子,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

  令狐沖心下隱隱覺得不安,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他自稱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只是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說:「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話便不說下去,意思卻甚是明顯:「便是左盟王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見。」只是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家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五嶽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也不會將這令旗放在眼裏——」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師叔。當真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繼續說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臉色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提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記憶猶新。」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個姓丁,一個姓施,歸隱梅莊之前原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的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志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種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是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堅和施令威二人聽得向問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餘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臉上露出喜色。

  丁堅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是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是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八方風雨』施三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當我聽得左師侄說道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雖然歸隱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肯,但若能見到『一字電劍』和『八方風雨』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是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名頭太響,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面目雖是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狐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說自己是恩師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卻是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其實年紀雖是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要知向問天雖替令狐沖施了易容之術,將他面貌扮得甚是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若是強加化裝,反易露出馬腳,他當即接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師叔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只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華山派前輩人物中是否有個風清揚,他也不大清楚,至於風清揚的劍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點了點頭。丁堅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人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兩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則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乃是僕役,不能請他也坐,當下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寥寥數筆,力道可厲害著呢。」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走到那幅懸在廳中的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月,知他雖是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不擅長,這時忽然讚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只見那畫中繪的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偉,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剌劃。令狐沖道:「童兄,我看了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八個字之中,倒似是包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原來他看了這八個字的筆法和那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摺,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種劍法,只覺筆路劍意,極有類似之處。當日他為了邀鬥田伯光,將石壁上的種種武功看得極熟,此刻一見圖畫,便有似曾相識之感。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兄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說道:那日他大醉之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他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風兄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丹青先生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丹青先生。」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什麼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出醜了。」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一人大聲說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來?這人在那裏?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的童爺和華山派的風爺。這位是梅莊四主人丹青先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丹青筆畫,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劍術。」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隻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道:「你懂得畫?會使劍?」他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柚識稜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要知令狐沖沒讀過多少書,什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實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逕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沖,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未。」

  令爪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那是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穿過一道迴廊後,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沖自幼嗜酒,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二鍋頭的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一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沖只見室中琳瑯滿目,到處都是酒罈,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道:「這種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往上一拔,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問到這股冽的酒氣,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出半點。向問天心中喝一聲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嗜酒之後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辦味,只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心下惴惴:「難道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為我這桶酒平平無奇麼?」

  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什麼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長安城中喝過一次,雖是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酒莊中的老師傅言道,那是運來之時沿途巔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動一次,便減色一次,想從吐魯番到杭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沖道:「晚輩得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無比,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你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沖將杯中酒乾了,辦味多時,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罈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罈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是在此。」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佔了天大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三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佔了便宜,好,咱們再喝一杯。」

  令狐沖又喝了一杯,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道:「什麼喝法?為什麼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熱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長安城中喝此酒之時,適逢隆冬,酒莊中那位老師傅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裏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什麼忙?」丹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叫人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那裏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生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沖道:「這種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然暑氣大減,但善於品味之人,仍舊可以察覺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什麼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塌了這十罈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令狐沖笑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烈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問天道:「好比下棋,力鬥博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中原,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問道:「記得那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啦,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奕的棋局啦,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啦——」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那裏真有棋譜了?」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奕圖譜,著著精警,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於此道也有所好麼?」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故作不解,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甚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奕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道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什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只見水面上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霜,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這些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沖都是大聲喝采。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功中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別。」他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見酒面上冒出幾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製得好。你呢?」他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擋,搭擋得好。」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還不如在這裏喝酒。」令狐沖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盪盪地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略放了一枚黑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時,雙方瀍鬥極烈。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奕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事不關心,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衝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良久良久,這一手始終無法下去。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道:「向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裏。」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想了半日,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道:「既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也來。」

  黑白子是個善變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教人癢難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這裏謝過。」

  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王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道:「打一個賭?打什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什麼賭?」

  向問天道:「倘若是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裏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衝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真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雙眼牢牢的釘住了那幅圖畫,目光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捲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圖畫,手上並未如何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那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什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不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向問天和令狐沖都是吃了一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什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什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這人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寸髮不生,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這——這是真跡——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是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其中許多人都是官銜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乃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眼見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那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臉上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沖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那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裹。」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那裏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頗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上,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了起來,包入包裹之中。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良久,說道:「換什麼?」向問天搖頭:「自什麼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什麼不行?能換得張旭這幅狂草真跡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什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亦是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什麼?」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若是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若是梅莊之中,不論那一個人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則在下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豁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三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向問天道:「我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來,無雙無對的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給大莊主。」禿筆翁等三人聽了倒不怎樣,令狐沖卻是大吃一驚:「他——他怎麼知道我有這部『笑傲江湖』的琴譜?」黑白子道:「我等雖不知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處,但自棋、書、畫三份賭注類推,這琴譜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兄弟,我們要賠什麼賭注?」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這幾句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卻甚是明顯,他絕不相信令狐沖竟能勝得梅莊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沖精於品酒,他對之深具好感,言語便不存輕蔑之意。令狐沖本來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是梅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螢燭之光,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的旭日爭輝?」向問天笑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當你狂妄自大,目無尊長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四弟,那張旭雖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那三句詩,是杜甫『飲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當年他酒酣筆落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時說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隨:「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奕棋,思路周詳,未算勝,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確是無人勝得這位風兄的劍法,咱們又輸什麼賭注?」向問天道:「我早已說過,咱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咱們轉身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兄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漏洩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過:「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應了一聲,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接了一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著另一把劍,走到令狐沖面前。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便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

  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劍已不得不比,只得伸出雙手,將長劍按了過來。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一定你四弟親自出手。」

  原來黑白子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外號叫作「一字電劍」,劍法著實了得,何況他在梅莊只是家人身份,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一拋,笑道:「你打輸了,罰你喝三大碗酒。」丁堅一躬身,接住長劍,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是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心中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乃是一片誠意,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夠虔敬了。你華山派的『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這是眾所周知之事。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四方青磚之上,出現了兩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是在堅實的青磚之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采:「好功夫!」要知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是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一番深意。原來他宣揚令狐沖內功較己為高,自己內功已如此了得,令狐沖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和他過招之時,便不致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令狐沖除了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功縱躍,絕非其長,讓他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了。

  丁堅聽他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大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這等踏磚留痕的功力,實非自己所能,也不禁暗自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若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也保全了孤山梅莊的令譽。」要知丁堅昔年甚是狂傲,但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不堪言,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困厄,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養,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了。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一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見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是絲毫沒有擱下。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乃是古往今來至高無上的劍法,獨孤求敗以此劍法橫行天下,從未一敗,非但從未一敗,到得晚年,連勉強與他對得十招之人也不可得。獨孤求敗英雄寂寞,鬱鬱以終,而這套劍法,卻經風清揚而傳到了令狐沖。

  這「一字電劍」每一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辦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削,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不料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個個都是高手,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手,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心中只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橫過了空中這二尺六七寸的距離,向劍鋒上直削過去。

  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那知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將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的平面之上,竟是絲毫無損。丁堅呆了一呆,這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的武功便是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親自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他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喝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這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這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所用筆法,便如是華山思過崖後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劍法。這路劍法自是甚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劍路,應付當亦不難。」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一劍便向他肩頭剌去。

  這一劍歪歪斜斜,似是全無力氣,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之中,根本無這樣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麼?」要知他腹笥甚廣,於各家各派劍招的奧妙所在,可說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渾不是這麼一回事。

  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項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本是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令狐沖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一加運用,那便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難以捉摸。須知天下不論那一家那一派的劍法,均有招數,便有破綻,但若根本並無招式,對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劍剌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自己若是出劍擋架,說什麼也擋不開,架不了,只得向後退了兩步。

  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若是連梅莊的一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心中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跟著一劍剌出,這一次剌向他左脅,仍是隨手剌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橫劍一格,想要擋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自己右脅下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又撲了上來,這時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剌,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仍是如此剌出,則右肘先已被令狐沖削了下來。右肘既斷,長劍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長劍剌向地下,借著地下這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時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觔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牆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丹青生的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絕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己及令狐沖面門。

  令狐沖斜劍一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錯,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全是集中於劍尖之上,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的一聲輕響,丹青生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的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極是凌厲,對方若是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令狐沖應道:「是!」長劍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倘若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對方長劍的劍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劍的五根手指,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白色的光圈。

  這幾個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後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將過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人人都察覺到這路劍法實是非同小可。令狐沖長劍伸出,從兩個光圈中剌了進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那些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但隨即見那些光圈陡然往裏一縮,跟著向外脹大之際,立時便向令狐沖湧了過去。令狐沖手腕一抖,一劍剌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向後退開。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丹青生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生平對敵時只用過三次,自也是勝了三次,令狐沖以簡御繁,一劍平胸剌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向後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那隻石几之上,跟著嗆踉一聲響,几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第五十回 劍法無敵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位四弟劍法造詣之高,眼見他攻擊一十六劍,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劍術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劍法之高,實是令人駭然。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六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管他什麼風度不風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他向來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手中,居然不氣惱,這等豁達氣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是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的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見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筆筆頭,竟然縛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的筆頭原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是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兵刃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這足印麼?」

  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帖中變化出來。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醮墨,筆上醮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時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數十種特別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之後,永洗不脫,墨痕深印,刀刮不去,當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便是這個禿筆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斬去一臂,也勝於給禿筆翁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醮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君!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凌何壯哉!』」令狐沖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什麼詩詞、書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一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剌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一封,令狐沖長劍已縮了回來。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架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見到他判官筆一動,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迴筆封架,令狐沖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他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一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唸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了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在空中一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的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將判官筆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一剌其實並非真剌,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為之一窒,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迴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喝一聲,筆法為之一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筆法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波磔意態。令狐沖不知他這路筆法乃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便的是什麼招式,總之是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變招,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筆法又變,使的是「懷素自敘帖」中草書,筆路流動,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的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那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禿筆翁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間大叫一聲:「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倒了一大灘在地下,將大筆往酒中一醮,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吧,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秤之外,什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瀾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就算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咱們也沒有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這鐵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秤。他抓住鐵秤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秤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秤是一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奕,顛簸之際,不致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令狐沖聽在耳裏,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長劍一提,說道:「請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什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秤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秤一擋。令狐沖一劍不等剌實,便已縮回,一劍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秤,向令狐沖右肩疾砸下來,這棋秤二尺見方,厚達二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

  這玄鐵又遠重於凡鐵,若是給他砸在劍上,就算鐵秤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他砸斷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一劍從他右脅下剌去。黑白子本來是提秤進攻,就見對方這一劍剌來,雖是不成招法,所攻之處卻是務須照應,當即斜秤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後著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沖竟是不理,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把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棋秤橫擋,純取守勢。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連水也滴不進去,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絕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什麼特別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劍剌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動手比武,不論使何招數,必有破綻,只是若能搶先,早一步取了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為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礙。可是黑白子和令狐沖動手,自己棋秤一動,對方的劍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綻,他是武學大師,一見對方劍尖所向,便料到這一劍剌來有何後果,四十餘招之中,對方攻得緊密無比,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為高之人對局,棋差一著,縛手縛腳,對下四十餘子,每一子都是給對方佔了棋秤中最關鍵的所在。

  黑白子眼見敗局已成,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秤,疾揮出去,逕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剌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將棋秤收回護體,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他長劍剌到時,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劍刃上挾去。原來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注以內勁,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是「咦」的一聲,均覺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在這一霎之間,五個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的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挾得中或是挾不中,都將有一人重傷或是斃命。若是挾中了,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剌出,那麼棋秤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若是一挾不中,甚至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那長劍的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絕不可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種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所無,畢竟在令狐沖手下便了出來。一劍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頭。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起平生之力,將棋秤凝住不動,他善於奕理,腦中靈機一動,料到對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頓住不砸,對方的長劍也不會剌將過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秤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一寸,而棋秤離令狐沖腰間,也不過二寸而已。兩人相對僵持,全身肌肉沒半分顫動。此刻二人雖然毫不動彈,但在旁觀眾人看來,情景比適才激鬥更是兇險得多。局勢雖是僵持,其實令狐沖己佔了全面上風。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身子只隔二寸,縱然大力向前一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送,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轉頭向令狐沖瞧去,只見他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之高,我生平未睹,當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勝得他過。瞧他二人神色之間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多出醜一次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禿筆翁只是掛念那幅張旭所書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將那帖借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王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禿筆翁心癢難搔,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裏陪客,我跟大哥說去。」丹青生道:「對,對!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罈好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黑白子轉身出外。禿筆翁怒道:「什麼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罈吐魯番紅酒。」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嚐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乾了。

  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是酒到杯乾,越喝興緻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留步。童兄便在這裏再喝幾杯如何?」言下之意,顯是只請令狐沖一人。向問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輕,無甚見識,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誤事。但二莊主既如此說,終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輕輕嘆了口氣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術當世無雙,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絕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敢。」令狐沖當下將長劍放在石几之上,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

  只見月洞門的額上寫著「琴心」兩個藍字,這二字用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於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後,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珊珊,花徑的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這條花徑後,來到三間石屋之前。石屋前後植著七八株高大的蒼松,遮得四下裏都陰沉沉地,更見幽靜。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

