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版本系統 簡呈穎 自《戒嚴法》頒布以來,金庸小說一直在「禁書」目錄中(全面查禁, 則自1959 年底實施「暴雨專案」始。)據《查禁圖書目錄》所載,金庸小說中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及《射鵰英雄傳》三部最早的作品,曾在 1957 年「登台」過(由時時出版社印行),但均遭禁毀(甚至到 1980 年,遠景出版《金庸作品集》,已刻意更名的《大漠英雄傳》,仍赫然入列),故此後臺灣武俠出版社只能以各種名目盜版印行,以下是筆者經見的目錄:《射鵰英雄傳》-《萍蹤俠影錄》,綠文著,32 集,莫愁出版社,民 47.3~48.5,17、18 至 27、28 兩集合訂為一冊, 共 26 冊. 慧明書局於 61 年重印. 案:此書明顯據香港書翻印, 且所據版本不同, 故內文字體往往各集不一, 且集數參差不齊. 此書於 1957 至 1959 載於《香港商報》, 顯見臺灣此書也是「舊本」, 唯獨藉梁羽生書名為題, 並捏造作者姓名而已.-《英雄傳》,27 冊, 新興書局, 民 63 年印行. ……
金庸的舊版作品, 目前零星散於私人藏家之手, 匯集起來, 定有完本; 但是藏書家寶愛逾恒, 輕易不肯外示, 因此究竟世面上曾出現過多少種不同的舊版, 至今仍無法斷定. 在無法完整蒐羅金庸舊版小說的情況下, 欲作所謂的「金庸版本學」研究, 可能是個奢談; 然而, 版本研究的目的是可以多向度的, 在此, 我們將整個重心置於新、舊本情節、內容的差異上, 藉新、舊本的比對, 一則探討其文學性的優劣, 一則深究金庸「歷時性」的創作心理, 再綜合二者, 討論相關的意義.
基本上, 我以金庸早期在報章上的「刊本」為始點, 但在資料不足下, 部分則取香港出版的「舊本」, 更不得不在「舊本」難尋的窘境下, 藉助於臺灣的「盜本」. 所幸, 這幾個版本雖互有差異(如回目), 但大體上均與原「刊本」相差無幾, 已足夠具體分析、 解決相關問題. 至於「修訂本」方面, 我用的是遠流於 1980年出版的《金庸作品集》……《射鵰英雄傳》, 舊本 80 回, 修訂本 40 回, 大致上取二回併成一回, 如舊本 1.2 回《雪地除奸》、 《午夜驚變》縮成「風雪驚變」;79.80 回《異地重逢》、 《華山論劍》縮成「華山論劍」. 各回起訖不劃一,蓋因有所增刪之故.《書劍恩仇錄》, 舊本 40 回, 修訂本 20 回, 變化幅度較多,主要是改單句為聯對, 其中既有直接取舊目而改易者, 如舊本 23.24 回, 併成 12回《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霜萬里行》……『秦南琴與蛙蛤大戰』在修訂本中, 已不見秦南琴的蹤影, 但在舊本中, 秦南琴是楊過的生母, 其父秦老漢補蛇為生, 由於縣太爺藉口需索毒蛇, 強搶此女作抵; 郭靖仗義相助, 並收服了血鳥. 其後, 秦南琴為鐵掌幫所擄, 裘千仞命父女二人驅蛙、蛇、蛤蟆相鬥, 欲從中習得破解歐陽鋒「蛤蟆功」的武學; 接著, 將她轉送給楊康, 慘遭污辱, 以此懷了楊過.
由於刪改的幅度甚大, 因此舊本中許多重要的情節也隨之簡省, 其中秦南琴對郭靖的微妙情素、秦南琴辱後的激烈性情(與楊過類似)、秦南琴撕毀《武穆遺書》、毒蛇剋星「血鳥」、「蛙蛤大戰」等, 皆完全不見蹤影; 而為了改穆念慈為楊過生母, 也只得將原來殉情楊康的穆念慈, 重新還魂. 粗略估計之下, 相關情節不下於一萬五千字.……修訂本中, 金庸於《碧血劍》、《射鵰英雄傳》等書的開場,均作過大幅度的修訂.
《碧血劍》原由明末四公子侯方域開場, 引出袁承志; 修訂本則改為一心嚮慕中原文化的張朝唐串場.《射鵰英雄傳》原來僅由「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南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一詩, 點出時代背景的輪廓; 修訂本則篇幅擴增, 以張十五說書, 將詳細歷史現象及人民觀感, 一一申說分明.……其次,誠如楊興安所指出, 金庸「刪筆尺度, 務求不致過於神異而求可信性」; 倪匡亦指出, 金庸刪除「玉面火猴」, 是因為「這種靈異的猴子曾在許多武俠小說中出現過, 為了不想落入『俗套』」. 所謂的「神異」, 當指「蛙蛤大戰」、「血鳥」之類的異物異事, 熟悉武俠作品的讀者, 當然不會忘記「舊派」名家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中的許多神物靈怪, 金庸創造這些作品之時, 尚頗多沿襲前輩大家之處, 居十數年之後, 以刪削當開新, 亦未嘗不是金庸精益求精之意, 所謂「不落俗套」, 正可此角度視之. 金庸刻意避免「神異」之處, 也可由「蝮蛇寶血」中窺出.
郭靖之學「降龍十八掌」,以其駑鈍之資質,儘管具有「人家練一朝, 我就練十天」的不懈精神, 但「降龍十八掌」奧妙不在招式, 而是內力, 郭靖此時根本未習上乘內功, 如何能學成, 相信讀者不免滋疑. 事實上, 在舊本中, 郭靖誤飲「蝮蛇寶血」, 內力明顯增強, 正是為後來習「降龍十八掌」作伏線; 但是, 類似情節,幾已成為武俠俗套, 且未免過於「神異」, 因此金庸於修訂時大力刪削, 卻忘了予以補救. 至於「可信性」, 則全是金庸整個刪削事業中最明顯的標準,…金庸小說的版本, 連同刊本、舊本、修訂本及各地授權發行、外國譯本, 林林總總加起來, 至少有數十種之多, 僅僅從金庸小說版本的數量, 我們就可明白, 金庸是近代以來最受歡迎的中國作家, 論者謂「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 絕非謬讚之語!金庸小說版本的差異, 有屬於「同時性」受地域影響的部分, 如台灣的「盜版」系統, 肇因於政治因素, 在 1979 年以前, 金庸因《明報》(或日因《射鵰英雄傳》書名暗用了毛澤東「沁園春」『彎弓射大鵰』之語)被歸為「附匪文人」之列, 以致遭到台灣當局全面禁止.
