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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紫依恋

[旧版书] [分享]旧版《射雕英雄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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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暗影疑雲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可說海內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嘆勿如,這時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在,斜刺裡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光扣得不差分釐。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擬穩穩當當的落在馬背之上,他一生不知馴服過多少兇狠的劣馬,只要一上馬背,天下沒有一匹馬能再將他顛下背來。那知那紅馬波的一下,突然如箭般往前射了出去,他這下竟沒騎上。

  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他身矮腿短,那裡追得上,驀地裡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那紅馬吃了一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著飛在空中,猶如一隻紙鷂。

  眾牧人都大聲鼓躁起來。江南六怪瞧那抓住馬鬣的人影,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驚訝,又是擔憂。

  朱聰道:「他那裡學來這樣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那知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那道人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精深的內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習練了武林中最祕奧的輕身本領,「金雁功」。他自己尚矇矇朧朧,只覺那道人待他甚好,上崖越來越不費力,也就毫不懈怠的每晚上去睡覺。

  他內功日有精進,自己還道那是少年人年長時應有之象,因為從未顯過身手,連他六位師父也未發覺。

  這時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有擒到,身子一躍,已抓住了馬鬣。

  六怪剛議論得幾句,郭靖已騎在馬背之上奔馳回來。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被牠顛下背來。韓寶駒在旁指點,教他馴馬之法,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來愈長。

  眾牧人都看得心中駭然,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禱告,求天老爺別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

  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韓寶駒道:「不成!一換人那是前功盡棄。」他知道凡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後,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眾人合力對牠,牠卻寧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被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他內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頸中呼氣不得,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

  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韓寶駒道:「下來吧,牠跟定了你,你趕牠也趕不去啦。」郭靖依言躍下,那小紅馬伸出了舌頭,來舐他的手背,神態十分親熱,眾人看得都笑了起來,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飛起一足,將他踢了一個筋斗。

  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給牠洗刷,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一齊回帳。

  午飯以後,郭靖來到師父帳中。全金發道:「靖兒,我試試你的開山掌練得怎麼了。」郭靖道:「在這裡嗎?」全金發道:「不錯!在那裡都能遇上敵人,也得練練在小屋裡與人動手。」說著左手一揚,右手一拳。

  郭靖照規矩讓了三招,第四招舉手還掌。全金發攻勢凌厲,毫不容情,突然間雙拳「深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

  這一招並非練武手法,竟是傷人性命的殺手絕招,雙拳沉猛之極,郭靖一退,後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氈壁。

  他大吃一驚,危急中力求自救,自是人之本性,左臂運勁一圈,搭住全金發的雙臂往外猛甩。

  這時全金發拳鋒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勁,已覺他胸肌綿軟一團,拳到時胸肌竟如毫不受力,轉瞬之間,又被他一圈一甩,雙臂盪了開去。

  郭靖呆了一呆,雙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錯了事,但憑六師父責罰。」他心中又驚又懼,不知自己犯了什麼大罪,六師父竟要用殺手取他性命。

  柯鎮惡等都站起身來,臉色嚴厲。朱聰道:「你暗中跟別人練武,幹麼不讓咱們知道,如不是六師父這一試,你還想隱瞞下去,是不是?」

  郭靖急道:「只有哲別師父教弟子射箭刺槍。」朱聰沉著臉道:「還要說謊?」郭靖急得眼淚直流,道:「恩師待弟子猶如父親一般,弟子怎敢欺瞞?」

  朱聰道:「那麼你一身內功是那裡學來的?你仗著有高人撐腰,把咱們六人不放在眼裡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內功?弟子一點也不會啊!」

  朱聰「呸」的一聲,伸手往他胸骨頂下二寸的「玄機穴」戳去。

  這是人身要穴,點到了立即暈去。郭靖不敢閃避抵禦,那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將近兩年,雖然自己茫然不知,其實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內勁。朱聰這一指戳來,他肌肉自然而然的一滑,用化勁將朱聰的手指滾轉一邊,這一戳之力立即偏斜失勢,固然仍舊戳到了郭靖身上,但只能撞得他一陣疼痛,已無點穴之功。

  朱聰這一戳雖是未用全力,然被他一下子化開,心中也自驚訝,喝道:「這還不是內功麼?」郭靖心念一動:「難道那道長教我的竟是內功?」當下說道:「這兩年來,有一個人每天晚上教弟子怎樣呼吸、打坐、睡覺,弟子覺得好玩,就跟著他教的做,不過他真的沒傳傳授弟子半點武藝。他叫弟子別對誰說,弟子心想這不是壞事,又沒荒廢了學武,所以沒稟告恩師。」

  說著磕了一個頭道:「弟子知道錯啦,以後不敢再去玩了。」六怪面面相覷,聽他語氣懇摰,似乎不是假話。韓小瑩道:「你不知道這是內功麼?」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內功。他教我坐著慢慢透氣,心裡別想什麼東西,只想肚子裡一股氣怎樣上下行走。從前不行,近來身體裡頭真的好像有一雙熱烘烘的小耗子鑽來鑽去,好玩得很。」

  六怪又驚又喜,心想這傻小子竟練到了這個境界,實在不易。原來郭靖心地純樸,雜念極少,修習內功倒比滿腦子是各種念頭的聰明人易於精進得多,所以不到兩年之間,居然已有小成。

  朱聰道:「教你的是誰?在那裡教的?」

  郭靖道:「他不肯告訴弟子姓名,也不許弟子叫他師父,還讓弟子發了誓,決不能對誰說起他的形狀相貌。」

  六怪愈聽愈奇,起初還道郭靖無意間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氣,但那人如此詭密,中間似乎另有重大關鍵。

  朱聰揮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後不敢再跟他玩了。」朱聰道:「你還是去吧,咱們不怪你。不過你別說咱們已經知道了這回事。」

  郭靖連聲答應,見師父們不再責怪,歡天喜地的出去,一掀帳,見華箏公主站在蒙古包外,身旁停著兩頭白鵰。這時雙鵰已長得十分神駿,站在地下比華箏公主高出半個頭。

  華箏道:「快來,我等了你半天啦。」一頭白鵰一躍,停到了郭靖肩頭。兩人手攜手的到草原中馳馬弄鵰去了。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韓小瑩道:「那人既教靖兒功夫,我看必定不是惡意。」全金發道:「那麼他為什麼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麼不對靖兒說這是內功?」

  朱聰道:「只怕這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朋友,就必是對頭。」全金發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中,可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功夫。」韓小瑩道:「假如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著陰謀毒計。」眾人心中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著靖兒,去瞧瞧那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和全金發守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只聽見郭靖叫了聲:「媽,我去啦!」行走如飛的奔了出來,兩人遠遠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舊並不停步,一鼓作氣的爬了上去。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已不需那道人援引,自行爬上了崖頂。

  朱聰和全金發更加驚訝,在崖下良久作聲不得,過了好一陣,柯鎮惡等四人也悄悄跟了來。他們怕遇上強敵要動手,所以都帶了兵刃暗器。

  朱聰把郭靖爬上了崖頂的事說了,韓小瑩抬頭一望,見高崖的半截沒在烏雲之中,不覺心中一寒。柯鎮惡道:「大家樹叢裡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

  韓小瑩想起十年前惡鬥黑風雙煞,張阿生為相救自己而喪身的情景,頗與今夜相似,不禁感慨無已。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教他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像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麼?」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一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發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著輕身功夫了得,雖累出了一身汗,終於上了崖頂,一翻身上崖,兩人同聲驚呼,臉色大變。

  原來崖頂上一塊大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著九個白骨骷髏,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

  再瞧那些骷髏,果然每個都是頂上五個指孔。只是五個窟竅有如刀剜,而且孔旁焦黑,顯是指力大進,只怕指爪上還有劇毒。兩人心中砰砰亂跳,在崖頂巡視了一周,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發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的情形說了。

  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誠篤,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道:「那麼他幹麼跟那妖婦學了兩年武藝,卻不露半點口風?」

  韓寶駒道:「你說那妖婦因為眼盲,所以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偽裝得這樣像。」全金發道:「或許妖婦以為時機未到,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他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麼不教他?」

  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要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存什麼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裡的麼?」

  朱聰叫道:「對啦,對啦!他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裡,這才算是真正報了仇。」大家想到這裡,個個不寒而慄。

  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擊,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在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他功力已非昔比,咱們六人也必應付得了。」

  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麼比武之約怎樣?」柯鎮惡道:「咱們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眾人默然不語。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什麼?」

  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主張細細問他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朱聰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因一念之仁,稍有猶豫,被他洩露了機密,那怎麼辦?」全金發道:「當斷不斷,必受其害。」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稜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

  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是五弟在這裡,咱們就分得出那一邊多,那一邊少。」

  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把眼淚強行忍住,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咱們回家去。」

  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把退路堵住,我來下手。」

  柯鎮惡、朱聰、全金發決非鹵莽妄為之人,但見郭靖行動古怪,在崖頂又見到了強仇梅超風留下的標記,兩者湊合在一起,自然會以為教他本事的必是鐵屍梅超風無疑。豈知其實大謬不然,那晚郭靖照常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一見郭靖上來,立即向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這是什麼?」

  郭靖借著淡淡月光走近一看,見是九個骷髏,嚇了一跳,道:「這是黑風雙煞擺的?」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

  那道人嘆道:「原來這厲害的銅屍是死在你手裡!」郭靖道:「那鐵屍又來啦?道長你見到她了麼?」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我只知道這是東海桃花島黃藥師門下幹的惡事,卻不知是誰。這樣說來,那必是那鐵屍衝著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給大師父打盲了,咱們不怕她。」

  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搖頭道:「這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

  郭靖聽他說得十分鄭重,又驚又疑的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在咱們有八個人。」

  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你未上來時,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有如此厲害,這實是不可思議。要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麼把把骷髏骨擺在這裡?那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

  那道人道:「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大概她想這懸崖十分險惡,必定無人到此,所以把骷髏留在這裡,那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

  郭靖戀師心切,忙道:「這我就下去稟告恩師。」那道人道:「好,你說有一位好朋友命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跟她硬拼那是犯不著吃虧。」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地伸臂在他腰裡一抱,一躍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巖石之後,蹲低了身形。

  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下,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髮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險峻難行,不知她如何反而從這條路上來。

  那也是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梅超風從正面上來,六怪一動手,只怕這時都已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往巖下一躲,隨即想起她視而不見,這才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

  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竟是修習上乘武功的基礎,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崖頂疑陣
  過了一陣,忽聽見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起初甚為緩慢,後來聲音越來越急,猶如大鍋炒豆炒熟時的爆裂一般。聽聲音是人身關節的響聲,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運氣作響,郭靖雖然不知這是奇門派的上乘武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

  她關節中響聲繁音促節的奏了一會,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裡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看清楚那是一條其長無匹的銀色軟鞭。

  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十倍,眼見是六丈有奇。

  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一頭各有三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這鞭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竟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捲,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斗然間她右手一溜,執住鞭梢,六丈長的鞭子暴伸出去,搭住一塊大石,捲了起來,靈便準確,有如用手一般。郭靖在驚奇,那鞭頭突似向他頭上抓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了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

  郭靖早已執刀在手,順手揮刀往鞭頭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身子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道長救我,這一刀子只要撩上了她的鞭子,我已被她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

  原來梅超風瞎眼之後,練了這件厲害兵刃,只要聽到半點響動,六丈之內,無人能逃開他長鞭的一擊。郭靖不敢再看,屏住呼吸,躲在岩石之後,慶幸刪才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

  梅超風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裡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似乎在思索什麼?

  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樣鬧了好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裡,從懸崖的背後翻了下去。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道:「咱們跟著她,瞧她還鬧什麼鬼。」

  一把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

  這懸崖之背看似險峻,其實可以攀附之處反而更多,只是外面看不出來而已,梅超風無目可用,選中的反倒是一條較易的道路。

  兩人一著地,梅超風的人影已在極遠之處,那道人一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步履如飛,身子輕了一大半,一路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的豎立著數十個大營,梅超風身形一晃,隱沒在營帳之中。兩人加快腳步,躲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外面,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在往裏一張,只見一個人拔出利刀,一刀斜劈下去,將一個大漢砍死在地。

  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大漢是鐵木真的親隨,不覺吃了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裏被人殺死?」輕輕把帳幕底邊往上掀高一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

  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在你再沒疑心了吧。」另一個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這事未必能夠成功。」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現在就去給他報信吧。」那人道:「你是我義弟,你父親又待我這樣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

  郭靖知道這是鐵木真的生死之交札木合,暗暗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大汗?這怎麼會?」

  又聽得另一個人道:「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眾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為鎮北招討使。」

  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十分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才想起:「嗯,他是金國的六王爺。」

  札木合聽了這番話,頗為心動,道:「只要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要爹爹下命令,那還不容易?回頭我去請命,他不會不給。」完顏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

  桑昆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帶咱們兄弟遊玩一番,那是再好不過。」完顏烈微微一笑道:「怎樣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

  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向後一指。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什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裏搗什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

  於是又伏下地來,只聽見桑昆道:「他早把女兒許給了我的兒子,剛才他派這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著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對他說,請他明天一早親自來跟我爺爺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這個羅網。」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裏一托,郭靖身子一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影從身邊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裏卻仍抓著一人。

  那道人牽著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正在找人詢問你師父們居住的所在。咱們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日已過午。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但現在事急了,再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丹陽子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纔知這道人的名字,他也不知丹陽子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師父!」

  跨了進去,突然雙手手腕上一緊,同時被人拿住,膝後一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一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嚇得魂飛天外,只好閉目待死,只聽得噹的一響,兵刃相交,一個人撲在自己身上。他睜眼一看,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

  她手中寶劍卻已被柯鎮惡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把鐵杖往地下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才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與全金發,心中驚疑交集,茫然不解。柯鎮惡冷然道:「教你內功的那位師父呢?」郭靖道:「他在外面,求見六位恩師。」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拜訪,大出意料之外,搶出帳來,曰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那裏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喝道:「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著馬鈺,驚疑不定。

  馬鈺搶步上來,稽首說道:「久慕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如何之。」朱聰放下郭靖手腕,還了一揖,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郭靖想起自己還未及代他通報,忙搶著道:「這位是丹陽子馬鈺道長。」

  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就是全真教的掌教之人,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所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藝功夫,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他的深淺。

  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咱們多多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麼?」

  馬鈺道:「敝師弟雖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為的道理。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不願過問。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責。」

  六俠均感詑異,卻又不由得不信,全金發也輕輕放脫了郭靖的手腕。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麼?你幹什麼不早說?咱們都錯怪你啦。」說著撫摸他的頭髮,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道長叫我不要說的。」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為人所知,所以與六俠雖是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著又行了一禮。

  六怪見他氣度沖謙,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各各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

  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的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兒就回來。」

  柯鎮惡適才險些兒傷了他的性命,心中十分歉然,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梅超風突然趕到,一個照顧不到,傷害於他,忙道:「不,你留在咱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郭靖待要辯說,柯鎮惡卻已在與馬鈺粗談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

  他焦急異常,只等他們談話稍停,即行稟明原委,忽聽馬蹄聲響,華箏公主遠遠奔來,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剛大哭一場,走近身來,滿腔委曲地說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和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把大汗騙去害死他。」

  華箏吃了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嫣然一笑,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

  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後來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見馬鈺說道:「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了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她的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六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輸給於她,但要除她,只怕咱們自己也有損傷。」

  韓小瑩道:「難道五哥與大哥之兄長的深仇,就此不報?」馬鈺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各位既已誅了她的丈夫,大仇可說已經報了,她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

  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種陰毒功夫。每年不知要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為懷,總不能放任不理。」朱聰道:「現在是她來找咱們,不是咱們找她。」全金發也道:「就算這次咱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

  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各全其美的法子在此,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的決斷。柯鎮惡道:「咱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拼硬鬥,道長指點明路,咱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

  原來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的功夫在十年中不知如何竟然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內裏是在指點他們避開她毒手之方。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詑異。

  馬鈺稽首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祐。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

  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孽,黃藥師怎能再傳他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鐵屍的功夫卻與現下相差極遠。她如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若是黃藥師見怪,這……」

  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功夫,雖然大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他們掌教人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

  朱聰當下說道:「道長顧慮周詳,咱兄弟佩服得很,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起來有點不自量力,請六俠不要見笑。」朱聰道:「不必過謙,重陽門下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

  馬鈺道:「仗著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中尚有一點點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所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虛名將她驚走。」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六怪雖然覺得未免示弱,但全真教的七子,卻確是天下無人敢惹的,當下都無異議。

  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六怪見馬鈺絲毫不肯炫技逞能,跟在郭靖後面,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而他步法輕捷,身形凝穩,顯然功力深厚,六怪都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長春子丘處機之下,只是一個名震南北,一個沒沒無聞,想來與兩人性格不同有關。」

  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六人檢視梅超風在崖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心中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剛才所說的確非危言聳聽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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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威鎮鐵屍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全都沉入黑暗之中,又等了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眾人心裏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原來這時梅超風尚在數里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所以聽見。

  那梅超風身法好快,眾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衝到了崖下,她手一伸,就在岩石中插進數寸,雙腳毫不用力,只憑兩手交互上攀,就如用手行走梯級一般。

  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為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

  過不多時,梅超風一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白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仔細一看,那人不是華箏公主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一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然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決不與她干休!」

  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見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詑,當下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

  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楚楚,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佈在這裏,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裏靜候便了。」梅超風不知此外還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裡,縮於石後,絲毫不敢動彈,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淨散人就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主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人見聞稍廣的人無不知名:大師兄是丹陽子馬鈺,二師兄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第七位清淨散人孫不仁,則是馬鈺在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

  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

  南希仁道:「還是請王師弟用鐵腳給她一腳送往西方極樂世界。」原來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數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淵之上,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伸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緞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

  馬鈺與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事先商酌好的話,柯鎮惡因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

  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不但全真子全到齊,而且每人近來都練了精湛武功,我行藏一露,那裏有性命?」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道:「今晚烏雲密佈,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

  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著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茫然不解,叫道:「靖哥哥,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

  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一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中疑雲大起。全金發道:「志平,剛才是是你說話來著?」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好像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梅超風心中忽如電光一閃:「全真七子都聚在這裡,那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佈疑陣騙我?」

  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了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郭靖、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知道事急,朗然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錙二十四訣,必定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咱們瞧瞧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為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那裏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我領會的實在是十中不到一二。」

  他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聽他說話平穩沖謙,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音,最後一句剛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著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

  梅超風聽見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那裏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岩後。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如果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丘師弟,你與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也不要再找她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

  朱聰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

  說著長出身形。眾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之所及。

  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和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淨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著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

  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死生,他是真情篤性之人,自小又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那裏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然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一鉤,已拿住他的左腕。

  郭靖跟馬鈺學了玄門正宗的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一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一扭一奪,忽地掙脫。

  那梅超風手法何等抉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一拿,再度拿住,這次扣住了他的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朱聰急打手勢。郭靖道:「弟子長春真人門下尹志平。」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已有根底,被我抓住了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放開手掌,郭靖急忙逃回,只見五個手指印深深嵌入肉裏,知道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

  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沉墬,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那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習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奼女嬰兒何解?」馬鈺忽然想起她是求教修習內功的祕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

  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右上一捲,身隨鞭落,凌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才都鬆了一口氣,馬鈺將華箏啞穴點醒,將她放在石上休息。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個地步,如不是道長仗義援手,咱們師徒七人難逃這個劫數。」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乎頗有隱憂。

  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咱兄弟雖本領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著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用暗器傷了道長麼?」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才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答了她,只怕成為日後之患。」眾人都是茫然不解。

  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能勝得了她。只是她內功卻未得門徑,必是她從那裡偷到了一些修練內功的奧祕,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剛才她出我不意的問我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話,但是第一句話,也已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起惡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糊塗,沒有防人之心。」

  他說到這裡,華箏「啊」的一聲,悠悠醒來,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靖哥哥,爹爹不信我的話,他已帶人到王罕那裏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麼能不信?」華箏道:「我去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所以說謊兒來騙人。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十多個從人去了,忙來找你,那知道半路上被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麼?」眾人心想:「要是咱們不在這裡,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

  郭靖道:「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他們騎的都是快馬,再過半天,就會到王罕那裏了,靖哥哥,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麼?那怎麼辦?」說著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傍惶無策。

  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你那匹小紅馬去追趕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刺探明白,華箏公主,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爺爺。」

  郭靖搶先下崖,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到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麼就是趕上也沒有用了。」那小紅馬神駿異常,牠天生喜愛疾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

  郭靖怕牠累倒,勒韁小休,牠反似不大願意,只要韁繩一鬆,牠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衝。更有一樣奇事,那小紅馬雖在急馳之中,喘氣並不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樣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韁休息,片刻之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排列了三隊騎兵,瞧人數約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

  雙腿一夾,那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起,掠過了兵隊陣邊。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高舉在前面,十餘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回來,前面去不得!」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麼?」郭靖把昨夜在完顏烈營中所見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望著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他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

  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急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一探便知。」鐵木真為人精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不可能,但想:「與其受人欺騙一千次,決不莽撞送死一次!」當下向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道:「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

  鐵木真一看四下地勢,發令道:「上那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有十餘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已在土山周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之物。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匹馬急馳而來,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

  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哲別道:「靖兒,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衝向馬群,興奮之極,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追得最近的軍士當頭射倒,驀地從兩人與追兵之間插了過去,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

  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湧來,那裏抵擋得住?

  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一齊退到了土山之上。鐵木真和博爾忽、朮赤等個個都是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進。

  鐵木真站在山上,四下瞭望,只見東南西北,王罕部下一隊隊敵兵如烏雲般湧來,黃旗下一人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

  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拖雷雖已得訊,眾部將領未必肯聽他號令,目下只好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土山冷箭。

  桑昆意氣昂揚,得意之極,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吧。」鐵木真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要領兵攻我。」

  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一族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為什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咱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匹馬,難道應該的麼?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為什麼要怕大金國?」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

  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什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牧放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為什麼要勤苦的養活懶惰的?為什麼不讓勤苦的多些牛羊?為什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

  原來蒙古當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但因生產力日漸提高和使用鐵製工具,大多數牧民切盼實行私有財產的辦法。

  鐵木真這番話,戰士們聽了個個暗中點頭。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如不立即拋槍投降,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

  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著一件珍貴異常的貂裘,提著一柄大刀,來往馳驟,耀武揚威,定睛一看,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心念一動,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一衝而下。

  眾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都史揮刀猛砍,郭靖身子一矮,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一伸,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他用的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這一扣之下,都史那裏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

  郭靖忽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一彎,在兩柄刺來的長矛上一格,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他的意思,回頭奔上土山,牠上山之快,竟不輸於奔下來時的迅速。

  軍官們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自己身後,眾軍士都怕傷了小主,那裏敢扯動弓弦?

  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大家退開一百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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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初試身手
  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千軍萬馬之中搶了去,心中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但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圍了七八重,這樣鐵木真坐騎再快,也教他無法衝出。

  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逐下山去。轉眼之間,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四下一片黑暗,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下,高聲叫道:「我是札木合,要和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

  札木合緩步上山,見了鐵木真凜然站著,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說道:「你還當我是義兄麼?」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大汗,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把蒙古人聯在一起?」

  鐵木真道:「你待怎樣?」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大汗為什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允許。」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的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著折,都未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們的話麼?」

  札木合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地分散開,就像一支箭似的會被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堅固,不會被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札木合道:「後來他五個兒子同心協力,成為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

  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

  札木合道:「他們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那知向咱們需求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在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

  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就永遠沒有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舉刀在空中呼的劈了一刀,叫道:「寧戰死,不投降!」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的族長們都說你的做法不好,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札木合道:「好,鐵木真義兄,你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鐵木真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在你收回去吧。明日你拿鋼刀斬在這裏。」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在脖子裏作勢一砍道:「殺的人是敵人,不是義兄。」

  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裡掏出一個革製的小囊來,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

  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良久不語,心中傷痛已極,真料不到情逾手足的義弟,竟會在自己背後突施暗算,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裏。

  郭靖在一旁望著,心中也很沉重,知道鐵木真所埋葬的其實是一份他心中最寶貴的友情。鐵木真雙手捧了沙土掩沒之後,站起身來,只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篝火,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十分浩大。

  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旁,問道:「你怕麼?」

  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他指著遠處點點篝火,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他眼睛一直望著遠處的天邊:「咱們能把全世界……把全世界做蒙古人的牧場!」

  郭靖聽著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昂然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咱們不會被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道:「對,咱們記著今兒晚上的話,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樣待你。」說著對郭靖抱了一抱。

  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都嗚嗚地號角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見敵軍中兵甲鏗鏗,馬聲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鐵木真與三子及諸將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

  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眾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太子趙王完顏烈。他金盔金甲,左手拿著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背叛大金麼?」

  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烈身後忽然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烈道:「把都史救出。將鐵木真擒來。」四個人應聲撲上山來。

  郭靖見了他們的身法,不覺一驚,原來這四人上山時用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林中的高手,決非普通戰士。四個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忽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咱們這裏雖都是名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高手相敵,這如何是好?」

  一個黑衣中年男子一躍上山,窩闊台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抽箭打在他頂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一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裏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準。

  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漢語。郭靖道:「我叫郭靖。」

  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遊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桑昆其餘的部眾待要隨著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裏,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

  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桑昆的部眾不敢上山,完顏烈手下的四人卻已在山上乓乓乒乒的打得十分激烈。

  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兇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武功很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

  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制於人,現在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一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為前弓,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平膀順肘,一劍向敵人直刺,正是「十萬橫磨」之勢。

  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用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心頭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那肯再鬆,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

  那人被他「越女劍法」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著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前輩,由完顏烈用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萬馬之前,萬目睽睽之下,那肯向一個後生小輩認輸?他們四人雖是同門師兄弟,但素來各有心病,互不相下,當下喝道:「你在旁瞧著,看看大師兄的手段。」

  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哲別等幾個未受傷的將領,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衝上來的四人中另外兩個一人使一條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見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

  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為什麼在這裏送死?」郭靖橫劍捏訣,不亢不卑地道:「弟子是江南七俠的門下,請教四位高姓大名。」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咱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一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為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屠龍」迴鋒下插,逕攻敵人下盤。

  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鬥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一刀橫砍,向郭靖腰裏砍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

  那人眼見郭靖不避,反而迴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體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砍,眼見刀鋒及於郭靖腰上,那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一尺,右手一送,一劍刺在那人胸口。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一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總算逃了一命,這一劍只刺入胸口半寸,但手掌卻已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裡,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一腳,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一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內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準,一槍早已插入背心。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一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

  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祕,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檢個便宜。那知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得心應手,眼見他一腳踢來,雙手向裏一縮,郭靖踏上一步,一刀順著槍桿削了下來。那人在這一桿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功夫,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豈是等閒,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鐵槍飛舞,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

  鬥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迅速之極,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但孫子兵法有云:「兵鬥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武家相鬥,亦復如此,一味貪快貪巧,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偶見澀滯。

  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打越是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鬥中那人一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藍」,左掌將槍一推。按照原來招術,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即發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

  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體感應迅敏之極,一覺有變,左掌一翻,已用分筋錯骨手法抓住槍桿,刷的一刀,順著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一奪槍絲紋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撒槍後退。

  看官,那人本是武林名手,郭靖一個後生小輩怎能勝他?

  須知江南六怪各負絕藝,他們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楊家槍法必有獨到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別注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所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單刀破槍」之術,習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

  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最是沉不住氣,大吼一聲,雙斧著地捲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必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

  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對敵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己知彼的意思。全金發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所以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為著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用的,正是軍中武學正宗的楊家槍法,那人雙斧揮霍,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  漠北揚威
  郭靖雖然防身有餘,但那人在雙斧上用功很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鬥數合,計上心來,突然賣個破綻。

  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一擋,喀喀兩聲,雙斧已將槍桿斬為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砍,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左手順勢圈回,一斧往自已頭上斫去。

  四人中的三師兄疾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一架,噹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

  那人是個莽夫,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用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拼了起來。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山下蒙古眾軍大聲鼓噪,呼喊怒罵。

  原來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他們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這時見兩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在不是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為他吶喊助威。

  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助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著身雄力猛,支持了數十招,但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奪去。

  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來,呼的一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一縮,一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那四人心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裏,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

  四人是同樣的心思,一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

  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刀鞭雙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

  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高手夾擊,那裏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

  博爾忽揚起手中長刀,叫道:「接刀!」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被使鐵鞭的一鞭將刀砸飛。那使雙刀的惱恨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著地捲來。郭靖一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一偏閃過了這刀,左足一踹,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

  這一下痛入骨髓,仗著練有內功,骨頭未斷,但眼前一黑,險些暈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一圈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母親、七位恩師、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一一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一舉,擋在自己身上。

  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刀鞭,郭靖一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一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體下。

  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刃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躂子,我來殺小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準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

  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得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一躍而起,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極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一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裏一帶,順勢一抖,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所以在武學上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這時臥地而鬥,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一時倒也無法傷他。

  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已獲勝,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形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

  山上眾人待要射箭攔阻,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突然精神一振。朱聰和全金發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發縱身上前,秤桿一掠,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一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

  全金發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眾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那裏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

  當下硬了頭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俠麼?」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咱們是鬼門龍王門下的四弟子。」柯鎮惡與朱聰本來以為他們合鬥郭靖一人,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是武林中怪物鬼門龍王的弟子,倒吃了一驚。

  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號麼?鬼門龍王是響噹噹的腳色,門下那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伙!」

  使雙斧的撫著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號來著?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

  柯鎮惡道:「聽來倒不假,那麼果然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為什麼竟自甘下賤,四個兒鬥我徒兒一人?」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裏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著他麼?」

  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跛腳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那是誰啊?」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耳朵靈便,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撐,早已躍到他的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擲到了山下。

  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一抓一擲,一抓一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被他擲到了山下。

  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怪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酸背痛,滿腔羞慚的掙扎著爬起。

  就在此時,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千人馬殺奔前來,桑昆的部屬陣腳登時鬆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他知札木合治軍極嚴,是一位能幹的將才,桑昆卻是藉著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著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裏衝!」

  哲別、博爾朮、朮赤、察合台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裏,一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

  桑昆見眾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忽見都史被人抓住了動彈不得,不禁呆住,心中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跟前。

  哲別看準了他腦門,嗖的一箭,桑昆急忙向左一避,那箭正中右腮,跌下馬去。眾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

  鐵木真直衝出陣,數百人追來,被哲別、博爾朮等一陣連珠箭射退。南希仁將郭靖抱在懷裡,眾人且戰且走,奔出數里,只見塵頭起處,鐵木真的第四子拖雷領兵趕到,追兵見有援軍,紛紛勒馬回轉。

  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所以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

  江南六怪卻又比他早到了一步。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衝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令軍士來回奔馳,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

  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彪軍馬趕來。她見眾人無恙,心中大喜。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上席坐了,眾人心中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我和王罕義父、桑昆義兄毫無仇冤,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務請他們不要介意。」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的答應,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都感十分氣惱。

  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的重禮,派了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

  等他去了三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眾,咱們立即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都史,又送厚禮,是叫他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當下兵分三路,連夜前進。

  王罕和桑昆見都史平安回來,只道鐵木真害怕,在金帳之中,連日與完顏烈、札木合飲宴。

  那知鐵木真用兵如神,黑夜之中,猶如天崩地裂般四下衝殺進來。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為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被敵軍馬蹄踏成了肉泥。

  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著完顏烈連夜逃回中原(北京)去了。

  札木合失掉了部眾,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這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

  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們還是做好朋友吧?」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這世界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著鮮血而離開我的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次日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眾,這時他威震大漠,蒙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誠服。

  在大會之中,眾人推舉鐵木真做蒙古的大汗,稱為「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

  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朮、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台大將,都封為千夫長。

  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為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與蒙古開國的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禮物。」郭靖忙跪下謝賞。

  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公主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眾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原來他向來把華箏公主當作親妹子一般,心中並無半點兒女私情。他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那裏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只覺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眾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

  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一齊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

  六怪大驚,忙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李萍道:「我這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就是粉身碎骨,也是難報大恩大德。現在有一件為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

  當下把亡夫郭嘯天昔年與楊鐵心指脂為婚的約言詳細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為駙馬,那自然是十分榮寵之事,但要是楊叔叔真的遺下個女孩,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來見先夫和楊叔叔兩人?」

  朱聰道:「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子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一驚,忙問:「朱師父怎麼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帶信給我,並盼望咱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

  李萍大喜,當下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太子完顏烈的腦袋給我帶來。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


第二十九回  金刀駙馬
  郭靖自小受母親的教誨,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又險些喪生在完顏烈手下的黃河四鬼之手,這時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心想:「只要六位師父肯助我,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

  於是說道:「孩兒有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成吉思汗大喜,道:「這時咱們馬未養肥,兵未練成,還不是大金國的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

  成吉思汗當下賞了三十斤黃金,作為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裏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第三日一早,郭靖與母親洒淚而別,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向南進發。

  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鵰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贈了他一件十分名貴的貂裘,那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頰紅暈,盈盈不語。

  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著縱馬走開。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什麼話說,隔了好一陣,道:「你早些回來。」

  郭靖點點頭:「還有事麼?」華箏搖搖頭,郭靖將她輕輕的抱了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

  華箏見他硬繃繃的沒有表示絲毫柔情蜜意,仍與平時一般的待她,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江南六怪與郭靖曉行夜宿,一路向東南進發,不多日已過了大漠草原。這天將到黑水河,離張家口已經不遠。

  郭靖從未離開過沙漠,這時見到中土的情形,處處覺得新奇,雙腿一夾,縱馬疾馳,只覺耳旁呼呼風響,房屋樹木,不住倒退,那小紅馬跑發了性,一口氣奔到了黑水河,在路旁一家飯店歇馬打尖。

  郭靖見小紅馬這次一口氣跑了這麼多路,肩胛旁滲出了許多汗水,心中憐惜。拿了汗巾給牠一抹,一伸手,不覺大吃一驚,只見汗巾上全是殷紅的血漬,再在紅馬右肩上一抹,也是滿肩的鮮血。

  郭靖嚇得險些流淚,自怨不惜馬力的大跑,這匹駿馬只怕是生生的給自己毀了,抱住馬頸不住慰藉,但那馬仍是神態驃悍,毫無受傷之像。

  郭靖伸長了脖子,只盼三師父韓寶駒趕快到來,好給他愛馬治傷。他不住向來路探望,忽聽得一陣悠揚悅耳的駝鈴之聲,四峰全身雪白的白駱駝從大道上急奔而來。每峰駱駝上乘了一個白衣男子。

  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駱駝,不覺多望了一眼,只見那四個乘客都是二十二三歲年紀,個個眉清目秀,沒一個不是塞外罕見的美男子。那四人躍下駝背,走進飯店,從他們腰腿之勁中看來,顯然都是一身的武功。郭靖見他們穿了一色的白袍,個個頸中露出狐裘,不覺瞧得呆了。

  一個白衣男子被郭靖望得不好意思,一陣紅雲湧上臉頰,低下了頭。另一怒目向郭靖喝道:「楞小子,瞧什麼?」郭靖一驚,忙把頭轉了開去,只聽見那四人低聲說了一陣子話,齊聲嘻笑。

  郭靖知道他們在嘲笑自己,不覺羞慚難當,耳根一陣發熱,正打不定是否要另換一家飯店,忽見韓寶駒騎著黃馬奔到。郭靖忙搶上去把紅馬肩上出血的事說了,韓寶駒奇道:「有這等事?」走到紅馬身旁,在牠肩上輕輕抹了幾把,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道:「這不是血,是汗!」郭靖一楞:「汗,紅色的汗?」

  韓寶駒道:「靖兒,你已得了一匹千年難逢的汗血寶馬啊。」郭靖聽說愛馬沒有受傷,心花怒放,道:「三師父,怎麼會出血一樣的汗?」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過,西域大宛有一種天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曰行千里,但那只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

  說話之間,柯鎮惡等也已到了,朱聰飽讀詩書,搖頭晃腦的道:「那在史記與漢書上都寫得明明白白。當年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宛口貳師城見了汗血寶馬,回來奏知漢武帝。皇帝一聽,欣羨異常,命使者帶了黃金千斤,又鑄了一匹與真馬一般大的金馬,送到大宛國去,求換一匹汗血寶馬,那大宛國王道:「貳師之馬,是大宛國寶,不能送給漢人。」漢使大怒,發了一頓脾氣,把金馬椎破而回。大宛王見漢使無禮,命人殺死使者,將黃金千斤和金馬都奪了去。」

  郭靖「啊」了一聲,見朱聰舉碗喝茶,忙問:「後來怎樣?」那四個白衣美貌男子也出了神,側耳傾聽朱聰講寶馬的故事。朱聰喝了一口茶道:「三弟,你是養馬名家,可知那寶馬從何而來?」韓寶駒道:「我曾聽先師說那是家馬與野馬交配而生。」朱聰道:「不錯,據書上說,貳師城附近有一座山,山上生一種野馬,奔躍如飛,凡人休想追得上牠。大宛國的人想了一個妙計,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在山下,那野馬情動,就與母馬交配,生下來的就是汗血寶馬了。靖兒,你這匹小紅馬,只怕是從大宛國萬里而來的呢?」

  韓小瑩要聽故事,道:「漢武帝難道就此罷了不成?」朱聰道:「他怎肯罷手?當下發兵數萬,命李廣利統率,到大宛國貳師城取馬,為了志在必得,所以把李廣利為貳師將軍。但到大宛國一路都是沙漠,無糧無水,途中士兵死亡枕藉,未到大宛,軍隊只賸了三成。李廣利一戰不利,退回敦煌,向皇帝請援。天子大怒,命使者帶劍守在玉門關,下旨道:遠征兵將,有敢進關者一概斬首。李廣利進退不得,只好留在敦煌。」

  說到這裡,只聽得駝鈴悠揚,又有四人騎了白駱駝到來。四人下駝進店,郭靖一看,更加驚奇,只見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的美貌少年。

  這四人走進店來,與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飯菜。

  朱聰繼續講下去:「漢武帝心想,寶馬得不到,還喪了數萬士卒,豈不是讓外國看輕了我大漢天子?於是大發邊騎,一共二十餘萬人,牛馬糧草,不計其數,還怕兵力不足,又下令全國犯罪小吏,贅婿,商人一律從軍出征,真是弄得天下騷然。還封了兩名著名的馬師做大官,一個官拜驅馬校尉,一個官拜執馬校尉,只等破了大宛,選取駿馬。六弟,漢朝重農輕商,你在漢武帝時那就倒了霉,三弟卻能做官,哈哈!」

  韓小瑩道:「贅婿又犯了罪?」朱聰道:「不是貧窮無告之人,誰肯去做贅婿?且說那李廣利帶了大軍,圍攻大宛城四十餘曰,殺死勇將無數。大宛的貴人們害怕了,斬了國王的頭投降,獻出寶馬。李廣利凱旋回京,天子大喜,封他為海西侯,軍官個個升級。為了這幾匹汗血寶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費了多少錢財。漢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首天馬之歌,說道:『太一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聘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與友!』詩中說只有天上的龍才能夠和牠做朋友呢。」

  那八個白衣男子一面聽,一面打量那匹紅馬,眼中滿是欣羨之色。

  朱聰道:「天馬的驃悍,全由野馬而來,漢武帝以舉國之力得了幾匹汗血馬,但找不到野馬與之交配,傳了數代,也就不怎麼神駿,身上也滲不出紅汗了。」朱聰說完故事,大家談談說說,吃起麵條來。

  那八個白衣少年遠遠坐開,悄悄議論,柯鎮惡耳朵靈極,雖然相隔甚遠,仍舊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一個人道:「要動手馬上就幹,給他一上馬,怎麼還追得上?」另一人道:「這裏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們敢來攔阻,一起殺了。」柯鎮惡吃了一驚:「這八個人明明都是女子,怎麼這樣狠毒?」當下絲毫不露聲色,背轉身子,臉向店外,那八人更加不來防他。

  只聽一人道:「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山主,他騎了上京,那更加大大露臉,叫長白山的參仙老怪,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再也逞不出威風。」

  柯鎮惡曾聽見過靈智上人的名頭,知道他是西藏的一位高僧,參仙老怪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又聽另一人道:「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朋友,聽說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他們也必都是到京集會的,要是這匹馬給他們撞見了,還有咱們的份兒麼?」

  柯鎮惡心中一凜,他知道彭連虎是河北、山西一帶的悍匪,聲勢浩大,殺人如麻,所以綽號叫做「千手人屠」。

  他暗暗琢磨:「這樣厲害的大頭子都到京裏聚會,那是幹什麼去的?這八個女子又是什麼來頭?」只聽見她們商量了一陣,決定先出鎮甸,攔在路上下手,奪郭靖的寶馬。

  接著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的談了一陣兒女風流之事,什麼「山主」最喜歡妳啦,什麼「山主」這時候一定在想妳啦等等。

  柯鎮惡皺起眉頭,聽得很是不耐。只聽一女子道:「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送給山主,妳猜他獎賞咱們什麼?」另一人笑道:「要妳陪他多睡幾晚哪!」

  先一人嬌嗔不依,起身扭她,登時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又一人發言攔阻:「大家別太放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又一人道:「那個女子身上帶劍,一定會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輕十歲,山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

  柯鎮惡知道說的是韓小瑩,心中怒氣勃發,心想這什麼「山主」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又聽一人道:「你可別為了討好山主,不顧性命的給他找美貌女子。」一個人嘻嘻的笑了幾聲,沒有回答。另一人道:「咱們這次到中原來,那是要揚名立威、懾服群雄,好教天下英雄知道咱們白駝山的威風。大家還是收收心,別像黃河四鬼那樣倒霉,那才教人家笑掉了牙齒呢。」柯鎮惡不知道白駝山是什麼派別幫會,但聽了「黃河四鬼」四字,卻是心中一震。

  一個人道:「山主說,黃河四鬼是鬼門龍王的得意弟子,在隴西中州頗有威名,聽說這次是折在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手裏,那真是古怪。」又一人道:「有人說那小孩會九陰白骨爪,黃河四鬼每個人身上都給他抓了幾個窟窿。」又一人笑道:「妳小心著,別讓那小孩抓妳這裏!」先一人「呸」了一聲,大家又說起笑話來。

  柯鎮惡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江湖上傳聞竟這麼快!但說靖兒會九陰白骨抓,卻誇大得不近情理,這種爪法不是十年以上的苦練,那能成功?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會有這種本事?」他想到郭靖一出馬就打敗了來頭不小的黃河四鬼,不枉了六兄弟十多年的辛勞,心中也自十分欣慰。

  那八個女子吃了麵點,匆匆跨上白駝,搶先去了。

  柯鎮惡聽她們去遠了,道:「二弟,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朱聰奇道:「女子?」柯鎮惡道:「怎麼?」朱聰道:「啊,她們男裝打扮,竟不易瞧得出來。她們身法很古怪,又像武功奇佳,又像不會武功。」柯鎮惡道:「你聽說過白駝山麼?」朱聰等想了一陣,都說沒聽見過。柯鎮惡當下把剛才聽見的話了一遍,朱聰等聽說幾個女子膽大妄為,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都覺好笑。

  柯鎮惡道:「奪馬事小,但她們說有好多厲害腳色要到京裏聚會,只怕中間必有圖謀。既讓咱們撞見了,可不能不理。」全金發道:「嘉興比武之期快到,咱們不能再有耽擱。」大家沉吟了一會,都覺事在兩難。南希仁忽道:「靖兒先去!」

  韓小瑩道:「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到嘉興,咱們探查這事之後再行趕去?」南希仁點了點頭。朱聰道:「不錯,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歷練歷練了。」郭靖聽說要與師父們分手,很有點依依不捨。柯鎮惡斥道:「這麼大了,還是小孩子一樣。」

  韓小瑩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們,不到一個月,我們也跟著來了。在比武之前就算六個人不能齊來,總會有一兩位師父趕到主持,不用擔心。」郭靖答應了。

  柯鎮惡道:「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你走小路抄過去吧,你馬快,她們一追趕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要旁生枝節。」韓寶駒道:「她們要是膽敢作惡,江南七怪決不能放過她們。」

  笑彌陀張阿生逝世雖已十多年,但六怪談論起來仍自稱江南七怪,決不忘了這位兄弟。

  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已能善用所傳武藝,這次放他獨行,一則固然自己另有要事,二則也是讓他出去闖闖江湖,多得些經驗,那是任何師父所不能傳授的。

  各人臨別時又都囑咐了幾句,南希仁最後說,卻只說了四個字:「打不過,逃!」原來他見郭靖與黃河四鬼相鬥時一味狠戰,這種打法要是遇上高手非送命不可,所以教了他這看來簡單、卻是意味深長的四字訣。

  全金發道:「武學無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不能天下無敵。四師父這句話你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依次向六位師父磕頭,上馬向南馳去。

  馳出不到兩里,只見前面兩條岔路,他依著柯鎮惡的指點,沿小路奔去。這小路途程較長,又是曲折難行,向來少人行走,所以路上都是沙石野草,但那小紅馬毫不在乎,一樣的行走如飛。

  再馳七八里路,地勢陡高,道旁高山夾峙,怪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見了這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手按劍柄,凝神前望,心想:「要是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失失的模樣,一定要罵我沒用了。」

  這時道路愈來愈窄,轉過一個山拗,突見前面白濛濛的一團,正是三個男裝的白衣女子,騎在白駱駝之上,攔在當路。

  郭靖心中突的一跳,遠遠將馬勒住,高聲叫道:「勞駕哪,借光借光。」那三個女子哈哈大笑,一個人笑道:「小夥子,怕什麼?過來喲,又不會吃了你的。」郭靖臉上一陣發燒,心中躊躇不定,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還是衝過去動武?

  只聽另一個女子笑道:「你的馬不壞啊,來。給我瞧瞧。」聽她語氣,完全是對小孩說話的口吻。

  凡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必定不喜被人當小孩看待,郭靖心中有氣,一瞧右邊是壁立的高山,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山谷,雲氣濛濛,不知多深,本想動手,見了這深谷,卻又有點膽寒,一提韁,雙腿一夾,那紅馬如一支箭向前衝去。

  郭靖提劍在手,揚聲大叫:「馬來啦,快讓路!」那馬去得好快,轉眼間已奔到三人跟前。

  一個白衣女子一躍下駝,縱身上來,伸手來扣紅馬的轡頭。紅馬一聲長嘶,忽地躍起,從空竄過三匹駱駝,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待得落下,已在三女身後。這一下不但三女吃驚,連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聽得一女嬌叱一聲,郭靖一回頭,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面飛來。他初闖江湖,一切小心謹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逕接,除下頭上皮帽,扭身一兜,將兩件暗器都兜在帽裏,遙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讚道:「好功夫。」

  郭靖把帽子拿到眼前,帽裏暗器原來是兩雙打造得十分精緻玲瓏的銀梭,梭頭尖尖,梭身兩旁極為鋒銳,打中了勢必喪命。

  郭靖心中有氣:「我與妳們無冤無仇,妳們不過看中我的寶馬,就要傷我性命!」只見每隻銀梭都用金絲嵌了一隻小小駱駝的花紋。

  郭靖把銀梭收入囊中,忽聽頭頂一陣鴿哨之聲,抬頭一望,兩隻白鴿自北而南疾飛而去。郭靖也不在意,只怕還有敵人攔在前面,縱馬疾馳,不到一個時辰,已奔出一百餘里。

  休息片刻,上馬又行,天色未夜,已到了張家口,估計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們再也追趕不上了。

  張家口是南北通道,口外皮毛集散地,人煙稠密,交易興旺。

  郭靖一手牽了紅馬,東張西望,到處是從所未見之物,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忽然腹中飢餓,於是把馬帶在門前馬樁之上,進店入座,要了一盤牛肉,兩斤麵餅,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郭靖身體壯健,又在成長之時,胃口奇佳,他也不用筷子,依著蒙古人的習慣,抓著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郭靖掛念紅馬,忙搶步出去,只見那紅馬好端端在吃草料,兩個店夥卻在大聲呵斥一個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大約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臉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來面目。

  北國春日苦寒,他卻赤了雙足,看來是個十分貧苦的撿煤渣小兒。

  他手裏拿著一個饅頭,嘻嘻的笑著,露出兩排晶晶發光的雪白細牙,整整齊齊,與他全身極不相稱。一個店夥叫道:「幹什麼呀?還不給我走。」
第三十回  汗血寶馬
  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剛一轉身,另一個店夥道:「把饅頭放下。」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了幾個污黑的指印,再也發賣不得。一個夥計大怒,一拳打去,那少年一矮身躲過。

  郭靖見他可憐,知他餓得急了,忙搶上去攔住,道:「別動武,算在我帳上。」撿起饅頭,遞給少年。

  那少年接過饅頭,道:「可憐東西,給你吃吧!」丟給店門口一隻癩皮小狗,小狗大喜,撲上來大嚼起來。

  一個店夥嘆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饅頭餵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他腹中飢餓,所以搶了店家的饅頭,那知他拿來卻丟給癩狗吃了。

  郭靖飯未吃完,回座又吃,那少年卻跟了進來,斜著頭望他。郭靖被他瞧得有點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來吃點嗎?」那少年笑道:「好,我一個人正悶得無聊,想找伴兒。」他說的是一口南方口音。

  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氏,他從小聽慣了母親說話,這時忽然聽到鄉音,心頭很是喜悅。

  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郭靖招呼店小二再拿飯菜。那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骯髒窮樣,心中老大不樂,叫了半天,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

  那少年發作道:「你道我窮,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麼?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還不合我的口味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麼?您老人家點得出,咱們總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沒人回鈔。」

  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少,你都作東麼?」郭靖道:「當然當然。轉頭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來。」

  他在蒙古住久了,只道這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問少年:「喝酒不喝?」

  那少年道:「別忙吃肉,咱們先吃果子,喂夥計,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爺要些什麼果子蜜餞?」那少年道:「這種窮酸地方小酒店,好東西諒來也辦不到,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龍眼、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新的。鹹酸我就愛砌香纓桃和薑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得到?蜜餞麼,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吧。」店小二聽他說得句句在行,那裏還敢再存絲毫小覷之心。

  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裏沒有新鮮魚蝦,喂,來八個普普通通的酒菜吧。」店小二道:「爺們愛吃什麼口味的?」

  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薑醋金銀蹄子。」

  店子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等他說完,道:「這八樣菜價可不小哪,單是鴨掌和雞舌羹,就得用幾十隻雞鴨。」

  少年向郭靖一指道:「這位大爺作東,你道他吃不起麼?」店小二見郭靖穿了珍貴異常的黑貂,知他大有來頭,當下答應了吩咐下去趕辦,再問:「夠用了吧?」

  少年道:「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八樣點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只怕他點出來採辦不到,當下吩咐廚子揀最上等的選配,又問少年:「爺們用什麼酒?小店有十年陳的三白汾酒,先打兩角不好?」

  少年道:「好吧,將就對付著喝喝!」

  不一會,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開上桌來,郭靖每樣一嚐,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那少年高談闊論,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郭靖聽他談吐雋雅,見識淵博,不禁大為傾倒。

  他二師父本是個飽學書生,但郭靖傾力學武,只在閒時才聽朱聰談些文辭,這時聽來,這少年的學識似更在二師父之上,不禁暗暗稱奇,心道:「我只道他是一個落魄貧兒,那知竟是一位博學君子。」

  再過半個時辰,酒菜擺滿了兩張拼起來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淺,吃菜也只揀清淡的挾了幾塊,聽郭靖說是從蒙古來,就問起大漠上的情形。

  郭靖受過師父囑咐,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只把打獵、射鵰、馳馬、牧羊各種有趣事說了。

  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神態極為天真。郭靖一生長於沙漠,雖與拖雷、華箏兩個小友交好,但鐵木真愛惜幼子,經常把拖雷帶在身邊,少有空閒與他遊玩。

  華箏則公主脾氣極重,郭靖又不肯處處遷就順讓,儘管常在一起,但玩耍一陣就要吵架,性格並不相投。此時和這少年邊吃邊談,不知如何,竟然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

  他生性爽直,談到後來,把自己兒時各種蠢事傻事,除了與學武及鐵木真有關的避過之外,其他一古惱兒的都對那少年說了,說到忘形之處,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

  一握之下,只覺他手掌溫軟嫩滑,柔若無骨,不覺微微一呆。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頭。

  郭靖見他臉上雖然滿是煤黑,但頸後膚色卻是白膩如脂、肌光勝雪,雖然有點奇怪,但也不在意。

  那少年輕輕將手掙脫,道:「咱們說了這許多,菜冷了,飯也冷啦!」郭靖道:「真是的,叫他們熱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熱過的菜不好吃。」

  他把店小二叫來,命他把幾十碗冷菜下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鮮材料重做熱菜。酒店中掌櫃的、廚子、店小二個個稱奇,但既有生意,自然一一遵辦。郭靖和他投契,那把銀子放在心上。

  等到幾十盆菜肴重新擺上,那少年只吃了幾筷,說就飽了。店小二心中暗罵郭靖:「你這傻蛋,這小子把你冤上啦。」

  一會結帳,一共三百零九兩七錢四分。郭靖摸出兩錠黃金,命店小二到銀舖兌了五百兩銀子,付帳後外賞十兩,店掌櫃的與店小二皆大歡喜,恭恭敬敬的將兩人送出店門。

  出得店來,滿街風雪。那少年拱手道:「叨擾了。就此別過。」

  郭靖心地忠厚,見他衣衫單薄,很是不忍,當下脫下貂裘,給他披在身上,說道:「賢弟,你我一見如故,請把這件衣服穿了去。」

  他身邊尚賸下四錠黃金,取出三錠,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道謝,披了貂裘,飄然而去。

  那少年走出數十步,回頭一望,見郭靖手中牽著紅馬,站在雪地中獃獃出神,若有所失,知他不捨得和自己分別,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過去,道:「賢弟可還有什麼缺少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還沒有請教兄長高姓大名。」郭靖笑道:「真是的,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賢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黃,單名一個蓉字。」

  郭靖道:「賢弟現在到那裏去?要是回南方,咱們結伴同行如何?」黃蓉搖了搖頭道:「我不回南方。」忽然說道:「大哥,我肚子又餓啦。」郭靖道:「好,我再陪賢弟去用些酒飯便是。」

  這次黃蓉領郭靖到了張家口氣派最大的長慶樓,那完全是仿照舊京汴梁酒樓的格局。黃蓉不再大點酒菜,只要了四碟精緻細點,一壼龍井清茶,兩人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黃蓉聽說郭靖養了兩頭白鵰,心中好生羨慕,說道:「我正不知道那裏去好,明兒我就上蒙古,也去捉兩隻小白鵰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黃蓉道:「那怎麼你又碰上呢?」

  郭靖無言可答,問道:「賢弟,你家在那裏?幹麼不回家?」

  黃蓉忽然眼圈兒一紅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幹麼呀?」黃蓉道:「我爹不許我出來玩,我偏要出來,他罵我,我就夜裏偷偷逃了出來。」郭靖道:「你爹這時怕在想你呢,妳媽呢?」黃蓉道:「早死啦,我從小就沒媽。」郭靖道:「你玩過之後就回家去吧。」黃蓉流下淚來,道:「我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會的。」黃蓉道:「那麼他幹麼不來找我?」郭靖道:「或許他是找的,不過沒找著。」黃蓉破涕為笑,道:「那我玩夠之後就回去,不過先要捉兩隻白鵰兒。」

  兩個少年正說得起勁,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兩名俊童伴著一位身穿錦袍的少年公子走上樓來。那公子豐神雋朗,猶如玉山照人,生得十分秀美,大約是十八九歲年紀。他見到郭靖與黃蓉穿得骯髒,眉頭微微一皺,向離他們最遠的那張桌子一指,僕從在提盒中取出自備的碗筷,佈在桌上。店小二見來了貴客,那敢怠慢,來來去去的奔走侍候。

  郭靖看了一眼,不再理會,又和黃蓉談論,忽聽樓下紅馬一聲長嘶,接著是好幾個人呼叱之聲。

  郭靖忙俯在窗口,向下一看,只見七八個白衣人圍住了自己愛馬,想要伸手捕捉,只是那紅馬奔騰跳躍,各人近身不得。郭靖又驚又怒,看那幾個白衣人時,正與日間在道上所遇的男裝女子裝束一模一樣,但她們怎麼來得如此之快,心中頗為不解,大喝一聲:「光天化日,膽敢盜馬麼?」飛步奔下樓去,只見八個白衣人個個躺在地下,眼睜睜的動彈不得,這一來更是摸不著頭腦。




第十六回  繡鞋錦袍
  郭靖突然覺得一雙溫潤柔膩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自己的手,轉頭一看,正是黃蓉,卻不知他何時也已下樓,只聽他道:「別理她們!咱們上去。」郭靖道:「她們想搶我馬,不知怎樣卻個個倒在這裏。」

  兩人一轉身,只見那身穿錦袍的少年公子也下得樓來,俯身察看那八個男裝女子,回頭向郭靖與黃蓉望了兩眼,一臉好生詑異的神色。黃蓉拉著郭靖的手,逕自上樓,笑吟吟的在郭靖杯裏斟了茶,道:「大哥,你那匹馬好得很啊!」郭靖正待回答,忽聽樓下駝鈴聲響,兩人走向窗口向下一望,只見那八個白衣女子都已騎上駱駝,向外而去。最後一人見到郭靖,雙眉一豎,臉現殺氣,右手連揚,兩隻銀梭激射而上,向郭靖迎面飛來。

  郭靖脫下頭上皮帽,準擬將銀梭兜住,忽見站在庭院中的那個錦袍公子左手向上彈了兩彈,兩枝金光閃閃的暗器了飛上去,叮叮兩聲,把銀梭打下,落在地上。他身旁的俊童將四枝暗器拾起,交給公子。那公子收入懷內,回身上樓,走到郭靖前面,作了一揖,說道:「請問大哥高姓大名。」郭靖還了一禮,道:「小弟姓郭名靖,公子有何見教?」那公子道:「郭兄可是從東海桃花島來麼?請問此來有何貴幹?」郭靖一楞,道:「小弟來自漠北,從未到過桃花島。公子爺適才出手相助,小弟甚是感激。」那公子道:「郭兄既是真人不肯露相,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一揖到地,郭靖急忙還禮,突覺勁風撲面,那公子長袖抖了起來,猛往自己眼上拂到。郭靖萬料不到他會在行禮之中突施殺手,這一來勢又狠又急,眼睛只要給他袖角拂上,立時就是盲了,危急中索性再行低頭,把頭往自己胯下一鑽,憑空翻了一個筋斗,拍的一聲,肩背上已被他袖子拂中,只感一陣酸痛。

  郭靖雙足落地,又驚又怒,道:「你……你……」那公子笑嘻嘻的道:「我試試郭兄的功夫!郭兄的點穴功夫好俊,拳腳上原來卻也平常。對不住啦。」說罷又是一揖,郭靖怕他再要使奸,自然而然的退了一步。黃蓉似乎吃了一驚,身子一偏,把一隻筷子拂落在地,跌在那公子腳邊。那公子這一揖卻是真正行禮,待他伸直了腰時,黃蓉也已把筷子拾起。那公子似嫌黃蓉身上骯髒,退開一步,向郭靖微微一笑,轉身走向樓梯。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把這個給他。」郭靖往他手掌中一瞧,不覺一怔,只見黃澄澄、白晃晃,赫然兩枚金釵、兩枚銀釵,正是那公子剛才放入懷裏的,不知如何被他取了來。郭靖一怔之下,隨即會意,拿起金梭,叫道:「公子爺,你忘了東西!」那公子停步一瞧,臉上變色,一伸手,五指如鷹爪般往郭靖掌上抓下。

  郭靖吃了一驚,見他手勢,明明是六位師父時常說起的「九陰白骨抓」之法,難道他與鐵屍梅超風竟是一派?郭靖那日在懸崖之頂曾被梅超風一把抓住手腕,留下的印痕至今尚未褪盡,雖見這公子一抓下來遠不如梅超風那麼快捷狠辣,但他是驚弓之鳥,吃過苦頭,那敢硬接?當下掌心運勁,內力到處,四件暗器撲地跳了起來。

  那公子手爪離郭靖掌心尚有半尺,四件暗器已經躍起。他見郭靖手掌平平穩穩的放在那裏,既不下落也不上揚,暗器卻有如被彈簧自行彈起,這一下內力倒也確非泛泛,當下抓住暗器,向郭靖凝視一眼,轉身下樓。

  郭靖回座,見黃蓉笑嘻嘻的相視不語,於是問道:「怎麼到了你手裏?」黃蓉笑道:「他向你作揖時掉在地下,被我搶先撿了起來。」郭靖生性爽直,也不疑心黃蓉騙他。

  黃蓉道:「大哥,那些女人幹麼要搶你的馬啊!」郭靖當下把這匹汗血寶馬的來歷,以及在途中遇到騎白駝的女子各種情由說了一遍,最後道:「不知有誰在暗中助我,把她們一一點倒,否則還有一場相打。」黃蓉微微一笑,郭靖又道:「我這坐騎好快,已趕過奪馬女子至少是三日路程,她們怎麼這半天功夫又趕了上來?真教人摸不著頭腦。」黃蓉道:「我見那八個女子之中,有一人手裏捧了一對鴿子。」郭靖一拍桌子道:「是啦,是啦!她們追我不上,立即放鴿子傳訊,叫前面的同伴攔截。當時確有鴿子在我頭頂飛過,只是我未曾在意。」

  兩人談了一陣途中見聞,黃蓉又問起小紅馬的性子腳程,聽郭靖說後,神色十分欣羨,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討一件寶物,你肯麼?」郭靖道:「那有不肯之理。」黃蓉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匹汗血寶馬。」郭靖毫不遲疑,道:「好,我送給賢弟就是。」黃蓉本來是隨口開個玩笑,心想他對這匹千載難遇的寶馬愛若性命,自己與他又是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這老實人如何出口拒絕,那知他答應得豪爽之至,實在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忽然伏在桌上,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

  這一下郭靖更是大為意外,忙問:「賢弟,怎麼?你身上不舒服麼?」黃蓉抬起頭來,雖是滿臉淚痕,卻是喜笑顏開,只見他兩條淚水在臉頰上垂了下來,洗去煤黑,露出兩道白玉般的肌膚,笑道:「大哥,咱們走吧!」郭靖會了鈔下樓,牽過紅馬,囑咐道:「我把你送給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聽話,決不可發脾氣。」拉住轡頭,道:「賢弟,你上馬吧!」那紅馬本不容旁人乘坐,但見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黃蓉翻身上馬,郭靖放開了手,在馬臀上輕輕一拍,小紅馬絕塵而去。

  等到黃蓉與紅馬的身形在轉角處消失,郭靖才轉過身來,眼見天色不早,當下去投了客店,正要熄燈就寢,忽聽房門上有剝啄之聲,郭靖道:「誰啊?」外面一人沙啞了嗓子道:「是朋友!」郭靖打開門來,燭光下只見門外影影綽綽的站著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四個人提刀掛鞭,正是當日曾與之惡鬥的黃河四鬼,另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青臉瘦子,面頰極長,額角上腫起了三個大肉瘤,形相極為難看。

  那瘦子冷笑一聲,大踏步走進房來,大刺刺往坑上一座,側過了頭斜眼看著郭靖,燭光映射在他的肉瘤之上,在臉上留下三團陰影。郭靖這時看清楚他顴骨上受了幾處兵刃之傷,筋肉變形,眼睛不能直視。斷魂刀沈青剛冷然道:「這位是我們師叔,大名鼎鼎的三頭蛟侯通海,快磕頭吧!」

  郭靖眼見自己已陷入重圍之中,單是黃河四鬼,已自對付不了,何況再加上他們一個師叔,看來此人功夫必極厲害,當下作了一揖道:「各位有什麼事?」

  三頭蛟侯通海道:「你師父們呢?」郭靖道:「我師父不在這裏。」侯通海道:「嗯,那就讓你多活半天,現在教訓你,莫被人說我三頭蛟欺侮小輩。明天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裏相候,叫你六個師父陪你一起來。」說著站起身來,也不等郭靖回答,大踏步出房,追命槍吳青烈把門帶上,只聽得喀的一聲,在門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滅燭火,坐在炕上,只見窗紙上一個人影緩緩移來移去,顯然是窗外教敵人守住啦。過了半晌,忽聽得屋頂響動,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擊了幾下,喝道:「小子,別想逃走,你爺爺守在這兒。」郭靖知道已無法脫身,索性上坑而睡,但這一晚翻來覆去,那裏睡得著。

