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情意綿綿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幾時說過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剛才我還在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沖心想這話倒是不假,但被她騙了這麼久,自己成了個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道:「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面,難道我還會叫你婆婆?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綠竹翁那老頭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麼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綠竹翁的師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麼綠竹翁該當叫我甚麼?」令狐沖一怔,遲遲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綠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綠竹翁這小子又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為甚麼要冒充他姑姑?」令狐沖嘆了一口氣,道:「我真傻,其實早該知道了。」
那姑娘笑問:「早該知道甚麼?」令狐沖道:「你說話聲音這樣好聽,世上那有八十歲的婆婆話聲這般清脆嬌嫩的?」那姑娘笑道:「我聲音又粗糙,又嘶啞,就像是烏鴉一般,難怪你當我是個老太婆。」令狐沖道:「你的聲音像烏鴉?唉,時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烏鴉,原來叫聲比黃鶯兒還好聽。」那姑娘聽他稱讚自己,臉上一紅,心中大樂,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爺爺。你叫了我這麼久『婆婆』,我也叫還你幾聲。這可不吃虧,不生氣了吧?」
令狐沖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們公公婆婆,豈不是——」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正要說「豈不是一對兒」,突見那姑娘雙眉一蹙,臉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令狐沖道:「我說咱們做了公公婆婆,豈不是——豈不是都成為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卻也不便相駁,只怕他越說越是難聽。她倚在令狐沖懷中,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中煩亂已極,要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什麼也沒力氣,紅著臉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沖道:「推你一把幹什麼?」那姑娘道:「咱們這樣子——這樣子——成什麼樣子?」令狐沖笑道:「公公婆婆,那便這個樣子。」那姑娘哼的一聲,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瞧我不殺了你!」令狐沖一凜,想起她迫令數十名大漢自剜雙目,往東海蟠龍島上充軍之事,不敢再跟她說笑,隨即想起:「她小小年紀,一舉手間,便殺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行事又這等狠辣,真令人難信就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聽他不出聲,道:「你又生氣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漢,氣量恁地窄小。」令狐沖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心中害怕,怕給你殺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後說話規規矩矩,誰來殺你了。」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生來就是個不能規規矩矩的脾氣,這叫做無可奈何,看來命中注定,非給妳殺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來叫我婆婆,對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後仍是那樣便了。」令狐沖搖頭道:「不成!我既知你是個小姑娘,便不能再當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說了兩個「你」字,忽然臉上一紅,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事,便住口不說了。令狐沖低下頭來,見到她嬌羞之態,動人無邪,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驚,突然生出一股力氣,反過手來,拍的一聲,在令狐沖臉上重重打了個巴掌,跟著躍起身來。但她這一躍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洩,隨即摔下,又跌在令狐沖懷中,全身癱軟,再也無法動彈了。
她只怕令狐沖再肆輕薄,心下甚是焦急,說道:「你再這樣—這樣無禮,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沖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長了。我偏偏再要無禮。」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卻是無法可施。令狐沖奮起力氣,輕輕扶著她肩頭,自己向旁側身滾了開去,笑道:「你便怎樣?」說了這句話,連連咳嗽,咳出好幾口血來。要知令狐沖只是率直任性,膽大妄為,卻並不是輕薄好色之徒,一時情動,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後悔,給她打了一掌後,更是自知不該,雖然仍舊嘴硬,卻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那姑娘見他自行滾遠,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見他用力之後又再吐血,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臉嫩,難以開口說幾句道歉的話,柔聲問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沖道:「胸口倒不痛,另一處卻痛得厲害。」那姑娘問道:「什麼地方很痛?」關懷之情,見於顏色。令狐沖撫著剛才被她打過的臉頰,道:「這裏。」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個不是好了。」令狐沖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別見怪。」那姑娘聽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沖問道:「老和尚那顆臭藥丸呢?你始終沒吃,是不是?」那姑娘道:「來不及撿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還在上面。」頓了一頓道:「我依你的,待會上去撿來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兩個人一齊坐在斜坡,若在平時,飛身即上,此刻卻如是萬仞險峰一般,高不可攀。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頭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聲嘆了一口氣。那姑娘道:「我靜坐片刻,你莫來吵我。」令狐沖道:「是。」只見她斜倚澗邊,閉上雙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個法訣,定在那裏便一動也不動了,心道:「她這靜坐的方法也是與眾不同,並非盤膝而坐。」待要寧靜休息片刻,卻是氣息翻湧,說甚麼也靜不下來,忽聽得閣閣閣幾聲叫,一只肥大的青蛙從水澗跳了過來。
令狐沖大喜,心想折騰了這半日,早就餓得很了,這送到口邊來的美食,當真是再好不過,伸手便向青蛙抓去,豈知手上酸軟無力,一抓之下,竟抓了個空。那青蛙嗒的一聲,跳了開去。口中閣閣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沖無用。令狐沖嘆了口氣,偏生這澗邊青蛙甚多,跟著又過來兩隻,令狐沖仍是無法捉住。忽然腰下伸過來一隻織織素手,輕輕一挾,便將一隻青蛙捉住了,卻是那姑娘靜坐半晌,便能行動,雖然仍是乏力,捉幾隻青蛙可輕而易舉。令狐沖喜道:「妙極!咱們有一頓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隻,頃刻間捕了二十餘隻。令狐沖道:「夠啦!你去拾些枯枝來生火,我來洗剝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沖拔出長劍,將群蛙斬首除腸。
那姑娘笑道:「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俠以獨孤九劍殺青蛙。」令狐沖哈哈大笑,道:「獨孤大俠九泉有靈,得知傳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劍法來殺青蛙,當真要活活氣——」說到這個「氣」字立即住口,心想獨孤求敗逝世已久,怎說得上「氣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俠——」令狐沖手中拿著青蛙,連連搖晃,道:「大俠二字,萬不敢當。天下那有殺青蛙的大俠?」那姑娘笑道:「古時有屠狗英雄,今日豈可無殺蛙大俠?喂,你這獨孤九劍神妙得很哪,那個少林派的老和尚也鬥你不過。他說傳你這劍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令狐沖道:「傳我劍法的師長,是我華山派的前輩。」那姑娘道:「這位前輩劍術通神,怎地江湖上不聞他的名頭?」令狐沖道:「這——這——我答應過他老人家,絕不洩漏他的行跡。」那姑娘道:「哼,希罕麼?你就是告訴我,我還不要聽呢。你可知我是甚麼人?是甚麼來頭?」令狐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連姑娘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隱瞞了不跟我說,我也不跟你說。」令狐沖道:「我雖不知道,卻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臉上微微變色,道:「你猜到了?怎麼猜到的?」
令狐沖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驚奇,問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沖道:「我抬頭來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顆星,便知姑娘是甚麼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間那有這樣的人物?」那姑娘臉上一紅,「呸」的一聲。心下卻是十分喜歡,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這時她已將枯枝生了火,把洗剝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樹枝之上,在火堆上燒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發出嗤嗤之聲,香氣一陣陣的冒出。她望著火堆中冒起的青煙,輕輕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說給你聽,也不知你以後會不會記得。」
令狐沖道:「盈盈,這名字好聽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會叫你婆婆了。」盈盈道:「為什麼?」令狐沖道:「盈盈二字,明明是個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將來真的成為老婆婆,又不會改名字仍舊叫作盈盈。」令狐沖道:「你不會成為老婆婆的,你這樣美麗,到了八十歲,仍舊是個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變成了妖怪啦?」隔了一會,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說了,可不許你隨便亂叫。」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不許就是不許,我不甚歡。」令狐沖伸了伸舌頭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將來誰做了你的——」說到這裏,見她沉下臉來,當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聲。令狐沖道:「你為什麼生氣?我說將來誰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來想說「丈夫」、但一見情勢不對,改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這人既不正經,又不誠實,三句話中,倒有兩句話顛三倒四。我——我不會強要人家怎樣,人家愛聽我的話就聽,不愛聽呢,也由得他。」令狐沖笑道:「我愛聽你的話。」這句話中也實帶有三分調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蹩,似要發作,但隨即滿臉暈紅,轉過了頭。一時之間兩人誰也不作聲,忽然聞到一陣焦臭,盈盈一聲「啊喲」,卻原來手中一串青蛙都燒得焦了。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沖笑道:「你該說虧得我逗你生氣,才烤了這樣精采的焦蛙出來。」取下一隻燒焦了的青蛙來,撕下一條腿放入口中一陣咀嚼,連聲道:「好極,好極!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處,甜中帶苦,苦盡甘來,這般美味,可說當世第一。」盈盈給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來。令狐沖搶著將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並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給盈盈。
二人飽餐了一頓後,和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覺間都合上眼睛睡著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傷,這一覺睡得甚是沉酣。令狐沖在睡夢之中,發覺自己正和岳靈珊在瀑布中練劍,忽然多了一人,卻是林平之,跟著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鬥劍。但自己雙手半點力氣也沒有,拼命想使風清揚所授的「獨孤九劍」,偏偏一招也想不起來,只覺得林平之一劍又一劍的剌在自己心裏、腹上、頭上、肩上,又見岳靈珊在哈哈大笑。他又驚又怒,大叫:「小師妹、小師妹!」
叫了幾聲,自己驚醒過來,只聽得一個溫柔的聲音道:「你夢見小師妹了,她對你怎樣?」令狐沖兀自驚魂未定,道:「有人要殺我,小師妹不睬我。」盈盈嘆了口氣,還:「你額頭上都是汗水。」令狐沖伸袖拂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襟,但見繁星滿天,已是中夜,原來這一覺睡得甚久。
令狐沖神智一清,心下便即坦然,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突然盈盈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聲道:「有人來了。」令狐沖立即閉嘴,卻聽不見甚麼聲息,過了好一會,才聽得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又過一會,聽得一人說道:「這裏還有兩個死屍。」這一次令狐沖認了出來,說話的乃是祖千秋,隨即想起,先一人是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另一人道:「啊,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乃是老頭子發現了覺月的屍身。
盈盈慢慢縮轉了手,只聽得計無施道:「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地都屍橫於此?咦,這人是辛國樑,我認得他的,乃是少林派的外功好手,死得好慘。」祖千秋道:「是誰有這樣的大本事,一舉將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殺了?」老頭手囁嚅道:「莫非——莫非是黑木崖上的人物?甚至——甚至於是東方教主自己?」計無施道:「瞧這等人的傷勢,倒也甚像。咱們趕緊把這四具屍體埋了,免得給少林派中人瞧出蹤跡。」祖千秋道:「倘若真是黑木崖人物所下的手,他們也就不怕給少林派知道。說不定故意遺屍於此,向少林派示威。」計無施道:「若是要示威,不會將屍首留在這荒野之地了。咱們若非湊巧經過,這屍首給鳥獸吃了,也未必會發現。換作我啊,要示威,便將屍首懸在通都大邑,寫明是少林派的弟子,這才教少林派面上無光。」祖千秋道:「夜貓子此言不錯,多半是黑木崖人物殺了這四人後,又去追敵,來不及掩埋屍首。」
跟著便聽得一陣挖地之聲,三人用兵刃掘地,準備埋屍。令狐沖心道:「這三人和黑木崖東方教主定是大有淵源,否則不會費這力氣。」忽聽得拍拍拍數聲,老頭子道:「夜貓子,人都死了,你還砍他們幹什麼?」計無施笑道:「你倒猜上一猜。」祖千秋笑道:「夜貓子心思細密。他防少林派遣人出來查察,將屍首掘了出來,從屍首的傷勢之上,便可推知是誰下的毒手。」老頭子道:「正是,砍得越爛越好。」計無施道:「辛國樑辛兄,夜貓子和你曾有一面之交,佩服你慷慨豪爽,是個英雄好漢,今日卻不得不將你屍身砍得稀爛。莫怪,莫怪!唉,可惜,可惜!」他一面嘆息,一面提刀砍屍。三人將四具屍首砍成數十塊後,這才推入坑中。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心狠手辣,當真邪得可以。那夜貓子既佩服辛國樑是條漢子,便不該如此殘害他的遺體。」一轉頭,朦朧的夜色之中,見到盈盈正自微笑。那笑容說不出的動人,但聽到人家正在碎屍而笑,又笑得如此可愛,未免太也不稱。
忽聽得祖千秋「咦」的一聲,道:「這是什麼,一顆丸藥?」計無施用力嗅了幾嗅道:「這是少林派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從這幾個少林弟子的衣袋裏掉出來的了。」祖千秋道:「你怎知道?」計無施道:「二十幾年前,我在一個少林老和尚處見過。」祖千秋道:「既是治傷靈藥,那可妙極。老兄,你拿去給小怡姑娘服了,治她的病。」老頭子道:「多謝,多謝。我女兒的死活,也管不了這許多,咱們趕緊去找令狐公子,送給他服。」令狐沖聽到這裏,心頭一陣感激,尋思:「這是盈盈掉下的藥丸。怎地去向老頭子要回來,給她服下?」只見盈盈微微一笑,扮個鬼臉,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真不信她便是手斃四名少林好手的女魔頭。
但聽得一陣拋石搬土之聲,三個人將死屍埋好。老頭子道:「眼下有一個難題,夜貓子,你幫我想想。」計無施道:「什麼難題?」老頭子道:「這當兒令狐公子一定是和——和聖姑她在一起。我送這顆藥丸去,非撞到聖姑不可。聖姑生氣把我殺了,也無所謂,只是這麼一來,定是沖撞了她,那可大大的不妙。」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心道:「原來他們叫你聖姑,又對你怕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動不動便殺人。」
計無施道:「今日咱們在道上見到的那三個瞎子,倒有用處。老兄,咱們明日一早追到那三個瞎子,要他們將藥丸送去交給令狐公子。他們眼睛是盲的,就算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也無殺身之禍。」祖千秋道:「我心中卻在懷疑,只怕這三個人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為見到聖姑和令狐公子在一起之故。」老頭子一拍大腿,道:「不錯!若非如此,怎地三個人好端端地都瞎了雙目?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運氣不好,無意中撞見聖姑和公子二人。」
三個人半晌不語,令狐沖心中疑團愈多,只聽得祖千秋嘆了口氣,道:「只盼令狐沖公子傷勢早愈,聖姑儘早和他成為神仙眷屬。他二人一日不成親,江湖上總是難得安寧。」令狐沖大吃一驚,偷眼向盈盈瞧去,夜色朦朧之中隱隱可見她臉上暈紅,目光卻是射出了惱怒之意。令狐沖生怕她躍將出去傷害了老頭子等三人,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左手,卻覺她全身都在顫抖,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害羞。
計無施道:「老兄,祖兄,聖姑聽說咱們聚集在五霸岡上,竟然生這麼大的氣。其實男歡女愛,理所當然。像令狐公子那樣英俊瀟灑的男子,也只有聖姑那樣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為什麼聖姑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卻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歡令狐公子,卻不許旁人提起,更不許人家見到,這不是——不是有點不近情理。」令狐沖心道:「原來如此。卻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之間,覺得掌中盈盈的那隻小手一摔,要將自己手掌甩脫,急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時便將計無施等殺了。
祖千秋道:「聖姑雖是黑木崖的三大弟子之一,武功高強,道術通玄,畢竟是個年輕姑娘。世上的年輕姑娘初次喜歡了一個男人,縱然心中愛煞,臉皮子總是薄的。咱們這次拍馬屁拍在馬腿上,雖是一番好意,還是惹得聖姑發腦,只怪大夥兒都是粗魯男人,不懂得女孩兒家的心事。五霸岡群豪聚會,拍馬屁聖姑生氣。這一回書傳了出去,可笑壞了名門正派中那些狗崽子們。」
老頭子朗聲道:「聖姑於大夥兒有恩,眾兄弟感恩報德,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傷,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甚麼錯了?那一個狗崽子敢笑咱們,老子抽他的筋,剝他的皮。」令狐沖這時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都是為了這個名字叫作盈盈的聖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岡上一鬨而散,也為了聖姑不願旁人猜知自己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張揚其事,因而生氣。他轉念又想:聖姑以一個年輕姑娘,能令這許多英雄豪傑來討好自己,自是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而自己和她相識,只不過在洛陽小巷中的隔廉傳琴,說不上有半點情愫,是不是有人誤會其意,傳言出去,以致讓聖姑大大的生氣呢?