  令狐沖一進屋門,鼻中便聞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兄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兄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令狐沖見這老者約有六七十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的肉都凹了進去,真如一具骷髏,但雙目卻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鍾公,風兄想必早已知聞。」令狐沖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心中卻道:「向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是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位大莊主出下什麼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黃鍾公道:「聽說風兄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老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面。前些時江湖之中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不知風兄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麼?」令狐沖心下好生為難,尋思:「風太師叔祖有言叮囑,叫我不可洩漏他老人家的行蹤。我的劍法是他老人家所傳,不知向大哥又從何處得知。他在這裏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我若是直陳真相,卻又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黃鍾公嘆了口氣,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若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沖道:「三位莊主和晚輩均只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什麼勝敗。便已住手。」黃鍾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展露出一絲笑意,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

  他見令狐沖一直站著說話,便道:「請坐,請坐。」令狐沖和黑白子剛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黃鍾公道:「聽說風兄有一部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奧妙,世所罕有,這件事可真麼?老朽頗喜音樂,古譜之中,卻未聽見有這麼一部琴曲。」

  令狐沖道:「這部琴譜,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這四位莊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冶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麼關子。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兩位前輩將這琴譜交於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嘔心瀝血之作湮沒於人世,這位大莊主既愛彈琴,何不便給他瞧瞧。」當下便將那琴譜從懷中掏了出來,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莊主請觀。」

  黃鍾公欠身接過,說道:「是近人之作麼?老朽隱居已久,孤陋寡聞,原來當世出了一位音樂大師,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卻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開第一頁來,說道:「這是琴簫合奏之譜,唔,曲子很長啊。」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

  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撚按捺的撫琴姿式,只翻得兩頁,便抬起了頭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這裏曲調變角變徵,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彈奏得出嗎?」令狐沖道:「確能彈奏得出。」

  黃鍾公雙目直視,問道:「你何以得知?你會彈麼?」令狐沖搖頭道:「晚輩自然不會,只是我曾聽兩個人彈過。第一位彈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簫聲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黃鍾公道:「另一個彈琴之人呢?」令狐沖聽他問到盈盈,胸口一熱,道:「另一位是個女子。」黃鍾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紀了?」

  令狐沖心想盈盈最惱旁人在背後說她和自己相識,絕不願讓黃鍾公知曉,便道:「那人的確實年齡,晚輩也不大清楚,當初我見她之時,是叫他作『婆婆』的。」黃鍾公「啊」的一聲,道:「你叫她婆婆?那麼是個老婆婆了?」令狐沖道:「晚輩當時隔著簾子聽這位婆婆彈琴,沒能見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個年老婆婆。」想到將盈盈這樣一個少女當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處,心頭又覺好笑,又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惆悵。

  黃鍾公眼望窗外,出了一會神,才幽幽的問道:「這位婆婆的琴,彈得很好麼?」令狐沖道:「彈得極好。她也曾教我彈琴,只可惜我連一曲也沒學全。」黃鍾公急問:「她——她教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令狐沖心想:「我若是說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來,只怕給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輩性子不近音樂,曲調固然忘了,連曲子的名字也沒記住。」黃鍾公喃喃自語:「多半不會是她,她——她怎麼還會在人世?」又問:「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處?」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暈了過去,她便離我而去,從此就不知她到了什麼地方。」黃鍾公突然站起身來,說道:「你說在一天晚上,她突然離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終?」令狐沖黯然點頭。黑白子一直不語,眼見黃鍾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舊病,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道梅莊之中,若是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鍾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鍾公淒然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鍾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起站身來,雙手捧過琴譜,恭恭敬敬的說道:「寶劍贈烈士。此譜的撰作之人,當日原囑晚輩設法覓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將此譜奉贈,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搆湮沒不傳。大莊主道號『黃鍾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後,此譜歸大莊主所有。」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十分刁難,將人引得心癢難搔,卻料不到這個「風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乃是佈了個陷阱,要引黃鍾公上當,但一時又瞧不出破詐在何處。黃鍾公也不便接,說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何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測,當是求梅莊中的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而這四位莊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反正我確是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並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乃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位莊子。」他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募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意思是說,並不是「梅莊」的名頭不響,而是自己所知實在太少。

  黃鍾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兄弟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是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兄弟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沖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多賜指教。適才說甚麼『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黃鍾公點了點頭,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送給老朽的?」令狐沖道:「正是。」黃鍾公道:「老朽要再問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囑托,送此琴譜於我?」令狐沖道:「這琴譜的撰曲之人,只是囑我覓人傳此琴譜,可沒指定要送給何人,大莊主既是知音,這琴譜可說是深慶得主了。」黃鍾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送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應麼?」令狐沖道:「那兩幅書畫是童大哥的,這部琴譜卻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來如此。」

  黃鍾公道:「風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謝,但風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令狐沖尋思:「剛才這位二莊主言道『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麼這位大莊主的武功,當遠在他三人之上。這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祖所傳劍法佔了上風,若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麼好處?」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種話,實是令人汗顏。四位莊主不責狂妄,晚輩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黃鍾公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什麼干係?」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桿玉蕭,又從几上捧起瑤琴,將玉簫交給令狐沖,道:「你以簫作劍,我用瑤琴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世上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令狐沖只得將玉蕭接了過來,只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之碧。黃鍾公手中所持之琴顏色十分陳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蕭,道:「請大莊主指點。」黃鍾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兄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鍾公右手在琴絃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將瑤琴之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

  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蕭便緩緩點出,點的是黃鍾公肘後的「小海穴」。那瑤琴若不撞過來便罷,倘是撞向令狐沖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黃鍾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絃發聲。令狐沖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自是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定將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蕭轉了一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的「天泉穴」。黃鍾公舉琴一封,令狐沖便將玉蕭縮了回來。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室去,將室門隨手帶上。

  原來黃鍾公在琴上撥絃發聲,並非故示閒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的內力和這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極之時,根本不用出招,單是琴音便能令敵人心神散亂,經脈倒轉,如痴如狂之下昏暈嘔血而斃。黃鍾公的修為雖是未到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為用,對方武術上的招數縱然勝他十倍,只須數招之內不能將他克制,最後終非落敗不可。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一套功夫的厲害,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室外。

  他隔著一道板門,仍是隱隱聽到琴聲。但聽得那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心想:「這位風兄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過招,始終未曾令人有絲毫難堪。大哥以『七絃無形劍』和他相鬥,定然將他殺得身受重傷,未免可惜。但若不出這門功夫,梅莊之中便無人勝得了他。『江南四友』臨老時折在華山派一名後進少年手下,情何以堪?這是迫不得已之舉,但願大哥別傷了他性命才好。」

  只聽得那琴聲越彈越急,一聲聲隔著板門透了出來,黑白子心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在外間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門之外,再將大門關上。這琴音經過兩道的阻隔,已是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他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越是詫異:「這位風兄劍法固是極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絃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強撐越久,身體受損越是厲害,倘若因此而死,咱們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間,聽得背後腳步聲響,轉過身來,只見禿筆翁和丹青佳二人並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

  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來已練成了『六丁開山』這一路無形劍法。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血肉之軀如何抵受得了?」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錚的一聲大響。

  這錚的一聲大響過去,跟著又是拍的一響,卻是琴絃斷絕之聲,而且這一響聲音極大,似是數絃齊斷。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內室板門,只見黃鍾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絃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鍾公輸了。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他三人皆知黃鍾公內力之強,乃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歸隱之前已是罕逢敵手,經過這十餘年來的勤修苦練,更是精進非凡,不料仍會折在華山派這個少年手中,非若親見,當真難信。

  黃鍾公苦笑道:「這位風兄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亦如此了得,實是可敬可佩。老朽『七絃無形劍』,本道當世無敵,那知在風兄手底,竟如兒戲一般。」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鍾公長嘆一聲,頹然坐倒,神情蕭索,但覺多年苦練,竟是一無用處,心下沮喪達於極點。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雖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內力已失之事讓他們知曉,以免他們得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阻礙,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佔他這個便宜。」便道:「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鍾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令狐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鍾公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鎮公和黑白子都是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倘若黃鍾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對方宰割了。黃鍾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後七絃齊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絃齊斷,如此大敗,終是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種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拿不住對方手腕,卻絕不致為對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是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黃鍾公心下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的當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要知他那「七絃無形劍」乃是一種高深之極的武功,既然對人使用,對手自然也是武學高明之士,內力之強,不用多說。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是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以致這「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作用。黃鍾公大敗之後,心灰意冷,待得知悉自己所以落敗,並非由於自己的絕技不行,自是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道:「好朋友,好朋友,可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經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黃鍾公捋鬚大笑,說道:「如此說來,我的『七絃無形劍』倒還不算是廢物,我只怕『七絃無形劍』變成了『斷絃無用』呢。」

  黑白子忽道:「風兄,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豈不知自洩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令狐沖道:「二莊主此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這才明言。」言下是說,既是英雄豪傑,豈能乘人於危。黃鍾公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黑白子道:「你內力既失,想是受了重傷。在下有一至交好友,醫術如神,只是為人怪癖,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衝著在下的面子,必肯為你施治。」禿筆翁道:「那『殺人名醫』平一指對我二哥向來——」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黑白子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黑白子「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麼病都能治,怎麼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令狐沖搖了搖頭,對於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治。」黑白子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坐著呆呆的不語,眼中流下淚來。

  黃鍾公沉思半晌,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他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有生之日,自當銘誌不忘。死生有命,晚輩身上之傷,也不怎麼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

  黃鍾公道:「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手中拿著一個瓷瓶出來,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鍾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鬥,療傷聖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裏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同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心念一轉,已知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是勝了。

  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但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那幅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他善於揣摸旁人心思,雖然明知令狐沖得勝,仍是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令狐沖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對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倖之事,莫過於此。」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什麼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大當。」向問天笑道:「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於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在。」禿筆翁哼的一聲,道:「你不是好人!」

  向問天拱了拱手,向黑白子道:「既是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吧。」令狐沖抱拳躬身,說道:「四位莊主隆情高誼,晚輩感激不盡,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莊拜見。」丹青生道:「風兄弟,你不論那一日想來喝酒,隨時駕臨,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一直送了出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若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那位大莊主琴上所撥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裏。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位莊王有仇麼?」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一個人影快速無比的竄到了身前,正是丹青生。他手中還拿一隻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這等迅速奔行而酒漿毫不濺出,輕功之強,實是罕見。向問天道:「四莊王匆匆趕來,有何見教?」丹青生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令狐沖接過酒碗,只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一股酒香,極是醇厚,讚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讚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乾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大和尚送給我的。他寺中共有六瓶,稱為金山寺的鎮寺之寶。風兄弟,我那裏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

  令狐沖日來對「江南四友」甚生好感,頗有親近之意,二來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於我呢,三莊主和四莊王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既是風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令狐沖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法謀取麼?」

  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行回到棋室之中。丹青生斟上各種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有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麼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沖並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答應了。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莊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裏,似是二莊主在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麼久,大莊主方始答允。那麼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便是他的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高明麼?」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此刻知我內力全無,自己是顧全身份,不便出手,若是派一名後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即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豈能做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到手便難以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亦非事理之所無。若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

  在這一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黑白子道:「風兄弟,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是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醜了。」

  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聽說風兄弟的劍法如此了得,說甚麼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兄弟再比一場。」令狐沖甚是躊躇,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若是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倘是鬧得不歡而散又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沒關係,不——不——」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絕不會怪你風兄弟。」向問天道:「好吧,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廣州府見。」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麼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兄弟輸了之後,又到那裏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忽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黑白子道:「風兄弟,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向問天連連搖頭,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我若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是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那是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悔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此人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面幕,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面幕?」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那麼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道:「童兄既是執意要臨場觀鬥,那也只好如此,但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孤沖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室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響,推門進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他衣衫,便是黃鐘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鍾公搖了搖頭,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黑白子又低語數句,黃鍾公仍是搖頭。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試劍法事小,若是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比劍之事,就此作罷。」五個人躬身向黃鍾公行禮,告辭出室。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真是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這位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與?」

  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黑白子等三人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了?那有欺騙風兄弟之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崇崇,不知玩什麼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令狐沖笑道:「梅莊之中,盡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風兄弟那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令狐沖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莫要騙我,也不這麼容易。」丹青生等笑了笑,走近身去。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

  令狐沖一捏之下,覺得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中的一粒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但黑白子等三人卻都道他說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丹青生道:「有甚麼好笑?風兄弟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可不用請教了。」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鍾公的琴堂。黃鍾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答允不下去觀戰了。」黃鍾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櫃,取了一隻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吧。大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隻光溜溜的眼睛。黃鍾公點了點頭,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下去。」黑白子又打開木櫃,取了兩柄木劍出來。令狐沖心想:「他們怎地一再說是『下去』?難道那人住在什麼低窪之地?」黃鍾公轉頭向令狐沖道:「風兄弟,咱們去見一位朋友,跟你較量一下劍法。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絕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麼好說的。」

  黃鍾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不過,此後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麼?」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兄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後,他定會問長問短,我若絕口不言,未免於友道有虧。」黃鍾公道:「那童兄也是個老於江湖之人,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應了便是。」