因此, 台灣早期出版金庸小說, 只能以暗度陳倉的方式盜版, 或變易作者(其中司馬翎是被借用最多的), 或改其書名(如《萍蹤俠影錄》等), 或據原書改編(如歐陽生《至尊刀》,)或更動主角姓名(如《神武門》及《小白龍》). 金庸小說的盜版現象, 可以窺見台灣在「白色恐怖」時期中, 出版商(或文化工作者)如何突破防禁的苦心孤詣(當然不能諱言, 「商機」也是一大誘因), 不失為研究台灣文化發展的重要史料.……)本資料取材於淡江大學林保淳教授在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論文 -- 金庸版本學,1998 年 11 月 4 日至 6 曰, 國家圖書館國際會議廳, 台北市中山南路 20 號
第一回 雪 地 除 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風薰得遊人醉,莫把杭州當汴州。
上面這首詩說的是八百年前的一回事。
原來當時宋朝國勢不振,徽欽二帝被金所擄,康王南渡,在臨安(杭州)即位,稱為高宗,成為偏安之局。此時國家元氣稍定,正應力謀恢復才是,那知高宗畏金人如畏猛虎,又怕徽欽二帝回來,加以聽了奸臣秦檜之言,殺死抗金大將岳飛,卑躬屈節的向金人議和。
那時金兵正處劣勢,元氣大傷,兼之北方中國義民到處起兵反抗,正在手忙腳亂之際,一見宋朝議和,正中下懷。紹興十二年正月,和議成功,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
忽忽數十載,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光宗傳寧宗,這年正是寧宗慶元五年,時交冬令,接連下了兩天大雪,直下得南宋京城杭州瓊瑤匝地,銀絮滿天,朝廷君臣圍爐賞雪,飲酒作樂,不必細表。
單表杭州城外東郊外牛家村,有兩個豪傑,在對飲白酒。一個叫做郭嘯天,一個叫做楊鐵心。
那郭嘯天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地祐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他郭家世傳使戟,傳到郭嘯天父親手裡,變長為短,化單成雙,所以郭嘯天的雙戟是家傳絕技。楊鐵心卻是名將楊再興之後,當年楊再興在岳飛少保麾下,朱仙鎮一戰,把金兵殺得心喪膽落,後來誤走小商河,馬陷泥中,才被金兵亂箭射死。楊鐵心學的也是家傳的楊家槍槍法。
兩人在江湖上結識之後,談論武藝,互相傾慕,於是八拜為交,義結兄弟,後來索性搬到牛家村來,比屋而居,每日裡習練槍棒,談今說古,真比親兄弟還要親熱。
兩人這天在楊家對飲,眼望紛紛大雪,想到北國淪於胡騎之下,越說越是悲憤慷慨,楊鐵心用力在桌上擊了一掌,忽然門帘起處,內堂走出一位絕世佳人來。
這女子手裡托著一隻盤子,盤裡盛著切好了的兩斤牛肉,一隻黃雞,笑道:「又有什麼事惹得哥兒倆大發脾氣?」郭嘯天道:「咱們正說朝廷的事呢?嫂嫂你也來喝一杯吧!」
原來那女子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她是臨安府出名的美人,性格溫柔,模樣靦腆,任誰見了,莫不暗暗喝一聲采。她與楊鐵心新婚不久,因都是豪傑之人,誰也不避男女嫌疑,常與郭嘯天喝酒談論。她放下牛肉黃雞,自己拿起一個酒杯來斟酒,坐在下首也喝了起來。三人喝了一會,只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包氏道:「我去請嫂子一起來吃幾鍾兒。」
郭嘯天道:「別去叫她了,這幾天她身子不大舒服。」包氏連忙站起,說道:「怎麼我不知道?我去瞧瞧。」郭嘯天微笑不語,楊鐵心見他毫不耽心,想來並無重病。過了一會,包氏笑吟吟的回來,斟了一杯酒,對楊鐵心道:「你快喝下,敬大哥一杯!」楊鐵心道:「幹麼啊?」包氏笑道:「快喝!快喝!喝了再說。」楊鐵心仰脖子乾了,包氏笑道:「大哥你自己說。」郭嘯天微笑道:「她這幾個月來老是腰酸背痛,昨兒到城裡請了個大夫瞧瞧,原來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楊鐵心大喜,叫道:「大哥,恭喜你啦!」三個人一起乾了三杯,正喝得微有醺意,忽見東邊一個道士踏雪而來,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在雪地裡快步而行,腳下矯健至極,背上插著一柄長劍,劍柄的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顯得異常精神。
郭嘯天道:「兄弟,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不像個尋常的人,卻不知是那裏來的,若能與他交個朋友,倒是不錯,只沒有個名份,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三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生性都十分好客,立即離座開門,出得門去,只見那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數十丈之外。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都感十分驚異,楊鐵心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定,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
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的奔了過來。楊郭二人萬想不到他行走如此迅速,更加吃了一驚。那道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冷然道:「你們倒愛交朋友。」楊鐵心年少氣盛,心想我們好意請你飲酒,你這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卻老成得多,作了一揖道:「我們兄弟適才烤火飲酒,見道長冒雪獨行,所以斗膽相邀,冒昧衝撞,尚請莫怪。」那道人怪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向屋門走去。」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挽住那道人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斗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般的溜了出來,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自己手腕一緊,似乎被一隻鐵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那知不運勁倒也罷了,內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時酸麻無力,腕上奇痛澈骨,直痛到心底。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臉上脹得通紅,知他吃虧,但因沒有摸清那道人來頭,心想還是不要貿然動手,忙搶在頭裡,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
楊鐵心又窘又怒,逕入內堂,把那惡道的事對妻子包氏說了,包氏微一呻吟道:「這道人來得古怪,你先陪他喝酒,相機探聽,切莫先動手。」楊鐵心點頭答應。包氏端整了一壼熱酒,兩樣小菜,楊鐵心放在盤裡端了出去。
包氏見丈夫一腳跨出堂門,又叫他回來,從壁上取下一柄精光耀眼,七寸來長的匕首,給他放在懷裡。楊鐵心出去斟了三杯酒,自己乾了一杯,默默不語。那道人望著窗外大雪,既不說話也不飲酒,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必然疑心酒中做了手腳,站起身來取過道人面前酒杯,自己一口飲乾,說道:「酒冷得快,我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聞得酒香,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裡就有蒙汗藥,也蒙不倒我。」楊鐵心焦燥起來,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的,快請出去吧!我們這酒不會酸了,菜也不會餿掉沒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杯,自斟自飲的連飲三杯,忽地解下簑衣斗笠。楊郭兩人這時細看那道人容顏,只見他三十餘歲左右年紀,雙眉入鬢,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神儀迥非常人。
他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原來竟是一個人心,一個人肝。
楊鐵心喝道:「好賊道!」一匕首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笑道:「不錯,我正要這個東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手上一酸,把捏不住,一柄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在一旁看得心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武藝,平日較量時自己尚稍遜他一籌,但這道人當他竟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自己曾聽說過,可從來沒有見過,心中一驚之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那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左手提壼喝酒,右手不住把心肝送入口中,片刻之間,吃得乾乾淨淨。楊郭二人相顧駭然,不禁瞧得呆了。
那道人仰天一聲長嘯,聲震屋瓦,突然提起右手,一掌劈下,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盞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骨骼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了一條大縫。
楊郭二人更是驚呀,那道人臉上神色悲憤,忽然淚珠滾滾,號啕痛哭起來。郭嘯天一扯義弟的衣袖,低聲道:「原來是個瘋子,他武功太高,莫要理他。」楊鐵心點了點頭,見他哭得淒慘,一來敬他武藝高強,二來惜他神智糊塗,惡感頓去,憐志漸生,奔進內堂又端了一大碗熱湯出來,放在桌上道:「道長,你喝一碗湯吧!」那道人飛起一腿,連桌帶湯都踢了開去,喝道:「鼠輩,貧道今日大開殺戒了!」楊鐵心怒極,那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裡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裡,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鼠輩也配使楊家槍!」說完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局勢危急,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楊鐵心道:「拿劍出來!」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起上來,道爺也是空手對付。」楊鐵心使個旗鼓,忽地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櫻一抖,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胸口直刺過來。那道人一怔,讚道:「好!」身隨槍走,已欺到了一旁,左手一翻,來拿槍頭。楊鐵心在槍上下過苦功,深得祖傳技藝。
要知楊家槍法非同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宋兵三百大戰金軍四萬,奮力殺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撤八孛薰,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身上每中一隻敵箭,隨手斷箭桿再戰,最後力戰殉國,金人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戰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但深得槍法真傳,只見他攢,打,挑,攔,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櫻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也,大雪飛舞下,一個少年英雄,一個長身道士鬥得甚緊。
