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戰陣傳功 梅超風大聲狂笑,身體亂顫,右手一用勁,在郭靖頸中捏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拿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而奪。
他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習練,內力已是十分強勁。加之服了奇蛇之血,與梁子翁、完顏康一鬥一逃,藥力已與武功結為一體,這向外一奪,竟是行氣似珠,運勁若鋼。
梅超風一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拉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
梅超風長嘯一聲,一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一來功夫和她相差太遠,二來左手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強擋。
梅超風與他雙腕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全身斗熱,立時收勢,心想:「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這小子內功已得真傳,我何不逼他說出來。」當下回手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活命是不用指望的了。不過你如聽我的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比死痛楚萬倍。」
郭靖不語。梅超風又道:「丹陽子教你打坐的姿式是怎樣的?」郭靖心中明白:「嗯,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我死就死吧,怎能使虎添翼,讓這惡婦再增功力。」當下閉目不理。
梅超風左手一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妳想得玄門真傳,那趁早死了這條心。」
梅超風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把你藥送去給王處一,救他性命。」
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於是道:「好,妳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妳說。」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把全真教內功法門說了出來之後,我姓梅的如不將藥送給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
她剛立誓完畢,忽然左前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ㄚ頭快鑽出來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ㄚ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
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在這裡,而且蹤跡已被他們發覺。」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妳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妳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祕訣。」梅超風怒道:「還有什麼事?」郭靖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是個小姑娘,他們正在追她,好必須出手搭救。」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麼知道她在那裡?別囉唆,快說!」隨即手上用勁,郭靖氣悶異常,但仍是十分強項,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道:「好吧!依你這臭小子,想不到我梅超風橫行天下,今日受你這臭小子擺佈。」
郭靖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裡來!蓉兒……」他剛叫得兩聲,忽喇一響,黃蓉從身旁的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應救妳,別人決不能為難妳。」黃蓉在玫瑰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十分感動,兩滴淚珠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了她。」
梅若華是梅超風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名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起,斗然間被人從口中呼了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著聲音問道:「妳是誰?」黃蓉道:「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我姓黃。」
梅超風更加吃驚,喝道:「妳……妳……」黃蓉叫道:「妳怎樣?東海桃花島的積翠峰、堆雲洞、試劍亭,妳還記得麼?」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這時聽來,恍如隔世,當下顫著聲音問道:「上藥下師的黃師傅是妳什麼人?」黃蓉道:「妳啊!妳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妳,他親自瞧妳來啦!」梅超風想站起身來,可是腳下使不得勁,她嚇得魂飛天外,不知如何是好。黃蓉道:「快放了他。」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近年來從沒離開過桃花島,怎能到這裡來?我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中連轉兩個圈子,凌空一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摧心掌」中的一招「鵬搏九霄」,叫道:「妳偷了真經,這招學會了吧?」梅超風這時那裡還有半絲疑心,舉手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把郭靖拉了過來。
原來黃蓉確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生她時因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上就只他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黃藥師愛女心切,不免驕縱了些。她雖然聰明,學藝卻不肯痛下苦功,加以年齡尚幼,所以父親雖是一代宗主,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的功夫卻只初窺門徑。
這天她在島上四處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和那人說起話來,見他可憐,拿了一點酒給他喝,後來被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
黃蓉從未被父親如此嚴峻的責罵過,心中氣苦,乘了了木筏逃出桃花島,化裝成一個貧苦少年四處遨遊,卻在張家口無意中遇到了郭靖,兩人一見如故,結為至交。
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所以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兩句,是她父親口中日常閒吟的詩句,凡是他的弟子,沒有一個不知。
(葉洪生評述:原著借清人吳綺詩句:「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作為黃藥師自況之用。其詩意境高遠,饒有壯志消沉『埋神劍』,英雄年邁『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無奈本書時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詩自況。事經高人指點,今本乃改為:「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且加以解說:「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詩出自作者之手,對仗頗工,卻有顧盼自雄意味,與前詩大異趣。而所謂兩門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劍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來歷「皆見前評」。然實不知早年黃藥師有何「神劍」足以自跨,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話,首次「華山論劍」就不致於無劍可論,而改以劈空掌及彈指神通功夫爭雄了。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偷天換日的是與非--比較金庸新、舊版《射鵰英雄傳》頁356-357』,台北聯經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她自知功夫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所以假稱父親到來。梅超風在一嚇之下果然放了郭靖。
