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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版书] [分享]旧版《射雕英雄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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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17 05: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金庸小說版本系統 簡呈穎
  自《戒嚴法》頒布以來,金庸小說一直在「禁書」目錄中(全面查禁, 則自1959 年底實施「暴雨專案」始。)據《查禁圖書目錄》所載,金庸小說中的《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及《射鵰英雄傳》三部最早的作品,曾在 1957 年「登台」過(由時時出版社印行),但均遭禁毀(甚至到 1980 年,遠景出版《金庸作品集》,已刻意更名的《大漠英雄傳》,仍赫然入列),故此後臺灣武俠出版社只能以各種名目盜版印行,以下是筆者經見的目錄:《射鵰英雄傳》-《萍蹤俠影錄》,綠文著,32 集,莫愁出版社,民 47.3~48.5,17、18 至 27、28 兩集合訂為一冊, 共 26 冊. 慧明書局於 61 年重印. 案:此書明顯據香港書翻印, 且所據版本不同, 故內文字體往往各集不一, 且集數參差不齊. 此書於 1957 至 1959 載於《香港商報》, 顯見臺灣此書也是「舊本」, 唯獨藉梁羽生書名為題, 並捏造作者姓名而已.-《英雄傳》,27 冊, 新興書局, 民 63 年印行. ……

  金庸的舊版作品, 目前零星散於私人藏家之手, 匯集起來, 定有完本; 但是藏書家寶愛逾恒, 輕易不肯外示, 因此究竟世面上曾出現過多少種不同的舊版, 至今仍無法斷定. 在無法完整蒐羅金庸舊版小說的情況下, 欲作所謂的「金庸版本學」研究, 可能是個奢談; 然而, 版本研究的目的是可以多向度的, 在此, 我們將整個重心置於新、舊本情節、內容的差異上, 藉新、舊本的比對, 一則探討其文學性的優劣, 一則深究金庸「歷時性」的創作心理, 再綜合二者, 討論相關的意義.

  基本上, 我以金庸早期在報章上的「刊本」為始點, 但在資料不足下, 部分則取香港出版的「舊本」, 更不得不在「舊本」難尋的窘境下, 藉助於臺灣的「盜本」. 所幸, 這幾個版本雖互有差異(如回目), 但大體上均與原「刊本」相差無幾, 已足夠具體分析、 解決相關問題. 至於「修訂本」方面, 我用的是遠流於 1980年出版的《金庸作品集》……《射鵰英雄傳》, 舊本 80 回, 修訂本 40 回, 大致上取二回併成一回, 如舊本 1.2 回《雪地除奸》、 《午夜驚變》縮成「風雪驚變」;79.80 回《異地重逢》、 《華山論劍》縮成「華山論劍」. 各回起訖不劃一,蓋因有所增刪之故.《書劍恩仇錄》, 舊本 40 回, 修訂本 20 回, 變化幅度較多,主要是改單句為聯對, 其中既有直接取舊目而改易者, 如舊本 23.24 回, 併成 12回《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霜萬里行》……『秦南琴與蛙蛤大戰』在修訂本中, 已不見秦南琴的蹤影, 但在舊本中, 秦南琴是楊過的生母, 其父秦老漢補蛇為生, 由於縣太爺藉口需索毒蛇, 強搶此女作抵; 郭靖仗義相助, 並收服了血鳥. 其後, 秦南琴為鐵掌幫所擄, 裘千仞命父女二人驅蛙、蛇、蛤蟆相鬥, 欲從中習得破解歐陽鋒「蛤蟆功」的武學; 接著, 將她轉送給楊康, 慘遭污辱, 以此懷了楊過.

  由於刪改的幅度甚大, 因此舊本中許多重要的情節也隨之簡省, 其中秦南琴對郭靖的微妙情素、秦南琴辱後的激烈性情(與楊過類似)、秦南琴撕毀《武穆遺書》、毒蛇剋星「血鳥」、「蛙蛤大戰」等, 皆完全不見蹤影; 而為了改穆念慈為楊過生母, 也只得將原來殉情楊康的穆念慈, 重新還魂. 粗略估計之下, 相關情節不下於一萬五千字.……修訂本中, 金庸於《碧血劍》、《射鵰英雄傳》等書的開場,均作過大幅度的修訂.

  《碧血劍》原由明末四公子侯方域開場, 引出袁承志; 修訂本則改為一心嚮慕中原文化的張朝唐串場.《射鵰英雄傳》原來僅由「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南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一詩, 點出時代背景的輪廓; 修訂本則篇幅擴增, 以張十五說書, 將詳細歷史現象及人民觀感, 一一申說分明.……其次,誠如楊興安所指出, 金庸「刪筆尺度, 務求不致過於神異而求可信性」; 倪匡亦指出, 金庸刪除「玉面火猴」, 是因為「這種靈異的猴子曾在許多武俠小說中出現過, 為了不想落入『俗套』」. 所謂的「神異」, 當指「蛙蛤大戰」、「血鳥」之類的異物異事, 熟悉武俠作品的讀者, 當然不會忘記「舊派」名家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中的許多神物靈怪, 金庸創造這些作品之時, 尚頗多沿襲前輩大家之處, 居十數年之後, 以刪削當開新, 亦未嘗不是金庸精益求精之意, 所謂「不落俗套」, 正可此角度視之. 金庸刻意避免「神異」之處, 也可由「蝮蛇寶血」中窺出.

  郭靖之學「降龍十八掌」,以其駑鈍之資質,儘管具有「人家練一朝, 我就練十天」的不懈精神, 但「降龍十八掌」奧妙不在招式, 而是內力, 郭靖此時根本未習上乘內功, 如何能學成, 相信讀者不免滋疑. 事實上, 在舊本中, 郭靖誤飲「蝮蛇寶血」, 內力明顯增強, 正是為後來習「降龍十八掌」作伏線; 但是, 類似情節,幾已成為武俠俗套, 且未免過於「神異」, 因此金庸於修訂時大力刪削, 卻忘了予以補救. 至於「可信性」, 則全是金庸整個刪削事業中最明顯的標準,…金庸小說的版本, 連同刊本、舊本、修訂本及各地授權發行、外國譯本, 林林總總加起來, 至少有數十種之多, 僅僅從金庸小說版本的數量, 我們就可明白, 金庸是近代以來最受歡迎的中國作家, 論者謂「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 絕非謬讚之語!金庸小說版本的差異, 有屬於「同時性」受地域影響的部分, 如台灣的「盜版」系統, 肇因於政治因素, 在 1979 年以前, 金庸因《明報》(或日因《射鵰英雄傳》書名暗用了毛澤東「沁園春」『彎弓射大鵰』之語)被歸為「附匪文人」之列, 以致遭到台灣當局全面禁止.

  因此, 台灣早期出版金庸小說, 只能以暗度陳倉的方式盜版, 或變易作者(其中司馬翎是被借用最多的), 或改其書名(如《萍蹤俠影錄》等), 或據原書改編(如歐陽生《至尊刀》,)或更動主角姓名(如《神武門》及《小白龍》). 金庸小說的盜版現象, 可以窺見台灣在「白色恐怖」時期中, 出版商(或文化工作者)如何突破防禁的苦心孤詣(當然不能諱言, 「商機」也是一大誘因), 不失為研究台灣文化發展的重要史料.……)本資料取材於淡江大學林保淳教授在金庸小說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的論文 -- 金庸版本學,1998 年 11 月 4 日至 6 曰, 國家圖書館國際會議廳, 台北市中山南路 20 號

 



 

第一回     雪 地 除 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南風薰得遊人醉,莫把杭州當汴州。

  上面這首詩說的是八百年前的一回事。

  原來當時宋朝國勢不振,徽欽二帝被金所擄,康王南渡,在臨安(杭州)即位,稱為高宗,成為偏安之局。此時國家元氣稍定,正應力謀恢復才是,那知高宗畏金人如畏猛虎,又怕徽欽二帝回來,加以聽了奸臣秦檜之言,殺死抗金大將岳飛,卑躬屈節的向金人議和。

  那時金兵正處劣勢,元氣大傷,兼之北方中國義民到處起兵反抗,正在手忙腳亂之際,一見宋朝議和,正中下懷。紹興十二年正月,和議成功,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

  忽忽數十載,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光宗傳寧宗,這年正是寧宗慶元五年,時交冬令,接連下了兩天大雪,直下得南宋京城杭州瓊瑤匝地,銀絮滿天,朝廷君臣圍爐賞雪,飲酒作樂,不必細表。

  單表杭州城外東郊外牛家村,有兩個豪傑,在對飲白酒。一個叫做郭嘯天,一個叫做楊鐵心。

  那郭嘯天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地祐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他郭家世傳使戟,傳到郭嘯天父親手裡,變長為短,化單成雙,所以郭嘯天的雙戟是家傳絕技。楊鐵心卻是名將楊再興之後,當年楊再興在岳飛少保麾下,朱仙鎮一戰,把金兵殺得心喪膽落,後來誤走小商河,馬陷泥中,才被金兵亂箭射死。楊鐵心學的也是家傳的楊家槍槍法。

  兩人在江湖上結識之後,談論武藝,互相傾慕,於是八拜為交,義結兄弟,後來索性搬到牛家村來,比屋而居,每日裡習練槍棒,談今說古,真比親兄弟還要親熱。

  兩人這天在楊家對飲,眼望紛紛大雪,想到北國淪於胡騎之下,越說越是悲憤慷慨,楊鐵心用力在桌上擊了一掌,忽然門帘起處,內堂走出一位絕世佳人來。

  這女子手裡托著一隻盤子,盤裡盛著切好了的兩斤牛肉,一隻黃雞,笑道:「又有什麼事惹得哥兒倆大發脾氣?」郭嘯天道:「咱們正說朝廷的事呢?嫂嫂你也來喝一杯吧!」

  原來那女子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她是臨安府出名的美人,性格溫柔,模樣靦腆,任誰見了,莫不暗暗喝一聲采。她與楊鐵心新婚不久,因都是豪傑之人,誰也不避男女嫌疑,常與郭嘯天喝酒談論。她放下牛肉黃雞,自己拿起一個酒杯來斟酒,坐在下首也喝了起來。三人喝了一會,只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包氏道:「我去請嫂子一起來吃幾鍾兒。」

  郭嘯天道:「別去叫她了,這幾天她身子不大舒服。」包氏連忙站起,說道:「怎麼我不知道?我去瞧瞧。」郭嘯天微笑不語,楊鐵心見他毫不耽心,想來並無重病。過了一會,包氏笑吟吟的回來,斟了一杯酒,對楊鐵心道:「你快喝下,敬大哥一杯!」楊鐵心道:「幹麼啊?」包氏笑道:「快喝!快喝!喝了再說。」楊鐵心仰脖子乾了,包氏笑道:「大哥你自己說。」郭嘯天微笑道:「她這幾個月來老是腰酸背痛,昨兒到城裡請了個大夫瞧瞧,原來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楊鐵心大喜,叫道:「大哥,恭喜你啦!」三個人一起乾了三杯,正喝得微有醺意,忽見東邊一個道士踏雪而來,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在雪地裡快步而行,腳下矯健至極,背上插著一柄長劍,劍柄的黃色絲條在風中左右飛揚,顯得異常精神。

  郭嘯天道:「兄弟,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不像個尋常的人,卻不知是那裏來的,若能與他交個朋友,倒是不錯,只沒有個名份,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三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生性都十分好客,立即離座開門,出得門去,只見那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數十丈之外。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都感十分驚異,楊鐵心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定,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

  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的奔了過來。楊郭二人萬想不到他行走如此迅速,更加吃了一驚。那道人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冷然道:「你們倒愛交朋友。」楊鐵心年少氣盛,心想我們好意請你飲酒,你這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卻老成得多,作了一揖道:「我們兄弟適才烤火飲酒,見道長冒雪獨行,所以斗膽相邀,冒昧衝撞,尚請莫怪。」那道人怪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向屋門走去。」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挽住那道人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斗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般的溜了出來,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自己手腕一緊,似乎被一隻鐵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那知不運勁倒也罷了,內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時酸麻無力,腕上奇痛澈骨,直痛到心底。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臉上脹得通紅,知他吃虧,但因沒有摸清那道人來頭,心想還是不要貿然動手,忙搶在頭裡,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

  楊鐵心又窘又怒,逕入內堂,把那惡道的事對妻子包氏說了,包氏微一呻吟道:「這道人來得古怪,你先陪他喝酒,相機探聽,切莫先動手。」楊鐵心點頭答應。包氏端整了一壼熱酒,兩樣小菜,楊鐵心放在盤裡端了出去。

  包氏見丈夫一腳跨出堂門,又叫他回來,從壁上取下一柄精光耀眼,七寸來長的匕首,給他放在懷裡。楊鐵心出去斟了三杯酒,自己乾了一杯,默默不語。那道人望著窗外大雪,既不說話也不飲酒,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必然疑心酒中做了手腳,站起身來取過道人面前酒杯,自己一口飲乾,說道:「酒冷得快,我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聞得酒香,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裡就有蒙汗藥,也蒙不倒我。」楊鐵心焦燥起來,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的,快請出去吧!我們這酒不會酸了,菜也不會餿掉沒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杯,自斟自飲的連飲三杯,忽地解下簑衣斗笠。楊郭兩人這時細看那道人容顏,只見他三十餘歲左右年紀,雙眉入鬢,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神儀迥非常人。

  他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原來竟是一個人心,一個人肝。

  楊鐵心喝道:「好賊道!」一匕首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笑道:「不錯,我正要這個東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手上一酸,把捏不住,一柄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在一旁看得心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武藝,平日較量時自己尚稍遜他一籌,但這道人當他竟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自己曾聽說過,可從來沒有見過,心中一驚之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那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左手提壼喝酒,右手不住把心肝送入口中,片刻之間,吃得乾乾淨淨。楊郭二人相顧駭然,不禁瞧得呆了。

  那道人仰天一聲長嘯,聲震屋瓦,突然提起右手,一掌劈下,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盞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骨骼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了一條大縫。

  楊郭二人更是驚呀,那道人臉上神色悲憤,忽然淚珠滾滾,號啕痛哭起來。郭嘯天一扯義弟的衣袖,低聲道:「原來是個瘋子,他武功太高,莫要理他。」楊鐵心點了點頭,見他哭得淒慘,一來敬他武藝高強,二來惜他神智糊塗,惡感頓去,憐志漸生,奔進內堂又端了一大碗熱湯出來,放在桌上道:「道長,你喝一碗湯吧!」那道人飛起一腿,連桌帶湯都踢了開去,喝道:「鼠輩,貧道今日大開殺戒了!」楊鐵心怒極,那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裡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裡,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鼠輩也配使楊家槍!」說完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局勢危急,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楊鐵心道:「拿劍出來!」那道人道:「你兩個鼠輩一起上來,道爺也是空手對付。」楊鐵心使個旗鼓,忽地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櫻一抖,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胸口直刺過來。那道人一怔,讚道:「好!」身隨槍走,已欺到了一旁,左手一翻,來拿槍頭。楊鐵心在槍上下過苦功,深得祖傳技藝。

  要知楊家槍法非同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宋兵三百大戰金軍四萬,奮力殺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撤八孛薰,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身上每中一隻敵箭,隨手斷箭桿再戰,最後力戰殉國,金人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戰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但深得槍法真傳,只見他攢,打,挑,攔,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櫻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也,大雪飛舞下,一個少年英雄,一個長身道士鬥得甚緊。

  楊鐵心把槍使發了性,愈戰愈勇,但那道士身隨槍走,趨避進退,那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心中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舉掌追來。

  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斗然擰腰縱臂,回身一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又猛又疾,正是楊家槍中臨陣破敵,屢敗大將的一招,叫做「摧壁破堅」,當年楊再興在未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時,曾用這一招刺傷岳飛屬將牛皋,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一合,拍的一聲,把槍尖挾在兩掌之間。

  楊鐵心猛力把槍往前一挺竟上前不得,這一下大吃一驚,奮起平身之力往裡一奪,那道人竟如釘在地上一般,那裡動得分毫。楊鐵心漲紅了臉連奪三次,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鬆,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撤手,那柄槍已斷成兩截。

  那道人笑道:「閣下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剛才多多得罪,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賤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將軍是閣下祖上麼?」楊鐵心道:「正是先祖。」那道人肅然起敬,稽首行了一禮道:「適才誤當兩位是歹人,多多得罪,原來是忠良之後,實在失敬,不敢請教這位貴姓。」

  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好漢賽仁貴郭盛郭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鹵莽了,這裡謝過。」說著又施了一禮。楊鐵心還禮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道人笑道:「好!正要和兩位飲個痛快!」

  包氏掛念丈夫與人爭鬥,站在門口觀戰,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三人坐定後,楊郭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郭嘯天吃了一驚,叫道:「莫不是長春真人麼?」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們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兄弟,這位便是武功蓋世的當今第一位大俠,真是有幸相見。」

  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兩人撲地便拜。丘處機疾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此地離官府太近,兩位又不像普通人,所以我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位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

  丘處機道:「平常百姓手上那有如此勁力的?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所以便有了疑心。」三人說罷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道:「貧道本是北方人,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眼見中原不能恢復,所以憤而出家。」他向地下碎裂的人頭一指道:「這人姓王名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但想起失國之痛,不禁悲從衷來,適才失禮得緊。」

  楊郭二人久聞江湖豪傑傳言,長春子丘處機拳劍武功,海內無雙,這時見他一片熱忱,憂時愛國,更是十分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武功,丘處機詳為點撥。

  楊鐵心槍法雖是家傳絕技,但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已臻化境,楊鐵心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原來丘處機一見楊鐵心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故意引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只怕數招之間就已把他的槍震飛了。

 
第二回  指腹為婚
  三人酒酣耳熱,談得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否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什麼事,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麼?」楊郭二人見他行動詭異,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見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會,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驚道:「道長的耳朵好靈。」

  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疾奔而來,來人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當先一人突然把馬勒住,叫道:「足跡到了這裡沒有啦!」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上丘處機所留下的足跡。

  楊郭二人躲在窗內偷瞧,見這幾人下馬的身手十分矯捷,顯然都是武功極好。為首的那人叫道:「進屋去啦!」又是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砰的一聲,樹上擲下一物,正打在拍門的人頭上。

  這一擲功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把擲下之物檢了起來,驚叫:「這是王大人的首級。」

  為首的那人抽出長刀,一聲口哨,十餘人把樹團團圍住,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勁弩齊往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搶起屋角一柄腰刀,就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丘處機閃開四箭,左手接住最後一箭,用甩箭手法疾投下來,身隨箭落,兩名黑衣人中劍落馬。為首的黑衣人一刀把甩下來的弩箭砸飛,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那人一言未畢,刷刷刷三枚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

  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待那人長刀砍到,丘處機已力殺五人。楊鐵心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過十幾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如此出手斃敵,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

  這時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的那人惡鬥。那使刀的人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楊郭二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用掌擊,或用劍刺的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乎是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殺了為頭之人,餘黨一鬨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分,來敵只賸下六七名武功最高的好手,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胡哨,雙腿一扭,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那馬只感背上一沉,更加撤開四蹄疾奔。

  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只見一匹匹空馬向遠處疾奔,再無一名敵人賸下,他哈哈大笑,向楊郭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麼?」楊郭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什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看。」

  郭嘯天在那持刀的人身上一抄,掏出一件公文來,正是那臨安府知府劉大人發的一道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金國得力人員,剋日拿捕兇手歸案。

  郭嘯天正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首上檢出來的寫著金國文字的腰牌,原來被丘處機殺死的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郭嘯天怒道:「敵兵在咱們國土上逮人殺人,我們的百官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什麼世界?」丘處機笑道:「出家人慈悲為本,但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可不能手下留情。」楊郭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就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查究這事。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在一個大坑之中。包氏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花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血地之中。

  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來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氏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妻子臉色好似白紙,手足冰冷,心裡十分驚惶。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氏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哈哈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什麼?」這時包氏「嚶」的一聲,醒了過來,見自己神態委頓,三個男人站在周圍,不禁大羞,疾忙奔進屋內。丘處機道:「令正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生平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第二是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

  郭嘯天笑道:「道長這樣絕世武功還說是三腳貓,那麼咱們的只好說是獨腳老鼠啦!」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楊郭二人見丘處機一場大戰,身上竟沒濺上半點血漬,額頭亦未見汗,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邀他入內,重整杯盤。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新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喝了一口酒,說道:「郭大哥的嫂子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咱們取兩個名字好嗎?」

  丘處機微一沉吟道:「嗯!郭大哥的孩子將來就叫郭靖,楊大哥的孩子將來就叫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長記二聖被擄之辱了。」

  丘處機道:「不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一模一樣,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匕首,在一把劍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柄劍上刻了「楊康」兩字。楊郭二人見他運匕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懂得他的意思,丘處機已把四字刻完,笑道:「客中沒帶什麼東西,這對短劍留給孩子們用吧!」

  楊郭二人謝了接過。楊鐵心把短劍拔出寸許,突然一陣寒風撲面而來,不禁一怔,只見劍刃冷意森森,似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寶劍模樣。郭嘯天跟著抽劍出鞘,只見劍刃其薄如紙,微微顫動,劍身周圍光芒閃爍,似乎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

  丘處機拿起匕首在劍身上一碰,突然匕首只賸半截,噗的一聲頭上半截掉在桌上,而匕首與短劍接觸時竟未出聲,那真是削鐵如泥,切金斷玉的奇寶。

  楊郭二人料想不到這對短劍是如此神物,齊聲道:「道長厚賜,實在不敢拜領。」丘處機笑道:「這一對劍是我無意中得來的,雖然化了一點力氣,但貧道也不需它們防身,將來孩子們為國殺敵,倒還用得著。」

  兩人再三推辭,丘處機怒道:「我道你們是英雄的後人,所以十分相敬,怎麼如此沒有豪傑氣慨?」兩人不敢再說,只得拜謝而受。丘處機正色道:「這對劍是數百年的古物,也不知殺過多少人,喝過多少血,學武的人見了如此利器,豈有不眼紅之理?要是孩子們學藝不精,拿了寶劍非但不能克敵制勝,反而是殺身取禍之道。自古謾藏誨盜,懷璧其罪,兩位可要記住才好。」楊郭二人對望一眼,心中十分惶悚。

  丘處機縱聲長笑,說道:「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楊郭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拿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

  楊郭二人待要相留,丘處機在雪地裏早已去得遠了。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綠。」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給咱們出了一口鳥氣。」他把短劍拿在手裡摩挲把玩,瞧著劍柄上「楊康」兩字,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如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

  郭嘯天搶著道:「要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包氏出堂得來,笑問:「什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氏臉上一紅,啐了一口,但心中也自樂意。楊鐵心道:「咱們把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麼……」

  郭嘯天笑道:「那麼兩柄劍都到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氏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弟弟的家裡呢!」楊郭二人把短劍換過。

  要知在七百多年以前,指腹為婚之事甚為普通,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絲毫不足為奇。

  郭嘯天當下拿下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訴李氏。

  楊鐵心內心喜歡,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氏將丈夫扶了上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拾雞籠,關上後門,走到門口只見雪地裡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包氏愈加起了疑心,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個古墳後面,只見黑黝黝的一團伏在地上。包氏走近一看,赫然是一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

  包氏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這時有人進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把他拉到草叢之中,再去叫醒丈夫,那知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身體一動,一聲呻吟。

  包氏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包氏拿掃帚去撞他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異常微弱。包氏這才知道這人還沒有死,定睛細看,見他背後中了一枝狠牙利箭,深入肉裡,箭枝染滿污血。

  包氏閨名惜弱,原來她從小就心地仁慈,凡是見到受傷的小麻雀,小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來好好飼養,直到傷癒為止,如果不幸醫治不好,她會整天鬱鬱不樂,這脾氣大來仍舊未改,弄得閨房之中全養滿了各種跳跳蹦蹦的蟲蟻禽鳥,所以她父母按著她性子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她嫁了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如花似玉的妻子千依百順,楊家的後院裡自然也是小鳥小獸們的天下了。

  說來還有一怪,楊家的老公雞老母雞特別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丈夫要吃,寧可到市上另買,所以她家裡每隻小雞都是養到得享天年,壽終正寢。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雖然知道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看他痛死凍死,心中無論如何也不忍。

  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想叫醒丈夫和他商量,但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檢出他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壼熱酒,又奔到墳後。

  那人伏著動也不動,包惜弱扶起他來,把半壼熱酒給他慢慢灌在肚裡。

  她自小醫治小動物慣了的,對醫傷倒頗有經驗,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刻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射得包惜弱胸前全是血點,那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疾忙拿止血散按住傷口,用布條緊緊紮住。

  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一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拖了一個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把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煮了一碗肉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受傷的漢子。

  那人微微呼吸,並不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將肉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究是一個俊美異常的青年男子。

  包惜弱臉一紅,手一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那人睜開眼來,驀見面前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不禁怔怔地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聲道:「你好過些了麼?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手無力,險些把湯全給倒在身上。

  包惜弱搶住湯碗,餵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下。那人喝了肉湯後,眼中漸漸出現光彩,凝望著她,似乎不勝感激之情。

  包惜弱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

  她一晚睡不安穩,連做幾個惡夢,忽然夢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夢見兩隻老虎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從夢中醒來,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出另一桿鐵槍,正用磨刀石磨利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疾忙走到柴房,推門一看,一驚更甚,原來裡面只賸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忙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裡顯然有一人連滾帶爬的向西而去的痕跡,包惜弱望著那條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

  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為了自己有了身孕,所以特別體恤,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

  她想如把救人之事告知丈夫,他疾惡如仇,必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有救澈?當下絕口不提那事。


第三回  午夜驚變
  匆匆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愈來愈感慵困,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正是元宵,楊氏夫婦在郭家喝了酒回家,睡到午夜,包惜弱朦朧間忽覺丈夫斗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踏堅冰之聲,聲音是從西面傳來,過了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

  包惜弱坐起身來,道:「大哥,怎麼四面都有人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被圍住了!」包惜弱道:「幹什麼呀?」楊鐵心道:「不知道。」他把丘處機所贈的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

  這時東西南人聲馬嘶,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向外一望,只見大隊人馬一層層的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卒手裡火把高舉,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馳騁,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喊道:「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難道有奸細叛徒逃到了這裡?」把鐵槍掉在手裡觀看動靜,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誣害良民,咱們只好衝出去逃命。妳別慌,就是千軍萬馬,憑我這桿槍也要保妳衝出重圍。」

  他究是英雄後人,臨危不亂,掛了箭袋,握住妻子右手。包惜弱道:「那麼讓我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什麼?統統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那麼這個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僥倖逃得性命,將來我和妳在別處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那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牠們麼?」

  一言方畢,外面齊聲發起喊來,原來兵丁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宋兵高舉火把來燒楊家的屋簷。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什麼?」兩名宋兵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

  四五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鐵槍,一招「烏龍擺尾」,把三名宋兵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用槍柄將一名宋兵挑起,甩到兵丁隊裡,喝道:「要拿人,先說說犯了什麼罪。」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雖在叫罵,但也畏懼楊鐵心的武勇,不敢迫近。這時他身後又有一名武將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這裡有公文在此。」

  楊鐵心道:「讓我瞧瞧!」那武將道:「還有一名郭犯呢?」郭嘯天彎弓搭箭,站在窗口叫道:「郭嘯天在這裡!」把箭頭對準了那名武官,那武官只覺心頭直發毛,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聽。」郭嘯天道:「快讀!」把弓扯得更加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人,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

  郭嘯天道:「這是什麼衙門公文?」那武官道:「是韓丞相手諭。」楊郭二人心中都是一驚,暗想:「什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丞相親下手諭?難道丘處機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的首告?有什麼憑據?」那武官道:「咱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咱們不上這個當。」領隊那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妳快多穿一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妳,待我先射死那武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如流星,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衝啊!拿反賊啊!」眾兵丁向楊郭兩家衝來,楊郭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死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領下衝到兩家門邊,楊鐵心大喝一聲,猛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紛紛倒退。

  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一槍刺去,那武官舉槍一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一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一挑,武官一個筋斗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上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火光中向屋門奔去。

  楊鐵心一槍刺倒門邊一名宋兵,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郭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官兵們見這兩人武藝精熟,攔阻不住,紛紛放箭。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

  楊鐵心那裡理她,這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嫌,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在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楊郭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紛紛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兩人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郭嘯天心想:「憑咱們兄弟兩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咱們又沒犯罪,與其白白在這裡送命,不如隨他到臨安府分辯去。」

  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吧!」領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中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

  楊郭二人的兵器剛一投下,立即十餘枝長矛刺到了四人身旁,八名士兵走過來,兩個服侍一個,用繩索將四人反手縛住。楊鐵心呵呵冷笑,昂頭不理。那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在楊鐵心臉上刷的一鞭,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麼?」這一鞭直打得楊鐵心自額至頸,長長的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瞪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角上有疤,臉上有青記,你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道:「他是個好人,又沒做壞事,你幹麼這樣打人呀!」

  楊鐵心一口濃痰,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一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一閃,身邊兩名宋兵長矛一舉,抵住他的雙臂。

  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一縮,那段天德武功倒非庸手,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用的是一柄鋸齒刀,這一招正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深深的一道口子。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一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那知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舊極為了得,身子未落,左足一收,右足鴛鴦連環,一腳正踢在段天德腰裡。段天德怒不可抑,叫道:「亂槍戳死!」

  眾兵丁舉槍齊刺,郭嘯天踢倒兩人,終因雙手被捆,轉動不靈,身子一讓之間,被段天德後面趕上來,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臂斜砍了下來。楊鐵心正在力掙雙手,急切間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也不知從那裡忽然來了一股驚人神力,大喝一聲,繩索迸斷,一拳把一名兵士打倒,搶過一柄長矛,展開楊家槍法。

  這一來猶如猛虎還山,加之一夫拼命,萬夫莫當,段天德見勢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東挑西打,殺得眼都紅了,眾官兵抵擋不住,發一聲喊,四下逃散。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

  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拼死救你出去!」郭嘯天又暈了過去,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佔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裹。

  郭嘯天悠然醒來,說道:「兄弟,你去救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瞑目而死。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口中像要噴出血來,抬頭一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之中都已不知去向。

  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搖矛向官兵隊裡衝去。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一聲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毫不在意,撥箭疾衝,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欲回馬,後心已被鐵矛刺進。楊鐵心擲屍上馬,神威大振,官兵們又是紛紛奔逃,他趕了一陣,忽見一名武官拖著一個女人,騎在馬上疾馳。

  楊鐵心不等馬停,飛身下馬,一拳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嗖的一箭射去,馬腿前跪,馬上兩人都滾了下來。

  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過去一看,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他的懷裡。楊鐵心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被賊兵擄去啦!」楊鐵心道:「妳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賊兵追來啦!」楊鐵心回頭一看,果見另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

  楊鐵心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這點骨肉,要是天可憐見,妳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

  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倆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麼?你說過的!」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一親,硬起心腸拉脫她的雙手,挺矛向前疾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那官兵已趕到她的身旁。

  楊鐵心用袖子一抹臉上淚水、汗水、血水,把自己生死置於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替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威風更振,抓住一名官兵一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密林中一個女人破口大罵,急忙兜馬回來,用矛尖撥開叢樹,果見兩名兵士按住李氏欲圖非禮。楊鐵心更不答話,一矛一個,登時戳死。

  李氏頭髮蓬亂,全身都是灰土。楊鐵心把她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四下闇無人跡,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體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被賊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一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狠牙棒,一棒往楊鐵心頭上砸將下來,楊鐵心舉手一格,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只見他棒法精熟,招數甚為奇特,似非中原武家所用的招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狠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中州武林豪傑使用這種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狠牙棒份量沉重,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近年來金兵中卻用的甚多,由於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筋骨強壯,愛用這種沉重兵器。當年金兵入寇,宋朝文武不顧百姓,紛紛逃避,老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什麼可怕,他們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

  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枴子馬。」甲道:「咱們有鉤鐮槍。」乙道:「金兵有狠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每個人頭頂的腦門,金兵狠牙棒打來,宋人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在含有無限悲憤。

  且說楊鐵心和那使狠牙棒的鬥了數合,心中越來越是疑心,瞧他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麼忽然在此出現?又鬥數合,奮起神威,一矛把那將官刺於馬下,餘兵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看視騎在馬後的李氏,瞧她在戰鬥中有無受傷,突然嗖的一聲,樹叢中一箭射出,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

  李氏大驚,叫道:「叔叔,怎麼啦?」

  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命畢於此!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去。」但手一提矛,創口立即痛澈心肺,叫道:「把箭拔出來!」李氏嚇得手都軟了,楊鐵心低頭伏鞍,左手抓住箭尾,用力一扯,把箭扯了出來。

  只見箭頭上血漬沾了三寸有餘,那銅桿鵰毛,迥非尋常之物,箭桿上刻了「完顏烈」三字。「完顏」是金人皇族之姓,自金主以至統兵大將,大都姓這姓氏,楊鐵心一見,叫道:「好!賊官兵果然勾結外寇,殘殺百姓。」把銅箭遞給李氏,叫道:「記著這個名字,叫你兒子替我報仇。」說罷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鮮血狂湧,眼前一團漆黑,再也支持不住,撞下馬來。

  且說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笑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

  另一武官道:「現在總算大功告成,老鍾,這一趟辛苦總有三四十兩銀子賞吧。」那武官笑道:「哼!希望如此。」他轉頭對號手道:「收隊吧!」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已大明,路上漸有行人,他們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耽心官兵們無禮,那知他們對自己頗為敬重,士兵們更是恭謹,這才稍稍放心。行不數里,忽然前面喊聲大作,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通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些滾開!」

  那黑衣人更不打話,衝入官兵隊裡,雙方混戰起來,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殺得不分勝負,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丈夫的朋友們得到了消息,前來相救?」

  混戰中一箭飛來,正射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奔出數里,那馬只是不停,只聽後面蹄聲急促,另一騎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轉,呼的一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包惜弱的坐騎,兩騎並肩而馳。那乘客把繩索漸漸收短,兩騎的奔馳也逐漸緩慢下來,再跑了數十步,那乘客口中忽哨一聲,他騎的黑馬斗然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人立起來。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把持不住,雙手一鬆,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第四回  妙手空空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先覺得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再覺得身上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自己果然是睡在床上。

  她側身一望,見床前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聽見她翻身的聲音,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帳子。那人低聲問道:「你醒了麼?」

  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糊糊的重又入睡,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來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包惜弱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個男人輕輕拍她的肩膀,低語撫慰。包惜弱再次醒來時天已大明,呻吟了一聲,坐起身來,一個人走進前來,在帳外道:「喝點粥吧!」

  包惜弱嗯了一聲,那人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眉目如畫,臉含笑意,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裡所救的那個英俊少年。

  包惜弱叫道:「這是什麼地方?我丈夫呢?」那少年搖搖手,叫她不要作聲,低聲道:「小人和幾位朋友路過這裡,正遇著官兵在大逞兇暴,小人路見不平,把娘子救了出來,那知鬼使神差,竟是救命恩人。」

  他又放低聲音道:「外面官兵追捕得緊,咱們現在是借住在一鄉下農家裡,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出痕跡。」

  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問道:「我丈夫呢?」那人道:「娘子身體虛弱,待休養壯健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丈夫似已遭遇不測,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麼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可是死了?」那人點點頭道:「是被賊官兵害死了。」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過了良久,醒轉來時放聲大哭。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怎麼去世的?」那人道:「官人可是二十來歲,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麼?」包惜弱道:「正是。」

  那人道:「我正和三名官兵相鬥,忽見一名官兵繞到他的身後,一槍刺進了他的背心。」包惜弱想起夫妻情深,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性格溫柔,也不強她,整日陪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點過意不去,問道:「你高姓大名?怎麼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嗯的一聲,稍一遲疑,道:「小人姓顏名烈,與娘子相遇也正是。」

  包惜弱聽到「天綠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回裏,不再理他。她心中琢磨,忽然起了疑心,又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驚道:「怎……怎麼?」包惜弱道:「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道長才受傷的麼?」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到臨安府去,經過貴村,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小人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小人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捉什麼道士呀?」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過路的,不是他們一黟,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道長的,那天還不想救你呢!」當下把官兵怎樣來捉拿丘處機,他怎樣把官兵殺敗的事簡略說了。

  顏烈望著她說話的神情不覺心神俱醉,包惜弱後來也發覺了他的獃樣,嗔道:「你到底在不在聽我的話呀?」顏烈一驚,陪笑道:「是!是!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別再讓官兵捉到。」包惜弱哭道:「我丈夫已經過世,我還活著幹什麼?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被賊兵所害,妳大仇不報,卻是一意尋死,官人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吧!」

  包惜弱道:「我是一個弱女子,怎麼報仇呀!」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小人雖然不才,當可代娘子報殺夫之仇,但不知娘子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臉上還有一塊青記的。」

  顏烈道:「既有姓名,那就好辦了。」他走到廚戶中端來一碗稀粥,拿了一個鹹蛋,低聲道:「妳不保養身體,怎樣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頭髮,找了一塊白布,剪了一朵白花插在鬢邊,以替丈夫帶孝,只見鏡中紅顏如花,愛侶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顏烈打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

  包惜弱隨他走出屋去,顏烈摸出一碇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牠箭創裹好,包惜弱道:「到那裡去呀!」顏烈使個眼色,叫她在人前不要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邊走十餘里,包惜弱道:「你帶我到那裡去?」

  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蔽的地方住下,避一避風聲,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聽他想得週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樣報答你才好?」顏烈道:「小人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是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舖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氏道:……缺四頁……(以下缺漏四頁,以新本代替)「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獃獃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燻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那裏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裏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什麼?」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週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裏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

(新本止。因新本刪去下列情節,故無法接續。以下仍接舊本)

(缺)……鐵盔鐵甲,正是官軍中的精銳,顏烈箭好再好,一人如何抵擋?