楊鐵心把槍使發了性,愈戰愈勇,但那道士身隨槍走,趨避進退,那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心中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舉掌追來。
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斗然擰腰縱臂,回身一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又猛又疾,正是楊家槍中臨陣破敵,屢敗大將的一招,叫做「摧壁破堅」,當年楊再興在未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時,曾用這一招刺傷岳飛屬將牛皋,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一合,拍的一聲,把槍尖挾在兩掌之間。
楊鐵心猛力把槍往前一挺竟上前不得,這一下大吃一驚,奮起平身之力往裡一奪,那道人竟如釘在地上一般,那裡動得分毫。楊鐵心漲紅了臉連奪三次,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鬆,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撤手,那柄槍已斷成兩截。
那道人笑道:「閣下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剛才多多得罪,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賤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將軍是閣下祖上麼?」楊鐵心道:「正是先祖。」那道人肅然起敬,稽首行了一禮道:「適才誤當兩位是歹人,多多得罪,原來是忠良之後,實在失敬,不敢請教這位貴姓。」
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好漢賽仁貴郭盛郭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鹵莽了,這裡謝過。」說著又施了一禮。楊鐵心還禮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道人笑道:「好!正要和兩位飲個痛快!」
包氏掛念丈夫與人爭鬥,站在門口觀戰,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三人坐定後,楊郭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郭嘯天吃了一驚,叫道:「莫不是長春真人麼?」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們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兄弟,這位便是武功蓋世的當今第一位大俠,真是有幸相見。」
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兩人撲地便拜。丘處機疾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此地離官府太近,兩位又不像普通人,所以我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位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
丘處機道:「平常百姓手上那有如此勁力的?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所以便有了疑心。」三人說罷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道:「貧道本是北方人,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眼見中原不能恢復,所以憤而出家。」他向地下碎裂的人頭一指道:「這人姓王名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但想起失國之痛,不禁悲從衷來,適才失禮得緊。」
楊郭二人久聞江湖豪傑傳言,長春子丘處機拳劍武功,海內無雙,這時見他一片熱忱,憂時愛國,更是十分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武功,丘處機詳為點撥。
楊鐵心槍法雖是家傳絕技,但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已臻化境,楊鐵心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原來丘處機一見楊鐵心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故意引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只怕數招之間就已把他的槍震飛了。
第二回 指腹為婚 三人酒酣耳熱,談得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否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什麼事,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麼?」楊郭二人見他行動詭異,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見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會,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驚道:「道長的耳朵好靈。」
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疾奔而來,來人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當先一人突然把馬勒住,叫道:「足跡到了這裡沒有啦!」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上丘處機所留下的足跡。
楊郭二人躲在窗內偷瞧,見這幾人下馬的身手十分矯捷,顯然都是武功極好。為首的那人叫道:「進屋去啦!」又是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砰的一聲,樹上擲下一物,正打在拍門的人頭上。
這一擲功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把擲下之物檢了起來,驚叫:「這是王大人的首級。」
為首的那人抽出長刀,一聲口哨,十餘人把樹團團圍住,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勁弩齊往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搶起屋角一柄腰刀,就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丘處機閃開四箭,左手接住最後一箭,用甩箭手法疾投下來,身隨箭落,兩名黑衣人中劍落馬。為首的黑衣人一刀把甩下來的弩箭砸飛,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那人一言未畢,刷刷刷三枚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
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待那人長刀砍到,丘處機已力殺五人。楊鐵心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過十幾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如此出手斃敵,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
這時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的那人惡鬥。那使刀的人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楊郭二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用掌擊,或用劍刺的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乎是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殺了為頭之人,餘黨一鬨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分,來敵只賸下六七名武功最高的好手,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胡哨,雙腿一扭,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那馬只感背上一沉,更加撤開四蹄疾奔。
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只見一匹匹空馬向遠處疾奔,再無一名敵人賸下,他哈哈大笑,向楊郭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麼?」楊郭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什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看。」
郭嘯天在那持刀的人身上一抄,掏出一件公文來,正是那臨安府知府劉大人發的一道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金國得力人員,剋日拿捕兇手歸案。
郭嘯天正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首上檢出來的寫著金國文字的腰牌,原來被丘處機殺死的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郭嘯天怒道:「敵兵在咱們國土上逮人殺人,我們的百官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什麼世界?」丘處機笑道:「出家人慈悲為本,但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可不能手下留情。」楊郭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就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查究這事。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在一個大坑之中。包氏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花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血地之中。
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來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氏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妻子臉色好似白紙,手足冰冷,心裡十分驚惶。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氏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哈哈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什麼?」這時包氏「嚶」的一聲,醒了過來,見自己神態委頓,三個男人站在周圍,不禁大羞,疾忙奔進屋內。丘處機道:「令正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生平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第二是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