只聽祖千秋道:「老頭子的話不錯,聖姑於咱們有大恩,只要能成就這段姻緣,令她一生快樂,大家就是粉身碎骨,也是死而無悔,在五霸岡上碰一鼻子灰,那算得什麼?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華山派的首徒,和黑木崖勢不兩立,要結成這段美滿姻緣,恐怕這中間阻難重重。」計無施道:「我倒有一計在此。咱們何不將華山派的掌門人岳不群抓了來,以死相脅,命他主持這樁婚姻。」
祖千秋和老頭子道:「夜貓子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去將岳不群抓了來。」計無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是一派掌門,內功劍法,俱有極高的造詣。咱們對他動粗,第一難操必勝,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寧死不屈,卻又如何?」老頭子道:「那麼咱們只綁他老婆、女兒,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錯!但此事須當做得隱秘,不可令旁人知曉,掃了華山派的顏面。令狐公子乃華山首徒,咱們得罪了他師父,他定然心下不快。」三個人商商量量,計議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靈珊。
突然之間,盈盈朗聲說道:「喂,三個膽大妄為的傢伙,快跟我滾得遠遠地,別惹你姑娘生氣。」令狐沖聽她忽然開口說話,嚇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計無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驚。老頭子道:「是,是是小人——小人——小人——」連說了三聲「小人」,驚慌過度,再也接不下去。計無施道:「是!咱們胡說八道,聖姑可別當真。咱們明日便遠赴西域,再也不同中原來了。」令狐沖心想:「這一來,又是三個人給充了軍。」
盈盈道:「誰要你們到西域?我有一件事,你們三個給我辦一辦。」計無施等三人大喜,齊聲應道:「聖姑但請吩咐,咱們自當盡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殺一個人,一時卻找他不到。你們傳下話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殺了此人,我重重酬謝。」祖千秋道:「酬謝是不敢當,聖姑要取此人性命,咱兄弟三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了他。只不知這賊子是誰,竟敢得罪了聖姑?」盈盈道:「單憑你們三人,耳目不廣,須當立即傳言出去。」計無施應道:「是!是!」盈盈道:「你們去吧!」
祖千秋道:「是。請問聖姑要殺的,是那一個大膽惡賊?」盈盈哼了一聲,道:「此人複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華山派門下的弟子。」
此言一出,四個人都是大吃一驚,誰都不敢作聲。過了良久,老頭子道:「這個——這個—」盈盈厲聲道:「這個甚麼?你們怕五嶽劍派,不敢動華山門下的弟子,是不是?」計無施道:「給聖姑辦事,別說五嶽劍派,便是玉皇大帝、閻羅老子,也敢得罪了。咱們去設法把這令狐沖擒了來,交給聖姑發落。老頭子,祖千秋,咱們去吧。」他心中想:「定是令狐沖在言語上得罪了聖姑,年輕人越是相好,越是易鬧別扭,說不得,只好去將令狐公子請了來,由聖姑自己對付他。」
那知盈盈怒道:「誰叫你們去擒他了?這令狐沖若是活在世上,於我清清白白的名譽有損。早一刻殺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的惡氣。」祖千秋道:「聖姑——」盈盈道:「好,你們和令狐沖有交情,不願替我辦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傳言便是。」計無施等三人聽她說得認真,再無懷疑,只得一齊躬身說道:「謹遵聖姑台命。」老頭子心中卻想:「令狐公子是個仁義之人,老頭子今日奉聖姑之命,不得不去殺他,殺了他後,老頭子也當自刎以殉。」
三個人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令狐沖向盈盈瞧去,只見她低了頭沉思,心想:「原來她為保全自己名譽,要取我性命,那是什麼難事了?」說道:「你要殺我,自己動手便是,又何必勞師動眾?」緩緩拔出長劍,倒轉劍柄,遞了過去。
盈盈接過長劍,微微側頭,凝視著他,令狐沖哈哈一笑,將胸膛挺了一挺。盈盈道:「你死在臨頭,還笑什麼?」令狐沖道:「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盈盈提起長劍,手臂一縮,作勢便欲剌落,突然間轉過身去,用力一揮,將劍擲了出去。那長劍在黑暗中閃出一道寒光,噹的一聲,落在遠處地下。盈盈頓足說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這許多人都笑話於我。倒似我一輩子——一輩子沒人要了,千方百計的要跟你相好。你——你——你有什麼了不起?累得我此後再也沒臉見人。」令狐沖又是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這麼一哭,令狐沖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驀然間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這許多豪傑漢子都是對她十分敬畏,自必向來甚是驕傲,又是女孩兒家,天生的靦腆,忽然間人人都說她喜歡了我,也真難免令她不快。她叫老頭子他們如此傳言,未必真要殺我,只不過是為了闢謠。她既這麼說,自是誰也不會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來,柔聲說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損及姑娘清名。在下這就告辭。」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淚,道:「你到那裏去?」令狐沖道:「信步所之,到那裏都好。」盈盈道:「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沖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天厚,說這些話,可教姑娘笑話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強,又怎需人保護?便有一百個令狐沖,也及不上姑娘。」說著轉身便走。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沖道:「為什麼?」盈盈道:「租千秋他們已傳了言語出去,數日之間,江湖上便無人不知,那時人人都要殺你,這般步步荊棘,別說你身受重傷,就是完好無恙,也是難逃殺身之禍。」
令狐沖淡然一笑,道:「令狐沖死在姑娘的言語之下,那也不錯啊。」走過去拾起長劍,插入劍鞘,自忖無力走上斜坡,便順著山澗走去。盈盈眼見他越走越遠,追了上來,叫道:「喂,你別走。」令狐沖道:「令狐沖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還是去的好。」盈盈道:「你——你——」咬著嘴唇,心頭煩亂之極,見他始終不肯停步,又奔近幾步,說道:「令狐沖,你定要迫我親口說了出來,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沖奇道:「什麼啊?我可不懂。」盈盈又咬了咬口唇,說道:「我叫祖千秋他們傳言,乃是要你——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許離開我一步。」說了這句話後,身子發顫,站立不穩。
令狐沖大是驚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錯!祖千秋他們把話傳出之後,你只有陪在我身邊,才能保全性命。沒想到你這不顧死活的小子,一點不怕,那不是——那不是我害了你麼?」令狐沖心下感激,尋思:「原來你當真是對我好,但對著那些漢子,卻又死也不認。」轉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雙手,入掌冰涼,只覺她兩隻掌心都是冷汗,低聲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沖道:「怕什麼?」盈盈道:「怕你這傻小子不聽我話,當真要去江湖涉險,只怕過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錢的臭傢伙手下。」令狐沖嘆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漢子,對你又是極好,你為什麼對他們如此輕賤?」
盈盈道:「他們在背後笑我,又想殺你,還不是該死的臭漢子?」令狐沖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們殺我的,怎能怪他們了?再說,他們也沒在背後笑你。你聽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三人談及你時,語氣何等恭謹?那裏有絲毫笑話你了?」盈盈道:「他們口裏沒笑,肚子裏在笑。」令狐沖覺得這位姑娘蠻不講理,無法跟她辯駁,只得道:「好,你不許我走開,我便在這裏陪你便是。唉,給人家斬成十七八塊,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盈盈聽他答應不走,登時心花怒放,答道:「甚麼滋味不大好受,簡直是難受之極。」
她說這話時,將臉側了過來。星星微光反映之下,她雪白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沖心中一動:「這位姑娘其實比小師妹美貌得多,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還是對小師妹念念不忘?」
盈盈卻不知他正想到岳靈珊,道:「我給你的那張琴呢?不見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是啊,路上沒錢使,我將琴拿到典當店裏去押了。」一面說,一面取下背囊,打了開來,捧出了瑤琴。盈盈見他包裹嚴密,足見對自己所贈之物極是重視,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說幾句謊話,心裏才舒服?」接過琴來,輕輕撥弄,隨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來,問道:「你都學會了沒有?」令狐沖道:「差得遠呢。」靜聽她指下優雅的琴音,甚是愉悅。
聽了一會,覺得琴音與以前在洛陽城綠竹巷中所奏的頗為不同,如枝頭鳥暄,清泉迸發,丁丁東東的十分動聽,心想:「曲詞雖同,音節卻異,原來這『清心普善咒』尚有這許多變化。」忽然間錚的一聲,最短的一根琴絃斷了。盈盈皺了皺眉頭,繼續彈奏,過不多時,又斷了一根琴絃。
令狐沖聽琴曲中頗有煩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異其趣,正訝異間,琴絃拍的一下,又斷了一根。盈盈一怔,將瑤琴推開,嗔道:「你坐在人家身邊,只是搗亂,這琴那裏還彈得成?」令狐沖心道:「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幾時搗亂過了?」但隨即明白:「她自己心猿意馬,便來怪我。」卻也不去跟她爭辯,臥在草地之上,閉目養神,疲累之餘,竟是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次日醒轉,見盈盈正坐在澗畔洗臉,又見她洗罷臉,用一隻梳子梳頭,皓臂如玉,長髮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迴頭,見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臉上一紅,笑道:「瞌睡鬼,這時候才醒來。」令狐沖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沒有力氣。」盈盈道:「你躺著多歇一會兒,我去捉。」令狐沖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是手足酸軟,稍一用力過份,胸口又是氣血翻騰,心下好生煩惱:「死就死,活就活,這般不死不活,廢人一個,別說人家瞧著累贅,自己也是討厭。」盈盈見他臉色不愉,安慰他道:「你這內傷未必當真難治。這裏甚是僻靜,左右無事,慢慢養傷,又何必性急?」
便在這山澗之畔,二人一住十餘日。盈盈的內傷早就好了,每日捕捉青蛙為食,卻見令狐沖一日消瘦一日,伸出手來,便似皮包骨頭一般。她彈奏琴曲撫其入睡,於他傷勢也已無半分好處。
令狐沖自知大限將屆,好在他是個豁達之人,也不引以為憂,每日裏仍與盈盈說笑,他心無所礙,說起笑話來反而更加放肆了。山澗之畔地處偏僻,自從計無施等三人那晚經過,此後更無人來,倒也落得清靜。盈盈本來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沖每一刻都會突然死去,對他便加意溫柔,竟然是千依百順的服侍,偶爾忍不住使些小性兒,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賠話。這一日她見令狐沖整天吃的都是青蛙,未免膩煩,出去捉了一隻雉雞來燒烤了,又採了十幾個鮮桃,兩人飽餐了一頓。
令狐沖只吃了兩個桃子,便感困頓,迷迷糊糊的竟爾睡著了。睡夢之中,似乎聽到一陣哭泣之聲,他徵微睜眼,只見盈盈伏在他的胸邊,肩頭起伏,不住啜泣。令狐沖一驚,正要問她為何傷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難過。」伸出左手,輕輕撫摸她的秀髮。盈盈知他已醒,更不回頭,卻是哭得更加大聲了。令狐沖強笑道:「別哭,別哭!我還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這麼快便去西天極樂世界。」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令狐沖聽她說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口一熱,只覺得天旋地轉,喉頭不住有血狂湧而出,便此人事不知。
這一昏迷,當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時微有知覺,身子也如在雲端飄飄盪盪,過不多時,又暈了過去。如此時暈時醒,有時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時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燒炙。這一日神智略清,只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是死是活,全瞧他的福緣了。」另一個男人嘆道:「唉,難說得很。」令狐沖要想睜眼看看說話的人是誰,可是眼皮沉重之極,說什麼也睜不開來,只聽得先一人道:「咱們盡力而為,不可失信於人。」跟著令狐沖便覺雙手手腕的脈門給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熱之氣分從兩手脈門中注入自己體內,登時和自己體內所蓄真氣激盪衝突起來。他全身說不出的難受,只想張口呼喊,卻是叫不出半點聲音,這些時刻,真如身受千般折磨,萬種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只覺每一次真氣入體,均比前一次苦楚略減,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是有兩個內功極高之人在給自己治傷,心道:「難道是師父、師娘請了前輩高人來救我性命?盈盈卻到那裏去了?」
第四十六回 逐出師門
他疑團滿腹,這一日輸了真氣後,他忍不住說道:「多——多謝前輩,我——我是在那裏?」一睜眼,只見眼前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著溫和的笑容。令狐沖覺得這張臉好生熟悉,但絕非師父,迷迷惘惘的看了他一會,忽然間認了出來,這人頭上光禿禿地,燒有九顆香疤,是個和尚,隱隱約約的想了起來,道:「你—你是方—方—大師。」那老僧微笑道:「你認得我了,我是方生。」令狐沖道:「是,是。你是方生大師。」這時他察覺是在一間斗室之中,桌上一燈如豆,發出淡淡的黃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蓋了棉被。
方生道:「你現在覺得怎樣?」令狐沖道:「我好些了。我——我是在那裏?」方生道:「你是在少林寺中。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令狐沖大為好奇,道:「我——我在少林寺中?盈盈呢?我怎麼會到少林寺來?」
方生微笑道:「你神智剛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傷勢更有反覆。一切事情,以後慢慢再說。」此後朝晚一次,方生來到斗室,以內力輸入他的體內,助其療傷。如此過了十餘日,令狐沖已能起床行走,但每次問及盈盈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來到寺中,方生總是笑而不言。
這一日,方生又替令狐沖輸了真氣,說道:「令狐少俠,目下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始終無法化去你體內的異種真氣,眼前不過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不過一年,你內傷又會大發,那時縱有大羅金仙,也難救你性命了。」令狐沖點頭道:「當日平一指平大夫對晚輩也是這麼說。大師盡心竭力,相救晚輩,我已感激不盡。一個人壽算修短,各有天命,大師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方生搖頭道:「當日我曾跟你說過,本寺主持方證師兄內功淵深,倘若和你有緣,能傳你『易筋經』秘術,則筋骨尚能轉移,何況換去體內的真氣?我這就帶你去拜見方丈,盼你好好對答。」
令狐沖素聞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威名,心下甚喜,道:「有勞大師引見。就算晚輩無緣,不蒙方丈大師垂青,但能拜見這位當世高僧,也是十分難得的機緣。」當下隨著方生大師走出斗室。一到室外,登時陽光耀眼。他已許久未見太陽,陡然間眼前如此明亮,竟如是入了另一個天地,精神為之一爽。
他移步之際,仍是雙腿十分酸軟,但見那少林寺一座座殿堂均是構築宏偉,一路上遇到許多僧人,見到方生時均是避在一旁,合什低首,執禮甚恭。穿過了三條長廊,來到一間石屋之外,方生向屋外的小沙彌道:「方生有事求見方丈師兄。」小沙彌進去稟報了,隨即轉身出來,合什道:「方丈有請。」
令狐沖跟在方生之後,走進室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間一個蒲圃之上。方生躬身行禮,說道:「方生拜見方丈師兄,引見華山派首徒令狐沖令狐少俠。」令狐沖當即跪了下去,叩首禮拜。方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舉,說道:「少俠免禮,請坐。」令狐沖拜畢,在方生下首的蒲團上坐了,只見那方證方丈容色頗有愁苦之意,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紀,心下暗暗納罕:「沒想到這位名震當世的高僧竟是如此的貌不驚人,若是在寺外相逢,有誰會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門。」
方生大師說道:「令狐少俠經過三個多月來調養,已好得多了。」令狐沖又是一驚:「原來我昏迷不醒,已有三個多月,我還道只是十多天的事。」方證道:「很好。」轉頭向令狐沖道:「少俠,尊師岳先生執掌華山一派,為人嚴正不阿,清名播於江湖,老衲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令狐沖道:「不敢。晚輩身受重傷,不知人事,多蒙方生大師相救,原來已三月有餘。我師父、師娘想必平安?」自己師父、師娘是否平安,本不該去問旁人,只是他心下掛念,忍不住脫口相詢。方生道:「聽說岳先生、岳夫人和華山群弟子,眼下都在福建。」令狐沖當即放寬了心,道:「多謝大師相告。」方證道:「聽方生師弟說道,少俠劍術精絕,已深得華山前輩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真傳,實乃可喜可賀。風老先生歸隱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謝世,原來尚在人間,令人聞之不勝之喜。」
令狐沖道:「是。」心想:「按照輩份,風太師叔原比這兩位少林高僧為尊,他們確應稱他老人家為前輩了。」方證雙目緊閉,緩緩說道:「少俠受傷之後,為人所誤,以致體內注有多種真氣,難以化去,方生師弟已為老衲詳告。老衲仔細參詳,唯有修習本派內功秘要『易筋術』,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強加少俠之體,雖能延得一時之命,實則乃飲鳩止渴,其患更深。方生師弟三月來以內功救你之命,可是他的真氣注入你體內之後,你身體之中,可又多了一道異種真氣了。少俠試一運氣,便當自知。」令狐沖微一運氣,果覺丹田澎湃,若不可制,劇痛攻心,登時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方生合什道:「老衲無能,致增少俠病苦。」令狐沖道:「大師說那裏話來?大師為晚輩盡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輩一世為人,實拜大師再造之恩。」方生道:「不敢。風老先生昔年於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舉,亦不過報答風老先生之恩銘於萬一。」
方證抬起頭來,說道:「說什麼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緣,仇恨不可執著,恩德亦不必執著。塵世之事,皆如過眼雲煙,百歲之後,更有什麼恩德仇怨?」方生應道:「是,多謝師兄指點。」方證緩緩說道:「佛門子弟,慈悲為本,既是少俠負此內傷,自當盡心救解。那『易筋經』乃本寺開山祖師達摩老祖所創,禪宗二祖慧可大師得之於老祖的面壁之下,那慧可大師本來法名神光,是洛陽人氏,幼通孔老之學,尤精玄理。達摩老祖駐鍚本寺之時,神光大師來寺請益,達摩老祖見他所學駁雜,自恃聽明,難悟禪理,當下拒不收納。神光大師苦求良久,始終未得其門而入,眼見不論如何求告,達摩老祖總是不允,當即提起劍來,將自己左臂砍斷了。」
令狐沖「啊」的一聲,心道:「這位神光大師竟是如此堅毅。」方證說道:「達摩老祖見他這等誠心,這才將他收為弟子,改名慧可,後來承受達摩老祖的衣缽,傳禪宗法統,隨朝封為『正宗晉覺大師』的便是。慧可二祖所得的『易筋經』,乃梵文所書,經義深奧,得到遺經時達摩老祖已經圓寂,無從請益。二祖心想,達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下遺留此經,雖然經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於是負經於背,遍歷名山,訪求高僧,譯解妙諦。但想二祖其時已是當世的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慮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勝二祖的大德法師,那也是難得很了,因此歷時二十餘載,經文秘義,終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絕大法緣,在四川蛾嵋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諦,講談佛學,大相投機。二祖取出『易筋經』來,和般剌密諦共同研讀,二位高僧在峨媚金頂互相啟發,經七七四十九日,終於豁然貫通。」方生合什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方證方丈續道:「但那般剌密諦高僧所闡發的,大抵是神宗佛學,直至十二年後,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青人,談論三日三晚,才將『易筋經』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他頓了一頓,說道:「那位年青人,便是唐朝的開國大功臣,後來輔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將入相,爵封衛公的李靖。這位李衛公所以能建不世奇功,未始不是從『易筋經』中得到不少教益。」
令狐沖「哦」了一聲,心想:「原來『易筋經』有這等大來頭。」方證又道:「易筋經的功夫圓一身之脈絡,繫五臟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斷、氣自內生,血從外潤。練成此經後,心動而力發,一攢一放,自然而施,不覺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漲,似雷之發。少俠,練那易筋經,便如一葉小舟於巨濤之中,怒浪澎群之際,小舟自然拋高伏低,何嘗用力?若要用力,又那有力道可用?又從何處用起?」令狐沖聽得連連點頭,覺得其理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暗合之處,果然是博大清深的武學。
方證又道:「只因這易筋經具如此威力,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非有緣不傳,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如無福緣,也不獲傳授。便如方生師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復精嚴,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令狐沖說道:「此經不能貿然傳授,大師已說得甚是明白。晚輩無此福緣,不敢妄自干求。」方證搖頭道:「不然。少俠是有緣人。」
令狐沖聽了此言,心中怦怦亂跳,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自己卻是有緣。
方證緩緩的道:「佛門廣大,只渡有緣,少俠是風老先生『獨孤九劍』的傳人,此是一緣;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緣;少俠不習易筋經便須喪命,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不習亦無所害,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方生合什道,「令狐少俠福緣深厚,方生亦代為欣慰。」方證道:「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障礙,比刻卻也跨過去了,自達摩老祖以來,這易筋經只傳本寺弟子,不傳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為我少林派俗家弟子。」他頓了一頓,又道:「少俠若不嫌棄,便可屬老衲門下,為『國』字輩弟子,可更名為令狐國沖。」方生臉現喜色,說道:「恭喜少俠。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不但得窺易筋經的高深武學,而我方丈師見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亦可量才而授,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在武林中放一異采。」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多承方丈大師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身屬華山門下,不便改投明師。」方證微微一笑,道:「我所說的障礙,便是指此而言。少俠,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令狐沖吃了一驚,道:「我—我—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道:「請少俠過目。」手掌輕輕一送,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令狐沖雙手接住,只覺得全身一震,不禁駭然:「這位方文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單是憑藉這薄薄的一封信,居然也能傳過來這等渾厚的內力。幸虧我內力已失,若在往日運力一接,二力激盪,只怕我會給這股力道撞出數步。」只見那信上蓋著「華山派掌門之印」的朱鈐,上書「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的字樣,間架端正,筆劃凝重,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令狐沖心中隱隱感到大事不妙,雙手發顫,將信紙抽了出來,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確有此事,又看一遍,登時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待得醒轉時,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方生問道:「少俠何故悲傷?難道師尊有甚不測麼?」令狐沖將手中書函交給方生,硬咽道:「大師請看。」方生接了過來,只見信上寫道:
「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頓首,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猥以不德,執掌華山門戶,久疏問候,乃闋清音。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比來更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不群無能,雖加痛懲,迄無顯效。為維繫武林正氣,茲將逆叛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臨書惶愧,言不盡意,祈大師諒之。」
方生看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甚麼言語來安慰令狐沖,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見令狐沖淚流滿臉,嘆道:「少俠,你與黑木崖上的人物交往,原是不該。」方諱道:「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傳諭門下。你就算身上無傷,只須出得此門,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令狐沖一怔,想起在那山澗之旁,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個個要殺自己,而正派門下,也是人人以己為敵,當真是天下雖大,無容身之所了,又想起師恩深重,師父師娘於自己向來便如是父母一般,不僅有傳藝之德,更兼有養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為,竟給逐出師門,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令狐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恨不得一頭便撞死在這斗室之內。
他淚眼模糊中,只見方證、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忽然間想起那日在衡山劉府,劉正風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可見正邪不兩立,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尚且不免,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卑不足道的少年?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鬧出這樣大的事來?
方證緩緩的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縱然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只須心存悔悟,佛門亦是來者不拒。你年紀尚輕,一時失足,誤交匪人,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是一刀兩段,今後在我少林門下,痛改前非,再世為人,武林之中,諒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能與你為難。」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令狐沖心想:此時已是無路可走,若是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了自己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他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漠。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湧,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二僧只道他是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方證不禁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是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說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令狐沖嘿嘿一笑,轉過身來,走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是十分輕捷,大踏步的走出少林寺。寺中僧俗弟子見到他時,均感詫異,卻也不加阻攔。
令狐沖出得寺來,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涼之意,心想:「正派中人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欲殺我而甘心,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的性命。」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瑤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嵩山。
行到傍晚時分,眼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是甚為飢餓,尋思:「卻到那裏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了過來。這幾人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沖心想:「你們要殺我嗎?那就快些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沖在此。要殺我的報上名來。」
那知道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耽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之間,便奔得遠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們去追拿另一個人。」這幾個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馬蹄之聲,五乘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餘丈後,忽然一乘馬兜了轉來,馬上騎著的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沖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沖心想:「難道他們都是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這些人個個都是彪形大漢,一色青衣,背上都插著兩柄亮晃晃的鋼叉,顯是用於同一門派。手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沖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只聽得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這三匹馬身高毛潤,極是神竣,馬上騎的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沖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者,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那裏?」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麼知道?」令狐沖微笑道:「沒有見過,便不能知道麼?」那青年提起馬鞭,正要向令狐沖頭頂劈將下來,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的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
令狐沖心想:「這些人看模樣都是武林健者,群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我去瞧瞧熱鬧,固是有趣,但若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縱自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是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種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便了。」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
其後身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廋,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沖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明明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均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許,穿過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許多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只是這片曠野實在太大,那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不過佔了中間小小的一點。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沖便沿著那條大路向前。行到近處,見人群之中有一座小小涼亭,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這涼亭本是這曠野中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令狐沖再走近十餘丈,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之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無法見到,他雖是坐著,仍幾乎有常人高矮,足見此人身材極高。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瑕的飲酒,不由得敬仰無此,但覺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再無一人如此人這般豪氣干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之中。那些人個個都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沖的來絲毫沒加留神。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頦下疏疏朗朗的一叢花白長髮,垂在胸前,手中持著酒杯,眼睛望著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再看他腰間時,赫然正掛看一柄弧形的長刀。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和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欽佩他這股旁若無人的豪氣,又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當下大踏步上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侶,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之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那老者轉過頭,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臉上身上盤旋一圈,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心下微感詫異,鼻中哼的一聲,也不回答。令狐沖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滿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乾了。那酒極烈,入口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令狐沖讚道:「好酒!」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老頭拚命,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令狐沖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什麼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道:「好酒!」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干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
這瘦小漢子身旁,站著二三百名身穿青衣之人,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衣衫均是青色,腰間帶子卻是各隨顏色均有。那瘦小漢子腰間所繫是一根土黃色帶子,這二三百人中便只他一人身繫黃帶。令狐沖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的魔教長老曲洋,便穿的是這樣的青衣,依稀記得腰間所繫也是黃帶。那瘦子說是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的教眾了,莫非這瘦子在魔教中品位和曲洋相等,也是長老之一?