  黃鍾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去。那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道:「在這裏面。」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乃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妾,所以他們堅絕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的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的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想通了此節,種種疑因豁然而解,但一捏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便又尋思:「看來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這女子比劍。他自己急欲見她一面,既不可得,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是義結金蘭,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若是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久以前之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個人已走進了內室。

  室內一床一几,陳設甚是簡單。床上掛了一頂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令狐沖心想:「這一切事情推演,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要知令狐沖生性灑脫,於名教禮教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個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他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多半也是為了這個舊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鍾公已掀開床上的被褥,再將床板揭了起來,下面卻是一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鍾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三尺闊、五尺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然甚是沉重,他將之平放在地上,說道:「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雙足落地後頭頂便即隱沒。黑白子道:「風兄弟先請。」令狐沖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茫,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鍾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行了約摸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鍾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沖見那石門便如是一塊大岩石相似,少說也有兩尺來厚,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幹這種卑鄙的勾當?」他隨著黃鍾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鍾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極厚的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這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心下暗暗冷笑:「我還道梅莊四位莊主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那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人關在這等暗無天日所在。」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慄慄:「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鍾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明知對方用心不善,卻也是無可奈何。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麼兩道鐵門之中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要破鐵門。」此後連行走數十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十餘丈,才又見燈光。令狐沖覺得在這地道之中呼吸極是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一事:「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旁,走了這麼遠,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一個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擊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令狐沖聽得身後丹青生發出詛罵之聲,想是他身材高大,如此彎腰俯行,加倍的不舒服。走了一盞茶時分,黃鍾公停了下來,接著發出噹噹噹的聲響,似是他用什麼物事擊打一扇鐵門,過了一會,又聽得鑰匙旋轉之聲,呀的一聲響,鐵門推開。黃鍾公晃亮火摺,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鐵門上現出一孔,約摸一尺見方,那鐵門仍是緊緊關著,適才鐵門推開之聲,原來開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鐵門。這扇小鐵門,想是傳遞飲食之用了。

  黃鍾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兄,黃鍾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尋思:「怎地大莊主叫他任兄?難道裏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裏面竟然無人答應。黃鍾公又道:「任兄,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屁就放,沒屁放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大是驚奇,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之間全部推翻,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的男子,而且出話粗俗,簡直是個市井俚人。只聽黃鍾公說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兄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兄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沖道:「原來他是坦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道:「黃鍾公,你們四個小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料理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廿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了。小雞種,夾著尾巴給我滾蛋吧。」令狐沖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鍾公之言,便已算到,實是江湖上罕見的人材。」

  黑白子道:「大哥,任先生本來不是此人的敵手。他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麼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梅莊這四個小雜種辦事?」黑白子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什麼『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風老先生而言,此言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二哥錯了。」黑白子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翁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小雜種給人家逼得已無容身之所,無可奈何,這才想到老夫。老夫若是中了你們的鬼計,那也不姓任了。」黑白子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是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然發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推想全部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之中,顯然年月已是極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黃鍾公等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武功必然極高,聽黑白子如此說,忙道:「二莊主此言差矣,風老先生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鍾公等四人都是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鍾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裏?」令狐沖信口胡吹,說道:「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在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種劍招,是用來和任老先生之傳人對敵的,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種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莊四莊主頗為不滿,是以這幾句話頗有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一代豪傑,卻被囚禁於這暗無天日的所在,定是中了暗算。梅莊四莊主所使手段之卑鄙,那是不問可知了。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傢伙都打敗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常人自然不是敵手。」他說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鍾公等人過不去了。他越感這地底黑牢中潮濕鬱悶,心中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是如此難受,他們將這樣一位大英雄關在這潮濕的所在,一關便是數十年,當真殘忍無比,心想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我也要諷剌你們一番。黃鍾公等聽在耳裏,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可如何。黑白子老謀深算,卻另有一種想法,尋思這人不肯和令狐沖比劍,縱以言語相激,也是無用,看來令狐沖另有深意,似是故意討好於他,再逗他比劍,聽得丹青生說了個「風」字,便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可打岔。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什麼『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裏,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所見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什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

  令狐沖道:「那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什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什麼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什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得高的,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劍便罷,若是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他,只是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相饗,這五根手指嗎,倒是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一個枕套,誰也瞧不出來。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那裏還有閒情逸致,講究什麼鍾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於掌股之間,只要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一點。」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其實已然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二十年來你縮頭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盪,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沖道:「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的玄鐵棋秤當年威震大江南北,只須有人擋得他驚天動地的三招連環,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頭地,一舉成名。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以我所料,便是老風親自動手,雖然勝得黑白子,卻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啊。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

  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黑白子道:「風弟兄劍法如神,自始至終,黑白子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我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秤認輸。」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絕不信華山派之中,古往今來有那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手。」黑白子道:「任兄還很瞧得起在下,只是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那人道:「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他們的當。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劍,其實暗中另有所圖。」


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籠

  那人道:「有何圖謀?」令狐沖道:「他們和我的一位朋友打了個賭,若是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什麼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那人道:「我只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應一件事。」那人道:「什麼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稀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讓前輩得恢復自由。」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鍾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兄弟,這位任兄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門?為何囚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麼?」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了四個問題,令狐沖卻是一個也答不出來。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是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黑白子道:「是啊,量你也不知曉,你若是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若是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英雄俠士命喪其手,江湖之上,從此將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也不過奉命在此看守,只是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那裏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是將他們的身份抬得太高了。」令狐沖心想:「此中種種干係卻我是半點也不知道,當真是一說話便錯,露了馬腳。」

  黃鍾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心下對這位任兄大起同情之意,而對咱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兄若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兄,我這話不錯吧。」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吧?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他剛做掌門,我便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面皮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岳不群雖將他逐出師門,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一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什麼『華山玉女』寧——寧什麼則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給岳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那人道:「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吧!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愛屋及鳥,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抓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極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丹青生挨近前來,在耳畔低聲說道:「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跟他比劍是不妨,但千萬不能跟他比拚內力。」他說到此處,「啊」的一聲,歡然道:「這倒不怕,你本來並無內力。原來由於這樣,大哥才答應你跟他比劍。」他說得聲音極低,但關切之情,顯示出於至誠。令狐沖心頭一動:「這位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剌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慚愧。那人在室內說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崇的說些什麼?小朋友,江南四醜不是好人,每一句話都是叫你上當。」

  他故意將「江南四友」說成了「江南四醜」。令狐沖心中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那一邊才是好人,自己該當相助誰人才是。

  黃鍾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那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條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身份如此重要,四位莊王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這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恍若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受人所命,看守住他,有如獄卒相似,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法子。聽這些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了鐵銹。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時日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那門向內開了數寸。

  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鍾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沖不由自主的跟著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銹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跟著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髮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盞燈放在榻上吧?」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兩個人處身其間,要轉動也不容易,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那個紙團和一枚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了這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傢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鍾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鍊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二十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令狐沖見他手腕上果是套著一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鍊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鍊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鐵鍊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鍊子不粗,難以繫住他這等武學高人。

  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處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之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讚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那人轉過身去,似是要解開纏住了的鐵鍊,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裝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鍊弄得噹噹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所書寫的字後,神情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一雙眸子中陡然間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是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過你?」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

  那人道:「好,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在我身上試試。」令狐沖道:「晚輩大膽了。」長劍一挺,向那人剌了過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用的第一招。

  那人讚道:「很好!」一劍剌出,斜剌令狐沖左胸,竟然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

  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的右肩,仍是一招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精妙之著。令狐沖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劍之中,竟無半分破綻,無法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但這一封之時,劍尖斜指,仍是含有刺向對方小腹的含意。那人嘿嘿一笑,道:「此招極妙。」迥劍旁掠,消解了令狐沖這一劍。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之間拆了二十餘招,但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只覺對方劍法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了「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的劍法之中,自始至終,竟無分毫瑕隙可尋。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並蓄,無所不包,雖是「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眼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驗豐富,見聞廣博,兼之機變過人,一一予以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後,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是隱隱具有風雷之聲。

  但「獨孤九劍」之奇妙,絕不在和對方比拚內力,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這「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歸落空。可是令狐沖學成劍法以來,第一次心中生出懼怕之意,數次遇到險著,雖然仗著精妙劍法化解,背上卻已出了一身冷汗。其實那人心中,驚懼之意更是厲害,數次看來必定可以得手,已將令狐沖迫得處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將顯然已經無可救藥的困境解脫,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凌厲,實是匪夷所思。

  黃鍾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是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個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到那人和令狐沖相鬥,劍法之奇,令人不勝讚嘆,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鍾公看到一招之後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拆法,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位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其實只用了一成的力道。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絃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劍,我當時便得丟琴認輸。若是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劍便能剌瞎了我的雙目。」

  那「獨孤九劍」乃是敵強愈強,敵人若是武功不高,這「獨孤九劍」的精要之處反而發揮不出來。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

  獨孤求敗若是復生,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是歡喜不盡。須知使這「獨孤九劍」,除了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份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天生的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是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詩相似。

  再拆了四十餘招後,令狐沖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那「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

  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那人接連變換了八種上乘劍法,有的攻擊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種劍法,每一種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夠傳授?」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一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剌出,逼得他收劍迴擋。那人口中連連呼喝,竟似是發了瘋一般。口中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

  令狐沖覺得他劍法倒也無甚奇處,只是他的呼喝卻是震得自己心煩意亂,勉強收束心神,和他劍法拆解。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腦袋痛得猶如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之聲不絕。他眼睜一線,瞧出來漆黑一團,更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他心中想:「我一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自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轉時仍是頭腦劇痛,耳中的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一塊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然覺得是塊鐵板,右手這麼一動,竟然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是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心下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己似乎並沒有死,驚的卻是身為鐵鍊所繫,顯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輩同一不幸處境。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果覺手上繫的是根細細的鐵鍊,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腕上也繫了鐵鍊。

  他睜眼出力凝視,黑漆漆的一團,什麼也看不到,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於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道:「任老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他害怕更甚,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聲,這聲音立即撞了回來,震得他耳鼓又是隱隱作痛。他呆了一呆,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什麼關我在這裏?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任憑他叫破了喉嚨,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

  令狐沖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小人,難道真想將我在這裏關一輩子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在這裏給關一輩子,霎時之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他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危難之際,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但想到要一生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

  他越想越是害怕傷心,又是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是變成了號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沖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剌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這黑牢之後——」突然之間,他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能出了這黑牢麼?我能出了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心中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是暈了過去。

  他每昏暈一次,身子便虛弱一次,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的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令狐沖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鍊縛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躍起尺許,便砰的一聲,重重摔了下來,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原是不易睜開,但他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的良機,雖是眼睛剌痛,仍是使力睜得大大地,瞪著光亮來處。

  那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透射進來,令狐沖隨即發覺,那任老前輩所居黑牢的鐵門之上,有一方孔,與此細孔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起來:「快放我出去,黃鍾公、黑白子,你們這些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當他獨處暗中之時,忍不住痛哭流淚,但一見敵人到臨,胸中英雄之氣便即激發,不論敵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絕不稍示怯意。只見一隻大木盤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進來,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令狐沖一見之下,更是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令狐沖伸手去接,這囚牢極是狹隘,他只須稍稍欠身,便可長臂接到,但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噹噹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卻沒打落,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之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在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衰老已極,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鍾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你聽見沒有?」不論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令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黯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腦中又是感到一陣暈眩,凝神半晌,緩緩躺在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連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想到此節,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只聽得牆壁上噹噹幾響,乃是鋼鐵的聲音,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極厚的實土。令狐沖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數十丈深的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間地牢是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處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來越響,自己便突然昏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他想:「這四個莊主表面上仁義道德清高非凡,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當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底裏卻是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個人對於琴棋書畫這四門東西,確似喜愛出自真誠,若要假裝,那也假裝不出。那禿筆翁在牆上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卻絕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經說道:真正大好大惡之徒,定然是聰明才智之士。此話果然不錯,這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果然是令人難以破解。其實我一跳進黃鍾公床上的那個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羅網,縱然其時發覺,要想抽身而退,也已來不及了。」

  忽然之間,他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囚,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萬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的道:「令狐沖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若是給人知道了,我這顏面往那裏擱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他心中一寬,慢慢站了起來,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地,向大哥前來救我出去之後,那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那配稱為江南四友?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這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

  忽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是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他心中焦急了一陣,轉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樣人?他神通廣大,當日在那涼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對敵正邪雙方數百名英雄好漢,雙手更是縛在鐵銬之中,卻也凜然不懼,何況對付梅莊這江南四狗?」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而心想:「這位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絕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看來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間,以他這等人物,尚自受禁,為什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是不來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測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之力,是無論如何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們暗算,又有誰人能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坐了起來,心想:「盈盈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於此,定然會前來相救。她自己本事雖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決意來救,也定然是孤身前來,絕不肯叫幫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達於極點,但一想到岳靈珊,心頭便驀地一痛,只覺傷心絕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層,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我——我為什麼只想有人前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然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是脫困而出,在這世上做人又有什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許多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種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是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一身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追我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但在他內心深處,總是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嫁她,他固是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是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麼樣?