郭嘯天笑道:「道長這樣絕世武功還說是三腳貓,那麼咱們的只好說是獨腳老鼠啦!」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楊郭二人見丘處機一場大戰,身上竟沒濺上半點血漬,額頭亦未見汗,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邀他入內,重整杯盤。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新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喝了一口酒,說道:「郭大哥的嫂子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咱們取兩個名字好嗎?」
丘處機微一沉吟道:「嗯!郭大哥的孩子將來就叫郭靖,楊大哥的孩子將來就叫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長記二聖被擄之辱了。」
丘處機道:「不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一模一樣,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匕首,在一把劍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柄劍上刻了「楊康」兩字。楊郭二人見他運匕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懂得他的意思,丘處機已把四字刻完,笑道:「客中沒帶什麼東西,這對短劍留給孩子們用吧!」
楊郭二人謝了接過。楊鐵心把短劍拔出寸許,突然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不禁一怔,只見劍刃冷意森森,似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模樣。郭嘯天跟著抽劍出鞘,只見劍刃其薄如紙,微微顫動,劍身周圍光芒閃爍,似乎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
丘處機拿起匕首在劍身上一碰,突然匕首只賸半截,噗的一聲頭上半截掉在桌上,而匕首與短劍接觸時竟未出聲,那真是削鐵如泥,切金斷玉的奇寶。
楊郭二人料想不到這對短劍是如此神物,齊聲道:「道長厚賜,實在不敢拜領。」丘處機笑道:「這一對劍是我無意中得來的,雖然化了一點力氣,但貧道也不需它們防身,將來孩子們為國殺敵,倒還用得著。」
兩人再三推辭,丘處機怒道:「我道你們是英雄的後人,所以十分相敬,怎麼如此沒有豪傑氣慨?」兩人不敢再說,只得拜謝而受。丘處機正色道:「這對劍是數百年的古物,也不知殺過多少人,喝過多少血,學武的人見了如此利器,豈有不眼紅之理?要是孩子們學藝不精,拿了寶劍非但不能克敵制勝,反而是殺身取禍之道。自古謾藏誨盜,懷璧其罪,兩位可要記住才好。」楊郭二人對望一眼,心中十分惶悚。
丘處機縱聲長笑,說道:「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楊郭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拿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
楊郭二人待要相留,丘處機在雪地裏早已去得遠了。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綠。」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給咱們出了一口鳥氣。」他把短劍拿在手裡摩挲把玩,瞧著劍柄上「楊康」兩字,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如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
郭嘯天搶著道:「要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包氏出堂得來,笑問:「什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氏臉上一紅,啐了一口,但心中也自樂意。楊鐵心道:「咱們把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麼……」
郭嘯天笑道:「那麼兩柄劍都到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氏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弟弟的家裡呢!」楊郭二人把短劍換過。
要知在七百多年以前,指腹為婚之事甚為普通,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絲毫不足為奇。
郭嘯天當下拿下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訴李氏。
楊鐵心內心喜歡,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氏將丈夫扶了上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拾雞籠,關上後門,走到門口只見雪地裡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包氏愈加起了疑心,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個古墳後面,只見黑黝黝的一團伏在地上。包氏走近一看,赫然是一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
包氏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這時有人進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把他拉到草叢之中,再去叫醒丈夫,那知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身體一動,一聲呻吟。
包氏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包氏拿掃帚去撞他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異常微弱。包氏這才知道這人還沒有死,定睛細看,見他背後中了一枝狠牙利箭,深入肉裡,箭枝染滿污血。
包氏閨名惜弱,原來她從小就心地仁慈,凡是見到受傷的小麻雀,小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來好好飼養,直到傷癒為止,如果不幸醫治不好,她會整天鬱鬱不樂,這脾氣大來仍舊未改,弄得閨房之中全養滿了各種跳跳蹦蹦的蟲蟻禽鳥,所以她父母按著她性子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她嫁了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如花似玉的妻子千依百順,楊家的後院裡自然也是小鳥小獸們的天下了。
說來還有一怪,楊家的老公雞老母雞特別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丈夫要吃,寧可到市上另買,所以她家裡每隻小雞都是養到得享天年,壽終正寢。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雖然知道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看他痛死凍死,心中無論如何也不忍。
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想叫醒丈夫和他商量,但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檢出他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壼熱酒,又奔到墳後。
那人伏著動也不動,包惜弱扶起他來,把半壼熱酒給他慢慢灌在肚裡。
她自小醫治小動物慣了的,對醫傷倒頗有經驗,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刻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射得包惜弱胸前全是血點,那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疾忙拿止血散按住傷口,用布條緊緊紮住。
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一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拖了一個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把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煮了一碗肉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受傷的漢子。
那人微微呼吸,並不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將肉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究是一個俊美異常的青年男子。
包惜弱臉一紅,手一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那人睜開眼來,驀見面前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不禁怔怔地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聲道:「你好過些了麼?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手無力,險些把湯全給倒在身上。
包惜弱搶住湯碗,餵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下。那人喝了肉湯後,眼中漸漸出現光彩,凝望著她,似乎不勝感激之情。
包惜弱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
她一晚睡不安穩,連做幾個惡夢,忽然夢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夢見兩隻老虎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從夢中醒來,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出另一桿鐵槍,正用磨刀石磨利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疾忙走到柴房,推門一看,一驚更甚,原來裡面只賸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忙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裡顯然有一人連滾帶爬的向西而去的痕跡,包惜弱望著那條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
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為了自己有了身孕,所以特別體恤,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
她想如把救人之事告知丈夫,他疾惡如仇,必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有救澈?當下絕口不提那事。
第三回 午夜驚變 匆匆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愈來愈感慵困,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正是元宵,楊氏夫婦在郭家喝了酒回家,睡到午夜,包惜弱朦朧間忽覺丈夫斗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踏堅冰之聲,聲音是從西面傳來,過了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
包惜弱坐起身來,道:「大哥,怎麼四面都有人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被圍住了!」包惜弱道:「幹什麼呀?」楊鐵心道:「不知道。」他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