他又斟了一杯酒,仰脖子乾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令狐沖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大弟子侯人雄。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一名道士朗聲說道:「令狐沖,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你再不給我滾開,大夥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沖道:「說話的是泰山派的師叔麼?在下和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只是你們幾百人圍住他一個人,那算是什麼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和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教天下英雄笑話?」那道士怒道:「咱們幾時和魔救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咱們卻是替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各幹各的,毫無關連!」令狐沖道:「好好好,只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雄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沖笑道:「要斃我令狐沖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雄當日曾在酒樓之上,給令狐沖一腳踢下樓來,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已是遠非昔比了。可是旁人似乎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那魔教中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事已如此,識相的,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免得零碎受苦。你也是本教中的英雄,難道真要鬥一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麼?」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卻發出嗆啷一響。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是繫著一根鐵鍊,不由得大為詫異:「原來他還是從牢籠中逃出來,連手上的束縛尚未去掉。」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裏胡塗的在這裏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身來,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道:「這位向前輩手上繫著鐵鍊,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只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感興趣,低聲道:「小子,你為什麼要幫我?」令狐沖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沖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麼高明。」令狐沖笑道:「原本不怎麼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是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只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之中衝了過去。
霎時間刀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都向他砍了過去。向問天斜剌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一劍剌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撲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後心,雙手一揮,已將那道士手中的長劍捲在鐵鍊之中,同時右足一點,身子已如一支羽箭般射入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追擊,那裏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用力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回頭,反足一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噗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泰山派那道人有如中酒,晃了幾晃,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只聽得魔教人叢中采聲如雷,數十人大叫起來:「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一抱拳,答謝采聲,手下鐵鍊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吧。」令狐沖好生欽佩,心道:「這人旁若無人,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出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回答,只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雄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均是指向令狐沖,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是不到一尺。侯人雄喝道:「令狐沖,給我跪下!」這一聲喝後,長劍一挺,已剌到了令狐沖肌膚。
令狐沖心道:「令狐沖堂堂男子,今日雖無倖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知道此刻自己後心已在三劍的籠罩之下,只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了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迴手一揮,青城派三人的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齊掉在地下。侯人雄等三人臉上登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呆了一呆,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有十八九歲,痛得大聲號哭起來。
令狐沖心下歉然,說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向問天喝采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令狐沖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是毫無內力。」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呼叱,跟著嗆啷啷鐵鍊聲響,只見兩名青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繽鐵懷杖,另一手持鐵牌,都是極沉重的兵器,兩個人四件兵刃,和鐵鍊相撞之時,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閃,欲待搶到那懷杖之人身後下手,但那人武功甚高,雙杖嚴密守護,每一招均是守勢,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鍊縛住了,運轉不靈。只聽得魔教中一聲呼叱,又有二人搶入了涼亭。這二人均使八角銅鎚,直上直下的猛砸,虎虎有威。二人四鎚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在四人間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無法傷到四人。每當有隙可乘,將鐵鍊攻向一人時,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將過去,打法兇悍之極。堪堪鬥了十餘招,那身材瘦小的漢子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青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的四面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桿長槍,抖起碗大槍花,疾朝向問天攢剌。向問天向令狐沖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向問天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齊向他身子剌了過去,不論他避向那一方,身上都是非被長槍剌中不可。便在此時,使鎚的二人將四柄銅鎚自他頭頂砸下,使懷杖的將雙杖掠地擊去,同時呼呼風聲,兩塊鐵牌勢挾勁風,向他臉上擊到,當真四面八方,無處不是殺手。要知向問天在魔教由地位甚高,武功之強,早已眾所週知,這些人奉教主之命前來擒拿,均知自己功夫和他差得太遠,若不將他打得重傷,要想拿他那是千難萬難,而要將他打傷,定須數人齊上,是以十二個魔教好手一搶上去,便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那是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沖一見眾人如此蠻不講理的狠打,眼見向問天勢難脫出圈子,叫道:「好不要臉!」向問天突然轉身,迅速無比的旋轉起來,手上的鐵鍊甩將過來,撞得一眾兵刃叮叮噹噹直響。他身手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也花了,只聽得噹噹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他的鐵鍊,穿破涼亭之頂,飛了出去。他這時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盪了開去。魔教中領頭的長老喝道:「緩攻遊鬥,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退了一步,挺搶而立,只要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鍊中露出空隙,這便搶攻而上。旁觀眾人稍有閱歷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絕難長期的旋轉不休,如此打法,他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
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身子一矮,呼的鐵鍊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鎚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鎚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槳迸裂。那八名使槍之人互有默契,八槍齊出,分剌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鐵鍊盪開了兩桿槍,但這八人槍法均了得,其餘六人槍便如六條毒蛇出洞,不約而同的剌向他左脅之下。
向問天暗叫:「我命休矣!」當此情景之下,他避得開一桿槍,避得開第二桿,避不開第三桿,更何況六槍齊發?令狐沖一瞥之下,也看到這六槍攢剌,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風清揚在思過崖上所授「獨孤九劍」中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髮之際,那裏還能多所思索?長劍閃出,只聽得噹啷一聲響,八桿長槍一齊跌落到地下,八槍跌落,卻發出噹啷一響,可見幾乎乃是同時跌落。令狐沖一劍分剌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只是劍勢實在太快,這八個人中劍的先後之別,幾乎已無法辦得出。
他長劍一發,勢難中止,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只是一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間,點穴蹶、判官筆、拐子、蛾眉剌、匕首、板斧、鎖牌、八角鎚、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此招既出,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鎚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之中,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然脫手之外,其餘十人皆是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都大聲喝采,叫道:「好劍法!」「好快的身手」「華山劍法,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那魔教長老低沉而短促的發了句號令,立時便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舞成一團梨花,向令狐沖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法極快,令狐沖已無餘暇去看那四名大漢是何等樣人,使的是何種兵器。但見那婦人一刀護身,一刀攻人,左手刀攻擊時右手刀守禦,右手刀攻擊時左手刀便即守禦,她雙刀連使,那便是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是每一招均在守禦。大凡比武過招,不患攻人不狠,而患攻敵之時己方露出破綻,以致為敵所乘,所謂招數用老,便是此意。這婦人的刀法卻是武林中罕見的家數,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酣暢,刷刷刷刷四刀,令狐沖看不清來路,連退了四步。
第四十七回 仗義出手
便在這時,只聽得呼呼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相鬥,百忙之中,令狐沖斜眼一瞥,卻見二人使鏈子鎚,二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鬥得正烈。那鏈子鎚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餘,好幾次從令狐沖頭頂越過,只鬥得數合,只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說道:「向右使,得罪!」卻原來一根鏈手鎚上的鐵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餘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同時朝向問天身上擊來。向問天手上運勁,用力一拉,「嘿」的一聲開聲吐氣,將使鏈子鎚的拖了過來,正好擋在他的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鎚盡數擊在那人背心之上。
令狐沖斜剌裏剌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的左腕,卻聽得噹的一聲,長劍彎了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而一刀橫掃過來。令狐沖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戴了鋼製護腕,是以劍剌不入。」手腕一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剌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是勇悍,左肩雖是劇痛,右手仍是用力砍出。令狐沖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雙肩中劍的部位竟是不差分毫。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沖擲去,只是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只擲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沖剛將那婦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劍而上,鐵青著臉說道:「華山派中只怕沒這等妖邪的劍法。」令狐沖一見,知道他是泰山派中的長輩,想是他不忿適才同門為向問天所傷,是以上來找還場子。令狐沖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門下,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的前輩,自然而然的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桑一,和天門、地絕等道人乃是同輩,只是並非一師所授。他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麼劍法?」令狐沖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門下長輩所傳。」桑一道人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不知是到那裏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一劍向他當胸剌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單只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或中」、「神藏」、「虛墟」、「神封」、「步廊」、「幽門」、「通谷」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被劍尖剌中。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乃是泰山派中劍法之精要所在,當年嵩山論劍,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使出這一招時,嵩山、華山、衡山、恆山四派高手無不歎服。
這一招剌出,對方只有身具極高輕功,立即倒縱出數丈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除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後,又必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招凌厲後著,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理當。桑一道人知道令狐沖劍法厲害,生怕一上來便被他所乘,是以出手第一劍即使上了這招「七星落長空」,自從泰山派前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即用者,當真是從所未有。
令狐沖見他劍光閃爍,籠罩住自己胸口諸處穴道,一驚之下,猛地裏想起在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一招數,當日自己曾學了來對付田伯光,只是學得不像,未能致勝,但這一招劍法的勢路,卻是了然於胸,這時劍氣森森,將及於體,更無思索餘暇,登時一劍直剌桑一的小腹。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乃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的劍法,粗粗看來,似是與敵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其實泰山派這一招「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是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要穴,當敵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剌。須知劍氣所罩,雖是七穴,但致敵死命,只是一劍。這一劍不論剌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敵制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剌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剌中七穴。招分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長期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後,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令狐沖一劍剌出,桑一道人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只道對方長劍已經剌入自己小腹。他是泰山派中劍法高手,一見令狐沖劍法來路,當真是奧妙無倫,絕無可能再行格架,料想自己肚腹定是給他一劍洞穿,激鬥之際,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只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摔倒在地。其實令狐沖劍尖將及他的小腹,便即凝招不發,心想對方是泰山派中前輩,和自己無怨無仇,何苦送了他的性命?那想到桑一道人大驚之下,竟爾嚇暈了過去。
泰山派門下餘人見到桑一倒地,均道是為令狐沖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桑一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疾剌疾舞。令狐沖使出「獨孤九劍」中的劍法,長劍點了五點,五名道士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呆了一呆,各自退開數步,祇見桑一道入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剌死我了,剌死我了!」
五弟子見他身上無傷,口中祇是大叫,心下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桑一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復摔倒。兩名弟子搶過來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沖只使半招劍法,便將泰山派中享譽二十餘年的高手桑一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鍊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鍊在他盾牌上連擊兩下,卻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一伸一縮,招數甚是狠辣。
令狐沖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出破綻,立時可斬他手臂。」要知「獨孤九劍」劍法最厲害之處,是在一眼即瞧出對方招數中的破綻,隨即以對方無可閃避招架的劍招攻入破綻,是以往往一招得手。他眼見向問天只須鐵鍊一沉,便可從盾牌之下捲入攻敵,坐失良機,深為可惜,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兩三尺。令狐沖一驚回頭,已和一人面對面而立,兩人的鼻子幾乎碰到,急待閃避時,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掌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折。」令狐沖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沖,只因相距太近,令狐沖反而無法見到他的容貌,但見他雙目中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想:「原來我死在這樣一個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於有了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初見令狐沖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出一般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制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令狐沖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約摸五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大嵩陽手」的架式。令狐沖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適才何以掌下留情?」
那人道:「在下孝感林厚。」他頓了一頓,道:「你劍法甚高,臨敵經驗卻是不足。」令狐沖道:「正是。林師伯好快的身手。」林厚道:「師伯二字可不敢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這人生得形相醜陋,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便如淵停嶽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令狐沖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采道:「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林厚掌法中並無破綻,這一劍便是守中帶攻,九分虛,一分實,只是嘗敵的試招。那「獨孤九劍」非同小可,令狐沖自從那日夜晚在藥王廟外剌瞎一十五人雙目以來,一劍既出,從未使過第二招,也從未取過守勢。此刻林厚竟然逼得他出劍自守,足見其掌法之純。但令狐沖一劍斜眺,林厚雙掌不論拍向那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只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沖道:「見笑了!」
林厚微一沉吟,喝道:「小心!」雙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逼體而至。令狐沖暗叫:「不好!」他內力盡失,全仗精妙劍法制敵,林厚以雙掌發力遙擊,身子和他相距甚遠,無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只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忍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原來林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是先行著體,林厚的外號叫作「大陰陽手」,這陰陽掌力,原是他最擅長的功夫。令狐沖只呆得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了幾晃。
陰陽雙掌的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倖理,但令狐沖內力雖失,體內真氣卻是充沛欲溢,既有桃谷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都是渾厚之極。
這一陰一陽兩種掌力打在身上,令狐沖體內所積蓄的真氣自然而然發出反應之力,護住心脈內臟,不會損傷。只是真氣不同內力,僅能護身,卻不如修習而得的內力,能運用自如,以之傷敵,因此他全身震了幾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林厚再以掌力擊來,提劍出了涼亭,一劍疾剌而出。林厚雙掌得手,只道令狐沖中了自己掌力之後,縱然不是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那知他竟是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沖面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只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手中的長劍之上,竟不知是他用劍連剌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雙掌擊到他的劍尖上去,但見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劍尖從左掌的手背上透上二寸。林厚大叫一聲,用力一拔,倒躍而出,如飛的去了。令狐沖心下歉然,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乃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獨孤求敗逝世以後,百餘年來從未一現於江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沖回頭一看,但見七八條漢子圍攻向問天,其中二人掌力凌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樑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鬥得與發,瓦片落在頭頂,都是置之不理。便在這時,三名老者各挺兵刃,分從三面向令狐沖圍上,一人使一對精光閃亮的判官筆,一人使一柄厚背薄刃的紫金大刀,另一人卻是空手,雙手戴有一對手套。令狐沖尋思:「師父言道,凡是出戰時戴了手套之人,往往使用鍡毒暗器,遇上了這類人物,務須小心在意。」他未及多想,一對判官筆已分點他左肩和右脅穴道,紫金大刀攔腰橫砍,令狐沖心頭有氣:「我和你素不相識,一上來竟使這等殺手,非將我攔腰斬成兩截不可。」長劍抖動,順著刀面削了下去,跟著反挑出來,那使刀的四指齊斷,一對判官筆卻拋上了天。他忌憚那戴著手套之人發射餵毒暗器,自己於「破器式」的功夫練得未純,若是遇上了千奇百怪的歹毒暗器,卻是應付不來,當即長劍又向那人右掌的掌心剌去。
長劍既出,既快且準,指向掌心便刺中掌心,可是劍尖微微一滯,竟是剌不進去。令狐沖吃了一驚。那人手掌翻轉,一把抓住了長劍,居然不懼劍鋒之利。令狐沖突然省悟:「他戴的是金絲手套。」用力一掙,卻那裏掙得脫?那人左掌倏出,砰的一聲,擊在令狐沖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要將他斬成肉醬,令狐沖笑道:「妙極!」笑聲未畢,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鍊飛過來捲住了他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凌空而行。
救他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迫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自是大生知己之感。他識見高超,一見令狐沖退敵的手段,便知他劍法雖高,內力卻是極差,又乏實戰經驗,和正邪雙方這許多高手相鬥,終於會給人所殺,是以他一面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沖的戰況,一見他長劍被奪,胸口中掌,當即飛出鐵鍊,捲了他狂奔。他這一展開輕功,當真是疾逾奔馬,一瞬之間便已在數十丈外。
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只聽得數十個喉嚨大聲呼叫:「天王老子逃了,天王老子逃了!」向問天大怒,突然回身,向前衝了幾步。追趕之人都是吃了一驚,一齊停步。一人下盤功夫較浮,輕功雖是極佳,但奔得性發,一時收足不住,直朝向問天衝將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向人叢躂了過去,低頭見到令狐沖口中兀自噴血,不禁哼了一聲,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誰都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原來向問天外號叫作「天王老子」,為人最是踞傲,一生和人動手相鬥,打敗仗是有過的,卻從來沒逃過一次,當真是寧死不屈的性格。憑著他的輕功造詣,若要避開正教魔教雙方的追殺,原是易事,只是他不願避難逃遁,為敵所笑,方被困於涼亭之中。此刻為了令狐沖,這才作生平破天荒第一次的轉身而逃,心頭的氣惱已是達於極點。
他一面疾奔,一面盤算:「倘若只我一人,自當跟這些兔崽子拚個死活,好歹也要殺他幾十個人,出一出心中惡氣。老子自己是死是活,卻管他媽的!只是這少年和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那裏找去?為了好朋友而破例逃上一逃,這叫做義氣為重,只好壓一壓自己的脾氣。這些兔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奔了一陣,忽然想起一地,心頭登時一喜:「那地方極好!」轉念又想:「只是相去甚遠,不知有沒力氣奔得到那裏?不妨,我若無力氣,那些兔崽子們更無力氣。」抬頭一望太陽,辨明方向,斜剌裏橫越麥田,逕向東北角上奔去。
奔出十餘里後,又來到大路之上,忽有三匹快馬從身旁掠過,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提氣疾衝,追到馬匹身後,一縱身,躍在半空,飛腳將馬上乘客踢落,跟著便落在馬背之上。他將令狐沖橫放在馬鞍橋上,鐵鍊橫揮,將另外兩匹馬上的乘客也都擊了下來。那二人筋折骨斷,眼見不活了,三個人都是尋常百姓,不是武林中人,只是適逢其會,遇上這個煞星,無端送了性命。乘客落地,兩匹馬仍是繼續奔馳。向問天將鐵鍊揮出,捲住了韁繩,這鐵鍊在他手中揮灑自如,輕重由心,倒似是一條極長的手臂一般。令狐沖見他濫傷無辜,不禁暗暗歎息。
向問天搶得三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那些兔崽子追咱們不上了。」令狐沖淡淡一笑,道:「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向問天罵道:「他奶奶的,追他個屁!我將他們一個個殺得乾乾淨淨。」縱騎在大路上奔馳十餘里,轉入了一條通向東北方的山道。這山道通向山嶺,漸行漸高,到後來馬匹已不能行。向問天道:「你餓不餓?」令狐沖點點頭道:「你有乾糧麼?」向問天道:「沒乾糧,喝馬血!」跳下馬來,右手五指在馬頸中一抓,登時穿了一洞,血如泉湧。那馬長聲悲嘶,待要人立而起,但向問天左手按住了馬背,便如千斤之重壓在馬背,那馬竟是動彈不得。向問天湊口過去,骨嘟嘟的喝了幾口馬血,道:「你喝!」
令狐沖見到這等情景,甚是駭異。向問天道:「不喝馬血,怎有力氣再戰?」令狐沖道:「還要再打?」向問天道:「你怕了嗎?」令狐沖豪氣登生,哈哈一笑,道:「你說我怕不怕?」就口馬頸,只覺馬血衝向喉頭,當即嚥了下去。
那馬血初入口時,血腥剌鼻,但喝得幾口,也已不覺如何難聞,令狐沖連喝了十幾大口,直至腹中飽脹,這才離嘴,向問天跟著湊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時,那馬支持不住,一聲悲嘶,軟倒在地。向問天飛起一腿,將馬踢入了山澗之中。令狐沖不禁駭然,這匹馬如此龐然大物,少說也有六七百斤,但向問天隨意抬足,便將其毫不費力的踢出,腿上勁力固已可驚,而這等舉重若輕的功夫,更是難能。向問天跟著又將第二匹馬踢下,一轉身,呼的一掌,將第三匹馬的後腿硬生生切了下來,隨即又切了那馬的另一條後腿。只是雙手為鐵鍊所連,右掌切出時左手跟著移動,掌力雖然凌厲,姿式便不如何輕鬆自在。那馬嘶叫得震天價響,中了向問天一腿墮入山澗中時,兀自嘶聲不絕。
向問天道:「你拿一條腿!慢慢的吃,可作十日之糧。」令狐沖這才醒悟,原來他割切馬腿是作糧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殘忍好殺,當下依言取了一條馬腿。見向問天左手提了另一條馬腿逕向山嶺上行去,便跟在後面。向問天放慢了腳步,緩緩而行,但令狐沖內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遠遠落在後面,趕得氣喘吁吁,臉色發青。向問天只好停住了腳步等他。又行里許,令狐沖再也走不動了,坐在道旁歇足。向問天笑道:「兄弟,你這人倒是奇怪,內力如此差勁,但身中林厚這混蛋的大陰陽手掌力,居然若無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令狐沖苦笑道:「那裏是若無其事了?我五臟六腑早給震得顛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幾十種內傷,我自己也在奇怪,怎地到時候居然還不死?只怕隨時隨刻就會倒了下來,再也爬不起身。」向問天道:「既是如此,咱們便多歇一會。」令狐沖本想對他說明,自己命不長久,不必相候自己。致為敵人追上,但轉念一想,此人甚是豪邁,絕不肯拋下自己獨自逃生,若是說這種話,不免是將他看得小了。
向問天坐在山石之上,說道:「小兄弟,你內力是怎生失去的?」令狐沖微微一笑,道:「此事說來當真好笑。」當下將自己如何受傷,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輸入療傷,後來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體內輸入兩種真氣等情簡略說了。向問天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這種怪事,我老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大笑聲中,只聽得遠處傳來一人的呼喝之聲:「向右使,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的跟咱們去見教主吧。」
向問天仍是哈哈大笑,說道:「好笑,好笑!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胡塗蛋。」又再笑了三聲,突然間臉色沉了下來,寫道:「他奶奶的,眾混蛋追來了。」雙手一抄,將令狐沖抱在懷中,那隻馬腿不便再提,任其棄在道旁,抱了令狐沖提氣疾奔。這一下放足快跑,令狐沖便如騰雲駕霧一般,片刻間只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果真是鑽入了濃霧之中,心想:「妙極,妙極!這一上山,那數百人便無法一擁而上,只須是一個個上來分批的單打獨鬥,我和這位向先生定能對付得了。」可是後面呼叫之士,卻竟然是越來越近,顯然追來之人也均是輕功高手,雖和向問天相較容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一人,長途奔馳之下,總不免慢了下來。向問天奔到一處轉角,將令狐沖放下,低聲道:「別作聲。」兩個人均是貼著山壁而立,片刻之間,便聽得腳步聲響,有人追近。
只見向問天全身都是緊貼山壁,後心已不露空隙。追來的兩人奔跑迅速,濃霧之中沒見到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直至奔過二人身側,這才察覺,待要停步轉身,向問天雙掌推出,既狠且準,那兩人哼也沒哼,便掉下了山澗,過了一會,才騰騰兩下悶響,身子墮地。令狐沖心想:「這兩人墮下之時,怎地並不呼叫?是了,他兩人中了向先生掌力,尚未墮下,便早已死了。」
向問天嘿嘿一笑,道:「這兩個混蛋往昔耀武揚威,說甚麼『點蒼雙劍,劍氣沖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澗之中,爛個臭氣沖天,那才不錯。」
令狐沖曾聽到過「點蒼雙劍」的名頭,知他二人劍法另成一路,曾殺過不少黑道上的厲害人物,沒想到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裏,連相貌如何也沒見到。向問天又抱起令狐沖,道:「此去仙愁峽,還有十來里路,一到了峽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口中說話,腳下越奔越快。卻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好幾個人追了上來。這時所行的山道途行向東,其側已無深澗,向問天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間偷襲,只有提氣直奔。
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枚暗器飛了過來,破空之聲甚是勁急,顯然那暗器份量甚重。向問天放下令狐沖,回過身來,伸手抄住,罵道:「姓何的,你也來倘這渾水幹什麼?」濃霧中傳來一人聲音道:「你為禍武林,人人得而誅之,再接我一錐。」只聽得呼呼呼呼響聲不絕,他口說「一錐」,飛射而來的少說也有七八枚飛錐。令狐沖聽了這暗器破空的淒厲聲響,心下暗暗發愁:「風太師叔傳我的劍法雖可擊打任何暗器,但這飛錐上所帶勁力如此厲害,我長劍縱然將其擊中,但我內力全無,長劍勢必給他震斷。」只見向問天雙腿擺了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緊張,反不如在涼亭中被群敵圍困時那麼漫不在乎。一柄柄飛錐飛到他身前,便都沒了聲息,想必都給他收了去。
突然間響聲大盛,不知有多少飛錐同時擲出,令狐沖知道這是「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但以此手法發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錢鏢,鐵蓮子等等細小暗器,這飛錐從破空之聲中聽來,每枚若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數十枚同時發出?他聽到這驚人聲響,自然而然的身子往地下一伏,卻聽得向問天大叫一聲:「啊喲!」似是身受重傷。令狐沖大驚,縱身過去,擋在他的前面,急問:「向先生,你受了傷嗎?」向問天道:「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令狐沖大聲道:「咱二人同生共死,令狐沖絕不捨你獨生!」只聽得追敵大聲呼叫:「向問天中了飛錐!向問天中了飛錐!」白霧中影影綽綽,十幾個人影漸漸逼近。
便在此時,令狐沖覺得一股強勁無比的疾風從身右掠過,向問天哈哈大笑,前面十餘人紛紛倒地,卻原來他早將數十枚飛錐都接在手中,假裝中錐受傷,令敵人不備,隨即也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了出去。來追之敵本來均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原不會輕易上當,但一來大霧瀰天,視界不明;二來令狐沖惶急之聲出於真誠,令對方聽了,更加深信不疑;三來向問天居然也能以「滿天花雨」手法發射如此沉重的暗器,大出追敵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餘人或死或傷,竟無一人倖免。向問天抱起令狐沖,轉身又奔。
向問天道:「不錯,小兄弟,你倒講義氣。」他對人輕易不加讚許,說這句話,是真正把令狐沖當好朋友看待了,須知自己適才假裝身受重傷,裝得極像,令狐沖居然不肯捨己逃生,實在是好漢子的行徑。奔出二里有餘,敵人又漸漸追近,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暗器連續飛至。向問天竄高伏低的閃避,奔得更加慢了。又奔了數十丈,他將令狐沖放下,道:「我再來裝一次死。」令狐沖心想:「只怕他們學了乖,不會再上當。」口中卻不言語。不料向問天突然大喝一聲,衝入人叢之中,兵兵兵兵幾聲響,又再奔回,背上卻已負了一人。他將那人雙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鐵鍊繞住,將他負在背上,這才將令狐沖抱起,向前奔跑,笑道:「咱們多了塊活盾牌。」那人大叫:「別放暗器,別放暗器!」可是追敵置之不理,暗器發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聲:「哎唷!」背心上被暗器打中。
向問天背負活盾牌,手抱令狐沖,仍是奔躍異常迅速。背上那人大聲叱罵:「王一崇,他媽的你不講義氣,明知我——哎喲,是袖箭,你奶奶的,容芙蓉你這騷狐狸,你——你借刀殺人。」只聽得噗噗噗之聲連響,那人叫罵之聲漸低,終於一聲不響。向問天笑道:「活盾牌變了死盾牌。」他不須顧忌暗器,提氣疾奔,轉了兩個山坳,說道:「到了!」吁了一口長氣,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之意,要知適才這十里山道,實是兇險萬分,是否能擺脫追敵,向問天心中也殊無把握。倘若只是他自己一人,倒也不將生死放在心上,可是手中抱了個令狐沖,而這少年對自己又是義氣深重,那便無論如何非救他性命不可,既生患得患失之情,神氣便不如往日之瀟灑了。
令狐沖一眼望去,心下微微一驚,眼前一條窄窄的石樑,通向一個萬仞深谷,所見到的石樑不過八九尺長,再過去便雲鎖霧封,不知盡頭。向問天低聲道:「小兄弟,白霧之中是一條鐵索,可別隨便踏上去。」令狐沖道:「是!」忍不住心驚:「這石樑寬不逾尺,下臨深谷,已是危險萬狀,再換作了鐵索,以我眼前功力,絕難渡過。」向問天從那「死盾牌」腰間抽了一柄長劍出來,遞給令狐沖,再將「盾牌」豎在身前,放開了纏在他手上的鐵鍊,靜待追敵。
只等了一盞茶時分,第一批追敵已然趕到,正魔雙方的人物均有。眾人見地形險惡,向問天作的是背水為陣之勢,倒也不敢逼近。過了一會,追敵越來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聲喝罵,隨即暗器,飛蝗石,袖箭等紛紛打了過來。向問天和令狐沖縮在「盾牌」之後,什麼暗器都打他們不到。
驀地接一聲大吼,聲震山谷,一名莽頭陀手舞禪杖,向石樑衝來,那八九十斤的鑌鐵禪杖一招「橫掃千軍」,朝向問天腰間砸到。向問天一低頭,禪杖自頭頂掠過,相去尺許,跟著鐵鍊揮出,抽他胸骨。那頭陀這一杖用力極猛,無法收轉擋架,當即向上一躍閃避。不料向問天的鐵鍊急速移轉,捲住他的右足踝,乘勢向前一送,使的是借力打力之法,那頭陀立足不定,向前掙出,登時跌向深谷。向問天一抖一送,已將鐵鍊從他足踝放開。只聽那頭陀驚吼之聲慘厲之極,一路自深谷中傳將上來,眾人聽了,無不毛骨悚然,不自禁的又各退開幾步,似怕向問天將自己摔下。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眾而出。一人手挺雙戟,另一個是個和尚,持一柄月牙鏟。兩人並肩齊上,雙戟一上一下,戳往向問天面門與小腹,那月牙鏟卻往他左脅推倒。這三件兵刃都是斤兩甚重,挾以渾厚內力,攻出時直是威不可當。二人看準了地勢,教向問天無法向旁踏出,非以鐵鍊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向問天鎖鍊揮出,噹噹噹三響,將雙戟和月牙鏟盡數砸開,四件兵刃上發出點點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無取巧餘地,人叢中采聲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被鐵鍊盪開,隨即又攻了上去,噹噹噹三響,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漢子晃了一晃,向問天卻是穩穩站住。他不等敵人緩過氣來,大喝一聲,揮鐵鍊擊了出去。二人分舉兵刃擋住,又是爆出噹噹噹三聲急響。那和尚大吼一聲,拋去月牙錘,口中鮮血狂噴。那漢子高舉雙戟,朝向問天剌去。向問天挺直胸膛,不擋不架,哈哈一笑,只見雙戟剌到離他胸口半尺之處,忽然軟軟的垂了下來,那漢子順著雙戟落下之勢,俯伏於地,就此一動不動,竟是被向問天的硬勁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峽前的群豪相顧失色,無人再敢上前。向問天道:「兄弟,咱們跟他們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說著自己坐了下來,抱膝向天,對眾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忽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大膽妖邪,竟敢如此小視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劍而上,走到向問天面前,四劍一齊橫轉,說道:「站起來交手。」向問天嘿嘿一笑,道:「是姓向的惹了你們武當派甚麼事了?」左首一名道士說道:「邪魔外道為害江湖,我輩修真之士伸張正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向問天笑道:「好一個除妖滅魔,責無旁貸!你們身後邊這許多人中,有一半是魔教中人,怎地不去除妖滅魔了?」那道人道:「先誅首惡!」向問天仍是抱膝而坐,舉頭望著天上浮雲,淡淡的道:「原來如此,不錯,不錯!」
突然之間一聲大喝,身子縱起,一條鐵鍊如深淵騰蛟,疾向四人橫掃而至。這一下奇襲來得突兀之至,總算這四名道人都是武當派的高手,倉卒中三名道士一齊長劍下豎,擋在腰間,第四名站在最右手的道士長劍剌出,指向向問天咽喉。只聽得拍的一聲響,三柄長劍一齊被鐵鍊打彎,向問天一側頭,避開了這一劍。但那道人劍勢如風,連環三劍,逼得向問天無法緩手,其餘三道人退了開去,換了長劍又再來鬥。四道劍勢相互配合,宛似一個小小的劍陣。
武當派劍法向來馳名天下,講究以柔克剛,遇強愈強,四柄長劍矢矯飛舞,忽分忽合,劍劍不離向問天的要害,群豪中有識之士都瞧了出來,向問天舞動鐵鍊時必須雙手齊動,遠不及單手運使的靈便。武當四道的打法乃是以招術求勝,時間一長,向問天定要落敗。
令狐沖瞧得一會,也知情勢不對,從向問天右側踏上一步,一劍剌出,疾取一道的脅下。這一劍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極,那道士萬難避開,噗的一聲,脅下已然中劍。令狐沖心念電閃:「武當和少林齊名,向來在江湖上聲名極佳,我助向先生解圍,卻不可傷這道士性命。」劍尖甫剌入對方肌膚,立刻迴劍,但臨時強縮,劍招便不精純,那道士手臂一壓,竟是不顧痛楚,強行將他的長劍挾住。
令狐沖長劍回拖,登時將那道人的手臂和脅下都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便這麼緩得一緩,另一名中年道人一劍擊了過來,砸在令狐沖劍上。令狐沖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劍,但心中想,兵器一失,便即成了廢人,拼命抓住劍柄,只覺劍上勁力一陣陣的傳來,疾攻自己心脈。
第一名道士先前脅下中劍,受傷不重,但他以手臂挾劍,給令狐沖長劍拖回時所到的口子,卻是深及見骨,鮮血狂湧,無法再戰。其餘兩名道人這時已在令狐沖背後,正和向問天激鬥,二道劍法精奇,雙劍聯手,守得嚴謹異常。向問天接鬥數招,便退後一步,一連退了十餘步,已身入白霧之中。二道繼續前攻,半柄長劍已在霧中。石樑彼端群豪之中突然有人縱聲大叫:「小心,再過去便是鐵索橋!」這「橋」字剛出口,只聽得二道齊聲慘呼,身子向前一衝,鑽入了白霧,顯是身不由主,給向問天拖了過去。那慘呼聲迅速下沉,從橋上傳入谷底,霎時之間便即無聲無息。向問天哈哈大笑,從白霧中走將出來,驀見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不禁吃了一驚。
當令狐沖在涼亭中以「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連續傷人之時,那武當道士眼中看來,自知以劍法而論,自己絕非其敵,但也瞧出他內力平平,是以四人議定,務當設法和他比拚內力。此刻將內力源源不絕的攻將過去,別說令狐沖此時內力全失,即在平時,究竟修為日淺,也非這個已練了三十餘年武當內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體內真氣充沛,雖然無力反攻,一時倒也不致給他以內力震傷震死,但這些真氣均不能供其自由運轉,體內氣血亂翻亂湧,眼前金星飛舞,腦海中已是白茫茫的一團。忽覺背心「大推穴」上一股熱氣湧入,手上的壓力立時一輕,令狐沖精神一振,知道向問天在以渾厚內力相助自己,但隨即察覺,這股內力既不渾厚,亦非以之與對方相抗,卻是在將對方攻來的內力導引向下,自手臂傳至腰脅,又傳至腿腳,隨即在地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令狐沖大為驚喜,從未想到內功之中,居然有這樣一門奇特巧妙的功夫,那便等於是外功中的「四兩撥千斤」之法,用極小量內力,將對方的內力導之入地。想那大地承載萬物,不論多大的力道加於其上,都無法動搖其分毫。那道人己察覺到不妙,大喝一聲,撤劍後躍,叫道:「吸星妖法,吸星妖法!」
第四十八回 孤山梅莊
群豪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倒是一些年紀輕輕之人並不如何駭怕,看來這些人所以不怕,倒不是膽大,而是根本不知「吸星妖法」有何可怕之處。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興緻的便上來試試。」
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向右使已和吸——吸星老怪勾結,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人眾答應了一聲,一齊轉身,一百多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餘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後來,只剩下寥寥十餘人。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右使,令狐沖,你們和吸星老怪勾結,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後武林朋友對付爾等,更不必考慮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後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幾時後悔過了?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這群人必定去而復回。向問天逃一次是逃,逃兩次也是逃,咱們索性便躲上一躲。兄弟,你伏在我背上。」令狐沖見他神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原由,便伏在他的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是向深谷中爬去。令狐沖心頭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鍊一揮,捲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先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的體重,這才輕輕向下縱落,兩人身子懸在半空。向問天晃了幾晃,找到踏腳之所,當即手腕迴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那鐵鍊自樹幹上滑落,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向問天雙手在筆直的山壁上一按,稍稍定了一定,那鐵鍊已捲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向下沉了丈餘。
如此不住向下沉落,有時山壁上既無樹木,又無凸出的石塊,絕無可容手足之處,向問天便即行險,貼在山壁之上,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餘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他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令狐沖只瞧得驚心動魄,但覺得如此滑下深谷,其兇險之處,實不下於適才的激鬥,但他向來大膽,心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百丈才好,抬頭往上一望,只見谷口盡是白雲,那石樑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
令狐沖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沖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來,極目望去,看不到石樑上有何人影。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朵貼在山壁之上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笑道:「死屍們走光了。」令狐沖奇道:「死屍?」向問天道:「不錯,三年之內,這六百七十八人都將成為死屍。哼,天王老子向問天從來只有追人,不給人追,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向問天還顏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圍在涼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們殺了三十一人,還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沖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記得清楚?三年之內,又怎殺得了這許多人?」