  次日起身,店小二送進臉水麵點,錢青健執著雙斧,在後虎虎監視,郭靖心想師父們相距尚遠,必定無法趕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丈夫就落個力戰而死,這一想反而處之泰然,坐在坑上依著馬鈺所授的法子,練了一會功夫,眼見日將中天,站起身來,對喪門斧錢青健道:「咱們去吧!」

  兩人並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見好一座松林,枝葉遮天蔽日,林中陰沉沉的望不出數十步遠。錢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間軟鞭,提氣凝神,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只怕敵人暗算。順著林中小徑走了里許,仍是不見敵蹤,突然間一個念頭在心上一閃,想起四師父臨別時所說:「打不過,逃」的四字訣,心想:「此時無人監視,森林又如此濃密,我何不躲藏起來?」正要閃入旁邊樹叢,忽聽頭頂有人高聲怒罵:「小雜種,混帳、王八蛋!」

  郭靖躍開三步,軟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擺開了陣勢,抬頭一望,不禁又是驚愕又是好笑,只見黃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樹之上,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在空中盪來盪去拚命掙扎,卻全無借力之處。四人見了郭靖,更加破口大罵起來。

  郭靖笑道:「你們在這裏盪秋千麼?好玩得很罷?再見,再見,失陪啦!」沈青剛等心想師叔追敵一去不返,不知吉凶如何,要是失手,那麼郭靖這一去,再沒人前來解救,這樣吊上幾天,就算不累死也得渴死餓死,只是要強好勝,卻不肯出聲哀求,反而罵得更厲害。

  奪魄鞭馬青雄眼見郭靖的背影就要在松樹後面隱沒,這是生死關頭,再也顧不得面子,大聲叫道:「郭英雄,我們認輸啦,您放我們下來吧!」

  郭靖心想:「我和他們又無深仇大冤,何苦讓他們在這裏活活吊死。」當下一笑轉身,躍上樹去,見縛著他們的都是浸濕了的熟牛皮條,所以四鬼功夫再高,卻也掙不脫、崩不斷,於是抽出金刀割斷皮條,把四人放地下。他伸手在四人脈腕穴裏一點,各人登時雙臂酸麻,舉手不得,然後把縛住他們手足的皮條割斷,笑道:「十二個時辰之後,穴道自會解開,酸麻自止。」又問:「是誰把你們吊在樹上的。」

  錢青健性子暴躁,叫道:「還裝蒜呢?不是你自己是誰?」郭靖只怕三頭蛟侯通海隨時趕到,不敢逗留,急忙出林,回到城裏,買了一匹好馬,當即上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裏救我的恩人是誰?這黃河四鬼功夫並非尋常,但竟然將他們吊上樹去,而且還不讓他們見到身形,以致這四人竟疑心是我做的手腳,那麼此人武功之高,實在是教人難以捉摸了。那三頭蛟侯通海兇神惡煞一般,怎麼這時又不見了影子?」

  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中都北京,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長於大漠,那裏見過這種氣象,但見紅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駿馬爭馳於御路。柳陌花衢,但聞新聲巧笑,茶坊酒肆,盡見按管調絃。真是花光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曰,羅綺飄香。只把郭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繚亂,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舖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閒逛。走了半曰,忽聽見前面人聲喧嘩,叫好喝采之聲不絕於耳,遠遠望去,圍著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什麼。

  郭靖挨入人群,向內一張,只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著「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一個紅衣少女,一個長大漢子,正在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郭靖看了數招,心中暗暗稱奇,那少女舉手投足之間,皆有法度,顯然武功極強,不知如何卻在這裏拋頭露面。

  鬥拆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眼見那少女不閃不避,這兩拳要是打上了,只怕她要身受重傷,那大漢忽起惜玉憐香之意,雙拳一抬,變拳為掌,往她肩頭推來。那少女身形一偏,捷如游魚般斗然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著。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雙手在地下一撐,立時躍起,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幸他心好,雙拳未用全力,那少女下手也輕,所以雖然一跌,卻未受傷。只聽得旁觀眾人連珠采喝將起來。

  那少女一掠頭髮,退到旗桿之下。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容色娟好,明眸皓齒,宛然是個絕色美女,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模樣中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概,郭靖見她回過頭臉來,心頭忽然微微一震:「這女子怎麼相貌好熟,好似在什麼地方見過。」但隨即啞然失笑:「初來中原,那裏能見過她。我起先見到騎白駝的女子,心想怎麼俊美的女人如此之多,豈知這人又美過她們許多,想必是我見識鄙淺,中土一定是遍地美女,不足為異。」他是少年好奇,雖然美色當前,卻無愛慕之意,求偶之想,只是東張西望,觀看景致人物。

  只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那漢子點點頭,向眾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只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她曾許下一願,不望夫婿富貴,但願是個卓卓丈夫,武藝超群,因此斗膽比武招親。凡年在三十歲之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者,在下即將小女配於他。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歷一十三省,只以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於下願,所以始終未得良緣。」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向眾人又作一揖道:「北京是臥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謬,請各位多多包涵。現下我們回寓休息,明日再來奉陪。」

  他交代之後,拔起旗桿,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收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眾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原來東邊進來的是一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鬍子大半斑白,年紀至少也已有五十餘歲。西邊來的更是滑稽,竟是一個光頭的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什麼?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嘻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麼?」那胖子怒道:「那麼你來幹什麼?」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是大笑起來。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毌躁,由他打發。

  那知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閒漢笑著起鬨:「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嬴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一側頭,回敬了一拳。

  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十分便捷,那胖子卻是拳腳沉雄,莫小覷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鬥到分際,和尚揉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裏連錘三拳,那胖子哼了一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鎚般壓將下來,一鎚正鎚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一刀向胖子腳上劈來。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一躍避開這刀,伸手從腰裏一抽,鐵鞭在手,原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眾人一面叫好,一面不住後退,只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裏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那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一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飛,順手一帶,已抓住了鐵鞭鞭梢,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鐵鞭脫手。穆易惱恨這兩人前來攪局搗亂,待戒刀落到身前,猛力一鞭,擊在戒刀刀背之上,噹啷一響,戒刀斷為兩截,在眾人喝采之中,他右手搭住鞭柄,雙手用力向裏一彎,那鐵鞭彎成一個弓形,再也使用不得。和尚與胖子見他如此功力,那敢多話,各自鑽入人叢而去。

  郭靖這時細看穆易,見他背脊微駝,但腰粗膀闊,甚是魁梧,瞧他身形,似乎不過四十餘歲,但兩鬢花白,滿臉皺紋,容色憂愁蒼老,卻似已近六旬。穆易嘆了一口氣,向女兒道:「明兒咱們回南去吧。」紅衣少女點了點頭。

  眾人見無熱鬧可看,正要紛紛散去,忽然鸞鈴響動,數十名健僕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過來。郭靖一看,那公子正是日前在張家口酒樓中遇見之人,忙在人叢中一縮,不欲與他照面,以免再起糾紛。

  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抱拳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麼?」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並不答話,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子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那公子望了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歷一十三省,已是一年有餘。」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她?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

  那公子叫道:「來來來!」緩步走到中場。穆易見他人品秀雅,丰神雋朗,心中已自欣喜,那紅衣少女也是芳心默許,暗思:「走遍一十三省,未見過如此俊美人品,只不知他武藝如何?」當下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道:「公子請寬衣。」那公子道:「不用了。」旁觀眾人見過穆氏父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氏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難為王孫公子,一定將他好好打發,不教他失了面子。」

  那少女道:「公子請。」那公子長袍輕裘,衣袖一拂,人向右轉,左手袖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來。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身形一矮,從袖底鑽了過去,那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袖已迎面撲到,這一下前面有袖上面有袖,萬難避過。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個救急的變招,實非身手敏捷、腰腿上有特異功夫者莫辦。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等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是一袖抖來。

  那少女身子在空中一扭,一腳飛出,逕踢對方鼻樑,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果然不得不向右一躍,兩人一齊落地。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靈動之極,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臉上一紅,忽採攻勢。兩人鬥到急處,只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一團紅雲。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他一面佩服,一面欣羨,心想他們年貌相當,真似一對璧人,如能結成夫妻,那確是一樁美事。他已不恨那公子在酒樓上對自己無禮,只盼他能得勝。郭靖張大了口,正看得有趣,忽聽嗤的一聲,公子長袖被少女抓住,兩下一奪,扯下了一截。那少女一跳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穆易叫道:「且慢!公子爺請寬了衣再分勝負!」那公子臉色一沉,雙手一扯,錦袍上玉扣全脫,落了滿地,一名僕從走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

  只見他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裏束著一根蔥綠汗巾,尤其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他左掌向上一甩,虛劈一掌,這一下顯了真實功夫,一股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老到!」兩人拆了數招,郭靖尋思:「他這路掌法和那晚和我相鬥的小道士尹志平一模一樣,莫非兩人有什麼淵源?」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凌厲,施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郭靖心想:「位公子的功夫遠在尹志平之上,這紅衣少女決不是他的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這正自代雙方欣喜,穆易也已看出雙方強弱易勢,滿臉堆歡,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但兩人鬥得正急,一時那裏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捨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一鉤,已抓住少女左手手腕,知道少女必會向外掙奪,順勢一送一推,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一抄,往她身後抱去,一托之下,已將少女抱在懷內。旁觀眾人又是喝采,又是喧鬧,亂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無地自容,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那裏掙扎得脫。

  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吧!」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那少女急了,一腳向他太陽穴踢來,這要叫他不能不放。那公子右臂鬆脫,舉手一擋,順腕一鉤,又已拿住了她踢來的一腳。他擒拿法練得已是得心應手,擒手中手,拿足著足。那少女更急,用力一掙,腳上繡鞋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的襪子。

  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無賴子那有不乘機湊趣之理,個個大叫起來:「好香啊!」

  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裏。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城大街高陞客棧,你和我們一起去坐坐談談吧。」那公子道:「我沒空,談什麼?」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草草?」

  那公子仰天狂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那很好,招親嘛,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那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是什麼人?和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吧!」

  穆易怒極,反手一掌,那親隨半邊牙齒全脫,頓時痛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那你是存心來消遣我們了?」那公子也不答話,一足踏上馬鐙。

  穆易左手一翻,拿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種輕薄小人,你把她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與你何干?」手臂繞了一個小圈,微一用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與你拚啦!」一躍而起,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打來。

  那公子左足在馬鐙上一登,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吧?」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忽地「海燕掠波」,身子離地尺許,向那公子疾衝而來。那公子知他怒極,只要中了他一招一式,不死也得重傷,當下不敢怠慢,身軀一擰,左掌往外一穿,「毒蛇尋穴手」往對方小腹擊去。穆易向右一偏,雙指一分,疾向敵人肩井穴插下,用的顯然是北派鷹爪拳功夫。那公子武功精純,也不見他變招換式,左肩微微一沉,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曰」,上面有一臂遮住,下面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臂一沉,手肘搭在他的掌上,右手拳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杵式」猛劈敵人兩邊面頰。

  那公子雖不輕敵,但料想不到這人拳術上竟有如此造詣,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要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手指快如閃電,已各各穿入穆易手背之中,鉤住了往外一拉,隨即向後一躍,自己十根指尖已成紅色。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上鮮血淋漓。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花容慘然,向那公子注目凝視,手腕一翻,突從懷裏抽出匕首,一匕首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一擋,那少女收勢不及,又在父親手掌中刺了一刀。

  眾人見好好一場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搖頭嘆息。郭靖見了這種不平之事,那裏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幹不對啊!」那公子見是郭靖,呆了一呆,笑道:「要怎樣幹纔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鄉音,聽公子學他語氣取笑,都縱聲大笑。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什麼,正色道:「你應當好好娶了這位姑娘。」

  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麼下場比武?她旗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比武招親』?」那公子臉色一沉道:「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呢,還是想怎地?」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又好,武藝又高,你幹麼不要?你不願娶這樣好姑娘,往後再到那裏去找?」

  那公子道:「你這人不明事理,與你說也白廢。你到底是誰的門下?你與桃花島黃藥師怎樣稱呼?」郭靖搖搖頭道:「我師父是誰,不能對你說。我不認識黃藥師是什麼人。」那公子道:「那麼桃花島獨門祕傳的點穴之術,卻是誰教你的?」郭靖道:「點穴功夫是二師父授我的。」那公子道:「你二師父是誰?」郭靖道:「我不能說。」那公子道:「好吧,說不說由你。」轉身待走。

  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麼又要去啦?」那公子道:「怎麼?」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麼?」那公子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世務全然不通,當下走過來問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

  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你苦苦問我姓名幹麼?」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麼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道:「要你管什麼閒事?你愛上了這位姑娘是不是?」郭靖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忽地施展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飛起一足,往郭靖下陰踢來,郭靖雙手奮力一抖,將那公子擲回場中,他這一踢自然落空。那公子輕身功夫極為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那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身子已經站直,雖然並未跌倒,然而總算是輸了一招。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郭靖搖搖頭道:「我為什麼要和你打架?你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她。」

  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豈道他忽然臨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那公子對郭靖卻也忌憚三分,見他不願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郭靖一把抓住錦袍,叫道:「真要走麼?」哪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欺他眼睛不見,雙掌齊出,兩掌都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第七回  邂逅揮拳
  郭靖突覺眼前一黑,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急忙吐氣縮胸,但已不及,拍拍兩聲,肋上已中了兩掌。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學習過兩年玄門正宗內功,這兩掌雖然打得肋上奇痛徹骨,卻也傷他不得,當下危急之中,雙腿鴛鴦連環,左起右落,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真如風馳電掣一般,快速之極。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郭靖雖未學得師父功夫的神髓,但那公子竟也被他踢得手忙腳亂,避開了前面七腿,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噠噠兩下,左右胯上同時被郭靖踢中。

  兩人一齊向後躍出,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心裏又驚又怒。他在蒙古時曾與眾人相處,個個真誠正直。但後來遇到的事情卻越來越使他感到奇異不解:札木合竟會在暗中算計他情逾骨肉的義兄,黃河四鬼居然不顧羞恥的合力對付他一個後輩,這公子比武得勝,忽然會不顧信義,不要人家的姑娘,而這時與他論理,他竟爾突施詭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受了這兩掌豈非當時肋骨折斷、內臟震傷?他天性質樸,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所以對於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不知。

  那公子中了兩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間欺到郭靖身邊,左掌「斜掛單鞭」,呼的一聲,向郭靖臂上劈來,郭靖舉手一格,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心裏一驚,拆招時稍形畏縮,被那公子搶攻數招,腳下一勾,撲地跌倒。公子的從僕都嘻笑起來。

  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冷笑道:「憑這點功夫就想打抱不平麼?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吧!」

  郭靖一聲不響,吸了一口氣,在胸口運了幾轉,疼痛立減,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急忙縱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衝拳,往他後腦擊去,那公子一低頭,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勁擊對方面頰。那公子舉臂一擋,兩人雙臂相格,各運內勁,向外崩擊。郭靖本力較大,那公子武功較深,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氣,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覺對方手臂一鬆,自己一股勁突然落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一衝,急忙下盤打樁定住,後心敵掌已到。郭靖回掌一架,但他是憑虛,對方踏實,那公子叫聲:「去吧!」手掌一震,郭靖又是一交跌倒,這一交卻是俯跌。郭靖左肘在下一搭,身子已經彈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橫掃一腿,向那公子胸口踢來。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欲在敗中取勝,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采。

  那公子向左側身,雙掌虛實並用,一掌擾敵,一掌相攻,郭靖當下展開「分筋錯骨手」,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敵人全身關節穴道。

  那公子曾由師父指點過「分筋錯骨手」的手法,但郭靖這路功夫卻是由妙手書生朱聰自行所創,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不同。那公子見他來勢鋒銳,掌法一變,竟然也使出「分筋錯骨手」來。兩人路子很近,但手法招術完全相異,只見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鳳尾穴」,一個鉤擒敵腕欲脫指關節,雙方各有所忌,都不敢實點,稍發即收,來來往往的拆了七八十招。一個勢猛,一個招熟,鬥了一頓飯功夫,兀自不分上下。

  那公子久戰不下,忽然賣個破綻,露出前胸,郭靖乘機直上,手指將點到對方胸口「玄機穴」,他轉念一想:「我和他並無仇愆,不能下此重手!」手指一偏,戮在穴道之旁。豈知那公子竟是料他如此,右臂忽地穿出,將郭靖雙臂撂在外門,左拳篷篷篷三拳,擊在郭靖腰眼之中。郭靖忙彎腰縮身,掌力挾風,也向那公子腰裏打到。那公子事先早已算到了這招,右手嗖的把他右腕刁住,「順手牽羊」往外一帶,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借力使力,郭靖站不穩,咕咚一聲,重重的又跌了一交。

  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站在旗下觀鬥,見郭靖連跌三交,顯然不是那公子的對手。搶上來將郭靖扶起,說道:「老弟,咱們走吧,不必再與這種下流胚子一般見識。」

  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怒火漸熾,掙脫穆易拉住的手,搶上來又是拳掌連施。那公子真料不到他愈鬥愈勇,躍開三步,叫道:「你還不服輸嗎?」郭靖並不答腔,搶上來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糾纏不清,可莫怪我下殺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還出來,咱們永遠沒完。」那公子笑道:「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幹麼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他這句話是北京罵人的話兒,旁觀的無賴聽了一齊鬨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不認識她,誰說是我親妹子?」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兩人搭上了手,翻翻滾滾,又打了起來。

  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連使詭計,郭靖儘不上當。講到武功,那公子雖然稍勝一籌,但郭靖鬥志旺盛,一味軔戰,竟又支持了將近半個時辰。郭靖與那公子在午刻動手,這時已是未末申初,圍觀之人越聚越眾,廣場上擠得水洩不通。

  穆易是老走江湖的人,知道這樣打下去一定會驚動官府,鬧出事來,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自己豈能一走了之,在一旁瞧著,心中十分焦急,往人叢中一看,只見觀鬥的人中有的目光炯炯,有的氣宇不凡,有的奇形怪狀,有的身懸寶劍,竟有許多武林人物、江湖豪客在內。這些人或凝神觀看,或低聲議論,還有些人卻在賭賽猜測兩人的勝負。

  穆易慢慢移動地位,走近那公子的隨從們聚集的地方,眼睛微微一晃,只見隨從中站立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第一個身披大紅袈裟,頭戴一頂金光燦然的僧帽,是一個身材魁梧之極的藏僧,站在那裏,比四周眾人高出兩個頭。第二個中等身材,滿頭白髮如銀,但臉色光潤,不起一絲皺紋,猶如孩童一般,傳說中雖有所謂「童顏白髮」,但向來誰也沒有見過,這個白頭人卻真的是嬰兒容顏,只見他神采奕奕,實在看不出是多大年紀。第三個生得短小精悍,滿眼紅絲,卻是目光如電,眼睛稍一迴顧,猶如雙目中各有一道光芒射出來一般。

  穆易看得暗暗驚訝,只聽一個僕從道:「靈智上人,您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吧,再纏下去,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受了點兒傷,那咱們跟小王爺的下人都活不了。」那藏僧靈智上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白髮老頭笑道:「最多王爺打折你們的腿,還能要了你們的命麼?」穆易大吃一驚:「原來這位公子竟是小王爺,再打下去必有大禍。看來這些藏僧等等都是王府中聘請的武林高手,想必這個小王爺的隨從們害怕出事,趕忙去請了他們來助拳。」又聽那短小的漢子道:「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怕什麼?」他人雖然短小,出言卻是聲若洪鐘,旁人都嚇了一跳,人人回頭看他,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個個又不自禁的急忙回頭,不敢再看。

  那白髮老人笑道:「小王爺學了這一身武夫,不在人前露臉,豈不是空費了十多個寒暑之功?要是誰去幫他,他準不樂意。」那矮小漢子道:「梁公,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那一門功夫?」這次他壓低了聲音。白髮老人呵呵笑道:「虎老弟,你是考考你老哥來著?你看,他掌法飛翔靈動,虛實變化,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麼他必是全真教的門下。」那矮小漢子道:「嗯,只是全真教的道士個個古怪,怎會去教小王爺的武藝,這倒奇了。」那白髮老頭笑道:「六王爺折節下交,什麼人請不到?像你虎老弟這樣縱橫山東山西的豪傑,不是也到了王府裏麼?」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

  白髮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見郭靖掌法又變,招法遲緩,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小王爺數次搶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來,於是問那矮小漢子道:「虎老弟,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什麼家數?」那人遲疑了一下道:「這小子武功很雜,好像不是一個師父所授。」旁邊一人接上道:「彭寨主說得不錯,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

  穆易向他一瞧,見他是個青臉瘦子,額上有三個肉瘤,心想:「這人叫他彭寨主,難道這矮小漢子是大盜的魁首?江南七怪的名字久已不聞,莫非還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好小子,你在這裏?」噹啷啷一聲,從衣包中取出一柄短短的鋼叉,縱身躍入場子。

  原來這青臉瘦子就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眾人見他手執兵刃躍入場子,以為是要對那一方相助,都大聲叫喊起來。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語,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雙掌一錯,走上幾步,只要他向郭靖動手,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勢逼處此,也只得一拼了。

  那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衝去。一個滿臉煤黑、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衝來,叫聲:「啊喲!」轉頭就跑,侯通海急追了下去,黃河四鬼本在侯通海身後,跟著隨後趕去。

  郭靖與子王爺打得正酣,一瞥間見侯通海追趕的似是新交的好友黃蓉,心裏一急,腿上被小王爺踢中了一腳。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頭再打。」小王爺冷笑道:「你認輸了就好!」

  郭靖一心掛念黃蓉的安危,無心再與他鬥氣爭勝,正要發足向黃蓉逃去的路上奔去,忽聽噠噠噠聲響,黃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後面侯通海連聲怒罵,搖動鋼叉,一叉一叉的向黃蓉後心刺去。但黃蓉身手甚是敏捷,鋼叉總是刺他不著。那鋼叉共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叉身上套著三個鋼環,搖動時互相撞擊,噹啷啷的直響。黃蓉在人群中東鑽西鑽,頃刻間在另一頭鑽了出來。侯通海趕到近處,眾人無不失聲而笑,原來他左右雙頰之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顯然是被黃蓉那塗滿了煤黑的手掌兩邊各打了一巴掌。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等到挨了出來,黃蓉早已去得遠了。那知他十分頑皮,遠遠站定了相候,還連連招手。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不把你這臭小子剝皮拆骨,我三頭蛟誓不為人!」挺著鋼叉又追了上去。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時,這才發足奔逃。眾人看得好笑,忽見那邊廂三個人氣喘吁吁的趕來,正是黃河三鬼,只喪門斧錢青健卻不在其內。

  郭靖看了黃蓉身法,心中大悟:「原來他身懷絕技,日前在張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都是他幹的好事了。」

  那一邊藏僧靈智上人等也紛紛議論。原來靈智上人是西藏密宗的高手,修練大手印之法。那童顏白髮的老頭名叫梁子翁,是長白山武學的一派宗師,因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各種珍奇藥物,所以駐顏不老,武功奇特,人稱參仙老怪。這「參仙老怪」四字向來分開來叫,尊敬他的稱之為「參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後都稱他為「老怪」了。那神目如電的漢子,在中原名氣更是響亮,名叫千手人屠彭連虎。他是婦孺皆知的人物,大江南北,小孩兒哭起來,只要說一聲:「彭老虎來啦!」小兒們立刻害怕噤聲,不敢再哭。

  參仙老怪梁子翁道:「我在關外時,早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麼他師弟這樣不濟,連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彭連虎皺眉不語。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勾結很緊,互為奧援,大做沒本錢的買賣。他素知三頭蛟侯通海確有一身驚人武功,今日如此出醜,倒令人大惑不解。

  黃蓉與侯通海這樣一擾,郭靖與小王爺惡鬥暫時住手。那小王爺戰了一個多時辰,雖把郭靖打跌了五六交,但自己也已累得,手疲腳酸,又飢又渴,抄起腰間蔥綠手巾不住抹汗。穆易收起「比武招親」的錦旗,執住郭靖的手連聲慰問,正要邀他到客店去休息敘話,忽然噠噠拖鞋皮聲響,接著鋼叉上三環噹啷啷亂鳴,黃蓉與侯通海兩人一逃一追,奔了回來。只見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看侯通海時,胸口衣服被撕去了兩塊,露出裏面的白布裏衣。再過一陣,吳青烈和馬青雄一個挺槍,一個執鞭,氣喘吁吁的趕來,這時黃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人影。

  旁觀眾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突然西邊一陣喝道之聲,十幾名差役健僕手執藤條,向兩邊亂打,驅逐閒人,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抬著一頂繡金紅呢大轎過來。小王爺的僕從們叫道:「王妃來啦!」小王爺皺眉罵道:「多事,誰去稟告王妃來著?」僕從們不敢回答,待繡轎抬到比武場邊,大家上去打千請安。只聽見轎內一個女人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怎麼和人打架啦?長衣又不穿,回頭著了涼!」

  穆易遠遠聽見這個聲音,有如雷轟電震一般,耳朵嗡的一聲,登時出了神,心中突突亂跳:「怎麼這說話的聲音和我那人這樣相像?」但隨即啞然失笑:「這是大金國的王妃,我思念妻子發了痴,真是胡思亂想。」但總是情不自禁,緩緩的走近轎邊,只見轎內伸山一雙纖纖白手,手裏拿著一塊手帕,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污,又低聲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大概又是責備又是關切的意思。

  小王爺道:「媽,我好玩呢,一點沒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們娘兒倆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驚:「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

  王妃的一名隨從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爺的錦袍,罵道:「小畜生,這件袍子給你弄得這個樣子!」另一個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籐條,刷的一鞭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郭靖一側身,鉤住他拿籐條的手腕,腳一下掃,這軍漢撲地倒了。郭靖奪過籐條,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誰叫你亂打人?」旁邊的百姓有許多曾被軍漢們籐條打中,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身,心中無不暗暗稱快。

  其餘十名軍漢高聲毒罵,搶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雙手一對對的提起,扔了出來。小王爺大怒,喝道:「你還要猖狂?」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漢,放在地上,跟著一拳飛出,直取郭靖小腹。郭靖閃身進招,兩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連聲喝止,小王爺對母親似乎並不畏懼,頗有點兒恃寵而驕,回頭叫道:「媽,我今日非好好揍他一頓不可。」

  兩人拆了數十招,小王爺賣弄精神,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段,只見他身形飄忽,掌法靈動,郭靖果然抵擋不住,又被他連摔兩交。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凝神注視轎子,只見繡簾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隻秀眼,幾縷鬢髮,那眼光中滿是柔情關慮,瞧著小王爺與郭靖相鬥。穆易望著這隻眼睛,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雖是接連輸招,卻是愈戰愈勇。小王爺連下殺手,只想傷得他無力再打,但郭靖皮堅肉厚,又練有內功,身上吃幾拳並在乎,兼之小王爺招術雖然巧妙,功力卻因限於年齡,未見狠辣,所以一時也不能摧傷對方。

  鬥了一陣,黃蓉與侯通海又逃逃追追的奔來。這次侯通海頭髮上插了老大一個草標,這本是物件出賣的記號,插在頭上,那就是出賣人頭的意思,當然是受了黃蓉的戲弄,但他茫然不覺,只是奮力疾追,後面的黃河二鬼竟自不知去向,想必是被黃蓉打倒在那裏了。梁子翁等心中無不暗暗納罕,猜想不透黃蓉這孩子是何等人物。

  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掌影飄飄,各自快速搶攻,突然間郭靖臂上中了一掌,過一會小王爺腿旁被打了一拳,兩人愈鬥愈近,呼吸相聞。郭靖連使分筋錯骨的絕招,百忙中左手還抽空乘隙的點穴打穴,小王爺這時用的是七十二路擒拿手,掌出時骨節中格格發響。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得神馳目眩,就是內行的會家子,也覺兩人拼鬥越來越險,稍一疏神,不是有性命之憂,就是身受重傷。靈智上人和梁子翁手裏都扣了暗器,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他們自恃功夫遠勝郭靖,緊急時一定能夠制他。

  郭靖鬥發了性,他自小生在大漠之中,橫勁十足,那小王爺究竟嬌生慣養,似這樣硬打硬拼,竟然有點不支起來。他見郭靖一掌劈到,閃身避過,回了一拳,極為狠捷,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出右手在他右肘上一撥,搶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鉤上來,同時右手拿向小王爺頸頭。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左掌急翻,刁住對方手腕,一隻右手也已抓住郭靖的後領。兩人胸口相貼,各自運勁,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一個要掃斷敵人的手腕,正是勝負懸於一息,生死決於俄傾。

  眾人齊聲驚叫,那王妃露在繡簾外的半邊臉登時變得全無血色,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下,這時也一躍而起,臉有驚惶之色。

  只聽得拍的一聲,郭靖面上中了一掌,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右手一鬆,快如閃電般的擊了一掌。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大喝一聲,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把他身子舉了起來,用力往地下擲去。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的招數,也不是擒拿短打的功夫,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跤之技,是郭靖跟著神箭手哲別學來的。但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眼見落敗,忽地向前一撲,不再是撞向地上,而是一把抱住郭靖雙腿,兩人同時跌倒,小王爺壓在上面。他立時躍起,回身從軍漢手裏搶過一柄大槍,一槍往郭靖小腹上刺來。郭靖一滾逃開,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急跟而至,槍法竟是純熟之極。

  郭靖大駭,身子一時無法躍起,仰臥在地下施展空手奪刀刃之技想奪他大槍,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小王爺一抖槍桿,朱纓亂擺,槍頭嗖嗖嗖的顫成一個大紅圈子,郭靖只覺耀眼生花,情急之下手臂一格,把槍桿硬生格開,順手拖過穆易那面「比武招親」的錦旗,橫過旗桿,一招「撥雲見日」,槍桿直刺,只見他身隨桿起,往上一長身,一面錦旗呼的一聲,直撲出去,罩向小王爺面門。小王爺斜身移步,槍桿起處,圓圓一團紅影,夾著槍尖上一點寒光,向郭靖刺來。郭靖揮旗擋開。

  兩人這時動了兵刃,郭靖用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雖然旗桿長大,使來極不順手,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屍梅超風之用,招中蘊招,變中藏變,詭異之極。小王爺不識他的杖法,挺槍進招,那旗桿忽然倒翻上來,如不是閃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暫取守勢。

  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已是訝異,後來愈看愈奇,只見小王爺刺、扎、鎖、拿、盤、打、坐、崩、招招是正宗的「楊家槍法」。須知楊家槍法雖分為南北二宗,每宗各分支,但每一支所傳的槍點均不完備,這小王爺所使的槍法,卻是楊家的獨門功夫,向來傳子不傳女,這在南方已自少見,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穆易看了一會,心中一酸,不禁垂下淚來。他女兒觀鬥看出了神,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長桿上錦旗飛舞,落日斜輝,映得分外鮮艷。

  那王妃眼見天色不早,兒子累得滿頭大汗,心中焦急:連叫:「住手,別打啦!」彭連虎聽了王妃如此說,大踏步走向場中,左臂一振,格在旗桿之上,郭靖只覺雙手虎口斗然劇痛,那旗桿已飛向天空,錦旗在半空被風一捲,展了開來,獵獵作響,好看已極。

  郭靖有生以來,除梅超風外,從未遇到過如此強勁敵手,不由得心中大驚,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只覺風聲颯然,敵招已攻到面門,危急中斜竄出去,饒是他身法抉捷,彭連虎一掌已擊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穩,一交跌倒。彭連虎向小王爺一笑,道:「小王爺,我給你料理了,省得以後再糾纏不清!」右手向後一縮,吸一口氣,手掌抖了兩抖,忽地暴伸出來,猛往正從地下爬起的郭靖頭頂拍去。

  郭靖心知無倖,拼著雙臂不要,運氣往上一擋。旁觀的高手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他手臂非斷不可。就在這一瞬間,人叢中一人喝道:「慢來!」一道銀灰色的人影倏地飛出,一人舉起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彭連虎的手腕已被捲住。那彭連虎武功極為厲害,右腕運勁一拉,噠的一聲,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隨即一掌發出,那人楞了一楞,將郭靖攔腰抱起,向旁躍開。眾人才看清楚躍進來相救郭靖的是一個中年道人,身披一件銀灰色道袍,手中拿著拂塵只賸了一個柄,拂塵的絲條已被彭連虎拉斷,還繞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一眼,剛才雖只換了一招,但都已知道對方十分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今日識荊,幸何如之。」彭連虎道:「不敢,賤名豈足掛齒?要請教道長法號。」這時數百道目光,一齊向那道人注視,只見他眉清目秀,頦下疏疏的三叢鬍鬚,白襪灰鞋,全身一塵不染。那道人並不答話,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隨即又縮腳回來,只見地下淺淺留了一個印痕,北地泥乾土燥,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竟是一個印子,腳下功夫,可真是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彭連虎驚道:「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玉真人麼?」那道人稽首道:「彭寨主言重了。貧道正是王處一,『真人』兩字,決不敢當。」

  彭連虎與參仙老怪梁子翁、靈智上人等都知道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噹噹的腳色,威名之盛,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雖然久知他的名頭,卻是從未見過,這時不禁向他仔細打量,只見他衣淨履潔,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若非適才見到他的功夫,真不相信此人就是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淵,威服河北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

  王處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說道:「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只是看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心中好生相敬,斗膽求彭寨主饒他一命。」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心想既有全真教門下出頭,樂得賣個人情,當下拱手道:「好說,好說!」王處一稽首相謝,轉過身來,雙眼一翻,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向那小王爺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師父是誰?」

  那小王爺見了王處一的舉動,本已有點惴惴不安,正想悄悄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顏康,我師父名字不能對你說。」王處一道:「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是不是?」完頻康嘻嘻一笑,正想說句俏皮話,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心中微微一驚,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裏,點了點頭。王處一道:「我日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哼,你師父傳你武藝之前,對你說什麼來?」完顏康這時感到事態嚴重,臉上頗現惶急之色。他母親在轎中又叫道:「孩子,快回去吧!」

  完顏康心思機敏之極,心想:「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那可不得了。」突然間一個念頭如電光一般在心中一閃,當即和顏悅色的道:「道長既識得家師,必是前輩,就請道長駕臨舍下,待晚輩聆聽教益。」王處一「哼」了一聲,尚未答話,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郭兄武藝,小弟佩服得緊,請郭兄與道長同到舍下,咱們交個朋友如何?」

  郭靖向穆易父女一指道:「那麼你的親事怎麼辦?」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色道:「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道:「郭小哥,咱們回去說話,何必再理會這種下流胚子。」

  完顏康聽了也不生氣,向王處一又作一揖,說道:「道長,晚輩在舍下恭候,你問趙王府便是。」跨上僕從牽過來的駿馬,韁繩一抖,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眾人紛紛閃避。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心頭更氣,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來。」郭靖道:「我想等一下我一個朋友。」說話未了,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一躍,笑道:「我沒事,待會我來找你。」兩句話說畢,又落在人叢之中。他身材矮小,一落人堆之中,登時不見縱影,只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奔來。郭靖心裏好笑,回過身來,撲翻在地,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王處一拉住他的手臂,腳不點地般擠出人叢,直往郊外走去。

  他腳步好快,不多一刻已到了城外,再行數里,到了一個山峰背後,王處一一路加快腳步,有心試探郭靖武功,到後來越走越快。郭靖曾跟丹陽子馬鈺學過呼吸吐納的功夫,在懸岩上上落自如,這時一陣急奔,雖是在劇鬥之後,倒也還支持得住,後來忽上陡坡,郭靖練習有素,竟然面不加紅,心不增跳,無所事事的隨著王處一奔上山坡。王處一將拉著他手臂的手一鬆,微微有點驚訝。道:「你的根基紮得不壞啊,怎麼打不過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笑。王處一道:「你師父是誰?」郭靖那日在懸崖頂上假扮尹志平欺騙梅超風,知道丹陽子馬鈺的師弟之中有一個正是王處一,當下毫不相瞞,將江南七怪與馬鈺授他功夫的事,簡略說了一遍。王處一喜道:「大師哥教過你功夫,好極啦!那我還有什麼顧慮?」

  郭靖睜大了圓圓的一雙大眼,望著王處一,茫然不解。王處一道:「和你相打的那個什麼小王爺完顏康,是我師兄長春子丘處機的弟子,你知道麼?」郭靖呆了一呆,奇道:「是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原來丹陽子馬鈺雖然傳授了他上乘內功,但拳腳武功,卻從未加以點撥,所以郭靖並不深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數,這時聽王處一一說,想起那日夜晚與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數與那完顏康確是一派,心頭不禁惶悚,低頭道:「弟子不知那位小王爺原來是丘道長門下,粗魯冒犯,請道長恕罪。」

  王處一哈哈大笑,道:「你義俠心腸,我喜歡得緊,那會怪你。」隨即正色道:「我全真門下,教規極其嚴峻。門人做錯了事,只有加倍重處,決不偏袒。這人輕狂妄為,我要會同丘師兄好好罰他。」郭靖道:「他要是肯和那位穆小姐結親,道長就饒了他吧。」

  王處一搖頭不語,見郭靖宅心仁厚,待人忠恕,更是喜歡,沉吟了一會,自言自語:「丘師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金人尤其憎惡,怎麼會去傳授金朝公子武藝,實在教人猜想不透。」轉過來對郭靖道:「丘師兄約了我在燕京相會,這幾天他必定就到,一切情由,見了面我再仔細問他。他收了一個姓楊的弟子,說要到嘉興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楊的功夫如何。但你放心,有我在這裏,決不能教你吃虧。」

  郭靖奉了六位師父之命,要在三月廿四日之前趕到浙江嘉興,至於到嘉興幹什麼,六位師父始終未對他詳細說明,於是問道:「道長,比什麼武啊?」王處一嘆了口氣道:「你師父們既未對你說過,我也不便代說。」他曾聽丘處機說起過前後的原委,知道江南六怪這次志在必勝,所以迄今未將十八年前的事告知郭靖,這一來是免他傷痛父仇,妨礙了學藝,二來是怕他知道對手是世交故人之後,不免手下留情,比武時只怕應勝不勝,不應敗反敗。郭靖不敢再問,唯唯稱是。

  王處一道:「咱們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剛烈,別鬧出人命來。」郭靖心頭一凜,兩人逕到西城大街高陞客棧來,走到客店門口,只見店中走出十多名錦衣親隨,向王處一叩下頭去,說道:「小的奉小主之命,邀請道長和郭爺到府上赴宴。」說著呈上大紅名帖,上面寫著「弟子完顏康拜」的字樣,呈給郭靖的那張名帖上則自稱「教弟」。王處一接過名帖道:「待會就來。」那為首的親隨道:「這些點心果物,小主說請道長與郭爺將就用些。兩位住在那裏,小的這就送去。」其餘親隨托上果盒,揭開盒蓋,只見十二隻盒中裝了各色細點鮮果,都是十分精美的珍品。

  郭靖心想:「我那黃蓉賢弟愛吃精緻點心,我多留些給他。」王處一不喜完顏康為人,本待揮手命他們拿回,一轉眼見郭靖眼中露出高興的神色,心想:「少年人嘴饞,這也難怪!」微微一笑,命將果盒留下。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回  各顯神通
  玉陽子王處一收下完顏康送來的果點,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白紙,躺在床上,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了一聲,一個站起,一個在床上坐起身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隻手背五個指孔,深可見骨,猶如被兵刃所傷,兩隻手腫得高高的,上面已搽了金創藥,只怕腐爛,卻是不敢包紮。王處一大惑不解,心想:「看這完顏康武術招數,必是丘師哥所傳,但我全真派中,那有這種陰毒狠辣的傷人手法,其中必有蹊蹺。」轉頭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那姑娘低聲道:「我叫穆念慈。」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你們。」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請了安後說道:「小主在府中專誠相候,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道:「道長,你等我一忽兒。」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著四名親隨,和王處一逕到王府。

  來到府前,郭靖抬頭一望,只見大門前兩根旗桿高聳入雲,兩頭威武猙獰玉石獅子,盤坐在朱紅的大門兩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派勢豪雄之極。大門正中寫著「趙王府」三個金字。

  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烈,不由得心頭一震:「難道那小王爺就是完顏烈的兒子?完顏烈認得我的相貌,在這裏相見,大事要糟。」正自猶疑,忽然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髮金冠,身披紅袍,腰圍玉帶,已搶步出來相迎。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隨著他走進廳堂。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有幸。」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叫他師叔,更是心頭有氣,問道:「你跟你師父學了幾年武藝?」完顏康笑道:「晚輩懂什麼武藝?只跟師父練了兩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笑話。」王處一哼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可還不是三腳貓。你師父日內就到,你知道麼?」

  完顏康道:「我師父就在這裏,道長可要見麼?」王處一大出意外,忙道:「在那裏?」完顏康手掌輕輕拍兩下,對親隨道:「擺席!」眾親隨傳呼出去。完顏康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

  一路穿迴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程子路。郭靖那裏見過王府中這種豪貴的氣派,只看得眼花繚亂,又記掛著若是見到完顏烈如何應付,頗有點心神不定,來到花廳只見廳中高高矮矮,有六七個人候在那裏,其中一人頭上有三瘤墳起,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向著郭靖怒目而視。

  郭靖微微一驚,但想有王處一伴在身邊,諒他不敢對自己怎樣。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幾位久慕您的威名,都想見見。」他指著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經見過啦。」兩人互相行了一禮。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紅顏白髮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梁老前輩。」王處一一凜:「怎麼這老怪竟在這裏?」梁子翁拱拱手道:「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老夫這次進關來可說不虛此行了。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咱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里迢迢的,真可說是前生有緣了。」這個參仙老怪梁子翁竟是十分的健談。王處一向靈智上人稽首為禮,那藏僧雙手合什相答。忽聽一人嘶啞著嗓子說道:「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腰,所以才這樣橫行無忌。」

  王處一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上沒半根頭髮,雙目佈滿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中斗然想起,說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麼?」那人怒道:「正是,原來你還知道我。」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不知那裏得罪他了?」當下溫顏答道:「沙老前輩的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燥,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所以一身深湛的武功,四個弟子竟是學不到他之十之二三。黃河四鬼在蒙古一戰,折在郭靖手裏,沙通天得知訊息後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命師弟三頭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那知又遭了黃蓉的戲弄。他越想越氣,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突然伸手就往郭靖胸口抓來。郭靖倒退一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的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王處一見他來勢兇惡,只得出掌相抵,雙掌正要相交,突然身旁轉出一人,左手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抓住王處一手腕,輕輕向外一分,兩人手掌都被他輕描淡寫的分開了。要知王處一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頂兒尖兒的第一流人物,一個出掌,一個還掌,用的都是生平絕學,兩人都知對方了得,那敢有些微懈怠,豈知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竟有人能這樣舉重若輕的把兩個高手斥開。王處一固然吃驚退開,連沙通天滿腔怒火,也立即消失,一齊打量勸架那人。

  只見他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十分瀟洒,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雙眉入鬢,面目俊雅,猶似一位秀才相公,但身上服飾打扮,又如一位富貴王孫。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崑崙、白駝山的山主歐陽公子。他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吧?」

  這人突如其來的來到,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彭連虎、梁子翁等也都並不相識。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各人都是見多識廣的武林領袖,各自尋思,回想是否曾聽到過這人的名頭,但竟無一人能想得起來。

  那歐陽公子拱手道:「兄弟本該早幾日到達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點小事,耽擱了幾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的山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人,這時聽了他的說話,心頭一震:「難道我六位恩師已跟他交過手了?」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是一等一的好手,要是說僵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必能勝,要是他們數人齊上,自己如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師父呢?為什麼不請他出來?」完顏康道:「是!」轉頭對一個親隨道:「請師父!」那親隨答應去了。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師兄在此,勁敵再多,我們兩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見靴聲托托,廳門中進來一個身材肥胖的錦衣武官,下頦留著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倒也頗為威武。完顏康上前叫了聲「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已問過好幾次啦。」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又來作弄我啦!」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什麼事?我是素來不喜僧道尼姑的。」王處一氣極而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緣,想化一千兩銀子。」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長,在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的武藝,所以趙王府裏,人人都叫他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了一跳,正要開言斥責,完顏康已接口道:「那是理所應當的。」向親隨道:「快去預備好了,待會給道爺送到客店裏去。」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從頭至尾,又從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不知道這個道士是什麼來頭。

  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吧。道長初到,請坐上席。」王處一謙讓了幾次,終於在上席坐了,酒過三巡,王處一道:「今日各位武林前輩都聚在這裏,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麼辦?」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瞧他如何對答。

  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道:「請先喝了這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麼辦,晚輩無有不遵。」王處一一楞,萬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麼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裏談吧。」完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當即離席,走出王府,來到高陞客棧,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店夥,卻說適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再回來。

  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郭靖把情由說了。完顏康嘆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轉頭對親隨道:「你快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要請那位穆爺轉來。」那親隨答應去了。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什麼,但心中生疑惑,冷笑道:「不管誰弄什麼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

  那湯祖德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心中早已老大不忿,這時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沒禮貌,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那所道觀的?憑了什麼了到這裏打秋風?」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那一國的人?憑了什麼到這裏做官?」原來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當下忍不住出言嘲諷。

  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一身武藝,對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做一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中領一個閒職。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公子兩人,一拳向王處一臉上擊來。

  王處一笑道:「將軍不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伸出筷子,在他手腕中夾住。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用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往後一奪,卻竟也縮不回來,紫脹了面皮,尷尬異常。梁子翁坐在他的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吧!」伸手向他肩頭按去。王處一知道憑這雙筷子之力,挾住湯祖德的手腕是綽綽有餘,但要抵住梁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筷子忽地一鬆,在碗中挾起一隻雞腿,順手往湯祖德口裏塞去。湯祖德正張大了口怒罵,這一隻雞腿塞過來,撐得他嘴裏滿滿的,彭的一聲,坐在椅上,不禁羞憤難當,站起身來,奔進內堂去了。眾人見了這副模樣,無不失笑。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天道:「兄弟與全真派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什麼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向兄弟為難?全真派雖人多勢眾,兄弟不才,可也不懼。」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和他們還結下一點小小的樑子。說到幫著江南七怪來和黃河幫尋事,那是決沒有的事。」沙通天怪聲道:「那好極啦,那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一躍離座,就往郭靖頸口抓來。

  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鬼門龍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倏地離座,搶在頭裏,左臂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撞,郭靖身不由主的從椅中飛了出去。只聽咯喇一聲,沙通天一抓落下,椅背已斷。他的外門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一抓雖不及黑風雙煞九陰白骨抓的陰狠惡辣,但也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凌厲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歐陽公子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之力,想來留下那小畜生,至少也得再有一位高手相助。」當下回座喝了一杯酒,說道:「說來這姓郭的和我也沒私仇。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趙王爺到蒙古去幹一件事,眼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小子橫裏竄出來毀了,叫趙王爺惱恨之極。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一個小子還奈何他不得,還辦什麼大事?」

  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卑詞厚禮請來的,完顏康則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一說,都是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給趙王辦理。

  王處一見眾人目光集中在郭靖身上,心中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伺之下,實感彷徨無計。他自藝成下山以來,大陣仗不知見過多少,但要同時對付這許多一等一的高手,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心想:「方今之策,只有一面拖延,一面探探各人的虛實。」當下神色不動,說道:「各位的威名貧道一向仰慕得緊,今日有緣會見高賢,真是欣喜已極。」他向郭靖一指道:「這個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趙王爺,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是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只是貧道斗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三頭蛟侯通海氣悶了半日,聽王處一這麼一說,立即離座,長衣一捋,叫道:「我先請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如何敢和各位過招?盼望侯兄一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外,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話中含刺,頗存機鋒,雖是心頭有氣,卻不知如何對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們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裏埋人』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王處一連說不敢。這時大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穴,堆成了一個三尺來高的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撲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一直沒到他的胸口。

  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什麼功夫,只見他倒插在雪裏,動也不動。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結實實。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裏稱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所以侯通海能把頭埋在雪裏土裏,凝住呼吸,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眾人一面吃酒,一面讚賞,過了良久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從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望了他一眼。

  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一顆顆瓜子都嵌在花廳前面的一堵白照牆之上。片刻之間,在牆上嵌成了一個「耀」字。那照牆離他座位總有三丈之遙,瓜子又輕又軟,他竟能用指力彈出,嵌入牆中,內力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牆上又出現了一個「武」字,一個「揚」字,看來他是要打成「耀武揚威」四個字了。

  彭連虎看得技癢,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來露露臉吧。」身子一晃,已躍到廳口。

  這時吵通天已把最後一個「威」字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那些瓜子體形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他每拿到一顆,就往口中一放,喀的一聲,咬開瓜子,舌頭一捲,將殼兒吐了出來。一個發得快,一個也吃得快,猶如流水一般,將瓜子吃了大半碟。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道:「啊喲!我吃不下啦!」一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威」字打成。要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沙通天威風之嫌,但兩人是二三十年的交情,所以沙通天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歐陽公子道:「歐陽公子露點什麼,讓咱們這些不見世面的人開開眼界。」

  歐陽公子聽他話中有刺,知道剛才拉開他的手膀,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只見待役送上四盆甜品,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歐陽公子將那把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齊齊插在雪地,規規整整的排成四個梅花形。將筷子插在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可說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佈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

  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了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

  王處一苦思脫身之計,斗然想起:「這些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麼忽然都聚集在這裡?像白駝山山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什麼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一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

  他心中正自尋思,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走到花廳前的一個石鼓旁,微微躬身,右手在石鼓腰裏一搭,向上一揮。說也奇怪,他手上似有極大黏力,一個七八十斤重,光溜溜的石鼓,竟被他黏了起來,飛起兩丈來高。他不待石鼓落下,身法如風,雙手連揚,又有兩個石被他揮在空中。這時第一個石鼓即將落地,他身子一晃,縱了過去,那石鼓正好落在他的額頭,的溜溜的亂轉,竟無半點聲息。

  眾人采聲未畢,第二個石鼓又被他頂在第一個之上,第三個頂在第二個之上。他頂著三個石鼓,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一躍,左足一探,已落在歐陽公子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頭上雖然頂了二百多斤的三個石鼓,腳下仍是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這銀筷雖然是質地堅軔,但究竟是纖細之物,這幾百斤重量落下來,只要稍有偏斜,那銀筷立地彎折,只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頭一擺,三隻石鼓一齊落下,縱身回席。

  王處一久在江湖,街頭賣藝的人頭上頂幾隻罈子轉動不墮,他曾見過不少,但像梁子翁這樣的本領,顯然是另有一身驚人的輕身功夫。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

  這時酒筵將完,僕役們在一隻隻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只有靈智上人還未顯過身手,只等他一現武功,他們就要一齊動手了。」斜眼看那藏僧,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裏。眾人都等待他一露功夫之後,立即動手,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

  過了一會,王處一和歐陽公子首先見到,他那隻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熱氣上昇。再過一陣,盆裏水氣愈冒愈盛,餘人也都留了神。片刻之間,盆裏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上來,聲音越來越響,滿盆的水竟自沸騰起來。王處一大驚:「他竟能用內力把身上的熱力逼出來煮沸一盆水,造詣居然到了這個地步!事不宜遲,我非先發制人不可。」

  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露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王處一知道時機稍縱即逝,身子一偏,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的脈門,一把提了過來。眾人大吃一驚,待得回頭,王處一已點了完顏康的穴道,左手搭在他的背心。沙通天等又驚又怒,一時一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壼,說道:「適纔見了各位神技,貧道佩服得緊,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他身子並不站起,提著酒壼給各人一一斟酒。斟酒雖是極普通之事,但像他那樣斟法,卻是無人見過。只見他手一揚,壼嘴中就是一道酒激射而出,落在一人酒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斤,這一道酒總是恰恰落入杯內。更奇怪的是,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賸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那一道酒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著杯沿而滿,沒有一滴溢出,也沒有一滴落在杯外桌上。靈智上人等都知他內功深湛,右手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時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王處一最後替郭靖和自己斟滿了酒,舉杯飲乾,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宅心仁厚,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所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這點薄臉,今日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聲。王處一道:「今日各位饒他,貧道也就放了這位小王爺,這是一位金枝玉葉的王爺,他卻不過是普通百姓,一個換一個,各位決不吃虧,怎麼樣?」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定了。」王處一毫不遲疑,手肘在完顏康腰裏一撞,解開了他的穴道,放他歸座。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首腦,不論心地如何邪毒狠辣,但言出必踐,就有天大的干係,也無人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下向各人稽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各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一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

  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事情沒了,總還有見面的日子!」

  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出神入化,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什,施了一禮,突然雙掌一撤,一股勁風猛然襲到。王處一暗叫:「不妙!」舉手回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化開他雙掌的襲擊。兩股勁風剛一接觸,靈智上人突然變內力為外功,右掌斗然一伸,來抓王處一手腕。對方來得迅速,王處一變招也快捷之至,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一躍退開。

  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麼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被王處一掌力一震,已經受傷,假如靜神定心,調勻吸呼,一時還不致發作,但被王處一這麼一激,怒氣上衝,一言未畢,竟自噴出了一口鮮血。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

  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中無不凜凜,當下也不上前阻攔。

  王處一走出府門十餘丈,轉了一個彎,見後面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揹我到客店去。」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容,和剛才的情形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了傷麼?」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

  郭靖疾忙蹲下身來,把王處一負在背上,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立時會意,知道他怕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只要被人尋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他不識道路,儘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裏面又小又髒,當下也顧不到許多,闖進店房,將王處一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什麼?」王處一不再說話,輕輕揮手,催他快去,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裝得滿滿的。郭靖回進房去,對王處一說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裏…不許……別人過來。」郭靖不懂他這樣幹是為了什麼,依言將他抱進缸內,清水一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閒人。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大約一頓飯功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轉成黑色,同時他臉色也慢慢恢復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言換了水,又將王處一放在缸內,這時才知他是運用上乘內功,將身上中了的毒逼發出來,化在水裏,這樣一連換了七缸水,水中才無黑色。

  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著缸沿,提足跨了出來,嘆了口氣道:「那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上有毒麼?」王處一道:「正是,毒砂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樣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您要吃什麼東西,我給您老買去。」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經無礙,但內臟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

  他知道這帖藥服得愈早愈好,見橫街上有一家店正是藥舖,忙將藥方遞到櫃上。那店伴接過方子,細細看了一遍,說道:「客官,你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牛七、沒藥、態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那知走到第二家藥舖,仍是缺了這幾味藥,一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面,金字招牌的大藥舖,也說這些藥本來存貨很多,但剛才正巧被人全數搜買了去。

  郭靖這才恍然,原來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必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舖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乾乾淨淨,用心可實在十分歹毒。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把情形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嘆了口氣,臉色慘然,郭靖天性純厚,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王處一笑道:「一個人生死有命,生固欣然,死亦殊不足惜,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而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王處一哈哈大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郭靖不敢驚動他,悄悄走出店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想到這個計謀,心中立時喜慰,正要找人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送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啟」四個字,筆致秀媚,郭靖一接過信封,就聞到一陣幽幽甜香,心中奇怪:「這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露出一張詩箋,上面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中等你,有要事相商,快來。」下面卻畫著一個小叫化的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郭靖奇道:「這信是誰送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一個閒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在地下輕輕運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想到這一著,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郭靖不能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和他商量商量。」說道:「一個朋友約我有事,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麼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三頭蛟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身法神態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去可要十分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但他功夫之中,總是透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準這是什麼原故。」郭靖奇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嘆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那能說什麼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真對付不了。」

  郭靖心中對黃蓉毫無半點疑惑之意,心想:「道長這樣說,必是他不知黃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快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見多識廣,斷定黃蓉不是正派人物。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隔牆有耳
  郭靖不便再說,把藥方揣在懷裏,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來,飛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面,放眼只見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蹤絕跡,行了將近十里,前面果然水光晃動,正是一個湖泊。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所以湖中並未結凍,雪花落在湖面,慢慢都溶在水裏,湖邊樹上卻都堆滿了冰雪,猶如滿樹開遍了冰花雪蕊。

  郭靖四下一看,不見人影,心中急道:「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去了?」放聲叫道:「黃賢弟,黃賢弟。」只聽得忽喇喇一聲響,湖邊飛起兩隻水鳥。郭靖好生失望,又叫了兩聲,又想:「或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裏等他便了。」當下在湖邊欣賞雪景,等了一頓飯功夫,湖中忽然輕輕一笑,款乃聲中,一葉扁舟從樹叢中搖了出來。

  只見船尾一個女子,長髮披背,一身白衣,頭髮上束了一條金帶,被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女子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搖近,只見那女子方當妙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膚白勝雪,嬌美無匹,容色絕麗,不可逼視。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道:「郭哥哥,上船來吧!」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輕輕飄動,郭靖如癡似夢,雙手揉了眼睛。那少女笑道:「怎麼?不認識我啦?」郭靖聽她聲音,依稀似黃蓉模樣,但一個骯髒襤褸的男叫化,怎麼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少女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認識我了麼?」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見她眉目口唇和黃蓉一樣,說道:「你…你…」只說了兩個「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上船來吧。」郭靖恍如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

  黃蓉把小舟盪到湖心,取出酒菜來,笑道:「咱們在這裏喝酒賞雪,那不好麼?」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不要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吧。我爸爸一向這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裏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那知他在趙王府中觀看各人逞示武功,忘形之下,早已把點心壓得扁扁的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突然伸手接過,道:「我愛吃。」

  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裏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心中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就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那知她把幾塊壓扁的點心鄭重其事的包在手帕之中,放在懷裏,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只覺這個「黃賢弟」一舉一動很是特別,當下問她道:「你說有要事相商,是什麼事啊?」黃蓉微笑道:「我叫你來對你說,我不是什麼黃賢弟,是蓉兒,這不是要事麼?」郭靖也是微微一笑,又問:「你這樣多好看,幹麼先時扮成個小叫化?」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麼?」郭靖嘆道:「好看極啦,真像咱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樣。」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還有命活?」黃蓉奇道:「怎麼?」郭靖道:「我聽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永遠不想回到草原上來啦,整天就在雪山發癡,沒幾天就凍死了。」

  黃蓉笑道:「那麼你見了我發不發癡啊?」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她隔了片刻,說道:「我穿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和我好,那有什麼希罕?我做叫化時你對我好,那才是真好。」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姶你聽,好麼?」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當下把王府中諸人顯技、王處一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大略的說了一遍。

  黃蓉笑道:「我本來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藥舖裏奔進奔出,不知道幹什麼,原來是為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藥時黃蓉已掇在他的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們住在那家小客店裏了,當下說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藥好麼?」

  黃蓉鄭重其事的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要你的麼?我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未必能買到藥。」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不禁十分惶急。

  黃蓉嫣然一笑道:「現在我唱曲兒了,你聽著。」只見她啟朱唇,發皓齒,一縷清聲自舌底婉轉而出:「雁霜透寒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靚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籠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託?粉蝶兒只解尋花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

  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詞義不甚了了,但也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溫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歷過的。

  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的『瑞鶴仙』,你說做得好麼?」郭靖道:「我不大懂,聽來是很好聽的。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岳爺爺他們都被奸臣害了,現在只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復失地。」郭靖雖常聽母親說起金人的殘暴,怎樣虐殺中國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在蒙古人之中,家國之痛在他並不十分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將來你慢慢說給我聽,現在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

  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急。」郭靖道:「他說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藥,傷勢就好不了啊!」黃蓉道:「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說得真切,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於是放寬胸懷,和黃蓉在湖中飲酒談心。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把侯通海氣得暴跳如雷,兩人拊掌大笑。

  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都籠罩在黑暗之中,黃蓉慢慢伸過手來,握住了郭靖的手,低聲道:「現在我什麼都不怕啦。」郭靖道:「怎麼?」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高興過。」黃蓉把身子輕輕靠在他的胸前,郭靖只覺一股清如幽蘭般的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了整個天地,兩人手握著手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良久,黃蓉嘆了口氣道:「這裏真好,可惜咱們要走啦。」郭靖道:「為什麼?」黃蓉道:「咱們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麼?」郭靖喜道:「啊,到那裏去拿?」黃蓉道:「藥舖子裏的那幾味藥,都到那裏去啦?」郭靖道:「一定都給趙王府裏的人搜去了。」黃蓉道:「不錯,咱們就到那邊拿去。」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倆去只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郭靖熱血上衝,道:「好,我去,但你不要去。」黃蓉道:「為什麼?」郭靖遲疑了一下,卻說不出個道理來。黃蓉低聲道:「好哥哥,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麼?」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各種激情同時湧向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再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兩人把小舟搖近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

  兩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靖哥,你的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讚,只覺一陣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個人邊談邊笑而來,走到相近,只聽一個人道:「小王爺把這女子關在這裏,你猜想是為了什麼?」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娘兒,你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麼?」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郭靖心想:原來那完顏康已有意中人,所以不肯娶那穆小姐了,這也難怪。但他為什麼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強逼迫麼?