  「最好小師妹仍舊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有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有到華山來,我和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他一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位儀琳師妹,現在不知怎樣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於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是不許她來救我,但她——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什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我。」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黑暗中令狐沖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但這時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從前認為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那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復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矇矇朧朧間,又見微光從那方孔中射了進來。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身來,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個狗賊來,看他們有沒臉見我?」只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著放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那老人並不說話,只是將木盤遞了進來,等他去接。

  令狐沖早餓得肚子乾癟,而喉頭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將木盤接了過來。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躂、踢躂,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當是些蘿蔔、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前來送飯一次,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這時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裏吃了一驚,只見那老人雙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滯,顯然是個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

  令狐沖一見之下,更是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樣極是恐佈。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了進來,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是無法回答。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模樣,一直出現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發了個重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務當將這四狗一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剌瞎眼睛——」突然之間,他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啊,是了,他們為什麼如此計算於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藥王廟中,他以長劍剌瞎了一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裏,忍不住嘆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消了大半,尋思:「我剌瞎了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設計報仇,也是應當。」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便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間囚窒中沒半絲風息,自是濕熱難當。這一日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令狐沖扯起衣衫,除下褲子,赤條條的睡在床上。

  他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除掉,只是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舖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之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睡了個把時辰,那鐵板給他身子煨熱,迷迷糊糊的向裏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之上,忽然覺得鐵板上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沖大是奇怪,一時想不清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時,原來鐵板上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明白,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所以未曾發覺,昨晚天氣實在太熱,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啞然失笑,觸手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為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便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他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讀到這裏,心想:「原來『我行被困』這四字是在這裏印出來的。」繼續摸將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沖停手不摸,抬起頭來,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來這人也是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無干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他繼續摸將下去,那些字跡寫道:「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調氣行功的種種法門。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之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之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雖然脫困之望越來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難過了。

  可是他摸著鐵板,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一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尋不著一個「劍」字。令狐沖好生失望,心想:「什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什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立時胸腹之間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來吃飯,心中卻想:「這個任我行不知是什麼人物?他口氣好狂,什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個地牢,專是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當發現鐵板上的字模時,令狐沖原有老大一陣興奮,但隨即摸到這許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載,乃是修習內功的法門,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在鐵板上留書所寫,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因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只可慢慢在這裏等死了。」當下拋開鐵板上的字跡,不再加以理會。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那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蔭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句子記在心中了。

  一口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時是在何處?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這聲音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的腳步雙全然不同。令狐沖在牢中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的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音,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卻覺全身無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那腳步聲極快的便走到了鐵門之外,跟著那扇小方門打了開來。令狐沖屏息凝氣,不發出半點聲息。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兄,這幾天天氣好熱,你身子好吧?」聲一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說了出來,但經過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兄?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問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問你的還是那一句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令狐沖心下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但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最精明幹練,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縝密,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是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應了我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裏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你為甚麼不作聲?上次我帶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吧?外邊的天地多少廣闊,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殺那一個便殺那一個,無人敢與任兄違抗,豈不是痛快之極?你答應我這件事,於任兄又是絲毫無損,卻為何十二年來總是不肯答應?」

  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確似是將自己當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輩,心下更是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應那件事。令狐沖意欲獲知其中詳情,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好默不作聲。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固執如此,只好兩個月後再見。」他忽然輕輕笑了幾聲,道:「任兄這一次沒有破口大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說著轉過身來,向外行去。

  令狐沖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說道:「你——你求我答應甚麼事?」黑白子一聽,轉身一縱,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動之迅捷,直如飛鳥一般,說道:「任兄,你肯答應了嗎?」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應什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任兄答應,任兄怎地明知故問?」令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任兄出去。」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將我認作是那位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他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任兄答不答應?任兄答不答應?」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這一節我自有安排。總是教任兄信得過便是。」

  令狐沖道:「什麼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她有什麼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任兄將這方法傳我之後,我便是任兄門下的弟子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道:「原來如此。」黑白子道:「那麼任兄是答應了?」語氣之中,流露出驚喜之極的心情。令狐沖道:「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應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沖心想:「他比我還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我再向——你老人家請教。」他不再口稱「任兄」,而說「你老人家」,竟然認定對方是答應收自己為弟子了。

  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三道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真是將我錯認為那位姓任的前輩?此人心思縝密,怎會鑄此大錯?」

  突然間想起一事:「莫非黃鍾公早已窺知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焉知行蹤不給人察覺?這定是黃鍾公暗中佈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貴教?什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沒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長老,還有我那向大哥,豈非均是魔教中人?」這件事在腦中一閃即過,並沒再去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

  這一天之中,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輩智慧之高,顯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喲——」他脫口叫了一聲,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有答應他,自然是由於情知此事答應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但隨即又想:「任老前輩是不能答應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卻又有什麼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的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這黑牢,什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應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隨機應變便是。」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自行讀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他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好在這黑年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牢裏大放炮仗,外面也是聽不到半點聲息,令狐沖知道自己喊得再響,也決計無人會來理會。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大罵江南四友,一會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突然之間讀到幾句話:「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以貯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以前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念其中的含義,此刻突覺大為奇怪:「師父從前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什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當也是好的。」

  一路摸索鐵板上的字跡,一路尋思,琢磨字跡中的含意,只覺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內力,令狐沖越來越是駭然,心想:「天下有那一個肯如此蠢笨,將自己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樣化做內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積內功還要艱難,練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他越想越是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唸看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缸虛——」唸了一會,心中有氣,搥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之中,給關得怒火難消,卻安排這等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了一會便睡著了。睡夢之中,似覺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什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息,緩緩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是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似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同任脈流動,突然間心念一動:「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個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慕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心道:「我所以傷重難愈,全是由於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平大夫那樣的名醫,也無法為我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但這鐵板上所刻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沖,你這人真是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

  他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唸誦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這些法門而行,這時他精神一振,重新將那些口訣和練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但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然大減。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之舉,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裏,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吧!哈哈,哈哈。」練功之後,腹中加倍感到飢餓,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飯來,當即狼吞虎嚥,頃刻間吃了個乾乾淨淨,隨即坐在床上,再行練功。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只覺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的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

  想到心熱之處,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次日吃了那碗飯後,心中仍是十分興奮,左手稍一用力,只聽得格喇喇幾聲響,一隻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數十片。令狐沖吃了一驚,隨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細粒。他手掌張開,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瓦粒落在鐵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當地,一時莫明所以。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功力蓋世,確是天下一人,在下不勝欣羨。」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沖正驚於自己捏碎飯碗,手上勁力如此宏大,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聽了他說話後,一時仍是會不過意來,只因輕輕一捏,便將一隻瓦碗捏成粉碎之舉,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輩只這麼一捏,便將飯碗捏成細粒,這一手若是抓在敵人身上,敵人還有命麼?哈哈,哈哈!」

  令狐沖心想:「他此言不錯。」當下也是哈哈,哈哈的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緻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令狐沖尋思:「我收他為弟子,教他這些口訣?——嗯,我只練得一兩天,功力便如此厲害,看來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倒不是開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這些法門,但他練成之後,是否真的會放我出去?他一開門進來,發現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輩,自是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練成了功夫,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

  黑白子聽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變化,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沖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為餌,誘他傳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雞,若是定要他先傳功夫,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傳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來。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令狐沖道:「今日為什麼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沖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黑白子記掛著黃鍾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沖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細碎的瓦粒,心想:「這功夫怎地如此厲害?只練一兩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練到一月以上,豈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原來他想到了:「若是練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斷鐵鍊,打破鐵門,衝將出去。」但這歡喜之情隨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衝不出去?」他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扳,他並沒想真能扯開鐵圈,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令狐沖驚喜交集,一摸那鐵圈,原來中間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復,圈上雖有斷口,也扳不開來。他伸左手將右腕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除去箍在兩雙足腕上的鐵圈,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鐵圈既已除下,鐵鍊隨之脫除,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什麼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的斷口處呈青白之色,顯是新切開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再見這些斷口處有一條條極細的鋼絲鋸紋,顯然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腳鍊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了開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銹,顯然鋸斷鐵圈之事發生於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這件事推想起來,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是在黃鍾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鍾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與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這個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虛與委蛇,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

  他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進來放我出去,須當乘此機會,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於心。」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走火入魔乃是勢所必然。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因此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唸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想起出牢之後,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若是給黑白子發見了,豈不是讓他白白的便宜?這人如此惡毒,練成這神功後只有增其兇焰。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居然並未前來,令狐沖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他每日誦讀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當真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令狐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成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絕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足步之聲。

  令狐沖本來臥在床上,當下輕輕轉過身來,面向裏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是十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裏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那裏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來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這是答應傳我內功的秘訣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這內功的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沖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令狐沖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喝。這酒其實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令狐沖口裏,卻當真是醇美無比,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他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輩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他就此不提拜師之事,只當對方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令狐沖索性也不提此事,說道:「好,這幾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這四句口訣,你懂得解麼?」那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說:「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沖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唸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於是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寒絕陰蹻,八脈齊斷,神功自成。」二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若是斷絕,那裏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聽到這裏,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實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來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是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一多,黑白子又是個十分機警之人,登時便生了疑竇。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牢房中所關的並不是那姓任的前輩,還道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前輩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令狐沖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噹的一聲,將頭撞在鐵門之上。黑白子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之下說道:「你—你—」嗒的一聲,撞翻了燭台。

  令狐沖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微光之下,見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只覺自己在這裏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出於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白子本來也是個十分機警之人,只是這一下實在是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噹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會折斷,豈非說來甚奇?原來黑白子心中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憂,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絕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右手向內一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無比,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那便須立時放開他的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他當胸的一腳。令狐沖所長者只是劍法,拳腳上的功夫在華山派中都不算是強手,師弟勞德諾就比他高強得多,若和黑白子這種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這一招「蛟龍出淵」使了出來,那右手向內一奪只是虛招,教敵人全力注意於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時肩不沉,腰不轉,絕無踢腿之狀,令狐沖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這一腿也是躲不開,除非長劍在手,才能以劍法克制。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他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鎖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是凌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響,踢在鐵門之上。令狐沖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突然之間,黑白子覺得自己右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當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前輩,你——你——」他不說話還好,每說一個字,內力便大量湧出,只得閉口不言,但內力還是不住向外傳去。令狐沖本來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

  只覺黑白子一隻手不住顫抖,似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黑白子但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口鼻畢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這隻手能從方孔中脫了出來,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登時全身內力湧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留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這條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瀉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開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隻手便從方孔中縮回。令狐沖腦中突如電閃般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捷,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鍾公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沒料想這時自己勁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腦袋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沖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二尺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鍊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鍊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想到這裏,又忖:「丹青生暗中給我鋸斷了銬鍊,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原來他發覺銬鍊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此刻黑白子既給扯進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當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鍊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捏,鐵圈收緊,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沖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不用怕挨餓。」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輩——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之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四字,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說了這幾個字,精神不繼,喉頭只發出「哦哦」之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令狐沖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可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這時無暇練功,只盼儘快離開這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將出去。

  地道中門扉都是虛掩,黑白子本來要待自己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沖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於黃鍾公他們也不怎麼懷恨了,但覺身得自由,便什麼都不在乎。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便是一塊鐵板,他側身一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之後,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鍾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床上的孔穴中了躍出來,放好鐵板,拉上蓆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一個人下去幹什麼?」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刀,已將自己圍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餘年來進入地牢,另有秘門密道,其實並不經過黃鍾公的臥室,他卻從原路回出,觸動了機關訊號,將黃鍾公等引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

  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黃鍾公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令狐沖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黑白子那柄長劍,向禿筆翁疾剌過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刀子嗎?」舉筆一封,沒料到黑白子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封架時,發足奔出。黃鍾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沖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之中。黃鍾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裏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令狐沖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撞在他的身上。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老大一個身子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沖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宇卻拉不上干係了。

  令狐沖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鍾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令狐沖只是揀荒僻的小路飛奔,不多時便發覺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城已遠,不知不覺間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說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飛奔,停下來時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他除下頭上的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蓬鬆,滿臉鬍子,神情甚是醜怪。

  令狐沖吃了一驚,隨即啞然失笑,自己在獄中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之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洗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只覺虯髯俊目,頗有一副英武之態,與先前面白無鬚的少年令狐沖固自不同,而與經向問天化裝後的擁腫模樣更是沒半點相似之處,心想:「梅莊是個什麼所在?何以要將那位姓任的前輩囚在地牢之中?須得仔仔細細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輩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須設法將他救出。只是他自稱脫困之後,要大殺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須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魯莽行動。」又想:「我這等模樣,只須換過一身衣衫,便是逕行到梅莊,黃鍾公他們也認我不出。」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盤膝坐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息己散入奇經八脈之中,丹田之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了。他不知自己其實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的功夫,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這麼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將黑白子的內力作為己用,陡然間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見天色將黑,腹中又有些飢餓,一摸黑白子長袍的衣袋之中,並無銀兩,卻有一個翡翠鼻煙壺,碧綠可愛,是件名貴的古董。當下整了整衣衫,望見杭州城中炊煙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飽,當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將那鼻煙壺到當舖中去押了幾十兩銀子,購買衣衫鞋襪,全身換上了,臨鏡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師妹見到我這等模樣,不知會怎樣想?唉!我大難不死,再世為人,何以總是念念不忘的記著小師妹?」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來到了西湖之畔,只見臨湖好大一家酒樓,酒旗臨風招展,寫著「宋氏樓」三個大字。令狐沖酒癮大起,當即邁步走進酒樓、在臨湖一個座頭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來。令狐沖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陳紹狀元紅,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時炎夏初過,沿岸湖中盡是田田蓮葉,清風拂面,遠挑一湖碧水,心情極是舒暢尋思:「昨日此時,我還被關在這湖底的黑獄之中,今日卻已身得自由,在此飲酒觀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他酒興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壺壺打上來,只讚:「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樓梯上走上來四個人。令狐沖一瞥之間,心下便是一凜,只見這四個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顯然都是武功極高的人物。這四人中三個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個則是個中年婦人。四個人服色都是頗為樸素,除了背上各負包袱外,腰間也未攜有兵刃。