這時東西南人聲馬嘶,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向外一望,只見大隊人馬一層層的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卒手裡火把高舉,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馳騁,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喊道:「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難道有奸細叛徒逃到了這裡?」把鐵槍掉在手裡觀看動靜,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誣害良民,咱們只好衝出去逃命。妳別慌,就是千軍萬馬,憑我這桿槍也要保妳衝出重圍。」
他究是英雄後人,臨危不亂,掛了箭袋,握住妻子右手。包惜弱道:「那麼讓我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什麼?統統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那麼這個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僥倖逃得性命,將來我和妳在別處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那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牠們麼?」
一言方畢,外面齊聲發起喊來,原來兵丁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宋兵高舉火把來燒楊家的屋簷。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什麼?」兩名宋兵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
四五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鐵槍,一招「烏龍擺尾」,把三名宋兵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用槍柄將一名宋兵挑起,甩到兵丁隊裡,喝道:「要拿人,先說說犯了什麼罪。」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雖在叫罵,但也畏懼楊鐵心的武勇,不敢迫近。這時他身後又有一名武將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這裡有公文在此。」
楊鐵心道:「讓我瞧瞧!」那武將道:「還有一名郭犯呢?」郭嘯天彎弓搭箭,站在窗口叫道:「郭嘯天在這裡!」把箭頭對準了那名武官,那武官只覺心頭直發毛,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聽。」郭嘯天道:「快讀!」把弓扯得更加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人,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
郭嘯天道:「這是什麼衙門公文?」那武官道:「是韓丞相手諭。」楊郭二人心中都是一驚,暗想:「什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丞相親下手諭?難道丘處機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什麼憑據?」那武官道:「咱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咱們不上這個當。」領隊那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妳快多穿一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妳,待我先射死那武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如流星,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衝啊!拿反賊啊!」眾兵丁向楊郭兩家衝來,楊郭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死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領下衝到兩家門邊,楊鐵心大喝一聲,猛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紛紛倒退。
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一槍刺去,那武官舉槍一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一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一挑,武官一個筋斗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上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火光中向屋門奔去。
楊鐵心一槍刺倒門邊一名宋兵,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郭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官兵們見這兩人武藝精熟,攔阻不住,紛紛放箭。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
楊鐵心那裡理她,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在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楊郭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紛紛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兩人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郭嘯天心想:「憑咱們兄弟兩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咱們又沒犯罪,與其白白在這裡送命,不如隨他到臨安府分辯去。」
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吧!」領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中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
楊郭二人的兵器剛一投下,立即十餘枝長矛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士兵走過來,兩個服侍一個,用繩索將四人反手縛住。楊鐵心呵呵冷笑,昂頭不理。那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在楊鐵心臉上刷的一鞭,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麼?」這一鞭直打得楊鐵心自額至頸,長長的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瞪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角上有疤,臉上有青記,你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道:「他是個好人,又沒做壞事,你幹麼這樣打人呀!」
楊鐵心一口濃痰,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一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一閃,身邊兩名宋兵長矛一舉,抵住他的雙臂。
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一縮,那段天德武功倒非庸手,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用的是一柄鋸齒刀,這一招正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深深的一道口子。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一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那知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舊極為了得,身子未落,左足一收,右足鴛鴦連環,一腳正踢在段天德腰裡。段天德怒不可抑,叫道:「亂槍戳死!」
眾兵丁舉槍齊刺,郭嘯天踢倒兩人,終因雙手被捆,轉動不靈,身子一讓之間,被段天德後面趕上來,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臂斜砍了下來。楊鐵心正在力掙雙手,急切間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也不知從那裡忽然來了一股驚人神力,大喝一聲,繩索迸斷,一拳把一名兵士打倒,搶過一柄長矛,展開楊家槍法。
這一來猶如猛虎還山,加之一夫拼命,萬夫莫當,段天德見勢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東挑西打,殺得眼都紅了,眾官兵抵擋不住,發一聲喊,四下逃散。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
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拼死救你出去!」郭嘯天又暈了過去,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佔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裹。
郭嘯天悠然醒來,說道:「兄弟,你去救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瞑目而死。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口中像要噴出血來,抬頭一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之中都已不知去向。
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搖矛向官兵隊裡衝去。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一聲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毫不在意,撥箭疾衝,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欲回馬,後心已被鐵矛刺進。楊鐵心擲屍上馬,神威大振,官兵們又是紛紛奔逃,他趕了一陣,忽見一名武官拖著一個女人,騎在馬上疾馳。
楊鐵心不等馬停,飛身下馬,一拳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馬腿前跪,馬上兩人都滾了下來。
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過去一看,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他的懷裡。楊鐵心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被賊兵擄去啦!」楊鐵心道:「妳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賊兵追來啦!」楊鐵心回頭一看,果見另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
楊鐵心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這點骨肉,要是天可憐見,妳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