向問天道:「那還不容易?找到了頭子一問,小腳色都問出來了。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現在記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餘一百多人,總打聽得出。」令狐沖心下駭然:「他在涼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卻將眾仇敵認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過人,機智絕倫,記心之強,也是世所罕有。」說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殺這許多人,那不是太殘忍了麼?他們七百多人鬥你一個,終究奈何你不得,反而傷折了數十人。你大名播於天下,這當兒早耳傳武林,天王老子的名頭半點也不受損傷。這些人嘛,我看卻也不用理會了。」
向問天哼的一聲,道:「他七百零九人鬥的不是我一個,而是鬥咱們兩個。若不是你出手相助,這會兒向問天早就給他們斬成了肉醬。此仇不報,何以為人?」他轉頭瞪著令狐沖,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妖邪,咱們門道不同。你於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幹這個,不幹那個,卻是萬萬不能。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殺不可。」
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向先生,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倖。向先生說什麼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接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沖笑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來不改口。我說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沖知道此人生性固執,當下笑了笑,便不再辯。
向問天道:「你可知這些狗娘養的為何去而往回?」令狐沖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道:「什麼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乾乾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向問天大怒,喝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鬆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令孤沖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執意如此,小弟自當從命。」心下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交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再說這人表現灑脫,真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我令狐沖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當即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
向問天哈哈大笑,說道:「普天之下,與向某稱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記好了。」令狐沖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依照武林中慣例,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經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褥節,誰都不放在眼裏,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問天自幼便是獨往獨來,便如天馬行空一般,這次認了一個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裏沒有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那才痛快。」令狐沖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癢,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幾日。兄弟,適才那武當山的牛鼻子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將那牛鼻子的內力怎樣了?」令狐沖道:「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沖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間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見大巫,所以只好稱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自己,於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真氣內力源源外洩,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武當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見,其實不足為懼。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技倆,所以從來沒有用過。」
令狐沖笑道:「天王老子向問天從來不逃,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是兩者都破了戒。」向問天嘿嘿一笑,道:「從來不騙人卻是未必,只是像武當派松紋道人這種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他頓了一頓,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說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騙你一騙。」兩人相對大笑,只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聲音雖然不響,卻是笑得甚為歡暢。
鬥了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為飢餓,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蘚,一無所有,兩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閉目養神。令狐沖疲累已極,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隻拷熟了的青蛙,遞在他的手裏,說道:「你忘了我麼?」令狐沖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那裏去了?」他只說了這句話,便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他叫道:「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眼前只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很多的話?」
令狐沖滿臉通紅,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說了什麼夢話給向問天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因無可奈何,只好淡然處之,但古往今來,除非決意自盡,否則只要有一線生機,任何人都會竭力掙扎。他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祖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
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什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冶不好是理所當然。」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那裏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裏卻是一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副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
次晨醒來,向問天道:「兄弟,咱們在這裏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小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怕沒什麼鮮味。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
令狐沖忙道:「簡直是半點胃口也沒有。」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的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處,髮子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再難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將雙手攏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繫在雙手上的鐵鍊,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個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天王老子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裏見到一株毛桃,桃子雖是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於背上,一口氣騰越而上。峭壁外一條鳥道蜿蜓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卻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了。
次日清良,兩人逕向東行,到得一處市鎮之上,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叫令狐沖去一家銀舖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罈,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當日涼亭與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伯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也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鍊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的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是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裏裏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數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僱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流水般花錢,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到得江蘇境內,過了長江後,運河兩岸市肆繁榮,向問天所買的衣飾越來越是華貴,令狐沖也不多問,一切聽由他安排。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事趣事。此人博聞強記,當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無人不知,甚至連華山派中勞德諾、施戴子這些第二輩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說得出每個人的出身來歷,武功強弱。只把令狐沖聽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舟行非是一日,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和令狐沖又改從陸行,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有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那地方和外邊湖水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繫在湖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幹橫斜,枝葉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闊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只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提了起來,正要敲將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低聲說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沖點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難道所住的竟是一位當世名醫麼?」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來。令狐沖一見,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二人目光如電,太陽穴高高鼓起,步履穩重,直是兩位內功淵深的武學大匠氣象,卻如何在這裏幹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當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見過,知道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那日劉正風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達曾持此旗來加以阻止。這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師長弟子,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
令狐沖心下隱隱覺得不安,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他自稱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只是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說:「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話便不說下去,意思卻甚是明顯:「便是左盟王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見。」只是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家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五嶽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也不會將這令旗放在眼裏——」令狐沖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師叔。當真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繼續說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臉色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提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記憶猶新。」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個姓丁,一個姓施,歸隱梅莊之前原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的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志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種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是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堅和施令威二人聽得向問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餘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臉上露出喜色。
丁堅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是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是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八方風雨』施三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當我聽得左師侄說道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雖然歸隱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肯,但若能見到『一字電劍』和『八方風雨』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是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名頭太響,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面目雖是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狐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說自己是恩師的師叔。令狐沖雖然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卻是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其實年紀雖是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要知向問天雖替令狐沖施了易容之術,將他面貌扮得甚是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若是強加化裝,反易露出馬腳,他當即接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師叔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只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華山派前輩人物中是否有個風清揚,他也不大清楚,至於風清揚的劍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點了點頭。丁堅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人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兩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則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乃是僕役,不能請他也坐,當下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寥寥數筆,力道可厲害著呢。」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走到那幅懸在廳中的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月,知他雖是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不擅長,這時忽然讚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只見那畫中繪的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偉,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剌劃。令狐沖道:「童兄,我看了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八個字之中,倒似是包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原來他看了這八個字的筆法和那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摺,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種劍法,只覺筆路劍意,極有類似之處。當日他為了邀鬥田伯光,將石壁上的種種武功看得極熟,此刻一見圖畫,便有似曾相識之感。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兄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說道:那日他大醉之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他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風兄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丹青先生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丹青先生。」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一聲,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什麼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出醜了。」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一人大聲說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來?這人在那裏?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的童爺和華山派的風爺。這位是梅莊四主人丹青先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丹青筆畫,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劍術。」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隻醉眼,向令狐沖端相一會,道:「你懂得畫?會使劍?」他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沖見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柚識稜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要知令狐沖沒讀過多少書,什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實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逕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沖,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未。」
令爪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那是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穿過一道迴廊後,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沖自幼嗜酒,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二鍋頭的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一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沖只見室中琳瑯滿目,到處都是酒罈,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道:「這種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往上一拔,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問到這股冽的酒氣,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出半點。向問天心中喝一聲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嗜酒之後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辦味,只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心下惴惴:「難道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為我這桶酒平平無奇麼?」
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什麼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長安城中喝過一次,雖是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酒莊中的老師傅言道,那是運來之時沿途巔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動一次,便減色一次,想從吐魯番到杭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沖道:「晚輩得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無比,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你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沖將杯中酒乾了,辦味多時,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罈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罈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是在此。」向問天和令狐沖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佔了天大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歡,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三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佔了便宜,好,咱們再喝一杯。」
令狐沖又喝了一杯,道:「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道:「什麼喝法?為什麼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熱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長安城中喝此酒之時,適逢隆冬,酒莊中那位老師傅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裏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什麼忙?」丹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叫人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那裏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生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沖道:「這種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然暑氣大減,但善於品味之人,仍舊可以察覺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沖問道:「什麼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塌了這十罈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令狐沖笑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烈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問天道:「好比下棋,力鬥博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中原,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問道:「記得那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啦,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奕的棋局啦,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啦——」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那裏真有棋譜了?」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奕圖譜,著著精警,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於此道也有所好麼?」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故作不解,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甚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奕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道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什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只見水面上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霜,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這些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沖都是大聲喝采。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功中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別。」他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見酒面上冒出幾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製得好。你呢?」他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擋,搭擋得好。」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還不如在這裏喝酒。」令狐沖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盪盪地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略放了一枚黑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時,雙方瀍鬥極烈。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奕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事不關心,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黑白子見向問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衝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良久良久,這一手始終無法下去。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道:「向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裏。」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想了半日,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道:「既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也來。」
黑白子是個善變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教人癢難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這裏謝過。」
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王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道:「打一個賭?打什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什麼賭?」
向問天道:「倘若是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裏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衝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真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雙眼牢牢的釘住了那幅圖畫,目光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捲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圖畫,手上並未如何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那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什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不及他?」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向問天和令狐沖都是吃了一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什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什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這人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寸髮不生,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這——這是真跡——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是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其中許多人都是官銜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乃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眼見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那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臉上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沖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那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裹。」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那裏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頗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上,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了起來,包入包裹之中。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良久,說道:「換什麼?」向問天搖頭:「自什麼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什麼不行?能換得張旭這幅狂草真跡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什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亦是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什麼?」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若是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若是梅莊之中,不論那一個人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則在下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豁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三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向問天道:「我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來,無雙無對的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給大莊主。」禿筆翁等三人聽了倒不怎樣,令狐沖卻是大吃一驚:「他——他怎麼知道我有這部『笑傲江湖』的琴譜?」黑白子道:「我等雖不知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處,但自棋、書、畫三份賭注類推,這琴譜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兄弟,我們要賠什麼賭注?」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這幾句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卻甚是明顯,他絕不相信令狐沖竟能勝得梅莊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沖精於品酒,他對之深具好感,言語便不存輕蔑之意。令狐沖本來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是梅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螢燭之光,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的旭日爭輝?」向問天笑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當你狂妄自大,目無尊長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四弟,那張旭雖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那三句詩,是杜甫『飲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當年他酒酣筆落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時說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隨:「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奕棋,思路周詳,未算勝,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確是無人勝得這位風兄的劍法,咱們又輸什麼賭注?」向問天道:「我早已說過,咱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咱們轉身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兄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漏洩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過:「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應了一聲,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接了一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著另一把劍,走到令狐沖面前。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便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
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劍已不得不比,只得伸出雙手,將長劍按了過來。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一定你四弟親自出手。」
原來黑白子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外號叫作「一字電劍」,劍法著實了得,何況他在梅莊只是家人身份,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一拋,笑道:「你打輸了,罰你喝三大碗酒。」丁堅一躬身,接住長劍,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是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心中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乃是一片誠意,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夠虔敬了。你華山派的『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這是眾所周知之事。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四方青磚之上,出現了兩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是在堅實的青磚之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采:「好功夫!」要知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是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一番深意。原來他宣揚令狐沖內功較己為高,自己內功已如此了得,令狐沖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和他過招之時,便不致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令狐沖除了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功縱躍,絕非其長,讓他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了。
丁堅聽他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大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這等踏磚留痕的功力,實非自己所能,也不禁暗自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若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也保全了孤山梅莊的令譽。」要知丁堅昔年甚是狂傲,但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不堪言,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困厄,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養,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了。令狐沖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一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見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是絲毫沒有擱下。但令狐沖所學的「獨孤九劍」,乃是古往今來至高無上的劍法,獨孤求敗以此劍法橫行天下,從未一敗,非但從未一敗,到得晚年,連勉強與他對得十招之人也不可得。獨孤求敗英雄寂寞,鬱鬱以終,而這套劍法,卻經風清揚而傳到了令狐沖。
這「一字電劍」每一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辦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削,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不料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個個都是高手,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手,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心中只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橫過了空中這二尺六七寸的距離,向劍鋒上直削過去。
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那知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一轉,將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的平面之上,竟是絲毫無損。丁堅呆了一呆,這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的武功便是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親自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他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喝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這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這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所用筆法,便如是華山思過崖後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劍法。這路劍法自是甚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劍路,應付當亦不難。」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一起,一劍便向他肩頭剌去。
這一劍歪歪斜斜,似是全無力氣,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之中,根本無這樣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麼?」要知他腹笥甚廣,於各家各派劍招的奧妙所在,可說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渾不是這麼一回事。
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項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本是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令狐沖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一加運用,那便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難以捉摸。須知天下不論那一家那一派的劍法,均有招數,便有破綻,但若根本並無招式,對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劍剌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自己若是出劍擋架,說什麼也擋不開,架不了,只得向後退了兩步。
令狐沖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若是連梅莊的一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心中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沖跟著一劍剌出,這一次剌向他左脅,仍是隨手剌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橫劍一格,想要擋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自己右脅下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又撲了上來,這時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剌,勢道甚是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仍是如此剌出,則右肘先已被令狐沖削了下來。右肘既斷,長劍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長劍剌向地下,借著地下這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時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觔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牆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丹青生的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絕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己及令狐沖面門。
令狐沖斜劍一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錯,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全是集中於劍尖之上,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的一聲輕響,丹青生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沖的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極是凌厲,對方若是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令狐沖應道:「是!」長劍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倘若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對方長劍的劍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劍的五根手指,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白色的光圈。