  包惜弱坐騎日前曾中箭受傷,馳了數里後箭創迸裂,鮮血直流,越跑越慢,眼見官兵就要追上了。

  顏烈倏地把馬一勒,待包惜弱的馬馳近,伸出左臂,一把將她抱到自己馬上,縱馬又馳。領隊武官發出號令,幾十騎突然從小路抄包上來,顏烈見前面已無去路,索性勒韁不跑,一名武官頂盔束甲,手執大刀,拍馬上前喝道:「還不下馬受縛,又待怎的?」顏烈笑道:「你們是韓丞相的親隨吧?我怎麼沒見過你?」那武官一怔,厲聲道:「你是誰?」顏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笑道:「你不認識我麼?那麼請你瞧瞧這封信吧。」

  那武官使了個眼色,一名兵士過來接了信,那武官展信一看,忽然變色,下馬打了一躬,說道:「卑職不知是大人,罪該萬死,請大人寬宥。」說著把信高舉過頂,神色十分惶恐。包惜弱只道這一次一定不免於難,那知這武官對顏烈竟如此恭敬,不禁驚奇萬分。

  顏烈接過了信,笑道:「你的孩兒們軍紀似乎不大好吧!」那武官又打了一躬,道:「卑職回去一定查明,重重懲罰。」顏烈一笑道:「咱們還少一匹馬。」那武官急忙牽過自己的坐騎,道:「請夫人賜收卑職這匹馬吧!」

  包惜弱聽他叫自己為夫人,羞得滿臉通紅,顏烈臉有喜色,點點頭,道:「你去給我拜上韓丞相,說我有事回去,不給他辭行了。」

  那武官連稱:「是,是!卑職知道。」

  顏烈不去理他,扶包惜弱坐上那匹馬,向北而去。行出數十步,包惜弱回頭一望,只見那武官率領軍士,還在道上列隊恭送。

  她滿腹懷疑,待要詢問,顏烈笑道:「韓侂胄見了我也忌憚三分,諒那武官敢對我怎的?」包惜弱道:「那麼你給我報仇是容易的很了。」顏烈道:「這又不同了,現在咱們形跡已露,賊官兵已有準備,這時去報仇非但不成,反而白白送死。」包惜弱急道:「那怎麼辦?」顏烈沉吟了一會,道:「娘子,妳信得過我麼。」

  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目下咱們先回北方,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仇深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那裡去安身立命?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守節寡婦,如何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包惜弱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所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反而不好意思了,低頭道:「你瞧著辦吧。」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恩,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提了。」顏烈道:「是,是。」

  兩人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

  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顏烈為了要她寬懷解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生平從來未遇到如此談吐雅俊,才識淵博的男子,只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

  第三日中午,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為熱鬧了。

  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憩憩吧。」包惜弱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裡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待小人去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剛買的麼?怎麼就舊了?」

  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娘子這種容色,豈可不穿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她誇獎自己容貌,芳心竊喜,低聲道:「我是在熱孝之中……」顏烈忙道:「這個小人知道。」包惜弱就不言語了,顏烈一問途人,逕到當地最大的「秀水客店」,漱洗罷,吃了些點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


第五回  異俠駿馬
  顏烈剛跨出門檻,只見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慢慢的踱了過來,那士人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臉污垢,總有十多天沒有洗臉了,手裡拿著一柄破爛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生性愛潔,見這人衣飾明明是斯文士人,卻如此骯髒,皺了皺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染了那人的污穢。

  突然那人乾笑數聲,有如怪梟夜鳴,聲音刺耳異常,經過他身旁時,忽然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

  顏烈本是一身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什麼?」

  那人又是一聲乾笑,踢躂踢躂的向前去了,只見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的,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門著哪,他就仗著穿得光,著得鮮唬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點神兒,穩穩當當的,叫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躂踢躂的走了。

  顏烈聽了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衝著我來麼?」

  那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顏烈看了幾眼,不禁有點起疑,走到顏烈跟前,請了個安,陪笑道:「你老請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櫃上!」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驚得呆了。原來他囊中本來放著四五兩銀子,一探手,懷裡竟已空空如也。

  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以為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麼?沒帶錢麼?」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

  他總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那知打開包裹一看,仍是沒有,這批銀子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

  店小二到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元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別連累到咱們啊!」

  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店小二的臉腫了半邊,蹌蹌踉踉的倒在地上,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道:「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啦。」顏烈笑道:「別怕,沒有銀子問他們拿。」他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

  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個潑皮,掄棒使棍,衝進院子來。顏烈哈哈長笑,喝道:「你們講打架麼?」

  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棒棍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四五個,那些潑皮那有真武藝,平素只靠逞兇使狠欺壓良民,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棒棍,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惟恐落後。

  包惜弱道:「事鬧大了,莫要驚動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不過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鍊抖噹郎郎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枴賣人口,還要逞兇,這還了得?兇犯在那裡?」

  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神態安然,倒也不敢貿然向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姓什麼,到嘉興來幹什麼?」顏烈道:「你去叫蓋運驄來!」蓋運驄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白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怒。

  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麼?亂呼亂叫蓋大爺的名字。」顏烈從袋裡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兩眼望著天上白雲,說道:「你拿去給蓋運驄瞧瞧,看他來不來!」那捕快取過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中砰砰亂跳,不知是吉是兇。

  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公服,搶上去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驄,秀水縣姜文叩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寬恕。」

  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貴縣勞神查一查。」蓋運驄忙道:「是!是!」手一擺一名衙役托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蓋運驄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膽敢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區區之數先請大人賞收。」

  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驄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你們別來打擾囉囌。」說著臉色一沉,蓋運驄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什麼,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搖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由掌櫃的領過來磕頭陪罪,只求饒了一條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下,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

  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櫃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忙拉著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笑道:「那封信到底是什麼法寶啊?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儘用這種膿包,江山不失,是無天理了。」

  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那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尋思:「他說是韓丞相的朋友,文官武官見了他都這樣恭敬懼怕,我道是皇族宗室,否則就是朝廷大官,怎麼他竟敢直呼當今天子的聖諱,要是被人聽見了,那豈不是大不敬的罪名。」忙道:「小聲點,聖上的名字怎麼可以隨便亂叫。」

  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麼?」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又是一驚,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心中頗不樂意。只聽見皮鞋托托,院中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進來見了顏烈,個個臉有喜色,齊叫:「王爺!」一齊爬下行禮。

  顏烈微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這倒也並不十分驚奇,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十分壯健,身上服飾裝束,卻與中土軍士大不相同。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諾,魚貫而去,雖只四五十個人,但軍容甚整,顯見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道:「難道他們不是宋兵?」

  顏烈笑道:「現在我對你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長笑,得意之極。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姓氏上還得多加一個『完』字在下完顏烈,大金國六太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躝我大宋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虐待。自嫁楊鐵心後,丈夫對金國更是切齒痛恨。那知道這些時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說不出話來。

  完顏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頓歛,說道:「我久慕南朝繁榮,所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慶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幣沒有貢上,父皇叫我力加追討。」包惜弱道:「歲幣?」完顏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子二十萬兩,絹二十萬疋,可是他們常說什麼稅收不足,總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侂胄毫不客氣,對他說如不在一個月之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的心了。」

  包惜弱道:「韓丞相怎麼說?」完顏烈道:「他有什麼可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疋早已送過江去了,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烈道:「催索銀絹的事情,本來不需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了。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仍舊默默不語。

  完顏烈道:「我去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低頭道:「不用啦!」完顏烈笑道:「韓丞相送給我的金錢,如買了衣衫,娘子一百年也穿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決無歹人敢來傷妳。」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琢磨他話中之意,竟似說這客店四周已被他手下嚴密看守著,自思如想逃遁,已決不可能。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又伏枕痛哭起來。

  且說完顏烈懷了銀子,逕往熱鬧市街上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暗想將來領兵渡江,求父皇改封為吳王,長鎮江南,此願已足。

  正自想得得意,突然前面蹄聲急促,一騎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當下往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色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

  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腿壯,竟是一騎塞外罕見的良駒,完顏烈喝了一聲采,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失笑,原來馬如此神采,騎馬的人卻是一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一個肉團。

  此人手短足短,沒有鬍子,一個頭大得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裡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踢翻一物,只見牠東閃西避,蹤躍自如,跳過瓷器攤,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

 

  完顏烈久習戎馬,卻也瞧出了神,不禁喝了一聲:「好!」那矮胖子聽人喝采,回頭望了一眼。完顏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既大且圓,就如一隻紅柿子黏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將牠買下來吧。」

  就在這時,前面街上兩個孩子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馬足將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自己身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地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胖子輕飄飄落在馬背上。

  完顏烈一呆,心想這矮子騎術如此精絕,大金國騎射之士雖多,從未見有如此之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兵,我手下的騎士豈不可縱橫天下,這比購得一匹駿馬,要好過萬倍了。

  他是個雄心勃勃的人,這次南來,何處可以渡江,何處可以駐兵,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這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比,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草野,何不楚材晉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做馬術教頭。

  心意已決,發足疾奔,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那馬忽然站住。

 

  完顏烈心中頓時一驚,心想疾奔之馬,必定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怎麼此馬能在急行之中斗然收步,就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狂奔之中如此神定氣閒的強行剎住。只見馬背那矮胖子飛身下馬,腳不著地,身子已鑽進馬旁的店內,落腳在店中樓梯之上。

  完顏烈抬頭一看,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原來是一家酒樓,再抬頭一看,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原來是蘇東坡所題。

  完顏烈見這個酒樓氣派豪華,正想入去,忽見那矮胖子又從樓梯上下了來,手裡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完顏烈閃在一旁,看他怎地。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滿三尺,膀闊卻也有三尺,那馬身子又特別來得高,他抬起頭來,還碰不到馬蹬子,那知他身法如此輕靈,真是異事。

  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背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瓦片揭了下來。完顏烈更加驚訝,原來此人內功深湛,用掌力擊碎酒罈並不為難,自己也能辦到,但碎得如此整齊,猶如刀削截泥罈一般,那實在不易了。

  那矮子拋下酒罈上的泥封和一小半罈子,那酒罈已猶如一個深底的瓦盆,那匹黃馬前足一立,一聲歡嘶,俯首飲酒。

  完顏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酒香中辨來,至少是三四十年的陳酒。

  自己在燕京時,宋朝使臣送來的名酒,父皇分賜得幾罈,酒香也不過如此,自己還也捨不得常飲,那知一匹坐騎一喝就是一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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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醉仙酒樓
  黃馬又是一聲歡嘶,低頭飲酒,完顏烈在一旁瞧得呆了。那矮胖子手一揚,噹的一聲,一塊東西擲在櫃上,原來是黃澄澄的一錠金子。

  矮胖子道:「給開九桌上等的酒菜,八桌葷的,一桌素的。」

  掌櫃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金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兒再算。」

  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麼?喝酒不用錢?你當你韓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麼?」掌櫃的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用點心兒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

  夥計們裡裡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完顏烈心想:「這矮胖子衣履不整,但出手這樣豪闊,大家對他又如此的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請他做馬術教頭,只怕是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請些什麼客人,再相機行事。」

  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自有酒保過來招呼。完顏烈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都是綠油油的菱葉浮在水面,看得他心曠神怡。

  這嘉興是古越名城,因為出的李子甜香有如美酒,所以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地大破吳王闔閭,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

  當地南湖中又有一種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又嫩又甜,為江南之冠,所以湖中菱葉特多。

  完顏烈正在賞玩風景,只聽得杯筷聲響,回頭一看,見樓上已整整齊齊的開了九席檯面,但說也奇怪,一桌只擺了一雙筷子,一隻酒杯。

  完顏烈心中納罕:「要是只有九個人吃酒,怎麼開了九席?要是人多,又怎麼只擺九副杯筷?難道這是是南人的風俗麼?」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那矮胖子獨據一桌,慢慢先喝起酒來。

  完顏烈又轉頭望湖,只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劍划來。這漁舟船隻狹長,一頭高高翹起,船旁停了兩排捉的魚水鳥。

  完顏烈起初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見那漁舟趕過了遠在它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

  他注目一望,這漁舟漸近,見舟中坐了一人,舟尾划漿的穿了一身簑衣,卻是一個女子。

  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那漁舟就箭也似的向前射出一段路,船身幾乎有如離開水面躍起,推算起來,這一扳至少也有二三百斤,一個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一支槳怎麼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陽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銅鑄的銅槳。

  那漁女把漁舟繫在酒樓下石級的木樁上,一躍登岸。坐在船艙裡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逕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各自佔了一張桌子,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

  完顏烈打量那兩人,見那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年紀,。正當妙齡,大眼睛,長睫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簑笠,露出一頭烏黑的秀髮。

  完顏烈心想:「此人雖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但另有一種天然風姿。」那挑柴的漢子從頭到腳完全是個鄉下老的模樣,年紀三十歲上下,一身粗布衣,腰裡束了一條草繩,腳下一雙草鞋,粗手大腳,神情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被扁擔推動了數寸。

  完顏烈一怔,細瞧那段扁擔外表並無異狀,黑油油的,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凸起,意是用以鉤住擔子以防滑下,這個扁擔如此沉重,即使精鋼熟鐵,也無此份量,不知是何物所製。

  那鄉下人腰裡插了一柄短斧,就如普通樵子砍柴用的一般,斧刃上尚有幾個缺口。那兩人剛坐定,樓梯上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好!五哥、六哥,你們一起來啦。」

  完顏烈打量兩人,只見前面一人身材又高又大,足足總有三百餘斤,身上圍了一條圍裙,全身油膩。他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捲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瞧他模樣是個殺豬宰牛的屠夫,只是手裡少了一柄尖刀。

  後面那人五短身材,戴小帽,白淨面皮,手裡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乎是一個小商販。這兩個人也各自據了一張桌子坐下。

  完顏烈暗暗稱奇:「瞧那頭上三人,是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怎麼後來這兩個市井小商人卻也與他們兄弟相稱?」

  就在這時,樓下一聲馬嘶,接著兩人慘叫了起來。

  那小販笑道:「三哥,又有人想偷你的追風黃啦!」矮胖子笑道:「這叫做自作自受。」

  完顏烈探頭往下一望,只見兩個漢子痛得在地上打滾,滿口呻吟。醉仙樓的掌櫃笑道:「你這兩個是那路賊,你不打聽打聽韓三爺的大名,好呀!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打起他寶馬的主意來啦,還不到樓上磕頭求饒去。」

  酒樓下眾人紛紛議論,有的道:「韓三爺這匹馬比人還靈,這兩腿夠這兩個小賊受的了。」

  有的道:「到嘉興府來做案子,怹媽的活得不耐煩了。」

  完顏烈想:「原來這兩人想偷馬,反而被馬踢了。」

  兩個馬賊掙扎著起來,口裡不住「哎唷,哎唷」的哼著,忽聽街邊傳來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眾人回頭一望,只見街角上轉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跛子來。

  他左手掌了一柄鐵枴杖,在石板上東敲西擊,顯然他 雙目也已盲了,殘疾又加上殘疾,拐杖不但探路,還作支撐之用。他右肩扛著一柄獵叉,叉尾卻懸著一隻金錢豹,一跛一拐而來。

  完顏烈奇上加奇,心想:「從未聽說過又瞎又跛的人能夠打獵,而且竟然打了這樣厲害的一頭金錢大豹。」

  那瞎子似早已聽到眾人的說話,走到酒樓前面,嗄然說道:「馬踢在那兒了?」一個馬賊道:「左邊膝彎裡。」那瞎子「哼」了一聲,突然伸出拐杖,在那馬賊腰裡點了一下,那人一聲「哎唷」待要躲避,那裡還來得及,只感腰裡一痛,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叫化子,也來消遣老爺!」舉手奔過來要打。

  他本來痛得伸足不得,這時忽然膝彎裡全然不痛了,奔到瞎子面前,呆了一呆,突然醒悟,右手本來高舉過頂,於是慢慢垂了下來,作了一個揖道:「多謝您高人相救,小人無知,言語冒犯,求大人擔代。」

  他轉頭對另一個馬賊道:「兄弟快過來,求這位大爺,也給你治治。」

  那馬賊哼哼唧唧的蹩過來,苦著面道:「大……大爺爺……這畜生一腳踢在我胸口……」

  那瞎子杖交右手,伸出左手在他胸口摸了幾摸,忽然在他腋窩裡掏了兩把,那馬賊忍癢不住,吃吃的笑將起來,忽然作嘔,吐出幾口濃痰,胸口頓時不痛了。當即跪在地下,磕了幾個響頭,道:「神仙爺爺,真是……」

  那瞎子不再理他,拾級登樓。完顏烈暗暗稱奇,心想:「我今日真是有幸,無意之間連遇高人。」

  只見那瞎子走到樓上,把豹子往地下一摔,叫道:「夥計,拿去好好割了,連骨頭熬幾碗濃湯。小心別把豹皮剝壞了。」酒保們答應著,三個人過來把大豹抬了下去。

  那瞎子向完顏烈一指,對酒保道:「待會切兩斤豹肉,請那位爺台也嚐嚐。」酒保道:「是,是!」完顏烈吃了一驚:「怎麼他瞧見我呢?難道他不是瞎子?」這時先前上來的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走到東首第一張桌子旁,伸手在椅子上一拍,道:「大哥,你坐位在這裡。」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麼?」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兒也該來了。」

  那瞎子一面說話,一面走到位子上坐下。完顏烈瞧了漁女剛才的動作,這才知道那人眼睛果然不能視物,只是他耳朵靈敏異常,漁女拍椅作聲,他就循聲而知椅子的所在。

  他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大概自己扭動身子,不知不覺間發出一些微細的響聲,因而被聽出來了。

  完顏烈乘機要與眾人結交,站起身來,正想過去道謝惠賜豹肉,忽然樓梯上發出一陣踢躂踢躂拖鞋皮的聲響。

  完顏烈一怔,只見樓梯口先探上一柄污糟邋遢的油紙扇子,先搧了幾搧,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剛才在客店中相遇之人。

  完顏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所竊……」心頭正自冒火,那人咧嘴向他一笑,裝了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竟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烈尋思:「他們個個身懷絕技,和他們動武,自己決討不了好去,且瞧一下動靜再說。」

  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王皇大帝……發脾氣!」那窮酸一面從懷裡把銀子一錠一錠的摸出來放在桌上,摸到十來錠,就沒有了。

  完顏烈瞧那銀子的色澤形狀和數目,正是自己所失竊的,當下強抑怒火,只是不語,同時心中暗暗稱奇:「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上一拍,就將這許多銀子偷去,這種妙手空空之技,也確是罕見罕聞。」

  只聽那漁女笑道:「二哥,今兒發財啦!是誰倒霉啊?」那窮酸笑道:「七妹,有一個怪脾氣,你是知道的了。」漁女道:「啊!又是金人的了?」窮酸用扇子在銀子上不住搧風,說道:「外國人的銀子有點兒臭氣,不過也真好使。」

  眾人聽了都鬨笑起來。完顏烈更是驚奇,心想:「我打扮得與漢人一模一樣,他一眼就瞧了出來。」他招招手叫酒保過來,低聲道:「樓上各位客官的酒菜,全由我請客。」從懷裡掏出了兩錠金子,放在桌上,道:「先拿去存在櫃上。」

  瞎子的耳朵最靈,雖隔得遠遠地,卻已聽得清清楚楚,叫道:「兄弟們,有人請客,大家放懷吃喝!」這窮酸向完顏烈橫了一眼,笑道:「你拐帶的良家婦女呢?」完顏烈打定主意不與他們爭吵,轉開了頭只當沒有聽見。

  他見這七個人分坐七桌,另外兩桌卻開在另一邊,似乎是他們七人作東,邀請兩位客人前來飲酒一般,因為主賓未到,七個人只喝點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完顏烈心中琢磨:「這七個怪人請客,請的又不知是何等怪客。」

  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見樓下有人唸道:「阿彌陀佛!」這一聲又清又亮,顯見中氣充沛,遠遠的送上樓來,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飄上樓梯,他行路似乎腳不沾塵,輕快已極。

  完顏烈見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大紅袈裟,內襯黃麻僧衣,手裡拿著一段木柴,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和尚和七人打過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

  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忖不是他的敵手,多蒙列位仗義相助,小僧粉身難報大德。」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咱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那人自恃武功精湛,無緣無故要與大師作對,那裡還把江南武林人物放在眼裡?就是大師不來通知,咱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與他罷休……」

  他尚未說完,只聽見樓梯格格作響,似乎有什麼極重之物走上樓來,聽聲音不是巨象,也許是上千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櫃的與酒保們一疊連聲驚叫起來:「喂!這笨重傢伙不能拿到樓上!樓板要被你壓穿了。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

  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見喀喇一聲,斷了一塊樓板,接著又聽見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烈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道人手中托了一口銅缸,躍上樓來。完顏烈定睛一看,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非別,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他是野心勃勃的人,蓄意勾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

  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貪圖重賄,早已一心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連丞相韓侂胄也與完顏烈傾心結納。

  完顏烈見大事可成,心中大喜,那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武功奇高的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

  完顏烈和韓侂胄大驚,只怕密謀洩露。韓侂胄說,現下主張抗金最力的是辛棄疾,此人雖然並無實權,但人心所繫,天下都把恢復中原之望寄託在他的身上,最好先派人予以除去。

  完顏烈卻主張首先拿到刺客詳加烤問,查明主使之人,再行下手。他知宋朝官兵大都庸懦無用,當下選了六七名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兵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

  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枝甩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兵役隨從,被他殺得乾乾淨淨。

  完顏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避開,又得包惜弱相救那麼堂堂一個金國王子是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他逃得性命,回到臨安丞相府中養傷,日夜神魂顛倒,就是想念著包惜弱的聲音容貌。

  他貴為王子,美貌女子不知見過多少,但對這個鄉村女子,竟是顛倒得不能自己。傷癒之後,派人查到了他的底細,暗自定計,一面請韓侂胄去捉拿楊鐵心和郭嘯天,自己再假裝好人,在她危難時衝出來打救。

  包惜弱一番好心,那裡料想得到此人見色起意,竟爾以怨報德,出此毒計相害。他貌狀誠懇,一派正人君子模樣,包惜弱還道他是報她昔日救命之恩,絲毫不加懷疑,終於墮入他的殼中。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天馬行空
  且說完顏烈斗然在酒樓上遇到這個道人,心裡一驚,篤篤兩聲,一雙筷子掉在桌上。

  丘處機當時雖擲箭傷他,但一箭甩出,他立即跌倒,並未認清他的面目,這時全神貫注焦木和尚與七人的動靜,對他絲毫未加理會。

  完顏烈定了定神,見他見到自己並不相識,這才放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銅缸時,不覺驚奇得欠身離椅。

  原來那銅缸本是廟宇中焚燒紙香表章之用的,足足有四五百斤重,缸裡裝滿美酒,份量更加沉重。他托在手裡,卻是舉重若輕,絲毫不見吃力,只見他每走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

  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櫃的、酒保、廚師、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酒樓被他壓倒,砸下來打死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果然找到這裡來了,我給您引見江南七怪!」丘處機稽首道:「適才貧道到寶剎拜訪,寺裡師傅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必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

  焦木向七怪道:「這位長春子丘處機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他轉過來對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鎮惡。」說著向那瞎子一指,他一面說,丘處機就向被引見的人稽首為禮,完顏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

  第二個就是偷他銀兩的那個骯髒窮酸,聽焦木說,名叫妙手書生朱聰。

  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那挑柴擔的鄉下佬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

  第五是那個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販模樣的後生是姓全名金發,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則名叫越女劍韓小瑩,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焦木一一引見。丘處機一直把銅缸托在手裡,竟然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悄悄蹙上酒樓來瞧熱鬧。

  柯槙惡道:「咱們七兄弟久聞道長武功蓋世,拳劍天下無雙,向來仰慕得緊,這位焦木大師為人也是古道熱腸,雖然釋道異途,但大家都是武林一脈,不知何事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咱們七兄弟,咱們來做個和事老,大家盡釋前愆,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仇無冤,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

  柯鎮惡道:「什麼人?」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說貧道該不該理?」

  柯鎮惡道:「別說道長朋友的遺寡,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自然要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的了。」丘處機大聲說道:「對呀!我就要焦木和尚交出這兩位身世可憐的女人來!」他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連完顏烈在一旁也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氣得臉色焦黃,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語……胡言……」

  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的銅缸連酒帶缸往焦木頭頂飛來,瞧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我推你,骨碌碌的一連串的滾下了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在江南七俠中力氣最大,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力氣儘自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但他腳下用力太巨,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

  張阿生奮起平生之力,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又把銅缸向丘處機擲來,丘處機伸出右手,卻輕描淡寫的接了過來,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人怎麼了?你這賊和尚只要碰她們一根頭髮,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平地!」

  朱聰扇子一搧,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麼會作這種無恥之事,道長一定聽信小人之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闖萬立威,又何必敗壞我們的名頭……你……你……你到嘉興府去打聽打聽,我焦木和尚豈會做這種事。」

  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想倚多取勝,今日我決放你不過。」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了兩個女人,而大師卻又說沒有,咱們大夥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嗎?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大夥兒眼睛不瞎啊!」

  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裡裡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她們進去,人卻又不見,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

  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人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什麼?」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借土遁走了!」眾人一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你來消遣貧道,江南七怪們是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柯鎮惡道:「咱們雖沒本事,可是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咱們的人,都肯說一句,江南七怪雖然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咱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欺壓。」

  丘處機道:「我與和尚的事,讓我自行和他了斷,現在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來吧!」說著伸手來拿焦木手腕。焦木深得法華南宗的真傳,手腕一沉,當下把他一拿無形中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性如烈火,大喝道:「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咱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沒有。江湖上鐵錚錚的好漢子,誰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我找這和尚找定了,七位插手是插定了,是不是?」

  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丘處機道:「好,那麼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抬,自己張口在銅缸裡喝了一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

  張阿生心想:「如像剛才那樣把銅缸托在頭頂,如何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往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壘壘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一般,托住了銅缸,隨即一運氣,胸肌向外一張,已把銅缸飛來之力抵了回去,雙手合圍,緊緊將銅缸箍住,低頭在缸裡喝了一大口酒,讚道:「好酒!」

  雙手突然收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的確是外家高手功夫。完顏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現在敬柯大哥一口酒!」順手將銅缸往柯鎮惡擲來。完顏烈心想:「這人又瞎又跛,如何接得?」

  豈知柯鎮惡居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辯微細暗器尚且不差釐毫,這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辯得清清楚楚,只見他意定神閒的坐著,恍如未覺,完顏烈在一旁卻不禁失聲呼叫。

  柯鎮惡待銅缸飛到頭頂,右手一伸,鐵杖頂在銅缸底下。那銅缸在杖頂上溜溜的轉得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的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

  突然間,鐵杖一歪,銅缸微微傾斜,眼看要跌下來打在他頭頂上,這一下不打得腦漿迸裂才怪?那知銅缸傾斜,卻不跌下,缸中美酒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骨都骨都的大口吞飲,竟沒一點滴溢出口外,飲了十餘口,鐵杖一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一杖橫擊,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又向丘處機飛去,嗡嗡之聲,好一陣不停。

  丘處機大姆指一翹,笑道:「柯大哥小時候一定愛玩頂盤子。」隨即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藝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英雄不問出身。我敬南四哥一缸。」他喝了一口,將銅缸向南樵子南希仁擲來。

南  希仁木訥寡言,臉上不示喜怒之色,待酒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一攔,他這扁擔是用鎢砂、烏金及純鋼打成,堅重異常,又是噹的一聲,酒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待銅缸落到自己面前離地大約三尺時,伸手在缸裡抄了一口酒,就口吃了,扁擔打橫,右膝一跪,把扁擔擱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一扳,那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把銅缸扳了上來,又飛在空中,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

  鬧市俠隱全金發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佔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吧。」走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住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他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被雙腳蹬了出去。

  全金發和那銅缸隨相反方向飛出,銅缸逕往丘處機飛來,全金發的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的滑了下來。

  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扇子搧風,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丘處機又喝了一大口酒道:「妙哉!妙哉!貧道敬朱二哥一杯酒。」

  朱聰狂叫起來:「啊唷!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斗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他話未說完銅缸已向他胸口飛到。

  朱聰大叫起來:「壓死人啦!救命,救……」只見他扇子在空中一撈,送酒入口,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一送,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了一個大洞,整個人從洞口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裡傳將上來。

  越女劍韓小瑩待銅缸飛到窗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躍過。她頭一低纖口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上,姿勢美妙靈動已極。

  韓小瑩擅於劍法輕功,膂力卻非所長,她心想如這笨重的銅缸擲向自己,固然接擋不住,而要擲還給這個道士,卻也力所不及,所以乘機以上乘輕功在缸中吸了一口酒去。

  這時那銅缸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去,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上街施展神功,搶在銅缸頭裡,把眾百姓推開,只聽見一聲:「善哉!」焦木大師搶著躍了下去。

  他慈悲為懷,準擬以數十年之功力,用血肉之軀來接住這銅缸往下飛墮的威勢,那知他剛躍出窗口,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的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望,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碰那銅缸墮下之勢變為向前斜落,力道當即減少了一大半,內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馬背上。那黃馬馳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馬王神韓寶駒身子在馬腹之下,左足鉤住蹬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穩穩的放在馬背之上。

  那黃馬馳得又快又穩,上樓如馳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空行馬,穩穩當當的落在街心。

  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完顏烈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伸出了舌頭縮不回去。

  這時焦木和尚也從街心回到酒樓,丘處機笑道:「江南七怪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蓋世,貧道拜服之極,衝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和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可憐的女子來,就此既往不咎。」

  柯鎮惡道:「長春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的清修,乃是有道高僧,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善地,怎麼會私藏良家婦女呢?」

  丘處機道:「天下之大,儘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這樣說來,道長是不相信咱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睛。」

  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樣?」丘處機道:「此事與七位本來無干,即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藝過人了。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要是不敵,聽憑各位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劃下道兒來吧。」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怨仇,久聞江南七怪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吧!」他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忙依言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將銅缸放在樓板之上,把大碗都到缸中搯滿了酒,在桌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同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

  韓寶駒和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咱們以七勝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道勝之不武?」

  完顏烈在一旁暗暗稱奇,心想天下比武見得多了,可從未見過比酒量來決勝負的,這道人酒量再高,肚子卻只有這麼大,難道竟能敵得過七人肚子的容量?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慷慨任俠,在七人中最為豪爽,當下亢聲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樣小覷咱們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骨都骨都的喝了下去。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吧!」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在傾刻之間也是連盡七碗。他隨即又裝滿七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頗有點不勝酒力,張阿生接過她手中的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他喝乾七碗,又搯滿了十四碗,再比一輪,全金發也敗了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包裏乾坤
  眾人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大碗,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

  全金發為人精明強幹,機警異常,心想已方還賸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還可支持,難道他的肚子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

  正以為勝算在握,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丘處機雙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

  他心念一動,附在朱聰的耳邊道:「二哥,你瞧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迫了出來。」全金發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樣厲害,咱們怎辦?」

  朱聰心中沉吟:「他有這種功夫,再喝一百碗也不要緊。」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滔滔流出,全是水漬。

  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看見了,見這個道士有如此精深的內功,心中都是暗自佩服。韓寶駒把酒碗往桌上一放,準備認輸。朱聰使個眼色,拿起一隻大碗,往銅缸裡搯酒,一面向丘處機道:「丘道長內功出神入化,咱們佩服之極,不過咱們五個拼你一個,總似乎不大公平。」

  丘處機一怔,道:「朱二哥瞧著該怎麼辦?」

  朱聰笑道:「還是讓兄弟一對一的與道長較量下去吧。」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奇怪,眼見五人與他鬥酒都已處於必敗之地,怎麼反而要獨自抵擋?