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的處死我?」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不寒而憟。她眼睛雖盲,卻如見到黃藥師穿了一身淡黃的袍子,肩上掮著一柄小小的藥鋤,站在自己身前,只覺全身醉軟,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然道:「弟子罪該萬死,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兇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聽了黃蓉一提起她爹爹,竟然嚇得這個樣子,心中頗感奇怪。
黃蓉肚裏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逃出王府,突然間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中搖著摺扇,笑道:「好孩子,我不再上妳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公子,知他功夫了得,他真是要來擒拿自己,那可難以逃走,心念一動,忙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聽我的話,待會我替妳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
梅超風道:「立什麼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給我打發了,爹爹一會兒就來,他見妳幫我,心中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照顧她,精神為之一振,說話之間,歐陽公子已帶了四名女弟子來到三人跟前。
黃蓉拉了郭靖在梅超風身後一躲,只待她與歐陽公子動上了手,兩人乘機溜走。歐陽公子見梅超風坐在地下,全身黑黝黝的,貌不驚人,那裡把她放在心上,摺扇一揮,逕行上前,來拿黃蓉。
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來抓,這一抓勁勢之凌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一躍避開,只聽得嗤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
歐陽公子又驚又愧,衣襟被她撕下一塊,扇子被她折為兩截,四名女弟子倒在地下。他俯身一看,四個女弟子早已斃命,個個天靈蓋上中了「九陰白骨爪」的一抓,五指插入腦殼,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
歐陽公子武功精深,剛才未曾提防,以致挫敗,講到真實本領,雖然未及梅超風厲害,但她下身不能動彈,至少也可打個平手,這時大怒之下,展開他猶門專長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四面八方的往梅超風進襲。
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已練得出神入化,雙臂忽爾縮短,忽爾暴長,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歐陽公子那敢欺近身去。
黃蓉一拉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一聲狂吼,候通海雙掌打來。他知她身穿著軟蝟甲利器,拳頭直攻面門。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先後趕到。
這時完顏烈已得兒子急報,知道王妃被人擄去,點了親兵,父子兩人急忙出府搜索,趙王府裡裡外外,鬧得猶如沸騰一般。
梁子翁見歐陽公子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她撕得稀爛,露出了裡面所襯的中衣,觸起他在地洞所受之辱,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見梅超風招數狠辣,心中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
黃蓉仗著身手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那裡打她得著。
這旁梅超風同時受兩個高手夾擊,已有點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了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兩腿。」郭靖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禦強敵,我依她之言便了,當下俯身抱住她的兩腿。
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公子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
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於是將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郭靖輕身功夫了得,梅超風身不甚重,放在他的肩頭,猶如無物。梅超凌空下擊,立佔上風。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的祕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何謂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一振,刷的一抓,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裡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這兩個!」豈知梅超風的手臂忽長忽短,猶如通臂猿一般,候通海一縮,她手臂跟著一伸,已抓住侯通海後心,一把提了起來,右手五指疾往他天靈蓋抓下。侯通海只覺全身麻軟,動彈不得。
沙通天大驚,躍起一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是一麻。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打風到,梅超風把侯通海往錢鏢飛來的方向一擲,只聽得「啊」一聲,侯通海身上中鏢。沙通天見這一擲其勢十分勁疾,侯通海只要和地面相碰,必致震得五臟碎裂,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
侯通海的身體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樣一跌並不要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弟,都只是一瞬間的事。侯通海的身子尚在半空,彭連虎的錢鏢已陸續打到,同時歐陽公子、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後、右三路攻來。
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連聲響,數十隻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同時問道:「何謂攢簇五行?」
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何謂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
梅超風道:「不錯。那什麼叫做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鼻不香而魄在肺、舌不吟而神在心、耳不聞而精在腎、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
「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關鍵性的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餘年而不解的祕奧,一旦得到郭靖的指點而豁然貫通,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
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所以問了這句話後,凝神傾聽。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心神微分。
她的敵手四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梅超風全神對敵,時間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
郭靖一言未畢,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公子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但也感到劇痛難當。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那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脫身不得,心裡暗暗著急。
再拆數招,梅超風已完全落於下風,她高聲叫道:「喂!妳那裡惹了這許多對頭來?師父呢?」
她這時心情甚為尷尬,一面盼望師父這時趕到,看見他救助師妹,同時出手助她,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願永遠不再遇到他。
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幾個人那裡是妳對手?妳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不能動妳一根毫毛。」她是盼望梅超風受了她的奉承,要強好勝之下放了郭靖,那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打得有苦難言。
再鬥片刻,梁子翁一聲猛喝,躍在半空。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擴揚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髮已被梁子翁拉住,這一下教她如何不驚?