  這時那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手裏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隻食盒,都是青衣小帽,僕役的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麼晚啦,還巴巴的送菜去。」另一個道:「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嬴得美人兒的芳心?」兩人一面談笑,一面走得遠了。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麼樣的美人胎子。」郭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笑道:「我偏要先看美人!」郭靖心想:女人有什麼好看?真是古怪。他那裏知道,凡是女子,聽說那一個女人美貌,不親眼見一見,那比什麼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只道她孩子氣厲害,也就跟在後面。

  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那兩個僕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陣子,才來到黑沉沉的一座大屋跟前。黃蓉和郭靖閃在一邊,只聽得兩僕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他們進去。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把風燈打滅,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而搶在兩僕的前面。兩僕和親兵們全未知覺,只道是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大家一面說笑咒罵,一面取出火絨火石來又打火點亮了燈。

  兩僕開了裏面的一扇小門,走了進去,黃蓉和郭靖悄悄跟在後面,只見裏面是一條條極粗鋼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後面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僕人點燃了一根紅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把兩人的面目照得十分清楚,郭靖一看,不禁大奇,原來那男子鬚髮蒼然,滿臉怒容,正是日間在廣場上比武招親的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的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那完顏康卻是什麼心思?到底是愛這位姑娘不愛?」

  只見兩僕把消夜的點心酒菜從食盒中取出,一盆盆的送進柵去,穆易提起一盆點心,劈面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喝罵聲中,只聽得外面眾親兵一齊請安:「小王爺您好!」

  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急忙在門後一躲,只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呵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打不打斷你們的狗腿子。」兩個僕人各各跪下一腿,俯身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兩僕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

  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倆道:「我請兩位到這裏,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可誤會。」穆易怒道:「你把我們當犯人般的關在這裏,這是『請』麼?」完顏康道:「是是,請兩位暫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很是過意不去。」穆易怒罵;「你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知道得少了?」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被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那完顏康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

  穆念慈聽了一陣,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什麼?」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完顏康道:「令愛這樣品貌,難道我有不喜愛的。」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只聽完顏康又道:「只是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被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說不定聖上陛下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聽他說得倒也有三分在理,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舍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到家鄉去。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一冷之後,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語,心中卻想起另一件事。完顏康笑道:「這事牽動到父王在內。他為了我頑皮闖禍,已受過當今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所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祕密。」穆易怒道:「依你說來,小女將來即使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裏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才是。」

  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面說個清楚。」完顏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斬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永不理睬。」說著掀起酒壼,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和完顏康相鬥之後,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的身上,這時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傷心。完顏康袍袖一翻,捲住了酒壼,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飄然轉身而出。郭靖一路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辦法也很週到,那料穆易卻反而翻臉,心想:「我不免去勸勸他。」正想長身出來,黃蓉縱過來一扯他的衣袖,拉著他從門裏竄了出去。

  只聽完顏康向一個僕人道:「拿來了麼?」那僕人道:「是。」舉起手來,手裏提著一隻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那兔子悲嗚一聲,暈死過去。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什麼花樣,一路遠遠躡在他的身後。繞過一條竹籬,忽見三間烏瓦白牆的小屋。這在江南是極普通的平民居屋,不意在這富麗絕倫的王府之中見到,兩人覺得極為詫異,完顏康推開小屋的木板門,走了進去。兩人輕輕繞到屋後,俯眼在窗縫之上,向裏張望,心想完顏康到這詭祕的所在來,必有什麼特異的行動,那知卻聽他叫了一聲:「媽!」裏面一個女人聲音「嗯」的應了一聲。

  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一扇窗子之外,只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的出神,那女子四十歲不到,生得姿容秀美,鬢邊帶了一朵白花,身上穿的也是一套粗布衣衫。完顏康走到她的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今天不舒服了麼?」那女子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耽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撒嬌地道:「兒子不是好好在這裏麼?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那女子道:「你爹爹知道了倒也沒什麼,你這樣胡鬧,要是給你師父聽了風聲,那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今兒來打岔救人的那個道士是誰?」那女人道:「是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那女子一驚,道:「糟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真教人害怕。」完顏康道:「你見過師父殺人?在那裏?幹麼殺人啊?」那女人抬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唉,從前的事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揚揚的道:「那王師叔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我一口應承,只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麼說就怎麼辦。」那女子道:「你問過你爹爹麼?他肯答允麼?」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麼老實。我早就差人去把那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面鋼牢裏。王師叔到那裏找他去?」

  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面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那知竟是這麼奸惡。」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在這裏,那成什麼話?快快去放了,再多送他們一點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回家鄉去。」郭靖聽得不住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完顏康笑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人物才不希罕銀子呢,把他們放了,他們出去一宣揚,師父還有不知的麼?」那女子急道:「難道你關他們一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眼的等我一輩子。」說著哈哈大笑。郭靖怒極,一掌往窗格上拍去,張口怒喝。

  剛要吐聲,突覺一隻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時右手手腕也被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異常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

  郭靖登時醒悟,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裏張望,只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滑得緊,一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歡她,我對你爹說說,不如索性娶了她,那不是什麼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樣的家世怎麼能娶這種江湖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只可惜爹與當今聖上是親兄弟。」那女子道:「可惜什麼?」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準能娶公主,做駙馬爺。」那女子嘆了口氣,不再理他。完顏康笑道:「媽,還有一樁笑話兒呢,那姓穆的說要見你,和你當面說定了他才肯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幫你騙人,做缺德的事。」完顏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幾個圈子。

  黃蓉和郭靖打量室中的佈置,只見桌凳之物都是粗木所製,床帳用具無一不是如同江南的農舍,十分的粗糙簡陋,壁上懸掛了一根鐵槍,一張犁頭,屋子的一角放著一架紡紗用的紡車。

  兩人心裏都是暗暗稱奇:「這女子貴為王妃,怎麼居室竟是如此擺設?」只見完顏康在胸前按了兩下,衣內什麼東西吱吱的叫了兩聲。那女子問道:「什麼呀?」完顏康道:「啊,我險些兒忘了。我回來時路上見到一隻兔子受了傷,檢了回來,媽,你給牠治治。」說著忙從懷裏掏出那隻小白兔來,放在桌上,那兔兒後腿跛了,行動不得。那女子道:「好孩子!」忙拿出刀圭傷藥,給兔子治傷。郭靖看得怒火上衝,心想這人必是明知母親心慈,把好好一隻兔子折斷腿骨,要她醫治,好教她無心理會自己幹的壞事,對親生母親尚且玩弄權謀,心地真是不問可知了。

  黃蓉靠在郭靖的身旁,忽覺他全身顫抖,知他怒極,怕他發作出來被完顏康驚覺,忙牽著他的手輕輕走遠,說道:「不理他們,咱們找藥去。」郭靖道:「你知道藥在那裏麼?」黃蓉搖搖頭道:「不知道。這就去找。」郭靖心想,這樣大的王府到那裏找去?要是驚動了沙通天他們,那更是大禍臨頭,正要開言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燈光一閃,一人手提燈籠,口裏哼著淫猥的小曲:「我的小親親喲,你不疼我疼誰個?還是疼著我……」一陣急一陣緩的走近。

  郭靖待要閃入樹後,黃蓉卻迎了上去,那人一怔,還未開口,黃蓉腕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也的喉頭,喝道:「你是誰?」那人嚇得魂不附體,隔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的道:「我…我是府裏的簡管事。」黃蓉道:「你是管事,那更好辦啦。今日小王爺差你們去買來的那些藥放在那裏?」簡管事道:「都是小王爺自己收著,我…我不知道啊!」

  黃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鋼刺嵌入了他咽喉幾分。那簡管家只覺手腕上奇痛徹骨,可是又不敢叫出聲來,黃蓉低聲喝道:「你說是不說?」簡管家道:「我真的不知道。」黃蓉左手一揮一扭,喀喇一聲,登時將他臂骨扭斷,同時右手將他帽子扯下來往他口上一塞。那簡管家大叫一聲,立時昏暈,他嘴巴被帽子塞住,這一聲叫喊慘厲之中夾著窒悶,更其顯得可怖。

  郭靖萬料不到這位艷如海棠、美勝白玉的小姑娘下手竟會如是毒辣,不覺驚得呆了,做聲不得。黃蓉左手在簡管家脅下戮了兩下,那人甦醒了過來,她把帽子順手在他頭頂一堆,喝道:「要不要將左臂也扭斷了?」簡管家痛得眼淚直流,撲的往下一跪,道:「子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殺了小的也沒用。」黃蓉這才相信他不是裝假,低聲道:「你到小王爺那裏,說你摔一交跌斷了骨頭,大夫說要用血竭、牛七、態膽、沒藥等等醫治,北京城裏買不到,你求小王爺賞賜一點。」

  那管家見了黃蓉猶如看到毒蛇猛虎一般,她說一句應一句,不敢有絲毫遲疑。黃蓉又道:「小王爺在王妃那裏,快去快去!我跟著你。要是你裝得不像,露出半點痕跡,我扭斷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子。」簡管家打個寒噤,爬起身來,咬緊牙齒,忍痛奔往王妃居室。

  完顏康還在和母親東拉西扯的談論,忽見簡管家滿頭滿臉的汗水、眼淚、鼻涕,奔進來把黃蓉教的話說了一遍。那趙王妃最是面慈心軟,見他痛得臉如白紙,不待完顏康答覆,自己一疊連聲的催他給藥。完顏康眉頭一皺道:「那些藥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簡管家哭喪著臉道:「求小王爺賞一張字條!」說著請了一個安。趙王妃忙拿出文房四寶,完顏康寫了幾個字,命他向梁子翁取藥。簡管家磕頭謝賞,趙王妃道:「快去吧,治好了再來磕頭不遲。」

  簡管家退了出來,剛走得幾步,一柄冰寒澈骨的蛾眉刺已架在後頸,只聽黃蓉道:「到梁老先生那裏去。」簡管家走了幾十步,實在支持不住了,一個踉蹌,就要跌倒。黃蓉道:「不拿到藥,你左邊的臂膀休想保全。」簡管家一驚,冷汗直冒,不知從那裏突然來了一股力氣,急往前走。路上遇見七八個僕役侍從,大家見郭靖黃蓉與他在一起,也無人查問。

  來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簡管家過去一瞧,館門反鎖,出來再問,一個僕役說王爺在華翠閣宴客。郭靖見簡管家實在可憐,伸手托在他的脅下,三人並肩往華翠閣而去。

  離閣門有數十步遠,兩個青衣漢子迎了上來,手中一個拿刀一個提鞭,喝道:「停步,是誰?」簡管家取出小王爺的字條,一人火摺子一晃,看了字條,放他過去,又來詢問郭黃二人,簡管家剛說道:「是自己人!」火光下看得明白,那兩人正是黃河四鬼中的沈青剛和馬青雄。

  這兩人雖吃過黃蓉不少苦頭,但她這時換回少女裝束,那裏還認她得出?兩人見了郭靖卻不覺一怔,各挺刀鞭,正要上前,只覺脅下一陣酸麻,早已動彈不得,原來已被黃蓉用神不知鬼不覺的快速手法點中了穴道。郭靖雖然站在她的身邊,但竟沒看清楚她如何挪動身體,如何出手。他驚佩之中,猛地想起:「那日在張家口酒樓之中,那些女子要來搶我寶馬,突然被人點中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必是蓉弟的手段了。」黃蓉見他出神,低笑道:「想什麼?」把沈、馬兩人提在花木後面,牽了郭靖的手,隨著簡管家走到華翠閣前。她在簡管家身後輕輕一推,與郭靖縱身而上,攀住簷頭,從窗縫中向裏觀看。

  只見閣裏燈燭輝煌,擺著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邊所坐的諸人,心中不禁突突亂跳,原來日間同席過的白駝山主歐陽公子、鬼門龍王沙通天、三頭蛟侯通海、參仙老怪梁子翁、千手人屠彭連虎都圍坐在桌邊,在下首主位相陪的正是大金國六皇子趙王完顏烈。桌旁放著一張太師椅,墊了厚厚的氈毯,大手印靈智上人坐在椅中,雙目微張,臉如金紙,受傷竟自不輕。郭靖心中暗喜:「你暗算王道長,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

  只見簡管家推門而進,向梁子翁行了個禮,將完顏康所寫的字條遞給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簡管家一眼,把字條遞給完顏烈道:「王爺,這是小王爺的親筆吧?」完顏烈接過來看了,道:「是的,梁公瞧著辦吧。」梁子翁問身後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兒小王爺送來的四味藥材,你去各拿了一兩給這位管家。」

  那童子應了,隨著簡管家出來。黃蓉在郭靖耳邊道:「快走吧,那些人個個厲害得緊。」黃蓉笑了笑,搖搖頭。郭靖只覺她一縷柔髮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從臉上到心裏,都有點癢癢的,當下不再和她爭辯,湧身往下一跳。黃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一撲,雙足鉤住屋簷,緩緩的將他放在地下。郭靖暗叫:「好險!裏面這許多高手,我這往下一跳,他們豈有不發覺之理?」自愧初涉江湖,處處易出毛病。

  簡管家和那小童出來,郭靖跟在後面,走出十餘丈,回頭一看,只見黃蓉一個「倒捲珠簾勢」,正在向裏張望。清風中她全身白衣微微飄動,猶如一朵百合花正在黑夜之中盛開。

  黃蓉向閣裏看了一眼,見各人並未發覺,回頭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黑暗之中消失,這才再向閣中窺探,突然間彭連虎一轉頭,一雙如兩道閃電般的目光在窗上掃了一個圈子。黃蓉不敢再看,側頭俯耳傾聽,只聽得一個嗓子沙啞的人道:「那王處一今日橫加插手,各位瞧是無意中碰著呢,還是有所作為而來?」一個聲音極響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無意,總之受了靈智上人這一掌,不死也落個殘廢。」黃蓉向內一看,說話的是那身材矮小、目光如電的彭連虎。

  又聽得一個聲音清朗的人笑道:「我在西域也曾聽說過全真七子的名頭,果然厲害得緊,若不是靈智上人在他臨走時送了他一個大手印,咱們今日算全折在他手裏啦。」一個粗厚低沉的聲音道:「歐陽公子別往老衲臉上貼金啦,咱們大家吃了虧,誰也沒嬴。」那歐陽公子道:「總之他不送命就得落個殘疾,上人卻只須靜養些時日。」

  這時各人不再談論這事,聽聲音是主人在向眾人敬酒,隔了一會,只聽一人道:「各位遠道而來,小王實感榮幸,能邀到各位大駕,實在是大金國之福。」黃蓉心想,說這話的必是趙王完顏烈了。眾人謙遜了幾句,完顏烈又道:「靈智上人是西藏的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關外一派的宗師,歐陽公子一向在西域瀟洒自在的享福,都是向來不履中土的。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幫主獨霸黃河。五位中只要有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國的大事就能成功,何況五位一齊出馬,哈哈,哈哈。」言下顯然是得意之極。

  梁子翁笑道:「王爺有事差遣,咱們當得效勞,只怕老夫功夫荒疏,有負王爺重託,那就老臉無光了,哈哈!」他們這幾個人數十年來都是各霸一方,自尊自大慣了的,所以語氣之中,都是儼然和完顏烈分庭抗禮。

  完顏烈又向眾人敬了一杯酒道:「小王既請各位到來,當然是推心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瞞。各位知曉之後,當然也決不會和旁人提及,以免對方有了防備,這也是小王相信得過的。」各人會意,完顏烈話雖說得婉轉,其實是要他們擔保嚴守祕密的意思,都道:「王爺放心,這裏說的話決不能洩露半句。」

  各人受完顏烈重聘而來,均知若非為了重大之極的圖謀,決不致化了這樣大的力氣來相請自己,但他一直不說,也不便相詢,這時知他馬上就要揭開一件重大的機密,個個又是好奇,又是緊張。

  完顏烈道:「大金太宗天會三年,那就是趙官兒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沒喝、斡離不兩位元帥率領征伐宋朝,俘虜了宋朝徽宗、欽宗兩個皇帝,自古以來,兵威從無如此之盛的。那時我大金兵精將廣,本可統一天下,但到今日將近百年,趙官兒還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什麼原因?」眾人聽他談起國家大事,都微微感到驚奇,梁子翁道:「這要請王爺示下。」

  完顏烈嘆了口氣道:「咱大金接連敗在岳飛手裏,那是天下皆知的事,也不必諱言。我大金的元帥兀朮善會用兵,可是遇到岳飛,總是連吃敗仗。後來岳飛雖被我大金授命秦檜害死,但金兵元氣大傷,此後再也無力大舉南征。然而小王卻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為我大金聖上立一件大功,這事非眾位相助不可。」各人面面相覷,不明他的意思,心道:「衝鋒陷陣,攻城掠地,實非吾輩所長,難道他是要咱們渡江南征?」

  完顏烈十分得意,語聲中微微發顫,說道:「幾個月前小王無意間在宮中看到一封前朝留下來的文書,那是岳飛寫的,辭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幾個月之後,終於詳出了其中的意思。原來岳飛被關在獄中之時,知道自己無活命之望,他這人精忠報國,倒真是名不虛傳,竟把生平所學行軍出陣,練兵攻伐的祕要,詳詳細細的寫了一部書,只盼得到傳人,那人就可用以抗禦金兵。豈知秦檜這人好生厲害,怕他與外面暗通消息,防備得周密之極,獄中官吏丁卒,個個是他的心腹,岳飛這部書一直到他死也沒能交到外面。」眾人聚精會神的聽著,個個忘了喝酒。黃蓉懸身閣外,也如聽著一個奇異的故事。

  完顏烈道:「岳飛無法可施,只得把那部書貼身藏了,寫了一封遺書,那遺書寫得瘋瘋癲癲,文理不通。秦檜雖是狀元宰相之才,看了之後,卻也不明其中意思,差人送到大金國來。數十年來,這通遺書放在大金宮裏的祕檔之中,無人領會他的含義,人人都道岳飛臨死氣憤,所以寫得語無倫次,那知其中藏著一個極大的啞謎。」眾人同聲驚歎,稱譽完顏烈的才智。

  完顏烈道:「想那岳飛算無遺策,用兵如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要是咱們得了這部武穆遺書,大金國一統天下豈不是易如反掌麼?」眾人恍然大悟,心想:「趙王請咱們來,原來是要咱們當一下盜墓賊了。」

  完顏烈道:「小王本來想,這部遺書必是他帶到墳墓中去了。」他頓了一頓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難道請各位去盜墓麼?再說,那岳武穆雖是咱們讎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欽,咱們怎能動他墳墓?小王為了這事,曾苦思良久,翻檢歷來南朝密探送來的稟報,終於另外得到了線索。原來岳飛當日在風波亭被害之後,葬在附近的眾安橋邊,後來宋孝宗將他遺體遷至西湖邊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廟,他的衣冠遺物,卻被人放在另外一處。這地方也是宋朝的京都臨安,要找這部書卻是大大不易,小王心想南方奇材異能之士極多,要是咱們不是一舉成功,露出了風聲,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這才是弄巧成拙。這件事有關兩國的氣運,小王特別鄭重將事,非請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決計不敢貿然著手。」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完顏烈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動過岳飛的衣冠遺物,只怕已把這部書取了出來。但仔細一琢磨,那決計不會。須知宋人對他敬若神明,若不知他的遺意,決不敢動他的遺物,咱們到了那個地方,必能手到拿來。這件事說它難嗎,也可說難到極處,但在有大本領的人看來,卻又容易之極。原來他的遺物是藏在……」

  他正說到這裏,突然大門開處,一人衝了進來,面目青腫,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師父」眾人一看,原來是梁子翁派他去取藥的那個青衣童子。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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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鐵槍故衣
  且說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曲曲折折的行了好一程子路。郭靖一手仍托在簡管家脅下,一來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二來教他不敢聲張。三人轉了幾個彎,又回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四下一望,只見桌上、榻上、地上、到處放滿了各種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砵兒,看來那梁子翁最愛調丹弄藥,雖在此處暫時作客,也放不下這些傢伙。那小童似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那知這管家為人十分狡猾,雖然身受重傷,心中卻在暗暗算計,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出房,突然張口吹滅燭火,順手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喊道:「有賊啊,有賊啊!」

  郭靖一怔,用力推門,那門來得堅實,一時竟是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是跟隨參仙老怪梁子翁多年,機伶異常,一聽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用力推門之際,夾手將他手中那四包藥搶了過來,往旁邊池塘中一丟。郭靖回擊兩拿,居然都被他閃避開去。

  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放在門上,一運內力,低喝一聲,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郭靖搶進門去,左手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那裏還能做聲。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使開輕身功夫,霎時間已追到他的身後,一把往他後頸抓落。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一挫,橫掃一腿,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被他一聲張出來,不但藥材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再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

  郭靖左足一起,將他撥在路旁草叢之中,回進房去,晃火摺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動彈不得。郭靖暗罵自己糊塗;剛才那童子取藥時,我竟未留神他是從那四個瓶罐裏取的。現在誰知道那些是王道長所需要的藥?瞧那些瓶罐,上面寫的都是關外女真文字,彎彎曲曲的一個不識,心中好生為難,心想:我記得他是站在這裏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裏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當下手中拿了一疊白紙,每樣藥材包了一包,只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聽見,心裏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一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裏,一回身,手肘在旁邊一個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倒下,蓋子一落,裏面竄出一條全身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往郭靖臉上撲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中向後縱出三步,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幾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郭靖搖動。

  蒙古苦寒之地,蛇虫本少,這種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在桌上一撞,燭台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雙臂抱著,又如是被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一縱,那知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上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賸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藥氣撲鼻,氣息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的臉頰,這危急之中那裏還有餘暇去抽刀殺蛇,左手向上一舉,叉住了蛇頭。那蛇力大異常,一面緊纏,一面張開大口,竭力向郭靖頭上咬來。

  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身纏住,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力向外一崩,蛇身稍一放鬆,但隨即纏得更緊,同時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一息,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鬆,那蛇張口直咬下來。

 

  且說那青衣童子被郭靖一掌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之事,一躍而起,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必那人已把藥盜走,於是奔到華翠閣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告。

  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裏一驚,一個「雁落平沙」輕輕墮了下來,竟是著地無聲。但閣中這許多高手何等厲害,適才大家傾聽完顏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說,個個已是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如一葉墮地,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

  梁子翁身形一晃,猶如一枝弩箭般筆直直飛了出來,已把黃蓉的去路擋住,喝道:「什麼人?」黃蓉看了他這一躍,已知他武功遠勝自己,別說閣裏還有許多高手,單是這老兒一人,已經不是他的敵手,她心思何等機伶,立時打定了主意:「鬥智不鬥力,有隙就脫身。」當下微微一笑道:「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

  梁子翁萬想不到眼前所見的竟是一個美艷絕倫的少女,聽他笑語如珠,不覺一怔,身子一縱,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

  這時眾人都站在閣門口頭,望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王府裏的麼?」完顏烈搖搖頭道:「不是。」彭連虎左足一點,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來拿她的手腕。

  他這一抓伸到黃蓉身邊,突然一偏,抓向她的胸口。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是河北群盜之首,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一招就使對方不得不救。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一揮,小指略張,手掌如一朵蘭花般伸出,美妙已極。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未被她指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小小的一個妙齡少女,竟有驚人的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奇準,而且以小指拂穴,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卻也未見過這種功夫。殊不知黃蓉這路「蘭花拂穴手」乃是家傳的絕技,講究的是「快、準、奇、清」四字,快準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要姿勢優雅,氣度閒逸,舉重若輕,行如無事,方才算得到家,如果出招緊迫狠辣,那就算是落了下乘。

  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師尊是那一位?」黃蓉微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麼?我要去插在瓶裏。」她對彭連虎的問話竟是不答,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麼來頭。

  侯通海最是魯莽,厲聲道:「咱們說話你都聽見了麼?」黃蓉笑道:「你們說什麼?」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他目光極為銳利,見了黃蓉笑嘻嘻地鄙夷的神態,突然想起:「啊,作弄老侯的那髒小子原來就是她扮的。」當下笑道:「老侯,你不認識這位姑娘麼?」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怎麼忘了?」侯通海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於認出,虎吼一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在她雖然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不覺衝口而出,雙臂前張,猛向她撲來。

  黃蓉向旁一避,侯通海一撲不中。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一晃,已抓住黃蓉右手手腕,喝道:「往那裏跑?」黃蓉想不到他擒拿法如此厲害,左手一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沙通天不知怎麼的手一伸,又將她左手拿住。黃蓉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什麼不要臉?」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

  沙通天一怔,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鬆了雙手,喝道:「進閣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她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侯通海不加理會,一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自己可追她不上。

  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從桌上拿攏六隻空碗,倒滿了酒,一隻放在自己頭頂上雙手各拿一隻,對侯通海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什麼鬼?」

  黃蓉向眾人環顧了一眼道:「我和這位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怎麼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你?」黃蓉毫不理會,續道:「我和他頭頂上各放三碗酒,比比功夫,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算輸了,好不好?」原來黃蓉估量情勢,心知自己陷入眾高手的重圍之中,剛才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拿腕,個個武功驚人,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那三頭蛟侯通海,雖然迭遭自己戲弄,但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佔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是頗不如他,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沉猛已極。黃蓉一閃,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一倍有餘,再者在江湖上威名雖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樣一激,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左腿一矮,右腿已起,猛往黃蓉踢來。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滿廳遊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被她閃開避開去。

  梁子翁見黃蓉走得猶如行雲流水,上身穩然不動,雙足被長裙掩住,想是以極細碎的腳步前趨後退,在燭光之下,宛若在水面飄盪一般。那侯通海大踏步追趕,從他足下功夫看來,顯然下盤紮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肘部撞落他手中酒碗,都被他側身避過。梁子翁心想:「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間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他記掛著自己房中珍藥奇寶,不欲再看兩人比武,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

 

  且說郭靖被大蛇纏住,神智逐漸昏迷,忽覺異味斗濃,知道蛇嘴已伸到自己臉邊,危急中頭一低,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賸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奮起平生之力,運勁托住蛇頭,一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纏得更緊。

  郭靖連咬數口,只覺得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這蛇血十分苦澀,味道極為難吃,也不知其中有毒無毒,但想那蛇失血一多,必減纏人之力,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功夫,腹中已感飽脹,那蛇果然漸漸衰弱,一陣痙攣,全身放鬆,死在地下。郭靖也累得筋疲力盡,坐在地上,做幾下吐納功夫,以圖恢復精神,說也奇怪,只呼吸了幾下,忽覺得腹中蛇血緩緩向四肢百骸移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等到週身流轉,竟是精神大增,力氣陡長,當下一躍而起。

  他一摸懷中各包藥材安然無恙,自己剛脫險境,俠義之心忽起,心道:「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既然被我知道,焉能不救?」出得門來,辨明方向,逕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鋼牢而去。走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看守得甚是嚴密。郭靖等了一陣,無法如適才與黃蓉同來時那樣混入,於是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一躍上房,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鋼牢旁邊,側耳一聽,裏面並無看管的兵丁,低聲道:「穆前輩,我來救你啦。」穆易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是郭靖。」

  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一來人聲嘈雜,二來受傷之後,各事紛至沓來,所以並未十分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著聲音道:「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那小王爺搏擊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穆易熱淚盈眶,抬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鋼柵中伸出手來,牢牢的抓住郭靖的手腕。

  郭靖只覺得他那隻手微微發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之上,心想:「大概他知道有人來救他,所以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裏有柄利刃。把鎖削斷,就可以出來啦。」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是?她還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您怎麼知道我媽姓李?她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的手,我好削鎖。」穆易似乎拿著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失去,仍是牢牢握著,嘆道:「你長得這麼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穆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咱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說到這裏,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他的話聲,眼中也不禁濕潤。

  原來那穆易就是本書開首時所敘的楊鐵心,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了一槍,受傷極重,暈死在草叢之中,幸好黑夜裏官兵並未發見。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一年多,方才把傷養好,到處找尋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與自己妻子包惜弱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那裏我尋得著?他不敢再用楊鐵心名字,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所以叫做穆易。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忽然間遇到故人之子,教他如何不心意激盪,五內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聽他們兩人敘舊,正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到外面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原來他對完顏康已是情根深種,一句話說到口邊竟又縮了回去。郭靖卻也已想到,緩緩抽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削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到門邊。

  郭靖急忙收刀入懷,往門後一縮,那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了好幾個人,當先一人手提紗燈,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郭靖大為奇怪,不知她進來幹什麼,只聽她道:「這兩位是小王爺今兒關的麼?」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立即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

  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道:「你們好好出去吧!」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放出異光,釘著王妃凝視。王妃很感奇怪,輕聲道:「是我兒子不好,你們不要見怪。」楊鐵心心念一轉,把銀子揣入懷裏,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隊長罵道:「粗野匹夫,也不謝王妃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一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華翠閣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

  走了一段路,前面彎角處忽然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向旁邊假山石後一縮身,前面的人眼尖,喝道:「誰?」縱身一手抓將下來,郭靖伸手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後,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將這兩人放走,要是被我師父得知,三對六面,我要抵賴也賴不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想不到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脫身送藥,一個亟想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逃。都被完顏康截住,心中暗暗叫苦。

  且說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那知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一振,頭頂一昂,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雙掌齊往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祇得向左一讓。黃蓉右手順勢一撂,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一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被震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是噹啷一聲,落在地下,打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後一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竟是沒濺出一點。眾人見她以巧計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咱們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道:「不害臊麼?」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ㄚ頭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在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曾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武功厲害之極,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的上乘功夫,更是非同小可,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露,眉頭微皺道:「你攔住我幹麼?」沙通天道:「要你說出你是誰的門下,闖進王府來幹什麼?」黃蓉眉毛一揚道:「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大門就在他的身後,可就是被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過,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樣柔聲訴苦,明知她來歷有異,但也不禁起了憐惜之意,笑道:「沙龍王問你的話,你答了,他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道:「我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放我走,我可要自己衝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答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ㄚ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什麼?」說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一望,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那知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黃蓉剛要搶出,猝然間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腦袋又已擋在前面,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能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接著她連使三次計謀,總是被沙通天擋住了去路。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費事啦,快認輸吧。」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一進門,一股氣味撲鼻而來,猛叫不妙,火摺子一晃,只見那條朱紅大蛇死在當地,房中藥罐藥瓶,被翻得亂七八糟。梁子翁這一下心中涼了半截,數十載之功廢於一夕,險險要失聲痛哭。

  原來這個參仙老怪不但武功深邃,而且精通藥理,有一次得了一個古方,上面載著一個易筋壯體的祕訣。他大喜之餘,立即到各地採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把各種珍奇的藥物餵牠。那蛇身體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參茸等等藥物後,漸漸變紅,餵養二十年後,體已全紅。梁子翁本擬就在這幾日內吮吸大蛇之血,養顏延壽且不說它,最神異的是加以內功運行之後,可以抵得十餘載的功力。梁子翁這番來到關內,雄心勃勃,決意要壓倒群豪,自忖單憑武功,未能能出類拔萃,但服用蛇血之後,基礎一穩,內力大進,原來的武功立時能增強數倍威力,那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一察蛇頸的齒痕,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一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心中怒火如焚,展開輕功提縱術,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的身旁,一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味。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一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但拆不十餘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漸漸發散開來,舉拳猛打。完顏康伸臂一擋,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心中又驚又奇;「怎麼這傢伙力氣忽然大了起來?」郭靖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性命休矣,蛇毒發作出來了。」稍一遲疑,背上被完顏康連打中了兩拳。說也奇怪,完顏康的拳頭從前打在身上十分疼痛,這番卻是正好打中癢處,舒服之極,他故意放鬆門戶,讓完顏康打個痛快。兩個人心中都是驚訝異常,一個想:「怎麼他拳頭像是棉花棰,輕輕給我搔養?」一個想:「怎麼我連下殺手,總是傷他不得?」

  要知按照古傳祕方,服用蛇血之後必須周身敲打,以發散血毒和鬱熱之氣,身上中一拳,功力就增一分,兩個人誤打誤撞,完顏康那知自己竟做了郭靖服藥練功的得力助手。梁子翁趕到時,郭靖功力已經大進,任憑完顏康拳打足踢,總是傷他不得。

  梁子翁見了又是心痛,又是惱怒,他知道這是服用蛇血後應有之象,喝道:「狗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借蛇練功的方術隱祕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那知郭靖傻頭傻腦,傻人自有傻福,只因憑著一股義氣,不顧性命的來為王處一盜藥,無意中竟服了這曠世難逢的蝮蛇寶血。

  郭靖聽了梁子翁問他,怒道:「好,那毒蛇是你養的,我現在中了毒,跟你拼啦!」飛步過來,一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乾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把郭靖手臂抓住。那知郭靖力增數倍,隨手一掙,立時將他手掌甩脫。梁子翁知道拿他不牢,心生一計,等他再行掙奪時腳下一勾。要知梁子翁武功比郭靖不知高過多少,要打倒他真是易如反掌,郭靖雖然服了寶血,但未以長期的內功調順,力氣固然大增,武功威力卻未顯露,當下被他一勾,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臂脈門,掀在地下,張口就來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數十年覓藥練蛇之功。

 

  且說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沙通天如要出手擒她,可說手到拿來,但他見趙王完顏烈在旁觀看,於是故意露一手上乘武功,須知這路「移形換位」之技,他是天下獨步,舉世無雙。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沙龍王,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向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嘆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

  沙通天奇道:「什麼進門出門的?」黃蓉道:「你這種『移形換位』的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沙通天自恃這門功夫天下無匹,聽了這話很是生氣,道:「小ㄚ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恐怕嚇壞了你。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像你這種功夫哪,我從裏到外雖然闖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可是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怒道:「從外入內,與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讓開身子,要黃蓉出去,試試他從外入內有何特別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沙龍王,你大了我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在我可不是到了門外?再見啦。」沙通天轉念一想,她雖然用的是詭計,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種後輩如何能出爾反爾?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一時倒無計可施。

  彭連虎和他感情最好,那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串金錢激射而出。自來打錢鏢的高手,不是打人穴道,就是數鏢齊發,教人躲開了上面,躲不開下面,但彭連虎號稱「千手人屠」,從他這外號聽來,自知是打暗器的名手,他這兩串錢鏢出去,竟是另有一功,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彎過來打她背心,錢鏢發出時手力算得極為準確,一發之勁的末尾,還帶了向內收轉的力道。

  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準頭怎麼如此低劣,突然間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後腦。她身上雖然有物保護,不怕錢鏢,但後腦卻是要害,緊急之中,只得向前一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這兩串錢鏢是數十枚陸續而至,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蹤躍,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閣內,其志不在傷她,所以用勁不急,否則黃蓉身上早已中鏢受傷了。眾人喝采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麼?你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一撅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什麼希奇?」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麼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裏自己學的。」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她明知鬥他不過,索性跟他撒賴。

  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迴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姓彭的必能揭出你這小ㄚ頭的底來。」原來彭連虎見多識廣,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是略一寓目,即能識透底細,他見黃蓉行動詭異,一時倒琢磨不清,但拿得定不出十招,必能鑒別他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衝打,同時右腿直喘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雖是一招,中間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見他來勢急迫,一個轉身掌「金雞獨立」,將他三招全都化開。彭連虎心道:「這是山東濟州盧家二郎拳。盧家講究小巧縱躍之技,再試兩招就迫出來了。」當下身法如風,掄拳直衝。

  黃蓉叫道:「第二招!」左掌一起,將來拳化至外門,腰定掌穩,卻是內家手法。彭連虎一驚:「這是江北六合的八極式,和二郎拳理恰恰相反,怎麼她內外兼修?」心念方動,第三招、第四招源源而至,黃蓉用一招太原帥家的「出雲手」,一招古傳潭腿「繩掛一條鞭」化開。彭連虎心想:「瞧不出這ㄚ頭武功倒雜,她存心不讓我認出來。我如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畢本門功夫之後,雖有見獵心喜,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然而主要的本領,必然是放在本門功夫之上,平時或可用別派武功出手,但到了生死俄頃之際,自然而然會以最熟練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下手雖然狠辣,究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來。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為黃蓉擔心。黃蓉左支右絀,果然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

  白駝山山主歐陽公子道:「小ㄚ頭這招『金釣掛玉』是嵩陽派的哪吒式,這招『讓步跨虎勢』是關東長拳,大概是參仙梁公一派,咦,這招『大三拍、金絞剪』卻是江南的子午代藥劍。他拳法真多,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

  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一晃,右拳搶出,黃蓉知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公子叫破,心念一動,急往彭連虎左掌上撞去,用的一招「寒冰暴至」卻是西域「雪山八套」中的精妙家數。歐陽公子笑道:「啊,用起區區同鄉的拳法來啦。」

  彭連虎聽歐陽公子暗中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ㄚ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貌美,尚有容情之意,這時拆了八招,她居然用八家不同的武功對付,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並到。

  黃蓉暗叫不妙,正待疾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稍一遲疑,立時就是腦漿迸裂之禍,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彭連虎適才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使出一半,懸崖勒馬般硬生生扣住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右臂一振,黃蓉向後跌出了七八步。

  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完顏烈外,閣中個個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對黑風雙煞武林中人人忌憚,雖然聽說銅屍陳玄風已死,但無人親眼目睹,誰都不敢拿準。彭連虎第十招本來決意痛下殺手,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黃蓉的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心中一驚,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歛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險跌倒,待得勉力定住,左胸被他震得隱隱作痛,正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花容失色。

 

  原來郭靖被梁子翁按在地下,手上腿上脈門被他同時拿住,全身登時疲軟無力,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從那裏斗然間來了一股神力。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行到四肢,用力一掙,梁子翁竟是按他不住。原來郭靖服用奇蛇寶血之後,與完顏康一番激鬥,藥力散發,行到了週身,這時被梁子翁一拿一按,來力奇大,他抗力也強,一激一引,竟將蛇血藥力與丹陽子馬鈺所授的玄門正宗上乘內功,如水乳交融般結在一起,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

  梁子翁被他一掙,雙手竟自虎口迸裂,鮮血長流,當下又驚又怒,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向前一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著。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服了蛇血之後,更是功力大進,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拿他不住。郭靖逃了一陣,稍一遲緩,嗤的一聲,後心衣服被梁子翁撕了一大片下來,背上同時被手爪抓起了五條血痕,很是疼痛。

  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一躍而入,只盼黑暗中梁子翁找他不到,得以脫卻此難。他先伏在牆後,不敢動彈,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心想:「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郭靖四下一望,見東邊廂有一板櫥,於是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裏,剛鬆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

  她坐在桌邊,望著燭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您麼?」王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到另外地方搜查去了。

  王妃關上了門,準備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燭火,我就從窗裏逃出去。想來蓉弟早已回去啦。」忽然窗格一響,一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是失聲而呼,看那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

  他忽然這時闖進來,不但王妃驚愕異常,連郭靖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只道楊鐵心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他仍在此處。王妃定了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吧,別讓他們見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自來向你道謝,死不瞑目。」但語氣之中,竟是含著十分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曲了你們父女兩位。」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所掛的鐵槍,拿近槍桿一看,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四字。楊鐵心在槍上撫挲良久,嘆道:「槍尖生銹了。這槍好久不用啦。」

  王妃見他行動奇怪,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什麼?」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楊鐵心應了一聲道:「嗯。」把槍掛回牆頭,向槍旁的鐵犁凝目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望著楊鐵心道:「你……你說什麼?」楊鐵心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麼……怎麼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

  讀者們想來都已知道,這王妃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她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的相求,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他做王妃。她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復舊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所以雖在斗室之中重行相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那人就是丈夫。

  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只見裏面放著幾套男人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在身上一披,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

  包惜弱聽他這句話,正是十年前她懷著孕給他做了一件新衫之後說的,搶到楊鐵心身邊,捋起他的衣袖,果見他左臂之上有一個傷疤,這時再無疑心,抱著丈夫放聲痛哭,抽抽咽咽道:「我不怕,你快帶我去……我跟你到陰間一塊兒死了,我寧願做鬼,跟你在一起。」

  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麼?」包惜弱緊緊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頓了一頓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楊鐵心正要答覆,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麼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剛才明明聽見室內人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了幾下門,道:「媽,我有話對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吧,現在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幾句話就走。」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被人在外面反扣住了。

  包惜弱指了指板櫥,要他進去。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卻也捨不得就走,開了櫥門,提腿進去,這一開櫥門,房內三人同時吃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了出來。

  完顏康見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於她,肩頭在門上一撞,門閂立斷,門板飛起,直闖進來。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

  完顏康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什麼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裏不大舒服。」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的懷裏,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道:「媽,沒人進來過麼?」包惜弱心中一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麼?你快去睡,這種事情你別理會。」完顏康笑了笑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吧。」請了個安,正要退出,突然間見板櫥中露出一片男子的衣角,心中疑雲大起。

  他生性機靈,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暗地琢磨:「櫥中藏著一個人,不知媽是否知道?」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什麼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他一面說,一面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撲,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一急,登時暈了過去。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嗯,媽知道櫥裏有人。」把鐵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眼睛卻注視著櫥中動靜。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板櫥好好的未被刺破,大為喜慰,但這一驚一喜,身體已是支持不住。完顏康大為恚怒,道:「媽,我是你的親生兒子麼?」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幹麼?」完顏康道:「那麼為什麼有許多事你要瞞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向他說明,讓他們父子相會。然後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心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珠如線般滾了下來。

  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心中又驚又疑。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的聽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著那枝鐵槍,包惜弱道:「你瞧槍上四個什麼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現在我要跟你說了。」

  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砰然而動,暗道:「她現在是王妃,豈能肯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洩露我的行藏,莫非要叫她兒子來加害於我麼?」只聽包惜弱道:「這枝槍本來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裏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臨安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什麼一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傢俱來,你總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麼?我覺得比王府裏的那些畫棟彫樑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

  楊鐵心心頭一震,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裏?」包惜弱嘆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住在這屋子裏,那裏能夠呢。」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什麼?」包惜弱厲聲道:「你知道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道:「我爹爹是當今御弟、爵封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麼?」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完顏康身體打戰,叫道:「媽,你神智糊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糊塗什麼?你道你是大金國的人麼?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是叫作楊康!」

  郭靖一聽「楊康」兩字,心想這名字好熟,是那裏聽見過的?隨即想起;自己幼時曾有一柄匕首,柄上刻著「楊康」兩字,後來在荒山上一匕首刺死了銅屍陳玄風,那匕首留在他的身上,就此不見。

  完顏康驚疑萬分,轉身道:「我請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裏!」大踏步走到板櫥門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完顏康大叫一聲;「啊,是你!」行走蹬虎,歸正門朝天一柱香,槍尖閃閃,直奔楊鐵心的咽喉。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還不信麼?」一頭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

  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母親時,只見他滿頭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束手無策。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來。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  冤家聚頭
  楊鐵心聽到背後風聲響動,左手一圈,拿住了鐵槍紅纓之處。「楊家槍法」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尤其是世代相傳的精妙絕技。楊鐵心這左手拿住槍桿,是「回馬槍」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一槍迎面搠去,這時他右手抱著包惜弱,回身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有教過。」丘處機武功雖高,但槍法並不精研,雖然熟識楊家槍法,楊家數代祕傳的絕招,究竟並不通曉。

  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一迸,那鐵槍年代長久,桿子早已杇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父親,還不磕頭?」

  完顏康躊躇難決,楊鐵心早已抱了妻子衝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應,父女兩人越牆而出。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突覺黑暗中一股勁風從頂心襲到,急忙一縮,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猶如刀刮般的一陣劇痛。

  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竟不知覺,不禁心中駭然,只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原來正是參仙老怪梁子翁。

 

  且說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的門下,笑道:「你輸啦!」轉身走向門口。彭連虎身子一晃,攔在門口,喝道:「妳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難為妳,但妳說說,妳師父叫妳來幹麼?」黃蓉笑道:「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怎麼這樣賴皮?」

  彭連虎怒道:「妳最後這招是『靈鰲步』,還不是黑風雙煞傳的?」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再說,他們這一點本事,怎麼夠做我師父?」彭連虎道:「妳混賴也沒用。」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字我倒聽見過。我只知道這兩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是武林中的無恥敗類,彭寨主怎能把我和他們拉扯在一起?」

  眾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這時她把黑風雙煞如此詆毀,不禁面面相覷,才信她不決不是雙煞一派。心想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沒人會當眾辱罵師長。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姑娘,算妳嬴啦,我老彭很佩服妳,想請教妳的芳名。」

  黃蓉嫣然一笑:「不敢當,我叫蓉兒。」彭連虎道:「您貴姓?」黃蓉道:「我沒姓。」這時閣中諸人除靈智上人與歐陽公子之外,都已輸在她的手裡,靈智上人身受重傷,動彈不得,看來只有歐陽公子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歐陽公子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幾招。」黃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騎白駝的美貌姑娘們,都是你一家的麼?」歐陽公子笑道:「妳見過她們了?她們那裡有妳一半美。」

  黃蓉臉上微微一紅,道:「這裡有好多老頭子要難為我,你怎麼不幫我?」那歐陽公子武技驚人,獨霸西域,只是天性好色,歷來派人到各地搜羅美女,收為姬妾,閒居之餘,就把文事武功傳給她們,半日教文,半日習武,這些姬妾竟同時又成為他的女弟子。

  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把眾姬妾都隨帶而來,命她們身穿一色的白衣男裝,各騎純白駱駝。因為姬妾數眾,兼之均會武功,所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就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與郭靖,因聽妙手書生朱聰談起汗血寶馬,當下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陽公子討好,那知卻未成功。

  歐陽公子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皇帝的後宮也未必能比得上,那知乍見到黃蓉秋波流轉,嬌腮欲暈,竟是生平未見的絕色,早已神魂飄盪,這時聽她輕顰薄責,頓覺心癢骨軟,說不出話來。

  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攔我,你幫著我,成不成?」歐陽公子笑道:「要我幫妳那也成,妳得拜我做師父,永遠跟著我。」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用不著永遠跟著啊!」歐陽公子道:「我的弟子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我只要叫一聲,她們全都來啦。」黃蓉側頭,笑道:「我不信。」歐陽公子一聲呼哨,過不片刻,大門中前前後後的走了數十個白衣女子進來,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一齊站在歐陽公子的身後。

  原來歐陽公子在華翠閣飲宴,她們都守在閣外。彭連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羨慕他真會享福。

  黃蓉在張家口酒樓之中,曾以「閃電手」接連點倒八人,知道她們武功平常,這次出言激他,將她們召來,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借機脫身,那知歐陽公子早已看破她的心思,待眾弟子一進閣,立即將身擋在門口,摺扇輕搖,紅燭下斜睨黃蓉,顯得又是瀟洒,又是得意。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為師那是再好沒有,省得我被人家欺侮。」歐陽公子道:「莫非妳要試試?」黃蓉道:「不錯。」歐陽公子道:「好,妳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黃蓉道:「怎麼?你不還手就能將我打敗,是不是?」

  歐陽公子笑道:「妳打我,我那捨得還手?」眾人一面笑他輕薄,一面卻感奇怪:「這小姑娘武功極強,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難道還真使用妖法?」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我要將你雙手反背縛起來。」歐陽公子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後,走到她的面前。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完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然露著笑容,心中卻越來越是驚懼:「這人明明不安好心,要是給他拿住,那可比死還慘!」

  一時沉吟無計,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接過腰帶,雙手微微向外一繃,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竟然繃它不斷,當下將歐陽公子雙手縛住了,笑道:「怎麼算輸?怎麼算嬴?」歐陽公子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為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只見磚地憑空被他右足尖畫了深約半寸的一個圓圈,其徑六尺,畫得整整齊齊。畫這個圓已自不易,而足下功夫如此了得,連沙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

  歐陽公子走進圈子,說道:「誰出了圈子,誰就輸了。」黃蓉道:「要是兩人都出圈子呢?」歐陽公子道:「那就算我輸好啦。」黃蓉道:「你輸了那就不能再追我攔我?」歐陽公子道:「那當然。如你被我推出圈子,你可得乖乖的跟我走。這裡的老前輩們都是見證。」黃蓉道:「好!」

  走進圈子,左掌「迴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一輕一重,一柔一剛,齊齊發出。歐陽公子身一側,兩掌竟未避開,同時擊在他的肩背之上。黃蓉掌力一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那歐陽公子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黃蓉有多少掌力打到他的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

  他手不動,足不起,黃蓉竟是站立不穩,險險跌出圈子之外,她那敢再發第二招,說道:「我要走啦!你可不能走出圈子追我,剛才你說過的,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歐陽公子一怔,黃蓉已緩步走出圈子。

  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步,只見她頭髮上金環閃閃,身上白綢衫飄動,已是奔到門邊,正要出門,突見前面一件巨物從空中而墮。

  黃蓉身子一側,收住腳步,只見空中落下的卻是坐在太師椅中的一個高大的藏僧。他身穿紅袍,坐在太師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帶椅,一齊過來,那椅子似乎黏住在他身上一般。

  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靈智上人從紅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一合,噹的一聲,震耳欲聾,正自詫異,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銅鈸一上一下,已對準了自己飛來,只見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這一打中,身子立時被雙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那裡還及閃避,雙足一點,反向前衝,右掌接在上面一鈸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一鈸上一頓,竟自在兩鈸之間衝了過去。

  這一下兇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躍近靈智上人身旁。靈智上人巨掌起處,「大手印」往她身上拍來。黃蓉好像收腳不住,仍是向前猛衝,撲向敵人懷裡。眾人同聲驚呼,這樣花一般的一個少女,眼見要被靈智上人一掌震得筋骨折斷,五臟碎裂。只聽蓬的一響,靈智上人一掌已擊在她的背上,黃蓉就如斷線鷂子般飛出閣外。

  眾人一凝神,只見靈智上人右手掌中鮮血淋漓,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個小孔。彭連虎驚道:「這ㄚ頭身上穿了『軟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之寶啊!」沙通天道:「她小小年紀,怎有能耐弄到這副『軟蝟甲』?」

  歐陽公子掛念著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處,口中一聲呼哨,率領了眾姬妾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並未受傷,好歹我要抱她在手裡。」

  侯通海問道:「師哥,什麼叫軟蝟甲?」彭連虎搶著道:「刺蝟見過嗎?」侯通海道:「那當然見過。」彭連虎道:「她外衣之內,貼身穿著一套軟甲,這套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蝟一般。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那就夠誰受的!」

  侯通海伸了舌頭道:「虧得我沒打中這ㄚ頭。」幾個人一面說一面追尋。這時趙王也已傳下令去,湯祖德率領了衛隊捉拿刺客,王府中鬧得天翻地覆。

 

  且說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梁子翁,心中大駭,回頭狂奔,不辨東南西北,儘往最暗的處所跑去。

  梁子翁一心想抓住他喝他鮮血,半步不肯放鬆,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則已被他所擒,奔了片刻,忽覺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一柄石劍插在那裡。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郭靖那有餘暇尋思,只覺小腿上被刺得疼痛難當,突然間腳下一軟,叫聲不好,身子已憑空墮下,跌了數十丈,這才到底,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

  郭靖在半空中已然運勁,只待著地時立定,以免跌傷,那知雙足所觸處都是圓球一般滑溜溜的東西,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倒,坐起身來,隨手一摸,嚇了一跳,原來那些圓球般的東西都是死人骷髏,看來這洞是趙府殺人之後拋棄屍體所在了。只聽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來!」郭靖心道:「我沒那麼笨,上去送死。」他伸手四下一摸,身後空洞無物,於是向後退了幾步,以防梁子翁躍下追殺。

  梁子翁叫罵了幾聲,罵道:「你逃到閻王殿上,老子也要追到你。」湧身一躍,跳了下來。郭靖大驚,又向後退了幾步,居然仍有容身之處。他轉過身子,雙手伸在前面,一步步向前走去,原來卻是一個地道。

  只走出兩丈,梁子翁也已發覺這是地道,他藝高膽大,雖然眼前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發足追來。

  郭靖心中暗暗叫苦:「這地道總有盡頭之處,我命休矣!」梁子翁卻大為得意,雙手張開,摸著地道的兩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緊迫。

  郭靖又逃了數丈,斗覺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個土室。梁子翁轉眼追到,哈哈大笑,叫道:「渾小子,再逃到那裡去?」忽然間左邊角落裡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誰在這裡撤野?」

  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竟爾有人居住,郭靖固然嚇得心兒突突亂跳,而梁子翁雖然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這時也不禁毛骨悚然,只聽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進這洞來的人,有死無生,你們活得不耐煩了麼?」

  從聲音中聽來,說話的是似是一個女人,只是她一面說話,一面微微喘氣,好像身患重病。

  郭靖生性謹厚,聽她發言怪責,忙道:「我是不小心掉進來的,有人追我……」一言未畢,梁子翁已聽清楚了他身體的所在,搶上數步,伸手來拿。郭靖聽到他手掌的風聲,疾忙向後避開。

  梁子翁一擊不中,連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閃,十分吃驚。只聽那女子道:「誰敢到這裡捉人?」梁子翁罵道:「妳裝神扮鬼嚇得倒我麼?」那女人氣喘喘的道:「哼!少年人,你躲到我這裡來。」她竟似身子癱瘓,動彈不得。

  郭靖身處絕境,本已危險萬狀,聽她的說話,不加思索的縱身過去,突覺一隻冰涼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自己手腕,勁力大得異乎尋常,被她一拉,身不由已的向前撲去,撞在一個蒲團之上。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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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絕處逢生
  又聽那女人一面喘氣,一面向梁子翁道:「你剛才這幾下擒拿,勁道很厲害啊!你是關外的武林人物吧?」梁子翁一怔,心道:「我瞧不見她半根毫毛,怎麼她連我的家數都認了出來?看來是一個勁敵了。難道她真能暗中視物?」當下不敢輕視,朗聲說道:「在下是關東參客,姓梁。這小子偷了我的藥物,在下非追還不可,請尊駕弗予阻攔。」那女子道:「啊,是參仙梁子翁枉顧。別人不知,無意中闖進我家裡來,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師,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也不懂麼?」

  梁子翁愈覺驚奇,問道:「不敢請教尊駕的萬兒。」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猛然發抖,慢慢鬆開,聽他輕輕呻吟,似乎全身十分痛苦,問道:「妳有病麼?」

  梁子翁聽到郭靖說話,不願再和鬼魅一般的人糾纏,一來自負武功罕遇對手,二來聽到她的呻吟,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也是非病即傷,不足為患。當下運勁於臂,雙掌齊出,快如閃電般向郭靖胸口抓來,剛碰到郭靖衣服,正待手指抓緊,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一黏。

  梁子翁吃了一驚,左手一揚,反拿敵臂,那女子喝道:「去吧!」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騰的一聲,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內功了得,未曾受傷。

  梁子翁罵道:「好賊婆!妳過來。」那女子只是喘氣,身子絲毫不動,梁子翁這才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心中驚懼之心立時減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縱身上前襲擊,忽聽呼的一響,腳下一條長鞭捲來。

  梁子翁覺得鞭到如電,心中一驚,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躍在半空,右腿一腿往那女子踢去。他的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在關外享大名垂二十年,這一腿當者立斃,端的厲害無比。

  那知他的腳尖將到未到之際,忽覺「公孫穴」上一麻,不覺大驚。須知這「公孫穴」位於足部踝骨與脛骨接合之凹陷,屬於麻穴,只要被人輕輕一拿,立即全身昏倒。梁子翁心念一閃:「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拿穴如是之準,豈非妖魅?」心到足移,即行縮回,在空中翻了半個筋斗,反手一掌,要震開她拿來這一招。

  他知對手厲害異常,這一掌用了十成之力,確是生平絕學,心想此人這樣氣喘,決無內力抵擋,突然聽得格格一響,敵人手臂暴長,爪尖已搭到了他的肩頭。梁子翁左手一格,只覺敵人手腕冰涼,似乎不是血肉之軀,那敢再行拆招,就地一滾,急奔而出,爬出了地洞,在洞外吸了一口長氣,心想:「數十年來,從未遇過這樣怪異的事,難道世上真有鬼物?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忙回華翠閣來。

  郭靖聽他走遠,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了三個頭,說道:「弟子拜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女人剛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幾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嗄著嗓子道:「那老怪幹麼要殺你?」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藥治傷,弟子到王府來……」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是否完顏烈一黨?」當下住口不說了。

  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藥,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露丹妙藥了。」

  郭靖道:「前輩可是受傷?弟子這裡有四味藥,是田七、血竭、態膽、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什麼傷?誰要你討好?」郭靖碰了一個釘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待晚輩負您老人家出去。」那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麼知道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聲,要想捨她而去,總感不安,當下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什麼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倒真好心。」左手一伸,搭在郭靖肩頭,向裡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的面前,忽覺頸中一陣冰涼,那女人右臂已扼住他的頭頸,只聽她喝道:「揹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來就要揹妳出去的。」於是轉身一步步的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著你不得不揹我,我可不受人賣好。」郭靖這才明白,原來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後輩的恩惠。

  走到洞口,向上一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他跟著丹陽子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也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手臂一緊,郭靖喉頭被扼,幾乎喘不過氣來。

  郭靖心中驚慌,忙運內勁抵禦,殊不知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一陣,才漸漸放鬆,喝道:「你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你說王道長受了傷,王道長叫什麼名字?」郭靖心想:「妳救了我的性命,問我什麼自然不會瞞妳,何必動蠻?」當下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為玉陽子。」突覺背上那女人身體一震,又聽她氣喘喘的道:「那麼你是全真門下弟子了,王處一是你什麼人?幹麼你叫他王道長,不稱師父,師叔?」

  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那女人道:「那麼你師父是誰?」

  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俠。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聲音甚為苦澀,說道:「那是柯鎮惡!」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是從蒙古來的?」郭靖又道:「是。」心中卻頗感奇怪:「怎麼她知道我從蒙古來的?」那女人道:「你叫楊康,是不是?」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了片刻,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捲東西來,放在地下,捲開外面包的一塊不知是布是紙之物,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卻是一柄匕首。郭靖見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閃閃,柄上刻著「楊康」兩字,正是那把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

  原來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一柄匕首,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結為兄弟,若各為女,結成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兩人將匕首互換,以為誓約,所以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後來是在郭靖手中。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夾手將匕首奪過,喝道:「你認識這匕首,是不是?」郭靖道:「是啊!弟子幼時曾用這匕首殺死了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連匕首都……」他說未說完,突覺頸中一緊,立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後,用力一撐,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她右臂放鬆,身子一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誰?」

  郭靖本已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一定神向她看時,只見這女人長髮披肩,臉如白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用力一掙,但她五爪已經入肉,那裡掙得脫?

  原來黑風雙煞當年與江南七怪荒山夜鬥,陳玄風將笑彌陀張阿生抓死,自己卻被郭靖一匕首刺中練門。梅超風雙目已盲,乘著風雨驟至,拖了丈夫的屍身逃下荒山。梅超風坐在地下,一手扼在郭靖頸中,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十餘年來遍尋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心中又喜又悲,百感交集,自己一生的往事斗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的在心頭閃過。

  她想起了從前許多許多的事:最初我是一個天真瀾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受著父母的愛撫,後來父母相繼謝世,我受著惡人的欺侮折磨。

  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教我學藝。忽然間,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那是師兄陳玄風,我們一起練習武功,慢慢的心心相印。一個春天的晚上,他忽然緊緊摟抱著我。一陣紅潮湧上了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更加急速,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梅超風想到陳玄風和自己怎樣懼怕師父責罰,偷偷的逃走,兩人怎樣結成夫婦,丈夫怎樣告訴她盜到了半部「九陰真經」。後後是在深山的苦練,出山後的橫行天下,夫婦兩人怎樣打敗了無數英雄豪傑,怎樣打死飛天神龍柯辟邪、打瞎飛天蝙蝠柯鎮惡而結成深仇。

  丈夫陳玄風的話在她耳邊響了起來:「賊婆娘,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上半部中紮根基練內功的祕訣完全不知,咱們功夫再也練不下去,妳說怎麼辦?」

  我說:那有什麼辦法?他說:「我們再到桃花島去。」我怎敢再去?我們夫婦倆人的本領再大十倍,也敵不住師父的兩根指頭。這賊漢子也是怕的,可是眼看著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他死了也不甘心。他決意去盜經。他道:「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要就妳這臭婆娘做寡婦。」我可不做寡婦!我們倆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們知道,師父為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把徒弟們都挑斷了筋而趕走啦,島上就只他們夫婦兩人和幾個僮僕。

  我們到了島上,遇上了許多奇怪的事,原來師父的大對頭找上門來比武。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驚心動魄,我悄悄說:「賊漢子,咱們不成,快逃走吧!」可是他不肯。我們看著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打斷了他的腿。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想到窗外瞧瞧她,可是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原來師母過世了。

  我心裡難過,忽然看見靈堂旁邊一個一歲大的小孩坐在椅子上向我直笑,這女孩真像師母,一定是她的女兒,難道她是難產死的麼?「不許賊漢子再來碰我,我一定不生孩子!」我在這樣想,忽然師父聽到了我們的聲音,他從靈堂旁邊飛步出來。啊!我嚇得手酸腳軟,動彈不得。我聽得那女孩笑著說:「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張開了雙臂,撲向師父。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師父怕她跌下來,伸手抱住了她。

  賊漢子拉著我飛奔,咱們坐在船裡,海水濺進船艙,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從口裡衝出來。這時一陣寒風吹過,遠處一隻貓頭鷹在怪聲啼叫,梅超風耳朵靈敏,聽得清清楚楚,心中卻仍想著當年的往事:我那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從此死心了。

  他說:「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就是他的對頭,咱倆又那裡及得上?」於是我們離開了中原,走得遠遠的,一直到了蒙古的沙漠之中。我那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被人偷去,他不許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什麼地方。「好吧,賊漢子,我不看就是。」

  「賊漢娘,我是為了妳好,妳看了一定要練,可是不會內功,一定練壞身體。」「是啦!你還囉唆什麼?」於是他教我練「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

  忽然間,那天夜裡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圍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一陣疼痛,一陣麻癢,我運氣抵禦毒藥,我沒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報應,我們弄死過他的兄長,弄瞎過他的眼睛。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郭靖暗暗叫苦;「我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什麼殘酷的法子來害死我?」於是說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妳一件事,請妳答允吧。」梅超風冷然道:「你還有事求我?」

  郭靖道:「是啦。我身上有好些藥,求妳送去交給西城外安寓客店裡的王道長。」梅超風道:「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

  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丈夫說:「我不成啦!真經的祕要是在胸……」這是他最後的話。

  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江南七怪在猛力向我進攻,我背上中了一掌,這人內勁好大,打得我痛到骨頭裡。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我看不見,可是他們沒有追來,真奇怪。

  啊!雨下得這樣大,天一定是漆黑一片,他們看不見我。

  我在雨裡走,賊漢子的屍體起初還是熱的,後來慢慢冷了下來,我的心裡,也跟著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發抖,冷得很。「賊漢子,你真的死了麼?你這樣絕世的武功,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嗎?」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鮮血跟著噴出來,那有什麼奇怪?殺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殺過多少人?「算啦,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沒人叫他賊漢子,可有多冷清!」

  匕首尖抵到了舌頭底下,那是我的練門所在,忽然間,我摸到匕首柄有字,細細的摸,是「楊康」兩字。

  嗯,殺死他的叫做楊康。我怎能不報仇?不先殺了這楊康,我怎能死?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摸那部真經的祕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沒摸到一點東西。

  我非找到不可!我從他頭髮開始,不漏過一個地方,我忽然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

  梅超風想到這裡,喉中不禁發出幾聲乾枯苦澀的笑聲,郭靖聽來,只覺十分的慘厲可怖。梅超風覺得自己又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濺得她全身濕透了,但她的身子忽然火熱起來:我仔細的摸,原來他的胸口用針刺著細字和圖形,原來這就是「九陰真經」的祕要。「你怕真經被人偷去,於是刺在身上,將原經燒毀了!」是啊!像師父這樣大本事的人,真經也會被咱們偷來,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你這主意是「人在經在,人亡經亡。」

  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嗯,要把這塊皮好好硝製了,別讓它腐爛,我永遠帶在身邊,你就永遠陪著我。

  這時候我不傷心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深坑,把你埋在裡面。你教了我「九陰白骨爪」的厲害功夫,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裡,只怕被江南七怪找到。

  現在不是他們對手,等我功夫練成之後,哼,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不懂內功要傷身體?傷了就傷了,總之我要把功夫練好。

  過了兩天,我肚子很餓,忽然聽到有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他們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語。我走出去問他們討東西吃,帶隊的王爺見我可憐,就收留了我,一直帶我到中都王府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太子趙王爺,我在後花園替他們掃地,晚上偷偷的練功夫,這樣的練了幾年,誰也沒瞧出來,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

  那一天晚上,唉!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到後花園找鳥蛋,他瞧見了我練銀鞭,於是纏著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學就會,真是聰明,我教得高起興來,什麼功夫也傳了他,只是要他發了重誓,對誰都不許說,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只要洩露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

  又過幾年,小王爺說,王爺又要到蒙古去啦。我求王爺帶我去,去祭祭我丈夫的墳,小王爺替我去說,王爺當然答應,王爺寵愛他得很,什麼事都依他。唉!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運氣真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見,怎能敵他們七人?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他說話一點不用力,聲音卻送得這麼遠。

  蒙古之行總算不虛,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胡裡胡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的祕訣,回到王府之後,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唉!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我強修猛練,憑著一股剛勁急衝,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回不上來,我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他怎知道我練功走了火?要不是這小子闖進來,我是餓死在那地洞之中了。哼!都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的,叫他來救我,叫我殺了他替夫報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  戰陣傳功
  梅超風大聲狂笑,身體亂顫,右手一用勁,在郭靖頸中捏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拿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而奪。

  他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習練,內力已是十分強勁。加之服了奇蛇之血,與梁子翁、完顏康一鬥一逃,藥力已與武功結為一體,這向外一奪,竟是行氣似珠,運勁若鋼。

  梅超風一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拉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

  梅超風長嘯一聲,一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一來功夫和她相差太遠,二來左手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強擋。

  梅超風與他雙腕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全身斗熱,立時收勢,心想:「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這小子內功已得真傳,我何不逼他說出來。」當下回手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活命是不用指望的了。不過你如聽我的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比死痛楚萬倍。」

  郭靖不語。梅超風又道:「丹陽子教你打坐的姿式是怎樣的?」郭靖心中明白:「嗯,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我死就死吧,怎能使虎添翼,讓這惡婦再增功力。」當下閉目不理。

  梅超風左手一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妳想得玄門真傳,那趁早死了這條心。」

  梅超風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把你藥送去給王處一,救他性命。」

  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於是道:「好,妳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妳說。」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把全真教內功法門說了出來之後,我姓梅的如不將藥送給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

  她剛立誓完畢,忽然左前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ㄚ頭快鑽出來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ㄚ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

  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在這裡,而且蹤跡已被他們發覺。」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妳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妳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祕訣。」梅超風怒道:「還有什麼事?」郭靖道:「我有一位好朋友,是個小姑娘,他們正在追她,好必須出手搭救。」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麼知道她在那裡?別囉唆,快說!」隨即手上用勁,郭靖氣悶異常,但仍是十分強項,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道:「好吧!依你這臭小子,想不到我梅超風橫行天下,今日受你這臭小子擺佈。」

  郭靖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裡來!蓉兒……」他剛叫得兩聲,忽喇一響,黃蓉從身旁的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應救妳,別人決不能為難妳。」黃蓉在玫瑰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十分感動,兩滴淚珠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了她。」

  梅若華是梅超風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名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起,斗然間被人從口中呼了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顫著聲音問道:「妳是誰?」黃蓉道:「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我姓黃。」

  梅超風更加吃驚,喝道:「妳……妳……」黃蓉叫道:「妳怎樣?東海桃花島的積翠峰、堆雲洞、試劍亭,妳還記得麼?」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這時聽來,恍如隔世,當下顫著聲音問道:「上藥下師的黃師傅是妳什麼人?」黃蓉道:「妳啊!妳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妳,他親自瞧妳來啦!」梅超風想站起身來,可是腳下使不得勁,她嚇得魂飛天外,不知如何是好。黃蓉道:「快放了他。」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近年來從沒離開過桃花島,怎能到這裡來?我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中連轉兩個圈子,凌空一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摧心掌」中的一招「鵬搏九霄」,叫道:「妳偷了真經,這招學會了吧?」梅超風這時那裡還有半絲疑心,舉手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把郭靖拉了過來。

  原來黃蓉確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生她時因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上就只他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黃藥師愛女心切,不免驕縱了些。她雖然聰明,學藝卻不肯痛下苦功,加以年齡尚幼,所以父親雖是一代宗主,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她的功夫卻只初窺門徑。

  這天她在島上四處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和那人說起話來,見他可憐,拿了一點酒給他喝,後來被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

  黃蓉從未被父親如此嚴峻的責罵過,心中氣苦,乘了了木筏逃出桃花島,化裝成一個貧苦少年四處遨遊,卻在張家口無意中遇到了郭靖,兩人一見如故,結為至交。

  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所以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兩句,是她父親口中日常閒吟的詩句,凡是他的弟子,沒有一個不知。


(葉洪生評述:原著借清人吳綺詩句:「綺羅堆裡埋神劍,簫鼓聲中老客星。」作為黃藥師自況之用。其詩意境高遠,饒有壯志消沉『埋神劍』,英雄年邁『老客星』,不堪回首之概。無奈本書時代背景定在南宋末年,不宜引清詩自況。事經高人指點,今本乃改為:「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且加以解說:「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新10回』此詩出自作者之手,對仗頗工,卻有顧盼自雄意味,與前詩大異趣。而所謂兩門得意武功,一指「落英神劍掌」,一指「碧海潮生曲」,亦各有來歷「皆見前評」。然實不知早年黃藥師有何「神劍」足以自跨,兼可化入掌法之中?如果有的話,首次「華山論劍」就不致於無劍可論,而改以劈空掌及彈指神通功夫爭雄了。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偷天換日的是與非--比較金庸新、舊版《射鵰英雄傳》頁356-357』,台北聯經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她自知功夫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所以假稱父親到來。梅超風在一嚇之下果然放了郭靖。

  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的處死我?」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不寒而憟。她眼睛雖盲,卻如見到黃藥師穿了一身淡黃的袍子,肩上掮著一柄小小的藥鋤,站在自己身前,只覺全身醉軟,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然道:「弟子罪該萬死,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兇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聽了黃蓉一提起她爹爹,竟然嚇得這個樣子,心中頗感奇怪。

  黃蓉肚裏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逃出王府,突然間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中搖著摺扇,笑道:「好孩子,我不再上妳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公子,知他功夫了得,他真是要來擒拿自己,那可難以逃走,心念一動,忙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聽我的話,待會我替妳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

  梅超風道:「立什麼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給我打發了,爹爹一會兒就來,他見妳幫我,心中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照顧她,精神為之一振,說話之間,歐陽公子已帶了四名女弟子來到三人跟前。

  黃蓉拉了郭靖在梅超風身後一躲,只待她與歐陽公子動上了手,兩人乘機溜走。歐陽公子見梅超風坐在地下,全身黑黝黝的,貌不驚人,那裡把她放在心上,摺扇一揮,逕行上前,來拿黃蓉。

  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來抓,這一抓勁勢之凌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一躍避開,只聽得嗤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

  歐陽公子又驚又愧,衣襟被她撕下一塊,扇子被她折為兩截,四名女弟子倒在地下。他俯身一看,四個女弟子早已斃命,個個天靈蓋上中了「九陰白骨爪」的一抓,五指插入腦殼,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

  歐陽公子武功精深,剛才未曾提防,以致挫敗,講到真實本領,雖然未及梅超風厲害,但她下身不能動彈,至少也可打個平手,這時大怒之下,展開他猶門專長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四面八方的往梅超風進襲。

  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已練得出神入化,雙臂忽爾縮短,忽爾暴長,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歐陽公子那敢欺近身去。

  黃蓉一拉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一聲狂吼,候通海雙掌打來。他知她身穿著軟蝟甲利器,拳頭直攻面門。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先後趕到。

  這時完顏烈已得兒子急報,知道王妃被人擄去,點了親兵,父子兩人急忙出府搜索,趙王府裡裡外外,鬧得猶如沸騰一般。

  梁子翁見歐陽公子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她撕得稀爛,露出了裡面所襯的中衣,觸起他在地洞所受之辱,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見梅超風招數狠辣,心中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

  黃蓉仗著身手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那裡打她得著。

  這旁梅超風同時受兩個高手夾擊,已有點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了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兩腿。」郭靖尚未明白她的意思,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禦強敵,我依她之言便了,當下俯身抱住她的兩腿。

  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公子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

  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於是將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口中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郭靖輕身功夫了得,梅超風身不甚重,放在他的肩頭,猶如無物。梅超凌空下擊,立佔上風。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的祕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何謂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一振,刷的一抓,梁子翁肩頭已著,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裡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這兩個!」豈知梅超風的手臂忽長忽短,猶如通臂猿一般,候通海一縮,她手臂跟著一伸,已抓住侯通海後心,一把提了起來,右手五指疾往他天靈蓋抓下。侯通海只覺全身麻軟,動彈不得。

  沙通天大驚,躍起一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是一麻。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打風到,梅超風把侯通海往錢鏢飛來的方向一擲,只聽得「啊」一聲,侯通海身上中鏢。沙通天見這一擲其勢十分勁疾,侯通海只要和地面相碰,必致震得五臟碎裂,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向上一托。

  侯通海的身體猶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樣一跌並不要緊。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弟,都只是一瞬間的事。侯通海的身子尚在半空,彭連虎的錢鏢已陸續打到,同時歐陽公子、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後、右三路攻來。

  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只聽得錚錚錚錚一連聲響,數十隻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同時問道:「何謂攢簇五行?」

  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何謂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

  梅超風道:「不錯。那什麼叫做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鼻不香而魄在肺、舌不吟而神在心、耳不聞而精在腎、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

  「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關鍵性的行功,在「九陰真經」中一再提及,然而經中卻未闡明行功的法門。梅超風苦思十餘年而不解的祕奧,一旦得到郭靖的指點而豁然貫通,教她如何不喜,當下又問:「何為三花聚頂?」

  她練功走火,關鍵正在此處,所以問了這句話後,凝神傾聽。郭靖道:「精化為氣,氣化為神……」梅超風留神了他的話,心神微分。

  她的敵手四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梅超風全神對敵,時間稍長都要落敗,何況心有二用?