  但六怪都知道這位兄弟雖然滑稽梯突,卻是滿肚子的詭計,必是他另有詐道,當下都不作聲。丘處機呵呵笑道:「江南七俠真是要強得緊。這樣吧!朱二哥陪我喝乾了缸中之酒,貧道就算輸了,好不好?」

  這時銅缸中還賸下小半缸的酒,無慮數十大碗,只怕要廟裡的兩個彌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裝得下。

  朱聰卻毫不在意,揚揚自得,笑道:「兄弟酒量雖然不行,但當年南遊,曾勝過幾樣厲害的傢伙,乾啊!」他右手飛舞破扇,左手大袖飄揚,一面說,一面喝酒。

  丘處機跟著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同時問道:「什麼厲害傢伙啊?」朱聰道:「兄弟有一次到印度國,印度王子拉了一頭水牛出來,和我鬥飲烈酒,結果是兄弟勝了。」

  丘處機知道他是瘋瘋癲癲的說笑話騙人,「呸」了一聲,但見他把酒一碗一碗的灌下肚去,絲毫不動聲色,手足上又無酒水滲出來,顯然不是用內功迫發,又見他肚子上窿起了一大塊,難道他的肚子真能伸縮自如,頗感奇怪,又聽他說:「兄弟前年到暹邏國,哈,這一次更加不得了,暹邏國王牽了一頭大白象和我鬥酒量,這蠢傢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幾缸?」

  丘處機知道他是說笑,但他神態生動,說得酣暢淋漓,不由得隨口問了一句:「幾缸?」

  朱聰神色突轉嚴重,壓低了聲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間又放大聲音道:「快喝!快喝!」他手舞足蹈,胡言亂語,似醉非醉,如瘋非瘋,片刻之間與丘處機兩人把銅缸中的酒喝到了底。

  丘處機大拇指一翹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貧道拜服!」朱聰笑道:「道長飲酒用的是內功,兄弟用的卻是外功,你請看吧!」

  他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了一個筋斗,手裡已提著一隻挑水用的大水桶,隨手一幌,酒香撲鼻,原來桶裡裝的是大半桶的美酒。

  這許多人都是武功高強之輩,個個眼光銳利,但竟沒看清楚這個木桶是從那裡來的,再看朱聰的肚子時,卻已扁平如常,那麼這木桶原來是藏在大袍子底下的了。江南七俠縱聲大笑,丘處機不禁變色。

  原來朱聰最善於雞鳴狗盜、穿戶竊偷之技,所以綽號叫做「妙手書生」他這袍內藏水之術,一直流傳至今。現下我國魔術家在歐洲南洋各地表演,空身一人走出臺來,一個筋斗手中多了一條金魚,再一個筋斗,臺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變到滿臺是水,使外國人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嘆為觀止,那就師法這種妙術的。

  朱聰胡言亂語,揮手揚扇,旨在引開丘處機的目光。魔術家變戲法時,在數千對眼睛的睽睽注視之下,尚且不讓人看出破綻。

  那時丘處機根本沒有防他用這種方法,所以竟未注意,被他使用妙技,將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藏在袍內的木桶之中。

  丘處機道:「哼,你這個怎麼算是喝酒?」朱聰笑道:「你難道就算喝酒了?我的酒喝在桶內,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什麼分別?」

  他一面說一面踱來踱去,忽然不小心踏在丘處機足旁的酒漬之中,一滑之下,向丘處機身上跌去,丘處機隨手扶了他一把。

  朱聰向後一躍,踱了一個圈子,叫道:「好詩,好詩!自古中秋……月最明,涼風屆後……夜彌清。一天氣象……沉銀漢,四海魚龍……耀水清……」拖長了聲音,朗誦起來。

  丘處機一怔:「這是我去年中秋寫的一首未成律詩,擬待續成下面四句,從未給別人看過,他怎麼知道?」

  伸手往懷裡一摸錄著這半首詩的那張詩箋果真不見。朱聰笑吟吟的攤開詩箋,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長武功蓋世,文才也如此雋妙,佩服佩服。」

  原來他剛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處機衣袋的這張紙條偷了出來。

  丘處機道:「好,果然妙手,貧道還想領教。」呼的一掌,迎面劈到。朱聰向旁一閃,叫道:「道長可是要在拳腳上見個高下?」丘處機道:「正是!」

  連劈三掌,勢疾如風。張阿生見朱聰抵擋不住,橫裡躍出,當胸一拳打來,丘處機還臂一架,張阿生只覺手臂酸麻,吃了一驚,心想這真是生平未遇的高手。

  全金發叫道:「道長,莫怪咱們無禮了。他向南希仁、韓小瑩一招手,三人都撲了上去。」丘處機道:「你們八個人一齊來。」柯鎮惡冷冷的道:「別吹大氣了。」丘處機左掌一推,南希仁雙掌當胸,奮力擋住。

  丘處機囋了一句道:「南四爺好功夫!」他突然變色,叫道:「好傢伙,還約了人來了,就是千軍萬馬,你道爺也不放在眼裡。」

  張阿生道:「咱們七兄弟,還用得著約什麼人來!」柯鎮惡耳朵最靈,也早聽到有數十人奔向酒樓而來,還聽到他們兵刃弓箭互相撞擊之聲,即站起身來,喝道:「大家退開,拿兵刃!」

  張阿生等各回坐位搶起兵器,只聽見酒樓上腳步聲響,數十個人搶上樓來。眾人回頭一看,見數十人都是穿著金兵裝束的勁卒。

  丘處機本來還敬重江南七怪的武功,只道他們被焦木和尚一時欺矇,所以在比試之際始終未下殺手,這時見金兵上來,心頭怒極,縱聲長笑道:「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們就是再搬三千金寇,道爺又有何懼。」

  韓寶駒道:「誰搬金兵來著?」那些金兵正是完顏烈的侍從,他們見王爺出外久久不歸,大家不放心,一路尋來,聽說醉仙樓上有人正在兇殺惡鬥,所以疾忙趕上,見完顏烈好端端的坐著飲酒,忙上前見禮。

  正在這時,酒保已將豹肉煮熟,分切成九盤,除了焦木和尚,在每人桌上放了一盤。完顏烈站起身來,向柯鎮惡一拱手道:「多謝柯大哥厚賜。」丘處機「哼」了一聲道:「好啊,好啊!貧道這時恕不奉陪了!」

  手托銅缸,大踏步的走向梯口。柯鎮惡站起身來,叫道:「丘道長,您可別誤會。」丘處機邊走邊說道:「我誤會?你們是英雄好漢,幹麼要約金兵助拳?」柯鎮惡道:「咱們沒有約。」丘處機道:「我又不是瞎子!」

  柯鎮惡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別人譏諷他這缺陷,鐵杖一擺,搶上前來,喝道:「瞎子便怎樣?」丘處機更不打話,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名金兵的天靈蓋上,那金兵哼也不哼一聲,登時腦漿迸裂而死。

  丘處機道:「這便是榜樣!」他袍袖一拂,逕自下樓。眾金兵見打死了同伴,一陣大亂,早有數人挺矛向丘處機後心擲下,他頭也不回,就像背後生著眼睛,伸手一一撥落。眾金兵正要衝下,完顏烈疾忙喝住,轉身對柯鎮惡道:「這惡道無法無天,各位請過來共飲一杯,商議對付之策,如何?」

  柯鎮惡萬料不到他是金人,這時知他是金兵首腦,那裡肯理睬,喝道:「滾開!」

  完顏烈愕然道:「什麼?」韓寶駒道:「咱大哥叫你滾開!」右肩一聳,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顏烈一個蹌踉,退開數步,江南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擁下樓,妙手書生朱聰走在最後,經過完顏烈身旁伸扇又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你拐帶的女人賣掉了麼?賣給我怎樣?哈哈,哈哈!」說著急步下樓。完顏烈順手往懷裏一摸,他帶出來的幾錠黃金果然又都不翼而飛。

  他心想這幾個人個個武藝驚人,自己和這數十名隨從決非他們對手,萬一他們發現包氏娘子竟在自己這裡,實是天大禍事,越想越怕,也不再替包氏購買衣衫,逕行趕回客店,帶同包惜弱和眾侍從,連夜北上,回金國的都城燕京(即今日的北京)而去。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江南七怪隨著焦木禪師到嘉興西郊的法華寺來,在靜室中坐下,小沙彌泡上香茶後退了出去。

  焦木禪師嘆了口氣道:「這誤會越結越深了!」韓小瑩道:「禪師,他說兩個女人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焦木道:「我有一位師兄,在杭州光孝寺作主持。」

  柯鎮惡道:「那是枯木禪師了?」焦木道:「不錯,前日他寫了一封信,命兩個漢子送來,說有惡人和他們為難,要我留他們在寺裡避一避。出家人慈悲為懷,又有師兄的信,我自然收留。那知他來了只不過一天,那長春子就找上門來了。什麼兩個女子的事,我實在是莫名其妙。」

  全金發道:「我瞧他剛才神氣,必定還會再來生事,咱們不可不防。」

  柯鎮惡道:「正是!」八人當下商議對付丘處機之策。原來那日丘處機在臨安府牛家村殺了奸細王道乾,結識了郭嘯天,楊鐵心兩人,又將前來追捕的金兵和衙役殺得一個不賸,心裡很是暢快。這天趕到杭州,連日在西楜各處漫遊,賞玩雪景。

  這日走過清河坊前,忽見數十名官兵在街上狠狽經過,甩盔曳甲,折弓斷槍,顯見是吃了敗戰逃回來的。

  丘處機心裡奇怪,暗想:「這時並未和金兵開戰,又未聽說附近有盜匪作亂,不知官兵是那裡吃了這虧?」一問街上百姓,大家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遠遠跟著官兵,見他們走進了威果第六指揮所之內。到了夜間,他悄悄摸進指揮所內,抓了一名官兵出來,拖到旁邊小巷中喝問。

  那官兵睡得糊裡糊塗,突然一把寶劍架在頭上,那敢有絲毫遲疑,當即把牛家村捉拿楊、郭二人的事照實說了。丘處機不迭叫苦,只聽那士兵說,郭嘯天已當場格斃,楊鐵心身受重傷,不知下落,多半也是活不了的。

  丘處機愈聽愈怒,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實是身不由已,當下也不拿他出氣,只問:「你們上官是誰?」那小兵道:「指揮大人他…他…姓段…名…名叫天德。」丘處機放下小兵摸到指揮所內去找那段天德,卻是遍尋不獲。

  次日一早,指揮所前的竿子上卻高高掛出一顆首級,號令示眾。丘處機一看,赫然是他新交朋友郭嘯天的頭顱,這一下幾乎氣破了胸膛,自己對自己道:「丘處機,丘處機,這兩位朋友好意請你飲酒,你卻累得他們家破人亡,你不替他們尋仇雪恨,還稱得上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想到憤恨之處,反手一掌,只把指揮所前的旗桿石打得石層粉飛。

  好容易守到了半夜,他爬上長竿,把郭嘯天的首級取了下來,邁開大步,奔到西湖邊上,用劍挖了一坑,把那首級埋在裡面,拜了幾拜,不禁洒下了幾點英雄之淚,默默祝道道:「貧道當日答允傳授兩位後裔的武藝,貧道言出必踐,如不將你們的後人調教為英雄人物,我他日再無面目在黃泉之下和兩位相見。」

  他計算已定,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將他殺了替郭楊二人報仇,然後救出兩人的妻子,將他們安頓在妥善之所,天可憐見生下兩個遺腹子來,好給兩個鐵錚錚的好漢留下後代。

  他連續兩晚闖進威果指揮所去找指揮使段天德,都是未能找到,想來此人貪安逸,不守軍紀,不在營房中和士卒同甘苦。第三日辰牌時分,丘處機逕到指揮所轅門之外,喝道:「段天德在那裡,快給我滾出來!」

  段天德為了郭嘯天的首級被竊,正在營房中審訊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認出來,她丈夫有什麼會武的朋友。

  那時營外官兵已與丘處機交上了手,段天德從窗口一望,只見一個道士威風凜凜的提著兩名軍士,橫掃直劈,只打得眾兵叫苦連天。指揮所裡軍佐一疊連聲的喝叫:「放箭!」但那裡擋得住這個惡道。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搶出去,喝道:「造反了嗎?」一刀往丘處機腰裡橫掃過去。丘處機見一名軍官,將手中軍士一拋,不閃不架,左手一探,已搶前抓住了段天德的手腕,喝道:「段天德那狗賊在那裡?」段天德手上劇痛,全身酸麻,他生性機令,忙道:「道爺要找段大人麼?他……他在西湖船裡飲酒,過午後就回所來啦!」

  丘處機信以為真,把手一放,段天德向兩名軍士道:「你們快帶領這位道爺,到湖邊找段大人去。」

  那兩名軍士尚未領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爺生氣。」兩名軍士這才會意,轉身走出,丘處機跟了出去,段天德那裡還敢停留,疾忙帶了幾名軍士,押了李萍,急奔雄節第八指揮所而來。

  那指揮使和他是酒肉之交,兩人說不上幾句話,雄節第八指揮所的指揮正要點兵去捉拿惡道,突然營外喧聲大起,報稱一個道士打了進來,想必帶路的軍士受迫不過,將他的行蹤說了出來。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江南七怪
  段天德是驚弓之鳥,也不多說,帶了隨從與李萍便走,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揮所。大概那指揮所地處偏僻,丘處機一時找不到他。段天德驚魂甫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軍士中橫衝直撞的威勢,真是不寒而慄。

  這時手碗上又開始劇痛,越腫越高,找了個營中的跌打醫生來一瞧,腕骨竟被握斷了。接骨之後,當晚也不敢回家,就住在全捷第二指揮所內。睡到半夜,營外軍士喧擾起來,說是守崗的軍士忽然逃走無蹤。

  段天德驚跳起床,就知定是被那道士擄去,自己不論躲在何處軍營,他總能找上門來,打是打不過,躲又躲不開,那如何是好?正自惶急,突然想起有一位伯父在光孝寺出家,不如投靠他去。

  他知道那道士找自己尋仇,定與郭嘯天有關,如把李萍帶在身邊,危急時可以她為要挾,那道士必然不敢貿然動手,當下逼迫李萍,換上軍士裝束,悄悄從營房後門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光孝寺而去。

  他的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光孝寺的主持,素來不齒段天德的為人,不與他往來,這時見他夤夜逃來,不覺吃了一驚。段天德武功雖然不行,為人卻機警百出,他知道這位伯父為了憤恨金兵入寇,朝廷非但不加抵抗,反而陷害忠良,所以憤而出家。

  要是將自己與金兵會同去捕殺楊郭二人的事說出來,只怕自己反而有性命之憂,所以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說辭。枯木和尚是法華宗南宗的掌門人,以前在軍中當官時武功已頗有根底,出家後心不旁鶩的勤練武藝,二十多年來功力更是精進。

  他知道這個俗家的姪兒為人狡猾無行,當下冷冷道:「你來幹什麼?」段天德急忙跪下磕頭,詭稱:「姪兒被人欺負了,求伯父作主。」枯木道:「你在營裡當官誰敢欺負你啦?」

  段天德知道如把自己說得太好,伯父一定不信,當下滿臉慚容,說道:「姪兒不爭氣,被一個惡道追得東奔西逃,無路可走,求伯父瞧在我過世的爹爹面上,救姪兒一命。」

  枯木聽他說得可憐,心中一動,道:「那道人追你幹什麼?」段天德又跪在地下,連稱:「姪兒該死,該死。日前姪兒和幾個朋友到清冷橋熙春樓下南瓦子去玩耍……」枯木鼻孔中哼了一聲。

  原來宋朝的妓院稱為「瓦舍」,取其「來時瓦合,去時瓦解」之義,意思是說易聚易散。瓦舍本為軍妓,及後達官豪商,富貴少年也漸去遊樂,成為臨安府士庶放蕩不羈之所,子弟所流連敗壞之門。

  段天德又道:「姪兒素來有個相好的粉頭,這日正陪姪兒飲酒,忽然有個道人入來,定要叫她過去陪他……」枯木搶著道:「出家人怎會到那種地方去?」

  段天德道:「是啊!姪兒當下就出言嘲諷,命他出去。那道人兇惡得緊,反罵姪兒不日就要身首異處,卻在這裡胡鬧。」枯木道:「什麼身首異處?」段天德道:「他說金兵不日渡江,要將咱們大宋的官兵個個殺得乾乾淨淨。」枯木勃然道:「他如此說來?」

  段天德道:「也是姪兒脾氣不好,和他打將起來,姪兒卻不是他的敵手。他一路追趕,姪兒無處逃避,只得來求伯父救持。」枯木道:「我是出家之人,不理會你們這種爭風吃醋的醜事。」

  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後決不敢了。」枯木想起昔日之情,嘆了一口氣道:「好,你就在這裡客舍住幾日避他一避,可不許胡鬧。」段天德連連答應。枯木嘆道:「做軍官的卻如此無用,唉!」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挾制威嚇,眼見他肆意撒謊,卻不敢插一句嘴。

  這天下午申牌時分,知客僧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向枯木稟報:「外面有一個道人,聲勢凶凶,要段……段長官出去。」枯木命人把段天德叫來。段天德驚道:「是他,正是他!」

  枯木道:「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那裡來的鄉下道士,也不見武功有什麼了不起,只是膂力大一點,姪兒無用,所以抵敵不住。」

  枯木道:「好,我去會會。」當下披了袈裟,走到大雄寶殿上。丘處機正要闖進內殿,監寺拼命攔阻,卻攔不住。枯木上前,潛用內力,在丘處機的臂上輕輕一推,意把丘處機推出殿去,那知這一推猶如碰在綿花堆裡,正想收力,已經來不及了,身不自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聲,正撞在殿後的韋護神像之上,喀喇喇的幾聲巨響,韋護神像被撞塌了半邊。

  枯木大驚,心想:「這道人明明有深不可測的武功,豈只是膂力大一點。」掌下雙掌合十,打個問訊,道:「道長光臨敝寺,有何見教?」丘處機道:「我是來找一個姓段的惡賊。」枯木自知遠遠不是他的敵手,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何必與俗人同樣見識?」

  丘處機不理,大踏步走向後殿。這時段天德早已攜了李萍,在密室裡躲了起來。光孝寺香火極盛,這時正是春天進香的時候,四方來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丘處機不便明加搜查,冷笑數聲,退了出去。

  枯木使個眼色,命知客僧送出山門。段天德從隱藏之處出來,枯木怒道:「這那裡是鄉下道士?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條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不敢作聲,知客僧回來稟報,說那道人已經走了。

  枯木微一沉吟,道:「他說了些什麼話?」知客僧道:「沒說什麼。」枯木道:「這倒奇了,他在下山之前有什麼奇特的行為?」知客僧道:「沒有啊!他走到山門口的石獅子旁邊,好像有點疲倦,在兩隻獅子上都靠了一會,喘了一陣子氣,後來就笑嘻嘻的去了。」

  枯木不迭連聲的叫道:「苦也,苦也,這數百年的寶物。」

  反手重重打了段天德一記耳光,叫道:「今日都毀在你的手裡了。」說著搶了出去。段天德和知客僧都不明所以,段天德半邊臉登時熱辣辣的腫起,他捧住了臉,和知客僧急步跟出,只見枯木和尚望著山門前兩頭雕刻得極為雄偉的石獅子,怔怔出神,臉上一副惋惜和惱恨的神色。

  段天德道:「伯父,怎麼了?」枯木嘆道:「劫數使然,我是錯怪你了。這對石獅子是南北朝的古物,梁武帝當年招募了高手匠人雕成,素來是光孝寺鎮寺之寶,唉!」說著連連嘆息。

  段天德不懂,看那石獅子並無絲毫異狀,不知伯父可惜些什麼?伸手一摸獅子,獅耳獅鼻忽然應手而落。段天德大吃一驚,縮住了手,望著枯木。

  枯木嘆道:「這對獅子早已被那道人用內功毀了。」知客僧不信,一摸另一頭獅子,用力稍重,獅子碎成無數碎塊,垮成一堆。知客憎嚇得臉色蒼白,道:「怎……怎麼會這樣子?」

  枯木黯然道:「這道人內功深厚。石獅,石獅,你鎮守山門,辛苦了數百年,現在好好去吧!」他轉頭對段天德道:「身上有這樣武功的人,會跟你這種下流坯子爭奪粉頭?」段天德嚇得不敢作聲。枯木道:「我師弟焦木大師功力勝我十倍,只有他或許能敵得住這個道人,你到他那裡避一避吧!」

  段天德見了丘處機如此神功,那裡還敢說半個不字,討好了書信,連夜僱船往嘉興來,投奔法華寺住持焦木大師。

  焦木那裡知道他攜帶的隨從竟是女的,見是師兄所薦,就收留他們在寺內。豈知丘處機神出鬼沒,跟著追來,在後園中竟自見到了李萍。他眼光極準,一看就知不對,等到跑下來查搜時,段天德已將李萍拉入地窖之中。

  丘處機還道包惜弱也藏在寺內,一定要焦木交出人來。他一顯武功,焦木自知不是他的敵手,他與江南七怪素來交好,所以約他醉仙樓見面。

  焦木當時將所知的情形說了,並道:「素聞長春子武功過人,果然名不虛傳,只是看他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中間必定有什麼誤會。」

  全金發道:「還是把令兄薦來的那兩個人請來,仔細問一問他們。」焦木道:「不錯,我也沒有好好盤問過他們。」正要差人去請段天德。柯鎮惡道:「焦木師兄,那道人必定跟著來,這一次卻不同酒樓賭技,他只道咱們和金兵勾結,出手再不容情。」

  焦木道:「柯大哥說的是,咱們快想法子和他說明誤會。」柯鎮惡道:「要是說明不了,不得不用武力決勝,一對一的與他動手,誰也擋他不住。他是善則不來,來則不善……」

  朱聰道:「咱們跟他來個一擁齊上!」韓寶駒道:「八人打他一人,那未免不大光明磊落。」全金發道:「咱們又不是要傷他性命,不過叫他平心靜氣的聽焦木大師說說清楚。」

  韓小瑩道:「江湖上傳言出去,說焦木大師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豈不壞了咱們名頭?」八人議論未決,忽聽見大殿上震天價響,似是兩口巨鐘互相撞擊,眾人耳中喃喃的好一陣不絕。

  柯鎮惡一躍而起,叫道:「那道人來啦!」八人奔至大殿,又聽見一聲巨響,還夾著猛惡金屬破碎之聲,只見丘處機托著銅缸,正在敲撞大殿上的那口鐵鐘。數擊之下,銅缸上已出現了裂口。

  韓寶駒是韓小瑩的堂兄,兩人在七怪中最為性急,韓寶駒叫道:「七妹,咱們兄妹先上!」刷的一聲腰間一條金龍鞭已握在手中,一招「烏龍擺尾」疾往丘處機托著銅缸的右手手腕上捲去。

  這時韓小瑩也抽出長劍,劍光如水,逕往丘處機後心刺到。丘處機前後受敵,右手一轉,噹的一聲,金龍鞭鞭梢正打在銅缸之上,同時身子一偏,讓過後心一劍。

  古時吳越成仇,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一意想圖吳王,可是吳王手下有個大將伍子胥,極會用兵,訓練的士卒精銳異常。勾踐眼見自己兵卒武藝不及敵國,心中悶悶不樂。有一日忽然來了一位美貌的少女,劍法精妙無比。勾踐大喜,請她教導越兵劍法,終於滅了吳國。

  嘉興是吳越交界之處,兩國用兵,必在此地為戰場,這套越女劍法,就此流傳下來。

  韓小瑩學會這套劍法後。潛心鑽研,在原來三十六路大變之外,更加創了四十九路小變。原來越國少女當日傳授給兵卒的三十六路大變,上陣決勝,斬將刺馬,很是有用,但與江湖上武術名家爭鬥,就嫌不夠輕靈翔動。

  韓小瑩依據這套劍法的要旨,再加補充,鋒銳之中另蘊複雜變化,所以江湖上送她一個「越女劍」的名頭。數招一過,丘處機已看出他劍法奧妙,當下以快打快,她劍法快,丘處機出手更快,一面以銅缸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左右著著搶快,硬打硬碰硬拿,強行奪取韓小瑩的寶劍。

  片刻之間,韓小瑩倏遇險招,被他迫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彌陀張阿生一個手持扁擔,一個握著屠牛的尖刀,加入戰團。

  南希仁一語不發,把扁擔使得虎虎生風,張阿生卻是吼叫連連,滿口的江南的市井俗語。丘處機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酣戰中丘處機突飛一掌,往張阿生面門劈到。張阿生向後一仰,那知他這一招乃是虛招,突然飛出一腳,張阿生手腕一疼,一柄尖刀脫手飛出。

  張阿生拳術上的造詣遠勝兵刃,尖刀脫手,竟是毫不在意左足一挫,右掌虛晃,呼的一聲,左掌猛擊出來。丘處機讚道:「好!」身子一側,避開了這拳,接著連叫:「可惜,可惜!」

  張阿生楞道:「可惜什麼?」丘處機一面招架,一面道:「可惜你一身功夫,卻自甘墮落,投降敵寇。」張阿生大怒,叫道:「你這賊道,胡說八道。」呼呼呼,連擊三拳,丘處機身子一縮,銅缸一轉,鏜鏜兩聲,接連兩拳竟都打在缸上。

  朱聰見四人合戰他一人,仍是遠處下風,向全金發一招手二人又從兩側攻了上去。全金發用的是一根大鐵秤,他這兵刃十分奇特,秤桿使的是桿棒路子,秤鉤飛出去可以鉤人猶如飛抓,秤錘更是鏈子錘,所以他一樣兵器,同時有三種用途。

  朱聰擅於點穴之術,把扇子作為點穴厥,鑽空尋隙,在各人兵器飛舞中找尋對方的穴道。丘處機的銅缸就如一個巨大的盾牌,擋在身前,各人的兵器那裡攻得進去,他左手如風,仍是不斷反擊。

  焦木見各人越打越猛,心想時間一久,必有損傷,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請聽我一言。」但眾人鬥發了性,那裡收得住。丘處機喝道:「無恥反賊,瞧我的!」突然間左手拳掌並用,變化無窮,連下殺手。

  酣戰中丘處機突然飛出一掌,猛向張阿生肩頭擊來,這一掌迫捷異常,眼見張阿生無法避開。焦木大師叫道:「道長休下殺手!」

  但丘處機與六人拼鬥,發覺對方個個都是高手,實在已感吃力異常,時間一久,只怕自己支持不住,而且對方尚有兩人在一旁虎視耽耽的旁觀,隨時都會殺入,那時自己武功再強,也會葬身在這江南的古剎了。這時好容易抓到敵方空隙,那肯容情,這一掌竟用了十成功力。

  張阿生練就了一身鐵布衫橫練功夫,在屠房裡時常脫光了衣衫,與蠻牛相撞角力為戲,全身又粗又硬,真如包了一層牛皮相似。

  他知道丘處機這一掌擊下非同小可,但既已閃避不及,當下運氣於肩,猛喝一聲:「好!」硬接他這一掌,只聽見喀喇一聲,上臂竟被他生生擊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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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恆年之約
  丘處機肩頭中了柯鎮惡的毒菱,奪路外闖,當下挺劍前刺,一劍又狠又準,逕奔柯鎮惡面門。

  飛天蝠蝙柯鎮惡聽聲辨形,舉杖一擋,噹的一聲,丘處機險險拿劍不住,不覺大吃一驚,心想:「怎麼這瞎子內功如此深厚,難道功力在我之上?」接著再是一劍,隨即發覺原來自己右肩中了餵毒暗器之後,力量已減退了一大半,並非對方厲害,倒是自己勁力不濟,當即劍交左手,展開了一套學成後從未在臨敵時用過的「俱傷劍法」來。

  只見他劍光閃閃,招招指向柯顉惡、朱聰、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厲進攻。原來「俱傷劍法」是取其「兩敗俱傷」之意,對敵時如果敵人過強,自己性命危殆,情急之下,只得用這套劍法拼命。

  這劍法中每一招都是猛攻敵人要害,招招狠,劍劍辣,完全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雖是上乘劍術,倒與流氓潑皮耍無賴的手段同出一理。長春子丘處機下山以來,從未遇過敵手,這套劍法自然用它不著,現在身上中毒,又被三個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纏住,無可奈何之中,只得使出這不顧一切的絕招來。拆了十餘招,柯槙惡腿上中劍。

  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讓這道人去吧!」就這樣一疏神,丘處機長劍已從他右肋中刺入,焦木驚呼一聲,倒在地下。這時丘處機也已搖搖墮墮,站立不穩。妙手書生紅了雙眼,一面咒罵,一面遊鬥。再戰數合,柯鎮惡總是眼睛不能視物,被丘處機聲東擊西,虛虛實實,霍霍連刺七八劍,劍勢來路辨別不清,跛腳上又中一劍,俯身直跌。

  朱聰大罵:「狗道士,賊道士,你身上的毒已行到心裡啦!你再刺三劍試試。」丘處機鬚眉俱張,怒睜雙目,左手提了劍踉踉蹌蹌的來追。朱聰的輕功十分了得,在大殿中繞著佛像如飛奔逃。

  丘處機知道實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嘆了一口氣,止步不追,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尋出寺的途徑,突然拍的一聲,後心被朱聰腳上脫下來的臭鞋打中,這一下結結實實,打得著實疼痛。

  丘處機身子一晃,腦中煙霧騰騰,神智漸失,疾忙收攝心神,咚的一聲,後腦又吃了一記,這次是朱聽在佛像前面抓起一個木魚擲了過來,幸得丘處機全身鍛鍊有素,換了常人,這一下就得送命,他叫道:「吧了!吧了!長春子今日死在奸賊手裡。」提氣向前一躍,落地時雙腳酸軟,滾在地下。

  朱聰叫道:「先拿住你這賊道再說。」見他躺在地下暈死過去,拿起扇子,俯身來點他胸口穴道,突見丘處機左手晃動,知道不妙,疾忙把右臂往胸口一擋,只覺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來,身子向後飛了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鮮血直噴。原來丘處機最後這一擊是平生功力的累積,雖然身體已轉動不得,但這掌含精蘊氣,實在是非同小可,朱聰那裡抵受得住?

  法華寺之中眾僧都不會武藝,平素也無人知道他們的住持方丈竟是個身懷絕藝之人,這天見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個個嚇得躲了起來。過了好一陣,大家聽見殿上沒了動靜,幾個大膽的小沙彌探頭一看,只見地下躺滿了人,殿上到處是血,嚇得心中砰砰亂跳,跌跌撞撞的去找段天德。

  段天德本來躲在地窖之中,聽說個個死傷倒地,只怕丘處機不在其內,命小沙彌去看明白道士有沒有死,等小沙彌回來報稱那道士閉目俯伏,這才大喜,拉了李萍奔到大殿。他走到丘處機身邊,踢了一腳,丘處機微微喘息,尚未斷氣。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這賊道追得我好苦,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一刀就要砍將下去。

  焦木身受重傷,見段天德要行兇傷人,提氣叫道:「不……不可傷他!」段天德道:「幹什麼?」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急……急,生了誤會……」段天德道:「什麼好人?砍了再說。」焦木怒道:「你聽不聽我的話?把……把刀放下!」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舉起腰刀,往丘處機頂門上砍了下來。

  李萍一聲尖叫,喊道:「你……你又殺人了!」焦木怒極,奮起平生之力,將手中拿著的那段木頭對準段天德擲來。段天德身子一側,卻是沒有避開,這段焦木正打在他嘴角之上,撞下了三顆牙齒。

  段天德疼極,發了性子,也不顧焦木於自己有恩,一刀往他頭上砍來。旁邊一個小沙彌見師父遭難,狠命拉住段天德的膀子,另一個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段天德怒極,回手兩刀,將兩個小沙彌砍翻在地。

  長春子、焦木、江南七怪每人都是絕頂的武功,但這時個個命在垂危,只好眼睜睜的望著他行兇,李萍急得大叫:「你這惡賊,快住手啊!」

  各人見她身穿軍士裝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屬,但柯槙惡眼睛瞎了,耳朵特別靈,一聽她聲音,知道必是女子,嘆道:「焦木和尚,咱們都給你害死啦,你寺裡竟是藏著女子!」

  焦木一楞,立時醒悟,心想自己一時不察,給這畜生累死,無意中出賣了良友,又氣又急,險險暈了過去,雙手在地上一撐,和身縱起,一頭往段天德撞來。段天德見他來勢猛惡之極,大駭避開。

  焦木一頭撞在大殿柱上,腦漿迸裂,登時斃命。段天德嚇得魂不附體,那裡還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終於聲音越來越遠。

  寺裡眾僧見住持圓寂,個個放聲大哭,當下替受傷的人包紮傷口,抬到客舍裡的床上。忽聽見巨鐘下的銅缸內噹噹噹響聲不絕,不知裡面是何怪物,最後終於大了膽子,十多個和尚用粗索將大鐘吊起,剛將銅缸掀起少許,裡面滾出來一個巨大的肉團。

  眾僧人大吃一驚,四散逃開,只見那肉團一躍站起,,定睛看時,原來是馬王神韓寶駒。他被罩在銅缸之中,不知後半段的戰局,見焦木圓寂,義兄弟個個受傷,急得哇哇大叫。

  柯鎮惡雖然雙腿中劍,神智卻很清楚,從懷中摸出解毒藥來,命僧人分別去給丘處機及韓小瑩服下,一面將情形說給韓寶駒聽了。韓寶駒大怒,轉身奔出,要去追殺段天德。柯鎮惡喝住,說道:「那惡賊慢慢再找不遲,你快救助受了內傷的眾位兄弟。」

  各人中以朱聰與南希仁兩人受傷最重,張阿生雖然胳臂折斷,一時痛暈過去,但醒轉之後,卻是不礙。當下眾人在寺內養傷。法華寺內的監寺一面報官,一面派人到杭州光孝寺枯木大師處報信,並替焦木大師料理後事。

  過了數日,丘處機與韓小瑩身上中的毒都解散了,丘處機精通醫道,兼之內功深湛,開了藥方給朱聰等人調治,同時給各人推拿按摩。各人根底本厚,又過數日,都能坐起身來。

  這日各人聚集在一間僧房之中,大家想起由於奸人從中播弄,這許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誤打誤殺,弄得個個重傷,還賠了焦木大師一條性命,都是黯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小瑩心直口快,首先說道:「丘道長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咱們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這次竟莫名其妙的栽在這樣一個無名之輩手裡,流傳出去,真叫武林中好漢們恥笑。這事如何善後,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這幾日也是深責自己過於魯莽,心想如不是這樣性急,慢慢與焦木交涉,必可弄個水落石出,當下對柯鎮惡道:「柯大哥,你說怎麼辦?」

  柯鎮惡脾氣本就怪僻,瞎了雙眼之後,更是十分乖戾,這次七兄弟被丘處機一人打倒,心中認為是生平奇恥大辱,再加他跛腳上中了劍,行走更是不便,氣惱愈甚,當下冷笑幾聲,道:「丘道長仗劍橫行天下,那裡把別人瞧在眼裡,這事又何必再問咱兄弟。」

  丘處機一楞,知道他氣憤未消,當下站起身來,向七人團團作了一揖,說道:「貧道無狀,實在抱愧得緊。這裡向各位謝過。」朱聰等都還了禮,柯槙惡卻裝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咱兄弟再沒有面目理了,咱們在這裡打魚的打魚,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長不再來尋事,咱們總可以安安穩穩的過這下半輩子。」

  丘處機被他一頓搶白,臉上微紅,默默不作聲,僵了一陣,站起來道:「貧道這次壞了事,以後決不敢再踏進貴境,焦木大師的怨仇,著落在貧道的身上,我必手刃奸徒,出這口氣。現在就此別過。」

  說著又是團團作了一揖,轉身出外。柯槙惡喝道:「且慢!」丘處機轉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鎮惡道:「你把咱們兄弟個個打得重傷,憑這樣一句話,就想了事了麼?」丘處機道:「柯大哥意思怎樣?貧道只要力所能及,無有不遵。」

  柯鎮惡低沉了聲音說道:「這口氣咱們嚥不下去,還請道長再予賜教。」要知江南七俠雖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卻是個個心高氣傲,行為特別,要不怎會得了「七怪」的名頭?