黃蓉見到勢危,一掌往梁子翁背心打來。梁子翁反手一撩,來帶黃蓉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髮不放。梅超風五指在拉緊了的頭髮中一劃,長髮如被刀割,齊齊中斷,隨手一掌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輕功了得,在半空側身飛開。彭連虎和她拆了這些招,早知她是黑風雙煞的中梅超風,後來見黃蓉也助她動手,罵道:「小ㄚ頭,妳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
黃蓉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
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同。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十分不敬,不知是什麼緣故,正自琢磨,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橫掃一腿,猛往郭靖踢去。
梅超風大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被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
一聲低嘯,一抓往沙通天腳上抓去,她身子一俯,歐陽公子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的背心。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只見白光閃動,一條毒龍似的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逼了開去。
(新版第一冊到此完)1999/1/13 PS6;04
(共214424字)
校勘後記:
1. 頁25至26原舊本缺漏,由新本代;而新本此段情節有所刪節。(舊本缺四頁)
2. 頁204楊康與郭靖在張家口第一次相遇。新本刪除,改在比武招親上見面。
3. 頁268舊本郭靖吸吮蛇血有增添功力,新本則刪除此項增添功力之敘述。
4.頁290起,梅超要扼殺郭靖之時,筆鋒一轉,而寫梅超風對桃花島舊事的回憶,但卻非平舖直敘,而是運用電影手法,復現當年的特寫鏡頭,然後再接入現實之景,(「碧血劍」中從袁承志之鬥溫家五老,重現他們當年暗算金蛇郎君的鏡頭,也是同樣手法.),近乎銀幕上「淡入」「淡出」的運用.在小說上運用電影的手法,這可是金庸獨有的特點.(頁116,梁羽生的武俠文學,新派武俠小說兩大家,佟碩之,台北風雲時代出版公司出版,1988/7出版)
5.葉洪生評述:其實金庸於一九五七年所著《射鵰英雄傳》,歷經一九七三年的增刪改寫(台版《大漠英雄傳》),已非原著面目。據金庸在新版「後記」中的說法;「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金庸說得很含蓄,實則語藏玄機全在「等等」中。例如: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見識眼光來修改十六年前的「舊作」,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推敲,大段大段的增刪;迥異於一般修飾、整理,殆可視為脫胎換骨,重新改造-慬僅保留原著故事主要人物、情節而已。因此,凡原著中所沿用的傳統章回小說套語如「且說」、「暫且不表」等,一律刪去;以適應今人閱讀習慣,趨近現代小說外在形式要求。
二、所謂「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卻單以說書作為《射鵰》引子,正有借此書「開宗立派」-建立既傳統又改良的流派風格之意。蓋金庸當年全仗《射鵰》(第三部作品)始成不世之名,進而有「武林盟主」之譽,故曰「不忘本源」。其不欲以「新派」自居,良有以也。三、所謂「等等」,還包括改寫各種武功招式名稱、各種屬性、量詞以及運用補筆描寫人物心理活動在內。但其弄巧成拙之處,亦不一而足。(詳後)……頁335-336,由《射鵰》到《大漠》之改寫,「偷天換日」的是與非-比較金庸新、舊版《射鵰英雄傳》,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台北聯經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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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页 第三十九回 夜戰王府 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要是她丈夫桐屍趕到,麻煩更多。」原來陳玄風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是一件厲害之極的外門兵刃,六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公子四人是何等人物?雖然一時間被她逼開,但不久就捉摸到了她鞭法的厲害所在。
彭連虎一聲呼哨,著地滾進,梅超風擋住了三人,顧不到了地下,耳聽得郭靖失聲驚呼,心想大勢去矣,但她生性兇悍之極,豈肯束手待斃,左臂格格一響,長臂伸出,單手來抓彭連虎。
黃蓉見梅超風把長鞭舞成一個銀圈,自己想要插手相助,那裡進得了圈子,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的攻勢,形勢已極為危險,一時無計可施,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那裡理她。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黃蓉一驚,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
彭連虎等雖知來了旁人,但戰鬥正酣,誰都住不了手。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持短鞭,一人揮鐵扁擔,齊向歐陽公子打去,那使鞭的矮胖子叫道:「好採花賊,再往那裡走!」
郭靖聽得聲音,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
原來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弟子,當夜發覺了歐陽公子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的勾當。