這幾個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後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將過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人人都察覺到這路劍法實是非同小可。令狐沖長劍伸出,從兩個光圈中剌了進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那些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但隨即見那些光圈陡然往裏一縮,跟著向外脹大之際,立時便向令狐沖湧了過去。令狐沖手腕一抖,一劍剌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向後退開。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丹青生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生平對敵時只用過三次,自也是勝了三次,令狐沖以簡御繁,一劍平胸剌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向後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那隻石几之上,跟著嗆踉一聲響,几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第五十回 劍法無敵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位四弟劍法造詣之高,眼見他攻擊一十六劍,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劍術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劍法之高,實是令人駭然。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六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沖笑道:「管他什麼風度不風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他向來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手中,居然不氣惱,這等豁達氣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是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的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一看,見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筆筆頭,竟然縛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的筆頭原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是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兵刃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這足印麼?」
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帖中變化出來。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醮墨,筆上醮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時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數十種特別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之後,永洗不脫,墨痕深印,刀刮不去,當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便是這個禿筆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斬去一臂,也勝於給禿筆翁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醮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君!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凌何壯哉!』」令狐沖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什麼詩詞、書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沖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一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剌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一封,令狐沖長劍已縮了回來。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架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見到他判官筆一動,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迴筆封架,令狐沖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他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一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唸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了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在空中一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的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將判官筆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一剌其實並非真剌,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為之一窒,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迴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喝一聲,筆法為之一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筆法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波磔意態。令狐沖不知他這路筆法乃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便的是什麼招式,總之是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變招,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筆法又變,使的是「懷素自敘帖」中草書,筆路流動,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的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那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禿筆翁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間大叫一聲:「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倒了一大灘在地下,將大筆往酒中一醮,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吧,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秤之外,什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瀾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就算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咱們也沒有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這鐵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秤。他抓住鐵秤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秤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秤是一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奕,顛簸之際,不致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令狐沖聽在耳裏,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長劍一提,說道:「請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什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秤一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秤一擋。令狐沖一劍不等剌實,便已縮回,一劍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秤,向令狐沖右肩疾砸下來,這棋秤二尺見方,厚達二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
這玄鐵又遠重於凡鐵,若是給他砸在劍上,就算鐵秤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他砸斷不可。令狐沖身子略側,一劍從他右脅下剌去。黑白子本來是提秤進攻,就見對方這一劍剌來,雖是不成招法,所攻之處卻是務須照應,當即斜秤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沖應得這招,後著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沖竟是不理,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把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棋秤橫擋,純取守勢。令狐沖一劍又是一劍,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連水也滴不進去,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絕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什麼特別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劍剌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動手比武,不論使何招數,必有破綻,只是若能搶先,早一步取了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為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礙。可是黑白子和令狐沖動手,自己棋秤一動,對方的劍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綻,他是武學大師,一見對方劍尖所向,便料到這一劍剌來有何後果,四十餘招之中,對方攻得緊密無比,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為高之人對局,棋差一著,縛手縛腳,對下四十餘子,每一子都是給對方佔了棋秤中最關鍵的所在。
黑白子眼見敗局已成,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秤,疾揮出去,逕砸令狐沖的左腰。令狐沖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剌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將棋秤收回護體,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他長劍剌到時,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劍刃上挾去。原來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注以內勁,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是「咦」的一聲,均覺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在這一霎之間,五個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的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挾得中或是挾不中,都將有一人重傷或是斃命。若是挾中了,令狐沖的長劍無法剌出,那麼棋秤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若是一挾不中,甚至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那長劍的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這一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絕不可能有這麼一招。如此一來,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種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所無,畢竟在令狐沖手下便了出來。一劍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繼續前砸,這一劍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頭。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起平生之力,將棋秤凝住不動,他善於奕理,腦中靈機一動,料到對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頓住不砸,對方的長劍也不會剌將過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秤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一寸,而棋秤離令狐沖腰間,也不過二寸而已。兩人相對僵持,全身肌肉沒半分顫動。此刻二人雖然毫不動彈,但在旁觀眾人看來,情景比適才激鬥更是兇險得多。局勢雖是僵持,其實令狐沖己佔了全面上風。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擊下,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身子只隔二寸,縱然大力向前一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沖的長劍只須輕輕一送,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令狐沖長劍一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麼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是一敗塗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絕,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轉頭向令狐沖瞧去,只見他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之高,我生平未睹,當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勝得他過。瞧他二人神色之間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多出醜一次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認輸,還比甚麼暗器?」禿筆翁只是掛念那幅張旭所書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將那帖借我瞧瞧。」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王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禿筆翁心癢難搔,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這裏陪客,我跟大哥說去。」丹青生道:「對,對!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罈好酒,給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黑白子轉身出外。禿筆翁怒道:「什麼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書,萬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罈吐魯番紅酒。」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牆壁,說道:「牆壁啊牆壁,你生而有幸,能嚐到四太爺手釀的美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道:「比之這堵無知無識的牆壁,晚輩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杯乾了。
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是酒到杯乾,越喝興緻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留步。童兄便在這裏再喝幾杯如何?」言下之意,顯是只請令狐沖一人。向問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輕,無甚見識,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誤事。但二莊主既如此說,終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輕輕嘆了口氣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術當世無雙,心生仰慕,這才邀請一見,可絕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敢。」令狐沖當下將長劍放在石几之上,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到一個月洞門前。
只見月洞門的額上寫著「琴心」兩個藍字,這二字用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於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後,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珊珊,花徑的鵝卵石上生滿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這條花徑後,來到三間石屋之前。石屋前後植著七八株高大的蒼松,遮得四下裏都陰沉沉地,更見幽靜。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
令狐沖一進屋門,鼻中便聞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兄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兄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令狐沖見這老者約有六七十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的肉都凹了進去,真如一具骷髏,但雙目卻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鍾公,風兄想必早已知聞。」令狐沖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心中卻道:「向大哥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是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位大莊主出下什麼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黃鍾公道:「聽說風兄是華山派前輩風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老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面。前些時江湖之中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願了。不知風兄是風老先生的子侄麼?」令狐沖心下好生為難,尋思:「風太師叔祖有言叮囑,叫我不可洩漏他老人家的行蹤。我的劍法是他老人家所傳,不知向大哥又從何處得知。他在這裏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我若是直陳真相,卻又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後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黃鍾公嘆了口氣,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若人家劍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沖道:「三位莊主和晚輩均只隨意過了幾招,並未分什麼勝敗。便已住手。」黃鍾公點了點頭,皮包骨頭的臉展露出一絲笑意,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
他見令狐沖一直站著說話,便道:「請坐,請坐。」令狐沖和黑白子剛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黃鍾公道:「聽說風兄有一部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奧妙,世所罕有,這件事可真麼?老朽頗喜音樂,古譜之中,卻未聽見有這麼一部琴曲。」
令狐沖道:「這部琴譜,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這四位莊主均非常人,而且是來求他們冶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麼關子。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兩位前輩將這琴譜交於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嘔心瀝血之作湮沒於人世,這位大莊主既愛彈琴,何不便給他瞧瞧。」當下便將那琴譜從懷中掏了出來,離座而起,雙手奉上,說道:「大莊主請觀。」
黃鍾公欠身接過,說道:「是近人之作麼?老朽隱居已久,孤陋寡聞,原來當世出了一位音樂大師,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卻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開第一頁來,說道:「這是琴簫合奏之譜,唔,曲子很長啊。」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
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撚按捺的撫琴姿式,只翻得兩頁,便抬起了頭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這裏曲調變角變徵,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彈奏得出嗎?」令狐沖道:「確能彈奏得出。」
黃鍾公雙目直視,問道:「你何以得知?你會彈麼?」令狐沖搖頭道:「晚輩自然不會,只是我曾聽兩個人彈過。第一位彈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簫聲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黃鍾公道:「另一個彈琴之人呢?」令狐沖聽他問到盈盈,胸口一熱,道:「另一位是個女子。」黃鍾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紀了?」
令狐沖心想盈盈最惱旁人在背後說她和自己相識,絕不願讓黃鍾公知曉,便道:「那人的確實年齡,晚輩也不大清楚,當初我見她之時,是叫他作『婆婆』的。」黃鍾公「啊」的一聲,道:「你叫她婆婆?那麼是個老婆婆了?」令狐沖道:「晚輩當時隔著簾子聽這位婆婆彈琴,沒能見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個年老婆婆。」想到將盈盈這樣一個少女當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處,心頭又覺好笑,又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惆悵。
黃鍾公眼望窗外,出了一會神,才幽幽的問道:「這位婆婆的琴,彈得很好麼?」令狐沖道:「彈得極好。她也曾教我彈琴,只可惜我連一曲也沒學全。」黃鍾公急問:「她——她教你彈的是什麼曲子?」
令狐沖心想:「我若是說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來,只怕給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輩性子不近音樂,曲調固然忘了,連曲子的名字也沒記住。」黃鍾公喃喃自語:「多半不會是她,她——她怎麼還會在人世?」又問:「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處?」令狐沖嘆了口氣,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暈了過去,她便離我而去,從此就不知她到了什麼地方。」黃鍾公突然站起身來,說道:「你說在一天晚上,她突然離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終?」令狐沖黯然點頭。黑白子一直不語,眼見黃鍾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舊病,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道梅莊之中,若是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鍾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鍾公淒然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鍾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起站身來,雙手捧過琴譜,恭恭敬敬的說道:「寶劍贈烈士。此譜的撰作之人,當日原囑晚輩設法覓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將此譜奉贈,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搆湮沒不傳。大莊主道號『黃鍾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後,此譜歸大莊主所有。」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十分刁難,將人引得心癢難搔,卻料不到這個「風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乃是佈了個陷阱,要引黃鍾公上當,但一時又瞧不出破詐在何處。黃鍾公也不便接,說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這等厚禮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何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測,當是求梅莊中的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而這四位莊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反正我確是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並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乃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位莊子。」他頓了一頓,又道:「這自是晚輩孤陋募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意思是說,並不是「梅莊」的名頭不響,而是自己所知實在太少。
黃鍾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兄弟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老朽本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是素無瓜葛,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兄弟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沖道:「晚輩甚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多賜指教。適才說甚麼『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黃鍾公點了點頭,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送給老朽的?」令狐沖道:「正是。」黃鍾公道:「老朽要再問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囑托,送此琴譜於我?」令狐沖道:「這琴譜的撰曲之人,只是囑我覓人傳此琴譜,可沒指定要送給何人,大莊主既是知音,這琴譜可說是深慶得主了。」黃鍾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送給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應麼?」令狐沖道:「那兩幅書畫是童大哥的,這部琴譜卻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來如此。」
黃鍾公道:「風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謝,但風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令狐沖尋思:「剛才這位二莊主言道『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麼這位大莊主的武功,當遠在他三人之上。這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祖所傳劍法佔了上風,若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麼好處?」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種話,實是令人汗顏。四位莊主不責狂妄,晚輩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黃鍾公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什麼干係?」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桿玉蕭,又從几上捧起瑤琴,將玉簫交給令狐沖,道:「你以簫作劍,我用瑤琴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世上難得之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令狐沖只得將玉蕭接了過來,只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之碧。黃鍾公手中所持之琴顏色十分陳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蕭,道:「請大莊主指點。」黃鍾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風兄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鍾公右手在琴絃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將瑤琴之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
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一震,玉蕭便緩緩點出,點的是黃鍾公肘後的「小海穴」。那瑤琴若不撞過來便罷,倘是撞向令狐沖肩頭,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黃鍾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絃發聲。令狐沖心想:「我若以玉簫相格,自是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定將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蕭轉了一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的「天泉穴」。黃鍾公舉琴一封,令狐沖便將玉蕭縮了回來。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室去,將室門隨手帶上。
原來黃鍾公在琴上撥絃發聲,並非故示閒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的內力和這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極之時,根本不用出招,單是琴音便能令敵人心神散亂,經脈倒轉,如痴如狂之下昏暈嘔血而斃。黃鍾公的修為雖是未到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為用,對方武術上的招數縱然勝他十倍,只須數招之內不能將他克制,最後終非落敗不可。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一套功夫的厲害,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室外。
他隔著一道板門,仍是隱隱聽到琴聲。但聽得那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心想:「這位風兄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過招,始終未曾令人有絲毫難堪。大哥以『七絃無形劍』和他相鬥,定然將他殺得身受重傷,未免可惜。但若不出這門功夫,梅莊之中便無人勝得了他。『江南四友』臨老時折在華山派一名後進少年手下,情何以堪?這是迫不得已之舉,但願大哥別傷了他性命才好。」
只聽得那琴聲越彈越急,一聲聲隔著板門透了出來,黑白子心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在外間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門之外,再將大門關上。這琴音經過兩道的阻隔,已是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他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越是詫異:「這位風兄劍法固是極高,內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絃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強撐越久,身體受損越是厲害,倘若因此而死,咱們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間,聽得背後腳步聲響,轉過身來,只見禿筆翁和丹青佳二人並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鬥了很久,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
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來已練成了『六丁開山』這一路無形劍法。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風的血肉之軀如何抵受得了?」言猶未畢,只聽得又是錚的一聲大響。
這錚的一聲大響過去,跟著又是拍的一響,卻是琴絃斷絕之聲,而且這一響聲音極大,似是數絃齊斷。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內室板門,只見黃鍾公呆立不語,手中瑤琴七絃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鍾公輸了。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他三人皆知黃鍾公內力之強,乃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歸隱之前已是罕逢敵手,經過這十餘年來的勤修苦練,更是精進非凡,不料仍會折在華山派這個少年手中,非若親見,當真難信。
黃鍾公苦笑道:「這位風兄劍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亦如此了得,實是可敬可佩。老朽『七絃無形劍』,本道當世無敵,那知在風兄手底,竟如兒戲一般。」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鍾公長嘆一聲,頹然坐倒,神情蕭索,但覺多年苦練,竟是一無用處,心下沮喪達於極點。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雖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內力已失之事讓他們知曉,以免他們得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阻礙,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佔他這個便宜。」便道:「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鍾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令狐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鍾公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鎮公和黑白子都是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倘若黃鍾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對方宰割了。黃鍾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後七絃齊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絃齊斷,如此大敗,終是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龍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種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拿不住對方手腕,卻絕不致為對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是一動不動,毫無反擊之象。黃鍾公心下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的當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第五十一回 湖底黑牢
要知他那「七絃無形劍」乃是一種高深之極的武功,既然對人使用,對手自然也是武學高明之士,內力之強,不用多說。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是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以致這「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作用。黃鍾公大敗之後,心灰意冷,待得知悉自己所以落敗,並非由於自己的絕技不行,自是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道:「好朋友,好朋友,可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
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經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黃鍾公捋鬚大笑,說道:「如此說來,我的『七絃無形劍』倒還不算是廢物,我只怕『七絃無形劍』變成了『斷絃無用』呢。」
黑白子忽道:「風兄,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豈不知自洩弱點,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令狐沖道:「二莊主此言不錯。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這才明言。」言下是說,既是英雄豪傑,豈能乘人於危。黃鍾公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言。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黑白子道:「你內力既失,想是受了重傷。在下有一至交好友,醫術如神,只是為人怪癖,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衝著在下的面子,必肯為你施治。」禿筆翁道:「那『殺人名醫』平一指對我二哥向來——」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黑白子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黑白子「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什麼病都能治,怎麼醫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令狐沖搖了搖頭,對於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醫治。」黑白子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坐著呆呆的不語,眼中流下淚來。
黃鍾公沉思半晌,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言。我修一通書信,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是一片熱誠,不由得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門下,此中甚有難處。」他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有生之日,自當銘誌不忘。死生有命,晚輩身上之傷,也不怎麼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
黃鍾公道:「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手中拿著一個瓷瓶出來,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鍾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鬥,療傷聖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裏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淒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陪他同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心念一轉,已知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是勝了。
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但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會伸手來取那幅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他善於揣摸旁人心思,雖然明知令狐沖得勝,仍是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令狐沖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對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倖之事,莫過於此。」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實,什麼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於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大當。」向問天笑道:「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於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在。」禿筆翁哼的一聲,道:「你不是好人!」
向問天拱了拱手,向黑白子道:「既是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的劍法,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吧。」令狐沖抱拳躬身,說道:「四位莊主隆情高誼,晚輩感激不盡,日後若有機緣,當再造莊拜見。」丹青生道:「風兄弟,你不論那一日想來喝酒,隨時駕臨,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一直送了出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若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
黑白子等直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直瞪眼,恨不得將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那位大莊主琴上所撥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來大哥一切早知就裏。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位莊王有仇麼?」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一個人影快速無比的竄到了身前,正是丹青生。他手中還拿一隻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這等迅速奔行而酒漿毫不濺出,輕功之強,實是罕見。向問天道:「四莊王匆匆趕來,有何見教?」丹青生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令狐沖接過酒碗,只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一股酒香,極是醇厚,讚道:「果是好酒。」喝一口,讚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乾了,道:「這酒輕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寺的大和尚送給我的。他寺中共有六瓶,稱為金山寺的鎮寺之寶。風兄弟,我那裏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
令狐沖日來對「江南四友」甚生好感,頗有親近之意,二來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於我呢,三莊主和四莊王見了我就生氣,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既是風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了。」
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令狐沖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另行設法謀取麼?」
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妙極。」四人重行回到棋室之中。丹青生斟上各種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有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什麼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沖並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答應了。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言,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莊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裏,似是二莊主在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麼久,大莊主方始答允。那麼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後輩,便是他的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高明麼?」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此刻知我內力全無,自己是顧全身份,不便出手,若是派一名後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但隨即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豈能做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到手便難以甘心,為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亦非事理之所無。若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傷他的關節要害。」
在這一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黑白子道:「風兄弟,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是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醜了。」
丹青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聽說風兄弟的劍法如此了得,說甚麼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兄弟再比一場。」令狐沖甚是躊躇,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若是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倘是鬧得不歡而散又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青生笑道:「沒關係,不——不——」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絕不會怪你風兄弟。」向問天道:「好吧,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廣州府見。」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怎麼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兄弟輸了之後,又到那裏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忽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黑白子道:「風兄弟,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向問天連連搖頭,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淺,我若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黑白子道:「童兄此言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是豪傑之士,在下久仰威望,那是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在下實不知悔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
丹青生道:「此人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向問天道:「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於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黑白子道:「雙方都戴上面幕,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三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面幕?」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那麼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道:「童兄既是執意要臨場觀鬥,那也只好如此,但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那還不容易?」。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孤沖跟隨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令狐沖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室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響,推門進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他衣衫,便是黃鐘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鍾公搖了搖頭,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黑白子又低語數句,黃鍾公仍是搖頭。黑白子點了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試劍法事小,若是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比劍之事,就此作罷。」五個人躬身向黃鍾公行禮,告辭出室。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真是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這位風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化作雲煙,豈不令人掃與?」