  他們武功既高,又是人多勢眾,在武林中與人爭鬥從未失過手,當年與淮陽幫失和動手,七個人在長江邊上打敗了淮陽幫的一百多條好漢,端的名震江湖,這一次敗在丘處機一人手裡,心情自是異常難堪了。

  丘處機道:「貧道中了柯大哥暗器,要不是柯大哥賜予解藥,這時早登鬼域。貧道雖然誤傷了各位,但歸根結底,總是貧道栽了筋斗。貧道自願認輸。」柯鎮惡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之劍留在這裡,咱們就放你走。」

  丘處機怒氣上衝,心想:「我給你面子,已經賠禮認輸,還待怎的?」當下說道:「這是貧道護身之器,就如柯大哥的鐵杖一般。」柯鎮惡怒聲道:「你譏笑我眼盲腳跛麼?」丘處機道:「貧道不敢。」

  柯鎮惡怒道:「咱們現在大家受傷,難決勝負,明年今日,請道長再在醉仙樓相會。」丘處機眉頭一皺,心想這七怪並非壞人,我何苦與他們爭這意氣,但如何擺脫他們的糾纏,卻也不易。

  明年來應約吧?一人鬥他們七人,要取勝確是沒有把握,要是他們在這一年中各練絕技,自己就算勤修苦練,總不及七人加起來那麼多的進展,沉吟了一會忽然心念一動,道:「各位既要與貧道再決勝負,也無不可,只是辦法卻要由貧道規定,否則貧道就算輸了就是。」

  韓寶駒、韓小瑩、張阿生都站了起來,朱聰等睡在床上,也昂起了半身,齊聲道:「江南七怪與人賭勝,時間地點向來由人選擇。」丘處機見他們如此好勝,微微一笑道:「不論是什麼賭法,都能聽貧道的主意?」

  朱聰與全金發頭腦最靈,心想就算你有什麼詭道奸計,咱們也決不致輸你,都道:「由你說好了。」丘處機道:「君子一言?」韓小瑩搶著道:「快馬一鞭。」柯鎮惡還在沉吟,丘處機道:「我的主意要是各位覺得不妥,貧道話說在先,算是我輸。」

  他這是以退為進的激將之法,心知七怪要強,必不肯讓他輕易認輸,柯鎮惡果然接口道:「不必用話相激,快說吧。」

  丘處機坐了下來,道:「我這個辦法時候是拖得長些,但賭的是真功夫真本事,卻不是拼一時的血氣之勇。刀劍拳腳上爭先決勝,凡是學武的個個都會,咱們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不能再像後生小子們那樣不成器。」

  江南七怪面面相視,心想:「他不要用刀劍拳腳決勝,那麼是用什麼怪法子?」丘處機昂然道:「咱們來個總比賽,我一人對你們七位,不但比武功,還得比誰更有耐心更有計謀。大家瞧一瞧,到後來到底誰是真英雄真豪傑。」丘處機這番話聽得江南七怪個個血脈賁張,韓小瑩道:「快說,快說,越難的事兒越好。」

  朱聰笑道:「比賽修仙練丹,畫符捉鬼,咱們可不是你道士的對手。」丘處機也笑道:「貧道也決不會想與朱二哥比賽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韓小瑩嘻嘻一笑,跟著又一迭連聲的催促:「快說,快說。」

  丘處機道:「推本溯源,咱們誤打誤傷,都是為了拯救豪俠的後代而起,那麼這件事還得歸結在這上面。」於是把結識郭楊二人的情形及追趕段天德的經過說了。

  江南七怪一面聽,一面痛罵金國及朝廷的暴虐,丘處機述畢之後,說道:「那段天德帶出去的,是郭嘯天的妻子李氏,除了柯大哥與韓氏兄妹,另外四位都見到他們了。」

  柯鎮惡道:「我記得她的聲音,再隔三十年也不會忘記。」丘處機道:「嗯!至於楊鐵心的妻子包氏,卻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貧道曾經見過,各位卻不知他的容貌。貧道與各位賭賽的就是這回事。所以辦法是這樣……」

  韓小瑩搶著道:「咱們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誰先成功誰勝,是不是?」

  丘處機微微一笑道:「救人麼,雖說不怎麼容易,但還不見得能難倒了英雄好漢。貧道這主意卻要難得多,費事得多。」柯鎮惡道:「還要怎樣?」

  丘處機道:「那兩個女子都懷了孕,將她們救出之後,要將她們好好安頓,待她們產下孩子,然後我教姓楊的孩子,你們七位教姓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張開了口,聽他愈說愈奇,韓寶駒道:「怎樣?」

  丘處機道:「再過一十八年,孩子們都十八歲了,咱們再在嘉興府醉仙樓相會,邀請江湖上的英雄好漢,歡宴一場,酒酣耳熱之後,讓兩個孩子比試武藝,瞧瞧是貧道的徒弟成呢,還是七俠的徒弟成?」

  江南七怪面面相覷,不即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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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萬里追縱
  丘處機又道:「要是七位親自與貧道比試,就算七位勝了,以多嬴少,也是沒有什麼光彩,現在貧道把全身的本事教給一個人,七位也將畢生技藝傳給一人,一對一的比拼,那時如果貧道的徒弟再勝,七俠總是心服口服了吧?」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一碰,叫道:「好,咱們賭了!」全金發道:「要是咱們相救不及,這時那李氏已被段天德害死,那怎麼辦?」丘處機道:「這就是賭一賭運氣了,天老爺要我得勝,有什麼可說的?」

  韓寶駒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俠義道該做之事,就算比你不過,咱們總也是做了一件美事。」丘處機大拇指一翹道:「韓三爺說得不錯,七位肯承擔郭氏的孤兒教養成人,貧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謝謝。」說著團團作揖。

  朱聰道:「你這法子未免過於狡詐。憑這樣幾句話,就要咱們七兄弟為你費心一十八年。」丘處機臉上變色,仰天大笑。韓小瑩道:「有什麼好笑?」丘處機道:「我在江湖上久聞江南七怪大名,人人都說七俠急人之急,真是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那知今日一見,哈哈!」

  韓寶駒與張阿生齊聲道:「怎麼?」丘處機道:「那叫浪得虛名,見面不如聞名。」江南七怪怒火上衝,韓寶駒在板凳上猛擊一掌,正要開言,丘處機道:「古來真英雄,真俠士,與人結交為朋友賣命,只要是義所當為,就算把性命交給了他,又算得什麼?咱們從不聽說當年荊軻、聶政曾有什麼斤斤計較。」

  這番話把朱聰搶白得臉上無光,把扇子一張,道:「道長說得不錯,兄弟知罪了,咱們七怪擔當這件事就是了。」丘處機站起身來,說道:「今天是三月廿四日,十八年後,咱們在醉仙樓相會,要天下英雄們見見,誰是真正的好漢子。」袍袖一拂,揚長出門。

  韓寶駒道:「我就追那段天德去,別教他躲得無影無縱,可就要大費手腳了。」七怪中只有他沒有受傷,當下搶出山門,跨上追風黃名駒,去追索段天德的行縱。

  朱聰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認得他們啊!」但韓寶駒性子極急,早去得遠了。

 

  且說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頭見寺裡無人追來,這才稍稍放心,奔到河邊,見到一艘小船,一躍跳入,舉起腰刀,喝船夫開船,江南是水鄉之地,河濱如織,小船是普通代步之具,猶如北方的馬匹騾車,所謂「北人行馬,南人行船」,說的就是這個。那船夫見是一個惡狠狠的武官,那敢違拗,當即解纜搖櫓,划出城區。

  段天德心想:「我闖了這個大禍,回去做官是萬萬不可的了,且到北邊去避一避風頭。最好那賊道士和江南七怪都傷重身死,那時再回臨安不遲。」當下督著船夫一路往北。韓寶駒的馬雖快,但儘在旱道上東問西找,自然沒有蹤影。

  段天德連換了幾次船,十多日後過江來到揚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頓一個處所,以做暫居之計,說也湊巧,正聽到韓寶駒在向客店主人打聽自己的行縱。段天德大驚,偷偷從門縫一張,見是個相貌奇醜的矮胖子,一口嘉興土音,想必是七怪之一,當下急忙拉了李萍,從後門溜了出去,僱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運河北上,一口氣到了山東境內微山湖畔的利國驛,住不了半個月,那矮胖子又找到了,而且還多了一個女子陪同。段天德原想在屋裡悄悄躲過,那知李萍知道來了救星,在屋裡大叫大鬧起來,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了她的嘴巴,狠狠打了她一頓,李萍毫不屈服,只要他稍一放鬆,就在窗口大呼,雖然未被韓寶駒、小瑩兄妹發現,卻已驚險萬狀。段天德殺心頓起,心想留著她終是禍胎,不如一刀殺卻。

  驀然間惡念陡生,舉起利刃,一步一步向她逼近,李萍自丈夫死後,心念早灰,時時刻刻在找尋機會與這殺夫仇人同歸於盡,這時見他目露兇光,心中暗暗祝禱:「嘯哥,嘯哥,在我與你相見之前,求你陰靈祐護,教我手刃這個惡賊。」嗖的一聲,把丘處機所贈的那柄匕首拔在手裡。

  段天德冷笑了一聲,舉刀砍將下來,李萍不會武藝,但這時死志已決,絲毫不懼,用盡平身之力,一匕首往段天德扎去。

  段天德只覺一股寒氣直逼面門,回刀一挑,想把匕首打落,只聽得噹啷一聲,腰刀已斷了半截,跌在地下,匕首尖頭已抵到自己胸前。

  段天德大駭,往後便跌,嗤的一聲,胸前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大縫,自胸至腹,割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只要李萍力氣稍大一些,已自遭了破胸開膛之禍。

  他萬料不到這柄匕首如此鋒利,隨手舉起椅子擋住,叫道:「快收起來,我不殺你!」

  李萍這時感到了手酸足軟,全身乏力,同時腹內的胎兒不住跳動,再也不能與他廝拼,當下坐在椅子上連連喘息,手裡卻緊緊抓住匕首不放。

  段天德怕韓寶駒等再找過來,如一人逃走,又怕李萍向對頭洩露自己行縱,於是逼著她上船又行。

  他仍沿著運河北上,經臨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內。他每次上陸小住,不論如何偏僻,過不多時總有人找尋前來,後來除了那個矮胖子與女子外,又多了一個手持鐵杖的瞎眼跛子,幸好這三人不認得他,都是他在明裡而對方在暗裡,及時躲開,但也已險象環生。

  不久卻又多了一件煩事,李萍忽然瘋顛起來,在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時時胡言亂語,引人注目,有時扯髮撕衣,惹人嬉笑。

  段天德初時還以為她迭遭大變,神智迷糊,但過了數日,猛然省悟,原來她是怕追縱的人失了線索,故意佈下形跡,這樣說來,她沿途偷偷留下信件字跡,也是想當然之事了。

  這時盛暑漸消,金風初動,段天德逃避仇人追索,已遠至北國,他身上攜帶的資斧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舊窮追無已,一日不禁自怨自艾:「老子當初在杭州當官,魚肉老酒,銀子粉頭,何等快活,都是那天殺的金國六太子為了貪圖別人妻子,害老子受這活罪。」

  猛然想起:「這裡離燕京不遠,我何不投六太子去?」

  當下加緊趕路,來到金國的京城中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問到趙王府的所在,求見六太子趙王。

  完顏烈聽說有南朝軍官從臨安到此,急忙接見,見是段天德,心中一驚,問明來由,不覺皺眉沉吟,心想:「我那包氏娘子這時尚未就範,這人知道底細,萬一被他洩出風聲,遺誤大事不小。自古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何必留此活口?」

  於是微微一笑,溫言道:「你遠來辛苦了,且在府裡休息幾天吧。」段天德謝了,正要稟告還隨帶李氏同來,王府的一名親隨匆匆進來,稟道:「稟報王爺,三王爺來啦!」完顏烈忙站起身來,向段天德擺了擺手,搶到門口去抑接。

  原來三王爺名叫完顏永濟,是金主完顏璟的第三子,封為衛王,在眾兄弟之中與完顏烈最為交好。

  完顏永濟為人庸懦,事事聽這位精明強幹的六弟的主意,這時蒙古酋長鐵木真漸強,歸順金國,幫助金兵滅了塔塔兒都,。金主為了酬答他的功勞,派完顏永濟去封鐵木真為「北強招討使」的官職。

  他派兒子親自前去,主旨是在探探蒙古的虛實,衛王受了這個任命,當即來找六弟商議。

  完顏烈道:「蒙古人居無定所,生性野蠻,向來欺弱畏強。三哥此去,必須隨帶精兵名將,讓蒙古人見了咱們大金國人心中畏懼,以後自然不敢反叛了。」完顏永濟連聲稱是,兩兄弟談了一會,永濟要起身告辭。

  完顏烈道:「今天有一名南朝的奸細到兄弟這裡來。」完顏永濟道:「呀!有這等事?」完顏烈道:「他假意來投奔兄弟,其實是想窺探我大金的軍計虛實。」永濟道:「那麼快把他殺了。」完顏烈道:「這個不妥,南人狡猾的緊,來的奸細必定不止一人,殺了這個,反教別的有了防備,兄弟想還是請三哥帶到北方去。」

  永濟道:「帶到北方?」完顏烈道:「在沙漠無人之地,隨便找個罪名把他殺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待兄弟在這裡想法子對付其餘奸徒。」永濟拍掌道:「兄弟此計大妙,你待會送來,就說薦給我做親隨吧。」

  到了傍晚,完顏烈也不再召見段天德,賜了他兩錠銀子,命他到衛王府去安身,段天德怕李萍洩露機密,仍是將她帶在身邊。過不數日,衛王出使蒙古,將段天德與李萍都帶了同去。

  這時李萍肚子越來越大,騎馬跋涉,實在疲累欲死,但她決意要手刃仇人,一面竭力掩飾,不使金兵發現破綻,一面豁出了性命,強行支撐,數十日中,盡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

  完顏永濟帶的是一千名金國精兵,個個強弓駿馬,身披重甲,存心要向蒙古人示威。這天據嚮導說,離鐵木真所住的蒙古包大概已不在遠,完顏永濟派了十餘名親兵先去通知,命鐵木真過來迎接上國天使。

  這時雖是八月天時,但北國奇寒,到了晚間竟滿天洒下了點點雪花。一千人排成一條長蛇,在廣漠無垠的原野上行進。

  正行之間,突然北方傳來隱隱喊聲,完顏永濟剛一錯愕,只聽見萬馬奔騰,殺聲震天,前面無數兵馬急衝而來。帶兵的大將胡沙虎道:「三王爺,快下令集隊準備交鋒。」永濟驚道:「那……那是什麼敵兵?」胡沙虎急道:「我怎知道。」

  他一頓足,拍馬上前指揮部隊,但對面敵軍已漫山遍野衝到。胡沙虎能征慣戰,是金國的得力大將,見完顏永濟沒有主意,當下自行傳令整集隊伍,佈成陣勢。

  人馬未及散開,敵兵已經衝到,但說也奇怪,對方軍馬並不向金兵攻擊,竟自四散奔逃的模樣。胡沙虎定睛一看,衝來的果是一群敗兵,個個拋弓擲槍,爭先恐後的疾奔,人人臉上現出驚懼之色。

  有些沒有馬匹,徒步狂竄,後面馬軍湧上來,轉眼間被馬蹄踏倒,胡沙虎命金兵團團將衛王圍住,弓上弦,刀出鞘,默不作聲。敗兵見到金兵,遠遠離開,自顧逃命,並不理會。

  突然間左邊號角聲響,一排馬軍衝了過來,舉起長刀,插進敗兵隊伍裡砍殺起來,他們人數遠沒敗兵眾多,但一百個一排,一排一排的撲過來,敗兵早已嚇得心無鬥志,轉頭衝向金兵陣來。

  胡沙虎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射倒了數十名敗兵,這群敗兵竟自不懼,轉瞬之間,已與千餘名金兵混在一起。

  敗兵人數多逾金兵何止十倍,只聽見人喧馬嘶,呼爺喊娘,亂成一團。胡沙虎將才再高,這時那裡還穩得住陣腳,只得帶同十餘名親隨,拼命保住衛王向南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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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雪地產兒
  李萍本與段天德同在一起,只見眾敗兵猶如潮水般湧來,東邊一衝,西邊一撞,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撥轉馬頭,拼命往人少處馳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無人傷她。

  她馳了一陣,只覺腹中陣陣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一個筋斗撞下馬來,就此暈了過去。

  過了良久良久,悠悠醒來,昏迷中突然聽見一陣陣嬰兒啼哭的聲音,李萍起初尚迷迷糊糊的茫然不覺,不知自己是已歸地府,還尚在人間,但兒啼聲越來越響,她身子一動,忽覺胯間暖暖的似乎有一物。

  這時大雪初停,一輸明月從雲間鑽了出來,她斗然醒覺,不禁失聲痛哭,原來腹中胎兒已在戰亂中誕生出來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兒,見是一個男孩,喜極流淚,當下用牙齒咬斷臍帶,貼肉抱在懷。

  月光下只見這孩子眉目清秀,啼聲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郭嘯天的模樣。一個人在危難之中,竟不知從那裡來有一股神異耐力,李萍雪地產兒,本來非死不可,然而竟自掙扎著爬起,在沙地裡挖了一個淺坑,母子倆躺在裡面,以蔽風寒,戰場上受傷垂死戰士的悲哭,胡馬的哀嗚,一陣陣隨風送來。

  李萍在沙坑中躲了一天兩晚,到第三天上午,實在餓得熬不住了,鼓勇出去,遍地都是死人死馬,慘不忍睹,黃沙白雪之中,拋滿刀槍弓箭,環首四望,竟無一個活人。

  李萍從死兵身上找到一些乾糧吃了,設法生了火,割了一塊馬肉烤了起來。好在朔風之中,屍體不會腐爛,她以馬肉為生,在戰場中挨了七八天,精力恢復,抱了孩子,信步往東走去,行了數日,地下草木漸多,正行之間,突然呼的一聲,一枝箭從頭頂飛過,

  李萍大吃一驚,緊緊將孩子抱在懷裡,只見前面兩騎奔馳而來,大聲喝問。李萍將遇到兩軍交戰,雪地產兒的事說了,自己的身世卻隱去不提。

  那兩人是蒙古牧民,心地很是良善,雖然不懂她的言語,但見她孤苦,就邀她到蒙古包裡飽餐了一頓,好好睡了一覺。蒙古人以遊牧為生,趕了牲口東西遷徒,追逐水草,所以沒有固定的居屋,用毛氈搭成帳蓬以蔽風雨,這就稱為蒙古包了。這群牧民離開時留下了三頭小羊給她。

  李萍含辛茹苦,胼手胝足,在大漠之中熬了下來。她在水草旁用樹枝搭了一所茅屋,一面畜養牲口,一面將羊毛紡條織絨,與過路的牧人交換糧食,匆匆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

  李萍依著丈夫遺言,替他取名為郭靖。這孩子生得筋骨強壯,聰明伶俐,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這在蒙古人原也不足為奇。

  這時正是三月陽春,天日漸暖,郭靖騎了一匹小馬,帶了他心愛的牧羊犬出去牧羊。

  中午時分,空中忽然飛來一頭大鷹向羊群猛撲下來,一頭小羊受驚,向東疾奔出去。

  郭靖連聲呼喝,那小羊卻頭也不回的急奔,他忙騎上小馬追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將小羊趕上,正想牽了小羊回來,突然間前面傳來一陣隱隱的轟轟之聲。郭靖吃了一驚,在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那是什麼,心想或許是打雷,只聽轟轟之聲愈來愈響,過了一會,又聽見轟轟之聲中夾著陣陣人喧馬嘶。

  郭靖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心裡害怕,忙牽了小馬小羊,走上一個土山,鑽在灌木叢裡,躲好了身子後再探出頭來。只見遠處塵土蔽天,無數軍馬排隊而至,指揮官發號施令,排列成陣,東一隊,西一隊,不計其數。

  兵將們有的頭上纏了白色頭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這時不再害怕,看得很有趣味。又過一陣,忽聽身後號角聲響,幾排兵馬衝出來,當先的將軍是個瘦長青年,身上披了紅色斗篷,高舉長刀,領頭衝鋒,雙方兵馬接近,混戰起來。

  攻過來的兵馬人數很少,雖然勇敢,但不久就抵敵不住,退了下去,後面又有援兵抵達,只打得殺聲震天,眼見攻來的兵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數十支號角齊聲吹動,一陣急鼓,進攻的軍士齊聲歡呼:「鐵木真大汗來啦!大汗來啦!」各人一面戰鬥,一面向東南方張望。

  郭靖站在土山之上,也順著各人的眼光望去,只見一隊人馬急馳而來,隊中舉起了一個高桿,上面掛著幾叢白毛。歡呼聲由遠而近,進攻的兵馬斗然間勇氣百倍,先到的兵馬陣腳登時散亂。

  那高桿直向土山移來,郭靖連忙縮進灌木深處,這一雙光溜溜的小眼仍在往外望,只見一個頭戴鐵盔,下頦生了一叢褐色鬍子的將軍縱馬上了土山,眼睛一轉,精光四射。

  他騎在馬上凝望山下戰局,身旁有十餘名隨從。過了一會,那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年將軍縱馬上山,叫道:「父王,敵人人數多,咱們退一下吧!」鐵木真這時已看清楚雙方形勢,低沉了嗓子道:「你帶萬人隊向東敗退!」

  他雙眼望著雙方兵馬交戰,口中說道:「木華黎,你與二王子帶萬人隊向西敗退。博爾朮,你與赤老溫帶萬人隊向北敗退。忽必來,你與速不台帶萬人隊向南敗退。見這裡大纛高舉,號角吹動,一齊回頭衝殺。」

  各個將軍齊聲答應,下山率領隊伍,片刻之間,蒙古兵四下逃散。

  敵兵齊聲歡呼,見到鐵木真的白毛大纛豎在山上,四下裡都大叫起來:「活捉鐵木真!活捉鐵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馬,爭先恐後的向土山湧來,都不去理會逃散的蒙古兵卒。

  鐵木真站在中央,凜然不動,十餘名勁卒舉起鐵盾,在他四周擋住射來的弩箭,鐵木真的義弟忽都虎與猛將者勒米率領了五千精兵守在土山周圍,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劍影中殺聲震天,郭靖瞧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激戰了一個多時辰,五千精兵已傷亡了一千餘名,但敵兵也被他們殺傷了數千名。眼見東北角敵兵攻得尤其兇猛,漸漸要抵擋不住,鐵木真的第三子窩闊台隨在父親身旁,很是焦急,問道:「爹爹,可以舉纛吃號了麼?」鐵木真雙眼如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山下敵兵,低沉了嗓子道:「敵兵還沒有疲!」

  這時東北角上的敵軍調集了重兵猛攻,豎了三桿黑纛,顯然是有三名大將在那裡督戰,蒙古兵逐漸後退。者勒米奔上土山,叫道:「大汗,孩兒們擋不住啦!」鐵木真怒喝:「擋不住?你誇什麼英雄好漢?」者勒米臉上斗然變色,從軍士手中搶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衝入敵陣,殺開一條血路,直衝到黑纛前面。敵軍主將見他來得兇猛,勒馬退開。

  者勒米手起刀落,將三名持纛大漢一一砍死,拋下大刀,雙手捧住三桿黑纛回上土山,倒轉了插在土中。敵軍見他如此悍勇,盡皆駭然,蒙古兵歡呼回頭,將東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戰了一個多時辰,西南角上敵軍中忽有一名黑袧將軍越眾而出,箭無虛發,接連將蒙古兵射倒十餘人。兩名蒙古將官持矛衝向前去,被他嗖嗖兩箭,都倒撞下馬來。

  鐵木真誇道:「好箭法!」話聲未畢,那黑袍將軍已衝近土山,弓弦響處,一箭正射在鐵木真頸上,接著又一箭,直向鐵木真肚腹上射來。

  鐵木真左頸雖然劇痛,但他身經百戰,神智不亂,一提韁繩,坐騎倏地人立,這一箭勁力好大,從馬胸插入,直穿沒羽,那馬撲地倒了,蒙古軍見主帥中箭落馬,人人大驚失色。敵軍乘勢吶喊,千軍萬馬如潮水般衝殺上來。

  忽都虎在西邊指揮隊伍,只打得箭盡槍折,只得退了回來,者勒米紅了眼,叫道:「忽都虎,像兔子般的逃跑麼?」忽都虎笑道:「誰逃呀,我沒了箭!」鐵木真倒在地下,從錦箭袋裡抽出一把利箭擲給了他。

  忽都虎張弓搭箭,連射三箭,對面黑纛下一名將軍中箭落馬,忽都虎猛衝下山,搶過駿馬,回上山來。

  鐵木真喝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全身大汗,低聲道:「咱們可以舉纛吹號了麼?」鐵木真用手按住頭頸裡的創口,鮮血從手掌裡直流出來,說道:「敵軍還沒疲,再支持一會。」

  忽都虎跪了下來,求道:「咱們甘願為你戰死,但大汗你玉體要緊。」鐵木真奮力上馬,叫道:「大家死守土山!」揮動長刀,劈死了三名衝上土山的敵兵。敵軍忽見鐵木真重行上馬,不禁氣為之奪,敗退下山,攻勢頓緩,鐵木真見機不可失,叫道:「舉纛,吹號!」

  蒙古兵齊聲歡呼,白毛大纛高高豎起,號角嗚嗚吹動,四下裡喊聲震天,一排排蒙古精兵整整齊齊的衝了過來。敵軍人數雖多,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圍攻,外圍的兵卒一敗,中間你推我擠,亂成一團。

  那黑袍將軍見勢頭不對,大聲喝令約束,但陣勢已亂,軍無鬥志,不到兩個時辰,大軍被殺得冰消瓦解,大股殲滅,小股逃散。那黑袍將軍騎了一匹黑馬,落荒而逃。

  鐵木真叫道:「抓住這賊子的,賞黃金十斤!」數十名蒙古健兒大呼追去。但那黑馬腳力好快,趕了一陣,數十名追兵已是有的上前,有的落後。

  那黑袍將軍箭無虛發,當者落馬,一口氣射倒了十餘人。其餘的人緩得一緩,被他催馬疾奔,竟爾逃去。郭靖躲在樹叢中遙遙望見,對那黑袍將軍好生欽仰。

  這一仗鐵木真大獲全勝,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殲滅了一大半,從此不足為患,將士們歡聲動地,擁著鐵木真收兵凱旋。郭靖待大眾走遠,清理戰場的士卒也因天黑歸去,這才從樹叢中溜將出來。回到家裡時已是半夜,母親正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見兒子回來,喜從天降。

  郭靖把剛才所見說了一遍。李萍見他說得眉飛色舞,毫無懼色,心想孩子雖小,終是將門之後,性子大有父風,不禁又喜又悲。

  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織的兩條毛氈,到三十里外的一個市集去換糧食,郭靖自在門外放牧牛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見的惡戰,覺得好玩之極,舉起趕羊的鞭子,騎在馬背上使將起來,口中大聲吆喝,驅趕羊群,儼然自以為是個大將軍領兵打仗一般。

  正玩得高興,忽聽得東邊馬蹄聲響,一騎馬一溜煙般直馳而來,馬背上一人俯首伏在馬鞍上。那馬奔到郭靖跟前,慢慢停步,馬上那人抬起頭來,郭靖嚇了一跳,不禁驚叫出聲。

  只見那人滿臉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個黑袍將軍。他左手拿著一柄刀頭已斷的半截馬刀,刀上凝結了紫紅色的血漬,力殺追敵的弓箭卻已不知去向,想是那日逃脫後又曾遭遇過敵人,他右頰上老大一個傷口,不住流血,馬腿上也受了傷,鮮血直流。

  那將軍身子搖晃,眼中佈滿紅絲,嘶啞了聲音叫道:「水,水……快給水!」郭靖忙到水缸裡去搯了一碗清水,那人夾手奪過,骨都骨都全喝了下去,說道:「再拿一碗來!」郭靖又去搯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臉上血水滴在碗裡,半碗清水全成紅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臉上筋肉扭動,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暈死了過去。

  郭靖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叫道:「好餓,好餓!」郭靖拿了幾塊羊肉給他吃了。那人一頓大嚼,登時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來,叫道:「好兄弟,多謝你!」

  從手腕上褪下一隻又重又粗,黃澄澄的金鐲來,遞給郭靖道:「給你!」郭靖搖搖頭道:「媽媽說的,應該幫助客人,不可要客人東西。」那人一怔,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

  撕下半幅衣襟,包紮好自己臉上與馬腿上的傷口,突然東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那人滿臉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過老子!」兩人向東遙望,見遠處塵土飛揚,人馬不計其數,正向這裡奔來。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裡有弓箭麼?」郭靖道:「有!」轉身入內。那人聽了,臉露喜色,只見郭靖拿了自己所用的小弓小箭出來,那人哈哈笑了一聲,隨即眉頭一皺,道:「我要與人打戰,要大的!」

  郭靖道:「大的就沒有!」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的已望見旗幟的晃動。郭靖道:「你一個人打他們不過,還是躲起來吧!」那人道:「躲在那裡?」郭靖向屋後的乾草堆一指,道:「我一定不說出來。」那人當機立斷,知道自己雖可支持,但坐騎受傷,在大漠之上必定奔逃不遠,在這裡躲藏雖然危險,但此外再無第二道路,叫道:「好,我把性命交給你啦!你把我的馬趕開。」說著鑽進了乾草堆中。

  郭靖刷刷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在草地裡閒走。過不多時,大隊人馬奔到了郭靖家前,見遠處有一個孩子,兩名軍士騎馬奔來,向郭靖喝問:「喂,孩子,你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麼?」

  郭靖道:「見到的呀!」一名軍士道:「在那裡?」郭靖向西邊一指道:「過去很久了。」領隊的人聽不見他們說些什麼,高聲喝道:「帶過來!」那兩名軍士道:「見大王子去!」拉著他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屋前。

  郭靖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說。」只見無數蒙古戰士,擁衛著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的臉孔,那天曾領兵力戰,士卒個個聽他號令,原來竟是大王子。

  他大聲喝問:「小孩怎麼說?」兩名軍士把郭靖的話說了,那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麼?去拉來瞧瞧。」他話剛說完,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經沒了去路。

  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麼?」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馬鞭刷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那裡?小鬼,別想騙我!」哲別躲在乾草堆裡,手握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

  他知道這人是鐵木真長子朮赤,生性殘酷狠辣,心想這孩子一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了出來,那只有跳出來決死的一拼了。

  郭靖痛得要哭,卻拼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什麼打我?我怎麼知道他躲在那裡?」朮赤怒道:「你還倔強!」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哭叫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雙雄鬥箭
  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遍,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乾草堆裡亂刺。郭靖見他們正要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忽然向遠處草堆一指,叫道:「那裡什麼東西在動!」眾人回頭一瞧,過了半晌,並無動靜,那兩名軍士卻忘了再到乾草堆裡去攢刺。

  朮赤道:「坐騎在這裡,他一定不會逃遠。小鬼,你說不說?」刷刷刷,接連又是三鞭。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

  朮赤住手不打,掉馬迎了上去,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朮赤迎上去叫了聲:「爹爹!」原來鐵木真被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

  大將哲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嚥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

  蒙古兵偵騎四出,大家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用四馬裂體,亂刀分屍,替大汗報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被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自己也受了傷。

  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自己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一起趕來。

  朮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朮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

  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被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他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於是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騙他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裡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

  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頭牽了六頭巨獒過來。原來蒙古人最愛打獵,凡是將軍貴族,必定畜養名種的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他就在出師打獵時,也把六頭巨獒帶在身邊,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處所。

  郭靖與哲別本無特別感情,但一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二來被朮赤打了這幾鞭之後,心裡怒極,寧死也不肯屈服,口裡忽哨一聲,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

  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之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一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過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