江南六怪俠義為懷,那裡容得,當即四下兜截,與陽公子動起手來。那歐陽公子武功雖高,但六怪十餘年在大漠苦練,功力已大非昔比,一場惡鬥,他身上被柯鎮惡擊中一杖,腿上被朱聰踢了一腳,知道不敵,只得拋下那已擄到手的美女而逃。
助他動手的女弟子卻被南希仁與全金發各各打死一人。越女劍韓小瑩揹負了那個女子,送還她的家中。六怪再來追尋歐陽公子的蹤跡。那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
六怪知道單打獨鬥,六人功夫都不及他,所以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女子裝束奇特,在道路上十分觸目,行蹤極易打聽。
黑夜中歐陽公子的白衣特別顯眼,所以韓寶駒與南希仁立即動手。忽然聽到郭靖聲音,六人都為之一怔,再一凝神細看,在圈子中舞動長鞭的竟是鐵屍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的掌握中。韓小瑩與梅超風仇深似海,挺劍上前。全金發滾進鞭圈,來救郭靖。
彭連虎等見忽然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鬥歐陽或攻鐵屍,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
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他這一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聽他這一喝,知他是個厲害人物,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氣。
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了功勞。」同時手中向郭靖向郭靖猛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他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
雙手用力一拋,將梅超風的身子拋出數丈之外,同時提氣拔身,向後躍開,他身未落地,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韓寶駒叫聲;「不好!」金龍鞭倒捲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一震,手中鞭子已被梅超風的毒龍鞭強奪過去。
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地坐在地下。她聽了柯鎮惡這一聲呼喝,與韓寶駒等一過招,知道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心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之事,但我現在遭受強敵環攻,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
她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與我無仇愆,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於盡,拼得一個是一個。」手中握著毒龍鞭,側耳聽七怪的動靜,一面暗自琢磨:「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那裡?」她卻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害死了。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郭靖等都知道她的厲害,個個站在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六七丈之內,大家一時寂靜無聲。
妙手書生朱聰低聲問郭靖道:「靖兒他們幹麼動手?你怎麼幫起這妖婦來啦?」郭靖道:「他們要殺我,她救了我。」朱聰等茫然不解。
彭連虎叫道:「來者請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幹?」
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咱們兄弟七人,江湖上稱江南七怪。」
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領教,瞧瞧七怪這樣大的威名,到底有什麼本事。」他一聽七怪之名,立即觸起四個徒兒遭受折辱的恨事,身形一晃,已擋在彭連虎的面前。
歐陽公子卻和六怪及梅超風都結了仇,一邊是破壞了他的好事,另一個是殺死了他的愛姬,當下站在一旁,等候機會對雙方都要猛下殺手。
沙通天大踏步上前,他見柯鎮惡足跛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削瘦、韓寶駒臃腫矮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氣慨軒昂,他不屑與餘人動手,呼的一掌,迎面逕向南希仁頸中劈到。
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一聲不響的接了過來。
他的南山掌法雖然精絕,但數招一過,立知不是鬼門龍王的敵手。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擊起秤桿,向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只震得樹上積雪簌簌而落,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桿。鬧市俠隱全金發桿秤使得變化無方,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知是個極強的高手,秤桿一縮,一邊枰錘,一邊秤鉤,同時飛出。
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樣的怪兵器倒也沒有見過,一招「怪蟒翻身」閃開了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口中喝道:「這是什麼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拿來打人!」全金發道:「這桿秤正要秤你這豬玀!」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發那裡攔阻得住?