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倆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麼?你說過的!」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一親,硬起心腸拉脫她的雙手,挺矛向前疾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那官兵已趕到她的身旁。
楊鐵心用袖子一抹臉上淚水、汗水、血水,把自己生死置於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替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威風更振,抓住一名官兵一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密林中一個女人破口大罵,急忙兜馬回來,用矛尖撥開叢樹,果見兩名兵士按住李氏欲圖非禮。楊鐵心更不答話,一矛一個,登時戳死。
李氏頭髮蓬亂,全身都是灰土。楊鐵心把她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四下闇無人跡,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體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被賊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一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狠牙棒,一棒往楊鐵心頭上砸將下來,楊鐵心舉手一格,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只見他棒法精熟,招數甚為奇特,似非中原武家所用的招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狠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中州武林豪傑使用這種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狠牙棒份量沉重,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近年來金兵中卻用的甚多,由於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筋骨強壯,愛用這種沉重兵器。當年金兵入寇,宋朝文武不顧百姓,紛紛逃避,老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什麼可怕,他們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
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枴子馬。」甲道:「咱們有鉤鐮槍。」乙道:「金兵有狠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每個人頭頂的腦門,金兵狠牙棒打來,宋人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在含有無限悲憤。
且說楊鐵心和那使狠牙棒的鬥了數合,心中越來越是疑心,瞧他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麼忽然在此出現?又鬥數合,奮起神威,一矛把那將官刺於馬下,餘兵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看視騎在馬後的李氏,瞧她在戰鬥中有無受傷,突然嗖的一聲,樹叢中一箭射出,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
李氏大驚,叫道:「叔叔,怎麼啦?」
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命畢於此!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去。」但手一提矛,創口立即痛澈心肺,叫道:「把箭拔出來!」李氏嚇得手都軟了,楊鐵心低頭伏鞍,左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把箭扯了出來。
只見箭頭上血漬沾了三寸有餘,那銅桿鵰毛,迥非尋常之物,箭桿上刻了「完顏烈」三字。「完顏」是金人皇族之姓,自金主以至統兵大將,大都姓這姓氏,楊鐵心一見,叫道:「好!賊官兵果然勾結外寇,殘殺百姓。」把銅箭遞給李氏,叫道:「記著這個名字,叫你兒子替我報仇。」說罷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鮮血狂湧,眼前一團漆黑,再也支持不住,撞下馬來。
且說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笑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
另一武官道:「現在總算大功告成,老鍾,這一趟辛苦總有三四十兩銀子賞吧。」那武官笑道:「哼!希望如此。」他轉頭對號手道:「收隊吧!」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已大明,路上漸有行人,他們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耽心官兵們無禮,那知他們對自己頗為敬重,士兵們更是恭謹,這才稍稍放心。行不數里,忽然前面喊聲大作,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通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些滾開!」
那黑衣人更不打話,衝入官兵隊裡,雙方混戰起來,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殺得不分勝負,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丈夫的朋友們得到了消息,前來相救?」
混戰中一箭飛來,正射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奔出數里,那馬只是不停,只聽後面蹄聲急促,另一騎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轉,呼的一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包惜弱的坐騎,兩騎並肩而馳。那乘客把繩索漸漸收短,兩騎的奔馳也逐漸緩慢下來,再跑了數十步,那乘客口中忽哨一聲,他騎的黑馬斗然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把持不住,雙手一鬆,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第四回 妙手空空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先覺得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再覺得身上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自己果然是睡在床上。
她側身一望,見床前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聽見她翻身的聲音,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帳子。那人低聲問道:「你醒了麼?」
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糊糊的重又入睡,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來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包惜弱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個男人輕輕拍她的肩膀,低語撫慰。包惜弱再次醒來時天已大明,呻吟了一聲,坐起身來,一個人走進前來,在帳外道:「喝點粥吧!」
包惜弱嗯了一聲,那人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眉目如畫,臉含笑意,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裡所救的那個英俊少年。
包惜弱叫道:「這是什麼地方?我丈夫呢?」那少年搖搖手,叫她不要作聲,低聲道:「小人和幾位朋友路過這裡,正遇著官兵在大逞兇暴,小人路見不平,把娘子救了出來,那知鬼使神差,竟是救命恩人。」
他又放低聲音道:「外面官兵追捕得緊,咱們現在是借住在一鄉下農家裡,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出痕跡。」
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問道:「我丈夫呢?」那人道:「娘子身體虛弱,待休養壯健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丈夫似已遭遇不測,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麼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可是死了?」那人點點頭道:「是被賊官兵害死了。」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過了良久,醒轉來時放聲大哭。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怎麼去世的?」那人道:「官人可是二十來歲,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麼?」包惜弱道:「正是。」
那人道:「我正和三名官兵相鬥,忽見一名官兵繞到他的身後,一槍刺進了他的背心。」包惜弱想起夫妻情深,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性格溫柔,也不強她,整日陪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點過意不去,問道:「你高姓大名?怎麼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嗯的一聲,稍一遲疑,道:「小人姓顏名烈,與娘子相遇也正是。」
包惜弱聽到「天綠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回裏,不再理他。她心中琢磨,忽然起了疑心,又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驚道:「怎……怎麼?」包惜弱道:「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道長才受傷的麼?」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到臨安府去,經過貴村,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小人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小人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捉什麼道士呀?」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過路的,不是他們一黟,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道長的,那天還不想救你呢!」當下把官兵怎樣來捉拿丘處機,他怎樣把官兵殺敗的事簡略說了。
顏烈望著她說話的神情不覺心神俱醉,包惜弱後來也發覺了他的獃樣,嗔道:「你到底在不在聽我的話呀?」顏烈一驚,陪笑道:「是!是!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別再讓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丈夫已經過世,我還活著幹什麼?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被賊兵所害,妳大仇不報,卻是一意尋死,官人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吧!」