  其中一個老者身材特高,在樓梯口一站,顧盼之際,極是威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轉頭道:「這裏倒也乾淨,便在這裏吃吧。」其餘三人道:「很好!」四個人在臨湖的另一張桌旁坐了。店小二過去招呼,那知這四人貌相雄壯,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麵條。

  這四人吃飯時一言不發,只是吃飽了便算了事,對於菜餚滋味的美惡,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過去殷勤招呼,說道:「這味炒素什錦是我們廚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來卻有鵝肝、豬腰、鴨肫三種不同的滋味,四位以為如何?」一個粗壯的漢子聲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麼豬肝、牛肝的味道?」令狐沖聽他說話是山東口音,心想:「這四個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來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幹?」他心中掛念著要去設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願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飯,便即下樓,那知這四個人吃得極快,幾大碗麵條一扒而過,結帳下樓,也不給小費。那店小二嘮撈叨叨的大為不滿,說道:「好小氣的北佬,當真一個小錢也捨不得花。」他說了之後,想到令狐沖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別多心,我可不是說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沖笑道:「大吃大喝,成了個酒囊飯袋,有什麼好?」付鈔下樓,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處遊逛了一會。晚間又在另一處酒樓喝了一頓酒,這才回店睡覺。睡到三更時分,推窗而出,越過圍牆,逕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輕功本來平平,但練了那鐵板神功後,不但步履輕健,便這麼隨意一縱一躍,也是達到了生平從來所不敢想像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靜悄悄地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令狐沖急行之際,猛地止步,柳樹之下,見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驚:「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給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為什麼奔跑起來,如此輕飄飄的不化半分力氣?」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覺得疼痛,自己又覺好笑,心想:「那鐵板神功實是古怪,只練得這麼一個多月,便有如此進境,再練下去,不是變成了妖怪嗎?」他不知鐵板上所載的練功法門,最難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這門功夫的成敗關鍵,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能夠練成的卻是寥寥無幾,實是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沖卻是佔了極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內力已然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點力氣,在旁人是最艱難最凶險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旁人練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將全身內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戰戰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虧一簣,以傷亡告終。他卻是機緣巧合,於無意中得之,自然覺得這門功夫效力奇大而練成太易,其間太過不稱,以致連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是十分艱難,須知已將自己內力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對他十分愛護的師友親人,願意以本身真氣相贈,助其成功。但這門功夫陰損惡毒,修習成功之後,害人利己,為禍極大,修習者極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惡之徒,想有人捨己相助,那也是困難之極,自來練這門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後,暗使狡計,將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綁縛、擊暈,再設法盜取他的真氣。令狐沖其間卻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既豐且勁,一經依法驅入經脈,立生奇效,是以隨手一捏飯碗,碗片立時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個人同時使力一般。再後來無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將他身上的內力吸了過來。他陡然之間將八位高手的內力收為己用,自是覺得勁力大得不可思議。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氣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這七人武功甚高,雖只一部份亦已極為厲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時,方證大師設法替他治病之時,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這時候他內力之強,環顧當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駭怪而已。他在當地滴溜溜的打了個轉,吸一口氣,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氣息一濁,身子又再墮下,伸手搔了搔頭皮,自言自語:「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勢拔出腰間長劍,隨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空中飄將下來。原來適才這一劍剌出,已然分別刺中了五片柳葉的葉蒂。令狐沖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只見劍光大盛,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縮回長劍,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心下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中一陣酸苦:「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有生以來,武功從未如今日之高,卻從未如今日這般寂莫淒涼。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遊蕩,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雖然發覺武功突增,但歡喜之情漸消,清風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倀無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莊地牢中去瞧瞧那個性任的前輩,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後不害好人,不妨將他救了出來。」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片刻問上了孤山,便到了梅莊之側,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由靜悄悄地,輕輕一躍便進了圍牆。只見幾十間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側一間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燈光,當下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鍾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

  令狐沖大是奇怪,心想以黃鍾公如此身手,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於是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幸見之下,心中怦然一動:「原來是你們!」只見四個人分坐在四張椅中,正是日間在宋氏酒樓中所見的那四人。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只聽黃鍾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遠迎不遠迎,那有甚麼罪了?你是在裝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鍾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黃鍾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是不在莊中。」那老者道:「嗯,不在莊中?不在莊中?」黃鍾公道:「是!」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說道:「黃鍾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裏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鍾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鍾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睛望著天花板,突然之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竅竅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你帶我們去瞧瞧那名要犯。」黃鍾公道:「四位原諒。當日教主嚴旨,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餘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鍾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屬下謹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黃鍾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鍊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樣逃出去的?」黃鍾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絕—絕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實說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鍾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退了兩步,但他們行動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

  丹青生一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鍾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麼一拍,定是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鍾公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們親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鍾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身子微微發顫,也不知是由於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的坐下地去,尋思:「那個什麼教主命他們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然已經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鍾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鍾公等細認之下,定會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洩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了。」

  但聽四個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心想:「這四個人陰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葷,做人有什麼樂處?那個教主是什麼教的?難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乃當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這四人是魔教長老,所以黃鍾公等如此害怕?這樣說來,連黃鍾公他們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腦中不住胡思亂想,卻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但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會給他們察覺了。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暗自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著聽得腳步聲響,漸漸走近,黃鍾公等走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全然不同。

  黃鍾公躬身說道:「敢——敢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是明知已然無倖,說話的聲音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動。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鍾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此事都是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之中,以致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深謀遠慮的定下了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沖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尋思:「原來那姓任的前輩卻也逃走了,他們當真不知?」只聽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若是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鍾公長長嘆了口氣,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道:「誰說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黃鍾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鍾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衝將出來。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什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初八得到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黃鍾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絕——絕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親眼見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了出來。」施令威在遠處答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手提將起來,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骼骨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那個又瘦又黑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乾了。」鮑大楚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佈。」鮑大楚甚為迷惑,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那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鍊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

  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鍊手銬是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鍊手銬的斷口,是用極厲害的鋼絲鋸子鋸斷的。銬鍊原為精鋼所鑄,這等厲害的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

  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十分痛楚,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初,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伴黨在外面故佈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她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說話聲音仍是頗為嬌媚動聽。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精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他的身後。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他們的面容。一個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

  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他二人這兩句話聲音雖輕,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道:「什麼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乃是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在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走去,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極是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髮,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鍾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一般。他伸手對向問天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沖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

  向問天拉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個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三月牢獄之災,但機緣巧合,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令狐沖奇道:「那鐵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這吸星大法?」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今之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現下還不明任教主的身份,這一位便是朝陽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

  令狐沖知道「朝陽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為朝陽神教,教外之人便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麼教主了?我朝陽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門牆。向問天,你附逆為非,不怕身受凌遲之慘刑麼?」那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邦偉,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偉道:「正是。」任我行嘆了口氣,道:「你現在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什麼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邦偉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

  突然間他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凌厲,的是武學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的長袍,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塊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鮑大楚的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去。只聽得噹噹噹三聲響聲,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邦偉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各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刀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是魔教中資歷甚深,見聞極廣之人,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偉失聲道:「這——這是『三尸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正是『三尸腦神丹』!」

 楼主| 发表于 2007-1-14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

对不起啊,各位,实在没空了,睡觉去了,下星期再贴……

发表于 2007-2-11 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贴啊,谢谢楼主了。
发表于 2007-2-9 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公怎么还不贴呀,等着脖子都长了
[em14]
发表于 2007-2-14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回 魔教教主

  任我行又從瓷瓶中倒了六粒火紅色的「腦神丹」出來,隨手往桌上擲去。這六顆丹丸在桌上滴滴溜溜的轉個不停,不但並不滾下桌面,而且中間一顆,周圍圍著五顆,儘管轉動,相互距離始終不變,任我行道:「你們知道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嗎?」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尸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囓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二,這腦神丹便再厲害百倍,也和屬下並不相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這裏的藥丸那一個願服?」黃鍾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料想鮑大楚之言當不會假。秦邦偉等久在魔教,更早就知道這「三尸腦神丹」中裏有尸蟲,平時並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任我行的藥物,原來剋制尸蟲的藥物藥性一過,那尸蟲使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眾人正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

  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踢了我的靈丹妙藥。」他轉頭說道:「秦邦偉、王誠、桑三娘,你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另一個肥肥胖胖老者王誠也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兩個人走到桌邊,伸手各取一枚丸藥,吞入了腹中。原來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一見他脫困復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邦偉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眼見王誠和桑三娘走過去取藥服食,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穿窗而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窗外,左手一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紅色長鞭,眾人眼前一花,只聽得秦邦偉「啊」的一聲叫,那長鞭從窗口中縮轉,已然捲住秦邦偉的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邦偉給捲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兒,竟然無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

  桑三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伸出尖尖的手指,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裏面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餵他吃了下去。」桑三娘道:「是。」走到秦邦偉身前,叫道:「張口!」秦邦偉一轉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任我行的長鞭捲住,穴道受制,手上勁力已打了個大大折扣。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一起,拍的一聲,踢中了他的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的口中。

  秦邦偉的左足給紅色長鞭捲住,全身受制,桑三娘連踢三腳,踢中了他三處穴道,登時動彈不得。他嘴巴給桑三娘捏開,塞入了那枚『三尸腦神丹』!拚命的想吐了出來,卻那裏能夠?桑三娘伸右手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那藥丸已然吞了下去。令狐沖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的乾淨利落,即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的功夫,若是和人近身博鬥,縱然武功較她高出一籌之人,稍一疏神,也往往為她所乘。此刻她初次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一來是賣弄手段,二來是向新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眾人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蟲,全仗藥物剋制,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尸蟲的藥物了。

  任我行目光向黃鍾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終於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黃鍾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本「笑傲江湖之曲」,走到令狐沖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沖懷中。令狐沖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桌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鍾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忽聽得黃鍾公輕哼一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王誠喝道:「黃某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又吵些什麼?」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拼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麼?」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

  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禿筆翁道:「是!」抱了黃鍾公的屍身出去,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座?」一面帶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將出去。令狐沖見黃鍾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位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舉薦自己去見少林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卻聽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此事倒要你說來聽聽。」令狐沖便將如何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這真乃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說著舉起酒杯,一口乾了。

  任我行和令狐沖都舉杯乾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未必是存著甚麼好心。神功秘訣雖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百無一。令狐兄弟居然能夠練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沖心中捏了把冷汗,道:「幸好——」他本想說「幸好我將這些秘訣都鏟去了。」但轉念之間,心想他花了這麼大力氣將神功秘訣留傳下來害人,若知已被自己鏟去,怕要生氣,當下改口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而出,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向問天笑嘻嘻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沖手中,道:「這是甚麼?」令狐沖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沖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鐵珠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原來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沖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上乘功力,將你們五個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你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沖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鍾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過黃鍾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那裏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掉了包。」令狐沖道:「大哥神機妙計,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乾。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沖生性豁達,況且事已過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賠甚麼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這內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個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喝得十幾杯酒後,令狐沖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生平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邦偉和黃鍾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麼?」令狐沖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什麼事?」

  令狐沖道:「想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鍾公言道,教主若是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若是見到我師父,欲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然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的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豈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惡氣?」

  令狐沖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牆,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說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了?」令狐沖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容大量,別和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門下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什麼諾言,以後行事,未免縛手縛腳。」令狐沖聽他這麼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吧,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便答應你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沖大喜,道:「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升為我朝陽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孤沖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牆,只想閒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間心中亂成一團,無法回答。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一會,令狐沖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沖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雖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陽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絕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是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單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痴心妄想之舉。你不願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種話再也休提了。」

  令狐沖道:「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任我行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麼名利權位,本當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

  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口乾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是滿含蒼涼之意。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醬。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二人,那裏還分甚麼正教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令狐沖點頭道:「大哥之言,也說得是。」

  向問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便無瑕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什麼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在培植自己勢力,假借許多藉口,將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抱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向問天道:「屬下絕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若是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是應份之事,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嚴加監視,至少也教他心有顧忌,不敢太過放肆。」

  任我行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險險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令狐沖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麼?」令狐沖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葵花寶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可沒想到這部寶典原來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數百年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朝陽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的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簡直沉浸其中,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傳給東方不敗。所以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為什麼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於眾?偏偏要幹這叛逆篡位的險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