  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可是牠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戰。

  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著鼓勵自己愛犬力戰。

  朮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打得郭靖痛澈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朮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狠狠咬住。朮赤用力一抖,那知這孩子抱得緊極,竟自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狠狽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

  朮赤脹紅了臉,刀光一閃,長刀往郭靖頭頂削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是身首異處之禍,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的馬刀疾伸出來,噹啷一聲,兩刀相交,朮赤只覺手裡一震,險險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裡躍了出來。

  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麼?」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的身邊。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了手中馬刀。朮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裡!」

  鐵木真道:「你說什麼?」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上被勝過我的好漢子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在卻是大鷹落在地下,被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

  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斗然間見他如此神威,嚇得跳起身來,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鬥他。」

  鐵木真一看,原來是自己倚為左右手的大將博爾朮,心中大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博爾朮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

  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道:「你是誰?」博爾朮道:「我是博爾朮,你沒聽見過麼?」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朮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視,哼了一聲。

  鐵木真道:「你自恃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那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箭吧。」原來在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是「神箭手」的意思。哲別本來另有名字,但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他的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

  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朮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須知博爾朮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大家聽哲別說要殺他,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當初鐵木真未成為蒙古人首領時,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裡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面喝酒,一面辱罵鐵木真,準備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

  後來與宴的人眾散了,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他的人,逃到樹林之中。泰亦赤兀人挨戶搜查,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的不怕危險,仗義留他,將他木枷打碎,放在火裡燒毀,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

  搜查的人在赤老溫家裡到處查抄,查到大車前,拉去了一些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說道:「這樣大熱天,羊毛裡怎麼能藏人?」這時正是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捕的人見他說得有理,這才放過不搜。

  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狠狽之極,與他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為食過活。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一群盜賊偷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

  那青年就是博爾朮,他說:「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個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把八匹馬奪回。

  鐵木真要把馬分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朮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馬也不要。」從此兩人一同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博爾朮和赤老溫兩人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之一。這是先前之事,暫且不表。

  且說鐵木真知道博爾朮的武藝,把腰裡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朮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

  窩闊台道:「便宜了他。」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被你圍住,你既放我與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與他平比。我只要一張弓,不用箭。」

  博爾朮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蒙古眾軍又大聲鼓噪起來:「這傢伙好會吹大氣。」博爾朮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卻也不敢怠慢,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刺刺的跑了出去。

  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接戰時乘坐的人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即如博爾朮他這種愛將,也是第一次乘坐。

  哲別見對手馬快,當下勒馬反走,博爾朮彎弓搭箭,嗖的一聲,一箭往哲別頸口射來。哲別身子一偏,眼明手快,一手抓住了箭羽。博爾朮心中一驚,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道來勢甚急,不能手接,身子一矮,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

  他一面縱馬,一面仰身,那知博爾朮有一手連珠箭技,嗤嗤兩聲,接著從兩側射來,哲別萬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蹬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哲別拖得猶如一雙傍地飛舞的鷂子一般。他腰裡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一箭向博爾朮腹肚上射去,隨即又翻上馬背。博爾朮喝一聲:「好!」覷準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但餘勢不衰,斜飛出去,都插在沙地之中。

  鐵木真與眾人都不禁喝了聲彩。博爾朮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一閃,突然一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輕一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朮連射三箭,都被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疾馳,突突俯身,在地下檢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一箭,博爾朮要顯本事,一躍身站在馬背,一腳把那箭踼飛,跟著居高臨下,一箭猛射來,哲別催馬旁閃,射出一箭,喀喇一聲,把博爾朮那箭的箭桿一斷為二。

  博爾朮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在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心中焦躁起來,連珠箭發,嗖嗖嗖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東閃西避,無奈箭來如飛,又多又快,突然左肩一疼,竟自中了一箭,眾人歡聲齊呼。

  博爾朮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果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裡一摸,卻摸了個空,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博爾朮上陣向來攜箭極多,這次用的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鬥之中,竟依著平時自己習慣使用,忘了箭數有限,這時發現箭已用完,吃了一驚,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嗖的一箭,正射中在他後心之上,旁觀眾人驚叫起來,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然勁力奇大,把博爾朮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

  博爾朮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看來他是故意饒了自己一命,他翻上馬背,叫道:「誰要你賣好,有本事就射死我!」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叫做一命換一命!」鐵木真見博爾朮背上中箭,心裡一陣酸痛,後來見他竟未被射死,不禁大喜,聽哲別如此說,忙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

  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什麼?」哲別向站在屋門口的郭靖一指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個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你來吧!」伸手拔下肩上那枝箭來,血淋淋的搭在弓上。

  這時博爾朮的部下早已呈上了數十枝箭,博爾朮道:「好,咱們再比過。」嗖嗖嗖嗖,一陣連珠急射,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蹬裡藏身,鑽到馬腹之下,覷得親切,一箭往博爾朮肚上射來。

  博爾朮所乘的是鐵木真的白口名駒,見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一閃。那知哲別這一箭勢勁力疾,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正插入那名駒的腦袋之中,那馬登時滾到在地。

  博爾朮臥在地下,怕他追擊,反身一箭,將哲別手中畫弓的弓桿劈為兩截。哲別失了武器,只得縱馬曲曲折折的跑奔閃避,蒙古眾軍士齊聲吶喊,為博爾朮助威,博爾朮心想:「此人真是一條好漢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傷他性命,搭箭上弓,對準他的咽喉,準頭稍偏,一箭飛去,真是將軍神箭,那箭從哲別喉頭擦過,鮮血直流。哲別大吃一驚,心想:「今日畢命於這裡了!」

  博爾朮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轉頭對鐵木真道:「大汗,饒了他吧!」鐵木真愛惜哲別神勇,叫道:「你還不投降嗎?」哲別望著鐵木真威風凜凜的神態,心裡不禁折服傾倒,跳下馬來,跪倒在地。

  鐵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後你跟著我吧!」

  蒙古人表達內心感情,多喜唱歌,哲別拜伏在地,唱了起來:「大汗饒我一命,以後赴湯蹈火,我也願意。橫斷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討外敵,挖取人心!叫我到那裡,我就到那裡。」鐵木真大喜,取山兩塊金子,賞給博爾朮一塊,給哲別一塊。

  哲別謝了,道:「大汗,我轉送給這個孩子,可以麼?」鐵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愛給誰就給誰。是你的金子,你愛給誰就給誰。」哲別拿金子送給郭靖,郭靖仍是搖頭不要,說道:「媽媽說的,要幫助客人,不可貪圖金錢。」

  鐵木真本就喜愛這孩子的風骨,聽了他這幾句話,更是高興,對哲別道:「回頭你帶這孩子到我這裡。」

  率領隊伍,向來路去了,幾名隨從軍士把那匹白口名駒的屍體放在兩匹馬上,跟在後面。

  哲別死裡逃生,得投明主,十分高興,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從市集回來後,說明經過。李萍聽了,心想兒子如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報父仇,不如到軍中多加歷練,圖個機遇。當下母子兩人隨同哲別到了鐵木真軍中。
第十五回  英雄之子
  鐵木真見哲別到來,命他在三子窩闊台部下當一名十夫長。哲別見過三王子後,再去拜謝博爾朮,兩人互相敬佩,結成了好友。哲別感念郭靖的恩德,對他母子兩人照顧極為周到,準擬郭靖年紀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傾囊相授。

  這日郭靖正在鐵木真轅門外和幾個蒙古孩子擲石遊戲,忽見遠處兩騎蒙古兵急馳奔來,顯是有急訊向大汗稟報。兩人進入鐵木真帳中不久,號兵吹起嗚嗚號角,只見各處營房中的兵丁立時湧出。

  鐵木真對部下訓練十分嚴峻,十名蒙古兵編為一小隊,由一名十夫長率領,十個十夫隊由一名百夫長率領,十個百夫隊由一個千夫長率領,十個千夫隊由一名萬夫長率領,上下相統,混如一體。鐵木真號令一出,數萬人似心使臂,如臂使指,所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郭靖和孩子們站在一旁觀看,聽號角第一遍吹罷,各營兵丁都已拿了兵器上馬。第二遍號角吹動時,四野裡蹄聲雜沓,人頭攢動。第三遍號角停息,轅門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壓壓的一片,整整齊齊的排列了五個萬人隊,除了馬匹呼吸喘氣之外,沒有半點耳語和兵器撞碰之聲。

  鐵木真在三個兒子陪同下走出轅門,大聲說道:「咱們打敗了許多敵人,大金國也已知道了。現在大金國皇帝派他的三太子、六太子到咱們這裡,來封你們大汗的官職!」

  蒙古兵舉起馬刀,齊聲歡呼。當時金人統有北方,威聲遠振。蒙古人還只是草原大漠中的一個小部落,所以鐵木真頗以得到金國的一個封號為榮。他號令一發,大王子朮赤率領了一個萬人隊先上去迎接,其餘四個萬人隊在草原上擺了開來。

  原來數年前完顏永濟受命來冊封王罕與鐵木真官職,正好遇上鐵木真與敵人打戰,敗兵將少數金兵衝散,完顏永濟逃回了中都燕京。過了數年,金主聽說鐵木真愈加強盛,怕成為北方之患,於是命完顏永濟再去,他知道完顏烈精明幹練,所以命這第六子陪同哥哥前去,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機行事。

  郭靖和眾小孩遠遠的站在一旁看熱鬧,過了好一陣,只見遠處塵土飛揚,朮赤已接了完顏永濟、完顏烈兩人過來。這次兩兄弟帶了一萬名金國精兵,個個穿著鐵甲,手執長戟,高頭大馬,聲勢十分雄壯,士卒未到臨近,鐵甲上鏗鏗之聲,數里外即已聽到。完顏永濟兄弟並轡而來,鐵木真和眾子諸將站在一旁迎接。

  完顏永濟見郭靖等蒙古小孩站在遠處,睜大了小眼,目不轉瞬的瞧著,當下哈哈大笑,探手入懷,抓了一把金錢,用力往小孩群中擲去,笑道:「賞給你們!」永濟武功雖不高,手勁卻大,把金錢撒得遠遠地,他滿擬小孩們會群起歡呼搶奪,一來顯得自己氣派,二來可引為笑樂。

  那知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禮,他這一來輕浮之至,也是不敬之至,蒙古的諸將士卒,個個相顧愕然。

  這群小孩子都是蒙古兵將的兒女,年紀雖小,卻是個個自尊,對完顏永濟擲來的金幣沒人加以理睬。完顏永濟討了個沒趣,又用勁擲出一把金幣,叫道:「大家搶啊,他媽的小鬼!」蒙古人眾聽了,更是憤然變色。原來當時的蒙古人雖然不識文字,風俗粗獷,卻是最重信義禮節,尤其尊敬客人。

  他們口中從來不出污言穢語,即使對於深仇大寇,或者在遊戲笑謔之中,也從不咒詛謾罵。客人到了他們蒙古包裡,不論識與不識,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不可對主人有絲毫的侮謾,如不遵主客之禮,他們認為是道德上最大的罪惡。

  郭靖平時常聽母親講金人殘暴的故事,在中原如何姦淫擄掠,拷殺百姓,如何與漢奸勾結,害死宋朝的名將岳飛等等,小小的心靈中早深深種下了對金人的仇恨,這時見這金國王子如此無禮,在地下撿起幾枚金幣,奔近去猛力往完顏永濟臉上擲去,叫道:「誰要你的臭錢!」

  永濟頭一偏,但終於有一枚金幣打在他的顴骨之上,雖然不疼,但總在數萬人之前出了一個醜。蒙古人自鐵木真以下,個個心中稱快。完顏永濟大怒,喝道:「你這小鬼討死!」他在中原時稍不如意,就要舉手殺人,誰敢對他如此侮辱,這時怒火上衝,從身旁侍衛手裡奪過一支長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擲來。

  完顏烈在旁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長矛已經飛出,眼見郭靖要死於矛下。突然左邊蒙古軍的萬人隊中飛出一箭,猶如流星趕月,噹的一聲,射中在長矛矛頭之上。這一箭勁力好大,雖然箭輕矛重,但竟把長矛激開,箭矛雙雙落地。郭靖嚇出一身冷汗,急忙逃開。蒙古兵齊聲喝采,聲震草原。完顏烈低聲道:「三哥,莫再理他!」

  完顏永濟見了蒙古兵的聲勢,心裡也有些害怕,狠狠盯了郭靖一眼,又低罵一聲:「小雜種。!

  這時鐵木真和諸子迎了上來,把兩位王子接到了帳幕之中,獻上馬乳酒、牛羊馬肉等食物之後,完顏永濟宣讀金主的聖旨,冊封鐵木真為大金國北強招討使,子孫世襲永為大金國北方屏藩。鐵木真跪下謝恩,收了金主的敕書和金帶。

  當晚蒙古人大張筵席,款待上國天使。

  飲酒半酣,完顏永濟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冊封王罕,招討使跟咱們同去。」鐵木真聽了甚喜,連聲答應。原來王罕是草原上諸部之長,兵勢雄強,當年曾與鐵木真的父親結拜兄弟,後來鐵木真的父親被仇人毒死,鐵木真淪落無依,就拜王罕為義父,歸附在他那裡。鐵木真的妻子被蔑爾乞人擄去,全仗王罕與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共同出兵,打敗蔑爾乞人,才把他妻子搶了回來。那時鐵木真新婚不久,長子朮赤也尚未出世呢。

  且說鐵木真聽說義父王罕也有冊封,很是高興,又問道:「大金國還冊封誰麼?」

  完顏永濟道:「沒有了。」完顏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有大汗與王罕兩位是真英雄真豪傑,別人渺不足道。」鐵木真道:「咱們這裡還有一位人物,六王爺或許還沒聽說過。」完顏烈忙道:「是麼?那是誰?」鐵木真道:「那就是小將的義弟札木合,他為人仁義,善能用兵,小將求三王爺,六王爺也封他一個官職。

  鐵木真和札木合是總角之交,兩人結義為兄弟時,鐵木真還只十一歲。蒙古人習俗,義結金蘭時要互送禮物,那時札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上面一個鹿字,下面一個包字)子的髀石,鐵木真送給札木合一個銅灌的髀石,髀石本是蒙古人用來打兔子的東西,但兒童們常用於拋擲玩耍。兩人結義後就在結了冰的斡難河上拋擲髀石遊戲。

  第二年春天,他們兩人用小木弓射箭的時候,札木合把自己用兩個小牛角鑽眼製成的響箭頭送給鐵木真,鐵木真送還一個柏木頂的箭頭,又結拜了一次。兩人長大之後,都住在王罕那裡,始終相親相愛,天天比賽早起,誰起得早,就用義父王罕的青玉杯飲酸奶。

  後來鐵木真的妻子被擄,王罕與札木合出兵幫他奪回,鐵木真與札木合互贈金帶馬匹,第三次的結義。兩人日間同在一隻杯子裡飲酒,晚上同在一條被裡睡覺。後來因為追逐水草,各領牧隊分離,但情好終不渝。這時鐵木真想起自己得榮封而義弟沒有,所以代他索討。

  完顏永濟酒已喝得半醺,順口答道:「蒙古人這麼多,個個都封官,咱們大金國那有這許多官兒。」完顏烈向他連使眼色,永濟只是不理。

  鐵木真聽了,心中拂然不悅,道:「那麼把小將的官職讓給他,也沒打緊。」永濟一拍大腿,厲聲道:「你是小覷大金的官職麼?」鐵木真是心胸深沉,極有智計之人,自知力量不能與金國為敵,當下強忍怒氣,不再言語。

  完顏烈忙說笑話。岔了開去。

  第二日一早,鐵木真帶同四個兒子,領了五千人馬,要護送完顏永濟、完顏烈去冊封王罕,這時太陽剛從草原遠處地平線上鑽出,鐵木真上了馬,五個千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草原之上,但金國兵將,個個在帳幕中酣睡未醒。鐵木真見了金人軍容,見他們人高馬大,兵甲犀利異常,本來頗有敬畏之心,這時卻見他們貪圖逸樂,鼻子中哼了一聲,轉頭問木華黎道:「你瞧金兵怎樣?」

  木華黎道:「咱們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們五千人。」鐵木真大喜,笑道:「你的見識常常與我相合,只是大金國聽說有兵將二百萬,咱們只有五萬人。」他回頭一瞧,忽見第四子拖雷的坐騎背上無人,怒道:「拖雷呢?」

  拖雷雖然年紀尚幼,但鐵木真不論訓子還是練兵,都是十分嚴格,他大聲喝問,兵將個個惶悚不安。大將博爾忽是拖雷的師傅,見大汗怪責,心中很是惶惑,說道:「這孩子從來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剛要轉馬去尋,只見兩個孩子手挽手的奔來。一個頭上裹著塊錦緞,大約七八歲年紀,正是鐵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個卻是郭靖。

  拖雷奔到鐵木真跟前,叫了聲:「爹!」

  鐵木真道:「你到那裡去啦?」

  拖雷道:「我剛才和郭兄弟在河邊結安答,他送我這個。」說著手裡一揚,那是一塊紅色的汗巾,上面織了精巧的花紋,原來是李萍給兒子做的。蒙古語中「結安答」就是「結義為兄弟」的意思。

  鐵木真想起自己幼時與札木合結義的事,心中感到一陣溫暖,眼見馬前兩個孩子天真瀾漫,當下溫言道:「你送了他什麼?」

  郭靖指指自己頭頸道:「這個!」鐵木真見是幼子平素在頸中所帶的黃金項圈,微微一笑,道:「你們兩個以後可要相親相愛,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點頭答應。

  鐵木真道:「都上馬吧,郭靖這小孩子也跟咱們去。」拖雷和郭靖高興之極,各自上馬。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完顏永濟兄弟方才梳洗完畢,走出帳幕,完顏烈見蒙古兵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相候,連忙下令集隊。

  完顏永濟卻擺弄上國王子的威風,懶洋洋的喝幾杯酒,吃了點心才慢慢上馬,又耗了半個時辰,才把一萬名兵馬集好。大隊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兒子桑昆和義子札木合先來迎接。

  鐵木真聽說札木合到了,忙搶上前去,兩人下馬擁抱。鐵木真的諸子都過來拜見叔父。

  完顏烈瞧那札木合時,見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幾莖黃鬚,雙目炯炯有神,顯得十分精明強悍。那桑昆卻是肥肥白白,顯然平時養尊處優,竟不像是在大漠草原中長大的人。

  又行了一日,離王罕的住處已經不遠,鐵木真部下的兩名前哨忽然急奔回來,報道:「前面有乃蠻部攔路,一共有三萬人。」

  完顏永濟大吃一驚,忙問:「他們要幹什麼!」哨兵道:「好像是要和咱們打戰。」永濟道:「他……他們人數……好像多過咱們的……」鐵木真不等他話說完,向木華黎道:「你去問問。」木華黎帶了十名親兵,向前馳去,大隊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木華黎回來報道:「乃蠻人聽說大金國太子來封咱們大汗官職,他們也要。要是大金國不封,他們就要把兩位太子留下。」

  完顏永濟聽了,臉上變色,強自鎮定。完顏烈卻命統兵的將軍擺開隊伍,以備不測

  札木合向鐵木真道:「哥哥,乃蠻人時時來搶咱們牲口,跟咱們為難,今日還放過他們麼?」鐵木真一瞧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說道:「兄弟,教大金國兩位太子瞧瞧咱們兩兄弟的手段!」

  他口中長嘯一聲,馬鞭在空中辟辟的虛擊兩鞭,五千名蒙古兵突然「荷,荷,荷!」的齊聲大叫起來。完顏兄弟出其不意,不覺嚇了一跳。

  只見前面塵頭大起,敵軍漸漸逼近,蒙古的前哨已退回本陣。完顏永濟道:「六弟,快叫咱們兒郎衝上去,這些蒙古人沒用。」完顏烈低聲道:「讓他們打頭陣。」永濟登時醒悟,點了點頭。蒙古兵齊聲大叫,卻不移動。

  永濟道:「就算喊得驚天動地,能把敵兵嚇退麼?」博爾忽位在左側,對拖雷道:「小王子,你跟著我,別落後,瞧咱們怎樣殺敵。」拖雷和郭靖隨著眾兵,也是放開了小小的喉嚨大叫。

  頃刻之間,塵沙中敵兵已衝到跟前數百步遠,蒙古兵仍舊只是吶喊,這時完顏烈也感詫異,見到乃蠻衝來聲勢,生怕衝動陣腳,喝令:「放箭!」

  金兵幾排箭射了出去,但因相距尚遠,未到敵兵跟前,就紛紛落了下來。完顏永濟見敵兵面目漸漸清楚,個個相貌猙獰,咬牙切齒的催馬狂奔,只嚇得一個心砰砰亂跳。

  鐵木真忽然長鞭又在空中辟辟數響,蒙古兵喊聲頓息,分成兩翼,鐵木真和札木合各領一翼,風馳電掣的往兩側高地上搶去。兩人一面伏鞍奔跑,一面發施號令,蒙古兵一隊一隊的散開,片刻之間,已將四周扼要的高地全部佔住,居高臨下,箭矢猛往乃蠻人隊伍中射去。

  乃蠻兵的統帥見形勢不對,帶領人馬往高地上搶來。蒙古兵在高地前面豎起厚氈製成的軟牆擋箭,弓箭手在氈後箭無虛發的射殺敵兵,同時附近高地上的別隊士兵又射箭支援,乃蠻兵東西馳突,登時潰亂。

  鐵木真在左側高地上觀看戰局,見敵兵已亂,叫道:「者勒米,衝他後隊。」者勒米手執大刀,領了一個千人隊從高地上直衝下來,逕抄敵兵後路。

  哲別挺著長矛,一馬當先。他剛歸順鐵木真,決心要斬將立功,只見他俯身馬背,直衝入敵陣之中。乃蠻部後軍大亂,前軍也是心無鬥志,統兵的將軍正自猶豫不決,札木合和桑昆也領兵衝了下來。

  乃蠻部左右受攻,各人撥轉馬頭,紛往來路敗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隊過去,等敵兵退到還賸兩千餘人時,呼哨衝出,截住路口,這兩千多乃蠻兵見陷入了重圍之中,只得下馬投降。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青霜寒光
  這一役殺死敵兵一千餘人,俘獲二千餘人,蒙古兵只傷亡了一百餘名。鐵木真下令剝下乃蠻兵的衣甲,將二千餘名兵卒連人帶馬分成四份,給完顏烈兄弟一份,義父王罕一份,義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戰死的士卒,每家撫恤五匹馬、五名俘虜的奴隸。

  完顏永濟這時才如大夢初醒,興高采烈的不住議論剛才的戰鬥。完顏烈見鐵木真和札木合以少勝多,這一仗打得光采之極,不覺暗暗心驚,心想:「現在蒙古各部自相砍殺,我大金國北陲才方得平安無事。要是給鐵木真和札木合兩人統一了蒙古諸部,我大金國從此不得安穩了。」他正尋思,忽然前面塵沙飛揚,又有一彪軍馬馳來。

  完顏永濟笑道:「好,再打他個痛快。」

  那知蒙古兵前哨報來:「王罕親自領兵來啦。」鐵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上去迎接。王罕滾下馬背,雙手攜著鐵木真和札木合兩個義子的手,步行到完顏兄弟馬前,跪下行禮。

  完顏烈瞧那王罕時,見他身材肥胖,鬚髮如銀,身穿黑貂皮的袍子,腰裡束著一根黃金腰帶,神態十分威嚴。完顏烈忙下馬還禮,完顏永濟卻只在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聽說乃蠻人要想無禮,只怕驚動了兩位王子,連忙帶兵趕來,幸喜三個孩兒已把他們殺退了。」當下親自開道,恭恭敬敬的將完顏烈兄弟領到他居住的帳幕之中。

  完顏烈見王罕的勢派比鐵木真要豪貴得多,知他久為北方雄長,統率的部落既眾,兵力又強,心中暗自沉吟計謀。

  封爵已畢,當晚王罕大張筵席,宴請完顏兄弟,大群女奴在貴客面前獻歌獻舞,熱鬧非常。

  酒至半酣,完顏烈道:「我想見見蒙古人中的英雄好漢。」王罕笑道:「我這兩個義兒就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好漢。」王罕的親子桑昆在一旁聽了,心中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顏烈瞧在眼裡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麼不提呢?」

  王罕笑道:「老漢死了之後,自然是他統率部眾,但他怎比上他兩個義兄?札木合足智多謀,鐵木真更是剛勇無雙,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來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漢子,那一個不甘願為他賣命?」完顏烈道:「難道老英雄的將士,不及他的部下麼?」鐵木真聽他言語之中含有挑撥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中暗自警惕。

  王罕撚鬚不語,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上次乃蠻人搶了我幾萬頭牲口去,全虧鐵木真派了他的四傑來幫我,才把牲口搶回來。我的孩子,哼!」說著搖了搖頭。桑昆臉現怒色,把金杯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

  鐵木真道:「我有什麼用?我的妻子給敵人搶了去,也還是義父與義弟幫我奪轉來的。」完顏烈道:「四傑?是那幾位呀?我倒想見見。」王罕向鐵木真道:「你叫他們進帳來吧。」

  鐵木真輕輕拍了拍掌,帳外走進四位大將。第一個相貌溫雅,臉色白淨,是善於用兵的木華黎。第二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是鐵木真的好朋友博爾朮。第三個短小精悍,腳步矯捷,名叫博爾忽。第四個卻是滿手滿臂的刀疤,面紅似血,是當年救過鐵木真性命的赤老溫,這四個人是蒙古開國的四大功臣,鐵木真稱之為四傑。

  完顏烈見了,各各獎勉了幾句,每人賜了一大杯酒,待他們喝了,完顏烈又道:「今日戰場上有一位黑袍將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這是誰啊?」鐵木真道:「那是小將新收的一名十夫長,人家叫他做哲別。」完顏烈道:「也叫他進來喝一杯吧。」

  鐵木真傳令出去,哲別進帳,謝了賜酒,正要舉杯,桑昆叫道:「你這小小的十夫長,敢用我的金杯。」哲別又驚又怒,停杯不飲,望著鐵木真的眼色。蒙古人習俗,阻止別人飲酒是十分重大的侮辱。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

  鐵木真心想:「瞧在義父臉上,我且讓他一讓。」當下對哲別道:「拿來,我口渴,給我喝了!」從哲別手裡接過金杯,仰勃子一飲而乾。哲別向桑昆怒視一眼,大踏步走出帳去。

  桑昆叫道:「你回來!」哲別理也不理,昂頭走了出去。桑昆討了個沒趣,說道:「鐵木真義兄雖有四傑,但我只要放出一樣東西來,就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說罷嚇嚇冷笑。

  完顏永濟奇道:「那是什麼東西?」桑昆道:「咱們到帳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鬧什麼?」

  完顏永濟卻一心想瞧熱鬧,道:「喝酒喝得悶了,瞧些別的也好。」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帳去。眾人只得跟了出去。帳外蒙古眾兵將燒了數百堆大篝火,正在聚飲,見大汗等出來,都站了起來。鐵木真在火光下見哲別滿臉怒色,知他受了委曲,心想這種直性子的人,必須好好慰撫,於是叫道:「拿酒來!」隨從呈上了一大壼酒。

  鐵木真提了酒壼,大聲說道:「今天咱們把乃蠻人殺得大敗,大家都辛苦了。」眾兵將叫道:「是王罕、鐵木真大汗、札木合帶咱們打的。」鐵木真道:「今天我見有一個人特別勇敢,衝進敵人後軍,殺進殺出一連三次,那是誰呀?」眾兵叫道:「是十夫長哲別!」鐵木真道:「什麼十夫長?是百夫長!」眾人一楞,隨即會意,歡呼叫道:「哲別是勇士,可以當百夫長。」

  鐵木真對者勒米道:「拿我的頭盔來!」者勒米雙手呈上。鐵木真伸手拿過,舉在空中,叫道:「這是我戴了殺敵的鐵盔,現在給勇士當酒杯!」揭開酒壼蓋,把一壼酒都倒在鐵盔裡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遞給哲別。

  哲別滿心感激,一膝半跪,接過來幾口喝乾了,低聲道:「鑲滿天下最貴重寶石的金杯,也不及大汗的鐵盔。」鐵木真微微一笑,把鐵盔接過來戴在自己的頭上。蒙古眾兵將都知道哲別喝酒受辱之事,這時見鐵木真如此待他,都不禁的高聲歡呼起來。

  完顏烈心想:「這人真是人傑,這時候他叫哲別死一萬次,那人也是願意的呀!」完顏永濟心中卻只想著桑昆所說的吃掉四傑的事。他在隨從搬過來的虎皮椅上坐了下來,問桑昆道:「你有什麼厲害傢伙,能把四傑一口氣吃了?」

  桑昆微微一笑,道:「鐵木真義兄的四傑呢?威震大漠的四傑在那裡啊?」木華黎等四人走過來躬身行禮。桑昆轉頭對自己的親信低聲說了幾句,那人答應而去,過了一會,忽聽見一陣野獸低沉的荷荷吼聲,帳後轉出兩頭全身錦毛斑爛的金錢大豹來。黑暗中只見豹子的眼睛猶如四盞碧油油的小燈,慢慢移近。

  完顏永濟不覺嚇了一跳,伸手緊握佩刀刀柄,待豹子走到火光旁邊,這才看清豹頸中套有一個皮圈,每頭豹子由兩個大漢牽著。大漢手中各執長鞭,原來是飼養獵豹的之豹夫。

  蒙古人喜好養豹子,作打獵之用,這不但比獵犬奔跑得更為迅速,而且兇猛非常,獸物當者立死,不過豹子食量也大,不是王公貴族,普通人是養不起的。

  桑昆向鐵木真等道:「義兄,你的四傑是英雄好漢,他們空手能把我這兩頭豹子殺死,那我才真的服了你。」四傑一聽,個個大怒,心想:「哼,你侮辱了哲別,又來侮辱咱們。咱們是野豬麼?是山狠麼?叫咱們跟你的豹子鬥。」

  鐵木真心中也是極不樂意,道:「我愛這四傑如同性命,怎能讓他們與豹子相鬥。」桑昆哈哈大笑,道:「是麼,吹什麼英雄好漢,連我兩頭豹子也不敢鬥。」四傑中的赤老溫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鐵木真道:「大汗,咱們讓人恥笑不要緊,不能丟了你的臉,我來跟豹子鬥。」

  完顏永濟大喜,從手指上除下一個寶石戒子來,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嬴豹子,這就是你的。」赤老溫瞧也不瞧,揉身上前。木華黎一把將他拉住,叫道:「咱們威震大漠,是殺敵人殺得多。豹子能指揮軍隊麼?能打埋伏包圍敵人麼?」鐵木真道:「桑昆兄弟,你嬴了。」

  俯身拾起寶石戒指,放在桑昆的手裡。桑昆將戒指套在指上,縱聲長笑,舉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將士都歡呼起來。札木合皺眉不語,鐵木真卻神色自若,四傑憤憤的退了下去。完顏永濟見人豹相鬥不成,老大掃興,不再飲酒,回帳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晨,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到處遊玩,信步行去,離營漸遠,突然一只白兔從兩人腳邊奔了過去。

  拖雷取出小弓小箭,嗖的一聲,正射中在白兔肚上。究因他年幼力微,雖然射中,卻不致命,那白兔帶箭奔跑,兩人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陣,力氣漸漸不加,終於暈倒在地,兩人一聲歡呼,正要搶上去撿拾,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

  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將白兔抓起,拔下弩箭往地下一擲,瞪眼向拖雷與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轉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我射死的,你拿去幹麼?」那孩子回過身來,笑道:「誰說是你射死的?」拖雷道:「這枝箭不是我的麼?」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雙眼凸出,喝道:「兔子是我養的,我不要你賠已經好啦!」

  拖雷道:「你不要臉,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兇了,走過來在拖雷肩頭一推,道:「你罵誰?我爺爺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麼?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了又怎樣?」

  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鐵木真。」那孩子道:「呸!你爹爹是膽小鬼,怕我爺爺,也怕我爹爹。」這十餘歲的孩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獨子。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後,隔了很久才再生這孩子,此後再無所出,所以對他十分寵愛,將他縱得驕橫之極。鐵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別已久,所以兩人的孩子們互相並不認識。

  這時拖雷聽他輕侮自己父親,惱怒之極,昂然道:「誰說的?我爹爹誰也不怕!」都史道:「你媽媽給人家搶去,是我爹爹和爺爺奪轉來的,當我不知道麼?拿這個小小兔兒又有什麼要緊?」

  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桑昆牢牢記在心中,時常對人宣揚,連他的幼子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拖雷一則年幼,二則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然不曾對兒子說起。這時拖雷一聽,氣得臉色蒼白,怒道:「我告訴爹爹去。」轉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訴了又怎樣。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你爹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拖雷聽了更加生氣,結結巴巴的道:「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怕什麼豹子?他是不肯打。」

  都史踏上一步,忽地反手一記耳光,喝道:「你再倔強?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想不到他竟敢出手打人。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悶聲不響,挺起頭來一頭往都史小腹上撞去。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頭撞中,仰天一交跌倒。

  拖雷拍手笑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但都史的同伴隨即追上,雙方拳打足踢,鬥了起來。都史爬起身來,怒沖沖的加入戰團。他們年紀既大,人數又多,幾個回合後就把拖雷與郭靖壓倒在地。

  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饒你!」郭靖用力想掙扎起來,但被他按住了動彈不得,那邊拖雷也被兩個孩子合力掀在地下。正在僵持不下之際,忽然河邊駝鈴聲響,一個人數無幾的沙漠商隊走了過來。當先一人騎了一匹黃馬,望見一群小孩相鬥,笑道:「好呀!講打麼?」縱馬走近,見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那兩個小孩被按在地下,都已打得鼻青口腫,喝道:「不害臊麼?快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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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甘露雲霞
  都史罵道:「滾開,別在這裡囉唆!」須知他的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他平時驕蠻已慣,誰也不敢惹這小孩子。那騎黃馬的人罵道:「這小子這樣橫,快放手!」這時商隊中其餘的人也過來了,一個女子道:「三哥,別管閒事,去吧。」

  那騎黃馬的人道:「你自己瞧,你自己瞧。」原來這個沙漠商隊中的人。是江南七怪。他們查知段天德逃到北方大漠之中,但此後就沒了消息,六年多來,他們沙漠中,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縱,七人個個學會了一口蒙古話,但段李兩人卻始終渺無音訊。韓小瑩看清楚了情形,跳下馬去,抓住騎在拖雷背上的孩子一摔,罵道:「兩個打一個,成什麼話?」