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有獨到的造詣,飛拳飛足,與全金發雙戰彭連虎。那沙通天與彭連虎果真厲害,六怪以二對一,兀自抵擋不住。
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摺扇,加入戰圈。柯朱二人功夫在六怪中超出餘人很多,這時以三敵一,漸佔上風,那邊候通海與黃蓉也是打得很是激烈。
候通海武功本來較她為高,但一來他想到黃蓉身上穿了厲害的軟蝟甲,拳掌不敢碰到她身體,二來黃蓉身形靈動,知道對方懼她,反而猛逼上來,打得侯通海連連倒退。
歐陽公子見已方漸敗,心想:「先殺了這幾個惡賊,這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神駝雪山掌」中的「瞬息千里」上乘輕功,斗然間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閒事,叫你這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
右手進身一掌,柯鎮惡抖起杖尾,那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鎮惡頭一低,那掌打空,他一杖「金剛逞威」,猛擊下去,歐陽公子早在另一旁與南希仁交上了手。
他東一竄,西一躍,片刻之間,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梁子翁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公子出手之後六怪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來。郭靖那裡是他的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他抓住。梁子翁右手一探,要撕破他的小腹,喝他的熱血。
郭靖情急之中,肚子向後一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幾包藥都被他抓了去。梁子翁手一聞氣息早知是藥。隨放在懷裡,第二抓跟著抓來。
郭靖不知是從那裡來的一股大力,一掙而脫,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風心想:「對玄門內功,我還有幾件事未曾明白。」當下喘著氣道:「你來抱住我,不用怕那老怪。」
郭靖知道再一抱住她,要想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繞著她急奔。梁子翁見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範圍之內,一面緊追郭靖不捨,一面提防著毒龍鞭。
梅超風聽明了郭靖的所在,銀鞭一伸,猛然地往他雙腳上捲來。黃蓉雖與候通海惡鬥,但一佔上風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因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後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撲向鞭上。
黃蓉這一下迅捷之極,她知道梅超風的毒龍鞭法除了自己爹爹之外,很少有人能抵擋她的一擊,當下飛身而起,滾在鞭上。
梅超風的銀鞭見物即收,乘勢一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大吃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我這鞭上裝滿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這小ㄚ頭,師父焉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叛師門,殺了這小ㄚ頭再說。」
長鞭一抖,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的肉裡,那知黃蓉身上穿有桃花島的至寶軟蝟甲,鞭上鉤子只撕破了她外面罩的白衫,並未傷及她身體分毫。
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聽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當然給了她。」當下說道:「是愚姊的不是,一定要好好賠還給妹子。」
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來,在離梅超風七八尺外站定。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裡面外,竭力抵禦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公子、侯通海四人。
這是他們六人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禦背後,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侯通海本事雖不及柯鎮惡、朱聰,但沙、彭、歐陽三人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一時險象環生,韓寶駒肩頭受傷,他怕一退出戰團,圓陣露出破綻,六兄弟只怕要命喪王府,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持。
彭連虎出手最狠,對準韓寶駒連下毒手。郭靖念到師恩深重,如何不急,飛步而上,雙掌「排雲推月」,猛往彭連虎後心震去。彭連虎冷笑一聲,正要還手,忽見花叢中一人急奔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緊迫,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彭連虎等一聽,心想:「趙王爺禮聘我等前來,他有急事,如何不去?」各各躍出圈子。
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被奸人擄去,爹爹請各位相救,不敢忘了大恩大德。」他一來是在黑夜之中,二來心有掛牽,並未看見梅超風坐在地上。彭連虎等心想:「王妃被擄,那還得了?要我等在府中何用?」各人立時想到:「六怪是施行調虎離山之計,將各高手絆住,另外派人劫持王妃。」當下不再理會對敵,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後,心中對郭靖的熱血仍未忘情,但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你把藥還我!」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疾飛而至,夾著呼呼風聲,力道強勁之極。
朱聰搶上一步,摺扇柄在透骨針上一敲,那釘一落,朱聰一把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針。」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倒也一怔,轉身喝道:「怎麼?」
朱聰飛步上前,把釘子托在左掌,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是在自己之下,並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揮了幾下。
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去。郭靖心中好生為難:就此回去吧,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要是用強去奪,眼見又不是他們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
韓小瑩一指梅超風道:「大哥,怎樣?」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鈺道長,饒了她的性命。」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行禮,躍上圍牆的另一端。
梅超風叫道:「小妹子,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麼?他老人家當然是在桃花島啊,他從來不離家,妳問他幹麼啊?」
梅超風又怒又急,氣喘連連,停了片刻,這才喝道:「妳說師父就來這裡?」黃蓉笑道:「我不騙妳,妳怎肯放他?」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向黃蓉撲去。
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她愈是用強,那股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忘了下身動彈不得,雙足邁動向黃蓉猛撲,一到了無我之境,只覺一股熱氣湧至心口,下盤忽的又變成了自己身體。