  郭靖一言未畢,梅超風左肩右脅同時中了歐陽公子和沙通天的一掌,她雖有一身橫練功夫,但也感到劇痛難當。黃蓉本擬讓梅超風擋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走,那知郭靖卻被她牢牢纏住,脫身不得,心裡暗暗著急。

  再拆數招,梅超風已完全落於下風,她高聲叫道:「喂!妳那裡惹了這許多對頭來?師父呢?」

  她這時心情甚為尷尬,一面盼望師父這時趕到,看見他救助師妹,同時出手助她,打發了這四個厲害的對頭,但想到師父的為人處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願永遠不再遇到他。

  黃蓉道:「他馬上就來,這幾個人那裡是妳對手?妳就是坐在地下,他們也不能動妳一根毫毛。」她是盼望梅超風受了她的奉承,要強好勝之下放了郭靖,那知梅超風左支右絀,打得有苦難言。

  再鬥片刻,梁子翁一聲猛喝,躍在半空。梅超風覺到左右同時有人襲到,雙臂擴揚出去,猛覺頭上一緊,一把長髮已被梁子翁拉住,這一下教她如何不驚?

  黃蓉見到勢危,一掌往梁子翁背心打來。梁子翁反手一撩,來帶黃蓉手腕,左手卻仍拉住長髮不放。梅超風五指在拉緊了的頭髮中一劃,長髮如被刀割,齊齊中斷,隨手一掌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輕功了得,在半空側身飛開。彭連虎和她拆了這些招,早知她是黑風雙煞的中梅超風,後來見黃蓉也助她動手,罵道:「小ㄚ頭,妳說不是黑風雙煞門下,撒的瞞天大謊。」

  黃蓉道:「她是我師父?教她再學一百年,也未必能夠。」

  彭連虎見她武功家數明明與梅超風相同。可是非但當面不認,而且言語之中對梅超風十分不敬,不知是什麼緣故,正自琢磨,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馬!」橫掃一腿,猛往郭靖踢去。

  梅超風大驚,心想:「這小子武藝低微,不能自保,只要被他們傷了,我行動不得,立時會被他們送終。」

  一聲低嘯,一抓往沙通天腳上抓去,她身子一俯,歐陽公子乘勢直上,一掌打中她的背心。梅超風「哼」了一聲,右手一抖,只見白光閃動,一條毒龍似的長鞭揮舞開來,登時將四人逼了開去。

 

(新版第一冊到此完)1999/1/13 PS6;04

(共214424字)

校勘後記:

1. 頁25至26原舊本缺漏,由新本代;而新本此段情節有所刪節。(舊本缺四頁)

2. 頁204楊康與郭靖在張家口第一次相遇。新本刪除,改在比武招親上見面。

3. 頁268舊本郭靖吸吮蛇血有增添功力,新本則刪除此項增添功力之敘述。

4.頁290起,梅超要扼殺郭靖之時,筆鋒一轉,而寫梅超風對桃花島舊事的回憶,但卻非平舖直敘,而是運用電影手法,復現當年的特寫鏡頭,然後再接入現實之景,(「碧血劍」中從袁承志之鬥溫家五老,重現他們當年暗算金蛇郎君的鏡頭,也是同樣手法.),近乎銀幕上「淡入」「淡出」的運用.在小說上運用電影的手法,這可是金庸獨有的特點.(頁116,梁羽生的武俠文學,新派武俠小說兩大家,佟碩之,台北風雲時代出版公司出版,1988/7出版)

5.葉洪生評述:其實金庸於一九五七年所著《射鵰英雄傳》,歷經一九七三年的增刪改寫(台版《大漠英雄傳》),已非原著面目。據金庸在新版「後記」中的說法;「修訂時曾作了不少改動;刪去了一些與故事或人物並無必要的情節,如小紅鳥、蛙蛤大戰、鐵掌幫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這個人物,將她與穆念慈合而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節,如開場時張十五說書、曲靈風盜畫、黃蓉迫人抬轎與長嶺遇雨、黃裳撰作《九陰真經》的經過等等。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以說書作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金庸說得很含蓄,實則語藏玄機全在「等等」中。例如:一、金庸是用一九七三年的見識眼光來修改十六年前的「舊作」,而且是逐字逐句的推敲,大段大段的增刪;迥異於一般修飾、整理,殆可視為脫胎換骨,重新改造-慬僅保留原著故事主要人物、情節而已。因此,凡原著中所沿用的傳統章回小說套語如「且說」、「暫且不表」等,一律刪去;以適應今人閱讀習慣,趨近現代小說外在形式要求。

二、所謂「我國傳統小說發源於說書」,卻單以說書作為《射鵰》引子,正有借此書「開宗立派」-建立既傳統又改良的流派風格之意。蓋金庸當年全仗《射鵰》(第三部作品)始成不世之名,進而有「武林盟主」之譽,故曰「不忘本源」。其不欲以「新派」自居,良有以也。三、所謂「等等」,還包括改寫各種武功招式名稱、各種屬性、量詞以及運用補筆描寫人物心理活動在內。但其弄巧成拙之處,亦不一而足。(詳後)……頁335-336,由《射鵰》到《大漠》之改寫,「偷天換日」的是與非-比較金庸新、舊版《射鵰英雄傳》,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台北聯經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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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夜戰王府
  彭連虎心想:「不先斃了這瞎眼婆,要是她丈夫桐屍趕到,麻煩更多。」原來陳玄風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聞。梅超風的毒龍銀鞭是一件厲害之極的外門兵刃,六丈之內,當者立斃,但沙通天、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公子四人是何等人物?雖然一時間被她逼開,但不久就捉摸到了她鞭法的厲害所在。

  彭連虎一聲呼哨,著地滾進,梅超風擋住了三人,顧不到了地下,耳聽得郭靖失聲驚呼,心想大勢去矣,但她生性兇悍之極,豈肯束手待斃,左臂格格一響,長臂伸出,單手來抓彭連虎。

  黃蓉見梅超風把長鞭舞成一個銀圈,自己想要插手相助,那裡進得了圈子,然見她單手抵擋彭連虎的攻勢,形勢已極為危險,一時無計可施,只得高聲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話說!」彭連虎等那裡理她。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聽得圍牆頂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

  黃蓉一驚,回頭看時,只見圍牆上高高矮矮的站著六個人,黑暗之中卻看不清楚面目。

  彭連虎等雖知來了旁人,但戰鬥正酣,誰都住不了手。牆頭兩人躍下地來,一人持短鞭,一人揮鐵扁擔,齊向歐陽公子打去,那使鞭的矮胖子叫道:「好採花賊,再往那裡走!」

  郭靖聽得聲音,心中大喜,叫道:「師父,快救弟子!」

  原來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們在塞北道上與郭靖分手,跟蹤白駝山的八名女弟子,當夜發覺了歐陽公子率領姬妾去擄劫良家女子的勾當。

  江南六怪俠義為懷,那裡容得,當即四下兜截,與陽公子動起手來。那歐陽公子武功雖高,但六怪十餘年在大漠苦練,功力已大非昔比,一場惡鬥,他身上被柯鎮惡擊中一杖,腿上被朱聰踢了一腳,知道不敵,只得拋下那已擄到手的美女而逃。

  助他動手的女弟子卻被南希仁與全金發各各打死一人。越女劍韓小瑩揹負了那個女子,送還她的家中。六怪再來追尋歐陽公子的蹤跡。那知他好生滑溜,繞道而行,竟是找他不著。

  六怪知道單打獨鬥,六人功夫都不及他,所以不敢分散圍捕,好在那些騎白駝女子裝束奇特,在道路上十分觸目,行蹤極易打聽。

  黑夜中歐陽公子的白衣特別顯眼,所以韓寶駒與南希仁立即動手。忽然聽到郭靖聲音,六人都為之一怔,再一凝神細看,在圈子中舞動長鞭的竟是鐵屍梅超風,她坐在郭靖肩頭,看來郭靖已落入她的掌握中。韓小瑩與梅超風仇深似海,挺劍上前。全金發滾進鞭圈,來救郭靖。

  彭連虎等見忽然來了六人,已感奇怪,而這六人或鬥歐陽或攻鐵屍,是友,是敵,更是分不清楚。

  彭連虎住手不鬥,仍以地堂拳法滾出鞭圈,喝道:「大家住手,我有話說。」他這一喝,聲若洪鐘,各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響。梁子翁與沙通天首先退開。柯鎮惡聽他這一喝,知他是個厲害人物,當下叫道:「三弟、七妹別忙動手!」韓寶駒等聽得大哥叫喚,均各退後,梅超風也收了銀鞭,呼呼喘氣。

  黃蓉走上前去,說道:「你這次立了功勞。」同時手中向郭靖向郭靖猛打手勢,叫他將梅超風身子擲開。郭靖會意,知道黃蓉逗他說話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頂是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好好記下了。」

  雙手用力一拋,將梅超風的身子拋出數丈之外,同時提氣拔身,向後躍開,他身未落地,明晃晃,亮晶晶,一條生滿倒鉤的毒龍銀鞭已飛到眼前。韓寶駒叫聲;「不好!」金龍鞭倒捲上去,雙鞭相交,只覺虎口一震,手中鞭子已被梅超風的毒龍鞭強奪過去。

  梅超風身子將要落地,伸手一撐,輕輕地坐在地下。她聽了柯鎮惡這一聲呼喝,與韓寶駒等一過招,知道江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心想:「我到處找他們不到,今日卻自送上門來,若是換了另日,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之事,但我現在遭受強敵環攻,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這七個魔頭,今日是有死無生了。」

  她牙齒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與我無仇愆,今日決意與七怪同歸於盡,拼得一個是一個。」手中握著毒龍鞭,側耳聽七怪的動靜,一面暗自琢磨:「七怪只來了六怪,另一個不知埋伏在那裡?」她卻不知笑彌陀早已被她害死了。

  江南六怪與沙通天、郭靖等都知道她的厲害,個個站在遠遠地,不敢近她身子六七丈之內,大家一時寂靜無聲。

  妙手書生朱聰低聲問郭靖道:「靖兒他們幹麼動手?你怎麼幫起這妖婦來啦?」郭靖道:「他們要殺我,她救了我。」朱聰等茫然不解。

  彭連虎叫道:「來者請留下萬兒,夜闖王府,有何貴幹?」

  柯鎮惡冷冷的道:「在下姓柯,咱們兄弟七人,江湖上稱江南七怪。」

  彭連虎道:「啊,江南七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聲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門來啦,我老沙正要領教領教,瞧瞧七怪這樣大的威名,到底有什麼本事。」他一聽七怪之名,立即觸起四個徒兒遭受折辱的恨事,身形一晃,已擋在彭連虎的面前。

  歐陽公子卻和六怪及梅超風都結了仇,一邊是破壞了他的好事,另一個是殺死了他的愛姬,當下站在一旁,等候機會對雙方都要猛下殺手。

  沙通天大踏步上前,他見柯鎮惡足跛眼瞎、韓小瑩是個女子、全金發身材削瘦、韓寶駒臃腫矮胖、朱聰卻又文縐縐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山樵子南希仁氣慨軒昂,他不屑與餘人動手,呼的一掌,迎面逕向南希仁頸中劈到。

  南希仁把扁擔往地下一插,一聲不響的接了過來。

  他的南山掌法雖然精絕,但數招一過,立知不是鬼門龍王的敵手。韓小瑩挺著長劍,全金發擊起秤桿,向前相助。

  彭連虎大喝一聲,只震得樹上積雪簌簌而落,飛身而起,來奪全金發手中的秤桿。鬧市俠隱全金發桿秤使得變化無方,見彭連虎夾手來奪兵刃,知是個極強的高手,秤桿一縮,一邊枰錘,一邊秤鉤,同時飛出。

  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這樣的怪兵器倒也沒有見過,一招「怪蟒翻身」閃開了對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口中喝道:「這是什麼東西?市儈用的調調兒也拿來打人!」全金發道:「這桿秤正要秤你這豬玀!」彭連虎大怒,猱身直上,雙掌虎虎風響,全金發那裡攔阻得住?

  韓寶駒見六弟勢危,他雖失了軟鞭,但拳腳功夫也是有獨到的造詣,飛拳飛足,與全金發雙戰彭連虎。那沙通天與彭連虎果真厲害,六怪以二對一,兀自抵擋不住。

  柯鎮惡掄動伏魔杖,朱聰揮起白摺扇,加入戰圈。柯朱二人功夫在六怪中超出餘人很多,這時以三敵一,漸佔上風,那邊候通海與黃蓉也是打得很是激烈。

  候通海武功本來較她為高,但一來他想到黃蓉身上穿了厲害的軟蝟甲,拳掌不敢碰到她身體,二來黃蓉身形靈動,知道對方懼她,反而猛逼上來,打得侯通海連連倒退。

  歐陽公子見已方漸敗,心想:「先殺了這幾個惡賊,這妖婦反正無法逃走,慢慢收拾不遲。」他存心炫耀武功,雙足一點,展開「神駝雪山掌」中的「瞬息千里」上乘輕功,斗然間欺到了柯鎮惡身旁,喝道:「多管閒事,叫你這瞎賊知道公子爺的厲害。」

  右手進身一掌,柯鎮惡抖起杖尾,那知右腦旁風響,打過來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鎮惡頭一低,那掌打空,他一杖「金剛逞威」,猛擊下去,歐陽公子早在另一旁與南希仁交上了手。

  他東一竄,西一躍,片刻之間,向六怪人人下了殺手。梁子翁眼光自始至終不離郭靖,見歐陽公子出手之後六怪要敗,當下雙手向郭靖抓來。郭靖那裡是他的對手,數招一過,胸口已被他抓住。梁子翁右手一探,要撕破他的小腹,喝他的熱血。

  郭靖情急之中,肚子向後一縮,嗤的一聲,衣服撕破,懷中十幾包藥都被他抓了去。梁子翁手一聞氣息早知是藥。隨放在懷裡,第二抓跟著抓來。

  郭靖不知是從那裡來的一股大力,一掙而脫,向梅超風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風心想:「對玄門內功,我還有幾件事未曾明白。」當下喘著氣道:「你來抱住我,不用怕那老怪。」

  郭靖知道再一抱住她,要想脫身可就難了,不敢走近,只繞著她急奔。梁子翁見已進了梅超風長鞭所及的範圍之內,一面緊追郭靖不捨,一面提防著毒龍鞭。

  梅超風聽明了郭靖的所在,銀鞭一伸,猛然地往他雙腳上捲來。黃蓉雖與候通海惡鬥,但一佔上風之後,一半心思就在照顧郭靖,先前見他被梁子翁拿住,因相距過遠,相救不得,心中焦急無比,後來見他奔近,梅超風長鞭著地飛來,郭靖無法閃避,情急之下,飛身撲向鞭上。

  黃蓉這一下迅捷之極,她知道梅超風的毒龍鞭法除了自己爹爹之外,很少有人能抵擋她的一擊,當下飛身而起,滾在鞭上。

  梅超風的銀鞭見物即收,乘勢一扯已把黃蓉攔腰纏住,將她身子甩了起來,黃蓉在半空喝道:「梅若華,你敢傷我?」梅超風聽得是黃蓉聲音,大吃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我這鞭上裝滿尖利倒鉤,這一下傷了這小ㄚ頭,師父焉能饒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叛師門,殺了這小ㄚ頭再說。」

  長鞭一抖,將黃蓉拉近身邊,放在地下,滿以為鞭上倒鉤已深入她的肉裡,那知黃蓉身上穿有桃花島的至寶軟蝟甲,鞭上鉤子只撕破了她外面罩的白衫,並未傷及她身體分毫。

  黃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賠!」梅超風聽她語聲中毫無痛楚之音,不禁一怔,隨即會意;「啊,師父的軟蝟甲當然給了她。」當下說道:「是愚姊的不是,一定要好好賠還給妹子。」

  黃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來,在離梅超風七八尺外站定。梁子翁忌憚梅超風厲害,不敢逼近。那邊江南六怪已站成一個圈子,背裡面外,竭力抵禦沙通天、彭連虎、歐陽公子、侯通海四人。

  這是他們六人在蒙古練成的陣勢,遇到強敵時結成圓陣應戰,不必防禦背後,威力立時增強半倍。侯通海本事雖不及柯鎮惡、朱聰,但沙、彭、歐陽三人實在太強,六怪遠非敵手,一時險象環生,韓寶駒肩頭受傷,他怕一退出戰團,圓陣露出破綻,六兄弟只怕要命喪王府,只得咬緊牙關,勉力支持。

  彭連虎出手最狠,對準韓寶駒連下毒手。郭靖念到師恩深重,如何不急,飛步而上,雙掌「排雲推月」,猛往彭連虎後心震去。彭連虎冷笑一聲,正要還手,忽見花叢中一人急奔而來,叫道:「各位師傅,爹爹有要事請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頭頂金冠歪在一邊,語聲極為緊迫,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彭連虎等一聽,心想:「趙王爺禮聘我等前來,他有急事,如何不去?」各各躍出圈子。

  完顏康輕聲道:「我母親被奸人擄去,爹爹請各位相救,不敢忘了大恩大德。」他一來是在黑夜之中,二來心有掛牽,並未看見梅超風坐在地上。彭連虎等心想:「王妃被擄,那還得了?要我等在府中何用?」各人立時想到:「六怪是施行調虎離山之計,將各高手絆住,另外派人劫持王妃。」當下不再理會對敵,跟了完顏康快步而去。

  梁子翁走在最後,心中對郭靖的熱血仍未忘情,但人孤勢單,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你把藥還我!」梁子翁怒極,回手一揚,一枚透骨釘向他腦門疾飛而至,夾著呼呼風聲,力道強勁之極。

  朱聰搶上一步,摺扇柄在透骨針上一敲,那釘一落,朱聰一把抓住,在鼻端一聞道:「啊,見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針。」梁子翁聽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倒也一怔,轉身喝道:「怎麼?」

  朱聰飛步上前,把釘子托在左掌,笑道:「還給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過,他知朱聰功夫是在自己之下,並不怕他暗算。朱聰見他左手袖子上滿是雜草泥沙,揮衣袖給他揮了幾下。

  梁子翁怒道:「誰要你討好?」轉身而去。郭靖心中好生為難:就此回去吧,一夜歷險,結果傷藥仍未盜到;要是用強去奪,眼見又不是他們對手。正自躊躇,柯鎮惡道:「大家回去。」縱身躍上圍牆,五怪跟著上牆。

  韓小瑩一指梅超風道:「大哥,怎樣?」柯鎮惡道:「咱們答應過馬鈺道長,饒了她的性命。」黃蓉笑嘻嘻的並不與六怪行禮,躍上圍牆的另一端。

  梅超風叫道:「小妹子,師父呢?」黃蓉格格笑道:「我爹爹麼?他老人家當然是在桃花島啊,他從來不離家,妳問他幹麼啊?」

  梅超風又怒又急,氣喘連連,停了片刻,這才喝道:「妳說師父就來這裡?」黃蓉笑道:「我不騙妳,妳怎肯放他?」梅超風怒極,雙手一撐,忽地站了起來,顫顫巍巍的向黃蓉撲去。

  原來她強練內功,一口真氣行到丹田中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癱瘓,她愈是用強,那股氣愈是阻塞,這時急怒攻心,忘了下身動彈不得,雙足邁動向黃蓉猛撲,一到了無我之境,只覺一股熱氣湧至心口,下盤忽的又變成了自己身體。

  黃蓉見她追來,大吃一驚,躍下圍牆,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梅超風突然想到:「咦,我怎麼能走了?」此念一起,雙腿一麻,一交跌在地下暈了過去。

  六怪此時要傷她性命,猶如探囊取物,但因曾與馬鈺有約,當下攜同郭靖,躍出王府。

  韓小瑩最是性急,搶先問道:「靖兒,你怎麼在這兒?」郭靖把王處一相救、赴宴中毒、盜藥失手、地洞遇梅等粗枝大葉的說了一遍,楊鐵心夫妻父子等等關目,一時也未及細述。

  朱聰道:「嗯,咱們快瞧王道長去。」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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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以毒攻毒
  且說楊鐵心夫妻重逢,心中說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躍出王府,女兒念慈正在牆下焦急等候。

  她見父親抱了一個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誰?」楊鐵心道:「是妳媽,快走。」念慈大驚,問道:「我媽?」楊鐵心道:「悄聲,回頭再說。」抱著包惜弱急奔。

  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轉,此時將破曉,黎明微光中看清楚抱著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不知是真是幻,猶疑是在夢中,伸手去摸他臉,顫聲道:「大哥,我也死了麼?」

  楊鐵心喜極而涕,柔聲道:「咱們好端端的……」一語未畢,後面喊聲大振,火把齊明,一彪人馬刺刺的趕來,當先馬軍刀槍並舉,叫道:「莫走了劫走王妃的反賊!」楊鐵心一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心道:「天可憐見,教我夫妻今天重會一面,此時就死,夫復何憾?」叫道:「孩兒,你來抱住了媽。」

  包惜弱心頭驀然間湧上十八前臨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著自己狠狽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殺,以後十八年的分離、傷心和屈辱。她突然覺得過去慘事又要重演,摟著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

  楊鐵心見追兵已近,心想與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戰而死,當下拉開妻子雙手,將她交在念慈懷裡,轉身向追兵奔去,三二個回合,已奪到一枝花槍。

  他一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帶隊的親兵隊長湯祖德腿上中槍落馬,眾親兵發一聲喊,四下逃走。楊鐵心見賊兵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只是未奪到馬匹,頗感可惜。

  三人回頭又逃,這時天已大明,包惜弱見丈夫身上點點滴滴都是血跡,驚道:「你受了傷麼?」楊鐵心經她一問,手背上忽感劇痛,原來剛才一用力,雙手背上被完顏康抓出的十個指孔一齊流血不止,他顧著逃命,一時忘記了疼痛,這時只覺雙臂酸麻,難以動彈。

  包惜弱正要給他包紮,忽然後面喊聲大振,塵頭中無數軍馬追來。楊鐵心苦笑道:「不必包啦。」他轉頭對念慈道:「孩兒,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妳媽就在這裡……」

  念慈性子甚是沉靜,這時卻不哭泣,將頭一昂道:「咱們三人在一塊死。」包惜弱道:「她……怎麼是我們孩兒?」

  楊鐵心正要回答,只聽得追兵愈近,猛抬頭,忽見迎面走來兩個道士。一個白鬚白眉,臉色慈祥。另一個長鬚灰白,神采飛揚,背上負著一柄長劍。

  楊鐵心凜然一怔,隨即大喜,叫道:「丘道長,今日又見到你老人家!」那兩個道士一個是丹陽子馬鈺,另一個正是長春子丘處機。他們與玉陽子王處一約定在京中相會,共商與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師兄弟匆匆趕來,不意在此與楊鐵心夫婦相遇。

  丘處機內功深湛,駐顏不老,雖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與往日無異,只是兩鬚頗見斑白而已。他猛然聽到一個漢子叫他,注目一看,卻不相識。

  楊鐵心叫道:「十八年前,臨安府牛家村一共飲酒殲敵,丘道長還記得嗎?」丘處機道:「尊駕是……」楊鐵心道:「在下是楊鐵心,丘道長別來無恙。」說著撲翻地就拜。丘處機急忙回禮,心中頗為疑惑。

  原來楊鐵心身遭大故,落魄江湖,聲容早已被風霜侵蝕得非復舊時模樣。

  楊鐵心見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解釋,挺起花槍,一招「鳳點頭」,紅纓抖動,槍尖閃閃往丘處機胸口點到,喝道:「丘道長,你忘記了我,不能忘了這楊家槍。」

  丘處機見他身法確是楊家正宗嫡傳,立時憶起當年雪地試槍之事。他是肝膽照人,熱腸血性的俠義英雄,驀地裡見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聲大叫:「啊哈,楊老弟,你還活著!」

  楊鐵心收回鐵槍,叫道:「道長救我!」丘處機向追來的人馬一望,笑道:「師兄,今日又要開殺戒啦,您別生氣。」馬鈺道:「少殺人,嚇退他們就是。」丘處機一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一長,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準後面兩名馬軍擲去。

  四人相互一撞,都暈了過去。丘處機行動似電,如法泡製,接連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餘人大駭,撥轉馬頭就逃。突然馬軍後面竄出一人,身材魁梧,滿頭禿得油光晶亮,喝道:「那裡來的雜毛?」

  身子一晃,已到丘處機跟前,隨手一掌打來。丘處機見他身法快捷,倒要考考他的功力,舉掌一格,拍的一聲,兩人各自退開三步。丘處機大吃一驚:「怎麼這裡有如此武高強之人?」豈知他心中驚疑,鬼門龍王沙通天手臂已隱隱作痛,更是又驚又怒,掄拳直上。丘處機不敢怠慢,雙掌翻飛,凝神應戰,戰了十餘回合,沙通天光頭上被丘處機五指一拂,留下了五條紅印。

  他知道空手非這道士敵手,忽地從腰間拔出鐵漿,一招「蘇秦背劍」,向丘處機背頭擊來。

  丘處機展開空手奪白刃手法,要奪他兵刃,那知沙通天在這鐵漿上有數十載之功,陸斃猛虎,水擊長蛟,卻是厲害無比,一時竟也奪他不下。

  丘處機暗暗稱奇,正要喝問姓名,忽然背後一人高聲喝道:「你是全真門下那一位?」

  這聲音響如裂石,威勢極猛。丘處機向旁躍出,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站著四人,原來彭連虎、梁子翁、歐陽公子、侯通海一齊趕到。

  丘處機稽首道:「貧道姓丘,請教各位的萬兒。」丘處機威名鎮於南北,五人互相望了一眼,心想:「怪不得這道士名氣這樣大,果然了得。」彭連虎心想:「咱們既傷了王處一,與全真教派的樑子總是結了,今日合力誅了這丘處機,那真是名揚天下的良機!」

  提氣大喝:「大家齊上。」從腰間取出判官雙筆,縱身向丘處機攻去。他知對方了得,所以一出手就用兵刃,上打「肩儒穴」,下點「白海穴」。丘處機心想:「這矮子好橫!但身手也真不凡。」

  刷的一聲,長劍在手,劍尖刺他右手手指,劍身已削到沙通天腰裡,長劍一收,劍柄撞向侯通海脅肋要穴的「章門穴」。他一招同時攻了三人,真是罕見罕聞的劍法。沙彭二人揮兵刃架開,侯通海卻險被點中穴道,好容易急急縮身逃開,但臂上終於被他踹了一腳。

  梁子翁暗暗心驚,猱身上前夾攻。歐陽公子見丘處機被沙通天和彭連虎纏住,已經落在下風,梁子翁又從左邊攻上,情勢更是緊迫,這便宜此時不揀,更待何時?左掌虛揚,右手鐵扇咄咄咄,連點丘處機背心「鳳尾」、「精促」、「脊心」三穴。眼見他難以閃避,突然身旁人影一閃,一隻手伸來搭住了扇子。

  原來馬鈺一直在旁靜觀,忽見同時有這許多高手出來圍攻師弟,心中十分詫異,眼見歐陽公子的鐵扇點向師弟背心,飛步而上,強來奪他鐵扇。

  歐陽公子一驚,騰身而起,在半空看清楚是一個白白髮鬚的老道,心想:「這人如此身手,必是全真七子之一。」當下腰間一挺,向後退開。馬鈺道:「各位是誰?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麼誤會,儘可說說清楚。」他語音甚是柔和,不像彭連虎那麼石破天驚,但中氣充沛,一字一句,盡都鑽入各人耳鼓。各人鬥得正酣,聽了他這幾句話,心頭都是一凜,各各躍開,打量馬鈺。

  歐陽公子道:「道長尊姓?」馬鈺道:「貧道俗家姓馬。」彭連虎道:「啊,原來是丹陽真人馬道長,失敬失敬。」馬鈺道:「貧道這一點點微末道行,『真人』兩字,豈敢承擔?」

  彭連虎一面和他客套,一面暗自琢磨;「咱們既與全真教結了樑子,將來總是不能善罷。這兩人是全真教的主腦人物,今日乘他們落單,咱們五人量力可以幹掉他們,將來的事就好辦了。只不知附近是否還有七子的人物?」四下一望,只楊鐵心一家三口,並無道人,於是說道:「全真七子名揚當世,咱們仰慕得緊,其餘五位在那裡,一起請出來見見如何?」

  馬鈺道:「咱們浪得虛名,真讓各位英雄見笑了。咱們師兄七人分住各省道觀,難得相聚,這次咱倆是到中都來找王師弟來著。剛才探到他的住所,正要趕去相會,不意與各位相逢。天下武術殊途同歸,紅蓮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個朋友如何?」他生性忠厚,卻不知彭連虎是在探他的虛實。

  彭連虎聽說他們別無幫手,又末與王虎一會過面,那麼不但能夠倚多取勝,還可乘虛而襲,當下笑咪咪的道:「兩位道長不予嫌棄,那真是再好沒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貓。」馬銍與丘處機都是一怔:「這人武功了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貓是誰啊?可從來沒聽見過。」

  彭連虎將判官筆收入腰間,走到馬鈺身邊,笑吟吟的道:「馬道長,幸會幸會。」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拉手。

  馬鈺只道他是一番好意,也伸出手來,兩人一搭手,馬鈺突感手上一緊,心想:「好啊,你試我功力來啦。」微微一笑,一運勁,也用力捏向彭連虎手掌,突然間五指指根一陣劇痛,猶如數枚鋼針直刺入內,大吃一驚,急忙撤出,彭連虎哈哈一笑,已躍出丈餘。

  馬鈺伸手一看,只見五指每處指根都破了一個小孔,那小孔深入肌裡,五縷黑線,通了進去。

  原來彭連虎將判官筆插還腰間時,暗中已在右手套上了他的獨門利器毒環帶。這環帶細如麻線,上有五枚毒針,針上煉製有劇毒無比的毒藥,只要傷肉見血,六個時辰必得送命。

  他原本是用以增加掌法的威力,教人被他一掌擊中挨不到半天。這時他故意捏造一個「三腳貓」的怪名,乘馬鈺與丘處機沉吟之際,上前和馬鈺拉手,好教他不來注意自己手上的花樣。

  要知武林中人物初見,常常互不佩服,可是礙著面子,又不便公然動手,於是就伸手相拉,面子上是親近親近,其實卻是動手較量,武功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瘀腫,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聲討饒,也是常事。

  馬鈺那裡料得到他忽使奸計,兩人同時用力,五枚毒針刺入手掌,竟是直沒入針根,傷到骨頭,待得驀地驚覺,一掌出,彭連虎已躍開。

  丘處機見師兄正與人好好拉手,突然變臉動手,忙問:「怎地?」馬鈺罵道:「好奸賊,毒針傷我。」一面說,一面撲上去追擊彭連虎。

  丘處機知道這位大師兄最有涵養,數十年來末見他和人動手過招,這時一出手就全真派中最厲害的「三花聚頂掌法」知他動了真怒,長劍一揮,繞左迴右,竄到彭連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劍。

  這時彭連虎已將雙筆取在手裡,架開兩劍,還了一筆,卻不料丘處機左手掌上招數的兇狠殊不在劍法之下,反手一撩,在判官筆將縮未縮的一瞬之間,已抓住筆端,往外一崩,口中喝道:「撤手!」

  丘處機這一崩是內勁外運,含精蓄銳,非同小可,那知彭連虎有威震成名的驚人藝業,這一崩竟未使他兵刃脫手,只聽得喀的一聲,火花迸發,一枝鐵筆從中斷為兩截。丘處機讚道:「好功夫!」右劍左掌,綿綿而上。彭連虎一震之下,右臂酸麻,一時拆了銳氣,連連退後。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回  富貴榮辱
  這時沙通天與梁子翁已截住馬鈺,歐陽公子和侯通海左右齊至,上前相助彭連虎,丘處機心中奇怪:「一時之間,從那裡集了這許多高手?」他自從當年在嘉興力戰江南七怪之後,十八年來未曾遇過堪可一戰的對手,這時勁敵當前,精神為之一振,掌影飄飄,劍光閃閃,愈打愈快。

  這邊丘處機以一敵三,未落下風,那邊馬鈺卻支持不住了。他右掌又腫又黑,麻癢難當,毒氣漸漸上升。馬鈺初時知針上有毒,卻料不到毒氣如此厲害,他知道越是用力激戰,血行得快,毒氣愈快攻心,心一橫,盤膝坐在地下,單掌護身,以內力阻住毒氣向心行來。

  梁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長柄剪刀,忽刺忽夾,忽掃忽打,招數幻變無方;沙通天的鐵漿更是漿漿夾著勁風。數十招之後,馬鈺呼吸漸漸急促,守禦的圈子越縮越小,他內裡與毒氣爭鬥,外邊抵擋兩個強敵,雖然功力深厚,但內外夾攻之下,時間一長,漸感神困力疲。

  丘處機見師兄坐在地下,頭上一縷熱氣裊裊而上,猶如蒸籠一般,心中大驚,待要殺傷敵人,前去救援師兄,但三個敵手全是武藝高強,侯通海雖然較弱,那歐陽公子內外兼通,武功尤在彭連虎之上,被三個人纏住了,那能緩招救人?他心一旁鶩,反而連遇險招,立時從上風轉為下風。

  楊鐵心自知武功非諸人敵手,但見馬丘二人勢危,一綽花槍,往歐陽公子背心刺去。丘處機叫道:「楊兄別上來,你這是枉送了性命。」語聲甫畢,歐陽公子已起左腳將花槍踢斷,右腳把楊鐵心踢倒在地,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人飛馳而至,當先兩人正是完顏烈、完顏康。

  完顏烈遙見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搶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風,一刀迎面砍來。完顏烈側身避過,只見使刀的是個紅衣少女,刀法甚為精奇,完顏烈手下數名親兵一齊擁上,合戰穆念慈。

  那邊完顏康見到師父被人圍攻,心中大奇,高聲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別動手!」連喚數聲,彭連虎等方才躍開。完顏康上前向丘處機行禮,說道:「師父,弟子替您老引見,這幾位都是家父禮聘來的武林前輩。」

  丘處機「嗯」了一聲,先去看視師兄,只見他手掌全黑,忙將他袍袖一捋,只見黑氣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驚:「怎麼劇毒如此?」轉頭向彭連虎道:「拿解藥來!」彭連虎心下躊躇:「眼見此人就要喪命,到底是救他不救?」馬鈺外敵一去,內力陡增,毒氣當下被阻在臂彎之中,不再上行,黑氣反而有漸向下退之勢。

  完顏康奔向母親,叫道:「媽,咱們可找到妳啦!」包惜弱凜然道:「要我再回王府,萬萬不能!」完顏烈與完顏康同時驚問:「什麼?」包惜弱向楊鐵心一指道:「我丈夫並沒有死,天涯海角我也隨了他去。」完顏烈一驚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會意,手一揚,打出三枚透骨釘,三釘全奔向楊鐵心的要害,只要中了一枝,當場就得送命。

  丘處機大驚,眼見釘去如風,趕上相救已是不及,而楊鐵心勢必躲避不了,自己身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順手抓起趙王府一名親兵用力在梁子翁與楊鐵心之間擲去。只聽得「啊」的一聲大叫,三枚毒釘全打在親兵身上。

  梁子翁自恃透骨釘是生平絕學,只要三枚同發,決無不中之理,那知竟被丘處機用這古怪法門破了去,當下怒吼一聲,向丘處機撲去。彭連虎一看眼前情勢,決意不給解藥,知道王爺之意,最首要的是奪還王妃,忽地竄出,來拿包惜弱手臂。

  丘處機颼颼兩劍,一刺梁子翁,一削彭連虎,兩人見劍勢凌厲,只得倒退。丘處機向完顏康喝道:「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胡塗了一十八年,今日親父到了,還不認麼?」

  完顏康本來聽了母親之言,心中已有八成相信,這時聽師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楊鐵心一看,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身泥塵,再向父親一望,卻是衣飾華貴,丰態俊雅,兩人真有天淵之別,完顏康心想:「難道我要捨卻榮華富貴,跟著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

  他主意已定,高聲叫道:「師父,莫聽這人鬼話,請你將我媽救過來!」

  丘處機怒道:「你仍是執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連虎等見他們師徒破臉,攻得更緊。完顏康眼見丘處機情勢十分危急,卻不出言勸阻,丘處機大怒,罵道:「小畜生,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完顏康對這位師父十分害怕,心中暗暗盼望彭連虎這時將他殺死,免為他日自己之患。又戰片刻,丘處機右臂被梁子翁長剪剪了一刀,雖然受傷不重,但已鮮血長流。

  馬鈺從懷裡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摺點著了,手一放,只見一道藍焰,直衝天空,這是他們全真派互通聲息的訊號。彭連虎叫道:「這老道要叫幫手。」撇下丘處機,與沙通天來攻馬鈺,剛一搭上手,西北角不遠處也是一道藍焰衝天而起。

  丘處機大喜:「王師弟就在左近。」劍交左手,左上右落,連下七八招殺手,把眾人逼開數步,馬鈺向西北藍焰處一指道:「向那邊走!」楊鐵心和念慈父女兩人使開兵刃,護著包惜弱急向前衝,馬鈺隨在後面,丘處機大展神威,一柄長劍獨自斷後,且戰且走。

  沙通天連使「移步換形」絕技,想要閃過他而搶包惜弱過來,但不是丘處機劍鋒遞到,就是馬鈺的掌力挾著一股罡風將他擋住,漿終搶不上去。

  行不多時,一行已來到王處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處機心中奇怪;「怎麼王師弟還不出來接應?」剛轉了這個念頭,客店中王處一拄了一根竹杖顫巍巍的走了出來。三個師兄弟一照面,都是吃了一驚,萬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強的三個人竟會都受了傷。

  丘處機叫道:「退進店去。」完顏烈喝道:「將王妃好好的送過來,饒了你們不死。」丘處機罵道:「誰要你這金國狗賊饒命?」一面罵,一面奮劍力戰。

  彭連虎眼見他勢窮力盡,然而仍是力鬥不屈,劍勢如虹,招數奇幻,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楊鐵心想道:「別讓我們兩人累了丘道長這位大劍俠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竄出,大聲叫道:「各位住手,咱夫妻畢命於此。」回過槍頭,一槍往自己心窩裡刺去,噗的一聲,血濺當地,往後便倒。

  包惜弱並不傷心,慘然一笑,雙手拔出槍來,將槍柄拄在地下,對完顏康道:「孩兒,你還不相信這是你親生的爹爹麼?」湧身往槍尖撞去,眾人見了這場悲劇,一時住手不鬥。完顏康大驚失色,大叫一聲:「媽!」飛步來救。

  這時丘處機等見變起非常,各各罷手停鬥。完顏康搶到母親跟前,只見她身體軟垂,槍尖早已刺入胸膛,當下放聲大哭。丘處機上來檢視二人傷勢,只見槍傷深入,他醫道再精,也是無法挽救了,完顏康抱住了母親,念慈抱住了楊鐵心,一齊傷心慟哭,丘處機向楊鐵心道:「楊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說給我聽,我一力給你承辦就是。」

  楊鐵心未及回答,眾人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望,原來是江南六怪與郭靖匆匆趕來。

  江南六怪見到了沙通天等人,以為又要動手,各自拿出兵刃,待到走近,卻見眾人望著地下一男一女受傷之人,個個臉現驚訝之色,一轉頭,突然見到丘處機與馬鈺,六人更是詫異。郭靖見楊鐵心臥在地下,身上全是血跡。搶上前去,叫道:「楊叔父,您怎麼啦?」楊鐵心氣息微弱,尚未斷氣,見郭靖,嘴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你父當年和我有約,生了男女,結為親家……我沒有女兒,但這義女如我親生一般……」他轉頭向丘處機道:「道長,你給我成就了這門姻緣,我死也瞑目。」

  丘處機道:「楊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丈夫身邊,左手緊緊挽住他的手臂,惟恐他又離去,她神智本已昏迷,矇矓中聽到丈夫說起從前指腹為婚之事,奮力從懷裡抽出一柄匕首,說道:「這……這是表記……」臉上淡淡一笑,安然而死。

  丘處機接過那柄匕首,正是自己當年在臨安府牛家村相贈之物,匕首柄上赫然刻著「郭靖」兩字。楊鐵心向郭靖道:「還有一把在你媽那裡,你念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這女兒吧……」

  丘處機道:「一切有我承當,你安心去吧!」楊鐵心雙眼一閉,就此去世。

  郭靖又是難過,又是煩亂,心想:「蓉兒對我情深義重,我豈能另娶他人?」突然轉念,又是一驚:「我怎能把華箏公主忘了?大汗已將女兒許配給我,這…這…怎麼了得?」這些日來,他倒有時想起好友拖雷,卻未有一刻念及華箏公主。

  朱聰等雖然想到此事有些尷尬,但一來不明其中原委,二來見楊鐵心是臨死之人,不忍拂他意思,所以也未開言。

  完顏烈自娶得包惜弱後,知她一顆心始終未忘故夫,十餘年來,自己千方百計用情,到頭來落得如此下場,心中傷痛欲絕,掉頭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雖然受傷,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已方五人拼鬥起來,勝負倒也難決,既見王爺轉身,也就隨去。丘處機喝道:「喂,三黑貓,把解藥留下。」

  彭連虎哈哈笑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稱千手人屠,丘道長失言了吧?」

  丘處機心中一凜:「怪不得此人武功如此高強,原來是他。」眼見師兄中毒甚深,非他獨門解藥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手萬手,不留下解藥,休得脫身。」運劍如虹,一道青光往彭連虎襲去。

  彭連虎雖只賸下一柄判官筆,但他武藝精湛,凜然不懼,揮筆接了過來。

  朱聰見馬鈺坐在地下運氣,一隻右手掌全成黑色,問道:「馬道長,你怎麼受了傷?」馬鈺嘆道:「他和我拉手,那知他掌中暗藏毒針。」朱聰道:「好,那算不了什麼。」回頭向柯鎮惡道:「大哥,給我一隻菱兒。」柯鎮惡不明他的用意,從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給他。朱聰接了。見丘彭兩人鬥得正緊,憑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開,又道:「大哥,咱倆上前分開兩人,我有救馬道長之法。」柯鎮惡知道這位義弟足智多謀,詭計百出,點頭答應。

  朱聰大聲叫道:「原來是千手人屠彭連虎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手,我有話說。」一拉柯鎮惡,兩人向前竄出,一個持扇,一個揮杖,把丘彭二人隔開。

  丘處機和彭連虎聽了朱聰的叫喚,心中都感詫異:「怎麼又是自己人了?」見兩人過來,也就分開,要聽他說說到底是怎樣的自己人。朱聰笑吟吟的向彭連虎道:「江南七怪與長春子丘處機在十八年前結下樑子,咱們五兄弟都曾被長春子打傷,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長,也被咱們傷得死多活少,這樑子至今未解……」他轉頭向丘處機道:「丘道長,是也不是?」丘處機怒氣勃發,心想:「好哇,你要乘人之危。」

  厲聲喝道:「不錯,你待怎樣?」朱聰又道:「可是咱們與沙龍王也有點過節,向來聽說彭寨主與沙龍王是過命的交情。咱們得罪了沙龍王,那也就算得罪了彭寨主啦。」彭連虎道:「哈哈,不敢。」朱聰笑道:「既然彭塞主與丘道長都和江南七怪有仇,那麼你們兩家豈不是自己人麼?哈哈,還打些什麼?那麼,兄弟與彭塞主不也就是自己人了麼?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手來,要和他拉手。彭連虎為人十分機警,聽朱聰瘋瘋癲癲的胡說八道,心道:

  「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們顯然是一黨,我可不上你的當。想騙我解藥,難上加難。」見朱聰伸手來拉,正中下懷,笑道:「妙極,妙極!」把判官筆放回腰間,順手又戴上毒針套。丘處機驚道:「朱兄,小心了。」朱聰充耳不聞,伸出手去,小指一勾,已把彭連虎掌上的毒針套勾了下來。

  彭連虎未知覺,已和朱聰手掌握住,兩人一用勁,彭連虎卻覺掌心微微一痛,急忙掙脫,舉手一看,見掌心已被刺破三個洞孔,這些小孔比他毒針所刺的要大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癢癢的很是舒服,卻不疼痛,彭連虎見多識廣,知道愈是劇毒,愈不覺痛,因為創口立時麻木,失了知覺。他又驚又怒,卻不知如何著了道兒,抬頭一望,只見朱聰躲在丘處機背後,左手兩指提著他的毒針套,右手兩指中卻捏著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銳,上面沾了血跡。

  須知朱聰號稱妙手書生,手上功夫之妙,真是出神入化,人不能測。他拉脫彭連虎毒針套,捏了毒菱刺他掌心,在他是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是最微末的本事而已。

  彭連虎怒極,猱身撲來,丘處機伸劍擋住,喝道:「你待怎樣?」朱聰叫道:「彭寨主,這枝毒菱是我大哥獨門暗器,打中之後,任你通天本領,也活不了三個時辰。」彭連虎也感到手腕已麻,心知不假,不覺額上現出冷汗。朱聰又道:「你有你的毒針,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藥也異,咱哥兒倆親近親近,大家換一換如何?」彭連虎未答,沙通天已搶著道:「好,就是這樣,你把解藥拿來。」朱聰道:「大哥給他吧。」柯鎮惡從懷裡摸出兩小包藥來,朱聰接過,遞了過去。丘處機道:「朱兄,莫上他當,要他先交出來。」朱聰笑道:「大丈夫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給。」

  彭連虎到懷裡一摸,臉上變色,低聲道:「糟啦,我解藥不見啦。」

  丘處機大怒,喝道:「哼,你還玩鬼計!朱兄,別給他。」

  朱聰笑道:「拿去!咱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給就給。」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厲害,又怕著他道兒,不敢用手來接,卻把鐵槳平放,伸了過來。朱聰把解藥放在槳上,沙通天收槳取藥。旁觀眾人均各茫然不解,不明白朱聰為什麼坦然將解藥給他,卻不逼他交出藥來。

  沙通天疑心拿過來的解藥不是真物,說道:「江南七俠是響噹噹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藥害人。」朱聰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面慢慢的把毒菱交給柯鎮惡,再從懷裡掏出一件件的東西來,只見有汗巾、有錢鏢、有幾錠碎銀、還有一個白色的鼻煙壼。彭連虎愕然呆住:「這些都是我的東西,怎麼變到了他的身上?」原來朱聰和他拉手之際,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將他懷中之物,掃數扒了過來。朱聰拔開鼻煙壼的塞子,見裡面分為兩隔,一隔放著紅色藥粉,另一隔放著灰色藥粉,說道:「怎麼用啊?」

  彭連虎道:「紅色的內服,灰色的外敷。」朱聰向郭靖道:「快取水來,拿兩碗。」

  郭靖奔進客店去端了兩碗淨水出來,一碗交給馬鈺,服侍他服下藥粉,另用灰色藥粉敷在他手掌的傷口,另一碗手要拿去遞給彭連虎。朱聰道:「慢著,給王道長。」郭靖一愕,依言遞給王處一,王處一也是愕然不解,順手接了。

  沙通天叫道:「喂,你們兩包藥粉怎麼用啊?」朱聰道:「等一下,別心焦,一時三刻死不了。」卻從懷中取出十多包藥來。

  郭靖一見大喜,叫道:「是啊,是啊,這是王道長的藥。」一包包打開來,拿到王處一面前,說道:「道長,那些合用,您自己挑吧。」王處一認得藥物,揀出牛七、血竭等四味藥來,放入口中咀嚼一會,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氣惱,又是佩服,心想:「這骯髒書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給我揮一下衣袖上的塵土,就將我懷中的藥物都偷了去。」

  轉過身來,亮出長剪,喀的一聲一挾,喝道:「來來來,咱們兵刃上見個輸嬴!」朱聰笑道:「這個麼,兄弟萬萬不是敵手。」丘處機道:「這一位是彭連虎寨主,另外幾位的萬兒還沒請教。」沙通天嘶啞著嗓子一一報了名。

  丘處機叫道:「好哇,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都匯聚在一起啦。咱們今兒勝敗未分,可惜雙方都有人受了傷,看來得約個日子重新聚聚。」

  彭連虎道:「那再好沒有,不會會全真七子,咱們死也不閉眼。日子地段,請丘道長示下吧。」

  丘處機心想:「馬師兄王師弟中毒都自不輕,總得幾個月才能復原,譚師弟劉師弟他們散處各地,一時也通知不及。」於是說道:「半年之後,八月中秋,咱們一邊賞月,一邊講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樣?」

  彭連虎心下盤算:「他們全真七子要是一起到來,再加上江南七怪,咱們可是寡不敵眾,非得再約幫手不可。半年之後,時日算來剛好。趙王爺要咱們到江南去盜岳武穆遺書,那麼就在江南相會吧。」當下說道:「中秋佳節以武會友,丘道長真是風雅之極,那麼得找個風雅的地方才好,兄弟想還是在七俠的故鄉吧。」

  丘處機道:「妙極,妙極,咱們在嘉興府南湖中煙雨樓相會,各位不妨多約幾位朋友。」彭連虎道:「嗯,咱們一言為定。」朱聰道:「彭寨主,你那兩包藥,白色的內服,黃色的外敷。」彭連虎右手已經半臂麻木,與丘處機對答時完全是強自撐持,聽朱聰一說,忙將那包白包的藥吞下。柯鎮惡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不能渴酒,不能近女色,否則中秋節煙雨樓少了你彭寨主,咱們可掃興的緊哪。」

  彭連虎道:「多謝關照了。」沙通天將藥替他敷上手掌創口,扶了他轉身而去。

  完顏康跪在地下,向母親的屍體磕了四個頭,轉身向丘處機拜了幾拜,一言不發,昂首走開。丘處機厲聲喝道:「康兒,你這是什麼意思?」完顏康不答,也不與彭連虎等同走,一個兒轉過了街角。丘處機出了一會神,向柯鎮惡、朱聰行下禮去,說道:「今日若非六俠來救,咱們師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說,我那孽徒也萬萬不及令賢徒,嘉興醉仙樓之會,貧道甘拜下風。」

  江南六怪聽他如此說,心中都極得意,自覺在大漠中耗了一十八載,終究有了圓滿結果。

  柯鎮惡謙遜了幾句,眾人把馬鈺和王處一扶進客店,全金發出去購買棺木,料理楊鐵心夫婦二人的喪事。丘處機見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難受,說道:「姑娘,妳爹爹這幾年來怎樣過的?」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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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是親是情
  穆念慈拭淚道:「十多年來,爹爹帶了我東奔西走,從沒有一個地方安居過十天半月,爹爹說,要尋訪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她說到這裡,聲音漸輕,慢慢低下了頭。

  丘處機向郭靖望了一眼道:「嗯,妳爹爹怎麼收留妳的?」穆念慈道:「我是臨安府牛家村人氏,從小沒有爹娘,跟著叔叔嬸嬸住。嬸嬸待我很不好,五歲那年,嬸嬸打了我,還不給我飯吃。我正在門口哭,現在這位爹爹打從門外經過,他見我可憐,就跟我叔叔商量,收了我做女兒。後來爹爹教我武藝,為了要尋郭大哥,所以到處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親』的旗子。」

  丘處機道:「嗯,這就是了。妳爹爹其實不姓穆,是姓楊,妳以後改姓楊吧。」

  穆念慈道:「不,我不姓楊,我仍舊姓穆。」丘處機道:「幹麼?難道妳不相信我的話?」穆念慈低聲道:「我怎敢不相信?不過我寧願姓穆。」

  丘處機見她固執,也就罷了,以為女兒家忽然喪父,悲痛之際,一時不能明白事理。豈知穆念慈卻另有一番打算,她自己早把終身託付給了完顏康,心想她既是爹爹的親生骨血,當然姓楊,自己如也姓楊,婚姻如何能諧?

  王處一服藥之後,精神漸振,躺在床上聽著她回答丘處機的問話,他見過她與完顏康的比武,心中忽然起了疑團,問道:「妳武功比妳爹爹強得多呀,那是怎麼回事?」

  穆念慈道:「我十三歲那年,曾遇到一位異人。他指點了我三天的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魯,沒能學到什麼。」

  王處一道:「他教妳三天,妳就能勝過妳爹爹,這位異人是誰啊?」穆念慈道:「不是我膽敢隱瞞道長,實在我曾立過誓,不能說他的名號。」王處一「嗯」了一聲,不再追問,心中回思穆念慈和完顏康過招時的姿式拳法,反覆推考,卻想不起她的武功是那一家那一派,愈是想她的招術,心中愈感奇怪,問丘處機道:「丘師哥,你教完顏康教了有八九年吧?」

  丘處機道:「整整九年零六個月,唉,想不到這小子如此不肖。」王處一道:「這倒奇了?」丘處機道:「怎麼?」王處一不答。柯鎮惡道:「丘道長,你怎麼找到楊大哥的後裔?」

  丘處機道:「說來也真湊巧,自從貧道和各位訂了這個約會之後,到處探訪楊郭兩的消息,數年之中,音訊全無。貧道心想,這番比試,我是輸定了,但總不死心,這年又到臨安府牛家村去查訪,恰好見到有幾名公差,到楊大哥的舊居來搬東西。貧道跟在他們背後,一聽他們談論,這幾個人來頭不小,原來是大金國趙王府的親兵,專誠來取楊家舊居中一切家私物品的,說是檯凳桌椅,鐵槍犁頭,一件不許缺少。貧道大起疑心,跟著他們來到中都。」

  郭靖在趙府中見過包惜弱的居所,聽到這裡,心中已是恍然。

  丘處機接著道:「貧道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趙王萬里迢迢的搬運這些物件,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後,不禁又是氣憤,又是難受,原來楊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貴為王妃。貧道一怒之下,本待將她一劍殺卻,但見她居於磚房小屋之中,撫摸楊兄弟鐵槍,一夜哀哭,心想她原來不忘故夫,於是饒了她的性命。後來查知那王子原是楊兄弟的骨血,隔了數年,待他年紀稍長,貧道就慢慢傳他武藝。」

  柯鎮惡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

  丘處機道:「貧道也曾試過他幾次口風,見他貪戀富貴,不是性情中人,所以始終不曾點破,本待讓他與郭家小世兄較藝之後,咱們雙方和好,然後接他母親出來,擇地隱居。豈料楊兄尚在人世,而貧道和師兄兩人又著了奸人暗算,弄到這步田地。」穆念慈聽到這裡,又掩面輕泣起來。

  郭靖接著把怎樣與楊鐵心相遇,夜見包惜弱等情由說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雖然失身於趙王,但到頭來殺身盡義,十分可敬,無不嗟嘆不已。

  各人隨後商量中秋節比武之事,朱聰道:「但教全真七子聚會,咱們還擔心些什麼?」馬鈺道:「就怕他們多邀好手?弄到咱們寡不敵眾。」丘處機道:「他們還能邀什麼好手?」馬鈺嘆道:「丘師弟,這些年來你雖然武功大進,為本派放一異彩,但年青時的豪邁之氣,總不能收斂……」

  丘處機接口笑道:「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馬鈺微微一笑道:「難道不是麼?剛才會到的那幾個人,武功實在不在咱們之下。要是他們再邀幾個差不多的高手來,煙雨樓之會,勝負尚在未可知之數呢。」丘處機道:「難道咱們全真派還能輸在這些賊子手裡?」

  馬鈺道:「世事殊難逆料。剛纔不是柯大哥、朱二哥他們六俠來救,全真派數十年的名頭可教咱們師兄弟三人斷送在這兒啦。」

  柯鎮惡,朱聰等忙謙遜道:「他們使用鬼域技倆,那有何足道。」馬鈺嘆了一口氣道:「周師叔得先師親傳,武功勝我們十倍,終因恃強好勝,至今十餘年來不明下落,咱們要以此為鑑,小心戒慎。」

  丘處機聽師兄這樣說,不敢再辯。

  江南六俠都不知他們另有一位師叔,聽了馬鈺這幾句話,因為不明這裡,不便相詢,心中卻都感奇怪。

  王處一聽著兩位師兄說話,一直未曾插口,心中默默思索。丘處機向郭靖與穆念慈望了一眼,笑道:「柯大哥,你們教的徒弟很不錯啊。楊兄弟有這樣一個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臉一紅,站起身來,低頭走出房去。

  王處一見她一起身一邁步,一個念頭忽地與電光一般在腦海中一閃,縱身下炕,一掌向她肩頭直劈下去。

  王處一這一招下手好快,待得穆念慈驚覺,一掌已按在她肩頭之上。微微一頓,待穆念慈稍有餘暇運勁抵禦,然後力透掌底。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是何等人物,這一按下來,穆念慈那裡站立得住?