  拖雷背上一輕,掙扎著跳起,都史呆得一呆,郭靖猛一翻身,從他胯下爬了出來。兩人既得脫身,發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領著眾孩隨後趕去。江南七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都不禁微笑,柯鎮惡道:「趕道吧,別等前面市集散了,可問不到人啦!」

  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將兩人圍在圈子之中。都史喝問:「投不投降?」拖雷眼中現出怒色,搖了搖頭,都史叫道:「再打!」眾小孩一起擁上,倏地寒光一閃,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誰敢上來?」原來李萍鍾愛兒子,把丈夫所遺的那柄匕首給了他,叫他放在懷裡,心想寶物能夠辟邪,本來是要它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害的意思,那知他在受人欺逼甚急之際拔了出來。

  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一時倒也不敢上前動手。

  妙手書生朱聰本來縱馬已行,忽見匕首在陽光下一閃,光芒十分特異,不覺吃了一驚。他專行偷盜官府富戶,見識寶物最多,眼光之準,千不失一,心想:「這光芒一閃,顯然是神物至寶,倒要瞧瞧那是什麼東西。」當即勒馬回頭,只見郭靖這小小孩子,拿了一柄匕首威風凜凜的站在圈子之中。

  朱聰細看匕首光色,果然是一柄砍金削玉、吹毛立斷的寶劍,卻不知如何在一個小孩子手中。

  他再看這群孩子打扮,除了郭靖之外,個個都穿著名貴的貂皮短衣,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緻的黃金頸圈,顯見都是蒙古王公貴胄的子侄了。

  朱聰心想:「這孩子必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刀,私自出來玩弄。王公的東西,取不傷廉。」他當下起了據為己有之念,笑吟吟的下馬,說道:「大家別打了,好好玩兒吧!」一閃身挨進人圈,夾手一把將匕首搶了過來。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就算是一個武藝精熟的武師,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也別想拿得住自己的兵刃。

  朱聰寶物一到手,一縱身竄出人圈,躍上馬背,哈哈大笑,提韁縱馬,疾馳而去,趕上了眾人,笑道:「今日運氣不壞,無意間得了一件寶物。」笑彌陀張阿生道:「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

  鬧市俠隱全金發道:「什麼寶貝,給我瞧瞧。」朱聰手一揚,擲了過來。眾人只見一道清光在空中劃過,給太陽光一照,似乎化成了一條小小的彩虹,都不禁的喝了一聲采,匕首飛臨面前,全金發只感一陣寒意,伸手抓住匕首之柄,先叫了聲:「好!」

  越看越是不住口的嘖嘖稱賞,忽地俯身在道旁一塊凸出的岩石上一劃,岩上一個崚角應手而落,再看劍柄,見上面刻著「楊康」兩字,心中一楞:「這是漢人的名字啊,怎麼此劍落在蒙古?楊康?楊康?倒不曾聽說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楊康?可是若非英雄豪傑,又怎配用此等寶物?」他沉吟了一會,叫道:「大哥,你知道誰叫楊康麼?」柯鎮惡道:「楊康?沒聽說過。」

  「楊康」是丘處機當年替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楊郭兩人交換匕首,所以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俠儘往過去與當今成名的英俠綠林中去想,那裡想得起有此一人。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閱歷最深,他不知道,其餘六人是更加不知道了。

  全金發為人精明細心,忽道:「丘道長追尋那人是楊鐵心的妻子,不知這楊康與那楊鐵心有無牽連。」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絲毫沒有頭緒,這時忽然有了一點線索,雖然渺茫之極,但總不肯放過。

  韓小瑩道:「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韓寶駒馬快,一馬當先的衝了回去,只見眾小孩又打成一團。韓寶駒斥喝不開,急了起來,抓住幾個小孩擲在一旁。都史見他力大,不敢再打,指著拖雷罵道:「你們這兩個小狗,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裡打過。」

  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想好計議,回去就請三哥窩闊台幫忙。三位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氣又大,明日定能來助拳。都史帶了眾小孩走了。

  郭靖滿臉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聰道:「還我!」朱聰把匕首拿在手裡,笑道:「還你就還你,但你得老實說,這匕首是那裡來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然流下來的鮮血,道:「媽媽給我的。」朱聰道:「你爹爹姓什麼?」郭靖生平沒有爹爹,這問題倒將他楞住了,當下搖了搖頭。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都好生失望。

  全金發問道:「你姓楊麼?」郭靖又搖了搖頭。江南七怪最重信義,言出必踐,雖是對一個孩子,也決不願說過的話不算,朱聰把匕首交在郭靖手裡。

  韓小瑩拿出手帕,給他擦去鼻血,柔聲道:「回去吧,以後別打架啦!」七人掉轉馬頭,趕了負貨的駱駝起行,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拖雷道:「郭靖,回去吧!」

  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鎮惡眼睛瞎了,聽覺敏銳之極,聽到「郭靖」兩字,全身一震,一提韁,回馬轉來,問道:「孩子,你叫郭靖?」郭靖點了點頭。柯鎮惡大喜,急問:「你媽媽叫什麼名字?」郭靖道:「媽媽就是媽媽。」柯鎮惡搔搔頭,問道:「你帶我去見你媽媽,好麼?」

  郭靖道:「媽媽不在這裡。」柯鎮惡聽他語氣之中含了敵意,叫道:「七妹,妳來問他。」韓小瑩跳下馬來,溫言道:「你爹爹呢?」郭靖道:「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等我大了,去殺死壞人報仇。」韓小瑩問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她過於興奮,聲音也發顫了,郭靖卻搖了搖頭。柯鎮惡冷然道:「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什麼名字?」郭靖咬牙切齒道:「他名叫段天德!」

  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要是自己突然之間喪命,豈非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不知道,所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說給郭靖聽了。

  江南七俠聽到「段天德」三字,不禁欣喜若狂,韓小瑩歡呼大叫,柯鎮惡暗暗感謝蒼天,張阿生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韓寶駒卻在馬背連翻筋斗,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韓小瑩道:「小兄弟,咱們坐下來慢慢的說話。」拖雷心裡掛著要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不住催郭靖回去。

  郭靖道:「我要回去啦」,拉了拖雷的手,轉身就走。韓寶駒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讓你那個朋友先回去吧!」兩個小孩見他們行動詭祕,害怕起來,發足奔跑。韓寶駒搶上去伸出肥手,猛向郭靖後領抓來。

  朱聰叫道:「三弟,別莽撞。」在他手上輕輕一架,韓寶駒愕然停手。朱聰加快腳步,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裡,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瞧瞧。」

  郭靖與拖雷當下發生了興趣,停步望著他。朱聰把三枚小石子放在右掌之中,喝聲:「變!」手掌成拳,再伸開來時,小石子全已不見。兩個小孩奇怪之極,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喝道:「鑽進去!」揭下帽子,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裡。

  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齊拍手掌。

  正在這時,遠遠雁聲長唳,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從北邊飛來。朱聰心念一動,道:「現在讓大哥變個戲法。」從懷裡摸出一塊汗巾,交給拖雷,向柯鎮惡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

  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笑道:「捉迷藏麼?」朱聰道:「不,他沒有眼睛,卻能把天空中的大雁射下來。」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裡。拖雷道:「我不信。」

  說話之間,雁群已飛到頭頂,朱聰順手將三塊石子往上一拋,雁群受驚,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嗖的一聲,正射中那大雁的頸項之中,連雁帶箭,跌了下來,拖雷與郭靖一聲歡呼,奔過去拾了起來,交在柯鎮惡手裡,小心靈中欽佩之極。

  朱聰道:「剛才他們七八個人打你兩個,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就不怕他們了。」拖雷道:「明天咱們還要打,我去叫哥哥來。」朱聰道:「叫哥哥幫忙?哼!那是沒用的孩子,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管叫明天打他們。」拖雷道:「咱們兩個打嬴他們八個?」

  朱聰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聰見郭靖站在一旁似乎毫不感興趣,問道:「你不愛學麼?」郭靖道:「媽媽說的,不可以與人家打架。學了本事打人,媽媽要不高興的。」

  韓寶駒輕輕罵道:「膽小的孩子!」朱聰又問:「那麼剛才你們為什麼打架?」郭靖道:「是他們打咱們的。」柯鎮惡低沉了聲音道:「要是你見到了仇人段天德,你怎辦?」郭靖小眼中閃出怒光道:「我殺了他,給爹爹報仇?」柯鎮惡道:「你爹爹一身好武藝,尚且給他殺了,你不學本事,怎能報仇?」郭靖怔怔的發呆,良久不語,慢慢的流下淚來。朱聰向左邊一座荒山一指,道:「你要學本事報仇,今天半夜裡到這山上來找我們。但只能你一個人來,也不能讓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卻道:「你教我本事吧!」

  朱聰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腳輕輕一勾,拖雷撲地倒了。他爬起身來,怒道:「你怎麼打我?」朱聰笑道:「這就是本事,你學會了嗎?」拖雷很是聰明,當即領悟,點點頭道:「你再教。」朱聰向他面門虛晃一拳,拖雷向左一避,朱聰左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這一拳並不用力,觸到鼻子後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極啦,你再教。」朱聰忽地俯身,肩頭在他腰眼裡輕輕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發飛身出去接住,將他放在地下。

  拖雷喜道:「叔叔,再教。」朱聰笑道:「你把這三下好好學會,大人都不一定打得嬴你了,夠啦夠啦。」朱聰轉頭問郭靖道:「你學會了麼?」郭靖正在出神,茫然搖了搖頭。七怪見拖雷如此聰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顯得笨拙,都不禁悵然若失,韓小瑩一聲長嘆,淚光瑩瑩。

  全金發道:「我瞧不必多費心啦,好好將他們母子接到江南,交給丘道長,比武之事,咱們認輸算了。」朱聰也道:「這孩子資質太差,不是學武的胚子。」韓寶駒道:「他沒一點兒剛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話紛紛議論。韓小瑩向兩孩子揮揮手道:「你們去吧。」拖雷拉了郭靖,歡歡喜喜的走了。這邊七怪還在議論,南山樵子南希仁卻始終一言不發。柯鎮惡道:「四弟,你看怎樣?」南希仁道:「很好。」朱聰道:「什麼很好?」南希仁道:「孩子很好。」韓小瑩急道:「四哥總是這樣,難得開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時候也很笨。」

  南希仁生性沉默寡言,每一句話都是經過詳細考慮再說出來,所以不言則已,言必有中,七怪向來極尊重他的意見,聽他這樣說,登時猶如見到一線光明。

  朱聰道:「那麼咱們瞧他晚上敢不敢一個人上山來。」全金發道:「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處。」說著跳下馬來遙遙跟著拖雷與郭靖,望著他們走進蒙古裡。

  當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將至亥時三刻,眼見斗轉星移,但那裡有郭靖的影子。朱聰嘆道:「江南七怪縱橫一世,到頭來卻敗在這道士手裡!」七人正自氣沮,韓寶駒忽然「咦」了一聲,向草叢裡一指道:「那是什麼?」這時明月漸至中天,照著青草叢中三堆白色的東西,模樣很是詭奇。

  全金發縱身過去一看,只見三堆都是死人的骷髏骨頭,卻疊得整整齊齊,他笑道:「不知是不是那些頑皮孩子們搞的,把死人頭擺在這裡……啊!什麼?……二哥,快來!」各人聽他語聲中含著驚訝詑異之意,除柯鎮惡外,其餘五人都忙走近。全金發手中拿著一個骷髏,遞給朱聰道:「瞧!」

  朱聰就他手中一看,只見骷髏的腦門上有五個窟窿,模樣就如用手指插出來的一般。他伸手在窟窿中一試,五隻手指剛剛插入五個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猶如照著人的五指模型細心彫刻而成,這顯然不是兒童們搞的玩意。朱聰再從地下拿起頭個骷髏一看,那兩個頭骨頂上仍是各有剛可容納五指的洞孔,他心中起了疑惑:「難道這是有人用手指插出來的?」他雖有這個疑心,但想世上不會有如此武功高明的人,五指竟能洞穿頭骨,所以雖然有這個念頭,口中卻不說出來。

  韓小瑩叫道:「難道這裡有吃人的山魔妖怪?」韓寶駒道:「是了,一定是妖怪。」全金發沉吟道:「怎麼它把頭骨這樣整整齊齊的排在這裡?」

  柯鎮惡聽了他們紛紛議論,一躍而至,問道:「怎樣排的?」全金發道:「一共三堆,排成品字形,每堆九個骷髏。」柯鎮惡道:「是不是分為三層?下層五個,中層三個,上層一個?」全金發奇道:「是啊!大哥!你怎麼知道的?」柯鎮惡的神態十分焦急,不回答他的問話,急道:「快向東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看有什麼。」

  六人見他神色嚴重,甚至近於惶急,大異平素鎮定自若的情態,不敢怠慢,三人一邊,各向東北與西北數了腳步走去,頃刻之間,東北方的韓小瑩與西北方的張阿生同時大叫起來:「這裡也有骷髏堆。」

  柯鎮惡飛身搶到西北方,低聲喝道:「這是咱們生死關頭,千萬不可大聲。」三人愕然不解,柯鎮惡早已縱到東北方韓小瑩等身邊,同樣喝他們禁聲。朱聰低聲道:「是妖怪呢還是仇敵?」

  柯鎮惡道:「我的瞎眼,我的跛腳,都是拜受他們之賜。」這時西北方的張阿生等都奔了過來,圍在柯鎮惡身旁,聽他這樣說,無不驚心。

  原來他們與柯鎮惡雖然義結金蘭,情同手足,但他極恨別人提及他的殘疾,所以六兄弟只道他是幼時不幸受傷,從來不敢問起,這時一聽,才知是仇敵所害。但柯鎮惡武功高強,內功外功,俱臻上乘化境,為人又精明沉著,竟然落得如此慘敗,那麼仇敵必定厲害之極了。

  柯鎮惡又問道:「這裡也是三堆骷髏麼?」韓小瑩道:「不錯。」柯鎮惡低聲問道:「每堆是九個骷髏麼?」韓小瑩數了一下道:「一堆是九個,一堆是八個……」柯鎮惡道:「妳快去數數那邊的。」韓小瑩飛步奔到西北方,俯身數點,隨即奔回來道:「那邊每堆都是七個。」柯鎮惡低聲道:「那麼他們馬上就會來。」

  六兄弟惘然望著他,靜待他的解釋。柯鎮惡道:「這是銅屍鐵屍!」朱聰嚇了一跳,道:「銅屍鐵屍不早就死了麼,怎麼還在人世?」

  柯鎮惡道:「我也只道已經死了。原來躲在這裡暗練九陰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牲口,向南急馳,千萬不可再回來,馳出一千里後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

  韓小瑩急道:「大哥你說什麼?咱們喝過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麼你叫咱們走?」柯鎮惡連連揮手道:「快走,快走,遲了可來不及啦!」韓寶駒怒道:「你瞧咱們是無義之輩麼?」

  柯鎮惡急道:「這兩人武功不可測,現在又練了九陰白骨爪,雖然還沒練成,但也已成功了十之八九,咱們合七人之力,也決不是他的對手。何苦在這裡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氣傲,從來不肯推許別人的功力,以長春子丘處機如此威名,他也敢與之拚鬥,對這兩人卻如此忌憚,想來所說的話不假。全金發道:「那麼咱們一起走。」柯鎮惡冷然道:「他們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罷了,我兄長之仇卻不能不報。」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他言簡意賅,但說了出來之後,誓死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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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黑風雙煞
  柯鎮惡沉吟片刻,知道各人意不可回,嘆了一口氣道:「好,既是如此,大家千萬要小心了。那銅屍是男人,鐵屍是女人,兩個是夫妻,詳情來不及說了,大家防他們手爪厲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一口棺材。」

  全金發連奔帶跑的數著步子走去,走滿一百步,見地下並無他所說的棺材,仔細一瞧,才見地下露出石板一角,但石上舖著泥土,長滿了清草,他用力一揪,石板紋絲不動。

  他招了招手,各人一齊過來,張阿生、南希仁、韓寶駒俯身用力,嘰嘰數聲,四人合力把石板抬了起來。月光中只見石板之下果然是一口棺材模樣的石匣,匣中放著兩具屍首。柯鎮惡忽地躍入石匣之中,說道:「仇人不久就要過來來練功,要取屍首應用,我躲在這裡出其不意的攻他們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萬不可被他們驚覺。必須等我發難之後,大家才一齊擁上,下手不可有絲毫留情。這樣偷襲暗算雖然不夠光明磊落,但敵人太狠太強,不是這樣,咱們七兄弟個個性命不保。」

  他低沉了聲音,一字一句的說著,六兄弟連聲答應。柯鎮惡又道:「仇人機靈之極,稍有異聲異狀,他們在遠處就能驚覺。把石板蓋上吧,只要露一條縫給我透氣就是。」

  六人依言,輕輕把石板蓋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叢樹後躲好。

  韓小瑩見大哥柯鎮惡如此緊張嚴重,那是與他相識以來從所未有之事,心中又是掛慮,又是好奇,躲藏時靠近著朱聰,悄悄問道:「二哥,銅屍鐵屍是什麼東西?」朱聰低聲道:「那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黑風雙煞。他們在北方橫行時,七妹妳年紀還小,所以不知道。這兩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強,不論黑道白道,無不聞風喪膽,死在他們手裡的英雄好漢,真是不計其數。」

  韓小瑩道:「大夥兒怎麼不聯起手來幹他們呀?」朱聰道:「聽我先師說,大江南北的豪傑曾在恆山三次大會,連接三年圍拿這黑風雙煞,但他們滑溜得緊,一見人多,便躲了起來,等大家一散,他們又出來作惡。後來不知怎地,江湖上不見了他們的縱跡,過了幾年,十家都只道他們惡貫滿盈,已經死了,那知道卻是在這窮荒極北之地。」

  韓小瑩道:「他們叫什麼名字?」朱聰道:「銅屍是男的,名叫陳玄風,因為他臉色焦黃,有如赤銅,臉上又從來不露喜怒之色,好像僵屍一般,所以人家叫他銅屍。」

  韓小瑩道:「那麼那個女的鐵屍是臉色黑黝黝的了?」朱聰道:「不錯,她姓梅,名叫梅超風。」韓小瑩道:「大哥說他們練九陰白骨爪,那是什麼功夫?」朱聰道:「我也從沒聽說過。」韓小瑩沉吟了一下道:「怎麼大哥從來不提這回事?難道……」她話未說完,朱聰突然伸手在她口上一掩,向小山下指了一指。韓小瑩從草叢間望下去,只見遠處月光照射之下,一個臃腫的黑影在沙漠上急速的移動而來,她心中暗叫:「慚愧,慚愧,原來二哥和我說話時,竟是全神貫注的監視著敵人。一頃刻之間,黑影已近小山,這時已可分辨出來,原來這黑影是兩個人影併在一起,所以顯得特別肥大。」

  江南六怪屏息凝神,靜待大敵上山。朱聰握住點穴用的扇子,韓小瑩把長劍插在土裡,以防劍光映射,但右手卻緊緊抓住劍柄,只聽山路上沙沙聲響,腳步聲直移上來。各人心中緊張,只覺這一刻特別漫長。

  過了一陣,腳步聲停息,山頂空地上豎著兩個人影,一個站著不動,頭上戴著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在風中長髮飄動,卻是個女子。韓小瑩心想:「那必是銅屍鐵屍了,且瞧他們怎樣練功。」

  只見那女子繞著男子緩緩行走,骨節中發出微微響聲,她腳步慢慢加快,骨節的響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猶如幾面羯鼓同時擊奏一般。

  江南六怪聽著暗暗心驚:「她內功竟練到如此地步,無怪大哥要這鄭重。」只見她雙掌不住的一伸一縮,每一伸縮,都是喀喇一聲,長髮隨著她的身形轉動,尤其顯得詭異可怖。韓小瑩雖然藝高膽大,這時卻覺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全身汗毛豎起。突然間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的一聲打在那男子胸前。

  江南六怪無不大奇:「難道那男子是以血肉之軀抵擋她這樣厲害的掌力?」

  各人正自詫異,那女子又是一掌,這一次卻打在男子的小腹之上,只見她身形挫動,風聲虎虎,接著連發七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人猶如死人一般,始終不動聲色。

  等到第九掌發出,那女子忽然躍起,飛身半空,頭下腳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聲,右手的五指全插在那人的腦門之中。

  韓小瑩險些失聲驚呼,那女子哈哈長笑,伸出一隻染滿鮮血腦漿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過頭來。

  韓小瑩見她臉色雖是黝黑,模樣卻極為悄麗,大約四十歲左右年紀,只是有點異常奇特,她口中雖然笑聲不絕,臉上竟是沒半絲笑意。

  江南六怪這時都已知道那男子並非她的丈夫,只是一個被她捉來餵招練功的活靶子,而那女子必是鐵屍梅超風了,六人心中無不痛恨她的殘忍。

  梅超風笑聲一停,伸出雙手,嗤嗤數聲,撕開了死人的衣服。北國天寒,人人都穿皮襖,她撕破堅軔的皮衣,竟如撕布扯紙一般毫不費力。她將死人皮襖剝下後,把一個裸體的屍首放在空地之上,自己雙手貼住身體,雙足拼攏,繞著屍首打圈子前後跳躍,縱跳時膝蓋不彎,身子不曲,倏地憑空拔起數尺。六怪一面憤恨,一面卻也不禁暗暗欽佩。

  她跳了一陣,忽地一聲長嘯,一縱而起,在空中連翻兩個筋斗,落在裸屍身旁,雙手扯開他的胸腰小腹,將內藏一件件取出來,細細在月光下檢視,看了一件,擲開一件。

  六怪瞧那心肺肝脾之類時,只見件件都已碎裂,才知她用活人作靶練功的用意,原來她在那人身上擊了九掌,那人外部雖無傷痕,內臟卻已全部震爛。她檢視內臟,顯是查考自己功力進度若何了。

  韓小瑩惱怒之極,心想這裡的許多骷髏頭骨,想必都是被她無辜害死之人的遺跡,當下悄悄抽出長劍,想要上前掩襲,朱聰急忙拉住,搖了搖手。

  她心中尋思:「這時只有鐵屍一人,雖然厲害,但咱們七兄弟合力可以抵敵得過,先除了她,再來對付銅屍,那是容易得多,要是兩人齊到,那咱們無論如何應付不了……但安知銅屍不是躲在暗裡,乘隙偷襲?大哥知他們甚深,還是依他的吩咐,由他先行發難為妥。」

  這時鐵屍梅超風檢視已畢,心裡十分滿意,坐在地下,對著月亮調勻呼吸,做起內家的吐納功夫來。她背脊正對著朱聰與韓小瑩,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韓小瑩心想:「這時一劍,十拿九穩可以穿她一個透明的窟窿。但要是一擊不中,那可誤了事。」

  她全身發抖,一時拿不定主意,朱聰也是緊張之極,不敢喘一口大氣。梅超風一口氣行到了周身百骸,站起身來,拖了屍首,走到柯鎮惡藏身的石匣之前,彎腰去揭石板。江南六怪個個緊握兵刃,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躍出。梅超風忽聽得背後樹葉微微一響,似乎不是風聲,猛然回頭,月光下一個人頭影子在樹梢上顯了出來,她一聲長嘯,斗然往樹上撲去。

  原來躲在樹顛的是馬王神韓寶駒,他仗著身矮,藏在樹葉之中不露形跡,這時作勢下躍,微一長身,那知立被敵人發覺。他見這婆娘撲上之勢猛不可當,金龍鞭一招「天龍取水」,居高臨下,往她手腕上擊去。梅超風竟自不避,順手一帶,已拉住了鞭梢。

  韓寶駒突覺手上一緊,他力大異常,用勁往裡一奪,梅超風身隨鞭上,左掌已如風行電掣般拍到。掌未到,風先至,迅猛已極。韓寶駒見勢不好,鬆手撤鞭,一個筋斗從樹上翻了下來。梅超風那裡容他緩勢脫身,五指向他後心疾抓。

  韓寶駒只感頸中一股涼氣,用力往前一挺,同時樹下南希仁的透骨錘與全金發的袖箭雙雙向敵人打到。

  梅超風左掌猶鐵扇一般,將兩件兵器一一撥落,嗤的一聲,韓寶駒後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塊。

  他左足點地,立即向前縱出,那知梅超風正落在他的面前。這鐵屍動如飄風,喝道:「你是誰,到這裡幹什麼?」雙爪已搭住他的肩頭。

  韓寶駒只感一陣劇痛,敵人十指猶如十把鐵錐般嵌入了自己肉裡,他又驚又怒,飛起一腳,正踢在敵人小腹之上。那知不踢倒也罷了,這一腳就如踢在石板之上,喀的一聲,大趾竟爾折斷,急痛攻心,險險暈倒,但他究是江湖上成名之士,臨危不亂,著地滾開。

  梅超風飛起一腳往他臀部踢去,忽地邊上一條黑黝黝的扁擔閃出,猛往她足踝上砸下,那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

  梅超風倒退一步,眼觀六路,只見自己陷入敵人包圍之中,一個手拿點穴鐵扇的書生與一個使劍的女子從右攻到,一個長大胖子握著屠牛尖刀,一個瘦小漢子拿著一件怪樣兵刃從左攻到,掄動扁擔的則是一個鄉下佬的模樣的壯漢,這些人自己都不相識,然而個個武功精奇,心想:「彼眾我寡,先施辣手殺掉幾個再說。」身形晃動,一爪猛往韓小瑩臉上抓來。

  朱聰見她來勢銳極,鐵扇疾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

  豈知鐵屍來得古怪,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韓小瑩一招「白露橫江」,橫削敵人手臂。

  梅超風手腕一翻,伸手硬拿寶劍,看樣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韓小瑩大駭,急忙縮劍退步,只聽拍的一聲,朱聰的鐵扇已打中梅超風的「曲池穴」,這是人身的要穴,點中後全臂立即酸麻失靈,動彈不得。

  朱聰正在大喜,忽見敵人手臂一晃,手爪已抓到了他的頭頂。朱聰仗著身形靈動,倏地竄出,躲開了這一抓,心中驚疑不定:「難道她身上沒有穴道?」

  這時韓寶駒已撿起地下的金龍鞭,六人將梅超風圍在核心,刀劍齊施。梅超風絲毫不懼,一雙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還要厲害。

  只見她雙爪猶如鋼爪鐵鉤,不是硬奪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惡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髏頭頂五個手指窟窿,無不暗暗心驚。

  更有一件棘手之事,這鐵屍渾號有一個「鐵」字,確非貿然之稱,周身真如鋼鑄鐵打一般。

  她後心被全金發秤錘擊中兩下,胯上被南希仁橫掃了一扁擔,但似乎並未受到重大損傷。

  照南全兩人功力,這兩下本來非把敵人打得筋斷骨折不可,這才知她「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已練到上乘境界。

  除了對張阿生的尖刀,韓小瑩的長劍不敢用身體硬接之外,對其餘兵刃,竟是不大閃避,一味凌厲進攻。鬥到酣處,全金發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驚,向前疾攻,梅超風一扯之下,全金發手臂上連衣帶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塊下來。

  朱聰心想:「有橫練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個功夫練不到的鍊門,這地方柔嫩異常,一碰即死,不知這惡婦的練門是在何處?」

  他縱高竄低,鐵扇晃動,連打敵人頭頂「百匯」、咽喉「環結」兩穴,接著又點她小腹「臍門」、後心「尾龍」兩穴,瞬時之間,連試了十多個穴道,要想試出她對身上那一部門防護特別周密,那就是她「練門」的所在了。

  梅超風知道他的用意,喝道:「鬼窮醉,你奶奶功夫練到家,全身沒有練門!」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腕。朱聰大驚,幸而他心思機靈,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一翻,將鐵扇塞入了她的掌心。

  梅超風覺到手裡突然出現一件硬硬的東西,呆了一呆,朱聰已把手掙脫。

  他躍開數步,把手拿近一看,手背上深深的五條血痕,不禁全身是汗,眼見久戰不下,已方倒已有三人被她手抓受傷,萬一她丈夫銅屍到來,那麼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

  只見張阿生、韓寶駒、全金發都已氣喘連連,額頭見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較深,韓小瑩身形輕盈,尚未見累,敵人卻是愈戰愈勇。

  一斜眼瞥見月亮慘白的光芒從雲間射出,照在三堆骷髏之上,不覺一個寒噤,情急智生,飛步往柯鎮惡躲藏的石板前奔去,同時大叫:「大家逃命呀!」五俠會意,邊戰邊退。

  梅超風冷笑道:「那裡鑽出來的野種,到這裡來暗算老娘,現在逃已遲了。」飛步追來。

  南希仁、全金發、韓小瑩三人拼力擋住。朱聰、張阿生、韓寶駒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聲,將石板抬在一邊。就在此時,梅超風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擔,右爪遞出,直取他的雙目,朱聰猛喝一聲:「快下來打!」

  手指向上一指,雙目望天,左手高舉,連連招手,似是叫隱藏在上面的同伴下來夾擊。梅超風一驚,不由自主抬頭一望,只見明月在天,那裡有人?朱聰叫道:「七步之前!」柯鎮惡雙手齊施,六枚毒菱望著七步之前的部位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

  呼喝聲中,柯鎮惡從坑中一躍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時攻到。

  梅超風慘叫一聲,雙目被兩枚毒菱同時打中,但射在她胸膛和腿上的四枚毒菱,卻竟打不進去。震落在地。

  梅超風急怒攻心,雙掌齊落,柯鎮惡早已閃在一旁,只聽得彭彭兩響,打得石屑紛飛。她憤怒若狂,飛起一腳,正中石板之上,將石板踢成兩截。七怪在旁看了,無不心驚,一時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風雙目已瞎,不能視物,展開身法,亂抓亂拿,朱聰連打手勢,叫眾兄弟避開,只見她勢如瘋虎,形若邪魔,爪到處樹木齊折,腳踢時沙石紛飛,但七怪屏息凝氣,離得遠遠的,那裡打著他們。

  過了一會,梅超風感到眼中漸漸發麻,知道中了餵毒暗器,厲聲喝道:「你們是誰?快說出來!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聰向柯鎮惡搖搖手要他不要開口說話,讓他毒發自死,剛搖了兩搖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那裡瞧得見手勢。

  只聽見柯鎮惡冷冷的道:「你還記得飛天神龍柯辟邪,飛天蝙蝠柯鎮惡麼?」

  梅超風仰天長笑,叫道:「好小子,你還沒有死!你是給飛天神龍報仇來著?」柯鎮惡道:「不錯,妳也還沒死,那好得很。」梅超風嘆了口氣,默然不語,七怪凝神戒備。這時寒風刺骨,各人都感到陰氣森森。突然間朱聰、全金發齊聲大叫:「大哥留神!」語聲未畢,柯鎮惡已感到一股勁風當胸襲來,鐵杖往地下一撐,身子縱起,落在樹顛。

  梅超風一撲落空,一把抱住柯鎮惡身後大樹,雙手十根手指,全插入了樹幹之中。六怪嚇得面容奱色,柯鎮惡只要稍遲一瞬縱起,這十指插在身上,那裡還有性命?她一擊不中,忽地怪聲長嘯,有如鶴唳長空,猿啼巫峽,聲音尖細,卻遠遠的送了出去。朱聰心念一動:「不好,她是在呼喚丈夫銅屍前來相救。」忙道:「快幹了她!」運氣在臂,用重手法往她後心拍去。

  張阿生雙手舉起半截大石板,猛力往她頭頂砸來,梅超風雙目剛瞎,未曾如柯鎮惡那麼練得能夠聽風辨形,石板砸到時聲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身子向旁一偏,但朱聰這一掌卻未克避開,「哼」的一聲,後心中了一掌。饒是她橫練功夫厲害,但妙手書生豈是尋常之輩,這一掌也教她痛澈心肺。

  朱聰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進擊。梅超風右爪一鉤,朱聰疾忙跳開過,餘人正要上前,忽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長嘯,聲音就如梅超風剛才的嘯聲一般,隱隱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頃刻之間,第二聲嘯聲又起,但聲音已近了許多。七俠都是一驚:「這人腳程好快!」

  柯鎮惡道:「銅屍來啦!」韓小瑩躍在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個黑影疾逾奔馬的飛馳而來,邊跑邊嘯。此時梅超風守緊門戶,不再進擊,一面運氣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趕來救援,盡殲敵人。

  朱聰向全金發一打手勢,兩人往草叢裡一鑽。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荒山之夜
  原來朱聰看見鐵屍如此厲害,遠遠瞧那銅屍的身法,只怕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戰,顯然不是他兩人敵手,只有暗中偷襲,以圖僥倖了。韓小瑩突然間「咦」了一聲,只見在那急奔而來的人影之前,更有一個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來,只是他走得很慢,身形又小,所以先前沒有發現。

  韓小瑩向下奔了幾步,一見那矮小的人形是個小孩,心知必是郭靖,又驚又喜,忙搶下去要接他上來。她與郭靖相離已近,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銅屍陳玄風的輕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間,已搶了好大一段路程。

  韓小瑩微微一遲疑:「我搶下去單身遇上銅屍,那裡是他對手……但眼見這小孩遭他毒手,豈能不救?」隨即加快腳步,同時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見到了她,歡呼大叫,卻不知大禍已在眉睫。

  笑彌陀張阿生數年來對韓小瑩十分愛慕,只是一向不敢絲毫表露情愫,這時見她涉險救人,情急關心,飛奔而下,準擬奮力擋在她的前面,好讓她救了人逃開。山上南希仁、韓寶駒等不再向梅超風進攻,都凝神注視著山腰裡的動靜,各人手裡扣住暗器,以備給韓張二人支援。

  轉眼間韓小瑩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郭靖的小手,轉身飛逃,猛覺手裡一輕,郭靖一聲驚呼,竟是被陳玄風夾背抓了去。

  韓小瑩左足一點,劍走輕靈,一招「鳳點頭」,疾往敵人左脅虛刺一劍,跟著身子微側,劍尖光芒閃動,直取敵目,又狠又準,的是「越女劍法」中精微招術。

  陳玄風將郭靖挾在左腋之下,猛見劍到,倏地長出右臂,手肘抵住劍身輕輕往外一推,手掌「順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韓小瑩圈轉長劍,斜裡削來,那知陳玄風的手臂斗然間似乎長了半尺,韓小瑩明明已經閃開,還是拍的一掌,正打在她的肩頭,登時跌倒在地。

  這數招交換只是一瞬之間的事,陳玄風下手素不容情,跟著就是一爪,往韓小瑩天靈蓋上抓下。

  這「九陰白骨爪」催筋破骨,何等毒辣,這一抓要是抓上了,韓小瑩那裡還有性命?