黃蓉見她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梅超風突然想到:「咦,我怎麼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一麻,一交跌在地下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
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麼在這兒?」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粗枝大葉的說了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述。
朱聰道:「嗯,咱們快瞧王道長去。」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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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页 第四十回 以毒攻毒 且說楊鐵心夫妻重逢,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女兒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
她見父親抱了一個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誰?」楊鐵心道:「是妳媽,快走。」念慈大驚,問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將破曉,黎明微光中看清楚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不知是真是幻,猶疑是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麼?」
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的……」一語未畢,後面喊聲大振,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刺刺的趕來,當先馬軍刀槍並舉,叫道:「莫走了劫走王妃的反賊!」楊鐵心一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夫妻今天重會一面,此時就死,夫復何憾?」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
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十八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狠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以後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她突然覺得過去慘事又要重演,摟著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楊鐵心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念慈懷裡,轉身向追兵奔去,三二個回合,已奪到一枝花槍。
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帶隊的親兵隊長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發一聲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賊兵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
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驚道:「你受了傷麼?」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上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一用力,雙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一齊流血不止,他顧著逃命,一時忘記了疼痛,這時只覺雙臂酸麻,難以動彈。
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忽然後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軍馬追來。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他轉頭對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妳媽就在這裡……」
念慈性子甚是沉靜,這時卻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包惜弱道:「她……怎麼是我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抬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一個白鬚白眉,臉色慈祥。另一個長鬚灰白,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
楊鐵心凜然一怔,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你老人家!」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另一個正是長春子丘處機。他們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京中相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趕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
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無異,只是兩鬚頗見斑白而已。他猛然聽到一個漢子叫他,注目一看,卻不相識。
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還記得嗎?」丘處機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是楊鐵心,丘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撲翻地就拜。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中頗為疑惑。
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聲容早已被風霜侵蝕得非復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
丘處機見他身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他是肝膽照人,熱腸血性的俠義英雄,驀地裡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
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望,笑道:「師兄,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氣。」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丘處機一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一長,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準後面兩名馬軍擲去。
四人相互一撞,都暈了過去。丘處機行動似電,如法泡製,接連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餘人大駭,撥轉馬頭就逃。突然馬軍後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那裡來的雜毛?」
身子一晃,已到丘處機跟前,隨手一掌打來。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倒要考考他的功力,舉掌一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機大吃一驚:「怎麼這裡有如此武高強之人?」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已隱隱作痛,更是又驚又怒,掄拳直上。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戰,戰了十餘回合,沙通天光頭上被丘處機五指一拂,留下了五條紅印。