禿筆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黑白子等三人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了?那有欺騙風兄弟之理?」向問天笑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崇崇,不知玩什麼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萬小心了。」令狐沖笑道:「梅莊之中,盡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笑道:「是啊,風兄弟那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令狐沖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莫要騙我,也不這麼容易。」丹青生等笑了笑,走近身去。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
令狐沖一捏之下,覺得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後,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中的一粒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後幾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但黑白子等三人卻都道他說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丹青生道:「有甚麼好笑?風兄弟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可不用請教了。」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鍾公的琴堂。黃鍾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答允不下去觀戰了。」黃鍾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櫃,取了一隻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吧。大哥,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隻光溜溜的眼睛。黃鍾公點了點頭,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下去。」黑白子又打開木櫃,取了兩柄木劍出來。令狐沖心想:「他們怎地一再說是『下去』?難道那人住在什麼低窪之地?」黃鍾公轉頭向令狐沖道:「風兄弟,咱們去見一位朋友,跟你較量一下劍法。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絕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麼好說的。」
黃鍾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傳。不過,此後所見,請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麼?」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兄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後,他定會問長問短,我若絕口不言,未免於友道有虧。」黃鍾公道:「那童兄也是個老於江湖之人,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應了便是。」
黃鍾公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去。那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道:「在這裏面。」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乃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妾,所以他們堅絕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的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的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想通了此節,種種疑因豁然而解,但一捏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便又尋思:「看來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這女子比劍。他自己急欲見她一面,既不可得,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是義結金蘭,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若是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久以前之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個人已走進了內室。
室內一床一几,陳設甚是簡單。床上掛了一頂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几上放著一張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製。令狐沖心想:「這一切事情推演,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唉,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要知令狐沖生性灑脫,於名教禮教之防,向來便不放在心上,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個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後,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他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多半也是為了這個舊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鍾公已掀開床上的被褥,再將床板揭了起來,下面卻是一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鍾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一塊三尺闊、五尺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然甚是沉重,他將之平放在地上,說道:「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洞中躍入,雙足落地後頭頂便即隱沒。黑白子道:「風兄弟先請。」令狐沖跟著躍下,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茫,置身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鍾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行了約摸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鍾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沖見那石門便如是一塊大岩石相似,少說也有兩尺來厚,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願。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卻如何幹這種卑鄙的勾當?」他隨著黃鍾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後,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鍾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極厚的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這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心下暗暗冷笑:「我還道梅莊四位莊主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那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人關在這等暗無天日所在。」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慄慄:「他們跟我比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於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鍾公,後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明知對方用心不善,卻也是無可奈何。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後,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後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麼兩道鐵門之中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要破鐵門。」此後連行走數十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十餘丈,才又見燈光。令狐沖覺得在這地道之中呼吸極是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一事:「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旁,走了這麼遠,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一個人給囚於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擊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彎腰越低。令狐沖聽得身後丹青生發出詛罵之聲,想是他身材高大,如此彎腰俯行,加倍的不舒服。走了一盞茶時分,黃鍾公停了下來,接著發出噹噹噹的聲響,似是他用什麼物事擊打一扇鐵門,過了一會,又聽得鑰匙旋轉之聲,呀的一聲響,鐵門推開。黃鍾公晃亮火摺,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下,只見前面鐵門上現出一孔,約摸一尺見方,那鐵門仍是緊緊關著,適才鐵門推開之聲,原來開的只是那方孔上的小鐵門。這扇小鐵門,想是傳遞飲食之用了。
黃鍾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任兄,黃鍾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尋思:「怎地大莊主叫他任兄?難道裏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裏面竟然無人答應。黃鍾公又道:「任兄,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屁就放,沒屁放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大是驚奇,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之間全部推翻,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的男子,而且出話粗俗,簡直是個市井俚人。只聽黃鍾公說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以任兄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任兄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沖道:「原來他是坦言語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道:「黃鍾公,你們四個小雜種鬥不過人家,便激他來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料理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惜我廿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了。小雞種,夾著尾巴給我滾蛋吧。」令狐沖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鍾公之言,便已算到,實是江湖上罕見的人材。」
黑白子道:「大哥,任先生本來不是此人的敵手。他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不錯。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什麼用?姓任的難道還能為你們梅莊這四個小雜種辦事?」黑白子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外號,叫什麼『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風老先生而言,此言可真?」那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二哥錯了。」黑白子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筆翁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小雜種給人家逼得已無容身之所,無可奈何,這才想到老夫。老夫若是中了你們的鬼計,那也不姓任了。」黑白子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這劍是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然發見那人並非女子,先前種種推想全部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之中,顯然年月已是極久,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黃鍾公等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武功必然極高,聽黑白子如此說,忙道:「二莊主此言差矣,風老先生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言一出,黃鍾公等四人都是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並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鍾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裏?」令狐沖信口胡吹,說道:「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在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種劍招,是用來和任老先生之傳人對敵的,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種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莊四莊主頗為不滿,是以這幾句話頗有奚落之意,心想這姓任的一代豪傑,卻被囚禁於這暗無天日的所在,定是中了暗算。梅莊四莊主所使手段之卑鄙,那是不問可知了。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傢伙都打敗了,是不是?」令狐沖道:「我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的傳人,常人自然不是敵手。」他說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鍾公等人過不去了。他越感這地底黑牢中潮濕鬱悶,心中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是如此難受,他們將這樣一位大英雄關在這潮濕的所在,一關便是數十年,當真殘忍無比,心想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我也要諷剌你們一番。黃鍾公等聽在耳裏,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可如何。黑白子老謀深算,卻另有一種想法,尋思這人不肯和令狐沖比劍,縱以言語相激,也是無用,看來令狐沖另有深意,似是故意討好於他,再逗他比劍,聽得丹青生說了個「風」字,便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可打岔。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令狐沖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什麼『一字電劍』丁堅。」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並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須將劍鋒擺在那裏,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所見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什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
令狐沖道:「那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什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什麼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什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得高的,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劍便罷,若是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他,只是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相饗,這五根手指嗎,倒是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一個枕套,誰也瞧不出來。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那裏還有閒情逸致,講究什麼鍾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於掌股之間,只要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令狐沖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一點。」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其實已然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二十年來你縮頭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二十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盪,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沖道:「第三招仍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的玄鐵棋秤當年威震大江南北,只須有人擋得他驚天動地的三招連環,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此人在武林中就此出人頭地,一舉成名。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以我所料,便是老風親自動手,雖然勝得黑白子,卻也不能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啊。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
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黑白子道:「風弟兄劍法如神,自始至終,黑白子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我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秤認輸。」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絕不信華山派之中,古往今來有那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手。」黑白子道:「任兄還很瞧得起在下,只是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那人道:「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他們的當。江南四友只想引你和我比劍,其實暗中另有所圖。」
第五十二回 被困牢籠
那人道:「有何圖謀?」令狐沖道:「他們和我的一位朋友打了個賭,若是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什麼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那人道:「我只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應一件事。」那人道:「什麼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稀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讓前輩得恢復自由。」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鍾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兄弟,這位任兄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門?為何囚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麼?」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了四個問題,令狐沖卻是一個也答不出來。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是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黑白子道:「是啊,量你也不知曉,你若是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若是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英雄俠士命喪其手,江湖之上,從此將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也不過奉命在此看守,只是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那裏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是將他們的身份抬得太高了。」令狐沖心想:「此中種種干係卻我是半點也不知道,當真是一說話便錯,露了馬腳。」
黃鍾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心下對這位任兄大起同情之意,而對咱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兄若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兄,我這話不錯吧。」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吧?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他剛做掌門,我便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面皮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岳不群雖將他逐出師門,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一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後輩,叫什麼『華山玉女』寧——寧什麼則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給岳不群,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那人道:「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吧!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揚為「老風」,後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愛屋及鳥,言語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抓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極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丹青生挨近前來,在耳畔低聲說道:「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無比。你跟他比劍是不妨,但千萬不能跟他比拚內力。」他說到此處,「啊」的一聲,歡然道:「這倒不怕,你本來並無內力。原來由於這樣,大哥才答應你跟他比劍。」他說得聲音極低,但關切之情,顯示出於至誠。令狐沖心頭一動:「這位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剌於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慚愧。那人在室內說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崇的說些什麼?小朋友,江南四醜不是好人,每一句話都是叫你上當。」
他故意將「江南四友」說成了「江南四醜」。令狐沖心中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那一邊才是好人,自己該當相助誰人才是。
黃鍾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後,便會推開鐵門,那知他退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條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後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身份如此重要,四位莊王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這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恍若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言道,江南四友只不過受人所命,看守住他,有如獄卒相似,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定的法子。聽這些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了鐵銹。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時日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後,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格一陣響,那門向內開了數寸。
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後躍開。黃鍾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令狐沖不由自主的跟著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銹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跟著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牆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髮垂至胸前,鬍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頭髮鬚眉都是深黑之色,全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盞燈放在榻上吧?」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兩個人處身其間,要轉動也不容易,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交給他的那個紙團和一枚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了這紙團,朗聲說道:「喂,你們四個傢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鍾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鍊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二十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令狐沖見他手腕上果是套著一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鍊通到身後牆壁之上,再看他另一隻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鍊和身後牆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牆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鐵鍊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鍊子不粗,難以繫住他這等武學高人。
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處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之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讚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那人轉過身去,似是要解開纏住了的鐵鍊,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裝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鍊弄得噹噹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所書寫的字後,神情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身來,一雙眸子中陡然間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是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過你?」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後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
那人道:「好,你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在我身上試試。」令狐沖道:「晚輩大膽了。」長劍一挺,向那人剌了過去,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用的第一招。
那人讚道:「很好!」一劍剌出,斜剌令狐沖左胸,竟然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傢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刺到。
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的右肩,仍是一招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精妙之著。令狐沖心中一凜,只覺他這一劍之中,竟無半分破綻,無法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但這一封之時,劍尖斜指,仍是含有刺向對方小腹的含意。那人嘿嘿一笑,道:「此招極妙。」迥劍旁掠,消解了令狐沖這一劍。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之間拆了二十餘招,但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只覺對方劍法變化繁複無比,自己自從學了「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的劍法之中,自始至終,竟無分毫瑕隙可尋。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於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並蓄,無所不包,雖是「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眼見令狐沖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驗豐富,見聞廣博,兼之機變過人,一一予以化解,但拆到四十餘招之後,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是隱隱具有風雷之聲。
但「獨孤九劍」之奇妙,絕不在和對方比拚內力,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這「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歸落空。可是令狐沖學成劍法以來,第一次心中生出懼怕之意,數次遇到險著,雖然仗著精妙劍法化解,背上卻已出了一身冷汗。其實那人心中,驚懼之意更是厲害,數次看來必定可以得手,已將令狐沖迫得處於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將顯然已經無可救藥的困境解脫,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凌厲,實是匪夷所思。
黃鍾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是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個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到那人和令狐沖相鬥,劍法之奇,令人不勝讚嘆,看到後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鍾公看到一招之後中苦苦思索其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餘招,這十餘招到底如何拆法,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餘,尋思:「原來這位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於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其實只用了一成的力道。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絃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劍,我當時便得丟琴認輸。若是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劍便能剌瞎了我的雙目。」
那「獨孤九劍」乃是敵強愈強,敵人若是武功不高,這「獨孤九劍」的精要之處反而發揮不出來。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
獨孤求敗若是復生,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是歡喜不盡。須知使這「獨孤九劍」,除了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份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範的境界,使劍者天生的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是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詩相似。
再拆了四十餘招後,令狐沖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那「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禦。
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於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餘暇。那人接連變換了八種上乘劍法,有的攻擊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種劍法,每一種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並無如此本領。」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世上更有那一位高人能夠傳授?」那人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一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剌出,逼得他收劍迴擋。那人口中連連呼喝,竟似是發了瘋一般。口中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
令狐沖覺得他劍法倒也無甚奇處,只是他的呼喝卻是震得自己心煩意亂,勉強收束心神,和他劍法拆解。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震破,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腦袋痛得猶如裂了開來,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轟轟之聲不絕。他眼睜一線,瞧出來漆黑一團,更不知身在何處,支撐著想要站起,渾身更無半點力氣。他心中想:「我一定是死了,給埋在墳墓中了。」一陣傷心,一陣焦急,又自暈了過去。
第二次醒轉時仍是頭腦劇痛,耳中的響聲卻輕了許多,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一塊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然覺得是塊鐵板,右手這麼一動,竟然發出一聲「嗆啷」輕響,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伸左手去摸時,也是發出嗆啷一響,左手竟也有物縛住。他心下又驚又喜,喜的是自己似乎並沒有死,驚的卻是身為鐵鍊所繫,顯然陷入和那姓任前輩同一不幸處境。他用力抬起左手一摸,果覺手上繫的是根細細的鐵鍊,雙足微一動彈,立覺足腕上也繫了鐵鍊。
他睜眼出力凝視,黑漆漆的一團,什麼也看不到,心想:「我暈去之時,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來也是被囚於西湖之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當即叫道:「任老前輩,任老前輩。」叫了兩聲,不聞絲毫聲息,他害怕更甚,縱聲大叫:「任老前輩,任老前輩!」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聲,這聲音立即撞了回來,震得他耳鼓又是隱隱作痛。他呆了一呆,大叫:「大莊主!四莊主!你們為什麼關我在這裏?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任憑他叫破了喉嚨,除了他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
令狐沖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卑鄙無恥的小人,難道真想將我在這裏關一輩子嗎?」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在這裏給關一輩子,霎時之間,心中充滿了絕望。他本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危難之際,連生死也置之度外,但想到要一生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
他越想越是害怕傷心,又是張口大叫,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是變成了號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然淚流滿面,嘶啞著嗓子叫道:「你梅莊中這四個——這四個卑鄙狗賊,我—我—令狐沖他日得脫牢籠,把你們—你們—你們的眼睛剌瞎,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割了下來。我出了這黑牢之後——」突然之間,他靜了下來,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大叫:「我能出了這黑牢麼?我能出了這黑牢麼?任老前輩如此神通都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心中一陣焦急,哇的一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又是暈了過去。
他每昏暈一次,身子便虛弱一次,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聽得喀的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令狐沖驀地驚醒,一躍而起,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鍊縛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躍起尺許,便砰的一聲,重重摔了下來,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他久處暗中,陡見光亮,眼睛原是不易睜開,但他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就此失去了脫困的良機,雖是眼睛剌痛,仍是使力睜得大大地,瞪著光亮來處。
那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透射進來,令狐沖隨即發覺,那任老前輩所居黑牢的鐵門之上,有一方孔,與此細孔一模一樣,再一瞥間,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他大聲叫嚷起來:「快放我出去,黃鍾公、黑白子,你們這些卑鄙的狗賊,有膽的就放我出去。」
當他獨處暗中之時,忍不住痛哭流淚,但一見敵人到臨,胸中英雄之氣便即激發,不論敵人如何折磨虐待自己,絕不稍示怯意。只見一隻大木盤子在方孔中慢慢伸了進來,盤上放了一大碗飯,飯上堆著些菜餚,另有一個瓦罐,當是裝著湯水。令狐沖一見之下,更是惱怒,心想:「你們送飯菜給我,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大聲罵道:「四個狗賊,你們要殺便殺,要剮便剮,沒的來消遣大爺。」只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顯是要令狐沖伸手去接,這囚牢極是狹隘,他只須稍稍欠身,便可長臂接到,但他憤怒已極,伸出手去,用力一擊,嗆噹噹幾聲響,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那隻木盤卻沒打落,慢慢縮了出去。
令狐沖狂怒之下,撲到方孔之上,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右手拿著木盤,正在緩緩轉身。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衰老已極,卻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叫道:「你去叫黃鍾公來,叫黑白子來,那四個狗——狗賊,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那老者毫不理睬,彎腰曲背,一步步的走遠。令狐沖大叫:「喂,喂,你——你聽見沒有?」不論他如何呼叫,那老者竟是頭也不回的走了。令狐沖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燈光也逐漸黯淡,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過了一會,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無一絲光亮,亦無半分聲息。
令狐沖腦中又是感到一陣暈眩,凝神半晌,緩緩躺在床上,尋思:「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不得跟我交談。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又想:「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又或是能和那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連絡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脫困的機會。」想到此節,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
只聽得牆壁上噹噹幾響,乃是鋼鐵的聲音,回音既重且沉,顯然隔牆並非空房,而是極厚的實土。令狐沖走到另一邊牆前,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後敲去,聲音仍是如此。他摸著牆壁,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在數十丈深的地底。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只是既不知那間地牢是在甚麼方位,亦不知和自己處身所在的牢房相距多遠。
他倚在壁上,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口中呼喝越來越響,自己便突然昏暈了過去,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送入這牢房監禁,那便一無所知了。他想:「這四個莊主表面上仁義道德清高非凡,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當真是非同小可的高人雅士,但暗底裏卻是卑鄙齷齪,無惡不作。武林中這一類小人所在多有,原是不足為奇。所奇的是,這四個人對於琴棋書畫這四門東西,確似喜愛出自真誠,若要假裝,那也假裝不出。那禿筆翁在牆上寫那首『裴將軍詩』,大筆淋漓,卻絕非尋常武人所能。」又想:「師父曾經說道:真正大好大惡之徒,定然是聰明才智之士。此話果然不錯,這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果然是令人難以破解。其實我一跳進黃鍾公床上的那個地道入口,就已身陷羅網,縱然其時發覺,要想抽身而退,也已來不及了。」
忽然之間,他叫了一聲:「啊喲!」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心中怦怦亂跳:「向大哥卻怎樣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尋思:「向大哥聰明機變,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他縱橫江湖,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囚,定會設法救我。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萬丈深處,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處,不由得大為寬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語的道:「令狐沖啊令狐沖,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若是給人知道了,我這顏面往那裏擱去?向大哥就算救了我出去,我也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存身了。」
他心中一寬,慢慢站了起來,登時覺得又餓又渴,心想:「可惜剛才大發脾氣,將好好一碗飯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飽飽地,向大哥前來救我出去之後,那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哈哈,不錯,江南四狗!這等奸惡小人,那配稱為江南四友?這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動聲色,最為陰沉,這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脫困之後,第一個便要殺了他。四狗之中,丹青生較為老實,便饒了他命,卻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
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的美酒,他便是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了多少時候,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
忽又想:「啊喲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若是單打獨鬥,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但如他四人聯手,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將四人都殺了,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卻也是千難萬難。誰又料想得到,牢房的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上的席子底下?」
他心中焦急了一陣,轉念又想:「向大哥是何等樣人?他神通廣大,當日在那涼亭之中,以一人之力而對敵正邪雙方數百名英雄好漢,雙手更是縛在鐵銬之中,卻也凜然不懼,何況對付梅莊這江南四狗?」只覺體困神倦,便躺了下來,忽而心想:「這位任老前輩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而絕不在他之下,而機智閱歷,看來和向大哥也是在伯仲之間,以他這等人物,尚自受禁,為什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多受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是不來救我,只怕他也是身遭不測了。」
如此胡思亂想,不覺昏昏睡去,一覺醒來時,睜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時,尋思:「憑我自己之力,是無論如何不能脫困的。如果向大哥也遭了他們暗算,又有誰人能來搭救?師父已傳書天下,將我逐出華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會來救。盈盈,盈盈——」一想到盈盈,精神為之一振,當即坐了起來,心想:「盈盈曾叫老頭子他們在江湖上揚言,務須將我殺死,那些旁門左道之士,自然也不會來救我的了。可是盈盈她自己呢?如果她知道我被禁於此,定然會前來相救。她自己本事雖不及向大哥,但邪道中人肯聽她號令的人極多,她只須傳一句話出去,嘻嘻——」忽然之間,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這姑娘臉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說她喜歡了我,就算她決意來救,也定然是孤身前來,絕不肯叫幫手。而且若是有人知道她前來救我,這人還多半性命難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是好教人難以捉摸。像小師妹——」
此刻他所遭不幸,已是達於極點,但一想到岳靈珊,心頭便驀地一痛,只覺傷心絕望之意,又是深了一層,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我——我為什麼只想有人前來救我?這時候說不定小師妹已然和林師弟拜堂成親,我便是脫困而出,在這世上做人又有什麼意味?還不如便在這黑牢中給囚禁一輩子,什麼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有許多好處,登時便不怎麼焦急,竟然反而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但這種自得其樂的心情挨不了多久,但覺飢渴難忍,想起昔日在酒樓中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樂趣,總覺還是脫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師妹和林師弟成親卻又如何?反正我是給人家欺侮得夠了。我一身內力全失,早是廢人一個,平大夫說我已然活不了多久,小師妹就算想要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難追我叫她終身為我守寡嗎?」但在他內心深處,總是覺得:倘若岳靈珊真要嫁她,他固是不會答允,可是岳靈珊另行愛上了林平之,卻又是令他痛心之極。最好——最好——最好怎麼樣?