  張阿生相距尚有數步,情急拼命,和身撲上,將自己身子蓋在韓小瑩頭上。陳玄風一爪下去,噗的一聲,五指直插入張阿生背心。

  張阿生大叫一聲,尖刀猛往敵人胸口刺來。陳玄風運氣一挺,尖刀刀頭竟在他胸肌上滑了開去,隨手又是一掌,將張阿生直摜出去。朱聰、全金發、南希仁、韓寶駒見情勢危急,一齊急奔而下。

  陳玄風高聲叫道:「賊婆娘,妳怎樣了?」梅超風扶住大樹叫道:「我一雙招子讓他們毀啦,賊漢子,這七個狗賊只要逃了一個,回頭我跟你拼命。」陳玄風叫道:「賊婆娘,妳放心,一個也跑不了。」舉手又向韓小瑩頭頂抓下,韓小瑩一個「懶驢打滾」,滾開數尺。

  陳玄風罵道:「還想逃?」張阿生身受重傷,躺在地下,迷糊中見韓小瑩情勢危急,拚起全身之力,一腳往敵人手指踢去。陳玄風順勢一抓,五指又插入他的小腹之中,張阿生再也支持不住,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但就這樣一攔,韓小瑩已翻身躍起,遞劍進招。她知敵人功夫厲害之極,不敢接近,展開輕靈身法,繞著陳玄風身子的溜溜地轉動,只轉了兩個圈子,南希仁、韓寶駒等同時趕到,朱聰與全金發的暗器也射了過來。

  陳玄風見敵人個個武功深湛,又驚又奇,心想:「在這荒漠之中,怎麼突然出來這幾個素來不相識的硬爪子來跟我為難?」

  當下高聲叫道:「賊婆娘,這些傢伙是什麼人啊?」

  梅超風叫道:「飛天神龍的兄弟,飛天蝠蝠的同黨。」陳玄風「哼」了一聲,罵道:「好,狗賊還沒死,巴巴的趕到這裡送終。」他掛念妻子的傷勢,叫道:「賊婆娘,傷得怎樣?會要了你臭命麼?」

  梅超風怒道:「快殺啊,老娘死不了。」陳玄風見妻子扶住大樹,不來相助,知她雖然嘴硬,但受傷一定不輕。這時朱聰等五人已將他團團圍住,只柯鎮惡站在一旁,伺機而動。

  陳玄風將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擲,左手順勢一拳往全金發打倒。全金發大驚,心想這一擲之下,那孩子豈有性命?他行動機靈,一俯身避開了敵人一拳,隨手接住郭靖,一個筋斗,翻出丈餘之外,這一招「靈貓撲鼠」既避敵又救人,端的又快又巧,陳玄風心中暗地喝了一聲采。這銅屍生性殘忍,敵人越強,他越是要使他們死得慘酷。

  黑風雙煞十指抓人的「九陰白骨抓」與傷人內臟的「催心掌」即將練成,此時火候已到十之八九,陳玄風忽地一聲怪嘯,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敵人要害。江南七怪知道今日到了生死關頭,那敢有絲毫怠忽,全神貫注,竭力防禦,人人不敢逼近,包圍的圈子愈放愈大。

  戰到分際,韓寶駒奮勇進襲,使開「地堂鞭法」,著地滾進,專一向對手下盤急攻,一輪盤打揮纏,陳玄風果然分心,蓬的一聲,後心被南希仁一扁擔擊中。那銅屍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仁抓來。

  南希仁扁擔未及收回,敵爪已到,使了半個「鐵板橋」,上身向後一仰,忽見陳玄風手臂關節中喀喀一響,手臂斗然長了數寸,鼻端聞到一股腥氣,一雙色如藍靛的大手已觸到眉睫。

  高手較技,進退趨避之間,相差往往不逾分厘,明明見他手臂已伸到盡頭,這時忽地伸長,那裡來得及趨避,被他一掌按在面門,五指即要向腦骨中插進。

  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用擒拿手法勾住敵人手腕,向左一撂。就在此時,朱聰已撲在銅屍背上,右臂如鐵,緊緊扼住他的喉頭。

  這一招自己胸口完全賣給了敵人,但他見義弟命懸一絲,顧不得犯了武術大忌,救人要緊。

  正在這雙方性命相關之際,天空忽然打了一個霹靂,烏雲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見五指。

  只聽見喀喀兩響,接著又是噗的一聲,陳玄風以力碰力,已震斷了南希仁的左臂,同時左手手肘在朱聰胸口一擋,朱聰只覺前胸劇痛,不由自主的放鬆了扼在敵人頸中的手臂,向後直跌出去。

  陳玄風也感咽喉間被扼得呼吸為難,躍在一旁,狠狠喘氣。韓寶駒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開些!七妹,妳怎樣?」韓小瑩道:「別作聲!」說著向旁奔了幾步。柯鎮惡聽了眾人的動靜,心中甚奇,問道:「二弟,你怎麼了?」

  全金發道:「現在漆黑一團,誰也瞧不見誰。」柯鎮惡大喜,暗叫:「老天助我!」江南七怪,三人重傷,本已一敗塗地,這時忽然黑雲籠罩,大雨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氣,誰都不敢先動。

  柯鎮惡耳朵極靈,雨聲中仍然辨出左側八九步處那人呼吸沉重,並非自己兄弟,當下雙手齊揚,六枚毒菱往他三路打去。

  陳玄風剛覺勁風撲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低頭,上三路兩毒菱打空,另外四枚雖然都中在身上,但他橫練功夫厲害,只感一陣刺痛,極為難受,卻並未受傷,這一來,卻也辨明了敵人的方向,他不發一聲,突然縱起,雙爪在身前一尺處舞了一個圓周,猛往柯鎮惡撲來。

  柯鎮惡向旁一讓,回了一杖,白日黑夜,於他全無分別,陳玄風視物不見,功夫恰如賸了一成,兩人登時打了個難分難解。

  韓寶駒與韓小瑩、全金發三人一面吶喊助威,一面摸索著去救助受傷的三人,雖然明知大哥生死繫於一髮,性命已在呼吸之間,但漆黑之中,實在無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乾著急的份兒。

  大雨殺殺聲中,只聽得陳玄風掌風嗖嗖,柯鎮惡鐵杖呼呼,兩人相拆不過二三十招,但守在旁邊的眾人,卻覺已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

  猛聽得蓬蓬兩響,陳玄風狂呼怪叫,竟是身上中了兩枚。眾人正自大喜,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山通明,全金發急叫:「大哥留神!」

  陳玄風已乘著這剎時間的一亮,欺身進步,運氣於肩,蓬的一聲,左肩硬接了對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鐵杖,右手跟著一爪,電光甫息,他右手已搭上了柯鎮惡胸口。

  柯鎮惡大驚,撒杖後躍。陳玄風這一得手那肯再放過良機,一抓已扯破了對方衣服,倏地變爪為拳,身子不動,右臂一長,潛用內力,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柯鎮惡胸口,剛感到柯鎮惡直跌出去,左手一送,一枚鐵杖如標槍般向他身上插去,這幾下連環進擊,招招是他生平的絕技,不覺得意之極,仰天怪嘯。

  霹靂聲中電光又是兩閃,韓寶駒猛見鐵杖正向大哥追去,而柯鎮惡身子軟綿綿的茫如不覺,這一驚非同小可,金龍鞭倏地飛出,捲住了鐵杖。陳玄風叫道:「現在取你這矮胖子狗命!」

  舉足向他奔來,忽地腳下一絆,似是一個人體,俯身抓起,那人又輕又小,卻是郭靖這個孩子。郭靖大叫:「放下我!」陳玄風「哼」了一聲,這時電光又是一閃。郭靖只見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黃,雙目射出兇光,可怖之極,知道自己性命危殆,順手拔山腰間的匕首,向他身上一插,這一下正插入陳玄風小腹的肚臍之中,八寸長的匕首直沒至柄。

  陳玄風狂叫一聲向後便倒。原來銅屍陳玄風一身的橫練功夫,他的練門正是在肚臍之中。別說丘處機所贈的這柄匕首砍金斷玉,鋒銳無匹,就是普通刀劍碰中了他的練門,也是立時斃命。

  在與高手對敵時他對練門防衛周密,決不容對方拳腳兵刃接近他小腹外一尺之處,這時抓住一個幼童,對他那裡有提防之心,殊不知「善泳溺水,平地覆車」,這個武功蓋世、橫行天下的陳玄風,竟自喪身在一個完全不會武技的小兒之手。

  梅超風聽得丈夫慘叫,夫妻情深,從山上疾衝下來,踏了一個空,連跌了幾個筋斗。她一身銅筋鐵骨,砂石自是傷她不了,猛撲到丈夫身旁,叫道:「賊漢子,你怎麼啦!」陳玄風微聲道:「不成啦,賊……賊婆……快逃命吧。」

  郭靖用匕首將人刺倒,已嚇得怔怔的躲在一旁。梅超風咬牙切齒道:「我給你報仇。」陳玄風道:「那部經……經……已給我燒啦,祕要……在我胸……」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聽得全身骨骼中格格亂響。

  梅超風知道丈夫是在臨死之前散功,這雖是瞬間之事,但苦楚難以形容,當下硬起心腸,在他天靈蓋上猛力一掌,免他抵受死前散功之苦,隨即伸手到他胸口,探摸那部「九陰真經」的祕要。

  原來陳玄風和梅超風是同門師兄妹,兩人都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弟子。那黃藥師武功自成一派,只是他的功夫是在桃花島祕練而成,藝成之後,從未離開過桃花島,所以中土武林人士,極少知道他的名頭,其實論到功力之深湛,技藝之奧祕,黃藥師決不在名聞關東關西的全真教與威震西南的段氏之下。

  陳玄風和梅超風藝未成而暗中私通,知道如被乃師發覺,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時受刑之慘,思之心寒膽顫,兩人終於擇了一個風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南面的橫島,再輾轉逃到浙江寧波。

  陳玄風臨走時自知目前這點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餘,成名不足,一不做二不休,竟摸進師父祕室,將師父賴以成藝的一部「九陰真經」偷了出來。他得手後遠走高飛,從此不再重踏江南寸土。

  黃藥師雖然怒極,但因自己立誓不離桃花島一步,只索罷了,當下將餘下弟子一一挑斷筋脈,使之個個成為廢人,一齊逐出桃花島外,自己閉門暴跳發火。黑風雙煞這一來累得眾同門個個受了無妄之災,但依著「九陰真經」中的祕傳,也終於練成了一身武林中罕見罕聞的功夫。

  夫妻兩人閉門練了幾年武藝,在江湖上一闖,竟是沒遇上敵手,普通武師固然望風披靡,連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們手裡的也是不計其數。兩人心狠手辣,愈來愈驕,終於惹得大河以北各派武術名家大會恆山,群起而攻。

  黑風雙煞惡戰群雄,連鬥兩次都佔上風,到第三次上,終因對方好手太多,寡不敵眾,兩人都受了傷,這才銷聲匿跡的隱居起來。

  十年來武林中不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大家只道兩人傷發而死,那知卻在這裡祕修陰毒武功。

  這「九陰白骨爪」和「催心掌」的功夫,都載在「九陰真經」之上,陳玄風和梅超風雖是夫妻之親,但他始終不肯把真經的原本給她看,只是自己參悟習練之後,再行轉授妻子,不論梅超風如何硬索軟纏,他總是不允拿將出來。

  梅超風問他原因,陳玄風道:「這部經其實有上下兩部,我匆忙中只偷到了下半部,一切紮根基、修真元的基礎功夫,卻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經給你看了,妳貪多務得,把上面記著的功夫都練將起來,不但發揮不出威力而且反於身體有害。師父教過咱們幾年基本功夫,經上武功雖多,但只有那幾種與咱們所學過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練。」

  梅超風聽了有理,而且心知丈夫對自己是一片真情,雖然平素說話都是「賊婆娘,臭婆娘」的亂罵,心中卻並無惡意,於是也就不再追索。此時丈夫臨死,這才問起,可是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只說了半句,就此散功死去,她忙伸手到丈夫胸口一摸,卻無別物,一怔之下,想再摸時,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已乘著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際急攻上來。

  梅超風雙目已盲,只得展開擒拿手,在敵人攻近時凌厲反擊,江南三怪非但不能傷到敵人分毫,反而連遇險招。

  韓寶駒心中焦躁起來,尋思:「咱們三人合鬥一個受傷的瞎眼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七怪威名真是掃地了。」忽地鞭法一變,刷刷刷連環三鞭,連攻梅超風後心。

  韓小瑩見敵人漸亂,挺劍疾刺,全金發也是狠撲猛打,眼見就可得手,突然間狂風大作,黑雲更濃,人人眼前登時只是漆黑一團,飛沙走石,拳頭大的石子在空中亂舞亂打。

  全金發等個個縱開數步,伏在地下。過了良久,狂風平息,暴雨漸止,層層黑雲中只鑽出絲絲月光來。

  韓寶駒一躍而起,不禁大叫一聲,不但梅超風人影不見,而且陳玄風的屍首也不知去向,只見柯鎮惡、朱聰、南希仁、張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頭慢慢從岩石後面探了出來,人人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內外濕透。

  全金發等三人急忙救助四個受傷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斷腰,幸而未受內傷。柯鎮惡和朱聰兩人內功都極深湛,雖然中了銅屍的猛擊,但以力抗力,內臟也未受到重大損傷。只張阿生連中兩下「九陰白骨爪」,性命已是垂危。

  江南七怪義結金蘭,情逾手足,眼見張阿生傷不可救,個個傷痛之極,韓小瑩更是心痛如絞,這位五哥對自己懷有情意,自己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邁,一心好武,對這種兒女之情看得極淡,張阿生又是終日咧開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所以兩人從來沒有好好表露一下心意,想到他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體撞到敵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嫌,抱住了張阿生的身體痛哭起來。

  張阿生一張胖臉平常笑慣了的,這時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輕撫韓小瑩的秀髮,安慰道:「別哭,別哭,我很好。」韓小瑩哭道:「五哥,我嫁給你做老婆吧,你說好嗎?」張阿生嘻嘻的笑了兩下,他傷口劇痛,神智漸漸迷糊。韓小瑩道:「五哥,你放心,我已是你張家的人,這生這世決不再嫁別人,我死之後,永遠和你廝守。」

  張阿生又笑了兩笑,低聲道:「七妹,我一向待妳不好。」韓小瑩哭道:「你待我很好,很好,我都知道的。」朱聰眼中含了淚水,向郭靖道:「你既到這裡,是想來拜咱們為師的了?」郭靖道:「是的。」朱聰道:「那麼你以後要聽咱們的話。」郭靖點頭答應。

  朱聰哽咽道:「咱們七兄弟都是你的師父,現在你這位五師父快要歸天了,你先磕頭拜師吧。」郭靖年紀雖小,天性卻很純厚,當下撲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向張阿生磕頭。
第二十回  七怪之殘
  張阿生慘然一笑道:「夠啦!」

  他強忍疼痛,說道:「好孩子,我沒能授你本事……唉,其實你學會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學武時又很懶,仗著幾斤牛力氣……要是當年多用點苦功,今日那裡會在這裡送命……」

  說著兩眼一翻,臉色慘白,吸了一口氣,道:「你天資也不好,可千萬要用功。你要貪懶時,就想到你五師父這時的模樣吧……」再待要說,已是氣若遊絲。

  韓小瑩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道:「把孩子教好,別輸在……那……道士手裡……」韓小瑩道:「你放心去吧,咱們江南七怪,決不會輸。」張阿生幾聲傻笑,撒手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們雖然行為古怪,卻個個是至性之人,所謂「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六人盡情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把張阿生葬了。

  等到立好巨石,作為記認,天色已經大明,全金發和韓寶駒下山查看鐵屍梅超風的縱跡。狂風大雨過後,沙漠上的足跡全已不見,不知這怪物逃往何處,兩人回上山來。朱聰道:「在這大漠之中,諒那盲……那婆娘逃不很遠,咱們且把孩子送回家去,有傷的服藥養傷,然後三弟、六弟、七妹你們三人再去尋她。」

  餘人都點頭稱是,和張阿生的墳墓洒淚而別,下得山來。走不多時,忽聽前面猛獸大吼之聲,一陣陣的傳來。韓寶駒一提韁,胯下黃馬向前竄出,奔了一陣,忽地立住,不論主人如何催迫,牠只是不動。

  韓寶駒心知有異,遠遠望去,只見前面圍了一群人,還有幾頭獵豹在地下亂抓亂扒。他知道坐騎害怕豹子,一躍下馬,抽出金龍鞭握在手中,搶上前去,只見兩頭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屍首來。

  韓寶駒趕上幾步,見那屍首竟是黑風雙煞中的銅屍陳玄風,只是自咽喉鎖骨直至小腹,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有整塊皮肉被人割去。

  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被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臍練門而斃命,屍首怎會在這裡出現?而且人已死了,怎麼還有人這樣作踐他的屍體,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又不知有何用意?」

  這時全金發等也已趕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的祕奧。江南六怪望著陳玄風的屍體,想起昨夜死裡逃生,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一匕首,人人難逃此人的毒爪,心中都有點不寒而慄,餘悸凜凜。

  這時兩頭豹子已在大嚼屍體,旁邊一個小孩騎在馬上,大聲呵斥催促豹夫,命他們快將豹子牽走。他一轉頭見到郭靖,罵道:「哈,你躲在這裡,你不敢去幫拖雷打架,沒用的東西!」原來這孩子就是桑昆的兒子都史。

  郭靖急道:「你們又打拖雷了?他在那裡?」都史得意洋洋的道:「我牽豹子去吃掉他,你快投降我,否則連你一起也吃了。」他見江南六怪站在一旁,心中有點害怕,不然早就上前毆打郭靖了。

  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拖雷去!」領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勸道:「小公子,那人是鐵木真大汗的兒子呀。」都史舉起馬鞭,在那豹夫頭上刷的一鞭,喝道:「怕什麼?誰叫他今天又動手打我。快走!」那豹夫不敢違抗,只得牽了豹子,跟他走去,豹夫中有一人怕闖出大禍,轉頭就跑,叫道:「我去稟報鐵木真大汗。」

  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飛去了。都史恨道:「好,咱們先吃了拖雷,瞧鐵木真伯伯來了有什麼辦法?」

  郭靖雖然懼怕豹子,但終是掛著義兄的安危,對韓小瑩道:「師父,他叫豹子吃我義兄,我去叫他快逃。」韓小瑩道:「你趕去,連你也吃了,你怕不怕?」郭靖道:「我怕。」韓小瑩道:「那你去不去?」郭靖稍一遲疑,道:「我去!」搬動兩條小腿,急速前奔。

  朱聰因傷口疼痛,平臥在駱駝背上,見郭靖極有俠義之心,叫道:「各位兄弟,這孩子雖笨,然而正是我輩中人。」韓小瑩道:「四哥眼力不差!咱們快去救人。」

  全金發叫道:「這個小霸王家裡養有獵豹,定是王公子弟。大家小心了,可別惹事。要知咱們有三人受著傷。」韓寶駒展開輕身功夫,搶到郭靖身後,一把將他抓起放在自己肩頭。他雖然身矮腳短,但雙腿移動快速已極,倏忽之間已搶出數十丈外。

  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頭上,猶如乘坐駿馬一般,又快又穩,奔了一陣,果見十多名孩子圍住了拖雷。大家聽了都史號令,並不上前相攻,卻又圍成了圈子不讓他離開。

  拖雷從朱聰那裡學會了三手巧招之後,當晚練習純熟,次晨一找郭靖不見,也不叫三哥窩闊台助拳,獨自來和都史決鬥。

  都史帶了十多個幫手,見他單身一人,倒頗為詑異,一動手,拖雷三下巧招反覆使用,竟把都史等十多個孩子一一打倒。

  要知朱聰教他這三下招數看來輕描淡寫,卻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著,拖雷聰明極頂,這三下著數又少,所以一學就會,使將出來,蒙古眾小孩竟是無人能敵。都史被拖拖雷連跌兩次,鼻上又中了兩拳,大怒之下,奔回去趕了父親的豹子出來。

  拖雷獨勝群孩,得意之極,站在圈子中顧盼睥睨,並不想衝將出來,那知大禍已經臨頭。郭靖遠遠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帶豹子來吃你啦!」

  拖雷吃了一驚,待要衝出圈子,群孩一擁而上,一時無法脫身,剎時間韓寶駒與騎在馬上的都史同時趕到。江南六怪如要攔阻,一伸手就可以將都史擒住,但他們一來不欲惹事,二來要察看拖雷與郭靖的動靜,所以並未出手。

  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數騎馬如飛趕來,馬上一人高聲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

  原來是木華黎、博爾忽等四傑得豹夫的報信,不及稟報鐵木真,急忙乘馬趕來。

  這時鐵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蒙古包中陪完顏烈兄弟敘話,聽了豹夫稟報,大吃一驚,忙搶出帳來,一躍上馬。

  王罕對左右親兵道:「快趕去傳我命令,不許王太孫胡鬧!」親兵接令,上馬隨後趕去。完顏永濟昨晚沒瞧到豹子鬥人的好戲,正自納悶,這時精神大振,站起來道:「咱們也去瞧瞧。」

  完顏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鐵木真的兒子,他們兩家失和,那就是我大金國之福!」轉頭對身旁親隨低聲囑咐了幾句話,那親隨快步出帳。

  完顏兄弟上馬而行,王罕、桑昆、札木合等都在旁擁衛,剛走出里許,只見數名金兵攔住了王罕派去傳令的親兵,正在拳打足踢,完顏兄弟的隨從疾忙喝止,那幾名金兵道:「咱們好好的在這裡,這傢伙不生眼睛的衝到咱們身上來!」

  王罕的親兵沒頭沒腦的被後面追來的金兵打了一頓,又氣又恨,辯道:「我在前,你們在後……」完顏兄弟不聽他們爭吵,早已催馬上前。札木合瞧在眼裡,知道是完顏烈兄弟有意安排的詭計,心中暗自警惕。

  眾人馳到人群之前,只見兩頭獵豹頸中繩索已經解開,四腿踞地,喉間不住發出低聲吼叫,豹子前面並排站著兩個孩子,一個是拖雷,另一個就是他義弟郭靖了。鐵木真和四傑把弓扯得滿滿的,對準了豹子,目不轉瞬的凝神注視。

  鐵木真雖見自己幼子處於危境,但知那兩頭獵豹是桑昆心愛之物,在牠們幼時捉來馴養教練,到如此長大兇猛,實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只要豹子不要暴起傷人,就不想射殺。

  都史見眾人趕到,仗著祖父和父親的寵愛,反而更恁威風,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撲上去咬人。王罕大怒,正要喝止,忽聽得背後蹄聲急促,一騎紅馬如飛馳到,馬上一個中年女子,身披鑲貂皮的猩紅斗蓬,懷裡抱著一個美貌的幼女,一躍下馬,正是鐵木真的妻子,拖雷的母親。

  她在蒙古包中與桑昆的妻子等敘話,忽然得到消息,生怕兒子受害,急忙帶了女兒華箏趕到,眼見兒子危險,又驚又急,喝道:「快放箭!」她注意了兒子,卻忘了照顧女兒。

  華箏這小姑娘年方四歲,生得粉團玉琢,十分可愛,她那裡知道豹子的兇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伸手想去摸豹,眾人驚呼阻止,已經不及。

  那兩頭豹子本來蓄勢待發,忽見有人過來,呼的一聲,突然躍起,眾人齊聲驚叫。鐵木真等雖然扣箭瞄準,但見豹子立將撲到華箏身上,只怕誤傷了幼女,一時那敢放箭?

  四傑拋箭抽刀,齊齊搶出,只見郭靖著地一滾,已抱起了華箏,同時一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的肩頭。

  四傑的博爾忽短小精悍,行動最為敏捷,操刀揉身而上,只聽得嗖嗖嗖幾聲輕微的聲響,耳旁風聲過去,兩頭豹子突然向後滾倒,也不抽筋翻動,已是肚皮向天,一動也不動了。

  博爾忽過去一看,只見兩豹左右太陽穴中各有一個洞,汩汩流出鮮血,顯是有高手用暗器打中了牠們立時致命的要穴,他回頭一望,只見六個漢人男女神色自若的一旁觀看,心中知這暗器是他們所發。

  鐵木真的妻子忙從郭靖手裡抱過嚇得大哭的華箏,連聲安慰,同時又把拖雷摟在懷裡。桑昆怒道:「誰打死了豹子?」眾人默然不應,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沒人能明白指出到底是誰施放的暗器。

  鐵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頭我賠你四頭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對黑鷹。」桑昆心中大怒,並不言語。

  王罕怒罵都史,那都史在眾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賴,在地下打滾大哭起來,王罕大聲喝止,他只是不理。

  札木合湊到鐵木真耳邊,把剛才途中所見的事說了,鐵木真心頭火起,知是完顏烈兄弟的詭計,尋思:「你叫咱們失和,咱們偏偏要連在一旁對付你。」當即笑著俯身抱起都史,都史猛力掙扎,但被鐵木真鐵腕一拿,那裡還掙扎得動。

  鐵木真向王罕笑道:「義父,孩子們鬧著玩兒,不必說了。我瞧這孩子倒很好,我想把這閨女許配給他,你說怎樣?」

  王罕看那華箏雙目如水,皮色猶如羊脂一般,雖是幼女,但已看出將來必是個絕色女子,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還有什麼不好的?咱們索性親上加親,把我的孫女給你的大兒子朮赤吧?」

  鐵木真喜道:「桑昆兄弟,咱們可是親家啦。」桑昆自覺出身高貴,對鐵木真又是妒忌,又是輕視,和他結親很不樂意,但父王之命不能違背,只得勉強笑了一笑。

  完顏烈見計策不售,心裡不快,猛回頭忽見朱聰橫臥在駱駝上,不覺吃了一驚:「這幾個怪人怎麼到了此地?」六怪不欲引人注意,都側轉身子站得遠遠地,未曾見到他在這裡,完顏烈卻生怕他們認出自己,兜轉馬頭就走。

  鐵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兒性命,命博爾忽厚賞他們皮毛黃金,自己撫著郭靖的頭,不住讚他勇敢。拖雷待王罕等眾人去後,才把與都史打架的經過說了出來。鐵木真微一沉吟,向全金發道:「你們留在我這裡教我兒子武藝,要多少金子?」

  全金發心想:「咱們正要找一個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在他這裡那是再好也沒有。」當下說道:「大汗肯收留我們,那是求之不得,請大汗隨便賞賜吧,咱們那裡敢爭多論少。」

  鐵木真心中甚喜,囑咐博爾忽照料六人,隨即催馬回去,替完顏烈兄弟餞行。江南六怪在後緩緩而行,自行計議。韓寶駒道:「那陳玄風屍首上胸腹皮肉都被人割去,下手的不知是朋友還是敵人?」

  柯鎮惡道:「這事真正古怪,我實在參詳不出。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找那鐵屍的下落。」朱聰道:「正是,此人不除,終是咱們的後患。」韓小瑩道:「五哥的深仇,豈能不報?」當下韓寶駒、韓小瑩、全金發三人立即騎了快馬,四下探尋,但一連數日,始終影跡全無。

  韓寶駒道:「這婆娘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發作,跌死在山溝深谷之中了。」各人都道必是如此。

  柯鎮惡深知黑風雙煞的厲害狠毒,心中暗自憂慮,忖念如不是親手摸到她的屍體,總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們煩惱,只是自己尋思,並不把憂念說出。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在大漠之中,教導郭靖與拖雷的武功。

  白日教的是弓馬騎射、長槍大戟、衝鋒陷陣的戰場功夫,神箭手哲別與博爾夫也常加指點。一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單獨叫來,拳劍暗器、輕身功夫,一項一項的傾囊以授。

  郭靖天資相當魯鈍,但卻有一件好處,知道將來報父親大仇全仗這些功夫,所以咬緊牙關,埋頭苦練。

  自古道:「勤能補拙」。

  雖然朱聰、全金發、韓小瑩的小巧騰挪之技他領悟甚少,但韓寶駒與南希仁教他紮根基的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練得十分堅實。

  一晃眼十年過去,郭靖已是一個十六歲的粗壯少年。

  離比武之約已不過兩年,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緊了,命他暫停練習騎射,從早到晚,苦練拳劍。

第二十回  萬里傳書
  朔風漸和,大雪初止,北國大漠之中卻尚苦寒,這日正是清明佳節,江南六怪一早起來,帶了牛羊祭禮,和郭靖趕到張阿生的墳上去致祭。

  蒙古人居處遷徒無定,這時他們所住的蒙古包與笑彌陀張阿生的墳墓相距不遠,快馬疾奔大半天,也就到了。

  七人走上荒山,點了香燭,在墳前一一依次跪拜。

  韓小瑩心中暗暗禱祝:「五哥,十年來咱們傾心竭力的教誨這個孩子,只是他天資不高,未能將咱們功夫學全,但願五哥在天之靈保佑,後年嘉興比武時不讓這孩子折了咱們江南七怪的威風!」

  六怪在朔北一住十年,各人鬢絲都見灰白,韓小瑩雖然風致不減,但亦非當年少女的容華。朱聰望著墳旁幾堆骷髏,心中說不出的感慨,十年來他與柯鎮惡兩人踏遍了方圓數百里之內的每一處山谷洞穴,找尋鐵屍梅超風的蹤跡。

  此人如中毒而斃,定有骸骨遺下,她一個瞎眼女子勢必無法長期隱居,那知這梅超風竟如幽靈般突然消失,只在此處空留下一個墳墓,數堆白骨,標誌著黑風雙煞當年行兇作惡的遺跡。

  柯鎮惡一面教導郭靖武藝,同時自己勤練「伏魔杖法」,他知道黑風雙煞陰毒無比,只要她有一絲氣在,必會重來尋仇。十年勤修苦練,六怪功力大進,已迥非昔年與丘處機及雙煞惡鬥時可比。

  南山樵子南希仁見郭靖凝重沉靜,勉力以勤補拙,與自己幼時練武的苦況很為相似,所以對他特別鍾愛。

  這時見他在張阿生墳前叩拜後站起來時,無意間踏在一粒渾圓的小石子上,腳下一滑,但立即收住,上盤穩然不動,心中甚喜,知他功夫練得甚為紮實,與全金發相視一笑,縱身出去,道:「來!」左掌護身,右掌向郭靖肩頭斜劈下去。郭靖一楞,順著本能舉手一擋,但手到肩頭,立即垂下。

  南希仁見他不敢招架,微微一笑,收掌換拳,呼的一聲,一拳往他胸口打到。韓小瑩道:「顯功夫與四師父過招,讓五師父瞧瞧你練得怎樣了。」郭靖這才明白。南希仁這一拳仍只打到半路即收回,左手又快又準,往他腰間抓來。

  郭靖向後一躍那知南希仁身法好快,不等他雙腳落地,右抓又已搭到他的肩頭。郭靖沉肩化掌,好容易才逃開這抓。

  韓寶駒叫道:「還手啊!傻小子!一味挨打麼?」郭靖當下拆招還拳,他先用韓寶駒所授的羅漢拳對付南希仁的開山掌法,鬥到分際,也用開山掌法一掌相還一掌。

  南布仁有心逗他儘量將功夫顯將出來,一連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撒,翻身一招「蒼鷹搏兔」,向郭靖後心擊去。

  郭靖立即身形一矮,「秋風掃落葉」左腿盤旋,橫掃師父下盤。南希仁「鐵牛耕地」,掌鋒戳將下來。

  郭靖正要收腿變招,南希仁叫道:「記住這招!」手一沉,變掌為抓,已抓住了他的左脛。

  郭靖左足被抓,左掌立即遞出,往師父面門捺到,這一掌也算快捷異常,南希仁左掌飛出,拍的一聲,雙掌相交,同時右手向外一送,雖然只用了五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

  他雙手在地下一撐,立即躍起,滿臉愧色。南希仁正要指點他這招的弊病所在,樹叢中突然「噗哧、嗤」,發出兩下笑聲。朱聰、全金發臉色頓變,喝道:「什麼人?」身子縱起,已攔住發出笑聲那人下山的後路,只聽得枯枝喀喀輕響,樹叢中鑽出一張鵝蛋般的白膩臉蛋來,雙頰暈紅,尚孕笑意,竟是一個美貌少女。

  她笑著叫道:「靖哥哥,又叫師父打了麼?」

  郭靖脹紅了臉,道:「誰叫妳到這裡來的?」那少女笑道:「我就愛瞧你挨打!」原來這少女就是鐵木真的幼女華箏公主。她與拖雷、郭靖三人年紀相若,自小就在一起遊耍。

  她因父母寵愛,脾氣不免嬌縱,郭靖卻生性戇直,當她無理取鬧時常常對她衝撞,但吵了一次之後,不久又言歸於好,每次總是華箏自知理屈,向他軟言央求。兩人年紀漸大,感情竟是越來越好,猶如親兄妹般互相照顧。

  華箏的母親念著郭靖曾捨身在豹口下相救女兒,所以對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親衣物牲口。這日華箏知道郭靖要來掃墓,騎了馬先行趕來,躲在樹叢之中,好教他得個意外之喜。

  郭靖雖然聽她嘲笑自己跌交,不免臉有慍色,但見她到來同玩,心裡也自高興。華箏笑道:「你不要我來麼?那麼我去了。」郭靖急道:「不,不,你跟咱們一起回去好啦。」華箏一笑,從樹叢中鑽了出來。江南六怪見他們情投意合,都是微微而笑。

  柯鎮惡忽問華箏道:「跟妳來的人呢?」華箏一怔,道:「誰啊?我是一個人來的。」柯鎮惡道:「妳哥哥躲在後面跟你鬧著玩,是不是?」華箏道:「哥哥沒來,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柯鎮惡道:「六弟過去瞧瞧。」鐵杖向墳後樹叢中一指,全金發奔過去披開樹枝,叫道:「這裡沒人。」柯鎮惡道:「我明明聽見兩人的聲音。」原來華箏一笑之時,他聽到墳後另有一人,當時以為華箏的同伴,也未在意,這時忽然沒有蹤影,倒也有點奇怪,正自沉吟,全金發忽然驚叫起來:「怎麼少了一個骷髏?」