  任我行道:「其實他一切已經佈置妥當,卻怕什麼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是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難,至今仍是想他不過。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但你既然不辭而別,已去了他眼中之釘,儘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的一句話,教主還記得麼?」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小令令小孩子家,說過什麼話啊?那有什麼干係?我可全不記得了。」

  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輸於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歲吧?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爹爹,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怔了怔說道:『什麼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個人,前年有十一個,大前年有十二個。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們只剩下了九個人。』」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令令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所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華山派、恆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無意中吐露真言,當時我猶如身在夢中,竟自不悟。」

  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不瞞你說,向兄弟,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雖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教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自己卻知這神功大法之中,有幾個重大的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便會顯露出來。這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得突然向我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那時候我身上已積聚了二十餘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這二十餘名正教高手分屬七八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如兀自在推算陽蹻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遊走自如,既可自陽蹻入陽維,亦可自陽維入陽蹻。因此小令令的說話,我聽過了心下雖是不愉,但片刻間便也忘了。」

  向問天道:「屬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半句話,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句話後,東方不敗哈哈一笑,說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痴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絕不會不起疑心。」

  任我行皺起眉頭,道:「原來小令令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句話,此刻經你一提,我依稀記得,以乎確有此言,可是這十二年來,我卻從未記起過,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是聰明,等她成年之後,教主或許會將大位傳她,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給她識破了機關。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

  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沖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大法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後,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可覺得後腦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氣鼓盪,猛然竄動?」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擅中穴兩處穴道之中,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麼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撞擊,當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難以忍受。外面雖是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是聽得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是我身體中有如此重大的變故,那東方不敗的謀逆焉能得逞?」

  令狐沖知他所言不假,又如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陽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之後,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種功夫自私陰毒,我決計不練,以後也決計不用。至於我體內的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本是撿來的。我令狐沖是頂天立地的鐵錚錚漢子,豈能為了貪生怕死,以致大違素願?」

  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乃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於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至期頤。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

  向問天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幾歲。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屈。就算你嫌朝陽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麼?」他左手拿過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朝陽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教主此時神功蓋世,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虛言,你我兄弟一場,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乾了此杯。」

  這番話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脅,又利誘,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陽教不可,令狐沖聽進耳中,登時胸口熱血上湧,朗聲說道:「大哥、教主,我無意中學得教主的神功大法,這種功夫,我此後若是無法忘記,有生之日,也決計不向旁人施用。華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至於在下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向問天欲再有話說,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

  出得梅莊,重重吐了口氣,初秋涼風吹在身上,甚是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華山的雄奇險峻,大不相同。令狐沖走到湖邊,悄立片時,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以及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須得儘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師父師娘待他猶如親生父母一般,必中只是難過,並不怨恨,又想:「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能夠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為之一振,心想:「林師弟的鏢局子叫作福威鏢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該有分局,明日去打聽一下。」當下回到客店,越牆而入,店中竟無一人知覺,就枕安眠之時,雞聲四起,東方已然發白了。

  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等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什麼樣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了過來。此時令狐沖身手何等矯捷,立時倒縱開去,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隻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

  令狐沖氣往上衝,心想天下居然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什麼?不認得老爺麼?」令狐沖靈機一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眼。」那軍官喝道:「笑什麼?你奶奶的,有什麼好笑?」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令狐沖走到櫃台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什麼來頭?」那掌櫃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什麼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令狐沖點了點頭,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

  等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口中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

  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但聽得呼痛之聲不絕。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跟在那軍官的馬後,眼見他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奔得數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沖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向上一揚。那馬吃了一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幸呼他騎術甚精,拉韁踹蹬,身子離鞍。令狐沖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麼?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沖頭上抽了下去。

  令狐沖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能休,一躍下馬,匆匆將馬繫在一棵樹上,便向令狐沖追去。令狐沖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了樹林之中。那軍官大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令狐沖左足踏在他的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在他懷中一搜,掏了一隻大信封出來,上而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剋日上任。令狐沖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麼?」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胸口,動彈不得,一張臉皮已然脹得發紫,喝道:「快快放我起來,你—你—大膽妄為,侮辱朝延命官,不—不怕王法嗎?」他口中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令狐沖笑道:「老子沒了盤纏,想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了過去。令狐沖迅速剝下他的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全身剝得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的包袱,竟是重甸甸地,打開來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隻金元寶,心想:「這都是他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哈哈,哈哈。」想到後來,不禁笑出聲來。當下脫去自己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那參將反手綁了,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這才走到大路之上,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笑聲中,向南疾馳而去。

  當晚在餘杭城中投店口掌櫃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後」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沖次晨向掌櫃的問明了去福建的通路,賞了一兩銀子,掌櫃的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之外。令狐沖心想:「總算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若是真參將吳天德來投宿,你們可有苦頭吃了。」一路向南進發,到金華府,處州府後,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捲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只是體內的異種真氣只是逼向各種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湧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暢無比。

  當日他離開梅莊之時,曾向任我行及向問天慨然言道:「我無意中學得教主的神功大法,這種功夫,我此後若是無法忘記,也決計不向旁人施用。」此話說來容易,但當七八個人的異種真氣在身體之內造反,氣血翻湧,萬難忍耐之時,也只好依照任我行的法門,將之驅入諸處經脈穴道了。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了一層,好在這只是向自己施用,卻也不是自食其言。


第五十六回 仙霞嶺上

  一路南行,這日已入了仙霞嶺山脈,山道崎嶇,漸行漸高,好在胯下坐騎乃是一匹駿馬,雖行山路,仍是頗為迅速。行到中午時分,只見前面路上有三個漢子也在向南而行,腳程甚快,顯是武林中人。令狐沖不欲多生事端,叫道:「三位勞駕,借光,借光。」緩緩催馬上前。那三個人回頭來,見是一名軍官,瞧他服色打扮,職位還頗不低,其時軍人在民間橫行不法,這人居然出語謙下,倒是難得,當即避在一旁。令狐沖在馬上拱了拱手,說道:「得罪。」那三人也即抱拳還禮,說道:「好說!」

  令狐沖騎馬過了三人身邊,一瞥之間,見到這三人中一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雙眉倒吊,嘴角卻是向上翹起,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其中一人相貌頗為俊美。兩個年輕人腰間都懸了一把單刀,那老者沒見帶甚麼兵刃。江湖之上,武人甚多,令狐沖也不在意,馳出二十餘里後,來到一間飯舖,當下進內打尖,叫店主人宰了一隻大公雞,打了兩斤酒。慢慢喝著酒,等他燒雞煮飯。

  店主人剛將雞毛拔得乾淨,尚未下鍋,那三條漢子也已到來,和令狐沖點了點頭,坐了下來。那老者見到這隻光雞,說道:「店家,也給咱們煮兩隻雞來,有牛肉便切兩盤。」說的卻是中州口音。店主人道:「啊喲,這可難了,眼下店裏只有這一隻雞,這位軍爺已經要了,牛肉可沒有,蒸兩斤臘肉好不好?」那老者皺眉道:「咱們不吃豬肉,好吧,有雞蛋給炒一大盤來。」店主人道:「雞蛋剛剛吃完了,真是不巧。」

  令狐沖心想:「他們不吃豬肉,那是清真教門的了。」便道:「這位兄台,這隻雞讓給你們,我吃臘肉好了。」那老者笑道:「軍爺真是好人,那可不敢當。」令狐沖道:「那有什麼要緊?大家是北方老鄉,出門在外幫個小忙是應該的。」三條漢子拱手道謝,也喝起酒來。

  大公雞下鍋後,不久雞香便透了出來。忽聽得門外格支、格支聲響,有幾輛雞公車推到店前,五名腳伕袒著胸膛,走進店來。瞧那車上裝的都是鹽包,份量著實不輕。五名漢子大汗淋漓,坐在當風的桌前,拿著手中草帽,不住扇風。一名漢子說道:「好香,店家,有雞是不是?來兩隻,要肥的。」店主人笑道:「早知道今日生意這麼好,前日在市集就多買幾隻雞了。對不住,店裏只有一隻雞,是這位軍爺要了的。這位軍爺真好,卻又讓給了這三位客官。」

  那漢子向令狐沖瞧了一眼,又向那老者及兩名青年瞪了一眼,說道:「死在臨頭,還吃什麼雞?不如早些兒逃命要緊。」

  兩個青年一聽,登時勃然大怒,按刀站起。其中身材粗壯的那人喝道:「你放什麼屁?」

  一個肥肥矮矮的腳夫笑道:「你們魔教的狗崽子,鬼鬼祟崇的到這裏來,幹什麼來著?」那老者向兩名青年瞧了一眼,哼的一聲,沉聲道:「原來都是道上的朋友,是向咱們尋——」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身影晃動,拍拍兩聲,兩名腳夫背上已然各中一掌,身子便即癱了下來。

  令狐沖吃了一驚,他拳腳功夫本來平平,沒瞧出這老者使的是什麼手法,出手竟然如此迅捷毒辣。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喝,那店主人縱身而出,雙手各握一柄精光閃亮的匕首,向那老者撲了上去,餘下三名腳夫也均從鹽車中抽出兵刃,和那魔教的兩名青年動上了手,只聽得四下裏吆喝之聲不絕,牆角裏,樹林中,山石後湧出了二十餘人,紛紛搶到飯店門口。令狐沖更是心驚:「原來這裏埋伏了這許多人。」

  那老者身手十分滑溜,一閃身避開了那店主人,搶到腳夫身後,雙掌起處,又擊倒了兩人。他掌力之凌厲,實不下於鋼刀寶劍,著體便即殺人。只見寒光一閃,門外一名道人長劍挺出,向那老者剌了過去。令狐沖心道:「是泰山派的和風師叔到了。」這和風道人在泰山派中排名第四,武功之高,卻僅次於掌門人天門道人。他一出手便是連環四劍,迫得那老者退了兩步。那老者一雙肉掌上下翻飛,在劍光中穿來拆去,竟是絲毫不落下風。令狐沖心想:「這魔教教下確是濟濟多士,人才極眾,難怪正教各門派數百年來始終滅他不得。眼前這個老者,便是第一流的高手。」

  和風道人著著進迫,那老者又退了幾步,突然反手一掌,擊在身後那店主人胸口。他發這一掌時,並未回頭,但背後宛如掛了眼睛一般,擊得部位極準,他一掌得手,身子一矮,已繞到那店主人身後,又在他背後拍了一掌,那店主人身子飛起,撲向和風道人。和風道人向旁一閃,那老者已然竄入了後堂。和風道人和另外二人仗劍追了進去。店堂中十餘人刀劍齊舉,已然將那相貌俊美的青年劈死。有人叫道:「那個狗崽子可別宰了,留下活口。」那粗壯青年揮刀惡鬥,身上已受了六七處傷,卻是毫不畏懼,直是困獸猶鬥。突然右腿上被人用鋼鞭重重一擊,俯身倒地。三個人撲將上去,將他手足踏住。

  只聽得山後有吆喝之聲,卻是和風道人和另外兩名高手追了那老者下去。令狐沖見那老者背影一閃,便已隱入了林中,輕功極高,料想和風道人他們追他不上。果然過了一會,和風道人等三人氣憤憤的奔回。一個四十來歲的矮子在地下吐了口濃痰,罵道:「他媽的,魔教的妖人沒旁的本事,便是逃得快。」當眾人在店堂中鬥得熱鬧之時,令狐沖一直縮在一旁,裝作十分害怕之狀。他看出這些人都是泰山派中的弟子,和風道人是他們首領,二十餘人中有七名道者,其餘都是俗家弟子,其中八九人頗為面熟,他以前曾經見面。自從離杭州後,十餘日中始終未曾剃鬚,滿臉鬍子,料想他們未必認得出自己,只是未曾喬裝易容,總是冒險,當下低下了頭,不敢向他們正眼相覷,泰山派中道俗見他嚇得手足發抖,便有一人道:「軍爺,這些魔教中的妖人,白日行兇殺人,你是親眼見到的了。這事不和你相干,你趕快上路吧。」令狐沖道:「是!是!我——我——這就走。」匆匆出了店門,上馬便行,心下尋思:「這些人到福建來幹什麼?可跟我華山派有關麼?」

  給雙方這麼一場毆殺,令狐沖一餐飯便沒吃成,仙霞嶺上人煙稀少,再行出二十餘里後,始終沒見到人家。令狐沖眼見天色已晚,採些野菜聊以裹腹,只見樹旁有個小洞,頗為乾燥,不致為蟲蟻所擾,於是將馬繫在樹上,讓其自行吃草,找些乾草來舖在洞裏,準備在洞裏過夜,其時趕路已嫌太遲,而睡覺卻又太早,只覺丹田中氣血不舒,當即坐下行功。那任我行所授的神功大法初練時尚不覺得怎樣,但習練次數每多一次,便多受一次羈糜,越來越覺滋味無窮,直練了一個更次,但覺全身舒泰,飄飄欲仙,直如身入雲端一般。他吐了口長氣,站起身來,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問任教主,他既有武功絕學的『葵花寶典』在手,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這時我卻明日了。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上手,便成附骨之蛆,再也無法罷手。」想到此處,不由得暗暗心驚:「曾聽師娘言道,苗人養蠱,亦是如此,一養之後,縱然明知其害,也是難以捨棄,若不放蠱害人,那蠱蟲便會反噬其主,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