  只見她身子一晃,向前俯跌下來,王處一左手一起,在她肩頭上輕輕向上一抬。

  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了起來,睜著一雙俏眼,又驚又疑。

  王處一笑道:「穆姑娘別驚,我試試妳的功夫來著。教妳三天武功的那位異人,可是只有九個手指,平時作乞丐打扮的麼?」

  穆念慈奇道:「咦,是呵,道長怎麼知道?」王處一笑道:「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輩,行事神出鬼沒,真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般。姑娘得受了他的親傳,那真算得千載難逢的良機了。」

  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沒空,只教了我三天。」王處一嘆道:「妳還不知足?這三天抵得人家教妳十年啦。」穆念慈道:「道長說得是。」她微一沉吟,問道:「道長可知洪老前輩在那裡麼?」王處一笑道:「這可難找啦。我還是二十多年前在華山絕頂見過他老人家一面,以後沒聽過他的音訊。」穆念慈很是失望,緩步走出室去。

  韓小瑩最是性急,問道:「王道長,這位洪老前輩是誰?」王處一微微一笑,上炕坐定。

  丘處機接口道:「韓女俠,妳可曾聽見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麼?」韓小瑩沉吟道:「這倒好像聽過,但不知是什麼意思。」

  柯鎮惡忽道:「這位洪老前輩就是南帝北丐中的北丐是不是?」王處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咱們的先師王真人了。」江南六怪聽說那姓洪的竟然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不禁肅然起敬。

  丘處機轉頭向郭靖笑道:「你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的徒弟。將來誰敢欺侮你?」

  郭靖脹紅了臉,要想聲辯,卻又吶吶的說不出口。韓小瑩又問:「王道長,你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怎麼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藝?」丘處機向郭靖招手道:「你過來。」郭靖依言過去。丘處機伸掌按在他肩頭,斗然間運力下壓。

  郭靖一來曾得馬鈺傳授過玄門正宗的內功,二來服了奇蛇寶血,功力大進,丘處機一按竟是按他不倒。丘處機笑道:「好孩子!手掌突然一鬆。」郭靖本來自然而然的運勁抵擋他一臂之力,外力一鬆,他內勁也弛,那知丘處機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後力未繼,被丘處機輕輕一按,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隨即跳起。

  眾人哈哈大笑。朱聰道:「靖兒,丘道長教你這一手可要記住了。」郭靖點頭答應。

  丘處機道:「韓女俠,天下武學之士,肩上受了這樣的力道而抵擋不住,必向後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獨家武功,卻是向前俯跌,因為他這門功夫的道理,有許多和正宗武學恰恰相反。」

  六怪聽了果然有理,心中佩服全真派見識精到。朱聰道:「王道長見過這位九指神丐演過武功?」

  王處一道:「二十餘年之前,先師與九指神丐、黃藥師等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貧道隨侍在側,曾聽洪老前輩說起他這一家拳理,所以知道。」柯鎮惡道:「哦,那黃藥師想是『東邪西毒』中的『東邪』了?」

  丘處機道:「正是」他轉頭向郭靖笑道:「馬師哥雖然傳過你一些內功,幸好你們沒師徒名份,否則排將起來,你比你的夫人矮了一輩,那可一世不能出頭啦。」

  郭靖紅了臉道:「我不娶她。」丘處機一驚,問道:「什麼?」郭靖重複了一句:「我不娶她!」丘處機沉了臉,站起來道:「為什麼?」

  韓小瑩愛惜徒兒,見他受窘,忙代他解釋:「咱們只道楊大爺的後裔是個男兒,所以靖兒在蒙古已定了親。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為金刀駙馬。」

  丘處機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那當然又不同。先父的遺志,你全然不理了。」

  郭靖很是惶恐,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從未見過先父一面,先父有什麼遺言,要請道長示下。」

  丘處機啞然失笑道:「果然怪你不得。」當下將十八年前怎樣在牛家村與楊郭二人結識、怎樣殺兵退敵、怎樣追尋郭楊二人、怎樣與江南七怪生隙互鬥、怎樣立約比武等情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郭靖今日方才恍然知道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親慘死,大仇未復,又想起師恩如山,真是粉身難報。

  韓小瑩溫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將來你將這情由告知大汗,一夫二女,兩全其美,有何不可?」郭靖拭了眼淚道:「我不娶華箏公主。」韓小瑩奇道:「為什麼?」

  郭靖道:「我不喜歡她做妻子。」韓小瑩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麼?」郭靖道:「嗯。我只當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處機喜道:「好孩子,有志氣。管他什麼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還是依照你爹爹與楊叔叔的話,和那穆姑娘結親。」

  那知郭靖仍是搖了搖頭道:「我也不娶這位姑娘。」

  眾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轉什麼念頭。韓小瑩是女子,究竟心思最為綿密,輕聲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紅了臉,隔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韓寶駒與丘處機同聲喝問:「是誰?」

  郭靖囁嚅不答。韓小瑩昨晚在王府中與梅超風、歐陽公子等相鬥時,已自留神到了黃蓉,見她白衣勝雪,丰姿綽約,心中暗暗稱奇,這時立時想到了她身上,問道:「是那個白衣小姑娘是一是?」

  郭靖紅了臉不答,微微點了點頭。丘處機問韓小瑩道:「那是誰啊?」韓小瑩沉吟道:「我聽見梅超風叫她小妹,又叫她爹爹做師父……」丘處機與柯鎮惡同時站起,齊聲驚道:「難道是黃藥師的女兒?」韓小瑩拉住郭靖的手,問道:「靖兒,她可是姓黃?」郭靖點頭道:「是。」韓小瑩一時茫然無語。

  朱聰道:「她父親將她許配給你麼?」郭靖道:「我沒見過她爹爹,也不知道她爹爹是誰。」朱聰又問:「那麼你們是私訂終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訂終身」是什麼意思,睜大了眼不答。朱聰道:「你對她說過一定要娶她,她也說要嫁你,是不是?」

  郭靖道:「沒有說過。」他頓了一頓道:「用不著說,我不能沒有她,蓉兒也不能沒有我,我們心裡都知道的。」韓寶駒一生從末經歷過愛情滋味,聽了這句話怫然不悅,喝道:「那成什麼話?」朱聰溫言道:「她爹爹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知道麼?要是他知道你與他女兒偷偷相好,你還有命活麼?梅超風學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這樣厲害。那桃花島主要殺你時,誰救得了你?」

  郭靖低聲道:「蓉兒這樣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不會是惡人。」韓寶駒罵道:「放屁!你快罰一個誓,以後永遠不再和這妖女見面。」江南六怪因黑風雙煞害死笑彌陀張阿生,與雙煞仇深似海,連帶對他們的師父黃藥師也恨之入骨了。

  郭靖好生為難,一邊是師恩深重。一邊是情切愛篤,心想今如不能再和蓉兒見面,這一生做人還有什麼樂趣?他天性淳厚,因之用情也特別深摯,只見幾位師父目光都是嚴峻的望著自己,心中一陣酸痛,雙膝跪下,兩道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

  韓寶駒踏上一步,厲聲道:「快說!」突然窗外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們幹麼逼他?」眾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來。」郭靖一聽聲音正是黃蓉,又驚又喜,搶步出外,只見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之中,左手牽著那匹汗血寶馬,小紅馬見到郭靖,長聲歡嘶,前足跳躍起來。

  韓寶駒、全金發、朱聰、丘處機四人跟著出來。

  郭靖向韓寶駒道:「三師父,就是她,她不是妖女!」黃蓉罵道:「你這難看的矮胖子,幹麼罵我妖女?」她又指著朱聰道:「還有你這骯髒拉塌的鬼秀才,幹麼罵我爹爹,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朱聰不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微微而笑,心想這個女孩兒果然美艷無儔,生平未見,怪不得靖兒如此為她顛倒,韓寶駒卻勃然大怒,唇邊小鬍子翹了起來,喝道:「快滾、快滾!」

  黃蓉拍手唱道:「矮東瓜,滾皮球,踢一腳,溜三溜。」郭靖喝道:「蓉兒不許頑皮這位是我師父。」韓寶駒踏步上前,伸手來推黃蓉。黃蓉又唱:「矮冬瓜,滾皮球……」

  突然間伸手拉住郭靖腰間衣服,用力一扯,兩人同時騎上了紅馬馬背。

  黃蓉一提韁,那馬如箭離弦般直飛出去。韓寶駒身法再快,那裡趕得上這匹風馳電掣般的汗血寶馬?

  等到郭靖定了定神回過頭來,韓寶駒等人面目已經看不清楚,瞬息之間,諸人已成為一個黑點,只覺耳旁風生,勁氣撲面,那紅馬奔跑得迅速之極。黃蓉右手捏著韁繩,左手伸過來拉住了郭靖的手,兩人雖然分別不到半日,但剛才經歷了一件劇烈無比的內心交戰,這時相聚,猶如劫後重逢一般。

  郭靖心中迷迷糊糊,自覺逃離師父大大不該,但想到要捨卻懷中這個比自己性命還親的蓉兒,此後永不見面,那是寧可斷首瀝血,也不能屈從之事。

  那紅馬奔了一個多時辰,離中都燕京已近二百里,黃蓉這才收韁息馬,躍下地來。郭靖跟著下馬,那紅馬不住用頭勁在他腰裡挨擦,顯得十分親熱。兩人手拉著手,默默相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兩心相通,互相早知對方心意。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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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九指神丐
  隔了良久良久黃蓉輕輕放下郭靖的手,從馬旁革囊中取出一塊汗巾,到小溪中沾濕了,交給郭靖抹臉。

  郭靖正在呆呆的出神,也不接過,突然說道:「蓉兒,非這樣不可!」黃蓉倒被他嚇了一跳,道:「什麼啊?」郭靖道:「咱們回去,見我師父們去。」黃蓉驚道:「回去?咱們一起回去?」

  郭靖道:「嗯,我要牽著你的手,對六位師父與馬道長他們道:『這就是蓉兒,她不是妖女……』他一面說,一面拉著黃蓉那溫軟滑膩的小手,昂起了頭,斬釘截鐵般說著,似乎柯鎮惡、馬鈺等就在他的眼前:「師父,你們對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難報,但是,但是,蓉兒……蓉兒可不是妖女,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本來想了大篇言辭要替黃蓉辯護,但話一說到口頭,只覺得除了說她「很好很好」之外,再無別語。

  黃蓉起先覺得好笑,慢慢聽到後來,不禁十分感動,輕聲道:「靖哥哥,你師父們恨死了我,你多說也沒用。別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裡、海島上,到他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過一輩子。」郭靖心中一動,隨即正色道:「蓉兒,咱們非回去不可。」黃蓉叫道:「他們一定會生生拆開咱們,咱倆以後可不能再見面啦。」郭靖道:「咱倆死也不分開。」

  黃蓉本來心中淒苦,聽了他這句勝過千句信誓、萬句盟約的話,突然間滿腔都是信心,突然間覺得兩顆心已牢牢結在一起,天下再沒什麼人、什麼力道能將人拆散,心想:「對啦,最多是死,難道還有比死更厲害的?」當下說道:「靖哥哥,我永遠聽你話,咱倆死也不分開。」

  郭靖喜道:「本來嘛,找說你是個好姑娘。」黃蓉嫣然一笑,從革囊中取出一大塊生牛肉來,用濕泥裹了,找些枯枝來生起火來,說道:「讓小紅馬息一忽兒,咱們打了尖再趕回頭兒。」

  兩人吃了牛肉,那小紅馬也已吃飽了草,兩人上馬回頭,從來路回去,申牌稍過,已來到小客店前。

  郭靖牽了黃蓉的手,走進店內,那店伙得過郭靖的銀子,見他回來,滿臉堆歡的迎上,說道:「您老好,那幾位都出京去啦。跟你張羅點兒什麼吃的?這就跟你老吩咐去。」

  郭靖驚道:「都去啦?留下什麼話沒有?」店伙道:「沒有啊。他們向南走的,走了不到兩個時辰。」郭靖向黃蓉道:「咱們追去!」兩人出店上馬,向南疾馳,一路留神,但趕到傍晚,始終不見六怪等的蹤影。郭靖道:「只怕師父們走了另一條道。」於是催紅馬重又回頭。

  那小紅馬真是神駿,雖然一騎雙乘,仍是日行千里,來回奔馳,絲毫不見疲態,直到天黑,途人都說沒見到江南六怪、全真三子那樣的人物。

  郭靖好生失望,黃蓉道:「八月中秋大夥兒在嘉興煙雨樓相會,那時必可見到你眾位師父。」郭靖道:「到中秋節足足還有半年。」黃蓉笑道:「這半年中咱倆同遊天下名勝,豈不甚妙?」

  郭靖一來生性曠達,二來究竟少年脾氣,三來有意中人相伴,不禁心滿意足,當下拍手道好。

  兩人趕到一個小鎮,住了一宵,次日買了一匹高頭白馬,郭靖一定要騎白馬,把紅馬讓給黃蓉乘坐,黃蓉拗他不過,一笑騎上紅馬。

  兩人按轡緩行,一路遊山玩水,其樂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半點猥褻。黃蓉固然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

  這一路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今山東省),時近端陽,天氣已微感炎熱,黃蓉額上見汗,正想找個蔭涼地方休息,忽聽水聲淙淙,前面似有溪流。

  黃蓉縱馬上前,不禁歡聲大叫,郭靖跟著過去,原來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溪旁兩岸都是垂柳,枝條拂水,水中游魚可數。

  黃蓉脫下外衣,撲通一聲,跳下水去,郭靖嚇了一跳,走近溪旁,只見她雙手高舉,兩手各各抓住一尾尺來長的青魚。兩尾魚兒尾巴亂動,拼命掙扎,黃蓉雙手一擲,叫道:「接住。」把魚兒拋上岸來,郭靖施展擒拿手法抓去。但那魚兒身上好滑,雖然被他抓住,立即溜脫,在地下翻騰亂跳。黃蓉笑得如花枝亂顫,叫道:「靖哥哥,下來游水。」郭靖生長大漠,不識水性,笑著搖搖頭。黃蓉道:「下來,我教你。」郭靖見她在水裡玩得有趣,於是脫下外衣,一步步踏入水中,黃蓉在他腳上一拉,他站立不穩,跌入了水裡,心慌意亂之下,登時喝了幾口水。

  黃蓉笑著將他扶起,教他換氣划水的法門。游泳之道,主要是在能控制呼吸,郭靖對內功習練有素,精通換氣吐納的功夫,不到兩個時辰,已自摸準了水性,在溪流之中,上下來去,浮沉自如。

  兩人興猶未盡,溯溪而上,只聽得水聲愈來愈響,轉了一個彎,眼前飛珠濺玉,竟是一個十餘丈高的大瀑布,水如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傾倒下來。

  黃蓉道:「靖哥哥,咱倆從瀑布裡竄到崖頂上去。」郭靖道:「好,咱們試試。你穿上防身的軟甲吧。」黃蓉道:「不用!」一聲吆喝,兩人鑽進了瀑布之中,那水勢好急,別說向上攀援,連站也站立不住。兩人試了幾次,終於廢然而退。郭靖生來一股倔強脾氣,對黃蓉道:「蓉兒,咱們好好養一晚神,明兒再來。」黃蓉笑道:「好」

  次日又試,竟然爬上了丈餘,好在兩人輕身功夫十分了得,雖然被水衝下,也傷不了身體。

  兩人互相商量,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裏竄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崖頂,一伸手,將黃蓉拉了上去。

  兩人在崖上歡然跳躍,喜悅若狂,手挽手的乘著水勢,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這樣十天一過,郭靖已是精通水性,雖然手爪功夫不及黃蓉,不能如她那麼水中空手抓魚,但仗著內力深厚,水上的本事已不輸於她。兩人玩得盡興,到第十一天上才縱馬南行。

  這日來到長江邊上,已是暮靄蒼茫,郭靖望著大江東去,白浪滔滔,四野無窮無盡,上游江水不絕流來,永無止息,只覺胸中豪氣干雲,身子似與江流合為一。看了良久良久,黃蓉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兩人共處數月,不必多話已互知對方心意,黃蓉見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過江去。郭靖放開白馬韁繩,說道:「你沒用,自己去吧。」

  在紅馬臀上一拍,二人一馬,一齊躍入大江,那小紅馬一聲長嘶,領先游去。郭靖與黃蓉並肩齊進。游到江心,那小紅馬已遙遙在前,天上繁星閃鑠,除了江中浪濤之外,再無別種聲息,似乎天地之間,就只他們兩人。

  再游一陣,突然間烏雲壓天,江上漆黑一團,接著閃電雷轟,接續而至,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心一般。

  郭靖叫道:「蓉兒,你怕麼?」黃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暴雨驟至驟消,兩人游到對岸,已是雨過天青,朗月懸空。郭靖去找些枯枝來生了火,將包在背上包裹中兩人的衣服在火上烤乾,各自換了。

  兩人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小屋中一隻公雞突然振吭長鳴。黃蓉打了個呵欠醒來道:「我餓啦!」發足往那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挾了隻肥大公雞回來,向郭靖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

  兩人向東行了里許,那紅馬乖乖的跟來。黃蓉拿出峨眉鋼刺將公雞洗剝乾淨,用水和一團泥包在雞上,放在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陣,泥中慢慢透出甜香,等到濕泥乾透,再將泥剝去,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她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一個聲音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兩人猛吃一驚,他們耳朵都極靈敏,怎麼背後有人悄沒聲的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乞丐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東一塊西一塊打滿了補釘,但不論衣服本身或是所打的補釘。都是嶄新的錦鍛,猶如戲台上的乞兒衣一般。

  他手裡拿著一根竹杖,瑩碧如玉,背上則背了一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則是一股懶洋洋、漫不在乎的神氣。

  郭黃二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兩人對面,取了背上葫蘆,拔開塞子,一陣酒香。只見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很恭謹的道:「找不喝,您老人家喝吧。」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有四根指頭,一根食指不知去向,心中一凜,想起了客店窗外聽王處一、丘處機說起九指神丐的事,心想:「天下難道真有這等巧事?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肥雞,鼻子一動一動,饞涎欲滴,心裡暗暗好笑,當下撕下半隻,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連皮帶骨,風捲雲殘的吃得乾乾淨淨,連雞腿骨也沒有吐出,一面吃,一面不住稱讚味道鮮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不出這樣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裡剩下的半隻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讓道:「那怎麼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有吃。」他口中客氣,手裡卻早已接了過來,片刻之間,又吃得不賸半根骨頭。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吃到過吧?」

  黃蓉噗哧一笑。那乞丐從懷裡摸出一錠大銀,遞給郭靖道:「娃娃,你拿去吧。」郭靖搖頭不接,說道:「咱們當你是朋友,不要錢。」那乞丐臉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雖然做叫化,可不能受人家一點半滴恩惠。」

  郭靖笑道:「一隻雞算什麼恩惠?何況這隻雞,咱們也是妙手空空,不告而取得來的。」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娃有意思。你合我脾胃啦,來,你對我說,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聽。」

  郭靖尚未回答,黃蓉接口道:「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一起到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郭靖道:「您老貴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洪七公吧。」黃蓉聽他說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樣年輕,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三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小小市鎮,叫做姜廟鎮,投了客店。

  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們爺兒倆歇一陣子好吧。」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咪咪的向郭靖道:「她是你的小媳兒吧?」郭靖紅了臉,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瞇著眼靠在椅上打盹兒。

  過不多時,黃蓉買了菜蔬回來,自行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被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半個多時辰,洪七公打了個呵欠,鼻子嗅了兩嗅,叫道:「好香,好香!那是燒什麼菜啊?」伸長脖子不住向廚房望。郭靖見他一副猴急饞癆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中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他向郭靖笑道:「我就是一個饞嘴的怪脾氣,嚐到了美味,什麼也忘了。」他將右手伸出,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只要見到別人在吃奇珍異味,這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不住,有一次我一發狠,一刀將它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笑道:「砍雖砍了,可是饞嘴的性兒始終改不了。」他剛說到這裡,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盤子出來,盤中兩碗白米飯,一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

  她將兩碗菜放在桌上,郭靖只覺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見一碗的炙牛肉條,不過香氣濃郁,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百來顆朱紅的櫻桃,底下又襯著一些丁子嫩箏,紅白綠三色互相輝映,好看已極。

  黃蓉在酒杯裡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嚐嚐我的手藝兒怎樣?」洪七公不等她說第二句,一杯酒一飲而盡,伸筷挾了兩條牛肉條,同時吃入口中,只覺滿嘴鮮美,與普通牛肉大異。

  他一面咀嚼,一面細看牛肉,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併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肋條,一條是小牛腿肉,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來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肉加兔腿肉揉在一起的。」黃蓉拍手讚道:「好本事,好本事。」

  郭靖看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肉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種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十分高興,拿羹匙搯了兩顆櫻桃,笑道:「這必是荷葉筍尖櫻桃湯了。」吃在口中一辨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

  郭靖不知他奇怪什麼,也搯了兩顆吃了,荷葉之鮮、筍尖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小小的櫻桃之內竟還嵌了別物,卻嚐不出那是什麼東西。

  洪七公叫道:「女娃娃,我服了妳啦。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御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還遠不及這一碗。」黃蓉笑道:「御廚有什麼好菜,您老說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老。」洪七公不住把炙牛條送到口裡,嘴上那裡有空暇回答她的問話,直到碗中賸下之一二,這才說道:「御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嗯,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

  郭靖道:「七公,是皇帝請你去吃的麼?」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御廚房的樑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嚐一嚐,吃得好的就整盤拿來,不好麼,那就讓皇帝小子自已吃去。御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

  郭靖和黃蓉都想:「這人貪嘴是貪到了極處,膽子可也真大得驚人。」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媽的,我年輕時怎麼沒撞見有這樣本事的女人?」

  黃蓉抿嘴一笑,與郭靖倆吃了飯。她飯量很小,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壞,他卻毫不在乎。洪七公把一碗湯喝乾,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妳這女娃娃整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多半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們幾手不可。好吧,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去。」

  揹了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走到曠野一處松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你想學點什麼?」郭靖心想:「天下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什麼,難道你就能教什麼?」

  正自尋思,黃蓉搶著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

  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穩,身上似有幾十年內功似的,怎會不及妳?來,你們兩個娃娃打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來。」郭靖尚且遲疑,黃蓉道:「你不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麼個教法?」

  郭靖一想不錯,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你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多指點可打不通算盤。」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劈面一掌打來。

  郭靖起手一架,黃蓉變招迅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妳的。」黃蓉低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虎虎生風,這套掌法本極奧妙,他服了蛇血之後,功力大進,掌上威力增了幾倍。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

  打了數刻,黃蓉拳法一變,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掌」來,只見她雙臂飛舞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一起,萬花齊落一般。郭靖眼花繚亂,那裡還守得住門戶,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讚道:「蓉兒,真好掌法!」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  親情恩怨
  黃蓉收掌回身,只聽洪七公冷冷的道:「妳爹爹這樣高的武功,妳何必還來要我教他。」黃蓉吃了一驚,心想:「我爹爹這套落英掌法是自己所創,怎麼他竟識得?」當下問道:「七公您識得我爹爹?」

  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幾十年來,咱們不知打過多少架。」黃蓉心道:「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有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又問:「您老怎麼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妳照照鏡去,妳眼睛眉毛不像妳爹爹麼?本來我還想不起,只覺得妳面像好熟,後來一瞧妳的掌法,哼,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妳這鬼精靈的爹爹想得出來。」

  黃蓉笑道:「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害,可是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麼一定是您老家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咱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武說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咱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蓉道:「中神通是誰呀?」洪七公道:「妳爹爹沒對妳說麼?」

  黃蓉道:「沒有,我爹爹罵我,不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洪七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家裡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妳這樣一個乖女,我可捨不得趕妳走。」

  黃蓉嫣然一笑道:「那當然,妳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嘆了口氣道:「不錯,不錯。」他頓了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死了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那就難說得很了。」

  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的道士,不是武功很高的麼?」洪七公道:「那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徒弟中丘處機武功最為了得,但終究還不及他們的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哦,原來馬道長他們還有個師叔。」

  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個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陽親自傳授的。嗯,你岳父不喜歡你這個笨頭腦的楞傢伙吧?」郭靖萬想不到他突然會問這句話,一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

  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您老面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全。我不喜歡人家拍馬屁、戴高帽。我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啊?只有妳?才當他寶貝似的。」

  他嘮嘮叻叻的罵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隔了良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兒與眾不同。」黃蓉耳朵靈敏,聽得頭頂樹葉微響,心知洪七公已到了樹上,於是說道:「他老人家可是個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大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妳怎麼知道?」

  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麼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世,武功能夠勝過他自己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磋武功。」

  原來洪七公走遠之後,立即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面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倆人談話,這時聽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黃藥師的話,不禁暗自得意:「黃藥師面子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他心裡倒對我十分敬重。」他那裡知道這全是黃蓉捏造出來的。只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沒學到什麼,只怪我從前愛玩,沒肯用功,現在好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那知我口沒遮攔,說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

  說著嗚嗚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安慰了幾句,她以假作真,反而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

  洪七公在樹上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黃蓉哭了一刻,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九指神丐有一套拳法,那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做……咦,我怎麼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掌法叫做……叫做……」其實她那裡知道,全是順口胡吹。洪七公在樹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

  黃蓉大喜道:「是啊!是啊!我怎麼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最佩服降龍十八掌。」洪七公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只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自己以為天下第一了呢。」

  他轉向郭靖道:「你根底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拳法,歡歡喜喜的去了。

  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定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精靈的小媳婦兒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當下說道:「七公,我不要學啦,讓她功夫比我俊就是。」

  洪七公奇道:「幹麼?」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她,我不教她是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

  洪七公呵呵笑道:「你這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樣吧,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裡羨慕,也不能沒出息到來偷看我的看家本領。」說著左腿一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一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喀喇的一響,他面前一棵松樹應手斷為兩截。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輕輕一推,有這樣大的力道。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他當然會退讓了。學這麼一招難就難在使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松樹一樣完啦。」

  當下把姿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一通,雖只教得一招,卻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

  郭靖內功根底極好,學這樣掌法簡單而功勁力精深的武功,最是投其所好,一個人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後,已得大要。

  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她亂轉,那非著她道兒不可,你再快也快不過她。你道這一掌是真的吧,她偏偏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出你不意卻給你來一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

  洪七公道:「所以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根本不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

  郭靖道:「以後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不敢再問,拉開式子,挑了一顆特別細小的松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準樹幹,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松樹幹什麼?捉松樹鼠麼?擋松果麼?」

  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錯,可是松樹一搖,就把你的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松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

  郭靖大悟,歡然說道:「那要著勁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麼?那還用說?」

  郭靖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起初數十掌,松樹總是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幹卻越搖越微,他知道功夫已有了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綠已紅腫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已是運用自如,丹田中呼一口氣,猛力一掌,立即收勁,那松樹竟是紋絲不動。

  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只聽得格格數聲,那棵松樹被他擊得彎折。

  忽聽黃蓉的聲音喝采道:「好啊!」只見她提了一隻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一骨碌爬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只見裏面一大碗燻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大堆雪白的銀絲捲兒。

  洪七公歡呼一聲,雙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如流水般送入口中。

  他一面大嚼,一面讚妙,只是口中塞滿了食物,誰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靖還未吃過,他心中頗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捲滋味不壞。」隨即又不好意思地加上一句:「簡直比那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叫道:「什麼菜?什麼菜?」黃蓉道:「一時說不盡,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白切肉哪。」

  洪七公是老吃客,知道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顯出奇妙手段,這道理與武功高手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那才說得上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

  他聽黃蓉一說,不禁心癢難搔,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這女娃娃好。我給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別人買的怎能稱心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松樹,他本事已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行,不行,要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那算什麼本事?」

  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教我怎麼辦啊?」洪七公這時正盡力討好,雖然聽她說得強辭奪理,也只得順她:「依妳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

  洪七公道:「好吧。他只學會了一招,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燕雙飛』吧。」他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燕雙飛」已全數學會。

  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起,迴旋往復,打到後來,兩人同時落地,真似一隻玉燕、一隻采雀翩翩飛舞一般。

  郭靖大聲叫好。三十六招打完,黃蓉笑道:「靖哥哥,我又勝過你啦。我買菜去了。」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道:「不錯,我瞧得眼花繚亂,只記得了三四招。」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轉店房。當晚黃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

  白菜用雞油加鴨掌末生妙,也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割開挖孔,將豆腐放入洞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那火腿卻棄去不食。

  洪七公一嚐,自然大為傾倒。吃了晚飯之後,他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麼?你們還沒圓房麼?」黃蓉一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鬧,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

  洪七公奇道:「怎麼?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而悟:「我老糊塗啦。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用擔心,我老教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應,我老叫化再跟他鬥他媽的七天七夜,拼個你死我活。」黃蓉芳心大慰,一笑回房。

  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練習「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他怕松樹擊斷太多,損壞了鄉民之物,所以只是憑空虛擊,發了二十餘招,出了一身汗,正自暗喜大有進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里吧?」

  另一人道:「你們腳力確是有進步了。」郭靖一聽這聲音好熟,吃了一驚,只見林邊走進四個人來,當先一人白髮童顏,正是他的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是他,喝道:「那裡走?」

  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一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面兒兜截上來。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

  梁子翁的大弟子正好站在他退路之上,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絕技關外大力擒拿手,當胸抓來。郭靖左腿一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一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那正是他剛剛學會的一招「亢龍有悔」。

  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只聽得喀喇一響,手臂已斷,身子飛出六七尺之外,暈死過去。郭靖這一招只用了五成力,自己也想不到有如此威力,呆了一呆,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的前頭。郭靖剛出松林,只見他已擋在前面,微微一驚,當下彎臂劃圈,向外急推,仍是這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他的掌法,但見來勢又兇又急,只得往地下一滾,讓了開去。郭靖就仗這一招救命,其他功夫實非對方之敵,一見讓出路來,又向前奔。

  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時,郭靖已逃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快請七公救我。」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麼這老怪到了這裡?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燕雙飛』拳法。」當下叫道:「靖哥哥,別怕這老怪,你先動手,待我來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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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亢龍有悔
  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鬆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撲到面前,眼見他拳風凌厲,難以抵禦,只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去。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竄出丈餘,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熱辣辣的甚是疼痛。

  梁子翁暗暗驚異,料想不到相隔數月,此人武功竟是精進如此,他只道這必定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龍有悔」。

  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只得又是躍開,但見郭靖並無別樣厲害招術跟著進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只會這一招麼?」他是試探郭靖是否另有同樣凌厲的家數,郭靖心地忠厚,果然中了他計,叫道:「我單只這一招你就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一躍跳開,縱身攻向他的身後。

  郭靖回過頭來,待再使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逃開,迅擊他的後心,三招一拆,郭靖已累得手忙腳亂。

  黃蓉見他要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猶如雁落長空,隔在兩人中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

  黃蓉雖然新學了「燕雙飛」的奇妙拳法,但她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傷,等到「燕雙飛」三十六路使完,更是不支。

  梁子翁的兩個弟子扶著身受重傷的大師兄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吶喊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只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一招「惡狗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麼他能先行料到?」只聽得洪七公又道:「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十分聰明,知道必是「青龍取水」。

  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後心。要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餘的平飛出去,那麼後心已經中拳。

  他腳尖點地站起,又驚又怒,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何不露面?」洪七公卻寂然無聲。黃蓉有人撐腰,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別怕,他要用『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一笑,雙拳從上而下,猛擊下來。梁子翁這一招「靈猿上樹」只使了一半,只得立時變招。

  臨敵之際,要是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先行識破,那是不用三招兩式,立時有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很多,在危急之中總有辦法解救,那才沒有受傷,但心中卻驚異萬狀:「怎麼他竟能料到我的拳法?」再拆數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對她無情了」

  拳法一變,猶如驟風暴雨般下來,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竟也來不及點破。郭靖見黃蓉拳法已亂,東閃西躲,當下一個箭步上前,一招「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點地,如一枝箭平平向後飛出。

  黃蓉道:「靖哥哥,你再打他三下。」說罷轉身入內。郭靖依言,擺好勢子。金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等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小子不知從那裡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麼一下。」但儘管他只會一招,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餘,一時互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一拳推去,那知梁子翁半空扭身,手一揚,三枚透骨針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乘機搶上,手勢如電,左手一把扭住郭靖頸後衣領。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那知梁子翁武功已有精湛造詣,這一肘撞去,只覺一團軟綿猶如撞入棉花堆裡。

  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只聽黃蓉一聲嬌叱:「老怪,你瞧這是什麼?」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一把拿住了郭靖「肩井穴」,叫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杖,緩步走來。

  梁子翁心頭一震,說道:「洪……洪幫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起初見洪七公指點黃蓉,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本已驚疑不定,但洪七公已有十餘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杖,不由得魂飛天外,忙將郭靖放開。

  黃蓉隻手持杖,慢慢走近,喝道:「七公說,他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裡撒野,他問你憑的什麼?」梁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在不知是洪幫主駕到。小人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主。」黃蓉心中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高強,怎麼見七公怕成這個樣子?怎麼又叫他洪幫主?」但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美言幾句,只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嗯,你以後可永遠不許再與咱們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到客店,只見洪七公前面放了四大盆菜,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

  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動。」接著把梁子翁的話覆述了一遍。洪七公向郭靖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

  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在太陽之中,兩個弟子跪在他的身後,情狀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家。這算什麼話?」郭靖被他一頓呵責,無言可對。黃蓉笑道:「七公,我去打發他。」拿了竹杖,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在那裡,滿臉惶恐的神色。

  黃蓉罵道:「洪七公本來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杖,「啪」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道:「去吧!」梁子翁向著窗戶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你不殺之恩。」

  店中卻是寂言無聲,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了,快別吵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望了幾眼,帶著三個徒弟走了。

  黃蓉開心之極,走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她拉住他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這根寶貝竹棍兒有這麼大的法力,你沒用,不如給了我吧!」

  洪七公抬起頭來,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鬆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傢伙,叫化子沒有打狗棍,那還成?」

  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樣好的功夫,人家都怕你,何必要這根竹杖?」洪七公呵呵笑道:「傻ㄚ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托在盤裡端了出來。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的啃著,對郭靖與黃蓉道:「天下的東西,無不物以類聚。愛錢的財主們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好漢們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幫……」

  黃蓉為人機伶之極,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人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那還能有活命的份兒麼?這根竹杖和這個葫蘆,自五代殘唐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就好像是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

  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七公笑著問;「怎麼?」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咬了一口腳爪,笑道:「北邊的百姓大金國管,南邊的百姓大宋王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所以那梁老怪怕得你這麼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起來,那真不好受。每個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裏,癢就癢死了他。」

  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什麼?」洪七公道:「大約二十年前,我在關外遇到他,他正幹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

  黃蓉問道:「什麼壞事?」洪七公躊躇了一下道:「梁老怪相信什麼採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她們的身子,說是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麼破了處女的身子?」

  原來黃蓉的母親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又因陳玄風、梅超風兩個徒弟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筋斷脈,驅逐出島,桃花島上就只賸下幾名老僕。

  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所以雖已盈盈十五,對於夫婦間的事情,卻是一竅不通。

  她與郭靖情意相投,只覺得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只要他分開片刻,立時就感到寂寞難受。她知道男女兩人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所以她心中早已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之間的閨房之事,她卻全然不知。

  洪七公被她一問,一時之間倒感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種欺悔,有時比殺了還要厲害。有人說:『失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黃蓉茫然不解,問道:「那麼是被他打屁股麼?」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ㄚ頭,你回家問你媽媽去。」

  黃蓉道:「我媽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時,總會懂得了。」黃蓉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

  她心中隱隱約約已知道這是一種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正在幹這種壞事,後來怎樣?」洪七公見她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當然要管哪。這姓梁的被我拿住,狠狠打了一頓,逼著他把那些姑娘送還娘家,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那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黃蓉道:「嗯,原來這樣。」

  三人吃完了飯,黃蓉道:「七公,現在你就算把竹杖給我,我不敢要啦。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和咱們在一起,要是下次再遇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ㄚ頭,前次你仗著洪幫主的勢,用竹杖打我,現在我可要報仇啦。』那咱們怎麼辦?」

  洪七公笑道:「你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當我不知道麼?你乖乖的多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在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大得異乎尋常,郭靖化了三天功夫,方才學會。

  在這三天中,黃蓉卻已學會一路拳法、一路蛾眉刺破單刀的功夫,而洪七公又多嚐了十幾味珍饈美饌。

  話休絮煩,不到一個月工夫,洪七公已將「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

  這降龍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是他從易經之中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當他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五人論劍之時,他這套掌法尚未完全練成,但王重陽等言下對他這套掌法已極為稱道。

  後來他常常嘆息,只要早幾年致力於易經,那麼「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或許不屬於全真教主王重陽而屬於他了。

  他本來只想傳授兩三記掌法給郭靖,已然足可以保身,那知黃蓉烹調功夫實在高明,奇珍異味,每日層出不窮,使他無法捨之而去,日循一日,竟然傳授了十五招掌法。

  郭靖雖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學到一點一滴,就日夜鑽研習練,把他這十五招掌法學得十分到家,一月之間,功夫前後判若兩人,而黃蓉更是向他學到了不少精靈古怪的雜派武功。這一日洪七公吃了早點道:「兩個娃娃,咱們三人相聚了一月,現在該分手啦。」

  黃蓉道:「啊,不成,我還有許多小菜沒燒給您老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沒不散的筵席!老子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的武功,這一次教了三十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

  黃蓉道:「怎麼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黃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給他,豈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們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我老叫化可不美啦。」

  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什麼計策,讓他把餘下三招都教了郭靖,那知洪七公揹了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拖著鞋皮,踢躂踢躂的走了。

  郭靖忙追上去,那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他的縱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小鬼,盡纏著我幹什麼?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

  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那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咚咚咚咚,連磕了幾個響頭。

  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地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

  郭靖大駭,忙又要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了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身子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的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

  洪七公一轉身,忽然輕輕「噫」了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挾住了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一掌在她肩頭一推,將她推出一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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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刻骨相思
  只聽得草裏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了出來,洪七公竹杖連動,都把那些蛇撥了開去,他每一杖都打在蛇頭上七寸之中,一擊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采,突然身後俏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張口就咬。洪七公驚喝:「快走!」但那條蛇動若閃電,早已咬中了黃蓉身體。

  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體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只要被牠咬了一口,轉眼間就死,何況二蛇齊咬,正自暗暗叫苦,只聽得嘶嘶之聲不絕,眼前十餘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七公一手抓住郭靖腰帶,一手拿住黃蓉後頸,急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前的廣場,一看黃蓉,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

  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那條蛇仍緊緊咬在她的身上,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那蛇頭上鮮血淋漓,蛇卻已死。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

  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洪七公從懷裡掏出一大塊黑藥,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成千成萬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後面無窮無盡,不知到底共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

  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一條直線。遊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倒,木然不動,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最後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湧出,前面的卻向後倒退,蛇陣大亂。

  黃蓉拍手叫好。只見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三個白男子手持兩丈來長的木桿快步而出,一面呼喝,一面用木桿在蛇陣中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後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噁心,喉頭發毛,張口欲嘔。

  洪七公「嗯」了一聲,伸出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頸,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苦得很。」黃蓉依言吞下,胸口登時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要吃麼?」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只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一聞到他身上氣息,無一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這三人見到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整理大致妥貼,搶步上前,一人厲聲喝罵:「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麼?」

  黃蓉最是伶牙利齒,接口罵道:「對啊,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麼?」洪七公大喜,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讚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桿,縱身向黃蓉刺來,桿勢帶風,武功竟自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在他桿上一搭,那長桿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後一拉,那知這木桿猶如用鐵釘與竹杖牢牢釘住一般,竟是拉不回去,這一驚非同小可,氣運丹田,用勁拉扯。洪七公冷笑一聲,手一抖,叫道:「去吧!」只聽得猶如炒豆般一陣輕微的爆聲,那二丈來長的木桿斷成了數十截,那人身子就如騰雲駕霧般向後跌去,仰天一交,直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數十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藥,眾蛇不敢咬他,否則那裏還有性命?

  其餘兩人大驚,倒退數步,輕輕叫道:「大哥,怎樣?」那人想要使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十分厲害,全身酸痛,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餘條蛇。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桿,讓他扶住,方始拉起。這樣一來,這三人那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適才跌交的人叫說:「你是什麼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

  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說:「你們是什麼人?怎麼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摺扇,逕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山主歐陽公子,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心中均感詫異。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話,一個人向地下斷成了數十截的木桿一指,顯然是說剛才之事了。

  歐陽公子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笑說;「剛才這幾個朋友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還謝過。」他轉向黃蓉說:「原來姑娘也在這裡,我找得妳好苦。」黃蓉那裏睬他,向洪七公說:「七公,這人是個大壞蛋,您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公子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你們這樣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

  歐陽公子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公子道:「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幾人?」洪七公雙目釘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道:「也沒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陽公子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您老貴姓?」黃蓉搶著道:「你的臭名字,誰高興提你的。這位老前輩的名字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歐陽公子並不生氣,笑瞇瞇的對她側目斜視。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公子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叫我們老山主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三聲,那三人每個都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您還沒教我呢。」只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

  歐陽公子暗暗心驚,過去給每人一推一托,將脫了臼的骨頭裝好,向洪七公道:「前輩可識得家叔麼?」洪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姪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有死麼?」歐陽公子十分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那必是前輩高人,當下說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裡來幹什麼?」說著向群蛇一指。

  歐陽公子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到中原來見識見識。旅途寂寞,所以帶了牠們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什麼?」歐陽公子張開摺扇,搧了兩搧,眼睛疑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這是「詩經」中的幾句詩,本來並非這樣排列,他拿來集在一起。黃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歐陽公子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

  洪七公喝道:「你叔姪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若要到中原來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吧。」歐陽公子給他教訓了一頓,待要回嘴動手,明知不是他的對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什麼大病,不遇上什麼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你是向我叫陣來著?我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什麼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咱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他突然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歐陽公子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學不到一半,此人說話看來不假,我那裏是他的對手?」當下作了一揖,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松林。三個白衣男子口中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見群蛇轉動身子,猶如一片細浪,湧入松林中去了,片刻之間,退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黏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麼?」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裏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一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靖和黃蓉都不明所以,齊問:「七公,怎麼?」

  洪七公道:「這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他們真的攻過來,這幾千幾萬條那裏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娃娃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幾下子給嚇倒了。倘若那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但你們兩個娃娃要逃,那裏逃得出那老毒物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七公道:「哈,他不厲害?你可曾聽過『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句話?」

  黃蓉隔著窗子曾聽丘處機、王處一等談起過,心中很是得意,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北丐,全真教教主王重陽是中神通。」洪七公道:「是啊,是你爹爹說的吧?他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的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人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厲害不厲害?」黃蓉「嗯」了一聲,心中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麼稱他『東邪』?」洪七公笑道:「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麼?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他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教派的內功,是不是?」

  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月之中,那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力。」黃蓉又問道:「那麼『南帝』是誰啊?」洪七公道:「那是一位皇爺。」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一位皇爺也有這樣高的武功?」洪七公嘆道:「他雖是皇爺,可是功夫之硬,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剋西金,他便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不大了了,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

  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臉上的神色似乎顯得有一個極大難題無法解答,過了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的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隻小鐵釘掛住而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闆娘借了針線,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一見到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凜,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是十分詫異,跟著追出,只見他手一揮,微光一閃,那枚縫針已激射而出。

  黃蓉向那針的去路望落,只見那枚鋼針筆直插在地下,釘住一隻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吁氣道:「行了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虫,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能指揮如意,那真不容易。」他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手道:「您是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洪七公白了一眼道:「你這女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

  黃蓉道:「您不是有藥麼?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七公道:「這只擋得一時。你不要囉唆,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黃蓉道:「我給您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而去。洪七公笑道:「有這樣鬼靈精的老子,就有這樣鬼靈精的閨女。」

  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麼?」黃蓉笑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麼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麼起勁麼?」黃蓉嫣然一笑,跟在他的身後。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洪七公奇道:「幹麼?」郭靖道:「您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道他天性淳厚,不肯貪多,自己說過不能再教,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麼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意思,心想:「這小子心地不壞。」拉了黃蓉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八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的威力無窮,心中喜不自勝。

  又過了十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金針」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未曾練得到家。

  這天練功之後,洪七公在松樹下呼呼大睡,黃蓉知道與他分手在即,到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餚來報答他。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將到客店,忽然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她想:「這女人有什麼好?靖哥哥的六位師父和全真派的道士們都要逼他與她成婚。」她是小孩心性,越想越惱,心想:「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面愁容,店伴問她要吃什麼東西。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麵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去了。黃蓉接口道:「熟牛肉有什麼好吃。」

  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是在北京與郭靖一同乘了紅馬出走的,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裏?請坐吧。」黃蓉道:「那些道士啦、矮胖子啦、髒書生啦,他們都來了麼?」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一聽只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咪咪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帶素,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了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當下說道:「姊姊那柄匕首借給我看看。」

  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拿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慢慢走近,倒也無法推託,只得解下匕首,連鞘遞給了她。

  黃蓉先看匕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一拔出匕首,一陣寒氣,撲面而來,暗讚一聲:「好劍!」歸入劍鞘,往懷中一放,說:「我去還給靖哥哥。」穆念慈怔道:「什麼?」黃蓉道:「匕首上面刻著郭靖兩字,那當然是他的東西,待會見到他,我自會還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你有本事就來拿!」一邊說一邊奔出店門。她知道洪七公在前面松林裏睡覺,郭靖在後面山墺裏練拳,當下向左跑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那就追趕不上,大聲吆喝,飛步追來。

  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楊樹之下,一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嬴了我,馬上就還妳。」穆念慈道:「妹妹,妳別開玩笑,我見匕首如見父母,妳拿去幹麼?」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妳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一閃躲開,那知這是黃蓉家傳的「落英掌」,變化極為精妙,啪啪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一竄,回身一拳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破玉拳』,有什麼稀奇?」

  穆念慈聽她叫破,心中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拳迴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破玉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妳的?」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什麼希罕?」語音甫畢,又是兩招「破玉拳」中的「石破天驚」與「開天闢地」,連綿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驚,一面招架,一面問道:「你識得洪七公麼?」黃蓉笑道:「他是我老朋友,當然識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妳。」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手腳上卻是愈打愈緊。黃蓉的武藝是黃藥師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授了數十套武功,更是精進,穆念慈那裏抵擋得住?這時要想捨卻匕首,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一起,如一柄單刀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後頸椎骨的「大錐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瞬時之間手足登時酸麻。黃蓉踏上一步,伸出纖手,又在她右腰下「環跳穴」一戳,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臉蛋邊刺十餘下,每下都從她臉邊擦過,相距只是釐毫之間,然而並未傷及她的毫髮。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笑道:「我和妳無仇無怨,幹麼要殺妳,妳依了我,立一個誓,我馬上放妳。」穆念慈生性極為剛烈,雖然本領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給她,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來求妳,那乘早別做夢。」黃蓉嘆道:「這樣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他,他也不會喜歡妳。」穆念慈睜開眼道:「妳說什麼?」黃蓉道:「妳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妳,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妳好?妳說我要嫁誰?」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妳要我立什麼誓?」黃蓉道:「我要妳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嫁他。」

  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什麼啊!」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將我許配給他,其實……」他放低了聲音道:「義父一時糊塗,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

  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穴道,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一面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妳也見過的。」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那裏還有什麼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樣好的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就只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黃蓉笑道:「姊姊,你不肯嫁他,是說他太笨嗎?」穆念慈道:「郭世兄那裏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黃蓉忙問:「怎麼你又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嫁他?」

  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的手,緩緩的道:「妹子,你心中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於別人,是不是?」黃蓉點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聽妳這樣誇他,不知有多得意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

  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的心中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極為堅決。黃蓉點了點頭,兩人握住了手,並肩坐在楊樹之下,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

  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姊姊,還妳。」穆念慈不接,道:「這是妳靖哥哥的,該歸妳所有。」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心中想著要回送她一件什麼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什麼事?可要妹子幫妳麼?」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什麼緊要事。」黃蓉道:「那麼我帶你去見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裏?」黃蓉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楊樹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了蹤影,拾起那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劃了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七公要狠狠打妳幾個耳括子。」下面沒有署名,只劃了一個葫蘆。黃蓉知道是七公所書,心想剛才我打她要她立誓的事,都讓七公瞧見啦。

  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麼?」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分道而行,大家說好八月中秋在嘉興煙雨熡相會。」郭靖道:「師父們都好吧?」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並沒有給你氣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一定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

  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嘆道:「妹子你就這麼好福氣,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麼久,我想見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她道:「他暗中護著妳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妳麼?」穆念慈點頭稱是。郭靖奇道:「蓉兒,什麼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道:「這個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裏,自己卻也有點害羞。黃蓉伸手到她腋下,要呵他癢,笑道:「你說不說?」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搖頭道:「我怎麼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碎了她一口,想起自己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紅暈雙頰。郭靖見她們兩人很是親密,心中也感高興。

  吃過飯後,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閒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我還很小很小,有一天跟了爹爹來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裏,我在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被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髒,沒人肯理他們……」黃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不什麼傷,只是見他們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裏,給他們洗乾淨創口,用布包好。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幹很好,還嘆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他們引我到一所破廟裏,就在那裏見到了洪七公。他誇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破玉拳法,教了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到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了我很多套拳,姊姊你要是願學,咱們就在這裏再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就算七公知道,我想他也決不會責怪。」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穆念慈外和內剛,看上去溫文靦腆,然而說出話來卻是教人回不得嘴。

  黃蓉本想問她有什麼急事,但一瞧她的神色,話到口邊,又縮回去了。午後末時前後,穆念慈一個人匆匆出去,直到傍晚方始回來。黃蓉見她臉有喜色,只當不知。

  用過晚飯之後,穆念慈與黃蓉同室而居。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怔怔出神,似是滿腹心事,於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裡,滿臉溫柔的望著。黃蓉從她背後望去,見是一塊繡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彩線繡著什麼花樣。突然間穆念慈一轉身,繡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中突突亂跳。

  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把眼睛睜開一線,卻見穆念慈在坑前迴旋來去,繡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黃蓉斗然而悟:「這是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時,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她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有時輕輕踢出一腳,有時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一揚、衣袖一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樣陶醉了好一陣子,走近炕邊。黃蓉雙目微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聽得她嘆道:「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牆而出。

  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一條黑影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功提縱術跟隨而去。黃蓉的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經追上,相距十餘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到了鎮上後一躍上屋,四下一望,撲向南首一座最高的樓房。黃蓉日日到鎮買菜,知道這是當地首府蔣家的宅第,心想;「難道穆姊姊沒銀子使,來找些零錢麼?」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後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探頭一望,大門前點著兩盞大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面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

  穆念慈繞到後院,靜候片刻,聽出無人,依江湖規矩投石問路之後,輕輕躍進牆去,見是一座花園,當下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黃蓉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竟未發出半點聲息,眼見穆念慈走向紙窗上透出燭光的東廂房去,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

  穆念慈雙目釘住這個黑影,呆呆不動,過了良久良久,房中那人仍是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望著黑影出神,黃蓉卻等得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樣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瞧他怎的。」當下起步繞到廂房中的另一面,心道:「我給他代勞吧,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叫她驚奇驚奇。」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呀的一聲開了,有一個人走了進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站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兵馬指揮使的段將軍明後天就到。」裏面那人點點頭,「咽」了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裏這人是金國的欽使,那麼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那我可不能魯莽。」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底下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了一痕,刺破了一條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不覺又驚又喜,原來裏面那男子輕袍緩帶,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的東西,一面撫摸,一面來回走動,雙目望著屋頂,不知在想什麼心思,等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銹,槍頭下還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桿。

  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慈有關,心中暗暗好笑:「你倆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麼?」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

  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搧滅了燭光,喝問:「是誰?」這時黃蓉早已搶到了穆念慈身後,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落手極輕,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禦,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完顏康一定神,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裏,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麼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一掙落下地來。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退開幾步,問道:「是誰啊?」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麼?」完顏康聽了她的聲音,驚道:「啊,是妳。」穆念慈道:「不錯是我。」完顏康道:「還有誰跟妳同來麼?」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偷偷的跟了來。」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姑娘,請進來。」穆念慈低頭進房,挨著一張椅子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

  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裏泛紅,少女的羞態很是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什麼事?」穆念慈低頭不低。完顏康想起父母的慘死,對穆念慈憐惜之念,油然而生,輕輕的道:「妹子,你爹爹既然亡故了,你以後住在我家吧,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並無血統淵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

  完顏康心中一蕩,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只有這一次,才只咱們倆在一起,沒第三個人在旁。」穆念慈鼻中「嗯」了一聲,心裏感到有生以來從未遇到的甜美舒暢。完顏康聞到她身上發出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微顫動,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麼找到我的?」穆念慈:「我從京裏一直跟你到這裏,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心中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心中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良久,方才放開。

  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丟棄我。」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裏,緩緩撫摸著她的秀髮,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悅,抬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顏如春花,那裏還把持得住,吐一口氣,噗的一聲,將燭吹滅了,抱起她的身子,走向床邊,將她橫放在床上,左手摟住她,右手就來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癡,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肉,驀地驚覺,用力一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裏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妳,將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相信你。」完顏康緊緊摟住她道:「那麼你現在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別…」完顏康情急如火,強來解她衣帶。

  穆念慈雙手向外一格,用了五成真力。完顏康那裏料得到她會在這個時候使起武功來,登時雙手被她格開。穆念慈一躍下地,搶了桌上的鐵槍槍頭,對準自己胸膛,垂激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完顏康滿腔情熱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穆念慈垂淚道:「我雖是江湖上的風塵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我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洞房花燭之時,自能如你所願。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唯有死而已。」她這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下點亮了燭火。

  穆念慈破涕為笑,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何時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一定前來親迎。」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的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乾,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剛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幾莖秀髮,是她剛才掙扎時落下,完顏康檢了起來,放入荷包香囊之中。他初時與她比武,原係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這時見她款款深情,不覺大為感動,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歎息,在燈下反覆思念,顛倒不已。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回  五湖废人
  且說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為得意,一宵睡得十分酣暢,次晨把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聽了也甚高興。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吧。」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健驢代步,繞到那蔣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兩人胸懷一鬆,黃蓉換穿了男裝,沿途遊山玩水,更是起勁,一路沿運河南下,小紅馬神駿無儔,不必說了,那健驢也是腳力奇快,兩人雖不催趕路程,卻是自然而然的行走極速,這日已到了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紫砂陶坯,倒是另有一番景緻。

更向東行,不久就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里,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只見長天遠波,浩焉而來,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裏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紅馬與驢子寄放在一家漁家,借了一條小船,盪槳划入湖中。兩人越划離岸越遠,四望煙波浩渺,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黃蓉的衣襟頭髮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范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那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裏,豈不強於一輩子忙忙碌碌的做官麼?」郭靖不懂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把這故事講給我聽。」黃蓉於是將范蠡怎樣神機妙算、助越王勾踐報仇復國,怎樣功成身退,與西施歸隱於太湖之中的故事,說了一遍。黃蓉的口才原好,故事本身又極動人,郭靖聽得癡癡的發了獃,出了一會神,說道:「范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婿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家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又問:「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還是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噹噹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麼想得出這樣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我不變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逼著我念的。」郭靖嘆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讀了書,那一定就會明白啦。」黃蓉道:「我卻在懊悔呢,要是爹爹不教我讀書啦,畫畫啦,彈琴啦,讓我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什麼梅超風、梁老怪呢。」

  兩人談談說說,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有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放眼望去,真如一幅水墨山水。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的話,再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是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打在船頭,黃蓉一面盪槳,一面唱起歌來,只聽她唱道:「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覺,年華將暮。念伊蒿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這是一首「水龍吟」詞,抒寫水上泛舟的情懷。她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待相詢,忽然間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回首妖氣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扇。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櫂,悲吟梁父,激流如雨。」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的漁父。

  黃蓉聽著歌聲,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麼?」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他這歌聲激昂排宕,十分悲涼,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去,那漁人卻也收了釣竿,將船划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只聽那漁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是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遇,太湖之上邂逅相逢,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黃蓉與郭靖跨上船頭,將自己船上的繩索繫在漁舟的船尾,然後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恕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過謙。」打量那漁翁時,見他約摸四十餘歲年紀,臉上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極高,坐著幾乎比郭靖高出一頭。船尾一個小童手中拿著葵扇在煽爐煮酒。

  黃蓉看了那漁人與舟中的氣派,知他必非普通漁人,說道:「這位哥哥姓郭,在下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有擾長者清興。」那漁人笑道:「好說,好說。在下姓陸。兩位小哥可是今日首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餚,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如黃蓉製的那麼精美,但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尤其十分精緻,宛然是豪門巨富之家的物品。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剛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真是不可多得之作。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以老賣老,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于湖六洲歌頭中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種意思呢。」那漁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了三杯酒,杯杯飲乾。

  兩人談得投機,那漁人十分暢快,郭靖不懂詩詞,在一旁傾聽,心裏甚是欽佩。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眛,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尚有一些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划船回去。

  到得湖岸,天已全黑,郭靖道:「咱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放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裏一帶的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回頭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的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划槳盪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

  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領著他們曲曲折折的行了數里,只見前面樓閣紆連,宛然是一座大莊院,過了一道木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氣魄竟如是之大。

  兩人未到門口,已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帶領了四名僕人過來相迎,說道:「家父命小姪在此候迓多時。」郭靖拱手謙謝,只見這少年身穿熟羅長袍,面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寬,軀體十分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少年道:「小姪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那裏敢當。」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內廳。

  郭靖與黃蓉見這莊子內面陳設華美,彫梁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大莊院,又自不同。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得那漁人的聲音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現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一座屏風,只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羽扇,笑吟吟的拱手。

  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黃蓉見書房琳瑯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都是古物,壁上掛著一副對聯,黃蓉看了不覺一怔,原來上聯是「綺羅堆裏埋神劍」,下聯是「蕭鼓聲中老客星」,那正是她父親黃藥師口中時常閒吟的兩句詩句。對聯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想來「五湖廢人」四字,必是那莊主的號了。

  陸莊主見黃蓉望著對聯呆呆出神,問道:「老弟,這副對聯寫得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斗膽亂說,莊主可別見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寫這副聯時,似是一腔憤激,滿腹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是鋒芒四射,與這兩句詩中恬然自安、封劍歸隱的境界似乎不甚貼切。」那人聽了一聲長嘆,半晌不語。

  黃蓉道:「小可年幼無知,胡言亂道,要請莊主恕罪。」陸莊主道:「黃老弟說那裏話來,我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說得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回頭向兒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與黃蓉連忙辭謝,道:「不必費神。」陸冠英早出房去了。

  陸莊主道:「老弟法眼鑒賞如此之精,想是家學淵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諱如何稱呼。」黃蓉道:「小可懂得什麼,蒙莊主如此相讚。家父在鄉村設帳授徒,只是一個白衣士子。」陸莊主嘆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他還想考較考較黃蓉的才情,說道:「黃老弟,你我一見如故,我想請你賜一幅法書,好令在下日夕相對,如接清神。」黃蓉微笑道:「啊喲!小可拙筆,豈敢有污莊主令目?」陸莊主聽她語氣是答應了,心中大喜,忙命書僮在案上鋪開一張大宣紙,研墨伺候。

  黃蓉略一思索,提筆在紙上畫了起來,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仰天長嘆,神情十分寂寞。畫罷之後,在左上角題了岳飛所作的「小重山」詞一首:「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遶階行。人悄悄,簾外月矓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絃斷有誰聽?」圖中那書生手按劍柄,雖然著墨不多。但活畫出一位壯志難酬的英俠之士的面目來。陸莊主大喜,連連稱謝。黃蓉側首看了一遍字畫,在下款處寫了「後學黃生敬作」六字。陸莊主賞玩了半日,愛之不盡。

  酒筵過後,回到書房小坐,又談片刻,陸莊主道:「這裏張公、善權二洞,是天下奇景,二位在敝處多盤桓幾日,慢慢觀賞。天已不早,兩位要休息了吧?」郭靖與黃蓉站起身來,兩名莊丁提了燈籠在前引路。黃蓉一拱手,正要轉出,猛一抬頭,忽見書房門楣之上釘著八片鐵片,排作八卦形狀。黃蓉猛吃一驚,當下不動聲色,隨著莊丁來到了客房之中。

  那客房中陳設甚是精雅,兩床相並,枕衾潔美。莊丁送上香茗後請了個安道:「二位爺要什麼,一拉床邊這繩鈴,我們就會過來。二位晚上千萬別出去。」說罷退了出去,輕輕掩上了門。

  黃蓉低聲道:「靖哥哥,你瞧這地方有什麼蹊蹺?他幹麼叫咱們晚上千萬別出去?」郭靖道:「這莊子好大,莊裏的路繞來繞去,許是怕咱們迷了路。」黃蓉道:「嗯。你瞧那陸莊主是何等樣人物?」郭靖道:「倒像是位退隱的軍官。」黃蓉拍手道:「不錯,他必定會武,而且還是高手,你見到了他書房中的鐵八卦麼?」郭靖道:「鐵八卦?那是什麼?」黃蓉道:「那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爹爹教過我這套掌法,我嫌氣悶,練了幾個月就擱下了,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郭靖道:「那陸莊主對咱們決無歹意,他既不說,咱們只當不知就是。」黃蓉點頭一笑,向著燭台虛劈一掌,嗤的一聲,燭火應手而滅。

  郭靖低讚一聲:「好掌法!」又道:「蓉兒,那就是劈空掌麼?」黃蓉笑道:「我就只練成這樣,鬧著玩還可以,要打人可不成。」兩人各自睡下。

  睡到半夜,忽然遠處傳來嗚嗚之聲,練武之人,特別容易驚醒,側耳一聽,似是有人在吹海螺,過了一陣,嗚嗚之聲又響了起來,此起彼和,並非一人在吹,而且吹的人相互間距離甚遠,顯然是在招呼應答。黃蓉低聲道:「靖哥哥,咱們瞧瞧去。」郭靖道:「別出去惹事吧。」黃蓉道:「誰說惹事了?我是說瞧瞧去。」

  兩人輕手輕腳的起來,推開窗縫向外一望,只見庭院中許多人打著燈籠,還有好些人來來來去去,不知忙些什麼。黃蓉抬首一望,只見屋頂上黑黝黝的有三四個人蹲在那裏,燈籠移動時亮光一閃,那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來。等了一陣,只見那些人都向莊外走去,黃蓉好奇心起,定要看個水落石出,拉著郭靖繞到西窗邊,一望窗外無人,輕輕躍了出去,兩人都是一等一的輕身功夫,屋頂的人竟未驚覺。

  黃蓉向郭靖一打手勢,反向後奔,莊中道路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轉彎處的欄亭榭建造得完全一模一樣,幾下一轉,那裏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黃蓉卻如到了自己家裏,毫不遲疑疾走,有時眼前明明無路,她在假山裏一鑽,花叢旁一繞,竟又轉到了迴廊之中。有時似已到了盡頭。那知屏風背面、字畫後邊卻是另有幽境。郭靖愈走愈奇,低聲問道:「蓉兒,這莊子的路真古怪,你怎麼認得?」黃蓉打個手勢,叫他噤聲,又轉了七八個彎,這才來到後院的圍牆。黃蓉一看地勢,扳著手指默默算了幾遍,在地下踏著腳步數步子,郭靖聽她口裏低聲著:「震一、屯三、頤五、復七、坤……」更不懂是什麼意思。黃蓉數到這裏微微一笑,說道:「只有這裏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機關。」說著一躍上牆,郭靖跟著她躍出牆去。黃蓉才道:「這座莊子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這種奇門八卦之術,我爹爹最是拿手。那陸莊主難得到別人,可難不了我。」言下十分得意。

  兩人攀上莊後小丘,向東一望,只見燈籠火把照成一行,走向湖邊。黃蓉一打手勢,兩人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前追去。奔到臨近,伏在一塊岩石之後,只見湖濱排列著一排漁船,人眾絡繹上船,一上船立即熄去燈火,兩人待最後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縱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後梢,在拔篙開船聲中,躍上篷頂,在竹篷隙中向下一望,船艙內居中而坐的赫然是少莊主陸冠英。

  眾船搖出里許,湖中海螺之聲又嗚嗚傳來,那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搖出數里,只見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一眼望去,船若蟻聚,猶如一張大白紙上潑滿墨點一般,船隻不計其數。

  大篷船船首那人海螺長吹三聲,大船拋下錨泊在湖心,十餘艘小船飛也似的從四方過來。郭靖與黃蓉心中納罕,不知是否將有一場廝殺,瞧那陸冠英時,卻是神定氣閒,不似如臨大敵的樣子。

  過不多時,各船靠近,每艘船上先先後後的人過來,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進入大船艙之後,都向陸冠英行禮後坐下,對他執禮甚為恭敬,而且座位次序似乎早已排定,有的雖先來而坐在後面,有的後至反坐在上首。只一盞茶功夫,諸人均已坐定,這些人大抵神情粗豪,行動驃悍,決非普通漁民。

  陸冠英見人已到齊,舉手說道:道:「張大哥,你探聽得怎樣了?」座中一個瘦小的漢子站起來,說道:「金國欽使預定明日一早過湖,段指揮使再過兩個時辰就到。這次他以迎接金國欽使為名,一路搜刮,所以來得遲了。」陸冠英道:「他搜括到了多少?」那瘦漢子道:「每一州縣都有報效,他麾下兵卒還在鄉間自行劫掠,我見他落船時親隨們一箱箱的抬著二十多箱財物,看來都極為沉重。」陸冠英道:「他帶了多少兵馬?」那漢子道:「馬軍二千。過湖的都是步軍,因船隻不夠,落船的約摸是一千名左右。」陸冠英向眾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說怎樣?」諸人齊聲道:「願聽少莊主號令。」

  陸冠英雙手向懷裏一抱,說道:「這些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打從太湖裏過,不取有違天道。咱們盡數取來,一半俵散給湖濱貧民,另一半各寨分了。」眾人轟然叫好。郭靖與黃蓉這才明白,原來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盜首,看來這陸冠英還是各寨的總頭領呢。

  陸冠英道:「事不宜遲,咱們馬上動手。張大哥,你帶五條小船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艙。陸冠英跟著分派,誰打先鋒、誰作接應、誰率領水鬼去鑽破敵船船底、誰取財物、誰擒拿官長、莫瞧他溫文儒雅,竟自指揮得井井有條。郭靖與黃蓉暗暗稱奇,適才與他共席時只道他是個文弱的世家子弟,那知竟能領袖群豪。