包惜弱道:「我是一個弱女子,怎麼報仇呀!」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小人雖然不才,當可代娘子報殺夫之仇,但不知娘子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臉上還有一塊青記的。」
顏烈道:「既有姓名,那就好辦了。」他走到廚戶中端來一碗稀粥,拿了一個鹹蛋,低聲道:「妳不保養身體,怎樣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頭髮,找了一塊白布,剪了一朵白花插在鬢邊,以替丈夫帶孝,只見鏡中紅顏如花,愛侶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顏烈打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
包惜弱隨他走出屋去,顏烈摸出一碇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牠箭創裹好,包惜弱道:「到那裡去呀!」顏烈使個眼色,叫她在人前不要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邊走十餘里,包惜弱道:「你帶我到那裡去?」
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蔽的地方住下,避一避風聲,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聽他想得週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樣報答你才好?」顏烈道:「小人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是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舖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氏道:……缺四頁……(以下缺漏四頁,以新本代替)「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獃獃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燻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那裏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裏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什麼?」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週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裏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
(新本止。因新本刪去下列情節,故無法接續。以下仍接舊本)
(缺)……鐵盔鐵甲,正是官軍中的精銳,顏烈箭好再好,一人如何抵擋?
包惜弱坐騎日前曾中箭受傷,馳了數里後箭創迸裂,鮮血直流,越跑越慢,眼見官兵就要追上了。
顏烈倏地把馬一勒,待包惜弱的馬馳近,伸出左臂,一把將她抱到自己馬上,縱馬又馳。領隊武官發出號令,幾十騎突然從小路抄包上來,顏烈見前面已無去路,索性勒韁不跑,一名武官頂盔束甲,手執大刀,拍馬上前喝道:「還不下馬受縛,又待怎的?」顏烈笑道:「你們是韓丞相的親隨吧?我怎麼沒見過你?」那武官一怔,厲聲道:「你是誰?」顏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笑道:「你不認識我麼?那麼請你瞧瞧這封信吧。」
那武官使了個眼色,一名兵士過來接了信,那武官展信一看,忽然變色,下馬打了一躬,說道:「卑職不知是大人,罪該萬死,請大人寬宥。」說著把信高舉過頂,神色十分惶恐。包惜弱只道這一次一定不免於難,那知這武官對顏烈竟如此恭敬,不禁驚奇萬分。
顏烈接過了信,笑道:「你的孩兒們軍紀似乎不大好吧!」那武官又打了一躬,道:「卑職回去一定查明,重重懲罰。」顏烈一笑道:「咱們還少一匹馬。」那武官急忙牽過自己的坐騎,道:「請夫人賜收卑職這匹馬吧!」
包惜弱聽他叫自己為夫人,羞得滿臉通紅,顏烈臉有喜色,點點頭,道:「你去給我拜上韓丞相,說我有事回去,不給他辭行了。」
那武官連稱:「是,是!卑職知道。」
顏烈不去理他,扶包惜弱坐上那匹馬,向北而去。行出數十步,包惜弱回頭一望,只見那武官率領軍士,還在道上列隊恭送。
她滿腹懷疑,待要詢問,顏烈笑道:「韓侂胄見了我也忌憚三分,諒那武官敢對我怎的?」包惜弱道:「那麼你給我報仇是容易的很了。」顏烈道:「這又不同了,現在咱們形跡已露,賊官兵已有準備,這時去報仇非但不成,反而白白送死。」包惜弱急道:「那怎麼辦?」顏烈沉吟了一會,道:「娘子,妳信得過我麼。」
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目下咱們先回北方,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仇深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那裡去安身立命?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守節寡婦,如何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包惜弱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所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反而不好意思了,低頭道:「你瞧著辦吧。」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恩,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提了。」顏烈道:「是,是。」
兩人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
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顏烈為了要她寬懷解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生平從來未遇到如此談吐雅俊,才識淵博的男子,只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
第三日中午,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為熱鬧了。
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憩憩吧。」包惜弱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裡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待小人去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剛買的麼?怎麼就舊了?」
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娘子這種容色,豈可不穿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她誇獎自己容貌,芳心竊喜,低聲道:「我是在熱孝之中……」顏烈忙道:「這個小人知道。」包惜弱就不言語了,顏烈一問途人,逕到當地最大的「秀水客店」,漱洗罷,吃了些點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
第五回 異俠駿馬 顏烈剛跨出門檻,只見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慢慢的踱了過來,那士人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臉污垢,總有十多天沒有洗臉了,手裡拿著一柄破爛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生性愛潔,見這人衣飾明明是斯文士人,卻如此骯髒,皺了皺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染了那人的污穢。
突然那人乾笑數聲,有如怪梟夜鳴,聲音刺耳異常,經過他身旁時,忽然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
顏烈本是一身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什麼?」
那人又是一聲乾笑,踢躂踢躂的向前去了,只見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的,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仗著穿得光,著得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點神兒,穩穩當當的,叫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躂踢躂的走了。
顏烈聽了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衝著我來麼?」
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顏烈看了幾眼,不禁有點起疑,走到顏烈跟前,請了個安,陪笑道:「你老請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驚得呆了。原來他囊中本來放著四五兩銀子,一探手,懷裡竟已空空如也。
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以為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麼?沒帶錢麼?」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
他總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那知打開包裹一看,仍是沒有,這批銀子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
店小二到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元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別連累到咱們啊!」
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店小二的臉腫了半邊,蹌蹌踉踉的倒在地上,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道:「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啦。」顏烈笑道:「別怕,沒有銀子問他們拿。」他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
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個潑皮,掄棒使棍,衝進院子來。顏烈哈哈長笑,喝道:「你們講打架麼?」
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棒棍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四五個,那些潑皮那有真武藝,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民,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棒棍,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
包惜弱道:「事鬧大了,莫要驚動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不過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鍊抖噹郎郎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枴賣人口,還要逞兇,這還了得?兇犯在那裡?」
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神態安然,倒也不敢貿然向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姓什麼,到嘉興來幹什麼?」顏烈道:「你去叫蓋運驄來!」蓋運驄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白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