  他走出山洞,但見繁星滿天,四下裏蟲聲唧唧,忽聽得山道之上,有人行來,其時相距尚遠,但他內力既強,耳音便亦及遙,心念一動之際,當即過去將馬韁放開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便緩緩走向山坳之中。他隱身樹後,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山道上腳步聲越行越近,人數著實不少,星光之下,見一行人均穿青衣,其中一人腳步特別迅捷,正是日間在小飯店中與泰山派相鬥的那個老者,其餘高高矮矮,共有三十餘人都默不作聲的隨在其後。令狐沖心想:「他們此去向南入閩,莫非是而我華山派有關?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去跟師父師娘為難?」待一行人去遠後,當下悄悄跟隨其後。

  行出數里後,山路突然陡峭,兩旁山峰筆立,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已是兩人不能並肩而行,眼見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向山道上爬去。令狐沖心想:「我有跟著爬上去,這些人居高臨下,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便見到了我。」於是閃入草叢之中片等他們上了高坡,從南坡下去,這才追趕上去。那知這行人將到坡頂,突然間散了開來,分別隱在山石之後,頃刻之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

  令狐沖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他們已見到了我。」但隨即知道不是,尋思:「他們在此埋伏,要襲擊上坡之人。是了,此處地勢絕佳,上坡之人若是事先不知,這些魔教教眾陡然發難,不免難逃毒手。他們是要伏擊泰山派的和風師叔他們。五派聯手,同氣共枝,我可須得去警告他們一聲。」當下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一直爬到遠離山道,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轉了幾個彎,回頭望不見那高坡,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一路留神傾聽對面行人的腳步之聲,走出十餘里後,忽聽得左側高坡上傳來一個女子的尖銳聲音:「令狐沖這混帳東西,你還要為他強辯!」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間聽到一個女子清清楚楚的叫出了自己名字,令狐沖膽子雖大,卻也不禁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心想:「是妖精還是鬼怪,怎麼在這裏叫我的名字?」

  跟著又聽得一個女子的說話之聲,只是相隔既遠,話聲又低,聽不清她說些什麼,令狐沖好奇之心大起,向那高坡上望去,只見影影綽綽的站著二三十人,心想:「原來他們在說我,卻為何罵我是混帳東西?」當即身形一矮,鑽入了道旁的灌木叢中,繞到那高坡之後,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一句話,他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乃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

  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年紀輕輕,這小腦袋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岳先生的來書是假的?他師父傳書天下,將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麼?咱們這次到福建去,勢必和魔教動手。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魔教中的奸徒只要遇上,大家可得加倍小心在意。我知道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著從前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是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道:「不過怎樣?」儀琳似是甚為害怕,不敢再說。

  那老人道:「這一次五嶽劍派齊下福建,大家都知道是去取那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那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岳先坐門下,這劍譜若是為華山派所得,那是再好沒有。咱們恆山派向來大公無私,絕不貪圖人家之物,就算這劍譜落人了咱們手中,也當交還給那姓林的孩子,防的是別讓魔教乘火打劫,還有許多旁門左道之士,好比『塞北明駝』木高峰這些人,那劍譜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那就為禍人間,流毒江湖。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夥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我自非全力以赴不可。這劍譜若是落入魔教之手,這些妖魔歹徒武功大進,你我人人都是死無葬身之地。再過去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此後步步都有危機,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舖歇宿。好在泰山派的和風師叔已將魔教的先行宰了,咱們趕在頭裏,以逸待勞,魔教人眾大舉趕到之時,可又有惡鬥了。」只聽得數十個女子聲音齊聲答應。

  令狐沖心想:「這人並非恆山派掌門,也不是儀琳師妹的師父,不知是恆山派中那一位前輩師太?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後,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裏,殊不知魔教教眾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我怎生去告知她們才好?」

  只聽那老人道:「我佛慈悲,不許輕開殺戒。只是世上多一個魔教的惡人,便多幾分殺孽。咱們誅殺惡人,正是為救善人。咱們須當體念菩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之心,奮力降魔誅妖。」

  眾女弟手齊聲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只聽那老人道:「這裏荒山之上,今晚我在這兒跟大家說明白了,一入閩境,四下裏可就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裏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著敵人,自今而後,大夥兒絕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岳先生、令狐沖、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齊聲應道:「是。」原來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為「必敗」,一音之轉,會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之意。

  令狐沖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臉上現出苦笑,心想:「我這無名小卒,何勞你恆山派前輩如此瞧得起?」只聽那老人道:「大夥兒這就走吧!」眾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高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的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大袖飄飄,相距都是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遠遠望去,美觀已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一時難辨儀琳在那一陣中,眼前眾人均是向南而行,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眾忽施奇襲,勢必是傷亡慘重。」過不多時,恆山派眾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是五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來是多了那位帶隊的老人。

  令狐沖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當下繞到山道的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他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眾人。他怕那老人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眾人頭裏,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令狐沖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眾埋伏在這陡坡之兩側,又怎想得到此處竟是危機四伏,凶險無比。」

  他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眾埋伏處約有一里之遙,便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找,只是他們生拍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他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過了好一會,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之聲。令狐沖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眾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喃喃說道:「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崇崇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逕。」他對著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藉著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眾定然聽到。

  那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是毫不理睬,片刻之間,恆山派走在最前的七名女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開了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只是男女有別,七個女子在一個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

  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道。」令狐沖唔唔兩聲,忽然間軒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是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是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仰怒氣,說道:「你若不讓開,咱們可要從你身上跳過去了。」令狐沖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竟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個人都退開了幾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似乎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來著。」另一人道:「魔教中人絕不會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再不讓道,咱們就躍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是不讓,咱們可要得罪了。」令狐沖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生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背脊對著恆山派眾弟子。他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裏幹甚麼來啦?」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

  令狐沖大聲道:「剛才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眾女弟子都是愛潔之人,入了恆山派後就不茹葷酒,聽他如此,都掩鼻退開。令狐沖嶇了幾聲,即嘔不出甚麼。眾女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只聽得一個清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沖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著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伸掌往令狐沖左肩撥去。

  令狐沖身手晃了晃,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的來人除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

  儀和跟著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沖道:「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

  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若是敵人在此埋伏,忽施偷襲,倒是不易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展開輕功,又奔到了令狐沖身後。令狐沖不住喘氣,說道:「這山坡可真陡得很,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沖道:「出家人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兒的好。」那女尼道:「你這不是繞彎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剌出,指向令狐沖背心。

  他只是想將令狐沖嚇得讓開,卻不是意圖傷人,是以這一劍將剌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令狐沖恰於此時轉過身來,一見一柄長劍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大聲喝道:「你—你—你這是幹什麼來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憑他如何大聲吆喝,這荒山野嶺之上卻是無人睬他。幾名年輕的女弟子更是咭咭笑了起來,覺得他在這種地方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沖道:「什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個女弟子齊聲笑著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令狐沖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眾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令狐沖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伕將小道給修一修。」他這麼一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中一處略略凹進的地方,眾女弟子一一展開輕功,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一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抬過嶺去,才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眾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沖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牲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膀子,那也沒有甚麼。」眾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令狐沖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的身後。這一來,可將後面的人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是腳步沉重,氣喘呼呼,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的人又笑又埋怨,說道:「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唉,一天不知要摔多少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裏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無方,想起那日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一股柔情升了起來,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儀琳見到他雙目無神,神情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的笑容,又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若要跌下去,你可趕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他?」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一來令狐沖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二來四週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

  令狐沖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一位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殺賊,這股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若是瞧見了啊,嘿嘿,還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區區山路,那裏瞧在我眼裏了,怎會跌下去?當真是信口開河之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這時他正在山道之中,若是滾跌下去,只怕會帶得恆山派許多人受傷。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

  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沖湊手過去,握住了她一隻溫軟的小手。儀琳運勁一提,令狐沖左手在地下一撐,這才站直身子,神情狼狽不堪,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沖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若是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跤。再說,我只不過是滑了一滑,又不是真的摔交,那有什麼好笑了?」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是啊,將軍穿的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沖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若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眾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

  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之下,而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沖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窺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沖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囉唆,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骨碌滾將下來。另有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一把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將下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眾人都伏底了身子。令狐沖罵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麼?」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也瞧不見,這些暗器自然都落了空。

  恆山派帶頭的定靜師太一聽得前面現了敵蹤,縱身急上,從一眾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狐沖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令狐沖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她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她幾個起落,已然到了坡頂,左足剛踏上坡頂,忽然間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將下來。一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這條棍子十分沉重。定靜師太不敢硬接,身子一側,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一下剌到,來勢勁急,使槍的竟是個中好手。定靜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但那熟銅棍又是攔腰掃來,原來敵人在這隘口上伏著三名好手,竟是不容她踏上坡頂一步。定靜師太以一敵三,絲毫不亂,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了下去,一條鏈子槍卻已剌向她的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幾名女弟子驚呼起來,跟著砰砰之聲大作,卻是敵人早已攀上了峭壁之頂,從上面將大石推將下來。

  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擠在這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幸好這次入閩,所選的都是派中好手,輕功造詣均自不弱,饒是如此,也已有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聽得眾弟子驚呼,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她擋在後面斷後,以防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接著聽得兵刃相交之聲,卻原來山腳下也伏得有敵人,待眾人上坡後,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了眾人的退路。

  當時便有訊息從下面傳了上來:「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衝不下去。」片刻間又有人傳訊上來:「兩位師姐身受重傷。」定靜師太大怒,喝道:「大膽賊子!」如飛奔下,眼見兩名青衫漢子手持金光閃閃的金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向前剌,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著長鏈的鑌鐵八角鎚從下面飛將上來,直攻她的面門。定靜師太舉劍一撩,一枚八角鎚一沉,逕砸她的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下而上的壓將下來。定靜師太心中微微一驚:「好大的膂力。」要知這兩枚八角鎚每枚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那人舉重若輕,能以軟鏈帶動鐵鎚,攻守任意,雙臂的勁力著實厲害。

  如在平地之上,定靜師太也不會對這種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這山道甚是窄小,除了正面衝下之外,別無他途。對方兩柄八角鎚舞得急處,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空有一身精妙的劍術,竟是無法施展,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

  猛聽上面「哎唷」之聲不絕,又有幾名女弟子給暗器射上,摔將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比較容易對付,當下又衝了上去,從眾女弟子頭頂躍過。越過令狐沖頭項時,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跳田雞嗎?這麼大年紀,還鬧著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麼?」定靜師太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狐沖兀自嘮嘮嗦嗦的埋怨:「我早說這裏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眾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擠在這一條山道之上,恆山派人數雖多,卻施展不出手腳,這可大是棘手。」


第五十七回 暗箭難防

  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一晃,一條禪杖當頭壓將下來,卻原來敵人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若是衝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們只怕要覆沒於此。」身形一側,一劍斜剌,身子離那禪杖只不過數寸,便閃了過去,長劍和身撲到,急剌那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頭陀猝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剌入。那頭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竟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也是鮮血淋漓。

  定靜師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接,斜剌裏一柄鎚子槍攻向儀和,一柄鏈子槍剌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子槍之人著著進逼,又將儀和逼得退下了山道,那柄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跟著上面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核心。她凜然不懼,一雙肉掌上下翻飛,使開恆山派的絕技「天長掌法」,在四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子矯捷竟是不輸少年。魔教的四名好手以四敵一,竟然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儀琳口中輕輕叫道:「啊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令狐沖大聲道:「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儀琳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們便殺了你。」令狐沖胸口一挺,昂然道:「青天白日之下——」抬頭一看,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為意,繼績說道:「這般小毛賊攔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輩,難道不怕王法麼?」儀琳心道:「我們可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乃是身負武功的恆山派弟子,敵人也不是攔路打劫的小毛賊。雙方鬥了這許久,這位將軍還是瞧不出來,唉,他做官的人,當真不明白事情。」令狐沖大踏步上前,從一眾女弟子身旁硬擠了過去。眾女弟子只得緊貼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令狐沖將走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道:「他奶奶的,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銹。將軍刀銹,怎生拿賊?」儀和正挺劍和兩名魔教教眾劇鬥,聽他在身後嘮嘮叨叨,居然一把刀生了銹,拔不出來,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叫道:「你快讓開,這裏危險!」他只這麼叫了一聲,微一疏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她肩頭,險險中槍。儀和向後一退,那人又是一槍剌到。

  令狐沖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一閃,擋在儀和的身前。那使鏈子槍的漢子突見出現了一名軍官,不由得一怔,此時天色漸明,已是瞧得頗為清楚,見他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提槍不發,槍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誰?剛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麼?」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賊!你們在這裏攔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們屁股開花,每人大叫我的媽啊!」

  他在這裏胡說八道,他身後的恆山派弟子個個聽得搖頭。令狐沖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眾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娘,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恆山派眾弟子聽得都是皺眉,心中卻道:「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若是敵人發槍刺他,便當出劍相架。

  令狐沖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銹,哼,我這刀若是不生銹哪,你的毛賊十個腦袋瓜子也都砍了下來。」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的!」橫槍向令狐沖腰裏砸來。令狐沖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向前一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沖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已使了「獨孤九劍」中的一招,刀鞘之頭正好點在那使槍漢子腰中要穴,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在地。