  陸冠英吩咐已畢,各人正要出去分頭幹事,座中一人站起身來冷冷的道:「咱們做這沒本錢買賣的,吃吃富商大賈,也就夠啦。這樣和官家大動干戈,咱們在湖裏還耽得下去麼?」郭靖和黃蓉一聽這聲音好熟,仔細看,原來是沙通天的弟子、黃河田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這裏。陸冠英臉上變色,尚未回答,群盜中已有三四個同聲叱罵。陸冠英道:「馬大哥初來,不知這裏規矩,既然大家齊心要幹,咱們就是鬧個全軍覆沒,那也是死而無悔。」馬青雄道:「好啦,你幹們的,我可不攪這鍋混水。」一轉身,就要走出船艙。

  兩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在艙口一攔,喝道:「馬大哥,你斬過雞頭立過誓,大夥兒有禍同享有難同當!」馬青雄雙手一分,罵道:「滾開!」那兩人登時跌在一邊。他正要鑽出艙門,突覺背後一股掌風襲來,身形一偏,左手已從靴桶裏拔出一柄攮子,反手向後戳去。陸冠英右手疾伸,已將他拿著攮子的手臂格在外門,踏步進掌,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之上。馬青雄口中鮮血在狂噴,立時斃命。太湖群盜齊聲喝采,把馬青雄屍身投入湖中。

  陸冠英道:「眾家哥哥,大夥兒奮勇當先。」群盜轟然答應,各自回船,片刻之間無數小舟千槳齊盪,並肩東行。陸冠英的大船在後壓陣。行了一陣,遠遠望見數十艘大船上燈火照耀,向西駛來,小船上海螺吹起。郭靖與黃蓉注目凝望,只見兩邊船隊漸漸接近,一會兒叫罵聲、呼叱聲、兵刃相交聲、身體落水聲,從遠處隱隱傳來。

  又過一會,官船火起,烈燄衝天,映得滿湖通紅。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駛近大船時高聲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眾家哥哥,大夥再辛苦一下,擒拿大金國欽使去也!」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只聽得各處船上海螺聲此起彼和,群船掉過頭來,扯起風帆。這時時當盛暑,東風正急,群船風帆飽張,如箭般向西疾駛。

  陸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後,這時反而領先。郭靖與黃蓉坐在桅桿的橫梁之上,陣陣涼風自背吹來,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霧籠湖,若不是怕人驚覺,真想縱聲一歌,只見後面的輕舟快艇一艘艘的搶到大船之前。

  舟行約摸一個時辰,湖面上漸亮,兩艘快艇如飛而來,艇首一人手中紅旗在風中招展,大呼:「己見到了金國的船隻!賀寨主領先攻打。」陸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過不多時,又有一艘小艇駛回,報道:「金國的欽使手爪子好硬,賀寨主受傷,彭、董兩位寨主正在夾擊。」兩位小盜扶著受傷暈去的賀寨主上大船來。陸冠英正待察看賀寨主的傷勢,數艘小艘又將彭、董兩位受傷的寨主送到,並說縹緲峰的郭頭領被那金國欽使一槍搠死,跌入湖中。

  陸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親去殺他。」郭靖與黃蓉一面覺得完顏康為虎作倀,殺傷自己同胞極為不該,一面又耽心他寡不敵眾,被太湖群盜殺死,那麼穆念慈可要千古遺恨了。黃蓉在郭靖耳朵悄聲道:「咱們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黃蓉點點頭,覺得這樣最是妥當。只見陸冠英從親隨手中取過一柄三尖兩刃刀,縱身躍入大船旁的小艇之中,喝道:「上去!」黃蓉向郭靖道:「咱們搶他旁邊的小艇。」

  兩人正待縱身向旁邊的另一艘小艇之中,突然聽見前面群盜齊聲高呼,凝目一望,那金國欽使所率的船隊一艘艘的都慢慢沉下,想是都被潛水的水鬼鑿穿了船底。紅旗招展中,兩艘快艇趕到報稱:「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陸冠英大喜,躍回大船。

  過不多時,海螺齊鳴,快艇將金國的欽使、衛兵、隨從等押上大船來。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雙手雙腳都牢牢被縛住,兩腿緊閉,想是喝飽了水。這時天已大明,日光自東射來,水波晃動,猶如萬道金蛇在船邊飛舞一般。陸冠英傳出號令:「各寨主齊赴歸雲莊,開宴慶功。眾頭領率部回寨,聽候論功領賞。」群盜歡聲雷動。只見大大小小的船隻向四方分散,漸漸隱入煙霧之中。湖上群鷗來去,白帆點點,誰知不久之前,在這美景之中曾有一場劇戰呢。

  待得船隊回莊,郭黃二人讓陸冠英與群盜上岸之後,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那裏想得到桅桿之上有兩人偷偷躲著。黃蓉相準了地位,仍與郭靖從莊園後圍牆跳進,回到臥房。這時服侍他們的莊丁已到房門前來悄悄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裏大睡懶覺。

  郭靖打開房門,兩名莊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胡亂吃了些麵點湯包,隨著莊丁來到書房之中。陸莊主坐在榻上,呵呵笑道:「湖邊風大,夜裏波濤拍岸,擾人清夢,兩位睡得不大好吧?」郭靖不慣作假撒謊,被他一問,登時窘住。黃蓉卻道:「夜裏只聽得嗚嗚嗚的吹海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燄口。」陸莊主一笑,說道:「在下這裏收藏著一些書畫,要想兩位老弟鑒定鑒定。」黃蓉道:「當得拜觀。莊主所藏,想必都是精品。」陸莊主令書僮取出書畫,黃蓉一件件的賞玩,正自看得高興,突然間門外傳來一陣吆喝。幾個人腳步聲響,聽聲音是一人在逃,後面數人在追,一人喝道:「你進了歸雲莊,要想逃走,那叫做難如登天!」黃蓉偷看莊主臉色,見他若無其事,猶如未聞,只聽他說道:「本朝書法,蘇黃米蔡並稱,這四大家之中,黃老弟最愛那一家?」黃蓉正要回答,突然書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濕淋淋的人闖了進來,正是完顏康。黃蓉一拉郭靖道:「看書畫,別瞧他。」兩人背轉了身,低頭看畫。

  完顏康不識水性,一落太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了幾口水,人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被縛住。到得莊上,陸冠英坐在正中,喝令押上來審問,那知他暗運內勁,手指抓住縛他的繩索,大喝一聲,以「九陰白骨爪」的厲害功夫,立時將繩索撕斷。眾人大吃一驚,搶上前來擒拿,被完顏康雙手一分,早跌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那知這歸雲莊中的房屋按著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莊之人引路,如不是精通奇門生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張中見路便走,無意之中撞進了陸莊主的書房。

  陸冠英知他決然逃不出去。雖是掙脫了綑綁,卻也並不在意,及見他闖進書房,卻怕他傷及父親,急忙搶前,攔在父親所坐榻前。後面太湖諸寨的寨主,或執兵刃,或是空手,擋在門口。

  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匆忙之際,那裏留心郭靖與黃蓉兩人,戟指向陸冠英罵道:「萬惡賊盜,你們行詭計鑿破船隻,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陸冠英哈哈一笑,說道:「你是金國王子,跟我們綠林豪傑提什麼「江湖」二字?」完顏康道:「我在北時久聞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真是光明磊落的小男子,哼哼,今日一見,卻原來」陸冠英道:「怎樣?」完顏康道:「只不過是倚多為勝的小人!」

  那陸冠英領袖太湖群雄,年紀雖輕,卻是江南武林中的一霸,那裏受得了他的辱罵,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那你才是死而無怨?」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一聽之下,立時接口:「歸雲莊上只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在下束手就縛,再無第二句話。卻不知是那一位賜教?」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他說時雙手負在背後,神態甚是倨傲,一言方畢,早惱了太湖莫釐峰上的鐵背金鰲石寨主。此人性如烈火,素不讓人,一聲怒吼:「老子先來揍你這廝鳥?」雙拳「鐘鼓齊鳴」,往完顏康兩邊太陽心打到,完顏康身子一側,教他雙拳擊空,右手反手一抓,已抓住他後心衣服,一提一擲,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了出去。

  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心中暗驚,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叫道:「足下果然好俊功夫,不才來討教幾招。咱們到外面廳上去吧。」他知完顏康是個勁敵,只怕劇鬥之際,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這三人不會武功,可莫誤傷了他們。

  完顏康道:「比武較量處處都是一樣,就在這裡何妨?寨主請賜招吧!」言下之意,竟是:「不過三招兩式,就能將你打倒,何必費事另換地方?」陸冠英心中暗怒,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好,你是客人,請進招吧。」完顏康左掌一探,右手一把就往陸冠英胸口抓來,他開門見山,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抓攻敵要害。陸冠英暗罵;「小子無禮,教你知道少莊主的厲害。」胸口微微一縮,竟不退避,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敵雙目。

  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心頭倒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一翻,用擒拿手拿敵手臂。陸冠英身腰左轉,兩手迴兜,虎口相對,正是「懷中抱月」之勢。完顏康見他手下甚是了得,那敢再有輕敵之念,當下打疊起精神,一招一式,全用了十分力量。

  那陸冠英是臨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精通法華宗的外家拳法,這時遇到強敵,也是小心在意,見招拆招,遇勢破勢。他知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體,雙手守準門戶,一見有隙可乘,立即使腳攻敵。外家技擊家曾有言道:「拳打三分,腳打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陸冠英是外家高手,腿上功夫自極厲害。兩人鬥到酣處,只見書室之中人影飛舞,轉眼拆到一百餘招,兀自未分勝敗。郭靖與黃蓉側身斜眼觀戰,見陸冠英如此身手,均是暗暗稱讚。

  完顏康久鬥不下,心中焦躁,暗道:「再耗下去,時光一長,就算勝了他,要是再有人出來邀鬥,我那裏還有力氣對付。」須知完顏康武功原比陸冠英為高,只因在湖水中一浸,喝了一肚水,精神萎頓,力氣不加,兼之身陷重圍,他第一次遇險,不免膽怯,所以才讓陸冠英拆到一百招之外,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緊,陸冠英立感不支,只聽得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他一個踉蹌,向後倒退,眼見敵人乘勢進逼,斗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顏康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極為厲害。」

  完顏康想不到眼見敵人落敗,尚能敗中求勝,出此絕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原來「懷心腿」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然後將繩繞過屋樑,逐日拉扯懸吊,臨敵時一腿飛出,倏忽過頂,令人防不勝防。完顏康胸口一痛,左手颼的一彎,五指已插入陸冠英小腿之中,右掌在他胯上一推,喝道:「去吧!」陸冠英單腿站立,被他一掌,身子直跌出去,眼見要撞到榻上父親的身子。忽然間陸莊主左手伸出一黏,托住他的背心,將他輕輕放在地下。他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從他原來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不禁大怒,喝道:「黑風雙煞是你什麼人?」

  他這出手,一喝問,眾人俱感驚詫,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也是從小只道父親雙腿殘廢,武功自然不懂,每日寄情於琴書之間,對他所作所為,完全不聞不問,那知剛才救他這一托,出手竟是沉穩之極。黃蓉見過他門楣上的鐵八卦,識得這是用來練劈空掌的傢伙,她知若非內外功夫俱臻上乘,那劈空掌是決不能練的,她自己幼時就曾因基礎不固,練了一下沒有練成;郭靖昨晚聽她說過,也知陸莊主身負絕技,所以只有他們兩人,才不訝異。

  完顏康聽陸莊主問起黑風雙煞,呆了一呆,說道:「黑風雙煞是什麼東西?」原來梅超風雖然傳他武藝,但自己身世固然未曾對他言明,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黑風雙煞」的名頭,他自然更加不知了。

  陸莊主怒道:「裝什麼蒜?這陰毒的九陰白骨抓是誰傳你的?」完顏康道:「小爺沒空聽你囉唆,失陪啦!」轉身走向門口。眾寨主齊聲怒喝,拿起兵刃,上前攔阻。完顏康雙眉一豎,回頭向陸冠英道:「你說話算不算數?」陸冠英臉色慘白,擺一擺手道:「咱們太湖群雄說一是一,眾位哥哥放他走吧。張大哥勞你駕領他出去。」

  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但少莊主既然有令,卻也不便違抗。那張寨主喝道:「跟我走吧,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顏康道:「我的從人衛兵呢?」陸冠英道:「一起放他們走。」完顏康大拇指一豎道:「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眾寨主,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團團一揖,唱個無禮喏,一臉得意的神色,正要走出房去,陸莊主忽道:「且慢!」

  完顏康道:「怎樣?」陸莊主道:「老夫不才,要領教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完顏康笑道:「那好極啦。」陸冠英是個純孝之人,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陸莊主道:「不用發愁,我瞧他九陰白骨爪還沒練到家。」雙目盯著完顏康緩緩道:「我腿有殘疾,不能行走,你過來。」完顏康一笑,卻不移步。

  陸冠英雖然腿上傷口劇痛,但決不肯讓父親與他動手,縱身一出去,叫道:「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完顏康笑道:「好,咱倆再練練。」

  陸莊主喝道:「英兒走開!」右手在榻邊一按,憑著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躍起,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來。眾人驚呼中,完顏康舉手相格,只覺腕上一緊,右腕已被對方捏住,眼前掌影閃動,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一面伸手招架,一面右手力掙,想掙脫他的擒拿。陸莊主足不著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這手腕之上,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閃電,瞬眼之間,已連施五六下殺手。完顏康奮起平生之力,向外一抖一甩,那裏甩得脫他?飛起左腿,卻又踢之不著。

  眾人又驚又喜,望著兩人相鬥,只見陸莊主又是一掌劈下,完顏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陸莊主手肘突然一沉,一個肘鎚,正打在他的「肩井穴」上。完顏康半身酸麻,慢得一慢,左手手腕也已被拿住,只聽得喀喀兩聲,雙手腕關節已同時被他錯脫。陸莊主手法快極,左手在他腰裏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身子已躍回木榻,穩穩坐下,完顏康卻雙腿軟倒,再也站不起來。眾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價喝起采來。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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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群蛇乱舞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問道:「爹,您沒事吧?」陸莊主一笑道:「這廝好拳腳。」

  兩個頭領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張寨主道:「在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的行囊中,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正好用來銬這小子,瞧他還掙不掙得斷。」眾人連聲叫好,有人飛步去取了來,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陸莊主笑道:「他們置備了用來欺壓百姓,現在正好叫自己嚐嚐滋味。朱熹朱夫子言道:『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是一點兒也不錯的。」

  完顏康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但強行忍住,並不呻吟一下。陸莊主道:「拉他過來。」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將他拉到榻前,陸莊主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點。完顏康身上疼痛漸止,心裏又是憤怒,又是驚奇:「此人出手和師父很像,難道他們有什麼淵源?」還未開言,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眾寨主都退了出去。

  黃蓉與郭靖緩緩轉過身來,陸莊主笑道:「與孩子們好勇鬥狠,倒教兩位笑話了。」黃蓉見他剛才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所學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但臉上不動聲色,笑問:「那是什麼人?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累得莊主生氣?」陸莊主呵呵大笑,道:「不錯,他們確是搶了咱們大夥兒不少財物。來來來,咱們再看書畫,別讓這小廝掃了清興。」陸冠英退出書房,三人又再觀畫。郭靖全然不懂,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向他解釋,畫中山水怎樣,人物怎樣,翎毛與草虫又是怎樣。等看到書法,郭靖興緻突然大振,覺得書法中的銀鉤鐵劃,筆鋒勁力,有些地方竟然和劍法暗合,不過他與黃蓉並未顯露會武,所以心中雖然想到,卻也不便談論。

  中飯過後,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善卷二洞,那是天下勝景,洞中奇幻莫名,兩人遊到天色全黑,這才盡興而返。晚上臨睡時,郭靖道:「蓉兒,怎麼辦?救不救他?」黃蓉道:「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我還摸不準陸莊主的底子。」郭靖道:「他的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黃蓉沉吟道:「奇就奇在這裏,莫非他識得梅超風?」兩人猜測不透,只怕隔牆有耳,不敢多談,當即熄燈而睡。

  睡到中夜,只聽得瓦面上輕輕一響,接著地上擦的一聲,兩人都是和衣而臥,睡得又極為警醒,一聽見異聲,立即同時從床上躍起,推窗一望,果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那人四下一望,向東走去,瞧他全神提防的模樣,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只是太湖群雄的總舵,但一見陸莊主出手,心知其中必然另有隱祕,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當下一拉郭靖的手,翻出窗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後。

  只跟得幾步,星光下已看清那黑影是個女子,而且武功並非極高,黃蓉大了膽子,慢慢走近那女子臉孔微一側,原來卻是穆念慈。黃蓉心中暗笑:好啊,你來救意中人啦。倒要瞧瞧你用什麼手段。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

  黃蓉對莊中佈置瞭若指掌,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關人的所在必在西南角上,不是「明夷」就是「旡妄」,這是易經中八卦方位之學,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閒時常與她口講指授的。這莊園構築雖奇,其實尚未得易理精要,明眼人一看便知,那裏及得上桃花島中一陽復始、乾坤倒置的奧妙。黃蓉心想:「照你這樣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他。」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躊躇不決,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一擲,低沉了聲音道:「向這邊走。」身子一閃,躲在旁邊花叢之中。

  穆念慈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影。她又驚又疑,提劍在手,縱身過來。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早已躲起,那能讓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徬徨,心想:「這人不知存的是好心壞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當下依著向左走去,每到一次歧路,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陣子,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泥塊遠遠飛去,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倏忽不見去向。

  穆念慈心念一動,奔向那間小屋,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眼睜睜的望著她,手中各執兵刃,卻就是動彈不得,顯是已被人點中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輕輕推門進去,側耳靜聽,室中果有呼吸之聲。她低聲叫道:「康哥,是你麼?」完顏康早已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一聽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聲走近,說道:「不知有那位前輩高人在暗中相助,咱們走吧。」完顏康道:「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麼?」穆念慈道:「怎麼?」完顏康輕輕一動,手鐐腳銬上發出了一些金鐵碰撞之聲。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她心中暗笑:「等你著急一會,我再把匕首給你。」

  穆念慈十分焦急,道:「我去盜鐵銬的鑰匙。」完顏康道:「妹子,你別去,莊內敵人厲害,你去犯險必然失手,無濟於事。」穆念慈道:「那麼我揹你出去。」完顏康道:「他們用鐵鍊將我鎖在柱上,揹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嗚咽道:「那怎麼辦?」完顏康笑道:「你親親我吧。」穆念慈跺腳道:「人家急得要命,你還鬧著玩。」

  完顏康悄聲笑道:「誰鬧著玩了?這是正經大事啊。」穆念慈並不理他,苦思救他之計。完顏康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穆念慈道:「我一路跟著你啊。」完顏康很是感動,道:「妹子,你靠在我身上,我跟你說。」穆念慈坐在地下的席上,偎倚在他懷中。完顏康道:「我是大金國欽使,諒他們不敢隨便傷我。只是我被羈留在這裏,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替我做一件事。」穆念慈道:「什麼?」完顏康道:「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摸著了印,將繫印的絲帶解開。完顏康道:「這是欽使之印,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穆念慈微微一驚,道:「我一個普通女子,史丞相怎肯見我?」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在這裏,不能親去見他,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見,拿住了立即斬首。」穆念慈道:「那為什麼?」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你把我這句話去對丞相說了,那就是替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一見面,那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

  穆念慈慍道:「什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不說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王爺?我只道,只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俟個良機,要給大宋出一口氣。你,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麼?」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又氣又急,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的錦繡江山給胡虜佔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你…你…」她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擲,掩面就走。

  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什麼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啦。我跟你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穆念慈嘆了一口氣,呆呆不語。

  原來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竟將他當作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大英雄大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只道他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著想,認定他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替大宋揚眉吐氣。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獃想,這人那裏是甚麼英雄豪傑,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

  穆念慈想到傷心之處,只感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麼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胡塗。」穆念慈稍稍回心,暗想:「要是他真的還未明白自己的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當下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匕首來救你。」

  黃蓉本擬將七首還她,但適才在窗外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軍國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讓他在這裏關幾天再說。」

  完顏康卻問:「這莊裏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麼認得出?」穆念慈道:「有一位高人在暗中給我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始終不肯露面。」完顏康沉吟了一下,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被莊中高手發覺。你如真肯救我,你去替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什麼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山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你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什麼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必須立刻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你性命。她神通廣大,必能救我脫難,你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為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道:「我把事情弄明白之後,自然照我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什麼用?」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

  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嘆了一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完顏康軟玉在懷,正想和她溫存,萬料不到她會在這時候說出這種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一躍而起,走出門去。

  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裏有半個人影。

  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會在這莊子之中,又怎識得莊中這些希奇古怪的道路?一面走路,一面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里,在一顆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目,要知南宋君臣把東南財賦調集在蘇杭二州,供其淫樂,苟安於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踐踏下之苦。因此上道路間哀鴻遍野,朱門中笙歌沸耳。

  穆念慈心中有事,無心賞玩山川形勝,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麵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的師父。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墺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那裏有骷髏的蹤影。

  她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什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坵,四下一望,見西邊山旁有一所屋宇,心中一喜,立即向西奔去。走到臨近,卻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藥王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久無人居。穆念慈走入進殿去,只見佛像東倒西歪,身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一掀,那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一些乾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裏一靜,立時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為之一蕩,這樣胡思亂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

  睡到半夜,矇矓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的異聲,既不似狂風掃葉,也不像流水激石,一凜之下,坐起來一聽,那聲音更加響了。她躍到門口向外一張,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幾萬條青蛇蜿蜒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之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押在蛇陣後面。穆念慈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穆念慈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自己親眼所見的情景。

  她媛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見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一塊岩石之上,月光照射之處,有一堆灰白色的東西,模樣甚是詭異。穆念慈走近一看,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骷髏。她數了一數,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

  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然而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臉上變色。她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自己五個手指恰恰陷入了骷髏頂上五個小孔之中,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想逃,走了兩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的那顆壓在上面,心想:「他的師父真是古怪,卻不知模樣是怎樣可怕?」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與眾人惡鬥之時,穆念慈已隨了義父母逃出王府,所以並未見到。

  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您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歸正途。」心中正想到那身上套著銬鐐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被人輕輕一拍。穆念慈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雙足一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那知敵人如影隨形,早已跟在她的身後,她剛轉身,那人又在她後面肩頭輕輕一拍。穆念慈連迴五六次轉身,始終不見到背後的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穆念慈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後面那人俯頭過來在她頭上一嗅,笑道:「好香!」

  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甚是瀟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的歐陽公子。穆念慈又驚又怒,料知不敵,回身就奔出十餘步,歐陽公子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衝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裏。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離不開他的掌握。

  歐陽公子見她又驚又怕,芳容失色,心中更是高興,明知一伸手就可將她拿到,卻偏要將她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知道危急,颼地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公子笑道:「啊喲,不要動粗!」身子一側,右手將她隻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經摟住她的纖腰。

  穆念慈用力一掙,只感手腕上一痛,那刀已被他奪去擲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只感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公子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為師,我馬上放你。」穆念慈被他摟緊不放,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必然不懷好意,心中一急,不覺一陣昏迷,暈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一個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待得睜開眼睛,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那個歐陽公子。穆念慈又羞又急,一掙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卻是一副焦慮緊張的神色,他左右各坐著八名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什麼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公子身後幾千萬條青蛇伏在那裏,身子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之下,數萬分叉的紅舌波盪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群蛇之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指揮,看每人神情,似乎均有所待。穆念慈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佈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這裏尚有這許多毒蛇?」

  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月亮漸漸昇高,穆念慈見那歐陽公子時時抬頭望月,心道:「莫非他師父是要等月至中天,方才出現麼?」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虫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再無別種聲息。

  歐陽公子一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裏,取出摺扇,拿在右手,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的人就要過來,心情也隨之緊張。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這嘯聲已到近頭,眼前一晃,一個頭披長髮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了腳步,似乎已經驚覺左近有人。穆念慈只道完顏康的師父是怎樣厲害的人物,那知來的卻是如此神情怪異的一個女子。

  原來梅超風自在趙王府中得到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祕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她知江南六怪已回江南,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當下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要修練九陰真經中的祕法,乘船諸多不便,所以自行每晚陸行,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公子為了要報復殺姬裂衣之辱,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耳朵靈敏異常,一過山崖,立即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細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一種極為詭奇的異聲。歐陽公子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摺扇一揮,身子站起,就要撲上前去。剛是力透足尖,勁道尚未發出,忽見山崖後面又轉出一人,歐陽公子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像梅超風那樣高的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騰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公子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歐陽公子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見此人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似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醜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

  歐陽公子定了定神,見梅超風一步步的走近,知她出手就兇辣無倫,心想不如先發制人,左手一揮,三名驅蛇的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湧了出來。那些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攜有伏蛇藥物,所以群蛇繞過她們身子而行。

  梅超風聽見群蛇奔騰竄躍之聲,知道厲害,一提氣,已躍出數丈之外。趕蛇的男子長桿連揮,成千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只要被任何一條咬中一口,那就送了性命。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只見她一個轉身,抽出爛銀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過了一盞茶功夫,後前左右均已被蛇群圍住。有幾條蛇被哨子聲逼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了出來。

  歐陽公子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梅超風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公子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苦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被牠昂頭一口,那是空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公子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道:「姓梅的,你這部經本來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想來也已琢磨透啦,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什麼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麼你把蛇陣撤開。」歐陽公子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雖只半部,梅超風卻看得比她性命還重,那肯交出,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撕成碎片。」

  穆念慈張口想叫:「快上樹,快上樹!」苦在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眼睛不能視物,不知左近就有幾棵極大松樹,她又自負武功卓絕,不肯逃走,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吧。」歐陽公子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手一揚,歐陽公子往後便倒。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身旁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公子危急中著地一滾,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聽聲音又有兩名姬人喪生於她的手下,自己仗著武功高強,未遭她的毒手,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覺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叫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剛才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一面暗佩他武功了得,一面更是著急。歐陽公子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一鬆懈,立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數十條青蛇屍橫於地,但蛇群成千成萬,那裏能夠突圍?歐陽公子害怕她的銀鞭暗器,卻也不敢十分逼近。

  這樣又僵持了一個多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心情漸感煩躁,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須知她功力雖深,但時間一長,這樣耳朵聽聲,手上舞鞭,究竟也感吃力,當下將鞭圈漸漸縮小,歐陽公子暗喜,揮蛇向前,步步進逼,心中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要在那緊要關頭上前去廝搶。眼見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裏摸住經文,臉上神色慘變,低低咒罵道:「我大仇未復,想不到今日畢命於此。」

  正在這一個不懷求生之想,一個不存寬放之念的時候,突然半空中如鳳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柔和之極的洞簫聲來。眾人戰鬥方酣,都不覺吃了一驚。歐陽公子招頭一望,只見先前那個青衣怪人坐在一株最高的松樹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

  歐陽公子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銳敏,在這月光如晝之際,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看那松樹的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雖然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之下苦練輕功,但要像他那樣端坐在樹巔,卻自知沒有言個能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公子心頭一蕩,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湧到那株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晃腦的舞蹈。這時驅蛇的三個男子和歐陽公子的十多名女弟子也都圍在松樹之下,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臉上獃笑,個個如癡如狂,那裏還知疼痛。歐陽公子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裏摸出六枚餵毒銀梭,奮起全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他這暗器向來百不失一,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用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音樂竟未有片刻停滯。只聽得蕭聲滾轉,歐陽公子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神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他心念一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不聽他的洞簫。」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卻是不捨得塞到耳朵之中。他又驚又怕,嚇了一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用功,想是以極大定力抵禦簫聲的引誘。他女弟子中已有幾個功力較差的跌倒在地,把身上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慾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是安安靜靜的臥在地下,只是內心驚疑煩躁之極。

  歐陽公子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乾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一分,簫聲的誘力稍減,搶起穆念慈向前急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不再聽到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經筋疲力盡,全身大汗淋漓,恍若生了一場大病。他不敢久停,解開穆念慈的穴道,迫她跟隨自己同往蘇州城內。


  且說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日間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過得甚是閒適。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傷人甚眾。他在無人處與黃蓉商議道:「咱們不如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將完顏康放了,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妥。先前我還當那完顏康是好人,聽穆家姊姊這麼一說,心中甚是氣他不過,讓他多吃幾天苦頭,瞧著到底改是不改。要真不改,咱們一刀將他殺了。」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麼辦?」黃蓉笑道:「洪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要知黃藥師號稱「東邪」,黃蓉是他女兒,自小受父薰陶,性格行事,自然多多少少也有些怪異之處,郭靖早知她的脾氣,明白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咱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時,咱倆必當全力護持。

  當下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到得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談論陸游的詩句,陸冠英匆匆進來,臉上神色有異。他身後隨著一名莊丁,那人手裏托著一隻盤子,盤中隆起了一塊東西,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用手撐起身來。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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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顶缸渡水
  陸冠英心知這骷髏來得古怪,但一來藝高人膽大,二來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這時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一隻盒子中送來的,莊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一看,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什麼蹊蹺?」

  陸莊主呆呆不語,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個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也看出了古怪,驚道:「難道這五個孔是由手指戳的?」陸莊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湖中靜僻處躲避。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莊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

  陸冠英大奇道:「爹,這是幹什麼呀?」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言談極是投機,本擬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兩個極厲害的對頭,眼下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莊……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他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一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締良緣,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我是女子。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

  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來,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道藥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藥丸倒出來一股清香,黃蓉一聞氣味,就知那是極為珍貴的「九花玉露丸」。他幼時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晨的露水,知道調配這種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他這數十顆藥丸人情可就大了,當下說道:「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咱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陸莊主微微一驚,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

  陸莊主道:「這裏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什麼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說時語氣極為鄭重。

  郭靖待要聲言決意留下幫他,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不揣冒昧,要請教莊主一件事。」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此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找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那是天賜良機。」

  黃蓉尋思:「他怎麼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事不便問他,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微微一笑,說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裏的麼?」陸莊主被她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麼在這上頭這樣胡塗?」正自躊躇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什麼也不肯去,他們說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莊留守。」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吧。」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莊去。莊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這兩位生客,趕緊佈置迎敵,絲毫未曾留神兩人悄悄私語。

  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眼尖,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那人頭上頂了一隻絕大無倫的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鬚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這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等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微一踉蹌,缸中忽然潑出一些水來,看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重量了,一個糟老頭子把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此人武功實在高得出奇。

  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腳跟去,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也就跟在他後面。那老頭走得好快,不多時已行出數里,陸冠英輕功了得,幸喜尚能跟上,但見他頭頂大缸,尚能如此,心中極感驚懼,郭黃二人也在暗暗稱奇。郭靖曾聽師父們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遠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此人武功尚在名滿天下的長春子丘處機之上?

  那老頭行走的道路甚是荒僻,陸冠英雖是世居本鄉,但被他在荒野中東一轉西一繞,跟到後來竟是到了一處生平從未來過的所在,心道:「單這老頭一人,我已非他之敵,前面若是再伏下他的同夥,那非遭他毒手不可,瞧來須得見機回頭了。」正待停步,見前面來到河濱,心想:「這裏並無橋樑,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

  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頭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水只及他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了回來。黃蓉與郭靖曾聽人談起各家眾派的武功,別說頭上頂鐵缸在水面行走自如,固是聞所未聞,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說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種功夫?這時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頭欽服無已。

  那老頭一捋白鬚,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足下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吧。」陸冠英一回頭,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一則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露聲響,二則陸冠英全神注視前面這個老頭,因此竟未知覺兩人跟在後面。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頭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他究是群雄首領,性格豪邁,立時單刀直入的說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頭道:「陸莊主麼?老年倒未曾見過。」陸冠英見他模樣似乎不是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曉這件麼?」那老頭道:「那是什麼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骷髏,碩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麼?」

  陸冠英心道:「這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莊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寶莊的吧?」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他們,昂然前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

  那老頭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那老頭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

  鐵掌水上飄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後來他似是受了什麼挫折,忽然封劍歸隱,只因時間隔得太久,到底為了什麼原因,武林中的人都已不大清楚。陸莊主見這人突然在這時候到來,心中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說起來倒教武林朋友笑話,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

  陸莊主見他神色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撞到黑風雙煞麼?」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麼?」陸莊主聽了這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你請裘老前輩到我書房休息吧。」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向來知道他的威名極盛,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拳說劍時,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邀請於他,那他自是武功卓絕之人,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裏,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與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功夫之高,俗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什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在臥室中談心休息,只要別出來,過了今晚,那就沒事。」

  黃蓉嫣然一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麼?」陸莊主沉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一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吧,待會兩位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陸莊主道:「今晚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所以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麼知道?」陸莊主道:「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小王爺用手指傷我英兒小腿的功夫,跟用手指在那骷髏頂上戳五個孔的本事是一路的。」黃蓉道:「嗯,我明白啦。蘇東坡的字當然跟黃山谷不同,道君皇帝的畫,自然又與徐熙的兩樣,會的人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

  黃蓉一拉郭靖道:「來,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老,在練什麼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位姑娘好不頑皮,這那裏是偷看得的。」只得命莊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遠遠望見郭黃二人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之上向裏張望。

  黃蓉聽見莊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姑娘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莊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在窗紙上黃蓉所弄破的一個小孔上向裏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閉住,口中連續不斷噴出一縷縷的煙霧。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身負絕藝,各派的武功雖然未曾見遍,但早年均曾聽師父詳細拆解比擬過,知道縱是內功卓絕之人,也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他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一來尊重主人,二來也覺不該窺人隱密,當下站起身來,牽了黃蓉的手,與陸莊主來至內堂。

  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裏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種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裏能噴出火來燒死人麼?」她這句話並非假作癡呆,裘千仞這種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的。不過有這樣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採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搯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晚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噴,碎搯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知道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搯花打人麼?」所以黃蓉用了這個典故。

  陸莊主見了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就恭恭敬敬的請到莊上來;又命人大開莊門,列隊迎賓。

  到得傍晚,歸雲莊大廳中點起數十枝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在首席坐了。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和陸冠英在下首相陪。

  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閒話,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莊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麼?」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那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

  陸莊主一聲長嘆,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行止不謹,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陸冠英心道:「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所以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是他親生兒子,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傷心恨事。」不禁甚是為他難受。

  裘千仞道:「陸莊主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們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陸莊主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莊主是有意啊還是無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接口。

  陸莊主知道這人數十年來隱姓埋名,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但不知是何用意?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裘千仞道:「陸莊主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莊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莊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光孝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法華南宗的掌門人,外家功夫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

  陸冠英也盼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打了一套生平最得意的「羅漢伏虎拳」,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學有獨到之處,打到後來,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紅,四座風生。莊丁們嚇得寒戰股慄,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真如一件大虫相似。這套拳甚為奇特,分羅漢、猛虎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之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莊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像。郭靖與黃蓉大聲喝采,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面不紅,氣不喘,渾若無事。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麼?」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

  郭靖心想:「這位少莊主的武功雖說並非極高,但決不能說『無用』二字。」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

  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庭上四人一齊大驚。

  裘千仞將磚粉掃在衣兜之中,走到天井裏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不容易,但你想,敵人不是磚頭,能死板板的放在你那裏不動任你去打麼?武學之道,要制敵機先。古人說,靜如處女,動如脫兔,就是這個道理。」陸冠英默然。

  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的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麼幾個人。」黃蓉道:「是那幾個人呢?」裘千仞道:「武林的人向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這五人是天下武學之最。我都會過。要講功力深厚,確是中神通王重陽第一,另外四人也各有獨到之處。但須知有長必有短,只要懂得了他們的短處,攻隙擊弱,制服他們卻也不難。」

  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的威名,反而並不十分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鐵缸載水、河面行路、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種絕技,心中甚是佩服,忽然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大為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全真老道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一齊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時將經傳給了他的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門去,周伯通不是他的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不知後來如何了結。」

  黃蓉與郭靖暗暗點頭;「原來這件事中間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卻又給黑風雙煞盜去了。」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與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都是半斤八兩,這幾十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麼?」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眼見相爭的還是咱們幾個老傢伙。唉,後繼無人,看來這武學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您帶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哈,這那裏是打架?我本來不想去,人都快入土了,還要這虛名幹什麼?不過眼下有一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要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那是萬民遭劫,生靈塗炭,真有無窮之禍。」

  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裘千仞道:「這是一件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洩漏。」郭靖心想:「我們與他們非親非故,此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小可與黃兄弟告罪了。」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不覺得奇大,只是自己一直未認會武,也不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朝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麼?」各人聽他語出驚人,不禁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莊丁遠遠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裘千仞道:「老夫得知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必定南下,這次兵威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麼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麼?宋兵一有防備,那是兵禍更慘。」郭靖與黃蓉都不明他的用意,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使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是變成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到江南來,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莊丁將兩人押上來,替他們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

  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臉色頗見憔悴,這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我那妹子,不知將我腰帶交給了師父不曾。」

  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莊主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裘千仞道:「金兵南下,交起戰來,勢必多傷人命。陸莊主接連江南豪傑,消弭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一件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臣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永感恩德。」

  裘千仞一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莊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裏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莊前。」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

  陸冠英搶步出去迎接,火把光中只見高高矮矮的進來六人,中間還有一個女子。郭靖又驚又喜,急奔出去拜倒在地,叫道:「師父,你們老人家好。」

  原來進來的竟是江南六怪。他們自北南來,經過太湖時忽然有幾名江湖人物上船來慇勤接待。六怪離開故鄉已久,不明江南武林中現下情況,也不顯示自己身份,只朱聰用江湖切口與他們對答了幾句。上船來的原是歸雲莊統下的張寨主,他奉了陸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莊主的對頭,一聽哨探的小嘍囉報知江南六怪的奇異形相,以為必是莊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憚又是厭恨的迎接六人進莊。

  六怪突見郭靖在此,也感驚異。韓寶駒罵道:「小子,你那妖精呢?」韓小瑩眼尖已見到黃蓉身穿男裝,坐在席上,一拉韓寶駒的衣襟,低聲道:「這些事慢慢再說。」

  陸莊主原以為對頭到了,一看進來六人卻並不相識,郭靖又叫他們師父,心下一寬,拱手說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行走,請各位恕罪。」忙命莊客再開一桌酒筵。郭靖說了六位師父的名頭,陸莊主大喜,道:「在下久聞六俠英名,今日相見,幸如何之。」神態著實親熱。那裘千仞卻大刺刺的坐在首席,聽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顧飲酒吃菜。

  韓寶駒第一個有氣,說道:「這位是誰?」陸莊主道:「好教六俠歡喜,這位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功夫之高,天下無人能及。」六俠吃了一驚,韓小瑩道:「是桃花島黃藥師?」韓寶駒道:「莫非是九指神丐?」陸冠英道:「桃花島主與九指神丐武功雖強,也未必勝過鐵掌手上飄裘老前輩。」柯鎮惡驚道:「是裘千仞老前輩?」裘千仞哈哈大笑,聲震屋瓦。

  這時莊客們開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坐。郭靖自到師父席上下首坐了,拉黃蓉同去時,黃蓉卻笑著搖頭,不肯和六怪同席。陸莊主笑道:「我只道郭老弟不會武功,那知卻是名門弟子,良賈深藏若虛,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起身來說道:「弟子一點微末功夫,受師父們教誨,不敢在人前炫示,請莊主恕罪。」柯鎮惡聽了兩人對答,知道郭靖懂得謙抑,心中也自喜歡。

  裘千仞道:「六俠也算得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俠襄助,那是更好。」陸莊主道:「六位進來時,裘老前輩正要說這件事。現下就請老前輩指點明路。」裘千仞道:「咱們身在武林,最要緊的是俠義為懷,救民疾苦。現下眼見金國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順,交起兵來不知要殺傷多少生靈。常言道: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這番南來,就要聯絡江南俊傑,響應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內外夾攻,無能為力,就此不戰而降。這事一成,且別說功名富貴,單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是不枉了咱們一副好身手,不枉了『俠義』二字。」

  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變色,韓氏兄妹立時就要發作。全金發坐在兩人之間,一拉他們衣襟,眼睛向陸莊主一飄,示意看主人如何說話。

  陸莊主對裘千仞本來敬佩得五體投地,忽然聽他說出這話來,不禁大為驚訝,陪笑說道:「晚輩雖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義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害我百姓,晚輩必當追江南豪傑,誓死與之周旋。老前輩適才所說,想是故意試探晚輩來著。」裘千仞道:「老弟怎麼目光如此短淺?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處?最多是個岳武穆,也只落得風波亭慘死。」陸莊主又驚又怒,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對付黑風雙煞,那知他空負絕藝,為人卻如此無恥,袍袖一拂,凜然說道:「晚輩今日有對頭到來尋仇,本望老前輩仗義相助,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晚輩就是頸血濺地,也不敢有勞大駕了,請吧。」一拱手竟是逐客之意。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聽了,都是暗暗佩服。

  裘千仞微笑不語,左手握住酒杯,右手兩指捏著杯口,不往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揮,掌緣擊在杯口,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中,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來他用內功將酒杯削去了一圈。擊碎酒杯不難,但一掌揮去,竟將酒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為兩截,內功實是深到了極處。

  陸莊主知他挾藝相脅,正自沉吟對付之策,那邊早惱了馬王神韓寶駒。他一躍離座,站在席前,叫道:「無恥老匹夫,你我來見個高下。」裘千仞見他一躍之勢,已自成竹在胸,說道:「久聞江南七怪的名頭,今日正好試試真假,六位一齊上吧。」陸莊主知道韓寶駒決非他的敵手,聽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俠向來齊進齊退,對敵一人是六個人,對敵千軍萬馬也只要六個人,向來沒有那一位肯落後。」朱聰知他言中之意,叫:「好,咱們六兄弟今日就會會你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擺,五怪一齊離座。裘千仞站起身來,端了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緩步走到廳心,將椅放下,坐了上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動聲色道:「老夫就坐著和各位玩玩。」柯鎮惡等倒抽了一口涼氣,圴知此人若非身有絕頂武功,怎敢如此托大?

  郭靖見過裘千仞各種古怪本事,心知六位師父決非他的對手,自己身受師父重恩,豈能不先擋一陣?雖然一動手自己非死必傷。但事到臨頭,決不能自惜其身,當下急步搶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一揖,說道:「晚輩先向前輩討教幾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頭哈哈大笑,說道:「父母養你不易,你這條小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鎮惡等齊聲叫道:「靖兒走開!」郭靖怕眾師父攔阻,再不多言,左腿微屈,右掌畫了一個圓圈,呼的一掌推出。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回  青袍怪客
  郭靖這一招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經過一個月來的用心習練,威力比之洪七公初傳時又大了數倍。裘千仞本來見韓寶駒功夫也不如何高強,心想他們的弟子更屬尋常,那知他這一掌打來,勢道如此強勁,雙足一點,疾忙躍在半空,只聽喀喇一聲,他所坐的那張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

  裘千仞落下地來,怒喝;「小子無禮!」郭靖存著忌憚之心,不敢跟著進擊,說道:「請前輩賜教。」

  黃蓉存心要擾亂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別對這糟老頭子客氣!」裘千仞成名以來,誰敢當著他面呼他「糟老頭子」,一氣之下,就要縱身過去發掌相擊,但一轉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聲,先出右手一引,再發左手摩眉掌,見郭靖身子一側閃避,引手立時鉤拿回撤,摩眉順手搏進,轉身坐盤,右手閃電挑出,已變塌掌。

  黃蓉叫道:「那有什麼希奇,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第八式『孤雁出群』!」裘千仞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掌,是從通臂五行拳中變化出來。招數雖然不奇,他卻已在這套掌法上化了數十載寒暑之功。所謂通臂,乃是隻臂貫為一勁之意,並非左臂可縮至右臂,右臂可縮至左臂。郭靖見他甲手發出,乙手往甲手貫勁,乙手隨發之時,甲手往回帶撤,以增乙手之力,雙手確有相互相援連環不斷之巧,一來震於裘千仞威名,二來應敵時識見不足,心下一怯,不敢還手招架,只是連連倒退。

  裘千仞心道:「這少年一掌碎椅,原來只是力大,武功平常得緊。」當下「穿掌劈閃」、「撩陰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黃蓉見郭靖要敗,心中焦急,漸漸走近,只要他一還險招,立時上前相助。郭靖閃開對方斜身一蹬,一轉頭,只見黃蓉臉色有異,大見關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勢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的一掌,平平正正的擊在郭靖胸口之上。黃蓉和江南六怪、陸氏父子一齊大驚,心想以他功力之深,這一掌正好擊在胸口,郭靖不死必傷。

  郭靖吃了這掌,也是一驚,隻臂一振,胸口竟是沒有多大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黃蓉見他突然發楞,以為必是被他掌力震得昏暈了過去,縱身上去扶住了他,叫道:「靖哥哥你怎樣?」心中一急,兩道淚水流了下來。

  郭靖卻道:「沒事!我再試他一試。」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鐵掌老英雄,再打我一掌試試。」裘千仞大怒,運勁使力,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大笑,叫道:「師父、陸莊主、蓉兒,這老兒武功稀鬆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罷了,打我一掌,卻漏了底子。」一語方畢,左臂橫掃,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見他左臂掃來,口中卻說「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誰不知道?」雙手懷摟,來撞他左臂。那知郭靖這招「六龍御天」是降龍十八掌中十分奧妙的功夫,左臂右掌,均是可實可虛,非拘一格,一見敵人擋他左臂,右掌一起,也是蓬的一聲,正擊在他右肩連胸之處,裘千仞的身子如紙鷂斷線般直向門外飛去。

  眾人驚叫聲中,門口突出現了一人,一把抓住裘千仞的衣領,大踏步走進廳來,將他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臉上冷冷的全無笑容。眾人瞧這人時只見她長髮披肩,抬頭仰天,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

  眾人心頭一寒,卻見她身後還跟著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袍,臉色怪異之極,一望他的臉,不知怎的,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去,人人看了一眼之後,都是不願再看,將頭轉了開去。

  陸莊主萬料不到裘千仞名滿天下,口出大言,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心中又好氣又好笑,眼見梅超風翩然而至,心中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完顏康見師父到來,不禁大喜,上前拜見,心頭卻又牽掛著穆念慈,不知現下她身在何方。陸莊主雙手一拱,說道:「梅師姊,二十年前一別,今日又喜重逢,陳師哥可好?」

  六怪與郭靖聽他叫梅超風為師姊,面面相覷,無不凜然。柯鎮惡心道:「今日我們落入了圈套,梅超風一人已不易對敵,何況更有她的師弟。」黃蓉卻是暗暗點頭:「這莊主的武功文學、談吐行事,無一不是學我爹爹,我早就疑心他與我家必有什麼淵源,果然是爹爹的弟子。」

  梅超風冷然道:「說話的可是陸乘風陸師弟?」陸莊主道:「正是兄弟,師姊別後無恙。」梅超風道:「我雙目已盲,你玄風哥也在十二年前被人害死了。這可稱了你的心意麼?」陸乘風又驚又喜,驚的是黑風雙煞橫行天下,怎會栽在敵人手裏?喜的是強敵少了一人,而賸下的也已身有殘疾,但想到昔日桃花島同門學藝的情形,不禁喟然長嘆,說道:「害死陳師哥的對頭是誰?師姊可報了仇麼?」梅超風道:「我正在到處找尋他們。」陸乘風道:「小弟當得相助一臂之力,待報了本門怨仇之後,咱們再來算算你我之間的舊帳。」梅超風「哼」了一聲。

  韓寶駒拍案而起,大嚷:「梅超風,你的仇家就在這裏。全」金發急忙一把拉住。梅超風聞聲一呆。

  裘入仞被郭靖一掌打得痛澈心肺,這時方才疼痛漸止,朗然說道:「說什麼報仇算帳,連自己師父被人害死都不知道,還逞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梅超風一翻手抓住他的手腕,喝道:「你說什麼?」裘千仞被她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風毫不理會,喝問:「你說什麼?」裘千仞道:「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給人害死了!」

  陸乘風驚叫:「你這話可真?」裘千仞道:「為什麼不真?黃藥師是被王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圍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風與陸乘風放聲大哭,黃蓉咕咚一聲,連椅帶人仰天跌倒,暈死了過去。眾人本來不信黃藥師絕世武功,竟會被人害死,但一聽是全真七子圍攻,這才不由得不信。以馬鈺、丘處機、王處一眾人之能,合力對付,黃藥師只怕難以抵擋。

  郭靖忙將黃蓉抱在懷內,連叫:「蓉兒,醒來!」見她臉色慘白,氣若遊絲,心中極是驚惶,大叫:「師父,師父,快救救她。」朱聰奔過來一探她的鼻息,說過:「別怕,這是一時悲痛過度,昏厥過去,死不了!」在她掌心「勞宮穴」用力揉了幾下,黃蓉悠悠醒來,大哭叫道:「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

  陸乘風一怔,隨即領悟:「啊,她如不是師父的女兒,怎能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淚痕滿面,朗然說道:「小師妹,咱們去和全真教的賊道們拚了。梅超風,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陸冠英見爹爹悲痛得語無倫次,忙扶住了他,勸道:「爹爹,你且莫悲傷,咱們從長計議。」陸乘風大哭大叫道:「梅超風,你這賊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臉偷漢,那也罷了,幹麼要偷師父的九陰真經?師父一怒之下,將我們兄弟四人一齊挑斷腳筋,逐出桃花島。我只盼師父終會回心轉意,憐我們無辜,重行收歸師門,現在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終身遺恨,再無指望的了。」梅超風罵道:「我從前罵你沒有志氣,現在仍舊要罵你沒有志氣。你三番兩次邀人來跟我夫婦為難,逼得我夫婦無地容身,這才會在蒙古大漠遭難。現在你不計議報師大仇,卻哭哭啼啼的跟我算舊帳。咱們找那七個賊道去啊,你走不動我揹你去。」

  黃蓉叫道:「梅師姊,陸師哥,你們去給爹爹報仇。靖哥哥,咱倆見爹爹去吧。」隨手拔出蛾眉鋼刺,往自己咽喉間刺去。

  朱聰眼明手快,一手奪過,說道:「姑娘,先問問清楚。」他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撣了幾下灰土,說道:「小徒無知,多有冒犯,請老前輩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個失手,咱們再來比過。」

  朱聰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輩功夫高明得緊,不必再比啦。」一笑歸座,左手拿了一隻酒杯,右手兩指捏住杯口,不住團團旋轉,突然右手平掌,向外一揮,掌緣擊在杯口,說也奇怪,托的一聲,一個高約半寸的磁圈飛出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將酒杯放在桌上,只見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他所用手法和裘千仞的一模一樣,眾人無不驚訝。朱聰笑道:「老前輩功夫果然了得,被晚輩偷了招來,得罪得罪,多謝多謝。」

  裘千仞立時變色。眾人已知其中必有蹊蹺,但一時卻看不透這中間的機關。朱聰叫道:「靖兒,過來,師父教你這個本事,以後你可去嚇人騙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聰從左手中指上除下一枚戒指,說道:「這是裘老前輩的,剛才我借了過來,你戴上。」裘千仞又驚又氣,卻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麼會變到了他的手指之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聰道:「這戒指上有一粒金剛石,最是堅硬不過。你用力握緊酒杯,將金剛石抵在杯上,然後用右手轉動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這時均已了然於胸,陸冠英等不禁笑出聲來。郭靖用右掌在杯口輕輕一擊,杯口的一圈磁圈果然應手而落,原來戒指上的金剛石已在杯口劃了一道極極深的印痕,那裏是什麼深湛的內功?黃蓉看得滑稽,不覺破涕為笑,但想到父親,又哀哀的哭了起來。

  朱聰道:「姑娘且莫就哭,這位裘老前輩很愛騙人,他的話呀,未必很香。」黃蓉愕然不解。朱聰笑道:「令尊黃老先生武功蓋世,怎會被人害死?再說全真七子都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又與令尊沒仇,怎會打將起來?」黃蓉急道:「一定是為了丘道長他們的師叔周伯通啊。」朱聰道:「怎樣?」黃蓉哭道:「你不知道的。」朱聰道:「不管怎樣,我總說這個糟老頭子的話有點兒臭。」黃蓉道:「你說他是放……放……」朱聰一本正經的道:「不錯,是放屁!他衣袖還有許多鬼鬼崇崇的東西,你來猜猜是幹什麼用的。」他一件件摸了出來,放在桌上,只見兩塊磚頭,一紮縛得緊緊的乾茅,一塊火絨、一把火刀和一塊火石。黃蓉拿起磚頭一捏,那磚應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幾搓,磚頭化了成碎粉。她聽了朱聰剛才開導,悲痛之情大減,這時笑生雙靨,說道:「二師父,這磚頭是他用麵粉做的,剛才他還露了一手捏磚成粉的上乘內功呢!」

  裘千仞一張老臉一時青、一時紅、一時白,羞得無地自容,袍袖一拂,轉身走出。梅超風一把抓住,將他往地下一摔,喝道:「你說我恩師逝世,到底是真是假?」這一摔勁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一時說不出話來。

  黃蓉見那束乾茅頭上有燒焦了的痕跡,登時省悟,說道:「二師父,你把這束乾茅點燃了藏在袖子裏,然後吸一口噴一口。」朱聰依言而行,還閉了眼搖頭晃腦。黃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們剛才見這糟老頭子練內功,不就是這樣麼?」她走到裘千仞身旁,笑吟吟的道:「起來吧。」伸手攙他站起,突然左手一揮,已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背後第五椎骨下的「神堂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沒有死?你說他死,我就要你的命。」手一翻,明晃晃的蛾眉鋼刺已抵在他的胸口。

  眾人聽了黃蓉的問話,都覺好笑,雖是問他訊息,卻又不許他說黃藥師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覺身上一陣酸一陣癢,難過之極,顫聲道:「只怕沒死也未可知。」黃蓉嫣然一笑道:「你很好,我就饒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幾把,解開他的穴道。

  陸乘風心想;「這位師妹問話一廂情願,不得要領。」當下問道:「你說我恩師被全真七道害死,是你親見呢,還是傳聞?」裘千仞道:「我是聽人說的。」陸乘風道:「是誰說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黃蓉急問:「那一天說的?」裘千仞道:「一個月之前。」黃蓉問道:「七公在什麼地方對你說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頂上,我跟他比武,他輸了給我,無意之間說起這回事。」

  黃蓉大喜,縱上前去,左手抓住他的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鬍子,咭咭而笑的道:「洪七公會輸給你這糟老頭子?梅師姊,陸師哥,別聽他放……放……」她女孩兒家粗話竟說不出口,朱聰接口道:「放屁!」黃蓉道:「一個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請他吃一掌!」郭靖道:「好!」縱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驚,轉身就逃,他見梅超風守在門口,當下反向裏走。陸冠英上前阻攔,被他出手一推,一個踉蹌,跌了開去。須知裘千仞雖然欺世盜名,但武功究非泛泛,當年他享此盛名,一大半是由於裝神弄鬼,顯假功夫嚇人,但究意也有些真實武藝,要不然他那敢貿然與六怪、郭靖動手?陸冠英須不是他的敵手。

  黃蓉縱身過去,隻臂一張,說道:「你頭頂鐵缸,在水面上走了過去,那是什麼功夫?」裘千仞道:「這是我獨門的登萍渡水輕身法。」黃蓉笑道:「啊,還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說不說?」裘千仞道:「我年紀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輕身功夫卻還沒丟荒。」黃蓉道:「好啊,外面天井裏有一隻大金魚缸,你露露登萍渡水的功夫給大夥開開眼界。你瞧見沒有?一出廳門,左首那株桂花樹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

  他話未說完,突然眼前亮光一閃,斗覺腳上一緊,身子已倒吊了起來。梅超風喝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毒龍鞭將他捲在半空,依照黃蓉所說方位,銀鞭一抖,噗通一聲,將他摔在魚缸之中。黃蓉奔到缸邊,蛾眉鋼刺一晃,說道:「你不說,我不讓你出來。」裘千仞雙足在缸底一蹬,想要躍出,被她用重手在肩頭一按,又跌了下去,濕淋淋的探頭出來,苦著臉道:「那口缸是薄鐵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條小河麼,我在水底下打了樁子,樁頂離水面五六寸,所以看不出來。」黃蓉哈哈大笑,進廳歸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躍出魚缸,低頭疾趨而出。

  梅超風與陸乘風剛才又哭又笑的鬧了一場,尋仇兇殺之意本已大減,又聽小師妹黃蓉連笑帶比、咭咭咯咯說著裘千仞的事,那裏還放得下臉?硬得起心腸?梅超風沉吟片刻,沉著嗓子說道:「陸乘風,你把我徒兒放了,瞧在師父份上,咱們前事不咎。」

  陸乘風長嘆一聲,心想:「她丈夫死了,眼睛盲了,在這世上孤苦伶丁。我雖是雙腿殘廢,卻是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提舊怨幹什麼?」當下說道:「你將你徒弟領去就是。梅師姊,小弟明日就要動身到桃花島探望恩師,你去也不去?」梅超風顫聲道:「你敢去?」陸乘風道:「不得恩師之命,擅到桃花島上,那是犯了大規,但剛才給那裘老頭兒信口雌黃的亂說一輪,我總是念著恩師,放心不下。」黃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們求情就是。」

  梅超風呆立片刻,眼中兩行淚水滾了下來,說道:「我那裏還有面目再去見他老人家?恩師憐我孤苦,救我養我,我卻狠子野心,背叛師門……」突然間厲聲喝道:「只待夫仇一報,我會自尋了結。江南七怪,有種的站出來,今晚跟老娘拚個死活吧。陸師弟,黃師妹,你們袖手旁觀,兩不相幫,不論誰死誰活,都不許插手勸解,聽見了麼?」

  柯鎮惡大踏步走到廳中,鐵杖在方磚上一落。鏜的一聲,悠悠不絕,嘶啞著嗓子說道:「梅超風,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那日荒山夜戰,你丈夫死於非命,咱張五弟卻也給你們害死了,你知道麼?」梅超風道:「哦,現在只剩下六怪了。」柯鎮惡道:「咱們應承馬鈺馬道長,不再向你尋仇為難,今日卻是你來找咱們。好吧,天地雖寬,咱們卻總是有緣,處處碰頭。老天爺不讓六怪與你梅超風在世上並生,進招吧。」梅超風一聲冷笑,說道:「你們六個人一齊上吧。」朱聰等在柯鎮惡與梅超風對話之際,早已站在大哥身旁相護,防她偷下毒手,這時各亮刀兵刃。郭靖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勞,仍是讓弟子先擋一陣。」

  陸乘風聽梅超風與六怪雙方叫陣,心中好生為難,有意要替兩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眾、藝不足以驚人,聽郭靖這麼一說,靈機一動,說道:「各位且慢動手,聽小弟一言。梅師姊與六俠雖有宿嫌,但雙方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弟愚見,今日只賭勝負,點到為止,不可傷人。六俠以六敵一,雖是向來使然,總覺不公,就請梅師姊教幾招給這位郭老弟如何?」梅超風冷笑一聲道:「我豈能與無名小輩動手?」郭靖叫道:「你的丈夫是我親手殺的,與我師父們何干?」

  梅超風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殺你這小賊。」聽聲辨形,左手一抓,五指往郭靖天靈蓋插下。郭靖一躍避開,叫道:「梅前輩,晚輩當年無知,誤傷了陳老前輩,一年人作事一身當,你只管問我。今日你要殺要剮,我決不逃走。若是日後你再找我六位師父囉唆,那怎麼說?」

  梅超風道:「你真的有種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風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筆勾銷。好小子,跟我走吧!」

  黃蓉叫道:「梅師姊,他是好漢子,你卻叫江湖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風怒道:「怎麼?」黃蓉道:「他是江南六俠的嫡傳弟子。六俠的武功近來已大非昔比,他們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饒了你,還給你面子,你卻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風怒道:「呸!我要他們饒?六怪,你們武功大進了?那就來試試!」黃蓉道:「他們何必親自和你動手?單是他們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勝。」梅超風哇哇大叫:「三招之內我殺不了他,我當場就撞死在這裏。」他在趙王府裏曾與郭靖動過手,知道他的底細。卻不知數月之間,郭靖得九指神丐傳授絕藝,功夫已大不相同。

  黃蓉笑道:「好,這裏的人都是見證,三招太少,十招吧。」郭靖道:「我陪梅前輩走十五招。」黃蓉道:「就請陸師哥和陪你來的那位客人計數作證。」梅超風奇道:「誰陪我來著?我單身闖莊,用得著誰陪?」黃蓉道:「你身後那位是誰?」

  梅超風反手一撈,快如閃電,眾人也不見那穿青布長袍的人如何閃躲,這一抓竟沒有抓著。那人行動有如鬼魅,竟未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那晚聽人吹簫軀蛇給她解圍,當下望空拜謝,卻是無人搭腔,此後一直覺得身後有點古怪,但不論如何出言試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終摸不著半點影子,還道是自己心神恍忽,疑心生暗鬼,這時聽黃蓉一說,不禁大驚,顫聲道:「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幹什麼?」

  那人恍若未聞,毫不理會。梅超風向前疾撲,那人似乎身子未動,梅超風這一撲卻撲了個空。眾人大驚,覺得這人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罕見。陸乘風道:「閣下遠道來此,小可未克迎接,請坐下共飲一杯如何?」那人一轉身,飄然而出。

  過了片刻,梅超風又問:「是你吹簫救我的麼?」眾人不禁駭然,梅超風用耳代目,以她聽力之佳,竟未聽到這人出去的聲音。黃蓉道:「梅師姊,那人已經走了。」梅超風驚道:「他出去了?」黃蓉道:「你快去找他吧,別在這裏發威了。」

  梅超風呆了一陣,臉上又現悽厲之色,喝道:「姓郭的小子,接招吧!」雙手一提,只見她十指尖尖,在燭火下瑩然生光,卻不發出。郭靖道:「我在這裏。」梅超風只聽得他說了一個「我」字,右掌一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的面門。郭靖見他來招奇速,身子稍稍一側,左臂反過來就是一掌。梅超風聽到聲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龍十八掌」招招精妙無比,蓬的一聲,正擊在肩頭之上。梅超風被震得退開三步,但她武功卓絕,身子雖是退開,手爪反而疾攻上來。郭靖猛吃一驚,右腕上「內關」「外關」「會宗」三穴已被她同時拿住。

  郭靖平時聽師父們言道,梅超風的「九陰白骨抓」專在對方明知決不能發招之時暴起疾進,所以最是難閃難擋,他一出來與梅超風動手,對此點已嚴加防範。豈知她招數變化無方,雖被郭靖擊中一掌,反過手來立時扣住了他的脈門。

  郭靖暗一聲;「不妙!」半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兩指,半拳半掌,向對方胸口打去,那是一招「潛龍勿用」的半招,本來左手同時向裏勾拿,一推一鉤,敵人必然無法閃避,現下左腕被拿,只得用了半招。「降龍十八掌」威力大得異乎尋常,雖只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風聽到風聲怪異,既非掌風,亦非拳風,忙將身子一側,卸去了一半來勢,但肩頭上還是中了一下,只覺一股極大力量將自已身子向後撞去,手一揮,也將郭靖身子推出。這一下兩人都用了全力,只聽得蓬的一聲大響,兩人背心同時撞在一根廳柱之上。幸那廳柱極粗,並未撞斷,但屋頂上互片、磚石、灰土落下來的不計其數。眾莊丁齊聲吶喊,逃出廳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覷,心中又驚又喜:「靖兒從那裏學來這樣高的功夫?」韓寶駒望了黃蓉一眼,以為必是她的傳授。

  這時郭靖與梅超風各展生平所學,打在一起,一個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個抓打狠辣,變招奇幻,大廳中只聽得呼呼風響。梅超風躍前縱後,四面八方的進攻。郭靖知道敵人招數太奇,跟著她見招拆招,立時就會吃虧,記著洪七公當日教他對付黃蓉「落英掌」的訣竅,不管敵人如何花樣百出,千變萬化,自己只是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連環往復的使了出來,這個訣竅果真使得,兩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風竟不能逼近半步,只看得黃蓉笑顏逐開,六怪撟舌不下,陸氏父子目眩神馳。陸乘風心想:「梅師姊功夫精進如此,這次要是她跟我動手,十招之內,我那裏還有性命?這位郭老弟年紀輕輕,怎麼有這樣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虧對他禮貌周到,絲毫沒有得罪。」黃蓉大聲叫道:「梅師姊,拆了六十多招啦,你還不認輸麼?」

  梅超風惱怒異常,心想我苦練數十年,還不能對付你這小子?當下掌打爪戳,越打越打。要知梅超風武功與郭靖本來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來她雙目已盲;二來為報殺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學大忌;三來郭靖連得全真派玄門正宗內功,蝮蛇寶血,降龍十八掌等等好處,兩人竟打了個難解難分。堪堪拆到百招之外,梅超風對他這十五招掌法的脈路已大致摸清,知道他掌法威力極大,不能近攻,當下在離他丈餘之地奔來竄去,要累他力疲。郭靖雖然內力已自不淺,但施展這降龍十八掌最是耗神費力,時間一長,掌鋒所及之處,果然已不如先前之遠。

  梅超風乘勢疾上,隻臂直上直下,在「九陰白骨抓」的招數之中,同時挾了「摧心掌」掌法。黃蓉知道再鬥下去,郭靖必然吃虧,不住叫道:「梅師姊,一百多招啦,快兩百招啦,還不認輸?」梅超風充耳不聞,越打越急。

  黃蓉靈機一動,縱身躍到柱邊,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連發兩招「利涉大川」、「入於幽谷」,將梅超風遠遠逼了開去,抬頭一看,只見黃蓉繞著柱子而奔,立時醒悟,回身一躍,已到一根柱子邊上。梅超風五指抓來,郭靖向後一縮,躲在柱後,禿的一聲,梅超風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雙目不能視物,打鬥之際,全憑耳朵聽著敵人拳風腳步之聲而辨知對方所在,柱子固定在地,決無聲息,郭靖在酣戰時斗然間躲到柱後,她那裏知道。待得驚覺,郭靖呼的一掌,從柱後打了出來,當下只得硬接,左掌照準來勢猛推出去。兩人各自震開數步,她五指從柱中拔了出來。

  梅超風惱怒異常,未等郭靖站定腳步,閃電般撲了上來,只聽得嗤的一聲,他衣襟被扯脫一截,臂上也被她手抓帶中,幸未受傷,郭靖心中一凜,還了一掌,拆不三招,他又向柱後一閃,呼叫一聲。梅超風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

  郭靖這次卻不乘勢相攻,叫道:「梅前輩,我武功遠不及你,請你手下留情。」眾眼見郭靖已佔上風,他借助柱子和她相鬥,顯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此說法,那是給她面子,要她就此罷手之意。梅超風冷然道:「要憑比試武功,我在三招之內不能勝你,早該服輸認敗。但現在不是比試,我是報仇。我早已輸給了你,但非殺你不可!」一言方畢,隻臂運勁,左手連發三掌,右手連發三掌,都擊在柱子腰心,大喝一聲,雙掌齊出,喀喇喇一聲響,那柱子居中折斷。

  廳上諸人個個都是一身武功,見機極快,一見她發掌擊柱,已各向外竄出。陸冠英抱著父親,最後奔出,只聽得震天價一響,那廳塌了半邊。只有那宋朝的兵馬指揮使段大人逃避不及,兩腿被一根巨樑壓住,狂呼救命。完顏康過去將樑木抬起,把他拉了起來,扯扯他的手,乘亂想走,兩人剛一轉身,背後都是一麻,不知被誰同時點中了穴道。

  梅超風全神貫注在郭靖身上,聽他從廳中飛身而出,立時跟著撲上。這時莊前雲重月暗,眾人方一定神,只見郭梅二人已鬥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中,兩條人影倏分倏合,掌風虎虎中,夾著梅超風運功時骨節格格暴響,比適才在大廳中的激鬥尤為驚心動魄。郭靖本就不敵,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時之間,連遇險招,只見梅超風一腿掃來,當下右足飛起,逕踢她掃來那一腿的脛骨,只要兩下一碰,她小腿非折斷不可,那知梅超風這一腿乃是虛招,只踢出一半,忽地後躍,左臂卻向他腿上抓下。

  陸冠英在旁看得親切,驚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完顏康所用的正就是這個手法。在這一瞬之間,郭靖已驚覺危險,左手猛地穿出,在梅超風手腕上一擋。這是危急之中變招,招數雖快,勁力卻弱,梅超風何等人物,和他手掌一交,立時察覺,手一翻,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根已劃上他的手背。郭靖知道厲害,右掌呼的擊出,敵人若是不擋,那就落個兩敗俱傷。梅超風側身躍開,一聲長笑。

  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麻辣辣的有如火燒,低頭一看,手背上已被劃傷,三條血痕中似乎微帶黑色,斗然間記起蒙古懸崖頂上梅超風所留下的九顆骷髏,馬鈺說她手爪上餵有劇毒,剛才臂上被她搔傷,因未損肉見血,毒藥未曾見功,現下可難逃厄運了,叫道:「蓉兒,我中了毒。」不待黃蓉回答,縱身上去呼呼兩掌,心想目下只有擒拿住她,逼她拿出解藥,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風察覺掌風猛惡,早已閃開。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決不容她脫身。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麼還打?快把解藥救他。」梅超風感到郭靖掌法凌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

  郭靖這時只感到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是酸軟無力,漸漸不想禦敵,須知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早已中毒而死。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拔出蛾眉鋼刺,就要撲上。

  郭靖被她一呼,精神一凜,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二掌「時乘六龍」,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發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只見郭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打在她的肩頭,一交栽倒。原來梅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一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她那能察知?