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麼?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袋裡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兩眼望著天上白雲,說道:「你拿去給蓋運驄瞧瞧,看他來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中砰砰亂跳,不知是吉是兇。
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去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驄,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寬恕。」
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貴縣勞神查一查。」蓋運驄忙道:「是!是!」手一擺一名衙役托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蓋運驄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區區之數先請大人賞收。」
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驄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囌。」說著臉色一沉,蓋運驄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什麼,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搖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過來磕頭陪罪,只求饒了一條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下,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
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忙拉著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笑道:「那封信到底是什麼法寶啊?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儘用這種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
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尋思:「他說是韓丞相的朋友,文官武官見了他都這樣恭敬懼怕,我道是皇族宗室,否則就是朝廷大官,怎麼他竟敢直呼當今天子的聖諱,要是被人聽見了,那豈不是大不敬的罪名。」忙道:「小聲點,聖上的名字怎麼可以隨便亂叫。」
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麼?」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又是一驚,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心中頗不樂意。只聽見皮鞋托托,院中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進來見了顏烈,個個臉有喜色,齊叫:「王爺!」一齊爬下行禮。
顏烈微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這倒也並不十分驚奇,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十分壯健,身上服飾裝束,卻與中土軍士大不相同。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諾,魚貫而去,雖只四五十個人,但軍容甚整,顯見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
顏烈笑道:「現在我對你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得意之極。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姓氏上還得多加一個『完』字在下完顏烈,大金國六太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躝我大宋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虐待。自嫁楊鐵心後,丈夫對金國更是切齒痛恨。那知道這些時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說不出話來。
完顏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歛,說道:「我久慕南朝繁榮,所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慶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幣沒有貢上,父皇叫我力加追討。」包惜弱道:「歲幣?」完顏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子二十萬兩,絹二十萬疋,可是他們常說什麼稅收不足,總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侂胄毫不客氣,對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的心了。」
包惜弱道:「韓丞相怎麼說?」完顏烈道:「他有什麼可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疋早已送過江去了,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烈道:「催索銀絹的事情,本來不需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了。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仍舊默默不語。
完顏烈道:「我去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烈笑道:「韓丞相送給我的金錢,如買了衣衫,娘子一百年也穿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妳。」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琢磨他話中之意,竟似說這客店四周已被他手下嚴密看守著,自思如想逃遁,已決不可能。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又伏枕痛哭起來。
且說完顏烈懷了銀子,逕往熱鬧市街上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暗想將來領兵渡江,求父皇改封為吳王,長鎮江南,此願已足。
正自想得得意,突然前面蹄聲急促,一騎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當下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色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
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腿壯,竟是一騎塞外罕見的良駒,完顏烈喝了一聲采,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失笑,原來馬如此神采,騎馬的人卻是一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一個肉團。
此人手短足短,沒有鬍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裡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踢翻一物,只見牠東閃西避,蹤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
完顏烈久習戎馬,卻也瞧出了神,不禁喝了一聲:「好!」那矮胖子聽人喝采,回頭望了一眼。完顏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既大且圓,就如一隻紅柿子黏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將牠買下來吧。」
就在這時,前面街上兩個孩子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馬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自己身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地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胖子輕飄飄落在馬背上。
完顏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大金國騎射之士雖多,從未見有如此之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豈不可縱橫天下,這比購得一匹駿馬,要好過萬倍了。
他是個雄心勃勃的人,這次南來,何處可以渡江,何處可以駐兵,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這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做馬術教頭。
心意已決,發足疾奔,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那馬忽然站住。
完顏烈心中頓時一驚,心想疾奔之馬,必定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怎麼此馬能在急行之中斗然收步,就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狂奔之中如此神定氣閒的強行剎住。只見馬背那矮胖子飛身下馬,腳不著地,身子已鑽進馬旁的店內,落腳在店中樓梯之上。
完顏烈抬頭一看,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原來是一家酒樓,再抬頭一看,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原來是蘇東坡所題。
完顏烈見這個酒樓氣派豪華,正想入去,忽見那矮胖子又從樓梯上下了來,手裡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完顏烈閃在一旁,看他怎地。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滿三尺,膀闊卻也有三尺,那馬身子又特別來得高,他抬起頭來,還碰不到馬蹬子,那知他身法如此輕靈,真是異事。
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背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瓦片揭了下來。完顏烈更加驚訝,原來此人內功深湛,用掌力擊碎酒罈並不為難,自己也能辦到,但碎得如此整齊,猶如刀削截泥罈一般,那實在不易了。
那矮子拋下酒罈上的泥封和一小半罈子,那酒罈已猶如一個深底的瓦盆,那匹黃馬前足一立,一聲歡嘶,俯首飲酒。
完顏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酒香中辨來,至少是三四十年的陳酒。
自己在燕京時,宋朝使臣送來的名酒,父皇分賜得幾罈,酒香也不過如此,自己還也捨不得常飲,那知一匹坐騎一喝就是一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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