  令狐沖拍的一聲,摔倒在地,掙扎著爬將起來,咦的一聲,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咱們再來打過。」儀和極是機伶,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總是易辦些。這時魔教中早有三人衝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沖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可是那「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灑優雅,但使得笨拙生硬,一樣的威力奇大,能夠克敵制勝,須知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

  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之刀亂揮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教眾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之尖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氣海穴」上。那人吐了一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沖叫聲「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的「神堂穴」,那人一交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沖雙腳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正好戳中在一名持刀的教眾身上。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一柄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見機極快,呼的一掌,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令狐沖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那人一筆向他背脊「神道穴」點去。令狐沖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到處,又有兩名教眾被點中了穴道。那使判官筆之人身手矯捷,向他疾撲而至。令狐沖大叫:「我的媽啊!」向前奔出,那人發足追來。令狐沖突然站定腳步,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全未料到他奔逃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衝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的「通谷穴」撞上了令狐沖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坡頂的打鬥已然住手,恆山派眾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眾人對峙而立,餘人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之極。」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衝了進去。魔教教眾瞧不破他的來頭,登時刀槍交架。恆山派眾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沖大叫:「厲害,厲害,好兇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跤,刀鞘彈將起來,擊在自己額頭之上,登時暈了過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剌倒了五名好手。

  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麼啦?」令狐沖雙目緊閉,詐作不醒。

  魔教中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之間,己方死了一人,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點倒,適才見這軍官衝入陣來,自己連出兩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點中要穴,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又見己方被點倒的十一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

  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個個昏迷不醒,傷處肌肉發黑,流出來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聽他這句話,已明其意,道:「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便有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若是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而肥之人。」將手一招,二人奔過來抬起死者的屍體,另有二人奔過去將那使判官筆之人扶起,眾人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令狐沖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那裏去啦?」

  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衝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賊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是八面威風,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藥。」令狐沖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裏屍,也是閒事——」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屍吧,什麼叫馬革裏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什麼?」令狐沖道:「咱們北方人,就讀馬革裏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沖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令狐沖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我年紀不大,又是冒牌將軍。」當下抱拳還禮,說道:「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府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定靜師太心想:「這人身負絕世武功,絕不會甘心做朝廷的鷹犬。但他既如此說,自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今日我恆山派免遭覆沒之厄,全是這位少俠所救,大恩大德,今後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說道:「古人言道: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原來將軍是一位大隱於朝的高人。將軍武功深不可測,老尼久歷江湖,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老實說,我的武功確實是很厲害的,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他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做作,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沖道:「多謝多謝,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逢賭必贏,小老婆娶足十個,兒子女兒,生他奶奶的成群結隊,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齊聲問:「師伯,這人是什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原有治傷的靈藥,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著休息。」

  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畔坐下,閉目沉思:「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了手,但他仍能在頃刻之間,點倒五人,所用招式,竟是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人物,他該當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及一張薄絹,提筆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是定靜師太的嫡傳弟子,答應一聲,從背上所負竹籠之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那薄絹捲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洞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之上,臉色凝重,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那鴿兒便振翅北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是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仰望著那個小黑點,直至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抬頭仰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知道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個小丑般的將軍來插科打諢,其實局面凶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裏逃生,定靜師太寫這封信,定是將這一戰的情況,去告知掌門人定閒師太了。

  隔了良久,定靜師太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上頭髮,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麼?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一把刀,又會生銹,從鞘中拔不出來?」

  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原來這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山門弟子,聰明伶俐,最得師父的憐愛。恆山派眾女弟子之中,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其餘四成則是俗家弟子,有些是已經嫁人的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了。

  儀和插口道:「他出招那裏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那一家那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道:「我若猜得到一二成,也不會如此擔心了。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形容之,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拉住她衣袖,說道:「師父,你擔心什麼?為什麼要擔心?那位將軍不是幫助咱們把敵人給打跑了麼?」定靜師太嘆了口氣,道:「敵人若是明刀明槍的來和咱們交戰,咱們一點不怕,打得贏便將敵人打逃,打不贏便給敵人殺了,那有什麼可擔心的。但若咱們給蒙在鼓裏,就像盲了眼一樣,那不免步步驚心,不知下一步踏將下去,踏到的到底是實地,還是浮冰,又還是一個萬丈深淵,你說擔不擔心?」

  秦絹點了點頭,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到麼?」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門白雲庵換一站,從白雲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有損折人手,那幾位師姊妹敷了解藥,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突然向站在人叢外的儀琳道:「儀琳,你說那令狐沖的武功不及田伯光,幾次打他不過,是不是?」儀琳一怔,雙頰漸漸暈紅。

  她一聽到別人提及令狐沖的名字,便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似乎做了什麼虧心事給人捉住一般,可是內心深處。卻又感到無比甜蜜,最好旁人日日夜夜不住口的提他。定靜師太見她雙頰暈紅,神態忸怩,心想:「這小妮子一聽到令狐沖的名字,便是模樣古怪,莫非動了凡心?」又道:「我問你是不是?」儀琳微微一驚抬頭說道:「是啊,令狐師兄的武功確是不及田伯光,他出手救我,身上便給田伯光砍了好幾刀,險險送了性命。」定靜師太點了點頭,自言自語的道:「令狐沖深知我五嶽劍派的底細,此人和魔教勾結,確是為禍不小,若不是他洩漏消息,魔教又怎知咱們這時候過仙霞嶺?」

  儀琳急道:「師伯,他——他——令狐師兄可也不知咱們這時候過仙霞嶺啊。」定靜雙目盯住了她,道:「他不知道?你又如何得知。」儀琳道:「令狐師兄此刻不知到了何處,說不定是在塞北,又或許是在關東。他又怎會和魔教勾結,加害咱們?」定靜師太哼了一聲,面色不善,道:「儀琳,你是出家人,六根清靜,早已皈依我佛,若是誤入了歧途,那可悔之晚矣。」儀琳合什稽首,低垂道:「弟子不敢。」定靜師太見她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珠晶瑩,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嚴厲了些,心中起了憐惜之意,拍拍她的肩頭,道:「敵人遠遁,諒他們一時不敢再來進犯。大家乍逢大敵,只怕也累得很了,便在這裏吃些乾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原來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極是機密,晝宿宵行,數十人南來,江湖人物均不知情,魔教人眾竟然得知訊息,在此伏擊,是以定靜師太加倍的震驚。

  眾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仍是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舖歇宿。」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舖,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是仙霞嶺上行旅的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已然暮色蒼茫,可是鎮上一個人也無。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是奇怪,這麼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原來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是互通聲氣,但廿八舖並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為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閒氣,但一眾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

  但見一家家店舖都是上了門板,廿八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幾百家店舖,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舖的街上已如深夜一般。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便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著「仙安客店」四個大字,卻是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當下便有一名女弟子鄭萼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歡喜,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派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

  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但過了良久,竟是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是隔著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出來應門,情形顯得甚是突兀。

  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竟無半點聲息。她轉頭說道:「師伯,店內沒人。」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是洗刷得十分乾淨,絕非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客店,該當不止這一家。」

  向前走出百餘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可是鄭萼前去拍門時,竟然一模一樣,無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裏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當即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面廚房、馬廄、客房各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是嘖嘖稱奇。

  定靜師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七個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眾弟子答應了,分別快步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後來竟是半點聲息也無,這廿八舖鎮上,靜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偌大一個數百家人家的鎮甸,人聲固是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

  過了一會,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別要魔教佈下了陷阱,女弟子們無多大江湖閱歷,說不定給他們一網打盡。」她走到門口,只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個人躍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眾弟子便絡繹回報,都說鎮上並無一人。儀和道:「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隻。」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定靜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為怎樣?」儀和道:「弟子猜想,是魔教的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眾弟子齊聲道:「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茶之中有無毒藥。」

  恆山派會餐之時,本是不許說話,這一次各人更是豎起了耳朵,傾聽外邊的聲息。第一批吃過後,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儀清忽然想到一計,道:「師伯,咱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個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舖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燈光出來,再過一會,東首許多店舖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火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一抬頭,見到天邊一鉤新月,心下默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定靜昔年叱吒江湖,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跡,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局面之凶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便面臨可怖十倍的情境,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心下又再默禱:「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若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孽報應,只由弟子一人承當。」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救命哪!」萬籟俱寂之中,這尖銳的聲音特別凌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這聲音,並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並未見到什麼動靜,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儀清等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了點頭,儀和率領六人,向東北角上奔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

  隔了好一會,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恆山派群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麼出了甚麼事,何以儀清、儀和兩批人過去這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鬥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恆山派群徒均具俠義心腸,大家瞧著定靜師太,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靜師太道:「于嫂,你老成持重,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甚麼事,即刻派人回報。」那于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閒師太的傭婦。後來定閒師太見她忠心能幹,收為弟子,此次隨同定靜師太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

  于嫂躬身答應,帶六名姊妹,向東北方而去。可是說也奇怪,這七個人去後,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內心越來越驚,猜想敵人佈下了陷阱,誘得這廿一名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儀質儀真,你們十四個人留在這裏,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見何古怪,總是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二人躬身答應。定靜師太道:「餘人都跟著我來。」

  這時跟在她身畔的,只是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她抽出長劍,當先向東北角奔去。東北角上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裏裝神弄鬼,是甚麼英雄好漢?」她頓了片刻,屋中無人回答。她飛起一腿,向身畔一座房屋的大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彈開,屋內黑沉沉地,也不知有人沒人。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于嫂,你們聽到我聲音麼?」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

  定靜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隨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一排房屋奔行一周。沒瞧見絲毫異狀,左足一登,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舖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白雲庵中,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只是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是蘊藏著莫大的詭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是束手無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左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什麼沒有?」可是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原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這一下定靜師太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眼前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臨敵驚惶,乃是學武之人的大忌,定靜師太內功武術,俱臻上乘,原不該忽現此象,倘若十名高手團團將她圍住,自知絕無生路,她手指頭也不會有一根抖動,但恆山派數十名女弟子突然之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使如中了敵人妖術一般,她但覺唇乾舌燥,一霎那間,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等癱軟之狀只是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動,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轉了一圈,再回到前庭時,只見一株桂花樹下有一隻鞋子。拾起一看,見是一隻青布女履,正是本派中人所穿,布鞋尚有微溫,顯是本派弟子被擄時所遺,所奇者相隔不遠,卻聽不到絲毫呼喚吆喝之聲。

  她定了定神,叫道:「萼兒,絹兒,你們來瞧瞧,這是那個師姊的鞋子。」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那裏?」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什麼樣子?」

  她連呼數聲,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這廿八舖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是出家的尼姑,心下雖怒,罵得終究頗為斯文,稍稍粗俗之言便罵不出口,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證明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教正面為敵。什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若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榮譽,在教規中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悄沒聲的一齊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

  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屍,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手中既不攜兵刃,口中也是一言不發,只是站在她的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那裏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出半分喜怒之色,她順一口氣,道:「好,看劍!」一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剌了過去。

  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剌到他,這一剌只是虛招,一劍剌到中途,便當收回。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定靜師太這劍只是虛招,竟如不聞不見,不閃不避。但武功高強之人,每一招都是虛虛實實,並無定規,虛可變實,實可轉虛。定靜師太見他毫不理會,本擬收回的這一劍剌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逕自便疾剌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個人各伸雙手,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一個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卻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剌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逕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一隻黑色手套,料想乃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武功甚強的好手,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定靜師太絕不畏懼,還可佔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

  越鬥下去,她越是暗暗心驚,這七人顯是練成了一種陣法,進退趨避之際,七個人便如一人,相互之際非但絕不衝撞,而且攻的攻,守的守,十四條手臂一同使將出來,她便如是和一個生有十四隻手的怪物打鬥一般。她心中又想:「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這些妖人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派中人並非不知。但這七人無一不是從所未見,亦是從所未聞的人物,半點不知他們是什麼來頭。魔教近年中原來勢力膨脹若此,竟然有這許多身份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

  堪堪鬥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然氣喘叮叮,料想今日勢將命喪廿八舖中,一瞥眼間,忽見瓦面上多了幾個蹲伏的人影,共有十餘人之多。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初時顧住對敵,全未發覺,但搏鬥良久,月光西斜,那些人影越來越長,終於突然察覺。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佛門雖戒自戕,但這是戰陣之上力盡而死。可不是我自殘生命。身死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葬送,九泉之下,卻是愧對恆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心念已決,刷刷刷疾剌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劍尖將及胸膛,突然噹的一聲大響,手腕劇烈一震,長劍竟爾盪了開去,只見一個男子手中也是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聽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生,精神為之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使開本門劍法,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一聲呼哨,突然從南方退了下去。

  定靜師太持劍疾追,忽然風聲響處,屋簷數十枚暗器同時發出,破空之聲極是強勁。定靜師太想起昨日仙霞嶺上魔教餵毒暗器的厲害,不敢托大,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數十枚暗器一一拍打開去。黑夜之中,唯有微微的星月之光,她使開恆山派劍法,大袖飄飄,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數十枚暗器給她盡數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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