  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被她雙臂一振,韓寶駒與全金發先被她甩了開去。她回手一抓,向南希仁身上抓來。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身子,不提防足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是撲地跌倒,這一掌仍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之處,卻未受傷。

  郭靖打出這兩掌之後,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黃蓉急忙府身去扶。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原來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妳!」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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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桃花岛主
  朱聰一言甫畢,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梅超風右臂一揮,喀喇一聲,把那件東西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聽風聲又是一件更大的東西向自己飛來,她伸出左手一拿,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措手,原來是朱聰藏身在一張紫檀木方桌後面,向她竄來。那桌子在坍屋時被壓斷了兩條腿,朱聰怕梅超風手爪厲害,拿著剩下的兩條桌腿,躍到她的身前。梅超風飛起一腳,將那桌子踢開,朱聰早已放脫桌子,右手一伸,將三個活東西放入她衣領之中。

  梅超風突覺幾件冰冷滑膩之物在自己胸口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什麼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急忙申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已經不見,連那柄匕首和捲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她心裏一涼,呆呆立在當地。

  須知那三條金魚是金魚缸被屋柱壓破時流在地下的,朱聰知道梅超風知覺極其靈敏,不比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以檢起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他將瓷瓶塞子拔去,送到柯鎮惡鼻端,給他一聞,低聲道:「怎樣?」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說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藥。」

  梅超風聽到聲音,一躍而起,從空撲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發的秤桿、南希仁的鐵扁擔同時攻到。梅超風伸手去腰裏拿毒龍鞭,只聽得風聲颯然,韓小瑩長劍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還了一招。

  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你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從梅超風那裏奪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裏一放,道:「這原是你的。」揚起點穴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個人一別十餘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令人驚心動魄。陸乘風父子在旁瞧得目眩神駭,心道:「梅超風的武功固然凌厲無儔,江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虛。」陸乘風大叫道:「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各人鬥得正酣,那裏住得了手。

  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極為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他將七首放入衣囊,從黃蓉懷裏一躍而起,奔到垓心,看準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

  梅超風在不知不覺中忽然吃到這一招威力極大的「雷動萬物」,那裏支持得住,俯身跌倒。郭靖一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吧!」江南六怪向後躍開。梅超風知道自己雙目不能見人,郭靖用這種打法,自己萬難抵敵,一抖毒龍鞭,護住身子,叫他不能近身。

  郭靖說道:「今日之事,兩下只有善罷,我們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麼把經文還我。」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他卻不知包在匕首外面的那一塊人皮,就是九陰真經的祕要。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真豪傑,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一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那裏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四尋,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陸乘風道:「梅師姊,這裏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

  梅超風不答,只是在地下摸索,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後多了那個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如何過來,各人都沒看清,只見他一伸手,抓住了梅超風的背心,提了起來,一轉眼之間,已沒入了莊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但被他抓住之後,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覷,半晌不語,只聽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

  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弄損了寶莊華廈,極是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蔽莊倖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是太過見外了。」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後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麼?」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只見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莊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是雙眼盲了,故爾不能抵擋。我老婆子活不久了,勝負不放在心上,但若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郭靖道:「我本不是您的對手,仗著您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麼不用全了?」郭靖道:「只因我姓子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要吐露底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老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麼厲害麼?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是報仇雪恨,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

  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姐,你還說什麼?天下難道還有厲害過我爹爹的?」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說著一手抓了過來,郭靖被她相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呼的一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的敵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是用這種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豈再能對你如此。適才我中你毒抓,不得不以無聲掌保我性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

  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心地倒是不錯。」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什麼?」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一時之間,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傷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一躍向前,緩緩一掌打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準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緩緩打出。他手掌剛出數寸,梅超風已知道他進攻招數的方位,搶在頭裏,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險被她手抓掃中,又驚又奇,急忙後躍,心想:「她知道我手掌去路已經奇怪,怎麼在我將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鄭重,打的一招是他最拿手的「亢龍有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

  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一望,果見他手指一揮,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大悟:「啊,是他在用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過他怎麼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就是這個道理。我拆滿十五招認輸便是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先行知道了他的來勢之後,自會先行退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連下三記殺手。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

  這時眾人都已看出那青衣怪客在旁指點,兩人打得漸漸兇險,只聽得掌風、拳風之中,夾著嗤嗤的彈石之聲。黃蓉靈機一動,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要擾亂聲響,二來要打歪他的準頭。那知怪客手上一用勁,小石子出去力道急極,雖然小小一枚石彈,破空之聲卻異常響亮,黃蓉的瓦片固然無法打到石彈之上,而它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

  陸氏父子與江南六怪心中都極驚異:「他憑手指之力,怎麼能把石彈發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未聽見過有這樣的聲音。誰要是中他一彈,豈不是破腦穿胸?」黃蓉卻已住手,呆呆望著那個怪客。這時郭靖已全然處於下風,梅超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凌厲之極的殺手。

  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去,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後面一顆急速趕上,兩彈砰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向郭靖直撲過來。郭靖見來勢兇狠,轉身就逃。

  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了過去,撲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那青衣人呆得一呆,郭靖回個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聽石彈聲音,這是稍縱即逝的良機,那能放過,當即伸出手掌,慢慢拍向她的肩頭。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右掌一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風被打得倒翻一個筋斗,躺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在地下。那青衣怪客一手摟住了黃蓉,一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登時回復了本來面目,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所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黃蓉眼淚未乾,高聲歡呼,搶過臉具,罩在自己臉上,投身在父親懷裏,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那位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麼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麼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願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呼。黃藥師道:「了什麼心願?為了找你這鬼ㄚ頭,還管什麼心願,什麼誓言。」黃蓉甚是難過,她知道父親立過一個重誓,決意在桃花島上把「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練全,要成為天下無雙,人間莫敵的第一高手,豈知後來下半部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上半部又迄未得手,他一怒之下,立誓從此不離桃花島一步,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黃藥師見愛女無恙,心中本已甚喜,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已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

  黃藥師嘆了一口氣道:「乘風,你很好,起來吧。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著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師父。」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於他的威名,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什麼東西要拿?咱們這就回家。」黃蓉笑道:「沒有什麼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陸師哥。」從懷裏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丸藥調製不易,我和靖哥哥每人拜賜兩顆,已是感激不盡。」陸乘風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心裏歡喜之極,這些丸藥該得孝敬恩師。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子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的兒子?」陸乘風道:「是的。」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並不府身扶他,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衣服向上一提,一掌向他肩頭打去,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只這個兒子……」黃藥師這掌打得勁道不小,陸冠英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黃藥師向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他是法華宗門下的嗎?」

  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根底,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這孩子正是拜在法華宗枯木大師的門下。」黃藥師冷笑了一聲道:「枯木這點點功夫,也稱得上大師?明天起你自己傳他吧。」陸乘風大喜過望,忙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陸冠英爬起身來,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這次不再瞧他,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心中又深知武學的精義,眼見自己的獨子雖然潛心苦練,總未得明師指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腔訣竅可以教他,但格於門規,未敢洩露,為了怕兒子癡纏,索性向來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時得師父允可教他,一來是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二來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黃藥師白了他一眼道:「誰要你九花玉露丸?這個給你!」手一揚,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後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兩葉薄紙輕輕飄飄的飛過去,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他擲出的勁道雖然不大,但使力恰到好處,江南六俠在一旁看了佩服得五體投地。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樣?」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兒,你回去之後,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黃蓉急道:「你也去啊,你難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我的師父。過些時候我來瞧你。」黃蓉大急,說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郭靖想到和她分離在即,也是心中淒然,只得淡淡一笑。

  陸乘風接住飛過來的兩張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陸冠英從莊丁手裏接過火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是更加遒勁挺拔,第一葉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掃葉腿法」四字。陸乘風知道「掃葉腿」與「落英掌」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在自己雖不能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伏地拜謝。

  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你每日依照功訣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快,五六年後可以不用扶杖行走。」陸乘風心裏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不過照著我今日傳你的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他心中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出來,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陸乘風先答應了「是」,再道:「曲靈風曲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打聽到。武、馮兩位師弟,卻已去世多年了。」

  黃藥師心裏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吧。」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爽爽快快的饒了她,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黃藥師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梅超風突覺背心上微微刺痛,這一驚險險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求你恩准現在立即處死弟子,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

  她早年曾聽陳玄風說過,師父有一種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那釘即深入肉裏,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針上餵有毒藥,那藥性卻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嚐各種難以言傳的劇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三五個月後,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惡,痛苦猶如火上加油,更其劇烈,但凡有功夫的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為擋得一陣是一陣了。

  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一抖毒龍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黃藥師出手如電,旁人不知怎樣,毒龍鞭已被他夾手搶去,只聽他冷冷道:「急什麼?要死還不容易!」

  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受盡苦痛,決不能讓我如此輕易死去。」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臭漢子倒死得輕鬆自在!」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性,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做成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梅超風大喜,忙道:「弟子赴湯火,也要給恩師辦到。」黃藥師冷冷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的什麼事?答應得這麼快?」梅超風不敢多言語,只自磕頭。

  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失去了,去給我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聽黃藥師又道:「你武、馮、曲三個師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找來,再去訪一訪武馮二人有沒有後嗣,都送到歸雲莊來,交乘風扶養,這是第二件。」梅超風應了,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以去辦。」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多說。

  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的斗杓,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己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有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自己知道怎麼辦。」他隔了一會,道:「這是第三件。」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大悟,顫聲說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會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自己去掉。」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黃蓉臉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郭靖大悟:「原來是把自己的手斬了。」他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罰如此慘酷?這倒要蓉兒代她求情。」心中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忽然向他招了手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黃藥師道:「我的大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不小哇!」郭靖聽了他語意不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之中,失手傷了他。」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麼?」郭靖無言可答。

  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他知道什麼?」黃藥師猶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你用老叫化傳的本事打敗我門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麼?」

  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實頭,你別兇霸霸的嚇壞了他。」

  黃藥師喪妻之後,與這女兒相依為命,對她十分寵愛,因之把女兒慣得甚是嬌縱,說做就做,這日被父親責罵幾句,竟是逃離了桃花島。黃藥師本來以為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那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護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疏了,心中微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

  黃蓉知道父親要強好勝之極,郭靖用降龍十八掌打敗梅超風,他心中是一百個不樂意,忙又插口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上僥倖取勝,有什麼希罕?女兒給你出這口氣。」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所傳最普通的功夫,跟你洪七公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道現下郭靖的功夫和她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也就平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幾拳吧。」左手一揚,搶步過來。黃蓉道:「看招!」纖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掌」法中的「梅花點點」。郭靖就用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那肯用出全力?須知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要講到招數繁複奇幻,豈是落英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已連中數掌。黃蓉要消父親之氣,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幾下還能受得了,一面高聲叫道:「你還不認輸?」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欺到了兩人身旁,一手一把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一擲。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奇大,存心要重重在地上摔他一下。郭靖在半空中用不出力,只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但腳尖一點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跌得口腫目青,半天爬不起來,那倒也罷了。現下這一來,黃藥師雖然心中暗讚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心中怒氣反而更盛熾,喝道:「你們做戲給我瞧嗎?來,我沒弟子,我接你幾掌。」郭靖忙道:「弟子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和老前輩過招。」

  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這裏不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身子一避,舉手一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黃藥師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已萬萬下不了台,只好打他幾掌。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幾交又有什麼?」

  黃藥師見他雖然尚在遲疑,但已有躍躍欲試精神,說道:「快打,你不打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老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遵。」運起勢力,蹲身屈背,畫圈擊出一掌,他一來怕真的傷了黃藥師,二來也死若用全力,回擊之勁也必奇大,所以只用了六成力。這一掌打到他的胸口,只感他身上滑不留手,猶如塗了油一般,手掌一滑,就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幹麼?你瞧我不起麼?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這第二掌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他的小腹。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

  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自己千練萬試過的門道,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襟,立時發勁,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骱。須知郭靖這掌若是打空,本無緊要,卻在明以為有受力之處而使勁時,那著勁的所在忽然不見了蹤影,待要收勁,那裏還來得及,只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說道:「弟子無禮,請老前輩恕罪。」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不動,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耽心,只聽黃藥師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是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那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黃蓉驚叫:「爹爹你別打!」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黃藥師變擊為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齊齊搶過。全金發站得最近,秤桿上的鐵錘逕擊他左手手腕。

  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不數招已將全金發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搶了下來,平劍擊秤,使勁一抖,一劍一秤震為四截。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吧,我永不再見你。」飛奔到太湖邊上,波的一聲,躍入了湖中。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一晝一夜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急步搶到湖邊,黑夜沉沉之中,只見一條水線筆直的通向湖心。

  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不禁遷怒於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吧,免得讓我動手時多吃苦頭。」柯鎮惡一擺鐵杖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朱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執兵刃,或是空手,佈成了迎敵的陣勢。

  郭靖心想:「我這六位師父那裏是他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因我之故而累害了眾位師父?」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干,我一人與他抵命便了。」他心中隨又想到:「大師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之人,若是見我喪命,必定又起爭鬥,我須獨自了結此事。」當下挺身向著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月,三十天之後,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

  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又是記掛著女兒,已無心思再來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麼郭靖這一句話,就輕易的將他打發走了?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但見他黑暗之中身形一晃,已自不見。

  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後堂稍息。」梅超風哈哈一笑,雙袖揮起,身子已反躍出丈餘之外,一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陸乘風叫道:「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吧。」黑暗中沉寂無聲,她早已去遠。

  陸冠英將完顏康扶起,見他已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只有兩顆眼珠光溜溜的轉動。陸乘風道:「我答應過你師父,讓你去罷。」瞧他被點中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門手法,自己雖能替他解穴,但對點穴之人卻微有不敬,正要出言詢問,朱聰過來在他腰裏捏了幾把,又在他背上輕拍數掌,解開了他的穴道。陸乘風心想:「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顏康武功不弱,未見他還得一招半式,就被點了穴。」其實兩人當真動手,完顏康雖然不及朱聰,也不致立時就敗,只是大廳倒塌時亂成一團,完顏康手中又牽著那個段大人,朱聰最善於乘人分心之際攻入虛隙,所以一點即中。完顏康羞慚滿臉,也不行禮,就待走開,朱聰道:「這位是什麼大人,你帶他走吧。」伸手又給那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解開了穴道。那段大人自分必死,見放了他走,喜出望外,忙躬身說道:「英雄活命之恩,我段天德終身不忘。」

  郭靖聽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的一震,顫著聲音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見教?」郭靖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臨安當武官麼?」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麼知道?」他剛才曾聽得陸乘風說起陸冠英是枯木大師弟子,又向陸冠英說道:「我是枯木大師俗家的侄兒,咱們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陸乘風道:「陸莊主,在下要借寶莊後廳一用。」陸乘風道:「當得,當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後走去。江南六怪互相望了一眼,心想天網恢恢,竟在這裏撞見這惡賊,若不是他自道姓名,那裏知道當年七兄弟萬里追蹤的就是此人?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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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神龙摆尾
  陸乘風父子與完顏康卻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後,走向後廳。家丁們掌上燭火,郭靖道:「煩借紙筆一用。」家丁應了取來,郭靖提筆在白紙上寫了「先父郭義士嘯天之靈位」十個大字,把紙供在桌子正中。

  段天德初時還不知他要幹什麼,及見郭嘯天的名字,只嚇得魂飛天外,一轉頭,見到韓寶駒矮矮胖胖的身材,又是一驚,把一泡尿全撤在褲襠之中。當日他帶了郭靖的母親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後追趕,在旅店的門縫之中,他曾偷偷見到過韓寶駒幾眼,這人矮胖怪異的身材最是難忘。適才在大廳上相見,一來相隔已久,二來驚魂不定,未曾留意別人,這時燭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發抖。

  郭靖手掌一起,拍的一聲,將一張紫檀木的方桌打得粉碎,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還是喜歡零碎碎、先受點折磨?」

  段天德聽到了這個地步,那裏還存活命的指望,說道:「你父親郭嘯天是我殺死的,不過我是受上命差遣,概不由已。」郭靖雙眼如要射出火來,說道:「誰差你了?誰派你來害我爹爹,快說,快說。」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烈六王爺。」完顏康驚道:「你說什麼?」

  段天德只盼多拉一個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減輕些,於是原原本本的將當日完顏烈怎樣看中了楊鐵心的妻子包氏,怎樣與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殺害楊郭二人,怎樣假裝見義勇為、殺出來將包氏救去,自己怎樣到北京去求見六王爺、被他派到漠北,怎樣在亂軍中與郭靖之母失散,怎樣逃回臨安,慢慢升官等情由,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說罷雙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小人是受人差遣,罪不在我。」又在郭嘯天靈前連連叩頭,叫道:「郭老爺,你在天之靈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顏烈,可不是我這個螻蟻也不如的畜生。你公子爺今日長得這麼英俊,你在天之靈也必歡喜,你老人家保佑,讓他饒小人一條狗命吧……」

  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完顏康倏地躍起,雙手下擊,噗的一聲,將他打得頭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聲大哭。

  陸乘風父子與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嘯天的靈前行禮致祭。完顏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幾個頭,說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義……那完顏烈原來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該萬死。」他想起母親的苦楚,也痛哭起來。郭靖抬起頭來,說道:「你待怎樣?」完顏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確是姓楊,從今而後,我是叫楊康的了。」郭靖道:「好,這才是不忘本的好漢子。我明日去北京殺完顏烈,你去也不去?」

  楊康想起完顏烈養育之恩,一時不即答應,見郭靖眼中露出不滿之色,忙道:「小弟隨大哥同去報仇。」郭靖大喜,說道:「好。兄弟,你過世的爹爹和我母親都曾對我說過,當年先父與你爹爹有約,你我要義結兄弟,你意下如何?」楊康道:「我是求之不得。」兩人當下在郭嘯天靈前對拜了八拜,結為兄弟。

  當晚各人在歸雲莊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楊二人向陸莊主父子作別,陸莊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儀。走出莊來,郭靖向眾師父道:「弟子和楊兄弟北上去殺完顏烈,要請師父指點教誨。」柯鎮惡道:「中秋之約為時尚早,我們左右無事,帶領你們去幹這件大事吧。」朱聰等人均各贊同。

  郭靖道:「師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顏烈武藝平庸,又有楊兄弟相助,殺了他諒來也非難事。師父們為了弟子十多年未歸江南,現下數日之間就可回到故鄉,弟子不敢再勞師父們大駕。」六怪一想也是實情,當下細細叮囑了一番,郭靖一一答應。

  韓小瑩最後道:「桃花島之約,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實,言出必踐,瞧那黃藥師性子古怪殘忍,如到桃花島上會他勢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如若不去,豈不失信於他。」楊康插口笑道:「跟這種妖邪魔道,有什麼信不信好說。大哥是太過拘泥古板了。」柯鎮惡「哼」了一聲,說道:「靖兒,咱們俠義道豈能說話不算數?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們在嘉興醉仙樓相會,同赴桃花島之約。現下你騎小紅馬趕赴北京報仇,得遂心願,那是最好,否則咱們把殺奸之事託了全真派的諸位道長,他們義重如山,必不負咱們之託。」郭靖聽大師父說要陪他同死,感激無已,拜倒在地。

  南希仁道:「你這義弟出身富貴之家,你要小心了。」郭靖不解。朱聰笑道:「黃藥師的女兒跟她老子不同,咱們以後再犯不著生她的氣,三弟,是麼?」韓寶駒一捋鬍髭,說道:「這臭女娃罵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麼?」說到這裏,自己也不禁笑了出來。郭靖見師父們對黃蓉不再存什麼芥蒂,甚為喜慰,但隨即想到她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又感難受。全金發道:「靖兒,你快去快回,我們在嘉興靜候好音。」

  江南六怪揚鞭南去,郭靖手中牽了紅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見,方才上馬,向楊康道:「賢弟,我這馬腳程極快,到北京去十多天就能來回。我先陪賢弟走幾天。」兩人扣轡向北,緩緩而行。

  楊康心中感慨無已,一月前命駕南來時左擁右衛,上國欽差何等威風,這時悄然北往,榮華富貴,頓成一場春夢。郭靖卻道他思憶亡故父母,不住相勸。

  中午時分,到了溧陽,兩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見一名店伴迎了上來,笑道:「兩位可是郭爺楊爺麼?酒飯早就備好了,請兩位來用吧。」

  郭靖和楊康同感奇怪。楊康問道:「你怎麼認識我們?」那店伴笑道:「今兒早有一位爺囑咐來著,說了郭爺楊爺的相貌,叫小店裏預備了酒飯。」他一面說,一面牽了兩人坐騎去上料。楊康道:「歸雲莊的陸莊主好客氣。」兩人進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飯,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細麵點,菜餚也是十分雅緻,更有一碗郭靖最愛吃的口蘑煨雞。兩人吃得甚是暢快,起身會帳,掌櫃的笑道:「兩位爺請自穩便,賬已會過了。」郭靖一笑,給了二錢銀子賞錢,那店伴謝了又謝,直送到店門之外。郭靖在路上說起陸莊主慷慨好客,楊康對被擒之辱猶有餘恨,說道:「原來他用這種手段籠絡天下豪傑,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賢弟,陸莊主不是你師叔麼?」楊康道:「梅超風雖教我武功,也算不得是什麼師父。他們這種邪門外道,要是我早知道了,當日不學,許或還不至落到今日這步田地。」郭靖更奇說道:「賢弟,怎麼啊?」楊康自知失言,臉上一紅,強笑道:「小弟總覺九陰白骨爪之類不是正派武功。」郭靖點頭道:「賢弟說得不錯。你師父長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門正宗,你向師父好好悔過,他必能原宥你已往之事。」楊康默然不語。

  傍晚時分,到了金壇,那邊客店仍是預備好了酒飯。話休絮煩,一連三日,都是如此,這日兩人已過江到了高郵,客店中有人來接,楊康冷笑道:「瞧歸雲莊送客送到那裏?」郭靖心中卻早已起疑,原來每處客店所預備的飯菜之中,必有一二樣是他特別愛吃之物,如是陸冠英命人預備,怎能如此深知他的心意?用過飯後,郭靖道:「賢弟,我先走一步,趕上去探探。」催動小紅馬,倏忽之間已趕過三個站頭,到了寶應,果然無人來接。

  郭靖投了當地最大的一所客店,揀了一間靠近帳房的上房,守到傍晚,聽得店外鸞鈴響處,一騎馬奔到店外,嘎然而止,一個人走進店來,吩咐帳房明日預備酒飯迎接郭楊二人。郭靖雖早疑心是黃蓉,但這時聽到她的聲音,仍是又驚又喜,心中突突亂跳,聽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兒愛鬧著玩,我且不認她,晚上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時分,悄悄起來,想到黃蓉房裏去嚇她一跳,只見屋頂上人影一閃,正是黃蓉。

  郭靖大奇;「這半夜裏她到那裏去?」當下展開輕功提縱術,跟在她的後面。只見她專心致意的奔向郊外,並未察覺身後有人跟隨。黃蓉跑了一陣,到了一條小溪旁邊,坐在垂柳之下,從懷裏摸出些不知什麼東西,彎了腰玩弄。這時月光斜照,涼風吹拂柳絲,黃蓉衣衫的帶子也是微微飄動,小溪流水,夾著四野的虫聲,清幽無比,只聽她說道:「這是靖哥哥的,這是蓉兒的。」

  郭靖躡著腳步,悄悄走到她的身後,月光之下看得明白,她面前放著兩個無錫製的泥娃娃,一個男的,一個女的,都是肥肥胖胖,憨態可掬。無錫泥人天下馳譽,是太湖的一絕,郭靖童心猶存,覺得有趣,又再走近幾步。見泥人面前放了許多小碗小盞,想來都是黃蓉自製的了,碗盞中盛著花草之類,她口中輕輕說著:「這碗靖哥哥吃,這碗蓉兒吃。這是蓉兒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極啦!」黃蓉一驚,回過頭來,笑生雙靨,縱體入懷,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過了良久,這才分開,並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別來情景。雖只數日小別,倒像是幾年幾月沒見一般,黃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說,郭靖怔怔的聽著,不由得癡了,心想:「蓉兒對我如此情深愛重,日後要是咱倆不能長相廝守,這日子如何得過?」

  原來那夜黃蓉見情勢危急,父親非殺郭靖不可,任誰也勸阻不住,情急之下,說出永不相見的話來。黃藥師愛女情深,果然手下留情,饒了郭靖。黃蓉在水中耽了半夜,料想父親已去,掛著郭靖,又到歸雲莊來窺探,見他安然無恙,心中大慰,回想適才對父親說話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歸雲莊外樹叢之中,眼見郭靖與楊康並轡北去,於是搶在前面替他們安排酒飯。

  兩人直談到月上中天,黃蓉心中歡暢,漸漸眼困神惓,言語模糊,又過一會,竟在郭靖懷中沉沉睡去,此時正是六月天時,玉膚瑩瑩,冰肌無汗,郭靖怕驚醒了她,倚在柳樹之上動也不動,過了一會,竟也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光,只聽得柳梢鶯囀,郭靖睜開眼來,但見朝曦初上,鼻中聞著陣陣幽香,黃蓉兀自未醒,蛾眉歛黛,嫩臉勻紅,口角間淺笑盈盈,想是正做好夢。

  郭靖心想:「讓她多睡一會,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數她長長的睫毛,忽聽身子左側兩丈外一個聲音說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樓房所在,同仁當舖後面那座花園中的樓房就是。」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咱們今晚去幹事。」兩人說得很輕,但郭靖耳朵靈敏,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吃了一驚,心想這必是江湖上下五門的採花淫賊,倒要瞧瞧是何等樣人,突然黃蓉一躍而起,叫道:「靖哥哥,來捉我。」奔向一株大樹後面。

  郭靖立時醒悟,心想究竟是蓉兒機警,當下裝作少年人嬉戲模樣,與她嘻嘻哈哈的追逐,腳步沉滯,絲毫不露身有武功。說話兩人本來不意這大清早曠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驚,但見是一對少年男女,也就不在意下,但話卻住口不說了,逕向前行。

  黃蓉與郭靖瞧瞧這兩人背影,衣衫襤褸,都是乞兒打扮,待兩人走遠,黃蓉站定說道:「靖哥哥,你說他們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幹什麼?」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們出手救人,好不好?」黃蓉笑道:「那當然。但不知道這兩個叫化子是不是七公公的手下。」郭靖道:「那一定不是。」

  兩人回店用了早飯,到大街閒逛,走到城西,只見好一座大當舖,「同仁老當」四個大字,每個字比人還高。當舖後面果有一座花園,園中一座樓房,垂著綠幽幽的細竹簾。兩人相視一笑,攜手自到別處玩耍。

  等到用過晚飯,各自在房中養神,一更過後,兩人逕往城西奔去,躍過花園圍牆,只見小姐的樓房中隱隱透出燈火,兩人攀到樓房頂下,以足鉤住屋簷,倒掛下來。這時天氣炎熱,樓上並未關窗,從竹簾縫中向裏一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正在燈下閱書,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餘六人都是ㄚ鬟打扮,手中卻各執兵刃,一人拿吳鉤劍,一個拿日月雙輪,還有一個捧著一對沉重的懷杖,其餘三人各執單刀,日月輪、吳鉤劍等兵刃,若非武功有相當根底,決不能使,ㄚ鬟已是如此,難道那小姐是精通武藝的了?郭靖與黃蓉原本要來救人,這時料想中間只怕另有蹺蹊,兩個都是少年心性,見了這副情形,精神為之一振,存心要瞧瞧熱鬧。

  突然間圍牆外喀的一聲微響,黃蓉知道有人來了,一拉郭靖衣袖,縮身在屋簷之後,只見圍牆外躍進兩條黑影,瞧那身形,正是日間所見的乞丐。這兩人走到樓下,口中輕輕吹哨,一名ㄚ鬟揭開竹簾,說道:「是丐幫的英雄到了麼?請上來吧。」兩個乞丐提氣躍上樓房,程大小姐站起身來相迎,道個萬福,說道:「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那聲音蒼老的人道:「在下姓黎,這是我的師姪,名叫余兆興。」程大小姐見了他臉上傷疤累累,忽然想起,說道:「老英雄可是人稱降龍手的黎生黎前輩麼?」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與尊師清淨散人曾有一面之緣,雖無深交,卻是向來十分仰慕的。」郭靖聽了「清淨散人」四字,心中一凜;「清淨散人孫不二孫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啊,這位程大小姐原來不是外人。」

  只聽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義援手,晚輩感激無已,一切全憑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體,就被這種狂徒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程大小姐臉上一紅,黎生又道:「姑娘請到令堂房中歇宿,只把這幾位尊使留在這裏,在下自有對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輩雖然武藝低微,卻也不怕那個惡棍。這事要老英雄一力承當,晚輩那裏過意得去?」

  黎生道:「我們洪幫主與貴派全真教主王重陽王真人素來交好,大家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什麼彼此?」那程大小姐學了一身武藝,從未用過,甚是躍躍欲試,但見黎生一雙眸子精光燦然,神完氣足,排起輩份來既是長輩,這次他又是仗義相助,不敢違拗,行了個禮,說道:「那麼一切全仗黎老前輩和余大哥了。」說罷盈盈下樓而去。

  黎生走到小姐床邊,揭開繡被,鞋也不脫,滿身骯髒的就躺在香噴噴的被褥之上,對余兆興道:「你下樓去,和大夥兒四下守著,不得我號令,不要動手。」余兆興應著去了。黎生蓋上一條薄薄的綢被,命ㄚ鬟放下紗帳,朝裏而臥,熄滅了燈燭。

  黃蓉暗暗好笑:「他們丐幫的人想來都學幫主的脾氣,喜歡滑稽胡鬧,卻不知在這裏等誰?」她知道外面有人守著,與郭靖倆藏身屋簷之下,不作一聲。

  約摸過了一個更次,聽得前面當舖中的打更人「的篤、的篤、堂堂堂」的打過三更,接著「拍」的一聲,花園中投進一顆石子來。黃蓉一扯郭靖依袖,知道有夜行人來了,只過了片刻,果見圍牆外竄進七八個人來,逕躍上樓,火摺子一晃,走向小姐的臥床。就在這火光一閃之中,郭黃二人已看清楚來人的面目,為首兩人卻是歐陽公子的手下、拿了長桿趕蛇的白衣男子,後面跟著的正是歐陽公子的女弟子。兩個男人往兩旁一站,四名女弟子走上前去,取出一張大被,兜頭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摟住,又有兩名女弟子張開一隻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繩子一抽,已把袋口收緊。罩被、張袋、裝人等等手段,各人做得熟練異常,想是習練有素,黑暗之中頃刻而就,毫不發出聲響,兩名女子弟抬起布袋,躍下樓去。

  郭靖待要跟蹤,黃蓉低聲道:「讓丐幫的人先走。」郭靖一想不錯,探頭外望,只見前面八人抬著裝載黎生的布袋,後面或先或後的跟著十餘人,一律的手中拿著竹杖,想來都是丐幫的高手了。郭黃二人待眾人走出數丈,這才躍出花園,隨著走在最後的一個乞丐。走了一陣,已到郊外,只見前面八人抬著布袋走進一座大屋,眾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團團圍住。

  黃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搶到後牆,飛身入內,原來那是劉氏的一所祠堂,大廳上供著無數神主牌位,樑間掛滿了大匾,寫著這一族中做過官的人的官銜。廳上四五枝紅燭點得明晃晃地,居中坐著一人,摺扇輕揮,郭黃二人早料到必是歐陽公子了。二人知他功夫了得,微一響動,必致被他發覺,當下縮身在窗外向裏偷看,心想:「不知那黎生是否他的敵手?」只見那八人抬了布袋走進大廳,說道:「公子爺,程家大小姐已接來了。」歐陽公子冷笑一聲,抬頭向廳外道:「朋友,既蒙枉顧,何不進來喝一杯茶?」

  郭靖心道:「這歐陽公子好眼力。」隱在牆頭屋角的丐幫諸人已知被他看到,但未得黎生號令,均是默不作聲。歐陽公子側了頭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笑道:「想不到美人的大駕這樣容易請到。」緩步上前去,手中摺扇一揮,已摺成一條鐵筆模樣,黃蓉、郭靖見了他的手勢,都吃了一驚,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著敵人,立時就要痛下毒手。黃蓉手中扣了三枚鋼針,只得他摺扇下落,就要發針相救黎生,只聽得颼颼兩聲,窗格中打進兩枝袖箭,直向歐陽公子背心飛去,原來丐幫中人也已看出情勢凶險,先動上了手。

  歐陽公子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挾住一箭,喀的一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見他如此功夫,不禁相顧駭然,体兆興叫道:「黎師叔,出來吧。」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布袋裂開,兩柄飛刀激射而出,刀光之中,黎生著地滾出,扯著布袋一抖,以防敵人加害,隨即起身來。他早知歐陽公子十分了得,與他以真功夫拚鬥未必能勝,本想藏在布袋中,出其不意的襲擊,那知還是被他識穿。

  歐陽公子笑道:「美人兒變了老叫化,這布袋戲法高明得緊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連失了四個姑娘,都是閣下幹的好事了?」歐陽公子笑道:「寶應縣並不窮啊,怎麼捕快公人變成了要飯的?」黎生也不生氣,說道:「我本來也不在這裏要飯,昨兒聽幾個小叫化說,這裏忽然有幾位美貌姑娘影蹤不見,老叫化一時興起,過來瞧瞧。」歐陽公子懶懶的道:「那幾個姑娘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要,衝著你面子還給你吧。」他手一揮,幾名女弟子入內去領了四個姑娘出來,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

  黎生見了她們的模樣,怒從心起,唱道:「閣下高姓大名,是那一位門下?」歐陽公子仍是一臉漫不在乎的神氣,說道:「我複姓歐陽,你老兄有何見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劃比劃。」歐陽公子道:「那再好沒有,進招吧。」黎生道:「好!」右手一抬,正要發招,突然眼前白影一晃,背後風聲響動,疾忙向前一躍,頸後已被敵人手指拂中,幸喜縱躍得快,否則頸後要穴已被他一把拿住。

  黎生在丐幫中輩份既尊,武功又強,兩湖兩浙的群丐都歸他率領,是丐幫中響噹噹的高手,那知甫一出手就險險著了敵人的道兒,臉上一熱,不待回身,反手還劈一掌。黃蓉在郭靖耳邊低聲道:「他也會降龍十八掌!」郭靖點了點頭。

  歐陽公子見他這招來勢兇狠,不敢硬接,縱身避開。黎生這才回過身來,踏步進擊,雙手當胸,虛捧一物,呼的轉了個圈子。郭靖在黃蓉耳畔輕聲道:「這是破玉拳的『相如護璧』吧?」黃蓉也點了點頭。

  歐陽公子見他氣穩手沉,招術精奇,倒也不敢輕忽,將摺扇在腰間一插,閃開對方的圈擊,拳似電閃,打向黎生右肩。黎生用了一招「破玉拳」中的「和氏獻璞」格開。歐陽公子左拳一鉤,待得對方豎臂相擋,倏忽間已竄到他的背後,雙手五指抓成尖錐,兩錐齊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黃蓉和郭靖都吃了一驚:「這一招難擋。」

  這時守在外面牆上的群丐見黎生和敵人動上了手,先先後後走進廳來,燈影下見黎生遇險,要待搶上相助,眼見已是不及。黎生聽得背後風響,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這一瞬之間,反手橫劈一掌,仍是剛才使過的「降龍十八掌」中的「神龍擺尾」,歐陽公子不敢接他這掌,身子向後一仰,躲了開去。黎生心中叫聲:「好險!」轉身拒敵。他武功遠不及歐陽公子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連遇五六次兇險,每次均仗這招「神龍擺尾」救了性命。

  黃蓉低聲對郭靖道:「七公只傳了他一掌。」郭靖點點頭,想起自己當日以一招「亢龍有悔」與梁子翁對敵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對他丐幫的首要人物,都只傳了一掌,自己意在一月之間連得他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只見歐陽公子踏步進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廳角之中。原來歐陽公子也已瞧出他只一招厲害,而言一招必是反身從背後發出,當下將他逼入屋角,叫他無法反身發掌。黎生久經大敵,立知敵人用意,移步轉身,要從屋角搶到廳中,剛只邁出一步,歐陽公子一聲長笑,掄拳直進,蓬的一拳,擊在他下頦之上。黎生一驚,伸臂待格,敵人左拳又已擊到,片刻之間,頭上胸前連中了五六拳,登時頭暈身軟,晃了幾晃,跌倒在地。丐幫諸人搶上前來救援,歐陽公子一轉身,抓起奔在最前的兩個乞丐,頭對頭一撞,兩人同時暈倒,餘人一時不敢過來。

  歐陽公子笑道:「我是什麼人,能著了你們這批臭叫化的道兒?我叫你們瞧一個人!」雙手一拍,兩名弟子從內堂推出一個女子來,她雙手被反縛在背後,神情委頓,正是程大小姐。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黃蓉與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歐陽公子手一揮,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帶回內堂,他得意洋洋的說道:「老叫化在樓上鑽布袋,卻不知區區在下守在樓梯之上,當即請了程大小姐,先回來等你們駕到。」群丐面面相覷,心想這一下真是一敗塗地。

  歐陽公子搖了搖摺扇,說道:「丐幫的名氣倒大得緊,卻真叫人笑掉了牙,什麼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都拿出現世。以後還敢不敢來礙公子爺的事?現在暫且饒了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兩個招子,作個記認。」說著伸出兩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只聽得一聲叫道:「且慢!」一人躍進廳來,一掌向歐陽公子推去。

  歐陽公子只覺一股凌厲之極的掌風,撲向自己前胸,疾忙身子一側,但已被掌風帶到,身子晃了一晃,退開一步,不禁一驚:「自出西域以來,竟接連遭逢高手,此是何人,有如此功力?」定睛一看,更是奇詫,只見擋在自己與黎生之間的,卻是那個在趙王府中同過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麼剛才這一掌若斯沉猛?只聽他說道:「你行止邪惡,不自悔改,還想傷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漢不放在眼裏了麼?」

  歐陽公子側目斜睨,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漢?」郭靖道:「晚輩那敢稱得上「好漢」二字,只是斗膽要奉勸公子爺一句,請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歐陽公子笑道:「要是我不聽你這位小朋友的勸呢?」郭靖還未答話,黃蓉已在窗外叫了起來:「靖哥哥,揍這壞蛋?」

  歐陽公子聽到黃蓉聲音,心裏一蕩,笑道:「黃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難,只要你跟隨我去,不但程大小姐,連我身邊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應你以後不再找別的女子,好不好?」黃蓉躍進廳來,笑道:「那很好啊,我們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錯。靖哥哥,你說好麼?」歐陽公子搖頭笑道:「我要你跟我去,要這臭小子同去幹麼?」黃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罵他?你才臭!」

  歐陽公子原本見黃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說,真是肌膚勝雪,玉容如花,嬌媚異常,心中早已神魂飄盪,那知她竟會突然反臉?一來毫不提防,二來她這掌又是「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數,那知她竟會突然反臉?一來毫不提防,二來她這掌又是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數,拍的一下,左頰早著,總算黃蓉功力不深,並未擊傷,但也已打得他半臉熱辣辣的甚是疼痛。

  歐陽公子「呸」的一聲,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黃蓉不退不讓,雙拳猛往他頭頂擊落,歐陽公子是好色之徒,見她不避,心中大喜,拚著頭上受她兩拳,也要在她胸前一碰,豈知手指尖剛觸到她的衣服,忽覺微微刺痛,這才驚覺:「啊!她穿著軟蝟甲。」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她,所以這一抓未用勁力,怎忙抬臂格開她的雙拳。黃蓉笑道:「你跟我打沒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兒,你卻不能打我。」

  歐陽公子心癢難搔,忽然遷怒郭靖,心想:「我先把你這小子斃了,叫她死了這個心。」眼睛望著黃蓉,突然一腳向後踢出,足爭猛向郭靖胸口撞去。這一腳又快又狠,陰毒異常,正是「西毒」歐陽鋒的家傳絕技,對方難閃難擋,只要踢中了,立時骨折肺碎。郭靖避讓不及,急忙轉身,同時反手猛力橫劈,只聽得蓬的一聲,郭靖臂上中了一腳,歐陽公子腿上中了一掌,兩人都痛到了骨裏,各自轉身,鬥在一起。丐幫中的高手均感驚訝:「這一掌明明是黎生的救命絕技『神龍擺尾』,怎麼他也會了?而且出手又快又準,尚在黎生之上?」

  這時丐幫中已有人將黎生扶在一旁,他見郭靖掌力沉雄,招數精妙,生平從未見過。他只識得一招「神龍擺尾,」見郭靖其餘掌法與這一招拳理極相近,心中不禁駭然;「降龍十八掌是洪幫主不傳之祕,我為本幫捨生立了一件大功,他才傳我一掌,難道這個少年竟把十八掌都學全了?」歐陽公子一面與郭靖對招,一面也是暗暗稱奇:「怎麼兩個月之間,他武功精進至斯?」

  轉眼之間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數反覆用了幾遍,足然自保,但因歐陽公子武功高出他極多,要想取勝,卻也不能。再打十餘招,歐陽公子拳法一變,前縱後躍,聲東擊西,身法迅捷無倫,郭靖一個招架不及,左胯上被他踢中了一腳,登時舉步蹣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掌下把十五掌從尾打到頭,倒轉來用,歐陽公子見他掌法顛倒,一時卻不敢逼近,準擬再拆數十招,摸熟了他掌法變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擊。

  郭靖從尾打到頭一遍打完,再從頭打到尾。第十五掌「魚躍於淵」打過,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龍有悔」;若從尾倒打,那麼是再發一掌「魚躍於淵」。就在這稍一遲之際,歐陽公子立時看出破綻,一把向他肩上拿來。郭靖見形格勢禁,不論用十五掌中那一掌都無法解救,順勢翻過手掌,撕地往敵人手背上拍下。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自行創出,那知因順著掌勢,竟是巧妙異常,拍的一聲,正擊在敵人手腕之上。歐陽公子大吃一驚,向後縱出數步,把手一揮,幸好雖然疼痛,腕骨未被擊斷。

  郭靖在無意中創出一掌,精神大振,斗然間福至心靈;「這反手一掌,運力之功幾與七公傳我的十五掌相若,只可惜未曾加勁。想來學全十八掌之後,必可循環往復,全身再無破綻,我現下肩後、左跨、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兩掌,把這三處都補滿了。」心念甫畢,歐陽公子又已打來,激戰之中,那裏容他思索鑽研,只得依著降龍掌的掌理,老老實實的加多兩掌,守住左胯右腰。歐陽公子暗暗叫苦;「他掌法本來不全,時間一久,必能勝他,怎麼忽然又多了三招出來?」

  郭靖越打越順,數遍之後,已漸將自創的三掌溶入師傳的十五掌之中。歐陽公子搶攻數次不能得手,漸把拳法放慢,要以遊鬥耗他氣力,突然間見郭靖十七掌的打法第二次與第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轉:「是了,這一掌他還未學得到家,所以初時不用。」斗然飛身而起,左手作勢擒拿郭靖頂心,一腳飛出,直踢他的左胯。郭靖自創三掌雖然走對了路子,但一來未曾習練,威力不足,二來究竟只是粗具雛型,未臻精微之境,突見敵人全力攻其弱點,中心一寒,不知自己這一掌是否使得,一掌打到半路,重行收回,側身要避開他這一腳。

  臨敵猶豫,最是武學大忌。郭靖這一掌打出倒也罷了,縱然不能傷得敵人,卻也足以自守,現下他收掌迴身,破綻更大,歐陽公子這一腳用了十成力,眼見郭靖胯上要受重傷。

  黃蓉暗叫不妙,手一揚,七八枚鋼針猛向歐陽公子飛去。歐陽公子摺扇一揮,全數擋開,突覺足踝上一陣酸麻,被一件什麼東西在穴道上一撞,這一腳雖然踢中了郭靖,卻是全無勁力。歐陽公子一驚之下,先行躍開,喝道:「鼠輩暗算公子爺,有種的光明正大出來……」

  語音未畢,突聽風聲微響,要想閃避,但那物來勢好快,不知怎樣,自己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頭上覺得有些鮮味,又驚又怒,急忙吐出,原來是一塊雞骨。歐陽公子一抬頭,突見樑上一把灰塵當頭罩來,撤向自己眼中,忙向旁躍出數步,噗的一聲,口中又多了一塊雞骨。這次卻是一條腿骨,撞得牙齒隱隱生疼。

  歐陽公子武功卓絕,生平那裏受過人這種戲弄?只見樑上人影一閃,當即飛身而起,一掌凌空向那人影擊去。斗然間只覺掌中多了一些物事,一把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惱怒,原來又是兩隻嚼啐了的雞爪,只聽得樑上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叫化子的偷雞摸狗拳怎樣?」

  黃蓉與郭靖聽到這聲音心中大喜,齊叫:「七公!」眾人都抬頭來,只見洪七公舒舒服服的坐在樑上,手中拿了半隻雞,正吃得起勁。歐陽公子一見是他,心中涼了半截,唱了一喏,說道:「是洪世伯,姪子向您老磕頭。」他口中說著磕頭,雙膝卻不跪下。

  洪七公口中嚼著雞肉,含含糊糊的說道:「嗯,你認得老叫化啦。」歐陽公子道:「上次遇到世伯,小姪有眼不識泰山,甚是該死。後來飛鴿傳書,到西域請示家叔,才知端的。家叔囑咐小姪,如再見到世伯,代他向您老人家問安。」洪七公道:「老毒物虛假得緊,囉裏囉唆一大套,老叫化吃得偷得,就差個沒搶人家閨女,有什麼安不安的?你叔叔沒生病沒長疔瘡吧?」歐陽公子含糊答應。洪七公道:「剛才聽你言中之意,對我的偷雞摸狗拳、要飯捉蛇掌小覷得緊,是也不是?」歐陽公子暗道:「原來他早就躲在這裏了。」忙道:「小侄不知貴幫這位老英雄是世伯門下,狂妄放肆之言,要請世伯與這位老英雄恕罪。」

  洪七公哈哈大笑,長笑聲中,落下樑來,說道:「你稱他做英雄,但是他打不過你,那麼你更是英雄了,哈哈,不怕羞麼?」歐陽公子好生著惱,只是知道不是他的敵手,不敢出言衝撞,只得含嗔不語。洪七公道:「你仗著得了老毒物的真傳,想到中原東南來橫行,哼哼,放著老叫化不死,只怕容你不得。」歐陽公子道:「世伯與家叔齊名,晚輩只好一切全憑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說我倚大壓小,欺侮你後輩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回  富贵无极
  歐陽公子不語,給他來了個默認。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雖然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一大幫,但並非我的徒弟。這個姓黎的學了我一點粗淺功夫,那裏算得了是我傳人?你輕視我的偷雞摸狗拳,老叫化不是誇口,真的要是我傳了一人,未必就不及你。」歐陽公子道:「這個自然。」洪七公道:「你口中這樣說,心中定在罵我。」歐陽公子道:「小姪不敢。」黃蓉插口道:「七公,您別聽他撤謊,他心裏在罵您,而且罵得甚是惡毒。」

  洪七公怒道:「好哇,這小子膽敢罵我。」手一伸,快如閃電的把歐陽公子手中的摺扇搶了過來,一揮手之下打開摺扇,見一面畫著幾朵牡丹,是北宋大家徐熙的手筆,另一面寫著幾行字,下款署著「白駝山主」四字,那麼是歐陽公子自己寫的了。洪七公哼了一聲,問黃蓉道:「這幾個字寫得怎樣?」黃蓉眉毛一揚,道:「俗氣得緊,好像是銀錢鋪裏掌櫃的字。」

  歐陽公子素來風流自許,自負文才武學,兩臻佳妙,聽黃蓉這麼一說,甚是惱怒,向她望了一眼,燭光下見她眉間眼角,似笑非笑,嬌癡無那,不禁一呆。洪七公把摺扇攤在掌上,在口上擦了幾擦。他剛才吃雞,嘴旁全是油膩,這一擦之下,那柄摺扇還有用麼?他順手一捏,就像常人拋棄沒用的紙張一般,把摺扇捏成一團,丟在地下。旁人還不怎麼在意,歐陽公子卻知自己這柄摺扇是件克敵爭勝的兵刃,扇骨全用純鋼鑄成,他這樣一捏,扇骨彎成了一團,那手上的力道,實是非同小可。

  洪七公道:「我親自跟你動手,諒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馬上收個徒弟跟你打打。」歐陽公子向郭靖一指道:「這位世兄適才與與小姪拆過數招,若非世伯出手,小姪僥倖已佔上風。」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兒,你是我徒弟麼?」郭靖想起當日向七公磕頭而他定要磕還之事,忙道:「晚輩沒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歐陽公子道:「是麼?」歐陽公子甚是奇怪:「」這老叫化說話當然不會騙人,那麼這小子的精妙掌法從何處學來?

  洪七公向郭靖道:「現在我收你做徒弟,你嫌不嫌做老叫化的徒弟不好聽?」郭靖大喜,忙撲翻在地,拜了八拜。洪七公道:「傻小子,怎麼不叫我師父啊?」郭靖道:「弟子原有六位師父,弟子想……想先問過六位恩師……」洪七公道:「對對,我君子不忘其本,我先傳你三掌。」當下把降龍十八掌中餘下的三掌,當著歐陽公子的面教了他,比之郭靖自創的那三掌,其奧妙神奇之處,果然不可同日而語。

  洪七公等他練了三遍,說道:「好,乖徒兒,給我揍這為非作歹的淫賊。」郭靖對歐陽公子的行徑本極痛恨,踏上一步,呼的一掌向他打去,歐陽公子斜身繞步,回了一掌,兩人又打在一起。

  「降龍十八掌」的精要之處,全在運勁發力,講到掌法變化,卻極簡易,否則以梁子翁、梅超風、歐陽公子三人武功之高,何以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數遍,仍是無法破解?所以歐陽公子眼睜睜的瞧著洪七公把三記掌法傳給郭靖,一到與郭靖對敵,對他新學的這三掌竟是應付為難。

  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首尾貫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歐陽公子連變四種拳法,始終只與打了一個平手,又拆數十招,歐陽公子心下焦躁:「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料想難以取勝。我自幼得叔父教導,卻勝不了這老叫化一個新收的弟子,豈不是把叔父的威名折在老叫化手裏?」斗然間一拳打出,郭靖舉手一格,那知歐陽公子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順勢一彎,拍的一聲,郭靖頸上被他打中一拳。

  郭靖一驚,低頭竄出,回身一掌,歐陽公子斜步讓開,還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側身閃避,那知他手臂就如一根軟鞭,打出之後,能在空中任意拐彎,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忽然間轉彎向右,蓬的一聲,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郭靖防不勝防,接連吃了三拳。

  洪七公叫道:「靖兒,住手,就算輸這一陣。」郭靖躍出丈餘,只覺身上被他擊中甚是疼痛,抱拳道:「你拳法高明,我果然不是你的敵手。」歐陽公子甚是得意,向黃蓉望了幾眼。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養蛇,這套軟皮蛇的拳法,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了。老叫化還未想好破你這套拳法的功夫,算你運氣,你乖乖的走吧。」歐陽公子心中一凜:「叔叔傳我這套『金蛇拳』時,千叮萬囑,不到生死關頭,不可任意使用,今日一用就被這老叫化看破,如讓叔叔知道,必受重責。」想到此處,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就要走出祠去。

  黃蓉叫道:「且慢,我有話說。」歐陽公子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動。黃蓉卻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說道:「七公,你今日收兩個徒弟吧。你厚他薄我,我可不依。」洪七公搖頭笑道:「我破例收了一個徒兒,一天之中可不能破兩次例。何況你爹爹這樣大的本事,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黃蓉裝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臉孔一板,說道:「怕什麼?就收你做徒兒,難道黃老邪就能把我吃了?」

  黃蓉笑道:「好,咱們一言為定,不許反悔。師父,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樣捉的,教我一下。」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的意思,但知道這小姑娘鬼靈精,必有含意,說道:「捉蛇捉七寸,兩指這樣一鉗,只要剛在蛇的七寸之上,憑牠再厲害的毒蛇,也就動彈不得。」黃蓉道:「若是很粗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搖指引牠咬你,右手打牠七寸。」黃蓉道:「這手法可要極快。」洪七公道:「當然。左手搽上些藥,那就更加穩當,真的咬中了也不怕。」

  黃蓉點點頭,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師父,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藥。」洪七公遇到厲害的毒蛇,也只是一杖打死,身邊那裏會有捉蛇用的藥物,但見黃蓉連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紅葫蘆裏倒出些酒來,給她擦在雙掌之上。黃蓉在手上一聞,作了個古怪神色,轉身對歐陽公子道:「喂,我是洪七公的徒兒,現在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先對你說,我這雙手上搽上了專門剋制你的毒藥,可要小心了。」

  歐陽公子心想:「與你對敵,還不是手到擒來。不管你手上怎樣裝神弄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當下笑了一笑,說道:「死在你的手下,我也甘願。」黃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只稀鬆平常,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你一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輸了。」歐陽公子道:「姑娘怎麼說就怎麼著,在下無不從命。」黃蓉嫣然一笑道:「瞧不出你這壞蛋,對我倒好說話。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傳的「破玉拳」。歐陽公子一側身,黃蓉左腳橫踢,右手鉤拿,卻是洪七公傳給她的另一路武功「飛絮掌」。

  歐陽公子見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一伸,忽地彎轉,打向她的肩頭。他這「金蛇拳」去勢極快,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心中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軟蝟甲,這一拳下去,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匆忙收招,黃蓉颼颼兩掌,已拍到面門。歐陽公子袍袖一拂,倒捲上來,擋開他這兩掌。黃蓉身上穿甲,手上塗藥,除了臉部之外,週身無可受招之處,這樣一來,歐陽公子變成處在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金蛇拳」拳法再奇,卻也奈何她不得,只得東躲西閃,在黃蓉千變萬化的掌影中竄高縱低,心想:「我若打她臉蛋取勝,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頭髮,更是鹵莽,但除此之外,實在無所措手」。靈機一動,忽地撕下衣袖,一面躲閃,一面將袖子纏在雙掌之上,翻掌鉤抓,逕用擒拿手來拿黃蓉的手腕。

  黃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輸啦,這不是臭蛇拳。」歐陽公子道:「啊,我倒忘了。」黃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得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沒有什麼出奇。在趙王府中,就曾跟你劃地比武,那時我懶得費力,認輸了事。咱們各嬴一場,未分勝敗,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嬴。」黎生等都想:「這小姑娘雖然武藝得自真傳,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剛才胡賴勝了,豈不是好?何必畫蛇添足,再比什麼?」

  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設法戲弄敵人,當下笑吟吟的不作聲,一隻雞啃得只賸下幾根骨頭,還是拿在手裏不住嗑嘴嗒舌舐著。歐陽公子笑道:「咱倆何必認真,你輸我輸都是一樣,姑娘既有興緻,在下就再陪姑娘玩玩。」

  黃蓉道:「在趙王府裏,旁邊都是你的朋友,我要是打嬴了你,他們必定救你。所以我也懶得動手。現在這裏有你的朋友。」說著向歐陽公子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雖然你朋友的人數多些,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這樣吧,你再在地下畫一個圈子,誰先出圈子誰輸。」

  歐陽公子聽她句句強辭奪理,可是說得句句大方無比,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下以左足為軸,右足伸出三尺,一轉身,右足足尖已在方磚上畫了一個徑長六尺的圓圈。丐幫群雄雖然恨他為人,但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心中也不禁暗暗叫好。

  黃蓉走進圈子,道:「咱們是文打呢還是武打?」歐陽公子心道:「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口中問道:「文打怎樣?武打怎樣?」黃蓉道:「文打是我發三招,你不許還手,你發三招,我也不許還手。武打是亂打一氣,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歐陽公子道:「咱們當然文打,免得傷了和氣。」

  黃蓉道:「武打你是輸定了的,文打嘛,那倒還有點指望,好吧,就讓你便宜一些,咱們文打。你先發招呢還是我先?」歐陽公子那能佔她的光,只得說道:「當然是姑娘先。」黃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揀好的,知道先發招吃虧,就讓我先動手。好吧,今日我索性大方些,讓你讓到底。」歐陽公子正想說:「那麼讓我先發招也無不可。」只聽得黃蓉叫道:「看招。」一掌打來,眼前銀光閃動,點點射來,她掌中竟是挾有暗器。

  歐陽公子見暗器眾多,一來平時擋擊暗器的摺扇已被洪七公團壞,二來可用以拂撲的衣袖也已自己撕下,眼見她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雖然只向旁一躍,立可避開,但那就是出了圈子,百忙之中,不暇細想,一點足躍起丈餘,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黃蓉一把鋼針發出,雙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縱之勢已衰,將落未落之際,喝道:「第二招來啦!」兩手鋼針齊發,上下左右,無異一百餘枚,那正是洪七公授她的「滿天花雨擲金針」絕技。歐陽公子本領再高,但身在半空,一無著力之處,心想:「我命休矣!這ㄚ頭好毒!」

  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覺後頸一緊,身子騰空,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歐陽公子剛知有人救他性命,身子已被那人一擲,這一擲用力不大,但擲得部位十分刁鑽,饒是他武功高強,還是左臂先著了地,摔了一交,方再躍起站定。歐陽公子知道除洪七公外,再無旁人有此功力救他,心中又是驚又是惱,頭也不回的出祠去了,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

  黃蓉道:「師父,你幹麼救這壞傢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此人專做傷天害理之事,死有餘辜,只是傷在我的徒兒手裏,須於他叔父臉上不好看。」他拍拍黃蓉的肩膀道:「乖徒兒,你今日替師父圓了面子,我賞你些什麼好呢?」黃蓉伸伸舌頭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杖。」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給你呢。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只是這幾天懶勁大發,提不起興緻。」黃蓉道:「我給您老人家做幾個菜提提精神。」洪七公道:「現在我沒空吃。」向黎生等一指道:「咱們丐幫裏有許多要事要商議呢。」

  黎生等過來向郭靖、黃蓉見禮,極謝相救之德。程大小姐掙斷了束縛出來,臉上甚是腆靦,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黃蓉指著郭靖道:「你的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的功夫,你丘師伯、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

  黎生又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道賀。他們知道七公素來不收徒弟,幫中的乞丐們再得他的歡心,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不知郭黃二人怎樣與他有如此有緣,心中都感羨慕。黎生道:「咱們明晚想擺個席,替幫主賀喜收了兩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們嫌髒,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郭靖忙道:「我們明兒準到。黎大哥是前輩俠義,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黎生一來蒙他相救,保全了一雙眼睛,二來又聽他說得謙遜,心中甚是高興,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洪七公道:「你們一見如故,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兒,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說著各人出門,黎生說好明日晚間就在這祠堂中設宴。

  郭靖怕黃蓉在途中又遇上歐陽公子,陪他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原來她名叫程瑤迦,雖然跟著清淨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只是她生長於大富之家,嬌生慣養,說話神態,無一不是忸忸怩怩,與黃蓉那種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

  郭黃二人自程府出來,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聽馬蹄聲響,有一騎馬自南而北奔來,正漸漸馳近,忽地嗄然而止。黃蓉是小孩心性,展開輕功提縱術過去瞧個究竟,郭靖也就跟著身後,一看之下,都頗出於意外,只見楊康手中牽了一匹馬,正站在路旁和歐陽公子說話。

  兩人知道歐陽公子十分機敏,不敢再走近去。黃蓉想聽他說些什麼,只因相隔得遠,兩人說話聲音又低,只聽到歐陽公子說了什麼「岳飛」「臨安府」,楊康說了「我爹爹」再想聽得仔細些,歐陽公子一拱手,與他眾女弟子投東而去了。