「最好小師妹仍舊和以前一樣,最好是這一切事都沒有發生,我仍和她在華山的瀑布中練劍,林師弟沒有到華山來,我和她永遠這樣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儀琳師妹——」他一想到恆山派的小尼儀琳,臉上登時露出了溫柔的微笑,心想:「這位儀琳師妹,現在不知怎樣了?她如果知道我被禁於此,一定焦急得很,她師父收到了我師父的信後,當然是不許她來救我,但她——她會求她的父親不戒和尚設法。說不定還會邀同桃谷六仙,一齊前來。唉,這七個人亂七八糟,說什麼也成不了事。只不過——有人來救,總是勝於無人理我。」
想起桃谷六仙的纏七夾八,黑暗中令狐沖不由得嘻嘻一笑,當和他們共處之時,對這六兄弟不免有些輕視之意,但這時恨不得他們也是在這牢房內作伴,從前認為莫名其妙的怪話,這時如能聽到,那實是仙樂綸音一般了,想了一會,又復睡去。
黑獄之中,不知時辰,矇矇朧朧間,又見微光從那方孔中射了進來。令狐沖大喜,當即坐起身來,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誰來救我了?」但這場喜歡維持不了多久,隨即聽到緩慢滯重的腳步之聲,顯然便是那送飯的老人。他頹然臥倒,叫道:「叫那四個狗賊來,看他們有沒臉見我?」只聽得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漸明亮,跟著一隻木盤從方孔中伸了進來,盤上仍著放一大碗米飯,一隻瓦罐。那老人並不說話,只是將木盤遞了進來,等他去接。
令狐沖早餓得肚子乾癟,而喉頭乾渴,更是難忍,微一躊躇,便將木盤接了過來。那老人木盤放手,轉身便行。令狐沖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話問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聽得踢躂、踢躂,拖泥帶水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燈光也即隱沒。令狐沖詛咒了幾聲,提起瓦罐,將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氣喝了半罐,這才吃飯,飯上堆著菜餚,黑暗中辨別滋味,當是些蘿蔔、豆腐之類。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總是前來送飯一次,跟著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瓷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論令狐沖跟他說甚麼話,他臉上總是絕無半分表情。也不知是第幾日上,令狐沖一見燈光,便撲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盤,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到底聽見了我的話沒有?」這時他和那老人挨得近了,猛地裏吃了一驚,只見那老人雙目翻白,眼光十分呆滯,顯然是個瞎子。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耳朵是聾的,跟著張開口來。
令狐沖一見之下,更是驚得呆了,只見他口中舌頭只剩下半截,模樣極是恐佈。他「啊」的一聲大叫,說道:「你的舌頭給人割去了?是梅莊這四名狗莊主下的毒手?」那老人並不答話。慢慢將木盤遞了進來,顯然,他聽不到令狐沖的話,就算聽到了,也是無法回答。
第五十三回 吸星大法
令狐沖心頭驚怖,直等那老人去遠,兀自靜不下心來吃飯,那老人被割去了半截舌頭的模樣,一直出現在他眼前。他躺在床上,心中發了個重誓:「這江南四狗如此可惡,令狐沖終身不能脫困,那便罷了,有一日我得脫牢籠,務當將這四狗一個割去舌頭、鑽聾耳朵,剌瞎眼睛——」突然之間,他內心深處出現了一絲光亮:「啊,是了,他們為什麼如此計算於我?莫非那人—那些人——」想起那日深夜在藥王廟中,他以長劍剌瞎了一十五名漢子的雙目,這些人來歷如何,始終不知:「難道他們將我囚於此處,是為了報當日之仇麼?」想到這裏,忍不住嘆了口長氣,胸中積蓄多日的惡氣,登時消了大半,尋思:「我剌瞎了一十五人的雙目,他們設計報仇,也是應當。」
他氣憤漸平,日子也便容易過了些。黑獄中日夜不分,自是更不知已被囚了多少日子,只覺過一天便熱一天,想是已到夏天。小小一間囚窒中沒半絲風息,自是濕熱難當。這一日實在熱得受不住了,令狐沖扯起衣衫,除下褲子,赤條條的睡在床上。
他手足上都縛了鐵鍊,衣褲無法全部除掉,只是將衣衫拉上,褲子褪下。又將鐵板床上所舖的破席捲起,赤身裸體的睡在鐵板之上,登時感到一陣清涼,大汗漸消,不久便睡著了。睡了個把時辰,那鐵板給他身子煨熱,迷迷糊糊的向裏挪去,換了個較涼的所在,左手按在鐵板之上,忽然覺得鐵板上似乎刻著甚麼花紋,其時睡意正濃,也不加理會。這一覺睡得甚是暢快,醒轉來時,頓覺精神飽滿。過不多時,那老人又送飯來了。令狐沖對他甚為同情,每次他托木盤從方孔中送進來,必定去捏捏他手,或是在他手背上輕拍數下,表示謝意,這一次仍是如此。他接了木盤,縮臂回轉,突然之間,在微弱的燈光之下,只見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凸起了四個字,清清楚楚的乃是「我行被困」四字。令狐沖大是奇怪,一時想不清這四個字的來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盤,伸手去摸床上鐵板時,原來鐵板上竟然刻滿了字跡,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時明白,這鐵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時床上有席,所以未曾發覺,昨晚天氣實在太熱,赤身在鐵板上睡臥,手背上才印了這四個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由得啞然失笑,觸手之處,盡是凸起的字跡。每個字約有銅錢大小,印痕甚深,字跡卻頗為潦草。
其時送飯老人已然遠去,他喝了幾大口水,顧不得吃飯,伸手便從頭去摸鐵床上的字跡,他慢慢一個字、一個字的摸索下去,口中輕輕讀了出來:「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殺人如麻,囚居湖底,亦是應有之報。唯老夫任我行被困——」他讀到這裏,心想:「原來『我行被困』這四字是在這裏印出來的。」繼續摸將下去,那字跡寫道:「——於此,一身通天徹地神功,不免與老夫枯骨同朽,後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令狐沖停手不摸,抬起頭來,心想:「老夫任我行!老夫任我行。刻這些字跡之人,自是叫做任我行。原來這人也是姓任,不知與任老前輩有無干係?」又想:「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說不定刻字之人早在數十年或數百年前逝世,亦未可知。」
他繼續摸將下去,那些字跡寫道:「茲將老夫神功精義要旨,留書於此,後世小子習之,行當縱橫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便均是調氣行功的種種法門。令狐沖自習「獨孤九劍」之後,於武功之中,只喜劍法,而自身內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悵然,只盼以後字跡之中,留有一門奇妙劍法,不妨便在黑獄之中,習以自遣,雖然脫困之望越來越是渺茫,但坐困牢房,若不尋些事情做做,日子是更加難過了。
可是他摸著鐵板,所摸到的字跡,盡是「呼吸」、「意守丹田」、「氣轉金井」、「任脈」等等修習內功的用語,一直摸到鐵板盡頭,也尋不著一個「劍」字。令狐沖好生失望,心想:「什麼通天徹地的神功?這不是跟我開玩笑麼?什麼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練內功,一提內息,立時胸腹之間氣血翻湧,我練內功,那是自找苦吃。」不由得嘆了口長氣,端起飯碗來吃飯,心中卻想:「這個任我行不知是什麼人物?他口氣好狂,什麼通天徹地,縱橫天下,似乎世上更無敵手。原來這個地牢,專是用來囚禁武學高手的。」
當發現鐵板上的字模時,令狐沖原有老大一陣興奮,但隨即摸到這許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所載,乃是修習內功的法門,不由得意興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沒尋到這些字跡,倒還好些。」又想:「那個任我行如果確如他在鐵板上留書所寫,功夫如此了得,何以仍是被因於此,無法得脫?可見這地牢當真固密,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一入牢籠,只可慢慢在這裏等死了。」當下拋開鐵板上的字跡,不再加以理會。
但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猶如蒸籠一般。那地牢深處湖底,不受日曬,本該蔭涼得多,但一來不通風息,二來潮濕無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股困頓。令狐沖每日都是脫光了衣衫,睡在鐵板之上,一伸手便摸到那些字跡,不知不覺之間,已將其中許多句子記在心中了。
一口他睡在床上,心中在想:「不知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現時是在何處?已回到華山沒有?」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這聲音既輕且快,和那送飯老人的腳步雙全然不同。令狐沖在牢中多日,已不怎麼熱切的盼望有人來救,突然聽到這腳步聲音,不由得驚喜交集,本想一躍而起,卻覺全身無力,竟是睡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聽那腳步聲極快的便走到了鐵門之外,跟著那扇小方門打了開來。令狐沖屏息凝氣,不發出半點聲息。
只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任兄,這幾天天氣好熱,你身子好吧?」聲一入耳,令狐沖便認出是黑白子的口音,倘若此人是一個多月以前到來,令狐沖定然破口大罵,甚麼惡毒的言語都會說了出來,但經過這些日的囚禁,已然火氣大消,沉穩得多,又想:「他為甚麼叫我任兄?是走錯了牢房麼?」當下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有一句話,我每隔兩個月便來問你一次。今天是七月初一,我問你的還是那一句話,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令狐沖心下暗暗好笑:「這人果然是走錯了牢房,以為我是任老前輩了,怎地如此胡塗?」但隨即心中一凜:「梅莊這四個莊主之中,顯以黑白子最精明幹練,如是禿筆翁、丹青生,說不定還會走錯了牢房,黑白子心思縝密,怎會弄錯?其中必有緣故。」當下仍是默不作聲。只聽黑白子道:「任兄,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須你答應了我這件事,我言出如山,自當助你脫困。」
令狐沖心中怦怦亂跳,腦海中轉過了無數念頭,卻摸不到半點頭緒,黑白子來跟自己說這幾句話,實不知是何用意。只聽黑白子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沖知道眼前是個脫困的機會,不論對方有何歹意,總是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困在這裏好得多,但無法揣摸到對方用意的所在,生怕答錯了話,致令良機坐失,只好仍是不答。
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你為甚麼不作聲?上次我帶那姓風的小子來跟你比劍,你在我三位兄弟面前,絕口不提我向你問話之事,足感盛情。我想任兄經過那一場比劍,當年的豪情勝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來吧?外邊的天地多少廣闊,任兄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任兄要殺那一個便殺那一個,無人敢與任兄違抗,豈不是痛快之極?你答應我這件事,於任兄又是絲毫無損,卻為何十二年來總是不肯答應?」
令狐沖聽他語音誠懇,確似是將自己當作了那位姓任的前輩,心下更是起疑,只聽黑白子又說了一會話,翻來覆去只是求自己答應那件事。令狐沖意欲獲知其中詳情,料想自己只須一開口,情形立時會糟,只好默不作聲。黑白子嘆了口氣,道:「任兄固執如此,只好兩個月後再見。」他忽然輕輕笑了幾聲,道:「任兄這一次沒有破口大罵我,看來已有轉機,這兩個月中,請任兄再好好思量吧。」說著轉過身來,向外行去。
令狐沖著急起來,他這一出去,須得再隔兩月再來,在這黑獄中渡日如年,怎能再等得兩個月?等他走出幾步,便即壓低嗓子粗聲說道:「你——你求我答應甚麼事?」黑白子一聽,轉身一縱,便已到了方孔之前,行動之迅捷,直如飛鳥一般,說道:「任兄,你肯答應了嗎?」令狐沖轉身向著牆壁,將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的道:「答應什麼事?」黑白子道:「十二年來,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險來到此處,求任兄答應,任兄怎地明知故問?」令狐沖哼的一聲,道:「我忘記了。」黑白子道:「我求任兄將那大法的秘要傳授在下,在下學成之後,自當放任兄出去。」令狐沖尋思:「他是真的將我認作是那位姓任前輩?還是另有陰謀詭計?」一時無法得知他的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的咕嚕幾句,連他自己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黑白子自然更加聽不明白了,連問:「任兄答不答應?任兄答不答應?」令狐沖道:「你言而無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黑白子道:「任兄要在下作什麼保證,才能相信?」令狐沖道:「你自己說好了。」黑白子道:「任兄定是擔心傳授了這大法的秘要之後,在下食言而肥。不放任兄出去,是不是?這一節我自有安排。總是教任兄信得過便是。」
令狐沖道:「什麼安排?」黑白子道:「你到底答不答應?」令狐沖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他求我傳大法的秘要,我又有什麼大法的秘要可傳?但不妨聽聽她有什麼安排。他若真能放我出去,我便將鐵板上那些秘訣說給他聽,管他有用無用,先騙一騙他再說。」黑白子聽他不答,又道:「任兄將這方法傳我之後,我便是任兄門下的弟子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在下何敢不放任兄出去?」令狐沖哼的一聲,道:「原來如此。」黑白子道:「那麼任兄是答應了?」語氣之中,流露出驚喜之極的心情。令狐沖道:「三天之後,你來聽我回話。」黑白子道:「任兄今日答應了便是,何必在這黑牢中多耽三天?」令狐沖心想:「他比我還心焦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說,看他到底有何詭計。」當下重重哼了一聲,顯得甚為惱怒。黑白子道:「是,是!三天之後,我再向——你老人家請教。」他不再口稱「任兄」,而說「你老人家」,竟然認定對方是答應收自己為弟子了。
令狐沖聽得他走出地道,關上了三道門,心頭思潮起伏:「難道他真是將我錯認為那位姓任的前輩?此人心思縝密,怎會鑄此大錯?」
突然間想起一事:「莫非黃鍾公早已窺知他的秘密,暗中將任前輩囚於別室,卻將我關在此處?不錯,這黑白子十二年來,每隔兩月便來一次,焉知行蹤不給人察覺?這定是黃鍾公暗中佈下了機關。」
突然之間,想起了黑白子適才所說的一句話來:「貴教弟子欺師滅祖,向來須受剝皮凌遲之刑,數百年來,無人能逃得過。」尋思:「貴教?什麼教?難道是魔教,莫非那姓任的前輩是魔教中人?唉,魔教中人又怎地?魔教中又不是沒有好人。那位曲洋曲長老,還有我那向大哥,豈非均是魔教中人?」這件事在腦中一閃即過,並沒再去多想,只是琢磨著兩件事:「黑白子此舉出於真情,還是作偽?三天之後他再來問我,那便如何答覆?」
這一天之中,東猜西想,種種古怪的念頭都轉到了,想破了頭也無法猜到黑白子的真意,到後來疲極入睡。一覺醒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想:「倘若向大哥在此,他見多識廣,頃刻間便能料到黑白子的用意所在。那位姓任的老前輩智慧之高,顯是更在向大哥之上——啊喲——」他脫口叫了一聲,站起身來。睡了這一覺之後,腦子已然十分清醒,心道:「十二年來,任老前輩始終沒有答應他,自然是由於情知此事答應不得。他是何等樣人,豈不知其中利害關節?」但隨即又想:「任老前輩是不能答應他,我可不是任老前輩,卻又有什麼不能?」他心底情知此事甚為不妥,中間含有極大的凶險,但脫困之心極切,只要能有機會逃出這黑牢,什麼禍害都不放在心上了,當下打定了主意:「三天之後黑白子再來問我,我便答應了他,將鐵板上這些練氣的秘訣傳授於他,看他如何,隨機應變便是。」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默默記誦,心想:「我須當自行讀熟教他時脫口而出,他便不會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任老前輩相差太遠,只好拚命壓低嗓子。是了,我大叫兩日,把喉嚨叫得啞了,到那時再說得加倍含糊,他當不易察覺。」
他讀一會口訣,便大叫大嚷一會,好在這黑年深處地底,門戶重疊,便在牢裏大放炮仗,外面也是聽不到半點聲息,令狐沖知道自己喊得再響,也決計無人會來理會。他放大了喉嚨,一會大罵江南四友,一會唱歌唱戲,唱到後來,自己覺得實在難聽,不禁大笑一場,便又去記誦鐵板上的口訣,突然之間讀到幾句話:「丹田之中,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以貯物,深谷可以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這幾句話以前也曾摸到過好幾次,只是以前心中對這些練氣的法門存著厭惡之意,字跡過指,從來不去思念其中的含義,此刻突覺大為奇怪:「師父從前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什麼這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息?丹田中若無內息,內力從何而來?任何練功的法門都不會如此,這不是跟人開玩笑麼?嘿嘿,黑白子此人卑鄙無恥,我便將這法門傳他,教他上一個當也是好的。」
一路摸索鐵板上的字跡,一路尋思,琢磨字跡中的含意,只覺起初數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的內力,令狐沖越來越是駭然,心想:「天下有那一個肯如此蠢笨,將自己畢生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力設法化去?除非他是決意自盡了。若要自盡,橫劍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費事這樣化做內功,所用的功夫竟比修積內功還要艱難,練成了又有什意思?」想了一會,不由得大是沮喪:「黑白子一聽這些口訣和法門,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當?看來這條計策是行不通的了。」
他越想越是煩惱,口中翻來覆去的只是唸看那些口訣:「丹田有氣,散之任脈,如竹中空,似谷缸虛——」唸了一會,心中有氣,搥床大罵:「他媽的,這人在這黑牢之中,給關得怒火難消,卻安排這等詭計來捉弄旁人。」罵了一會便睡著了。睡夢之中,似覺自己坐在床上,正在照著鐵板上的口訣練功,什麼丹田有氣,散之任脈,便有一股內息,緩緩向任脈中流動,四肢百骸,竟是說不出的舒服。
過了好一會,他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似醒,覺得丹田中的內息仍在同任脈流動,突然間心念一動:「啊喲,不好,我內力如此不絕流出,豈不是轉眼變成個廢人?」一驚之下,坐了起來,內息登時從任脈中轉回,只覺氣血翻湧,頭暈眼花,良久良久之後,這才定下神來。慕地裏想起一事,不由得驚喜交集,心道:「我所以傷重難愈,全是由於體內積蓄了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八道異種真氣,以致連平一指平大夫那樣的名醫,也無法為我醫治。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言道,只有修習『易筋經』,才能將這些異種真氣逐步化去。但這鐵板上所刻內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內力嗎?哈哈,令狐沖,你這人真是蠢笨之極,別人怕內力消失,你卻是怕內力無法消失。有此妙法,練上一練,那是何等的美事?」
他適才在睡夢中練功,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醒時不斷唸誦口訣,腦中所想,盡是鐵板上的練功法門,入睡之後,不知不覺的依法練了起來,但畢竟思緒紛亂,並非全然照著這些法門而行,這時他精神一振,重新將那些口訣和練法用手摸了一遍,心下想得明白,這才盤膝而坐,循序修習。只練得一個時辰,便覺長期鬱積在丹田中的異種真氣,已有一部份散入了任脈,雖然未能驅出體外,但氣血翻湧的苦況卻已然大減。
他站起身來喜極而歌,卻覺歌聲嘶嘎,甚是難聽,原來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啞喉嚨之舉,居然已收功效,忍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心道:「任我行啊任我行,你留下這些口訣法門,想要害人,那知道撞在我的手裏,反而於我有益無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氣得你大翹鬍子吧!哈哈,哈哈。」練功之後,腹中加倍感到飢餓,好容易等到那老人送了飯來,當即狼吞虎嚥,頃刻間吃了個乾乾淨淨,隨即坐在床上,再行練功。如此毫不間歇的散功,只覺多練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將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真氣盡數散去之後,再照師父所傳的法子,重練本門內功。雖然一切從頭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這條性命,只怕就此撿回來了。如果向大哥終於來救我出去,江湖之上,豈不是另有一番天地?」忽爾又想:「師父既將我逐出華山派,我又何必再練華山派的內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內功甚多,我便跟向大哥學,又或是跟盈盈學,卻又何妨?」
想到心熱之處,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次日吃了那碗飯後,心中仍是十分興奮,左手稍一用力,只聽得格喇喇幾聲響,一隻粗瓦碗竟在他手中碎成了數十片。令狐沖吃了一驚,隨手又是一捏,那些瓦片竟是碎成了細粒。他手掌張開,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瓦粒落在鐵板之上,便如下冰雹相似。他呆在當地,一時莫明所以。
忽聽得黑白子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前輩功力蓋世,確是天下一人,在下不勝欣羨。」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三日之期已屆,令狐沖正驚於自己捏碎飯碗,手上勁力如此宏大,連黑白子來到門外亦未察覺,聽了他說話後,一時仍是會不過意來,只因輕輕一捏,便將一隻瓦碗捏成粉碎之舉,太也匪夷所思。黑白子道:「前輩只這麼一捏,便將飯碗捏成細粒,這一手若是抓在敵人身上,敵人還有命麼?哈哈,哈哈!」
令狐沖心想:「他此言不錯。」當下也是哈哈,哈哈的乾笑幾聲。黑白子道:「前輩今日興緻高,便收弟子入門如何?」令狐沖尋思:「我收他為弟子,教他這些口訣?——嗯,我只練得一兩天,功力便如此厲害,看來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倒不是開玩笑的。黑白子所求的,便是這些法門,但他練成之後,是否真的會放我出去?他一開門進來,發現是我風二中而不是那位姓任的前輩,自是立時翻臉。再說就算傳他功夫的真是任前輩,黑白子練成之後,多半會設法將他害死,譬如在飯菜中下毒之類。是了,這黑白子要下毒害死我,當真易如反掌,他練成了功夫,怎會將我放出,任前輩十二年來所以不肯傳他,自是為此了。」
黑白子聽他不答,只怕事情又起變化,說道:「前輩傳功之後,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雞,來孝敬前輩。」令狐沖被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聽到「美酒肥雞」,不由得饞涎欲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雞來,我吃了之後,心中一高興,或許便傳一些功夫。」黑白子本想以此為餌,誘他傳功,但他偏要先吃美酒肥雞,若是定要他先傳功夫,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又不肯傳了,忙道:「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雞來。不過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機緣,弟子自當取來奉獻。」令狐沖道:「今日為什麼不成?」黑白子道:「來到此處,須得經過我大哥的臥室,只有乘著我大哥外出之時,才能——才能———」令狐沖嗯了一聲,便不言語了。黑白子記掛著黃鍾公回到臥室。不敢多耽,便即告辭而去。
令狐沖一伸手,摸到床上那些細碎的瓦粒,心想:「這功夫怎地如此厲害?只練一兩天,便有如此奇效,若是練到一月以上,豈不是便能——便能——」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原來他想到了:「若是練到一月以上,便能扯斷鐵鍊,打破鐵門,衝將出去。」但這歡喜之情隨即消失,心中想到:「倘若這功夫真是如此了得,那任我行自己又怎地衝不出去?」他心中轉著念頭,右手幾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扳,他並沒想真能扯開鐵圈,那鐵圈竟然張了開來,又扳了幾下,左腕竟然從鐵圈中脫出。
令狐沖驚喜交集,一摸那鐵圈,原來中間有一斷口,但若自己內力未復,圈上雖有斷口,也扳不開來。他伸左手將右腕上的鐵圈也扳開了,跟著除去箍在兩雙足腕上的鐵圈,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鐵圈既已除下,鐵鍊隨之脫除,身上已無束縛。他好生奇怪:「為什麼每一個鐵圈上都有斷口?這樣的鐵圈,怎能鎖得住人?」次日那老人送飯來時,令狐沖就著燈光一看,只見鐵圈的斷口處呈青白之色,顯是新切開的,不由得更是奇怪。
再見這些斷口處有一條條極細的鋼絲鋸紋,顯然是有人用一條極細的鋼絲鋸子,將腳鍊手銬上四個鐵圈都鋸了開來,斷口處閃閃發光,並未生銹,顯然鋸斷鐵圈之事發生於不久以前,更奇怪的是,何以這些鐵圈又合了攏來,套在自己手足之上,莫非——莫非——他心中想:「這件事推想起來,多半有人暗中在設法救我。這地牢如此隱密,外人決計無法入來,救我之人當然是梅莊中的人物,想來他不願這等對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時,暗中用鋼絲鋸子將腳鐐手銬鋸開了。此人自不肯和梅莊中餘人公然為敵,只有覷到機會,再來放我出去。」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心想:「這地道的入口處是在黃鍾公的臥床之下,如是黃鍾公想救我,隨時可以動手,不必耽擱這許多時光。黑白子當然不會。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之中,丹青生和我深有同好,交情與旁人大不相同。十之八九,是丹青生這個好朋友了。」再想到黑白子明日來時如何應付,已然打定了主意:「我只是和他虛與委蛇,騙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哈哈,哈哈!」
他隨即又想:「丹青生隨時會進來放我出去,須當乘此機會,趕快將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記熟於心。」於是摸著鐵板上的字跡,口中誦讀,心中記憶。先前摸到這些字跡時,並不在意、此時真要記誦得絕無錯失,倒也大非易事,心想這些上乘功夫的法門,一字之錯,往往令得練功者人鬼殊途,成敗逆轉,只要練得稍有不對,走火入魔乃是勢所必然。出此牢後,幾時再有機會重來對照?因此非記得沒半點錯漏不可。他唸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讀了幾多遍,幾乎倒背也背得出了,這才安心入睡。
睡夢之中,果見丹青生前來打開牢門,放他出去,令狐沖一驚而醒,待覺是南柯一夢,卻也並不沮喪,心想:「他今日不來救,只不過未得其便,不久自會來救。」想起出牢之後,這鐵板上的口訣法門若是給黑白子發見了,豈不是讓他白白的便宜?這人如此惡毒,練成這神功後只有增其兇焰。當下摸著字跡,又從頭至尾的讀了十遍,拿起除下的鐵銬,便將其中的字跡刮去了十幾個字。
這一天黑白子居然並未前來,令狐沖也不在意,照著口訣法門,繼續修習。其後數日,黑白子始終沒來。令狐沖自覺練功大有進境,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留在自己體內的異種真氣,已有六七成從丹田中驅了出來,散之於任督諸脈,心想只須持之有恆,自能盡數驅出。他每日誦讀口訣數十遍,刮去鐵板上的字跡數十字,自覺力氣越來越大,用鐵銬刮削鐵板,當真花不了多大力氣。如此又過了一月有餘,令狐沖雖在地底,亦覺得炎暑之成漸減,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於此,絕不會發見鐵板上的字跡。說不定熱天未到,丹青生已將我救了出去。」正想到此處,忽聽得甬道中又傳來了黑白子的足步之聲。
令狐沖本來臥在床上,當下輕輕轉過身來,面向裏壁,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說道:「任——任老前輩,真是十分對不起。這一個多月來,我大哥一直足不出戶。在下每日裏焦急萬狀,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總是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才好。」一陣酒香雞香,從方孔中傳了進來。
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一聞到酒香,那裏還忍得住,轉身說道:「把酒菜拿來給我吃了再說。」黑白子道:「是,是。前輩這是答應傳我內功的秘訣了?」令狐沖道:「每次你送三斤酒,一隻雞來,我便傳你四句口訣,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隻雞,這內功的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黑白子道:「這樣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變。晚輩每次送六斤酒,兩隻雞,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令狐沖笑道:「你倒貪心得緊,那也可以。拿來,拿來。」
黑白子托著木盤,從方孔中遞將進去,盤上果是一大壺酒,一隻肥雞。令狐沖心想:「我未傳口訣,你總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壺,骨嘟嘟的便喝喝。這酒其實並不甚佳,但這時喝在令狐沖口裏,卻當真是醇美無比,一口氣便喝了半壺,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頃刻之間,將一壺酒,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他拍了拍肚子,讚道:「好酒,好酒。」黑白子笑道:「前輩吃了肥雞美酒,便請傳授口訣了。」他就此不提拜師之事,只當對方喝酒吃雞之餘,一時記不起了。令狐沖索性也不提此事,說道:「好,這幾句口訣,你牢牢記住了:『奇經八脈,中有內息,聚之丹田,會於膻中。』這四句口訣,你懂得解麼?」那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說:「丹田內息,散於四肢,膻中之氣,分注八脈。」他故意將之倒轉來。黑白子一聽,覺得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乃是練氣的普通法門,說道:「這四句,在下領會得,請前輩再傳四句。」
令狐沖心想:「這四句經我一改,變成尋常之極,他自感不足了,須當唸四句十分古怪的,嚇唬嚇唬他。」於是說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傳四句,你記好了:『震裂陽維,寒絕陰蹻,八脈齊斷,神功自成。」二黑白子大吃一驚,道:「這——這——這人身的奇經八脈若是斷絕,那裏還活得成?這——這四句口訣,晚輩可真是不明白了。」令狐沖道:「這等神功大法,若是人人都能領會,那還有甚麼希奇?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常人不易索解。」黑白子聽到這裏,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所用辭句,與那姓任之人實是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原來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辭語又是十分含糊,這一次吃了酒後,精神振奮,說話一多,黑白子又是個十分機警之人,登時便生了疑竇。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牢房中所關的並不是那姓任的前輩,還道他有意捏造口訣,戲弄自己,說道:「你說『八脈齊斷,神功自成』,難道前輩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聽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說,道:「全部傳完,你融會貫通,自能明白。」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從方孔中遞將出去,黑白子伸手來接。令狐沖突然啊喲一聲,身子向前一衝,噹的一聲,將頭撞在鐵門之上。黑白子道:「怎樣了?」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反應極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盤,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沖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道:「黑白子,你瞧瞧我到底是誰?」黑白子大驚之下說道:「你—你—」嗒的一聲,撞翻了燭台。
令狐沖將木盤遞出去之時,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待在微光之下,見到黑白子的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盤,突然之間,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只覺自己在這裏囚禁多日,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又想他出其不意的給自己抓住,定然大吃一驚,這人如此奸詐,嚇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還是出於一時童心大盛,便這麼假裝摔跌,引得他伸手進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黑白子本來也是個十分機警之人,只是這一下實在是太過突如其來,事先沒半點朕兆,待得心中微覺不妥,手腕已被對方抓住,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牢牢的扣住了自己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當即手腕一旋,反打擒拿,噹的一聲大響,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痛得啊啊大叫,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部會折斷,豈非說來甚奇?原來黑白子心中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只怕便有性命之憂,是以忙不迭的使出生平絕技大擒拿手中的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左手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右手向內一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無比,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那便須立時放開他的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他當胸的一腳。令狐沖所長者只是劍法,拳腳上的功夫在華山派中都不算是強手,師弟勞德諾就比他高強得多,若和黑白子這種高手相搏,更是差得太多。黑白子這一招「蛟龍出淵」使了出來,那右手向內一奪只是虛招,教敵人全力注意於自己右手,左足踢出時肩不沉,腰不轉,絕無踢腿之狀,令狐沖固然看他不出,就是料到了,這一腿也是躲不開,除非長劍在手,才能以劍法克制。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他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鎖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是凌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響,踢在鐵門之上。令狐沖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突然之間,黑白子覺得自己右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當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前輩,你——你——」他不說話還好,每說一個字,內力便大量湧出,只得閉口不言,但內力還是不住向外傳去。令狐沖本來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