  眾人起過去一看,只見一堆骷髏中頂上一枚已自不見。骷髏堆上尚留殘雪,頂上那個骷髏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宛然可見,顯是片刻之前有人取去的。

  眾人不禁變色,全金發悄聲將情形對柯鎮惡說了,柯鎮惡叫道:「四下兜截!」

  挂了鐵杖,當先衝下荒山,側耳傾聽,眾人隨後趕到。柯鎮惡向南一指,道:「那邊有馬蹄聲,快追!」眾人急忙上馬,向南疾馳。華箏見各人神色嚴重,悄聲問道:「是我不好麼?」郭靖道:「不關你事。大概是來了厲害的對頭。」華箏聽了,伸了伸舌頭。

  馳了一陣,突然前面數十騎急奔而來,遠遠望去,見都是蒙古的軍士,當先一名百夫長馳近見到華箏,翻身下馬,行了一禮,說道:「公主,大汗派我來接您回去。」

  華箏皺了皺眉頭道:「幹什麼啊?」百夫長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

  華箏一聽到王罕的名字,更加不快,怒道:「我不去!」那百夫長十分為難,又行了一禮道:「公主您不去,大汗要責備我的。」

  華箏幼時被父親許配給王罕的孫子都史,她逐漸長大後與郭靖很是要好,雖然大家年幼,還說不上有什麼情意,但想到將來要與郭靖分別,去和那名驕橫的都史結親,芳心總是好生不快,這時撅起了小嘴,默不作聲。

  韓小瑩道:「靖兒,你陪公主回去。」也不等他回答,一提鞭,向前趕去。華箏挨了一會,總是不敢違拗父親命令,與郭靖倆隨著百夫長回營,原來是王罕與桑昆命人送來了聘禮,鐵木真要她會見使者。

  郭靖回到自己營帳之中,悶悶不樂,坐著默不作聲。

  李萍問起情由,郭靖只是不說,這時外面奏起音樂號鼓,歡迎使者,李萍才明白了兒子心事,勸道:「公主雖和你合得來,但咱們總是漢人。公主金枝玉葉,那王罕的孫子將來要做大汗,這才配得上她。」

  郭靖道:「娘,我又不是想怎樣。我知道那都史兇惡得很,公主嫁給他一定會吃苦。」李萍知道兒子心地純厚,嘆了口氣道:「這個咱們又有什麼法子?」母子倆閒話了一會,吃了晚飯,郭靖到師父帳幕中探看,見六位師父都已回來,各人都向他搖搖頭,那麼追尋是並無所得了。

  郭靖在全金發指點下練了一套長拳,回得帳來,和衣鑽入羊毛毯中,在帳外傳來的音樂聲中朦朧入睡。睡到中夜,忽聽得帳上有人輕拍了三下,學武之人耳朵特別靈敏,他立即坐起,輕輕揭開帳幕一角往外一瞧,不覺大吃一驚,月光下只見帳幕入口處端端正正的放著一個骷髏。

  那骷髏頭頂心五個小窟窿隱約可辨。郭靖倒抽一口涼氣,心想:「對頭找上門來啦!師父們不在這裡,我一人如何能敵?但要是被對頭衝進帳來,傷到母親,那如何得了?」

  當下悄悄從被褥下拔出朴刀,倏地揭開帳幕,刷刷刷三刀護住全身,左足起處,將骷髏踢出數丈以外,身子已竄在營帳之前,橫刀四顧,只見一個人影氣定神閒的站在左前方大樹之旁,身子背光,面貌看不清楚。

  只聽他叫道:「喂,有種的就跟我來。」說的卻是漢語,月光下只見他寬袍大袖,不是蒙古人的裝束。郭靖道:「你是誰?找我幹什麼?」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

  郭靖道:「怎樣?」那人道:「你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呢?拿來給我瞧瞧!」身子一晃,驀地欺到郭靖身邊,一腳將郭靖手中朴刀踢飛,隨即一掌往他胸口按去。

  郭靖見敵人來勢兇狠,身子略閃,右手猛抓敵腕,左手拿向敵人肘部,這一手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壯士斷腕」只要敵人手腕被抓住了,肘部非同時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聲,右腕關節就會立即脫出。

  原來朱聰雖然滑稽玩世,心思卻極縝密,他與大哥暗中計議了幾次,知道梅超風只要不死,十之八九必會再來尋仇。她來得愈遲,準備必定愈為周到,也即手段愈為毒辣。十年中梅超風始終沒有蹤影,他們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

  朱聰那日荒山一戰之後,細思破解「九陰白骨爪」,望著自己手背上被梅超風抓傷而留下來的五條傷痕,心想此人手爪功夫如此厲害,全身又是刀槍不入,即令知道她的練門所在,也必定無法近她之身,世上決不會再有郭靖無意間刺死銅屍陳玄風的事。抵禦「九陰白骨抓」最妙之術,似乎只有「分筋錯骨手」。

  這種武術不必傷人皮肉,專門脫人之臼、斷人之骨,以快如閃電手法,攻擊對方的關節與筋脈。朱聰自悔當年在中原時,未曾向精於此術的名家請教,六兄弟中又無人能會,後來轉念一想,天下武術本是人創,既然無人相授,難道我就不能自創?

  他渾號叫做「妙手書生」,一雙手機靈之極,加之雅擅點穴,對人身的穴道關節研究有素,有了這兩大特長,鑽研分筋錯骨之術自不如何為難,數年之後,已深通此道的精微,與鬧市俠隱全金發拆解純熟之後,都授了郭靖。

  這時郭靖斗逢強敵,一出手就是分筋錯骨的妙著。那人手腕與手肘突被郭靖拿住,猛吃一驚,左掌突起,急向郭靖面門拍來。這一掌快速之極,郭靖雙手正要抖送,以扭斷敵人關節,那知敵人手掌突到,自己雙手都沒空,無法抵擋,只得放下敵手,向後躍出,只覺掌風掠面而過,熱辣辣的十分難受。

  一轉身,明暗易位,只見敵人原來是一個青年道士,長眉俊目,面如冠玉,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聽他低聲道:「功夫不錯,不枉了江南六俠十年的教誨。」郭靖單掌護身,嚴陣戒備,問道:「你是誰?找我幹麼?」那道士喝道:「咱們再練練。」

  語聲未畢,掌隨身至,郭靖凝神不動,待到掌風襲到胸口,身子一偏,左手拿敵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敵腮,只要一搭上臉頰,向外一拉,下顎關節應手而脫,這一招朱聰給取了個滑稽名字,叫做「笑語解頤」,表示笑脫了下巴的意思。

  這次那道士再不上當,右掌疾縮,左掌橫劈,郭靖仍用分筋錯骨手對付,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只見那道士身形輕靈,掌法行雲流水般瀟洒之極,真如乳燕掠波、蜻蜒點水一般,掌未到,身已轉,瞧不清楚他的來勢去跡,顯然功夫是遠在自己之上。

  郭靖學藝後初遇敵手,就是一個武功極強之人,又怕梅超風尚躲在暗處,俟機偷下毒手,心中一怯,敵人一腳飛來,拍的一聲,正踢在自己右胯之上。

  幸而他下盤堅實,敵人又似未用全力,所以只是身子一晃,並未受傷,當下雙掌飛舞,護住全身要害,盡力守禦,又拆數招,那道士步步進逼,眼見抵敵不住,忽然背後一個聲音喝道:「攻他下盤!」

  郭靖一聽,正是三師父韓寶駒的聲音,心中大喜,身形一挫,搶到右首再回頭過來,只見六位師父原來早就站在自己身後,只因全神對付敵人,竟未發覺,這一來精神大振,依著三師父的指點,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

  那道士身形飄忽,下盤果然不甚堅穩,江南六怪旁觀者清,早已看出了他的缺點所在,他被郭靖一輪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勝直上,眼見那人一個蹌踉,似在地下絆了一下,當下一個連環鴛鴦腿,雙足齊飛。

  那知敵人這一下正是誘敵之計,韓寶駒與韓小瑩同時叫聲:「留神!」

  郭靖究竟經驗不足,右足已被敵人抓住,被他乘著踢來之勢輕輕往外一送,郭靖身不由主,一個筋斗翻跌下來,篷的一聲,背部著地,撞得好不疼痛。

  他一個「鯉魚打挺」,立即翻身躍起,待要再上,只見六位師父已把那道士團團圍住。那道士既不抵禦,也不作勢突圍,雙手相拱,朗聲說道:「弟子尹志平,奉師尊長春子丘道長差遣,謹向各位師父請安問好。」說著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

  江南六怪聽說丘道長差來,都感詑異,但恐有詐,卻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來,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朱聰。柯鎮惡聽見巡邏的蒙古兵逐漸走近,道:「咱們進包說話。」尹志平跟著六怪走進蒙古包內,全金發點亮了羊脂臘燭。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韓小瑩則與單身的蒙古婦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見包內陳設簡陋,想見江南六怪平日生活清苦,稽首說道:「各位師傅辛勞了這些年,家師感激無已,特命弟子先來向各位拜謝。」柯鎮惡「哼」了一聲,心想:「你要是好意而來,為何將靖兒跌一個筋斗?那豈不是在比武之前先殺咱們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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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彎弓射鵰
  這時朱聰已揭開封皮,抽出信箋,低聲讀了出來:「全真教下弟子丘處機沐手稽首,謹拜上江南六俠柯公、朱公、韓公、南公、全公、韓俠女尊前曰:江南一別,忽忽十有六載。七俠千金一諾,間關萬里,雲天高義,海內同欽,識與不識,皆相顧擊掌而言曰:不圖古人仁俠之風,復見之於今日也。」

  柯鎮惡聽到這裡,皺著的眉頭稍稍舒展。朱聰接著讀道:「張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長嘆,耿耿之懷,無曰或忘。貧道仗諸公之福,幸不辱命,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

  五俠聽到這裡,同時「啊」了一聲。江南六怪早知丘處機神通廣大,他全真教中門人弟子又遍於天下,那楊鐵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所以對嘉興比武之約真可說念茲在茲,然而尋訪一個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遺腹子息,究是十分渺茫之事,因此這時聽到信中說已將孩子找到,心中都不禁一震。

  他們六人一直未將此事對李萍與郭靖說起,朱聰望了郭靖一眼,見他並無異樣,又讀了下去:「二載之後,江南花盛之日,當與諸公置酒高會醉仙樓頭也。人生如露,大夢一十八年,天下豪傑豈不笑我輩癡絕耶?」

  讀到這裡朱聰就停住了。韓寶駒道:「底下怎麼說?」朱聰道:「信完了。這確是他的筆跡。」原來當日酒樓賭技時,朱聰曾在丘處機袋中偷到一張詩箋,看到他寫的兩句詩,所以認得他的筆跡。

  柯鎮惡沉吟了一下,道:「那姓楊的是叫楊康吧?」

  尹志平道:「是。」柯鎮惡道:「那麼他是你的師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師兄。弟子雖然年長,但楊師哥入門比我早了兩年。」江南六怪剛才見了他的功夫,郭靖實在不是他的對手,師弟已是如此,他師兄當然是更加了得,這一來心頭都不禁涼了半截;而自己的行蹤丘處機知道得一清二楚,張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經知曉,一面詑異,一面感到已方已處於下風。

  柯鎮惡冷冷的道:「剛才你與他過招,是試他本事來著?」尹志平聽了他的語氣,頗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鎮惡道:「你去對你師父說,江南六怪雖然不濟,醉仙樓之會決不失約,叫你師父放心吧,咱們也不寫回信啦!」

  尹志平聽了這番話,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十分尷尬。柯鎮惡又道:「你把那骷髏拿來幹什麼?」

  原來尹志平奉師父之命北上投書,丘處機確是叫他設法查察一下郭靖的為人與武功。長春子關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年少好事,到了蒙古斡難河畔之後,不即求見六怪,卻躲在暗中窺探郭靖練武。

  這曰六怪與郭靖到張阿生墳上掃墓,他也悄悄跟了去,隱身在樹叢之中,看南希仁與郭靖過招。後來華箏一笑,他也是出其不意,吃了一驚,身子一動發出了聲音,立被柯鎮惡驚覺。

  要是他空身逃去,那也罷了,偏是他看到一堆堆骷髏白骨十分古怪,順手拿了一個,這一來卻大觸六怪之忌。柯鎮惡見他不答,又問:「你是與黑風雙煞有交情呢,還是恥笑江南七怪之中,有人命喪於九陰白骨爪之下?」尹志平忙道:「弟子是隨手拿了一個玩弄,決無他意。弟子實在不知道什麼黑風雙煞與九陰白骨爪。」

  柯鎮惡「哼」了一聲,不再理他。尹志平被他一頓搶白,訕訕的十分沒趣,向各人行了個禮:「弟子告辭了。」

  柯鎮惡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禮。柯鎮惡厲聲道:「你也翻個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驚,雙手猛力向外一格,想要撂開柯鎮惡的手臂,豈知他不格倒也罷了,只不過跌一個筋斗,這一還手,更觸柯鎮惡之怒。他左臂一沉,將尹志平全身提了起來,揚聲吐氣,「嘿」的一聲,將這小道士重重捽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過了一會才慢慢掙扎起來,一跛一拐的走了。

  韓寶駒道:「小道士無禮,大哥教訓得好。」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良久,長長嘆了一口氣,餘人心中都是同樣的感觸,俱覺黯然。南希仁忽道:「知其不可而為之。」

  韓小瑩道:「四哥說的是,咱們七人結義,同闖江湖以來,不知經過多少艱險,江南七怪從來沒有退縮過。」

  柯鎮惡點點頭,對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兒我教你暗器。」朱聰等都知大哥這閉目打菱的手法,是他盲目後防身絕藝,非至生死關頭決不肯用,更不要說傳授別人,這時他答應教給郭靖,確是非同小可之舉。韓小瑩道:「靖兒,快磕頭謝大師父。」郭靖依言磕頭,退出帳去,柯鎮惡又輕輕嘆了一口氣心想郭靖能否學成這門絕藝,實在難以預卜。

  自此之後,六怪授藝更加督得嚴了。可是不論讀書學武,以至彈琴奕棋,一味望其速成,拼命以赴,有時反而窒塞良多,停滯不前。六怪望徒藝成心切,督責綦嚴,而郭靖又非聰明穎悟之人,心裡一嚇,竟是錯誤百出。自小道士尹志平夜訪之後,三月來竟是進步極少。正所謂「欲速則不達」、「貪多嚼不爛」,就是這個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同的驚人藝業,每人都是下了無數苦功,方有今日成就,要郭靖在數年之間領悟其中精微,就算聰明絕頂之人尚且難能,何況他只是中人之資呢!

  這天清晨,韓小瑩在曠野中教了他越女劍法中的四招,使到「技擊白猿」中那一招時,要躍在空中,在半空中連挽兩個平花,然後迴劍下擊。

  郭靖多紮了下盤功夫,縱躍不夠輕靈,在半空中只挽了一個半平花,身子已落下地來,連試了七八次,始終不能成功。

  韓小瑩心頭火起,勉強克制脾氣,教他如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勁,那知郭靖縱躍夠高了,卻忘了劍挽平花,一連幾次都是如此。韓小瑩想起自己七兄弟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張阿生更葬身異域,教來教去,卻教出這樣一個蠢材出來,心中一陣悲苦,眼淚奪眶而出,把寶劍往地下一擲,掩面而走。

  郭靖追了幾步沒追上,呆呆的站在當地,心中難過極。他感念師恩如山,只盼自己稍有成就,以慰師心,那知眾師父詞色之間,顯然對自己越來越感不滿。正自怔怔出神,突然聽到華箏公主的聲音在身後叫道:「靖哥哥,快來,快來!」

  郭靖回頭一看,見她騎在一匹青驄馬上,一臉焦慮與興奮的神色。郭靖道:「怎麼?」華箏道:「快來看啊,好多大鵰打架。」郭靖道:「我在練武呢?」華箏笑笑道:「練不好,又被師父罵了是不是?」郭靖點了點頭。華箏道:「打得真厲害呢,快去瞧。」郭靖少年心情,躍躍欲動,但想到韓小瑩剛才的情景,垂頭喪氣的道:「我不去。」

  華箏急道:「我自己不瞧,趕著來叫你。你不去,以後別理我!」郭靖道:「妳快去看吧。回頭妳說給我聽也是一樣。」華箏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嘟起小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道黑鵰打勝呢,還是白鵰勝。」郭靖道:「就是懸崖上的那對大白鵰和人打架麼?」

  華箏道:「是啊,黑鵰很多,但白鵰厲害得很,已啄死了六七頭黑鵰……」郭靖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牽了華箏的手,一躍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馳到懸崖之下。果見有十七八頭黑鵰圍攻白鵰,雙方奮勇互啄,只打得毛羽紛飛。

  白鵰身形既大,嘴爪又極厲害,一頭黑鵰閃避稍慢,被白鵰當頭一啄,立即斃命。落在華箏的馬前。又鬥一陣,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趕來觀戰,鐵木真得報,也帶了窩闊台和拖雷馳馬而來,看得很有興味。

  郭靖與拖雷、華箏常在懸崖之下遊玩,這對白鵰飛來飛去幾乎日日見到,對牠們似乎有了感情,又見牠們以寡敵眾,所以只盼白鵰得勝,三個人不住口的為白鵰吶喊助威:「白鵰啄啊,左邊敵人來啦,快轉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

  酣鬥良久,黑鵰又死了兩頭,兩白鵰身上也傷痕累累,白羽上染滿了鮮血。一頭身材特大的黑鵰忽然高叫幾聲,十多頭黑鵰轉身逃去,沒入雲中,只賸下三頭黑鵰還在勉強支持,眾人眼見白鵰已獲勝利,都歡呼起來。過了一會,三頭黑鵰也掉頭急向東方飛逃,一頭白鵰不捨,隨後趕去。

  眾人見戰鬥結束,正要散去,忽然空中怪聲急唳,十多頭黑鵰從雲中猛撲下來,直向站在崖上用嘴整理羽毛的白鵰啄去。

  鐵木真喝采道:「好兵法!」這時白鵰落單,不敵十多頭黑鵰的圍攻,雖然又啄死了一頭黑鵰,但終於身受重傷,墮在崖上,群鵰撲上去亂抓亂啄。郭靖與拖雷、華箏十分著急,華箏甚至哭了出來,連叫:「爹爹,快射黑鵰。」鐵木真對窩闊台與拖雷道:「黑鵰打了個勝仗,這是用兵之道,你們要記住了。」兩人點頭答應。眾黑鵰啄死了白鵰,突然又向懸崖的一個洞中撲去,只見洞中伸出了兩只小白鵰的頭來,竭力抵擋。

  華箏哭叫:「爹爹,你還不射?」鐵木真微微一笑,彎雕弓,搭鐵箭,嗖的一聲,飛箭如電,正穿入一頭黑鵰的身中,眾人齊聲喝采。鐵木真把弓箭交給窩闊台道:「你來射。」窩闊台一箭也射死了一頭,待拖雷又射中一頭時,眾黑鵰見勢頭不對,紛紛飛逃。

  蒙古諸將也都彎弓相射,但那些黑鵰振翅高飛之後,射中就極不容易,弩箭上去時被牠們健翼一撲,都掉了下來。鐵木真叫道:「射中的有賞。」神箭手哲別正站在鐵木真身旁,存心要郭靖一顯身手,從背上拿下自己的強弓硬弩,走到郭靖身邊,交在他手裡,低聲道:「跪下,射頸項。」

  郭靖接過弓箭,一膝跪地,左手似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將一張二百斤的弓拉了開來。他跟江南六怪練了十年武藝,上乘功夫固然未窺堂奧,但雙臂之勁,眼力之準,已非比尋常,眼見兩頭黑鵰並翼從左首飛過,左臂一挪,瞄準了黑鵰頸項,右臂一拉一放正是:弓彎有若滿月,箭去恰如流星。

  那箭去得好快,黑鵰待要閃避,箭桿已從牠頸中對穿而過,這一箭勁力未衰,接著又刺進了第二頭黑鵰腹內,一箭貫著雙鵰,落在郭靖身前。眾人齊聲喝采歡呼。餘下的黑鵰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飛逃,片刻間飛得無影無蹤。

  華箏在郭靖耳邊悄聲道:「把雙鵰獻給我爹爹。」郭靖依言捧起雙鵰,奔到鐵木真馬前,一膝半跪,高舉過頂。鐵木真生平最愛的是良將勇士,見郭靖一箭力貫雙鵰,心中甚喜。要知北國寒地的大鵰非比尋常,雙鵰伸展開來足足有一丈多長,羽毛堅硬如鐵,一撲下來,能把整個小馬大羊攫到空中,連虎豹遇到大鵰也要迅速躲避,真是厲害無比。

  鐵木真命親兵收起雙鵰,笑道:「好孩子,難為你啦!」郭靖不掩哲別之功,道:「是哲別師父教我的。」鐵木真笑道:「師父是哲別,徒弟也是哲別。」在蒙古語中,哲別是神箭手的意思。

  拖雷有意相幫義弟,對鐵木真道:「爹爹,你說射中的有賞,我義弟一箭雙鵰,你賞什麼給他?」鐵木真道:「賞什麼都行。」問郭靖道:「你要什麼?」拖雷喜道:「真的賞什麼都行?」

  鐵木真笑道:「難道我還能欺騙孩子。」蒙古諸將見鐵木真這時心緒好極,心想郭靖不論求什麼重賞,他都能答應,大家望著郭靖,瞧他要什麼東西。郭靖道:「大汗待我這麼好,我媽媽什麼都有了,不用再給我啦。」

  鐵木真笑道:「你這孩子倒有孝心,總是先記著媽媽。那麼你自己要什麼?隨便說吧,不用怕。」郭靖微一沉吟,雙膝跪在鐵木真馬前,道:「我自己不要什麼,我是代別人求大汗一件事。」

  鐵木真道:「什麼?」郭靖道:「王罕的孫子都史又惡又壞,華箏公主嫁給他後一定吃苦。求求大汗別把公主許配給他。」鐵木真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真是孩子話,那怎麼成!好吧,我賞你一件寶物。」從腰間解下一口短刀,遞給郭靖。

  蒙古諸將嘖嘖稱賞,個個心中好生羨慕,原來這是鐵木真平素十分寶愛的佩刀,曾用以殲敵無數,如不是他先前把話說滿了,決不能輕易賞賜給他。

  郭靖謝了賞,接過短刀,只見刀鞘是純金鑄成,刀柄盡頭鑄了一個黃金的虎頭,柄上鑲了一片晶瑩異常的黑玉,玉旁刻著幾個蒙古文字:「鐵木真大汗親佩」,刀柄的另一邊刻著:「殺敵殲仇,如虎屠羊」兩句話。

  鐵木真道:「我的敵人用不著我親自去殺了,你這小子給我殺吧。」郭靖未及回答,華箏忽然失聲而哭,一躍上馬,疾馳而去。鐵木真心腸如鐵,但見自己十分鍾愛的幼女這樣難過,也不禁心中一軟,微微嘆了一口氣,掉馬回營,蒙古眾王子諸將在後遠遠跟隨。

  郭靖見眾人去盡,將短刀拔出鞘來,只覺寒氣逼人,刃鋒上隱隱有血光之印,想來這刀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把玩了一會,將刀鞘穿入腰帶之中,拔出長劍,又練起越女劍法來,練了半天,那一招「技擊白猿」仍是沒有練成,不是躍起太低,就是來不及劍挽平花。

  他心裡一躁,沉不住氣,反而越來越糟,只練得滿頭大汗,忽然遠處馬蹄聲響,華箏又騎了青驄馬奔來。她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橫臥在草地之上,一手支頭,瞧著郭靖練劍,她見郭靖十分辛苦,叫道:「靖哥哥,別練了,息一忽兒吧。」

  郭靖道:「妳別來吵我,我沒功夫陪妳說話。」華箏就不言語了,笑吟吟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從懷裡摸出了一塊手帕,打了兩個結,向郭靖拋擲過去,道:「你擦擦汗吧。」郭靖「嗯」了一聲,讓手帕落在地下,仍是練劍。

  華箏看了一會,抬起頭來,只聽得懸崖頂上兩頭小白鵰不住啾啾鳴叫,忽然間遠處鳴聲慘急,那頭大白鵰疾飛而至。牠追逐黑鵰到這時方才回來,想是眾黑鵰將牠誘到極遠之處。

  鵰眼視力極遠,牠早見到愛侶已喪身在懸崖之上,晃眼間猶如一朵白雲,從頭飛掠而過。郭靖住了手,抬起頭來,只見那頭白鵰盤來旋去,不住悲嗚。華箏道:「靖哥哥,你瞧牠多可憐。」郭靖道:「嗯,牠一定很傷心!」

  只聽得白鵰一聲長鳴,振翼直上雲霄。華箏道:「牠上去幹什麼……」語聲未畢,那白鵰突然如一枝箭般從雲中猛衝下來,噗的一聲,把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斃命,郭靖與華箏同聲驚呼,一齊跳了起來,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忽然背後一個洪亮的聲音道:「可敬,可敬!」兩人回過頭來,見是一個蒼髮道士,臉色紅潤,手裡拿著一柄拂塵。

  這人裝束十分古怪,頭頂梳了三個髻子,如品字形般高高聳立,一件道袍卻是一塵不染,在這塵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這般清潔。他說的是漢語,華箏聽了不懂,也就不再理會,轉頭又望懸崖之頂,忽道:「那兩頭小白鵰死了爹娘,在這上面怎麼辦?」這懸崖高聳接雲,四面都是險岩怪石,無可容足之處。兩頭乳鵰尚未學會飛翔,眼見就要餓死在懸崖之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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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三髻道人
  郭靖呆呆望了一會,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飛上去,才能救小白鵰下來。」拾起長劍,又練了起來,練了半天,這一招「技擊白猿」仍是絲毫沒有進步,正自焦躁,忽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冷冷的道:「這樣練法,再練一百年也沒用。」

  郭靖收劍回顧,見那說話的正是頭梳三髻的道士,心中不禁有氣,說道:「你說什麼?」

  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忽地欺近兩步,郭靖只覺手臂一麻,也不知怎的,只見青光一閃,手裡本來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朱聰本也教過,雖然未能學得精通,大致訣竅也已領會,但這道士剎那間將自己長劍奪去,別說未能抵禦,連對方的手法也未看得清楚。

  這一來不由得心中大駭,躍開三步,擋在華箏面前,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賜的短刀,以防道士傷害於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了!」縱身而起,只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已用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

  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笑道:「那白鵰十分可敬,牠的後嗣不能不救!」一提氣,直往懸崖腳下奔去,只見他捷若猿猴,輕若飛鳥,手足並用,在懸崖上爬了上去。

  這懸崖高達數十丈,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但那道士只要手足在任何山石上一借力,立即竄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般遊了上去。

  郭靖和華箏看得驚心動魄,心中砰砰亂跳,心想他只要一個失足,這一跌下來豈不是跌成了肉呢?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問道:「怎樣了?」郭靖道:「快爬到頂了……好啦,好啦!」

  華箏放下雙手,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似乎要落下來一般,不禁失聲驚呼,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獵獵飛舞,從下面遠遠望上去,真如一頭大鳥。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將兩頭小鵰捉了出來,放在懷裡,背脊貼著崖壁,直溜下來。

  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是手一鉤,或是腳一撐,把下溜之勢稍緩一緩,在光滑的石壁上竟如從空中飛墮般順瀉而下,轉眼之間腳已落地。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那道士從懷裡取出了白鵰,對華箏道:「妳能好好的餵養牠們麼?」

  華箏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別給牠們啄到,鵰兒雖小,這一啄可厲害得緊。」華箏解下頭上一根絨帶,把每頭小鵰的一隻腳縛住,喜孜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給牠們吃!」那道士道:「且慢!你答應我一件事,才把小鵰兒給妳。」華箏道:「什麼事?」道士道:「我上崖頂捉鵰兒的事你們兩人不能對誰說一個字。」華箏笑道:「好,那還不容易,我不說就是。」

  那道士微笑道:「這對白鵰長大了可兇猛得很呢,餵牠的時候得留點兒神。」華箏滿心喜歡,對郭靖道:「靖哥,咱們一個人一隻,我拿去先給你養,好麼?」郭靖點點頭,華箏翻上馬背,飛馳而去。

  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那道士將長劍遞還給他,一笑轉身。郭靖見他要走,急道:「道……道長,您別走。」道士笑道:「幹麼?」郭靖摸頭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撲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頭,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道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什麼?」

  郭靖心裡一酸,見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猶如遇到親人一般,似乎恁什麼事都可以向他傾吐,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哽咽道:「道長……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學不會,惹得六位恩師生氣。」

  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樣?」郭靖道:「我日夜拼命苦練,總是呆頭呆腦,笨手笨腳……」道士道:「你是要我指點你一條明路?」郭靖道:「正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十個頭。那道士道:「我瞧你倒也誠心,這樣吧,再過三天是月望,明月中天之時,我在崖頂上等你。你可不許對誰說起!」

  說著向懸崖一指,飄然而去。郭靖急道:「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會,猶如足不點地般,早已去得遠了。郭靖心想:「這樣說來,道長故意和我為難,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

  他又轉念一想:「我又不是沒有明師,眼前六位師父這樣用心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什麼辦法。那道長本領再高,我學之不會,也是枉然。」

  想到這裡不禁心灰意懶,但他資質雖差,毅力卻強,望著崖頂出了一會神,提起長劍,把「技擊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直練到太陽下山,腹中饑餓,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過,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這軟兵刃非比別樣,巧勁不到,不但傷不到敵人,反而損了自己。

  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軟鞭反過來刷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砸起老大一個疙瘩。

  韓寶駒脾氣暴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

  郭靖不敢作聲,提鞭又練。韓寶駒見他努力,對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郭靖雖接連出了幾次亂子,也就不再怪責,教了五路鞭法,好好勉勵幾句,命他自行練習,上馬而去。

  這金龍鞭法練習時苦頭可就大啦,只練了數十遍,額頭、手臂、大腿,已打得到處都是烏青。

  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地上呼呼睡去,一覺醒來,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只感鞭傷陣陣作痛,臉上被師父打的這一掌,也尚有麻辣之感。

  他望著崖頂,咬牙道:「他能上去,我為什麼不能?」

  奔到懸崖腳下,攀籐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十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草不生,那裡能再上去一步?

  他交緊牙關,勉力試了兩次,都是剛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險險跌下去粉身碎骨,郭靖知道無望,嘆了一口氣,想要下來,那知往下一瞧,只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上來時一步一步硬頂,想從原路下去時,本來的落腳之點已被凸出的巖石擋住,再也摸索不到,湧身向下一跳吧,勢必會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處於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裡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當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左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中,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於是又把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著又向上挖孔。這樣勉力硬上了二丈多高,已累得頭暈目眩,手足酸軟。

  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雖然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數十個孔,短刀也必鋒摧刃折,但他百折不撓,一心一意的要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手再去鑿孔,忽然聽見崖頂上一聲長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心中只感奇異,卻不能抬頭觀看。

  笑聲過後,只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又聽得日間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裡,我拉你上來。」郭靖大喜,還刀入鞘,一手在一個小洞中用手指緊緊扣住,另一隻手將繩子在腰裡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

  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那道人似乎沒有聽見,又問:「縛好了嗎?」

  郭靖再答:「縛好啦。」那道人仍然沒有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這麼遠。你如縛好了,就把繩子扯三扯。」

  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裡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

  但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只感腰裡又是一緊,身子向上一舉,又是向下一落,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郭靖死裡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的臂膀一扯,笑道:「曰裡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

  這崖頂是一塊巨大的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道:「坐下。」郭靖道:「弟子站著奉侍師父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不禁惶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你只要學得六人中恁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你又不是不用功,為什麼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道什麼原因?」

  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師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那道人笑道:「那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

  郭靖道:「請師……師……師請道長教誨。」那道人道:「講到普通武功,武林中如你這般人物已是罕有,你學藝之後一起始就被小道士打敗,於是心中自餒,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郭靖心中奇怪,暗思:怎麼他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打了你一個筋斗,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他未必就勝過了你。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並不在我之下,所以武功我是不能傳你的。」郭靖聽了好生失望。

  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打賭。要是我傳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快。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佔人便宜?」郭靖道:「賭賽什麼?」那道士道:「你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你現在也不必問,兩年之內,他們必會和你細說。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

  郭靖心中大奇:「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生出來不久就學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卻是不說。

  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用雙手撥除積雪,橫臥在大石之上。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

  郭靖唸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什麼意思。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有一絲思慮。然後歛身側臥,鼻息綿綿,魂不外蕩,神不外遊。」

  當下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歛慮之術。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神活,丹田中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竟自慢慢不覺。

  這樣坐了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在躺下睡吧。」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經微明,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將下去,命他當晚再來。

  如此晚來朝去,郭靖夜夜在崖頂上打坐練氣。說也奇怪,那道人並未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日間練武之時,竟爾身輕腳捷,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在一伸手就自然的用上了勁,原來拼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現在忽然做得又快又準。江南六怪只道他勤練之後,忽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更有一件奇事,他爬上懸崖時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現在已可一躍而上。只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又過了一年,離比武之期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

  他們見郭靖技藝大進,昔日沮喪的心情已一掃而空,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這一天一早,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儘使兵器,拳術上只怕生了一點,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郭靖點頭答應。

  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間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

  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方才把馬群定住。馬群剛剛安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殷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群馬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跑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間,只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到了眼前,奔入馬群搗亂一番。牧人們恨極,四下兜捕。但那紅馬奔跑迅速無倫,那裡抓得住牠,一剎眼又跑得遠遠地,這次卻是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十分得意。

  眾牧人又好氣又好笑,都拿牠沒有辦法,待第三次衝來時,三名牧人彎弓相射,那匹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身法之快,連武功極好的人也未必及得上牠。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黃馬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但與這匹小紅馬一比,又是遠遠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這匹紅馬的來歷。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從那處深山裡鑽出來的。前幾天咱們見牠生得美,想用繩圈套牠,那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牠,這幾曰天天來跟咱們搗亂。」

  一個老年牧人臉色嚴肅道:「這不是馬。」韓寶駒奇道:「那是什麼?」老牧人道:「那是天上的龍變的,惹牠不得。」

  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什麼?我牧了幾十年馬,那裡見過這樣厲害的畜牲?……」說話未了,那紅馬又衝進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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