他知道空手非這道士敵手,忽地從腰間拔出鐵漿,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背頭擊來。
丘處機展開空手奪白刃手法,要奪他兵刃,那知沙通天在這鐵漿上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卻是厲害無比,一時竟也奪他不下。
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然背後一人高聲喝道:「你是全真門下那一位?」
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丘處機向旁躍出,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公子、侯通海一齊趕到。
丘處機稽首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丘處機威名鎮於南北,五人互相望了一眼,心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咱們既傷了王處一,與全真教派的樑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那真是名揚天下的良機!」
提氣大喝:「大家齊上。」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他知對方了得,所以一出手就用兵刃,上打「肩儒穴」,下點「白海穴」。丘處機心想:「這矮子好橫!但身手也真不凡。」
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他右手手指,劍身已削到沙通天腰裡,長劍一收,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他一招同時攻了三人,真是罕見罕聞的劍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急急縮身逃開,但臂上終於被他踹了一腳。
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歐陽公子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已經落在下風,梁子翁又從左邊攻上,情勢更是緊迫,這便宜此時不揀,更待何時?左掌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連點丘處機背心「鳳尾」、「精促」、「脊心」三穴。眼見他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一閃,一隻手伸來搭住了扇子。
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出來圍攻師弟,心中十分詫異,眼見歐陽公子的鐵扇點向師弟背心,飛步而上,強來奪他鐵扇。
歐陽公子一驚,騰身而起,在半空看清楚是一個白白髮鬚的老道,心想:「這人如此身手,必是全真七子之一。」當下腰間一挺,向後退開。馬鈺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麼誤會,儘可說說清楚。」他語音甚是柔和,不像彭連虎那麼石破天驚,但中氣充沛,一字一句,盡都鑽入各人耳鼓。各人鬥得正酣,聽了他這幾句話,心頭都是一凜,各各躍開,打量馬鈺。
歐陽公子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俗家姓馬。」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這一點點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擔?」
彭連虎一面和他客套,一面暗自琢磨;「咱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樑子,將來總是不能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的主腦人物,今日乘他們落單,咱們五人量力可以幹掉他們,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七子的人物?」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並無道人,於是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咱們仰慕得緊,其餘五位在那裡,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
馬鈺道:「咱們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咱們師兄七人分住各省道觀,難得相聚,這次咱倆是到中都來找王師弟來著。剛才探到他的住所,正要趕去相會,不意與各位相逢。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卻不知彭連虎是在探他的虛實。
彭連虎聽說他們別無幫手,又末與王虎一會過面,那麼不但能夠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咪咪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那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銍與丘處機都是一怔:「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是誰啊?可從來沒聽見過。」
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到馬鈺身邊,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
馬鈺只道他是一番好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你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一運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陣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急忙撤出,彭連虎哈哈一笑,已躍出丈餘。
馬鈺伸手一看,只見五指每處指根都破了一個小孔,那小孔深入肌裡,五縷黑線,通了進去。
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時,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他的獨門利器毒環帶。這環帶細如麻線,上有五枚毒針,針上煉製有劇毒無比的毒藥,只要傷肉見血,六個時辰必得送命。
他原本是用以增加掌法的威力,教人被他一掌擊中挨不到半天。這時他故意捏造一個「三腳貓」的怪名,乘馬鈺與丘處機沉吟之際,上前和馬鈺拉手,好教他不來注意自己手上的花樣。
要知武林中人物初見,常常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又不便公然動手,於是就伸手相拉,面子上是親近親近,其實卻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瘀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
馬鈺那裡料得到他忽使奸計,兩人同時用力,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入針根,傷到骨頭,待得驀地驚覺,一掌出,彭連虎已躍開。
丘處機見師兄正與人好好拉手,突然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罵道:「好奸賊,毒針傷我。」一面說,一面撲上去追擊彭連虎。
丘處機知道這位大師兄最有涵養,數十年來末見他和人動手過招,這時一出手就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長劍一揮,繞左迴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裡,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兇狠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一撩,在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一崩,口中喝道:「撤手!」
丘處機這一崩是內勁外運,含精蓄銳,非同小可,那知彭連虎有威震成名的驚人藝業,這一崩竟未使他兵刃脫手,只聽得喀的一聲,火花迸發,一枝鐵筆從中斷為兩截。丘處機讚道:「好功夫!」右劍左掌,綿綿而上。彭連虎一震之下,右臂酸麻,一時拆了銳氣,連連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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