只覺黑白子一隻手不住顫抖,似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黑白子但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口鼻畢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這隻手能從方孔中脫了出來,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登時全身內力湧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留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這條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瀉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開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隻手便從方孔中縮回。令狐沖腦中突如電閃般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捷,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鍾公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沒料想這時自己勁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腦袋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沖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二尺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鍊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鍊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想到這裏,又忖:「丹青生暗中給我鋸斷了銬鍊,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原來他發覺銬鍊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此刻黑白子既給扯進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當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鍊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捏,鐵圈收緊,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沖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不用怕挨餓。」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輩——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之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四字,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說了這幾個字,精神不繼,喉頭只發出「哦哦」之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令狐沖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可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這時無暇練功,只盼儘快離開這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將出去。
地道中門扉都是虛掩,黑白子本來要待自己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沖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於黃鍾公他們也不怎麼懷恨了,但覺身得自由,便什麼都不在乎。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便是一塊鐵板,他側身一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之後,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鍾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床上的孔穴中了躍出來,放好鐵板,拉上蓆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一個人下去幹什麼?」令狐沖一驚回頭,只見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刀,已將自己圍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餘年來進入地牢,另有秘門密道,其實並不經過黃鍾公的臥室,他卻從原路回出,觸動了機關訊號,將黃鍾公等引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
令狐沖一驚之下,說道:「我—我—」黃鍾公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令狐沖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黑白子那柄長劍,向禿筆翁疾剌過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刀子嗎?」舉筆一封,沒料到黑白子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封架時,發足奔出。黃鍾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沖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之中。黃鍾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裏去?」令狐沖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令狐沖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撞在他的身上。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老大一個身子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沖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宇卻拉不上干係了。
令狐沖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鍾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令狐沖只是揀荒僻的小路飛奔,不多時便發覺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城已遠,不知不覺間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說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飛奔,停下來時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他除下頭上的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蓬鬆,滿臉鬍子,神情甚是醜怪。
令狐沖吃了一驚,隨即啞然失笑,自己在獄中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之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洗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只覺虯髯俊目,頗有一副英武之態,與先前面白無鬚的少年令狐沖固自不同,而與經向問天化裝後的擁腫模樣更是沒半點相似之處,心想:「梅莊是個什麼所在?何以要將那位姓任的前輩囚在地牢之中?須得仔仔細細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輩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須設法將他救出。只是他自稱脫困之後,要大殺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須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魯莽行動。」又想:「我這等模樣,只須換過一身衣衫,便是逕行到梅莊,黃鍾公他們也認我不出。」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盤膝坐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息己散入奇經八脈之中,丹田之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了。他不知自己其實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的功夫,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這麼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將黑白子的內力作為己用,陡然間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見天色將黑,腹中又有些飢餓,一摸黑白子長袍的衣袋之中,並無銀兩,卻有一個翡翠鼻煙壺,碧綠可愛,是件名貴的古董。當下整了整衣衫,望見杭州城中炊煙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飽,當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將那鼻煙壺到當舖中去押了幾十兩銀子,購買衣衫鞋襪,全身換上了,臨鏡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師妹見到我這等模樣,不知會怎樣想?唉!我大難不死,再世為人,何以總是念念不忘的記著小師妹?」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來到了西湖之畔,只見臨湖好大一家酒樓,酒旗臨風招展,寫著「宋氏樓」三個大字。令狐沖酒癮大起,當即邁步走進酒樓、在臨湖一個座頭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來。令狐沖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陳紹狀元紅,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時炎夏初過,沿岸湖中盡是田田蓮葉,清風拂面,遠挑一湖碧水,心情極是舒暢尋思:「昨日此時,我還被關在這湖底的黑獄之中,今日卻已身得自由,在此飲酒觀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他酒興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壺壺打上來,只讚:「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樓梯上走上來四個人。令狐沖一瞥之間,心下便是一凜,只見這四個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顯然都是武功極高的人物。這四人中三個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個則是個中年婦人。四個人服色都是頗為樸素,除了背上各負包袱外,腰間也未攜有兵刃。
其中一個老者身材特高,在樓梯口一站,顧盼之際,極是威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轉頭道:「這裏倒也乾淨,便在這裏吃吧。」其餘三人道:「很好!」四個人在臨湖的另一張桌旁坐了。店小二過去招呼,那知這四人貌相雄壯,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麵條。
這四人吃飯時一言不發,只是吃飽了便算了事,對於菜餚滋味的美惡,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過去殷勤招呼,說道:「這味炒素什錦是我們廚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來卻有鵝肝、豬腰、鴨肫三種不同的滋味,四位以為如何?」一個粗壯的漢子聲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麼豬肝、牛肝的味道?」令狐沖聽他說話是山東口音,心想:「這四個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來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幹?」他心中掛念著要去設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願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飯,便即下樓,那知這四個人吃得極快,幾大碗麵條一扒而過,結帳下樓,也不給小費。那店小二嘮撈叨叨的大為不滿,說道:「好小氣的北佬,當真一個小錢也捨不得花。」他說了之後,想到令狐沖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別多心,我可不是說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沖笑道:「大吃大喝,成了個酒囊飯袋,有什麼好?」付鈔下樓,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處遊逛了一會。晚間又在另一處酒樓喝了一頓酒,這才回店睡覺。睡到三更時分,推窗而出,越過圍牆,逕向襄西湖孤山而去。他輕功本來平平,但練了那鐵板神功後,不但步履輕健,便這麼隨意一縱一躍,也是達到了生平從來所不敢想像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靜悄悄地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令狐沖急行之際,猛地止步,柳樹之下,見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驚:「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給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為什麼奔跑起來,如此輕飄飄的不化半分力氣?」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覺得疼痛,自己又覺好笑,心想:「那鐵板神功實是古怪,只練得這麼一個多月,便有如此進境,再練下去,不是變成了妖怪嗎?」他不知鐵板上所載的練功法門,最難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這門功夫的成敗關鍵,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能夠練成的卻是寥寥無幾,實是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沖卻是佔了極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內力已然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點力氣,在旁人是最艱難最凶險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旁人練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將全身內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戰戰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虧一簣,以傷亡告終。他卻是機緣巧合,於無意中得之,自然覺得這門功夫效力奇大而練成太易,其間太過不稱,以致連自己也不相信了。
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是十分艱難,須知已將自己內力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對他十分愛護的師友親人,願意以本身真氣相贈,助其成功。但這門功夫陰損惡毒,修習成功之後,害人利己,為禍極大,修習者極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惡之徒,想有人捨己相助,那也是困難之極,自來練這門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後,暗使狡計,將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綁縛、擊暈,再設法盜取他的真氣。令狐沖其間卻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既豐且勁,一經依法驅入經脈,立生奇效,是以隨手一捏飯碗,碗片立時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個人同時使力一般。再後來無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將他身上的內力吸了過來。他陡然之間將八位高手的內力收為己用,自是覺得勁力大得不可思議。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氣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這七人武功甚高,雖只一部份亦已極為厲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時,方證大師設法替他治病之時,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這時候他內力之強,環顧當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駭怪而已。他在當地滴溜溜的打了個轉,吸一口氣,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氣息一濁,身子又再墮下,伸手搔了搔頭皮,自言自語:「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他身未落地,乘勢拔出腰間長劍,隨手剌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空中飄將下來。原來適才這一劍剌出,已然分別刺中了五片柳葉的葉蒂。令狐沖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只見劍光大盛,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縮回長劍,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心下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中一陣酸苦:「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有生以來,武功從未如今日之高,卻從未如今日這般寂莫淒涼。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遊蕩,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雖然發覺武功突增,但歡喜之情漸消,清風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倀無限。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莊地牢中去瞧瞧那個性任的前輩,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後不害好人,不妨將他救了出來。」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片刻問上了孤山,便到了梅莊之側,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由靜悄悄地,輕輕一躍便進了圍牆。只見幾十間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側一間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燈光,當下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鍾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
令狐沖大是奇怪,心想以黃鍾公如此身手,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於是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幸見之下,心中怦然一動:「原來是你們!」只見四個人分坐在四張椅中,正是日間在宋氏酒樓中所見的那四人。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只聽黃鍾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遠迎不遠迎,那有甚麼罪了?你是在裝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令狐沖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鍾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黃鍾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是不在莊中。」那老者道:「嗯,不在莊中?不在莊中?」黃鍾公道:「是!」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說道:「黃鍾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裏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鍾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鍾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睛望著天花板,突然之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竅竅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你帶我們去瞧瞧那名要犯。」黃鍾公道:「四位原諒。當日教主嚴旨,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餘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鍾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屬下謹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黃鍾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鍊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樣逃出去的?」黃鍾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絕—絕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實說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鍾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退了兩步,但他們行動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
丹青生一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
那老者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鍾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麼一拍,定是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鍾公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老者道:「你們親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鍾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身子微微發顫,也不知是由於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的坐下地去,尋思:「那個什麼教主命他們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然已經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鍾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鍾公等細認之下,定會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洩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了。」
但聽四個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心想:「這四個人陰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葷,做人有什麼樂處?那個教主是什麼教的?難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乃當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這四人是魔教長老,所以黃鍾公等如此害怕?這樣說來,連黃鍾公他們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腦中不住胡思亂想,卻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但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會給他們察覺了。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暗自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著聽得腳步聲響,漸漸走近,黃鍾公等走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全然不同。
黃鍾公躬身說道:「敢——敢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是明知已然無倖,說話的聲音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動。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鍾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此事都是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之中,以致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深謀遠慮的定下了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令狐沖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尋思:「原來那姓任的前輩卻也逃走了,他們當真不知?」只聽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若是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鍾公長長嘆了口氣,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道:「誰說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黃鍾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鍾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衝將出來。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什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初八得到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黃鍾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絕——絕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親眼見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了出來。」施令威在遠處答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手提將起來,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骼骨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那個又瘦又黑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乾了。」鮑大楚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佈。」鮑大楚甚為迷惑,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那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鍊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
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鍊手銬是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鍊手銬的斷口,是用極厲害的鋼絲鋸子鋸斷的。銬鍊原為精鋼所鑄,這等厲害的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
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十分痛楚,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初,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伴黨在外面故佈疑陣,令咱們人心搖動。」她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說話聲音仍是頗為嬌媚動聽。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精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沖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他的身後。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他們的面容。一個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
令狐沖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他二人這兩句話聲音雖輕,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道:「什麼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乃是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在令狐沖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走去,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沖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極是緊張。令狐沖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髮,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鍾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沖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一般。他伸手對向問天和令狐沖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沖兄弟,過來請坐。」令狐沖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沖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
向問天拉著令狐沖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個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沖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沖,說道:「你雖為我受了三月牢獄之災,但機緣巧合,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令狐沖奇道:「那鐵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這吸星大法?」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今之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令狐沖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現下還不明任教主的身份,這一位便是朝陽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
令狐沖知道「朝陽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為朝陽神教,教外之人便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麼教主了?我朝陽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門牆。向問天,你附逆為非,不怕身受凌遲之慘刑麼?」那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邦偉,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偉道:「正是。」任我行嘆了口氣,道:「你現在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什麼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邦偉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
突然間他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凌厲,的是武學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的長袍,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塊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鮑大楚的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去。只聽得噹噹噹三聲響聲,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邦偉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各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刀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是魔教中資歷甚深,見聞極廣之人,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偉失聲道:「這——這是『三尸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正是『三尸腦神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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