  楊康站在當地呆呆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長氣,翻身上馬。郭靖叫道:「賢弟,我在這裏。」楊康聽見郭靖叫他,不由得一驚,忙奔過來,叫道:「大哥,你也在這兒?」郭靖道:「我在這兒遇到黃姑娘,又與那歐陽公子打了一架,所以耽擱了。」楊康臉上一陣熱,只是在黑夜之中,郭靖卻未發覺。

  楊康道:「大哥,今晚咱們再趕路呢,還是投宿?黃姑娘也跟咱們同上北京去嗎?」黃蓉道:「不是我跟你們,是你跟我們。」郭靖笑道:「那又有什麼分別?咱們同到那祠堂去歇歇,到天亮了趕路。」三人走回祠堂,點亮了歐陽公子遺下的蠟燭,黃蓉手持燭台,把剛才發出的鋼針一枚枚的撿了起來。

  此時天氣甚熱,三人各自卸下一塊門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剛要入夢,遠處一陣馬蹄聲隱隱傳來,三人坐起身來,側耳傾聽。只聽得奔馳的非止一騎。又過一陣,蹄聲漸響,黃蓉道:「前面三人,後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趕。」郭靖自小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多少一聽便知,說道:「追的共有十六人,咦,這倒奇了?」黃蓉忙問:「怎麼?」郭靖道:「前面三騎都是蒙古馬,後面追的卻又不是。怎麼大漠中的蒙古馬跑到了這裏?」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門外,只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從兩人頭頂飛過,三騎馬已奔到祠前。忽然一箭飛來,射中了最後一人的馬背臀。那馬一聲悲嘶,前腿跪倒。馬上乘客騎術極精,一躍下馬,身手甚是矯健,只是落地步重,卻不會輕功。其餘二人,勒馬相詢,落地的那人道:「我沒事,你們快走,我在這裏擋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擋敵,四王爺快走。」那被稱四王爺的道:「那怎麼成?」這三人說的都是蒙古話,郭靖聽著聲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別和博爾忽的口音,心中一驚;「他們到這裏幹什麼?」正想出聲招呼,追騎已圍了上來。

  那三個蒙古人箭術犀利,追兵倒也不敢十分逼近,只是遠遠放箭,一個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桿一指,三人捷似猿猴的爬了上去,居高臨下,更佔形勢。追兵一齊下馬,四面圍住。黃蓉低聲叫道:「靖哥哥,你錯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錯不了,有一個被射死了。」語音甫畢,只見一匹馬慢慢踱過來,一個人左足嵌在馬鐙中,被馬在地下一路拖著,一枝長箭插在那人當胸。

  郭靖伏在地下爬了過去,拔出長箭,在箭桿上一摸,果然摸到包著一圈熟鐵,鐵上刻了一隻豹子,正是神箭手哲別所用的硬箭,比平常的箭要重四兩。郭靖再無懷疑,大聲叫道:「上面是哲別師傅,拖雷義弟嗎?」旗斗中三人歡聲叫道:「是啊,你是郭靖嗎?」突然半空中白影閃動,兩團白色的東西向郭靖直撲下來。

  郭靖聽得翅翼撲風之聲,一抬頭,正是自己在蒙古與華箏公主所養的兩頭白鵰。鵰兒的眼光銳敏之極,雖在黑夜之中,也已認出主人,歡聲啼叫,撲下來停在郭靖肩上。黃蓉初與郭靖相識,即曾聽他說起過射鵰、養鵰之事,心中好生羨慕,常想他日必當到大漠去,也養一對鵰兒玩玩,這時忽見白鵰,也不顧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給我玩!」伸手就去撫摸白鵰的羽毛。這頭白鵰長得神駿異常,一見黃蓉的手摸近,頭一低,一口啄將下來,若非她手縮得快,手背上早已啄得鮮血長流。郭靖急忙喝止,黃蓉笑道:「你這扁毛畜生好壞!」但心中究竟喜歡,側了頭觀看。忽聽郭靖叫道:「蓉兒,留神!」兩枝箭又勁又急,當胸射來。

  黃蓉毫不理會,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邊,那兩枝箭射在她身披的甲上,那裏透得入去,軟軟的都跌在腳旁。黃蓉在那金兵身邊摸出幾塊乾肉,丟餵那鵰。

  郭靖道:「蓉兒,你玩鵰吧,我去把金兵殺散!」縱身出去,接住向他射來的一箭,左掌一翻,喀喇一聲,已將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打折。黑暗中一人叫道:「那裏來的狗賊在這裏撒野?」說的竟是漢語。郭靖一呆:「這聲音好熟悉。」金刀劈風,雙斧已砍到面前。

  郭靖見來勢兇狠,不是普通軍士,身子一矮,反手一掌,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神龍擺尾」,這一掌打在那人肩上,肩胛骨立時碎成數塊,身子向後直飛出去,只聽他一聲慘叫,郭靖登時想起:「這是黃河四鬼中的喪門斧錢青健。」他雖自知近數月來功力大進,與從前在蒙古對戰黃河四鬼已大不相同,但想不到這一掌出去,竟將他擊得飛去數丈之外,不知生死如何,只怕傷了他的性命,心中倒甚是後悔,剛自沉吟,左右金刃之聲齊作,一刀一槍,砍將過來。

  郭靖原料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必在左近,右手一鉤,抓住了刺向下脅的槍頭,用力一扯,吳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過去。郭靖向後一縮,沈青剛這一刀正好要砍在師弟的腦門。郭靖飛起一腿,踢中在沈青剛右腕,黑夜中青光一閃,一柄長刀直飛起來。郭靖救了吳青烈一命,順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托一送。吳青烈本就站立不穩,被他借勁一送,咚的一聲,師兄倆頭對頭一撞,暈了過去。

  黃河四鬼中的奪魄鞭馬青雄混入太湖盜幫,已被陸冠英用重手震死,餘下這三鬼,正是追趕拖雷的金兵中的高手。只是黑暗之中,眾金兵看不清楚三個首領一齊倒地,尚在與拖雷、哲別、博爾忽箭戰。郭靖喝道:「還不快走,都想死在這裏麼?」跑上去拳打腳踢,雙手提起金兵向外丟擲,片刻之間,把眾金兵打得個個魂飛魄散,四下裏落荒亂逃。沈青剛與吳青烈先後醒來,也沒看清對頭是誰,只覺眼前金星飛舞,撒腿就跑。

  哲別與博爾忽箭法厲害,從旗斗之中颼颼射將下來,雖在黑夜,難以看清,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見義兄郭靖丟擲了金兵回過身子,心中十分歡喜,叫道:「安答(蒙古語「結義兄弟」之意),你好!」雙手抱住旗桿,滑下地來,兩人手執相視,一時高興得說不話來。

  接著哲別與博爾忽也從旗斗中溜下,哲別道:「那三個漢人以盾相擋,用箭傷他們不得,若非靖兒相救,我們再喝不到斡難河裏的清水了。」郭靖拉著黃蓉的手過來與拖雷等相見,道:「這是我的義妹。」

  黃蓉笑道:「這對白鵰送給我,行一行?」拖雷不懂漢語,他們帶來的通譯又在奔逃之中被金兵殺了,聽了黃蓉的話,只覺她聲音清脆,說得好聽,卻不知她說些什麼。郭靖道:「安答,你怎麼帶了白鵰來?」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見宋朝的皇帝,相約南北出兵,夾攻金國。妹子說許或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帶來給你。」郭靖聽他提到華箏公主,不禁一呆,隨即心想:「一月之內,我有桃花島之約,蓉兒的父親非殺我不可,這一切都顧不得了。」當下向黃蓉道:「這對白鵰是我的,你拿去玩吧!」黃蓉大喜,轉身又去用肉餵鵰。

  拖雷把父王成吉思汗怎樣攻打金國獲勝,怎樣派他去聯合宋朝出兵夾攻,怎樣途中遇到金兵阻攔,怎樣從人衛兵都被殺盡、只賸下三人逃到這裏的情由,約略對郭靖說了一遍。郭靖想起當日在歸雲莊之中,楊康曾叫穆念慈到臨安去見史彌遠丞相,請他殺害蒙古使者,當時聽了不知其中緣由,這時才知原來金國已得到了訊息,楊康做大金欽使南來,定是為了阻止宋朝與蒙古結盟聯兵了。拖雷又道:「金國對我是志在必得,竟是皇弟六王爺親自領人阻攔。」郭靖忙問;「是完顏烈?」拖雷道:「是啊,他頭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射了三箭,都被他的衛士用盾牌擋開了。」

  郭靖大喜,叫道:「蓉兒,康弟,完顏烈到了這裏,快找他去。」黃蓉應聲過來,卻不見楊康的影蹤。郭靖心急,叫道:「蓉兒,你向東,我向西去。」兩人展開輕功,如飛趕將下去。郭靖追出數里,趕上了幾名敗逃的金兵,抓住一問,果然是六王爺完顏烈親自率隊,卻不知他到了那裏。一名金兵道:「咱們丟了王爺私逃,回去也是殺頭的份兒,只得脫下軍裝為民了。」

  郭靖回頭再尋,天色漸明,那裏有完顏烈的影子?眼見殺父仇人到了跟前,卻是找尋不到,心中好不焦急,一路急奔,突見前面林子中白衣一閃,正是黃蓉。兩人見了面,一瞧對方神色,都知無功,只得同回祠堂。拖雷道:「那完顏烈必是回去再領人馬,安答,我有父王將令在身,不能延留,咱們就此別過。」

  郭靖心想這番別過,只怕日後難再相見,不禁神色淒然,與拖雷、哲別、博爾忽三人逐一擁抱作別,眼看著他們上馬而去,蹄聲漸遠,人馬的背影終於在黃土塵中隱沒。

  黃蓉道:「郭靖哥哥,咱們躲將起來,等完顏烈領了人馬趕到,那就可找到他了。要是他人馬眾多,咱倆悄悄躡在他們背後,到得晚上,再去結果他的性命。豈不是好。」郭靖大喜,連稱妙策。黃蓉甚是得意,笑道:「這是個『移岸就船』之計,也只尋常。」

  郭靖道:「我去將馬匹牽到那邊的林子之中。」他走到祠堂後院,忽見青草中有一件金光燦然之物,在朝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俯身一看,卻是一頂金盔,盔上還鑲著三粒龍眼般大的寶石。郭靖伸手拾起,飛步回來,悄聲對黃蓉道:「蓉,你瞧這是什麼?」黃蓉一驚道:「完顏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還躲在這祠堂之中,咱們快搜。」

  黃蓉回身反手,在短牆上一按,身子已騰空而起,叫道:「我上面瞧著,你在底下搜。」郭靖應聲入內,黃蓉在屋頂上叫道:「靖哥哥,剛才我這一下輕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樣?」黃蓉嫣然一笑道:「怎麼你不稱讚?」郭靖蹂腳道:「唉,你這頑皮孩子,這當口還鬧著玩。」黃蓉咭的一聲笑,手一揚,奔向後院。


  且說楊康當郭靖與眾金兵相鬥之際,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顏烈的身形,雖知自己非他親生,但受他養育十餘載,一直當他父親,眼見郭靖將眾金兵殺散,完顏烈只要遲逃一步,被他瞧見,那裏還有性命?形勢緊急,不暇多想,縱身出去,就要相救,正在此時,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擲了過來。完顏烈一勒馬韁閃避,卻未讓開,被金兵撞下馬來。楊康躍過去一把抱起,在他耳邊輕聲道:「父王,是康兒,別作聲。」郭靖正鬥得性起,黃蓉又在調弄白鵰,黑夜之中竟無人看到他抱著完顏烈走向祠堂後院。

  楊康推開西廂房的門板,兩人悄悄躲在房裏,耳聽得殺聲漸隱,眾金兵四下逃散,又聽得三個蒙古人嘰哩咕嚕的與郭靖說話。完顏烈如在夢中,低聲道:「康兒,你怎麼在這裏?那兇神惡煞的人是誰?」楊康道:「他姓郭,是臨安牛家村郭嘯天的遺腹子。」

  完顏烈背上一涼,想起十九年前的往事,不禁一陣心酸,一陣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聽得郭靖與黃蓉分頭去找尋自己,剛才他見到郭靖空手擊打黃河三鬼與眾金兵的神威,心中不寒而慄。楊康道:「父王,這時出去,只怕被他們撞見,咱們躲在這裏,這幾人必然料想不著。待他們走遠,再慢慢出去不遲。」完顏烈道:「不錯康兒,你怎麼叫我『父王』,不叫『爹』了?」

  楊康默然不語,想起故世的母親,心中思潮起伏。完顏烈緩緩的道:「你在想你媽,是不是?」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只覺他掌上冰涼,全是冷汗。

  楊康輕輕掙脫了,道:「那姓郭的名叫郭靖,武功十分了得,為了要報父仇,必是千方百計的來害您。他結識的人多,你是防不勝防。在這半年之內,您別回北京吧。」完顏烈道:「不錯,避他一避也好。你到臨安去過了麼?史丞相怎麼說?」楊康冷冷的道:「我還沒去過。」

  完顏烈聽了他的語氣,料他必是已知自己的身世,可是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兩人十八年來父慈子孝,親愛無比,這時同處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間卻有深恨血仇,楊康更是又愛又恨,心想:「我只要反手幾拳,立時就報了我父母之仇,但怎麼下得了手?再說,難道我真的永遠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麼?」

  完顏烈道:「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你永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盡都是你的了。」楊康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存心要篡位,想到「富貴不可限量」這六個字,心中怦怦亂跳,心想:「以大金國兵威之盛,滅宋大是易事;以父王之精明強幹,當今金主那能及他?只要大事可成,我豈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處,不禁熱血沸騰,伸手握住了完顏烈的手,叫道:「爹、孩兒必當輔你以成大業。」完顏烈覺得他手上發熱,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吧。」

  楊康正要答話,忽聽得身後喀的一響。兩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這時天色已明,窗格中透進亮光來,只見身後一具具的擺了七八具棺木,原來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

  完顏烈驚道:「什麼聲音?」楊康道:「準是老鼠。」只聽得郭靖與黃蓉一面笑語,一路搜尋進來。楊康暗叫:「不妙!怎麼我不知父王金盔落在外面?這一下可要糟。」低聲道:「我去引開他們。」輕輕推開了門,縱身上屋。

  黃蓉一路搜來,見到屋角邊人影一閃,喜道:「好啊,在這裏了!」撲將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牆角邊一鑽,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聞聲趕來,黃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這樹叢之中。」兩人正要趕入樹叢中搜尋,突然忽喇一聲,小樹分開,竄出一人來,卻是楊康。郭靖又驚又喜道:「賢弟,你到那裏去了?見到完顏烈麼?」楊康奇道:「完顏烈怎麼在這裏?」郭靖道:「是他領兵來的,這頂金盔就是他的。」楊康道:「啊,原來如此。」黃蓉見他神色有異,起了疑心,問道:「咱們找你不見,你到那裏去了啊?」楊康道:「昨天我吃壞了東西,忽然肚子痛,內急起來。」說著向那小樹叢一指。黃蓉雖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問。

  郭靖道:「康弟,快搜。」楊康心中著急,不知完顏烈已否逃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說道:「他自己來送死,那真是再好沒有。你和黃姑娘搜東邊,我搜西邊。」郭靖道:「好!」當即去推東邊「節孝堂」的門。黃蓉道:「楊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邊,我跟著你去搜吧。」楊康心中暗暗叫苦,假裝欣然說道:「快來,別讓他逃了。」當下兩人一間間挨房搜。

  寶應劉氏在宋代原是大家族,這所祠堂起得規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數次渡江,戰火橫燒,鐵蹄踐踏,劉氏式微,祠堂也就破敗了。黃蓉冷眼相觀,見楊康專揀門口塵封蛛結的房間。進去細細的慢慢搜檢,心中更是明白了幾分,待到西廂房前,只見地下灰塵中有許多足跡,門上原本灰塵甚厚,也看得出好幾個人推門關門的手指印,立時叫道:「在這裏了!」

  這四個字一叫出去,郭靖與楊康同時聽見,一個大喜,一個大驚,一齊奔到。黃蓉飛起一腳,將門踢開,不禁呆了一呆,只見裏面一具具的都是棺材,那裏有完顏烈的影子?楊康見完顏烈已經逃走,心中大慰,搶在前面,大聲喝道:「完顏烈你這奸賊躲在那裏,快快給我滾出來。」黃蓉笑道:「楊大哥,他早聽見咱們啦,您不用好心給他報訊。」楊康被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怒道:「黃姑娘何必開這種玩笑?」郭靖笑道:「賢弟不必介意,蓉兒最愛鬧著玩。」向地下一指,說道:「你瞧,這裏有人坐過的痕跡,他果真來過。」黃蓉道:「快追!」剛自轉身,忽然後面喀的一聲響,三人嚇了一跳,只見一具棺材在微微晃動。

  黃蓉雖然殺人不眨眼,可是向來最怕棺材,在這房中本已週身不自在,忽然見棺材晃動,「啊」的一聲叫,緊緊拉住郭靖的手臂。郭靖一呆,立即醒悟,歡聲叫道:「蓉兒別怕,奸賊躲在棺材裏。」楊康急中生智,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邊!」搶步出去。黃蓉反身一把抓住他的脈門,冷笑道:「你別弄鬼。」黃蓉武功比他高得多,這一把抓住,楊康只感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急道:「你……你幹什麼?」

  黃蓉道:「靖哥哥,你說棺材裏是什麼?」郭靖喜道:「當然是那奸賊!」大踏步上去要開棺揪他出來。楊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殭屍作怪。」黃蓉重重把抓著他的手一摔,恨道:「你還要嚇我!」她雖知棺中必是完顏烈躲著,但女孩兒家總是膽小,生怕萬一真是殭屍,那麼怎辦?顫聲說道:「靖哥哥,慢著。」郭靖停步回頭,說道:「怎麼?」黃蓉道:「你先把棺材蓋掀住,別讓裏面的東西出來。」郭靖笑道:「那裏會有什麼殭屍!」他見黃蓉嚇得玉容失色,一縱身躍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來了!」

  其時是宋代,世人皆信鬼神之說,黃蓉心中惴惴不安,當下微一沉吟,對郭靖道:「靖哥哥,我試一手沒練成的劈空掌給你瞧瞧。是殭屍也好,完顏烈也好,我隔棺劈他幾掌,且聽他是人叫還是鬼哭!」她說著一運勁,踏上兩步,一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這劈空掌尚未練成,論功夫還頗不及陸乘風,因此上這一掌逕擊棺木,卻非凌空虛劈。

  正在掌力將到未到之際,忽然聽棺中「嚶」的一聲,卻是個女人聲音。黃蓉毛骨悚然,驚叫:「是個女鬼!」怕不迭的收掌,一躍縱出房外。郭靖膽大,叫道:「楊賢弟,咱們掀開棺蓋瞧瞧。」楊康本來手心中捏著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卻又自知不敵他們二人,正自為難,忽聽棺中發出女人之聲,不禁又驚又喜,搶上前去,只聽格格兩聲,二人也未用力,那棺蓋應聲而起,竟未釘實。

  郭靖早已運勁於臂,只待僵屍暴起,當頭就是一拳,打她個頭骨碎裂,一低頭,大吃一驚,棺中那裏是僵屍,卻是個一雙點漆般眼珠睜得大大的美貌少女,再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卻是穆念慈。楊康也是驚訝異常,急忙伸手將她扶起。郭靖叫道:「蓉兒,快來,你瞧這裏是誰?」黃蓉叫道:「我才不來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黃蓉探頭向裏一望,果見楊康手中抱著一個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模樣,急忙搶步進屋,只見穆念慈臉上神色焦悴,眼中淚水似線般滾了下來,卻是動彈不得。

  黃蓉是點穴行家,忙給她解開穴道,問道:「姊姊,你怎麼在這裏?」穆念慈穴道閉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調勻呼吸,黃蓉幫她在關節之處按摩。過了一盞茶時分,穆念慈才道:「我給壞人拿住了。」黃蓉見她被點中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湧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極少出手點如此怪異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問道:「是那來自西域的壞蛋歐陽公子麼?」穆念慈點了點頭。

  原來那日她替楊康去向梅超風傳訊,在骷髏骨旁被歐陽公子擒住,後來歐陽公子被黃藥師用「天魔舞曲」的大法驅走,帶了她逃走。歐陽公子數次相逼,她始終誓死不從。那歐陽公子自負才調,心想以自己之風流俊雅,絕世武功,時候一久,再貞烈的女子也會傾心,若是用武動蠻,未免有失白駝山主的身份了。幸而他這一自負,穆念慈得保清白。在寶應城中,歐陽公子派出弟子到各處大戶人家探訪美色,相準了程大小姐,卻被丐幫識破,至有一番爭鬥。歐陽公子匆匆而去,不及將穆念慈從空棺中放出。若非郭靖等搜尋完顏烈,她是要活生生餓死在這空棺之中了。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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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洞中奇人
  楊康乍見意中人在此,又驚又喜,上去著實親熱,說道:「妹妺,你歇歇,我去燒盆水給妳洗臉。」黃蓉笑道:「你會燒什麼水?我去。靖哥哥,跟我來。」她是要讓兩人私下一傾相思之苦。那知穆念慈扳起了一張俏臉,竟是毫無笑容,說道:「慢著。姓楊的,恭喜你將來富貴不可限量啊。」楊康臉上一熱,背脊上卻感到一陣涼意:「原來我和父王在這裏說的話,都教她聽見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穆念慈看到她一副狠狽失措的神態,心腸一軟,不忍立時將他放走完顏烈之事說出,只怕郭黃一怒,他性命不保,當下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麼?這越發來得親熱,幹麼要叫『父王』?」楊康無地自容,低下了頭不說話。

  黃蓉只道這對小情人鬧別扭,一拉郭靖的衣襟,低聲道:「咱們出去,保管他倆馬上就好。」郭靖一笑,隨即走出。黃蓉走到前院,悄聲道:「靖哥哥,去聽聽他們說些什麼。」郭靖笑道:「別胡鬧啦,我才不去。」黃蓉道:「好,你不去別後悔,有好聽的笑話兒,回頭我可不對你說。」一躍上房,悄悄走到那間房子頂上,卻聽得穆念慈在厲聲大罵;「你認賊作父,也還可算戀念舊情,一時心裏轉不過來。現下你竟存非份之想,欲要亡了自己的邦國,這……這……」說到這裏,氣憤填膺,再也說不下去。楊康柔聲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誰是你的妹子?別踫我!」拍的一聲,想是楊康臉上吃了一記。

  黃蓉笑啊道:「啊喲,有話好說,別動蠻。」翻身破窗而入,只見穆念慈雙頰脹得通紅,楊康卻是臉色蒼白。黃蓉一愕;「這事鬧得大了,不好,我來勸吧。」正要開口說話,楊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厭舊,心中有了別人啦,所以對我這樣。」穆念慈道:「你……你說什麼?」楊康道:「你跟了那歐陽公子,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那裏還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氣得手足冰冷,險險暈去。

  黃蓉插口道:「楊大哥,你別胡言亂道,穆姊姊要是喜歡他,那壞蛋公子怎麼將她放在棺材之中?」楊康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被人擒去,失了貞節,我豈能再和她重圓?」穆念慈道:「我失了什麼貞節?」楊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這許多天,給他抱也抱過了,摟也摟過了,還能玉潔冰清麼?」穆念慈「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向後便倒。

  楊康心中柔情一動,要想上前出言相慰。但想起自己隱私被她得知,若是吵鬧出來,難以下台,一轉身走出房門,奔到後院,躍出圍牆,逕自去了。

  黃蓉在穆念慈胸口揉了好一陣子,她才悠悠醒來,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是若無其事,道:「妹子,上次給你的那柄匕首,相煩借我一用。」

  黃蓉高聲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聞聲奔進屋來。黃蓉道:「你把楊大哥那柄匕首給穆姊姊吧。」郭靖道:「正是。」從懷中抱出那柄朱聰從梅超風身上取來的匕首,見外面包著一張薄革,革上用針刺著一些字,他不知道是下半部九陰真經的祕要,隨手放在懷裏,將匕首交給了穆念慈。

  黃蓉也從懷中取出匕首,低聲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這裏,楊大哥的現在交給了你。姊姊,這是命中註定的綠份,一時吵鬧算不了什麼,你可別傷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顏烈,姊姊,你如閒著沒事,跟咱們去散散心,楊大哥必會跟來。」郭靖奇道:「楊兄弟呢?」黃蓉伸了伸舌頭道:「他惹得姐姐生氣,姊姊一巴掌將他打跑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們也不用去,半年之內,完顏烈那奸賊不會在北京,他害怕你們去報仇。郭大哥,你們倆人好,命也好……」說到後來聲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門,雙足一頓,上屋而去。

  黃蓉低頭見到穆念慈噴在地下的那口鮮血,沉吟片刻,終不放心,越過圍牆,追了出去,只見穆念慈的背影正在遠處一棵大柳樹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閃,她已將那柄匕首舉在頭頂。黃蓉大急,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遠,阻止不得,但見她左手拉起頭上青絲,右手持著匕首向後一揮,把一大叢頭髮割了下來,拋在地下,頭也不回的去了。黃蓉叫了幾聲:「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聞,愈走愈遠。黃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見一叢柔髮在風中飛舞,再過一陣,散入了田間溪心、路旁樹梢,或委塵土、或隨流水。

  黃蓉自小嬌憨頑皮,高興時大笑一場,不快活時哭哭鬧鬧,自來不知「愁」之為物,這時見到這副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初次識得了一些人間的愁苦。她慢慢回去,把這事對郭靖說了。郭靖不知兩人因何爭鬧,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氣性也忒大了些。」黃蓉心想:「難道一個女人被人摟了抱了,就是失了貞節?本來愛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緣由,只道世事該是如此,走到祠堂後院,倚在柱上,癡癡的想了一陣,合眼睡了。

  當晚黎生等丐幫群雄設宴向洪七公及郭黃二人道賀,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來。黎生知道這位幫主脾氣古怪,也不以為意,與郭靖、黃蓉二人歡呼暢飲。丐幫群雄對郭黃二人甚是敬重,言談極為相投。程大小姐得知訊息,也親自燒了菜肴,命ㄚ鬟送來。

  宴會盡散後,郭靖與黃蓉商議,那完顏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時必難找到,桃花島約會之期轉眼即屆,只好先到嘉興,與六位師父商量赴約之事。黃蓉點頭稱是,次晨兩人並騎南去。

  時當六月上旬,天時極為炎熱,江南諺云:「六月六,晒得鴨蛋熟。」火傘高張下趕道行路,尤為煩苦。不一日到了嘉興,郭靖寫了一封書函,交與醉仙樓掌櫃,請他於七月初江南六俠時面交。信中稱:弟子道中與黃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島應約,有黃藥師愛女相伴,必當無礙,請六位師父放心,不必同來桃花島云云。郭靖信內雖然如此說,心中卻不無惴惴,暗想那黃藥師為人十分古怪,現下自己拜在洪七公門下,此去更是兇多吉少。他怕黃蓉耽心,也不說起此事。

  兩人轉行向東,到了舟山後,僱了一艘海船。黃蓉知道海邊之人畏桃花島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島四十里以內,如說出桃花島的名字,任憑出多少金錢,也無海船漁船敢去。她僱船時說是到蝦峙島,出畸頭洋後,卻逼著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見黃蓉將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從。

  船將近島,郭靖已聞到海風中夾著撲鼻花香,遠遠望去,那島上鬱鬱蔥蔥,一團綠、一團紅、一團黃、端的是繁花似錦。黃蓉笑道:「這裏的景緻好麼?」郭靖嘆道:「我一生從末見過這樣多好看的花。」黃蓉十分得意,笑道:「七公不肯說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他種花的本事,那一定是蓋世無雙,七公必是口服心服的。」

  兩人待船離島丈餘,一躍上岸,那小紅馬跟著也跳上島來。那舟子自小聽到關於桃花島的種種傳說,說那島主殺人不眨眼,最愛挖人心肝肺腸,一見兩人上岸,疾忙把舵迴船,連船錢也不要了。黃蓉從懷裏拿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遠遠擲去,噹的一聲,落在船頭。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賞,遙遙抱拳相謝。

  黃蓉重來故地,心中說不出的喜歡,高聲大叫:「爹爹,蓉兒回來啦!」一面向郭靖招手,一面向前飛奔,郭靖見她在花樹叢中東一轉西一晃,霎時不見了影蹤,急忙追去,只奔出十餘丈遠,立時就迷失了方向,只見東南西北都有小徑,卻不知走向那一處好。

  郭靖走了一陣,似覺又回到了原地,忽地想起在歸雲莊之時,黃蓉曾說這莊子佈置雖奇,那及桃花島一陽復始、乾坤倒置之妙,看來憑自己硬闖是萬萬闖不出去的。於是坐在一株桃樹之下,等候黃蓉來接,那知等了一個多時辰,不但黃蓉始終不來,也不見到半點別人的影子。

  他焦急起來,躍上樹顛,四下一望,南邊是海,向西是光禿禿的岩石,東面北面都是花樹,或紅或黃,或青或紫,只看得頭暈眼花。花樹之間既無白牆屋角,亦無炊煙犬吠,靜悄悄的情狀怪異之極。郭靖忽感害怕,向前一陣狂奔,反而更深入了叢樹之中,他一轉念,暗叫:「不好!我胡闖亂走,不要連蓉兒也找我不到。」當下想覓路退回原地,那知起初是轉來轉去離不開原地,現下卻似乎是越想回去,越加離原地更遠了。

  那小紅馬本來緊緊跟在身後,但他上樹一陣奔跑,落下地來,連那紅馬也已不知去向。眼見天色漸漸昏暗,郭靖無奈,只得坐在地下,靜候黃蓉來救,好在遍地綠草似茵,就如軟軟的墊子一般,坐了一陣,甚感飢餓,想起黃蓉替七公所做的各種美味,更是餓得厲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兒被他爹爹關了起來,無法前來相救,我豈不是活活餓死在這叢花之中?」又想到父仇未復,師恩未報,母親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將來倚靠何人?想了一陣,竟自沉沉睡去了。

  睡到中夜,正夢到與黃蓉在北京遊湖,共進美點,黃蓉低聲唱曲,忽聽得有人吹簫拍和,一驚醒來,簫聲兀自縈繞耳際。郭靖定了定神,一抬頭,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黑夜中更加濃冽,那簫聲遠遠傳來,卻非夢境。

  郭靖大喜,跟著簫聲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時明明路徑已斷,但簫聲仍是在前。他在歸雲莊中曾走過這種盤旋往復的怪路,當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一味跟隨簫聲,遇著無路可走時,就上樹而行,果然越走簫聲越是明徹。他愈走愈快,一轉彎,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白色花叢,重重疊疊,月光下宛似一個白花組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塊東西高高隆起。這時那簫聲忽高忽低,忽前忽後。郭靖聽著聲音奔向東時,簫聲忽焉在西,循聲往北時,簫聲倏爾在南邊發出,似乎有十多個人吹簫,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戲弄他一般。

  郭靖奔了幾轉,頭也昏了,不再理會簫聲,奔向那隆起的高處一看,原來是個石墳,墳前墓碑上寫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塚」十一個大字。郭靖想道:「這必是蓉兒的母親了。蓉兒自幼喪母,真是可憐。」當下在墳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當他跪拜之時,簫聲忽停,四下闇無聲息,待他一站起身,簫聲又在前面響起。

  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兇,我總是跟去。」當下又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簫聲調子斗然一變,柔靡萬端,只吹得纏綿宛轉,勾魂引魄。郭靖心中一蕩,呆了一呆:「這是什麼調子,怎麼如此好聽?」

  只見那簫聲漸轉急促,催人起舞。郭靖不知端倪,但覺這聲音極其淫邪,多聽一陣,便感面紅耳赤、百脈賁張,當下坐在地上,依照馬鈺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家功夫,用起功來。起初只感心旌搖動,數次想一躍而起,但用了一會功後,心神漸漸寧定,到後來意與神會,心中一片空明,不著片塵,任他簫聲再蕩,他聽來只與海中波濤、樹梢風響一般無異,只覺丹田中活潑潑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飢餓。他到了這個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緩緩睜開眼來,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一對眼睛碧瑩瑩的閃閃發光。

  郭靖微微一驚,心想:「不知是何猛獸?」向後躍開幾步,忽然那對眼睛一閃就不見了。他心想:「這桃花島上真是怪異,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貍貓,也決不會這樣一霎之間就沒了蹤影。」正自沉吟,忽聽得前面發出一陣急急喘氣之聲,聽聲音卻是人的呼吸。郭靖恍然而悟:「這是人!閃閃發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雙眼一閉,我自然瞧不見他了,其實此人並未走開。」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但不知對方是友是敵,當下不敢作聲,靜觀其變。

  這時那洞簫只吹得如怨如慕,猶如一個懷春少婦,心中熱情似火,卻是空閨獨守,長夜中苦受熬煎一般。郭靖一來年紀尚小、二來自幼習武功,對男女之事不甚了了,聽到簫聲時心中感應甚淡,所以簫中曲調雖比適才所吹的更加勾人魂魄,他聽了竟不以為意,但對面那人卻是氣喘愈急,不斷呻吟,聽他聲音,直是痛苦難當,必是拚了全身之力來抵禦簫聲的誘惑。

  郭靖聽了一陣,對那人的受苦登生相惜之意,慢慢走近。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雖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葉密密的擋住了。透不進來,一直走到相距那人數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見這人盤膝坐著,滿頭長髮,直垂至地,長眉長鬚,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一手撫胸,一手放在背後。郭靖一看,心裏一震,丹陽子馬鈺曾在蒙古懸崖之頂傳過他這個修習內功的姿式,這是收歛心神的要訣,只要練到了家,任你雷轟電閃,水決山崩,全然不聞不見。這人既會玄門正宗的上乘內功,怎麼反而不如自己,對簫聲如此害怕?

  這時簫聲愈來愈急,那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上一跳一跳,數次身子已伸起尺許,終於還是以極大定力坐了下來。郭靖見他寧靜與歡躍之間的間歇越來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著急,只聽得簫聲輕輕細細的耍了兩個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就要一躍而起」。

  郭靖見情勢危急,不及細想,當下搶上前去,左手一伸,在他肩上牢牢按住,右手已拍在他的頸後的「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懸崖上練功之時,每當胡思亂想,心神無法寧定,馬鈺常在他大椎穴上輕輕撫摸,以掌心一般熱氣,助他進境,而免走火入魔之危。郭靖內功尚淺,不能以掌心之力助他抵拒簫聲,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處,那長髮老人心中一靜,閉目用功。

  郭靖暗暗心喜,忽聽身後有人罵了一聲:「小畜生,壞我大事!」簫聲突止。郭靖嚇了一跳,回頭過來,卻是不見人影,聽那語音,似是黃藥師的說話。他轉念一想,不禁大為憂急;「不知這長鬚老人是好是壞?我胡亂出手救他,必定更增加蓉兒她爹爹的怒氣。倘若這老人是個妖邪魔頭,豈非鑄成了大錯?」

  只聽長鬚老人氣喘漸緩,調勻呼吸,郭靖不便出言相詢,只得坐在他的對面,閉目內視,也用起功來,直到晨星漸隱,清露沾衣,才睜開眼睛。

  日光從花樹中照射下來,映得那老人滿臉花影,這時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鬚髮蒼然,並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像野人一般毛滲滲的嚇人。突然間那老人眼睛一翻,兩道銳利之極的目光在郭靖身上一掃,微微笑了笑,說道:「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的門下?」郭靖見他臉色溫和,先放了一點心,站起來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參見前輩,弟子的恩師是江南七俠。」那老人似乎不信,說道:「江南七怪怎麼能傳你全真派的內功?」郭靖道:「丹陽真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內功,不過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的門牆。」

  那老人哈哈一笑,裝個鬼臉,甚是滑稽,猶如孩童與人鬧著玩一般,說道;「這就是了。你怎麼到桃花島來?」郭靖道:「桃花島黃島主命弟子來的。」那老人臉色一變道:「來幹什麼?」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黃島主,特來領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誑麼?」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瞞。」那老人點了點頭道:「很好,你坐下吧。」郭靖依言坐在一塊石上,這時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個岩洞之中,洞前有幾條絲線攔著,卻不知那幾條絲線有何有用處。

  那老人又問:「此外還有誰傳過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師……」那老人臉上神情特異,似笑非笑,搶著說道:「洪七公也傳過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師傳過弟子一套降龍十八掌。」那老人道:「他沒傳過你內功?」郭靖道:「沒有。」那老人仰頭向天,自言自語:「瞧他小小年紀,就算在娘肚子裏起始修練,也不過十八九年道行,怎麼我抵擋不了簫聲,他卻能抵擋?」他一時想不透其中原由,雙目從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兩遍,右手自兩根絲線之中伸了出來,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試試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與那老人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氣沉丹田,發勁吧。」郭靖凝力發勁,那老人手掌一縮,隨即一股極大的力道反推了出去,叫道:「小心了!」郭靖抵擋不住,左掌向上一穿,要待格去他的手腕,那知那老人轉手一撥,食指已搭在他的腕背,只以一根手指之力,將他向外直揮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樹上一撞,這才站定。

  那老人喃喃自語:「他武功雖已不錯,但也未臻上乘之境,怎麼能擋得住天魔舞曲的威力?」郭靖吸了一口氣,向那老人望了一眼,心中甚是驚異:「此人武功幾與洪恩師、黃島主相伯仲,怎麼桃花島上又有如此人物?難道是『西毒』或是『南帝』麼?」

  他一想到「西毒」兩字,不禁心頭一寒:「莫要我著了他的道兒?」舉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紅腫,亦無黑痕,這才稍稍放心。

  那老人微笑問道:「你猜我是誰?」郭靖道:「弟子曾聽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極的共有五人。全真教主王道長已經仙遊,九指神丐洪恩師與桃花島黃島主弟子都識得。難道前輩是歐陽前輩還是段皇爺麼?」那老人笑道:「你覺得我的武功與東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未得武學門徑,見識粗淺,不敢妄說。但適才前輩這樣一推,弟子所拜見過的武學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師與黃島主之外確無第三人及得。」

  那老人聽他讚揚,心裏極為高興,一張毛髮掩蓋的臉上,顯出孩童般的歡呼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歐陽鋒,也不是什麼皇爺,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會過一個自稱當年與全真教主齊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無實,武功甚是平常。弟子孤陋寡聞,實在想不起前輩的名字。」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麼?」郭靖衝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這句話一說出口,才想起當面直呼他的名字,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說道:「弟子不敬,請周前輩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錯,不錯,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什麼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陽是我師兄,馬鈺、丘處機他們都是我的師姪。你既不是全真派門下,也不用囉裏囉唆的叫我什麼前輩不前輩的。就叫我伯通好啦。」郭靖道:「這個,弟子那裏敢?」

  那周伯通年紀雖老,卻是一副孩童脾脾性,一想到什麼,也不理會是否通情達理,非辦到不可,這時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說道:「郭兄弟,你我結義為兄弟如何?」郭靖嚇了一跳,說道:「弟子是馬道長、丘道長的晚輩,應該尊您為師祖爺才是。」周伯通雙手亂擺,道:「我的武藝全是師兄所傳,馬鈺、丘處機他們見我沒點長輩樣子,也不大敬我是長輩……」正說到這裏,忽聽腳步聲響,一名老僕提了一隻食盒,走了過來。周伯通笑道:「有東西吃啦!」那老僕揭開食盒,取出熱騰騰的四碟小菜,兩壼酒,一木桶飯,放在周伯通面前的一塊大石之上,給兩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問:「黃姑娘呢?她怎麼不來瞧我?」那僕人搖搖頭,指指自己耳柔,又指指自己的口,表示又聾又啞。周伯通笑道:「這人的耳朵是黃藥師刺聾的,你叫他張口來瞧瞧。」郭靖做了個手勢,那人張開口來,郭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他口中舌頭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島上的傭僕全都是如此,你既來了桃花島,若是不死,日後也與他一般。」郭靖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心道:「蓉兒的爹爹怎麼恁地殘忍?」

  周伯通又道:「黃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認輸。昨晚差點兒就折在他的手裏,若不是小兄弟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強好勝,可就廢於一夕了,來來來,小兄弟,這裏有酒菜,咱倆向天誓盟,結為兄弟,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共當。想當年我和王重陽結為兄弟之時,他也是推三阻四,怎麼?你真的不願麼?」郭靖見他臉上變色,忙道:「弟子與前輩輩份差著兩輩,若是依了前輩之言,必定被人笑罵。日後若是遇到馬道長、丘道長,弟子豈不汗顏?」周伯通道:「偏你就有這許多顧慮,你不肯和我結拜,定是嫌我太老,嗚嗚嗚,……」忽地掩面大哭,亂扯自己的鬍子。

  郭靖慌了手腳,忙道:「弟子依前輩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勉強被我逼迫,他日人家問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稱我為義兄的了。」郭靖心中暗暗好笑,怎麼此人如此為老不尊,他卻不知周伯通在武林中人稱「老頑童」,脾氣甚是奇特,雖然年紀已高,輩份又尊,但說話行事,無不與孩童相似,只見他拿起菜碟,向外擲去,賭氣不肯吃飯了。那老僕連忙撿起,不知為了何事,甚是惶恐。

  郭靖無奈,只得笑道:「兄長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倆就在此處攝土為香,義結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為笑,道:「我洞口有這些絲線攔住,不能出來,我在洞裏磕頭,你在洞外磕頭吧。」郭靖向那幾根絲線望了幾眼,外表看來,也只是尋常之物,不知如何卻能攔住這位身負絕世武功的奇俠,當下跪了下去。

  周伯通與他並肩而跪,朗然說道:「弟子周伯通,今日與郭靖義結金蘭,日後有福共享,有難共當。若是違此盟誓,天厭之,天厭之。」郭靖跟著也念了一遍,兩人以酒瀝地,郭靖再行拜見兄長。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罷了罷了。」斟酒自飲,說道:「黃老邪小氣得緊,給人這樣淡的酒喝。只有那一天一個小姑娘送來的美酒,那才是上品,可惜從此她又不來了。」郭靖想起黃蓉說過,她因偷送美酒給周伯通被黃藥師知道了責罵,一怒而離桃花島,看來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

  郭靖已餓了一天,不想飲酒,端起碗,一口氣吃了五大碗白飯,肚中這才舒服。那老僕等兩人吃完,收拾了殘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黃老邪,說給作哥哥的聽聽。」郭靖於是將自己年幼時怎樣無意中刺死陳玄風,怎樣在歸雲莊大戰梅超風、怎樣黃藥師生氣要和江南六怪為難,自己怎樣答應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島領死等情由,說了一遍。「老頑童」周伯通最愛聽旁人述說故事,側過了頭,瞇著眼,聽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說得稍為簡略,他必尋根究底的追問不休。

  待得郭靖說完,周伯通還問:「以後怎樣?」郭靖道:「以後就到了這裏。」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來那個美貌小ㄚ頭和你好。怎麼她回島之後忽然影蹤不見?其中必有綠由,定是被黃老邪關了起來。」郭靖憂形於色,說道:「弟子也這樣想……」周伯通臉一板道:「你說什麼?」郭靖知道說錯了話,忙道:「做兄弟的言語不周,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這稱呼是萬萬弄錯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戲文,那麼你叫我娘子也好,媽媽也好,女兒也好,更是錯不得一點。」郭靖連聲稱是。

  周伯通側過了頭,問道:「你猜我怎麼會在這裏?」郭靖道:「兄弟正要請問。」周伯通道:「說來話長,待我慢慢對你說,你知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較藝的事吧?」郭靖點頭道:「兄弟曾聽人說過。」周伯通道:「那時是在寒冬歲盡,華山絕頂大雪封山,他們五人口中談論,手上比劍,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終於拜服我師兄王重陽的武功是第下第一。你可否知道五人因何在華山論劍?」郭靖道:「這個兄弟倒不曾聽說過。」周伯通道:「那是為了一部經文……」郭靖接口道:「九陰真經。」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紀雖小,武林中的掌故倒知道得不少。那九陰真經是武學中第一奇書,相傳是達摩祖師東來,與中土武士較技,互有勝負,面壁九年,這才參透了武學的精奧,寫下這部書來。那一來不知怎樣,此書忽在世間出現,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不欲得之而甘心,紛爭不已,據我師兄說,為了爭奪這部經文而喪生的成名豪傑,前前後後已逾百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著經中所載習練武功,但練不到一年半載,總是被人發覺,追蹤而來劫奪。循環往復,殺人無算,得書者千方百計的躲避,但搜尋者耳目眾多,總是放不過他。那陰謀詭策,妙取豪奪的花招,也不知為這部經文使了多少。」


  (葉洪生評述:凡武俠迷,無不知《九陰真經》之名;即作者本人亦沾沾自喜,視為得意之傑作。我們不否認其才智卓絕,當世少有;由經中慘雜一段梵語音譯「怪文」,藉以愚弄「西毒」歐陽鋒等情,即可見其慧思妙悟於一斑。但除此「一班」外,問題實多,不勝枚舉。今據新、舊版《射鵰》之有關情事,擇要糾謬於次:一、原著中說,《九陰真經》本是黃藥師「賴以成藝」的武學奇書《舊19回》。其來歷「相傳是達摩祖師東來,與中土武十較技,互有勝負;面壁九年,這才參透了武學精奧,寫下這部書來」《舊34回》。此一說法完全站不住腳,與後文無從呼應,矛盾百出!因有今本大事修改之舉。二、今本由《道藏源流考》中找到一個「半路出家」的黃裳;以其養生有術,乃將《九陰真經》換了書生,取代天竺神僧《新16回》。這自是作者之杜撰;但只要「造反有理」,亦未嘗不可。執料問題因而叢生;試想以黃裳刊印《萬壽道藏》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的學養功夫,寫下所謂「上乘的道家正宗武學」,焉有不知「九陰」乃子虛烏有之理!道家既無「九陰怪談」『佛家亦無』,又何來正言若反的《九陰真經》?遑論其騙得武林蒼生團團轉了。茲據《易經》六十四卦爻變之理,陽數為奇《單》,陰數為偶《雙》;陽爻以「九」為老《至陽》,陰爻以「六」為老《至陰》,皆不可任意亂用。故坤卦之「上六」曰:「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謂天地陰陽二氣相爭,兩敗俱傷,主大凶。何有乎「九陰」哉?「六陰」是也。故有道之士如黃裳者,若偏愛「九」數以成真經之名,除「九陽」(已由《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借去)外,大可選擇「九天」『高不可測』、『九淵』『至深之水』或『九幽』(玄冥之地),而唯獨不可用「九陰」。蓋此為道家形而上學所定,關乎陰陽消長之機,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動它不得!三、作者改寫《九陰真經》來歷,洋洋數千言,卻始終末就《九陰》之說提出任何創見或特識;而書中所謂功參造化、學究天人的大高手如「中神通」王重陽(全真教派鼻祖)與「東邪」黃藥師(桃花島主)皆精玄學易理,竟然也未對「九陰」怪名加以究詰。乃知作者胡謅,原無宿構;其後將錯就錯,遂只好避而不談。然即使原著有誤,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讀者不學無知乎?………頁342—344,「偷天換日」的是與非—比較金庸新、舊版《射鵰英雄傳》,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台北聯經出版社出版,83年11月初版.)


  郭靖嘆道:「這樣說來,這部經文倒是天下第一不祥之物了。陳玄風如不得經文,那麼與梅超風在鄉間隱姓埋名,快快樂樂的過一世,黃島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風若是不得經文,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周伯通道:「兄弟你怎麼如此沒出息?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奇幻奧祕,神妙之極。學武之人只要學到一點半滴,那裏還不為之神魂顛倒?縱然因此而招致殺身之禍,那又算得了什麼?世界上有誰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習武入迷了。」周伯通哈哈笑道:「那當然。世上之人,愚蠢得緊,有的愛讀書做官,有的愛黃金美玉,更有的愛絕色美女,但這其中的樂趣,那裏及得上習武練功的萬一?」

  郭靖道:「兄弟雖也練了一點粗淺功夫,卻體會不到其中有無窮之樂。」周伯通嘆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幹麼要練武?」郭靖道:「師父要我練,我就練了。」周伯通搖搖頭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對你說,一個人飯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卻不可不練。」郭靖答應了,心想:「原來我這位把兄是嗜武成癖,這樣的人倒不曾聽見過。」

  周伯通又道:「剛才咱們講故事講到了那裏?」郭靖道:「你講到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搶奪這部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後來事情越鬧越大,連全真教教主、桃花島主、丐幫的洪幫主這些大英雄也插手了。他們五人約定在華山論劍,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這部經文就歸誰所有。」

  郭靖道:「那經文終究是落在你師哥手裏了。」周伯通眉飛色舞,說道:「是啊,我和王師哥交情大得很,他沒出家時我們已經是好朋友,後來他傳我武藝。他說我學武學得發了癡,過於執著,不是道家清靜無為的道理,所以我雖是全真派的,卻不做道士。我那七個師姪之中,丘處機功夫最高,我師兄卻最不喜歡他,說他耽於鑽研武學,荒廢了道家的功夫。要知道學武的要猛進苦練,學道的卻要淡泊率性,這兩者是頗不相容的。馬鈺得了我師哥的法統,但他武功卻是不及丘處機和王處一了。」

  郭靖道:「那麼重陽先師王真人為什麼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學大師?」

  周伯通道:「他生來天資潁悟,許多道理自然而然的就懂了,並非如我這般勤修苦練的。剛才咱倆講故事講到什麼地方?怎麼你又把話題岔了開去?」郭靖笑道:「你講到你師兄得到九陰真經。」周伯通道:「不錯。他得到經文之後,卻不練其中的功夫,放在一隻石匣之中,壓在他道觀後面的一塊大石之下。我心中奇怪得很,問他幹麼,他微笑不答。我問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現在你倒猜猜看,那是為了什麼?」

  郭靖道:「他是怕人來偷來搶?」周伯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誰敢來偷來搶全真教主的東西?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郭靖沉思了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對啊!正該放在大石之下,其實燒毀了更好。」周伯通一驚,眼睛盯住了郭靖,說道:「我師兄當年也這麼說,只是他說幾次要想毀去,總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頭傻腦的,怎麼居然猜得到?」

  郭靖被他問得紅了臉,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練得更好,也只是天下第一。我還想,他到華山論劍,倒不是為了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而是要得這部九陰真經。他要得到經文,也不是為了要練其中的功夫,卻是相救普天下英雄豪傑,教他們免於互相斫殺之厄。」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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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双手互搏
  周伯通抬頭向天,出了一會神,半晌不語。郭靖頗為擔心,只怕說錯了話,得罪了這位脾氣古怪的把兄。

  周伯通嘆了一口氣,道:「你怎能想到這番道理?」郭靖搔搔頭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這部經文既然害死了這許多人,就算它再寶貴,也該毀去才是。」周伯通道:「這道理本來是明白不過的。可是我總想不通。師哥當年曾對我言道,說我學武的天資穎悟,又是樂此不疲,可是一來過於著迷,二來少了一副救世濟人的大仁大勇胸懷,就算終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識見又有什麼干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現下你武功遠不及我,可是你心地淳厚,胸襟博大,將來成就勝我十倍。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這一身絕世武功,必定可以盡數傳給你了。師哥啊師哥,你的話畢竟不錯。」他想起師兄對他的恩義,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來。郭靖對他的話不甚了了,見他哭得淒涼,也不禁慘然。

  周伯通哭了一陣,忽然抬頭道:「啊,咱們故事沒說完,說完了再哭不遲。咱們說到那裏了啊?怎麼你也不勸我別哭?」郭靖笑道:「你說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陰真經放在大石之下。」周伯通一拍大腿道:「是啊。他把經文放在大石之下,我求他給我瞧瞧,卻給他板起臉說了一頓,我從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靜了一陣子。後來師哥仙遊,他臨死之時卻又起了一場風波。」

  郭靖聽他語音忽急,知道這場風波不小,當下凝神傾聽,只聽周伯通道:「師哥自知壽限已到,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後,命我將九陰真經取來,生了爐火,要待將經文焚毀,但撫摸良久,長嘆一聲道:『前輩畢生心血,豈能毀於我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要看後人怎樣善用此經了。只是凡我門下,決不可習練經中武功,以免旁人說我奪經是懷有私心。』他說了這幾句話後,一瞑而逝。當晚停靈觀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兒。」

  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那晚是我與全真教的七個大弟子守靈,半夜裏突有敵人來攻,來的個個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頭迎敵。七子怕敵人傷了師父遺體,將對手都遠遠引到觀外拚鬥,只我獨自守在師哥靈前,突然觀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否則一把火燒了你的全真道觀。』我向外一張,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個人站在竹樹梢上,那一身輕功,顯然是在我之上,到了這個地步,明知不敵,也只好和他們鬥一鬥了。我縱身出去,跟他在竹樹頂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膽寒,敵人年紀比我還小著幾歲,但出手狠辣之極,我硬接硬架,終於技遜一籌,肩頭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竹樹。」郭靖奇道:「你這樣功夫還打他不過,那是誰啊?」

  周伯通反問一句道:「你猜是誰?」郭靖微一沉吟,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怎知道?」郭靖道:「兄弟心想,並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華山論劍的五人。洪恩師為人正派,那段皇爺既是皇爺,總當顧及身份;黃島主其人兄弟雖不深知,但瞧他神情,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此言方出,花樹外一人喝道:「小畜生還有眼光!」郭靖身子一晃,已躍到了說話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蹤全無。周伯通叫道:「兄弟回來,那是黃老邪,他早已去得遠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黃老邪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他這些花樹都是依著武侯當年八陣圖的遺法種植的。」郭靖駭然道:「諸葛武侯?」周伯通嘆道:「是啊,黃老邪為人聰明之極,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農田水利、經濟兵略,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只可惜不走正途。他在這些花樹之中東竄西鑽,別人再也找他不到。」

  郭靖半晌不語,想著黃藥師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會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竹樹,以後怎樣?」周伯通一拍大腿道:「對啊,這次你沒忘了提醒我說故事。我中了歐陽鋒一掌,痛入心肺,一時動彈不得,但見他奔入靈堂,也顧不得自己已經受傷,捨命跟進,只見他搶到師哥靈前,伸手就去拿那供在桌上的經書。我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既敵他不過,師姪們又都禦敵未返,正在這緊急當口,突然間喀喇一聲巨響,棺材蓋上木屑紛飛,穿了一個大洞。」

  郭靖驚道:「他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靈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師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靈柩。」郭靖如聽「山海經」中的荒唐奇談,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師哥死後顯靈?還是還魂復生?都不是,他是假死。」

  郭靖「啊」了一聲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來我師哥死前數日,已知西毒環伺在旁,要等他一死之後即來搶奪經書,所以用上乘內功先行閉氣裝死。但若示知弟子,眾人悲戚不哀,那西毒狡猾無比,必定看出破綻,自將另生毒計,所以眾人都不知情。那時我師哥身隨掌起,飛出棺來,迎面『一陽指』向那西毒點去。歐陽鋒明明在窗外見我師哥逝世,這時忽爾從棺中飛躍而出,只嚇得魂不附體。他本就對我師哥十分忌憚,這時一驚之下,不及運功抵禦。我師哥一擊而中,『一陽指』正點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練的『蛤蟆功』。歐陽鋒逃赴西域,聽說從此不履中土。我師哥一聲長笑,盤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用『一陽指』極耗精神,師哥必是在運氣養神,當下不去驚動,逕行奔出接應眾師姪,殺退來襲的敵人。眾師姪聽說教主未死,無不大喜,一齊回到道觀,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郭靖忙問:「怎樣?」周伯通道:「只見我師哥身子歪在一邊,神情大異。我搶上去一摸,師哥全身冰涼,這次是真的仙去了。師哥遺言,要將九陰真經的上半部與下半部分置兩處,以免萬一有什麼失錯,也不致同時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將真經的上半部藏妥之後,身上帶了下半部經文,要送到南方一處名山去收藏,途中卻撞上了……黃老邪。」郭靖「啊」了一聲。周伯通道:「黃老邪為人雖然古怪,但他與我曾有數面之緣,決不會如西毒那麼覬覦經書,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與他同在一起。」

  郭靖心想:「那是蓉兒的母親了。她與這件事不知又有什麼干連?」只聽周伯通道:「我見他滿面春風,為了賀他新婚,特地邀他喝酒。我說起師哥假死復活、擊中歐陽鋒的情由,黃老邪的妻子聽了,求我借經書給她一觀。她說她不懂半點武藝,只是心中好奇,想見見這部害死了許多武林高手的書到底是怎麼樣子。黃老邪對他這位少年夫人寵愛得很,什麼事都不肯拂她之意,見我面有難色,就道:『伯通,內子當真全然不會武功,她年紀輕,愛新鮮玩意兒,你就給她瞧瞧,那有什麼干係?我黃藥師只要向你的經書瞟了一眼,我就挖出這對眼珠子給你。』黃老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的話當然說一是一,但這部經書實在關係太大,我只是搖頭。黃老邪不高興了,說道:「我豈不知你有為難之處?你肯借給內人一觀,我黃藥師總有報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由你,誰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們可不相識。」我懂得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出,他不好意思跟我動手,卻會借故去和馬鈺、丘處機他們為難。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我道:『黃老邪,你要出氣,儘管找我老頑童周伯通,找我的師姪們幹麼?』他夫人聽到我『老頑童』這個渾號,忽地格格一笑,說道:『周大哥,你愛胡鬧頑皮,大家可別說擰了淘氣,咱們一起玩玩吧,你那寶貝經書我不瞧也罷。』她轉頭對黃老邪道:『看來九陰真經是給那姓歐陽的搶去了,周大哥拿不出來,你何必苦苦逼他,讓他失了面子?』黃老邪一笑道:『是啊,伯通,還是我幫你去找老毒物算帳吧。』」

  郭靖心想:「蓉兒的母親和她這是一樣的精靈古怪。」插口道:「他們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當然知道,但這口氣不肯輸。我說:『經書是在我這裏,借給嫂子看一看原也不妨。但你既瞧不起老頑童守不住經書,你我先比劃比劃。』黃老邪笑道『比武傷了和氣,你是老頑童,咱們就比比孩子們的玩意。』我還沒答應,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來:『好好,你們兩人比賽打石彈兒。』」

  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彈兒我最拿手,當下接口就道:『比就比,難道我還能怕他?』黃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輸了,就把經書借給我瞧瞧。但若是你嬴了,你要什麼?』黃老邪道:『全真派有寶,難道桃花島就沒有?』他從包裹裏取出一件黑黝黝、滿生倒刺的衣服來在桌上一放。你猜是什麼?」郭靖道:「軟蝟甲。」周伯通道:「是啊,原來你也知道。黃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絕,自然用不著這副甲護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頑童,生下小頑童,小孩兒穿了這副甲可是妙用無窮。你打石彈兒只要勝了我,桃花島這件鎮島之寶就是你的。』我道:『小頑童是不生的,不過你這副軟蝟甲武林中久聞其名,我嬴了來穿出去顯揚顯揚倒也不錯,好讓天下豪傑知道桃花島主栽在老頑童手裏。』那黃夫人接口道:『您先別說嘴,哥兒倆比了再說。』當下咱們三人說好,每人九粒石彈,共是十八個小洞,誰的九粒石彈先打進了洞就是誰勝。」

  郭靖聽到這裏,想起兒時與義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彈的情景,不禁臉露微笑。周伯通道:「石彈子我隨身帶著有的是,於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試。我留心瞧黃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是位沒有學過武功的嬌滴滴的女子。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讓黃老邪先挑石彈,他隨手拿了九顆,咱們就比了起來。他暗器的功夫自然是當世獨步,他只道取準的本事遠勝過我,玩起石彈來也必能佔上風,那知這種小孩兒的玩意與打暗器雖大同而卻有小異,中間另有竅門,我挖的小孔又很特別,石彈兒打了進去會再跳出來。打彈時不但勁力必須用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而且勁力的結尾尚須一收,把反跳的力道對消了,那石彈兒才能留在洞內。黃老邪連打三顆石彈,都是不錯毫釐的進了洞,但一進去又跳了出來,等到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顆彈子進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厲害,一面把我餘下的彈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顆進洞。但我既佔了先,豈能讓他趕上?你來我往的爭了一陣,我又進了一顆。我心中暗暗得意,知道這次他是輸定了,就是神仙來也幫他不了。唉,誰知道黃老邪忽然使用詭計。你猜是什麼?」

  郭靖道:「他用武功傷你的手嗎?」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黃老邪壞得很,決不用這種笨法子。打了一陣,他也知道決計勝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運潛力,三顆彈子出去,把我餘下的三顆彈子打成碎粉,他自己的彈子卻是完好無缺。」

  郭靖叫道:「啊,那你沒彈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睜睜的瞧著他把餘下的彈子一一的打進了洞。這樣,我就算輸啦!」

  郭靖道:「那不能算數。」周伯通道:「我也這樣說,但黃老邪道:『伯通,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誰的九顆彈子先進了洞,誰就算嬴。你混賴那可不成!別說我用彈子打碎了你的彈子,就算是我硬搶了你的,只要是你少了一顆彈子入洞,總是你輸了。』我想他雖然有點使奸,但總是怪我自己事先沒料到這一著。再說,若是要我打碎他的彈子而自己彈子不傷,那時我也確是辦不到,心中也不禁對他的功夫很是佩服,於是說道:『黃家嫂子,我就把經書借給你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還我。』我在後面補了這句,那是怕他們一借不還,胡賴道:『咱們又沒說借多久,現在還沒瞧完,你管得著麼?』這樣一來,經書到了他們手裏,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黃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號稱老頑童,人可不胡塗啊,你怕我劉備借荊州是不是?我就在這裏坐著瞧,看完了馬上還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邊守著我就是。』」

  「我聽她這麼說,就把經書由懷中取出來遞給她,黃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樹下,坐在石上翻了起來。黃老邪見我神色之間總是惴惴不安,說道:『老頑童,當世之間有幾個人的武功勝得過你我兩人。』我道;『勝得過你的未必有,勝過我的,連你在內,總有四五人吧!』黃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個人,武功各有所長,誰也勝不了誰。歐陽鋒既被你師哥破去了『蛤蟆功』,那麼十年之內,他是比兄弟要遜一籌的了。江湖上聽說還有個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那次華山論劍他卻沒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頑童,你武藝怎樣,兄弟也略有所知,除了這幾個人,武林中數到你是第一。咱倆聯起手來,並世無人能敵。』我道:『那自然!』黃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倆守在這裏,天下還有誰能來搶得了你的經書去?』」

  「我一想不錯,稍稍放了一點心,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嘴唇微微而動,我反而覺得有點好笑。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祕奧精深的武功,她武學一竅不通,雖說書中之字個個識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足足化了一個時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見她讀到最後一頁,心想總算是瞧完了,那知她從頭又再瞧起。不過這次讀得很快,只一盞茶時分,也就瞧完了。」

  「她把書還給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這部不是九陰真經!』我微微一驚,說道:『怎麼不是?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模樣兒一點也不錯。』黃夫人道:『模樣兒不錯有什麼用?歐陽鋒把你經書掉包掉去啦,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

  郭靖驚道:「難道是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中出來之前,把真經掉了去?」周伯通道:「當時我也這麼想,可是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做聲不得,臉上半信半疑,又問:『周大哥,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你可知道麼?』我道:『自從經書歸於先師兄之後,無人翻閱過。先師兄當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患,決無自利之心,所以遺言全真派弟子,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黃夫人道:『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真是令人欽佩無已。可是也正如此,著了人家道兒。周大哥,你翻開書來瞧瞧。』我當時頗為遲疑,記著師哥的遺訓,不敢動手。黃夫人道:『這是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不值半文。再說,就算確是九陰真經,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瞧瞧可妨?』我依言翻開一看,卻見裏面書寫的正是各種武功的練法和祕訣,何嘗是卜占星相之書?」

  「黃夫人道:『這部書我從五歲時就讀著玩,從頭至尾背得出,咱們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讀。你若不信,我背給你聽聽。』她當真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我全身冰涼,如墮冰窖。黃夫人又道:『任你從那一頁中間抽問,只要你提一個頭,我諒來也還背得出。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從中間抽了幾段問她,她果真背得滾瓜爛熟,再無半點窒滯。黃老邪哈哈大笑。我怒從心起,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火摺一晃,給他燒個乾乾淨淨。」

  「黃老邪忽道:『老頑童,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吧。』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所以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當時我一來煩惱異常,二來心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如何能夠要他?只謝了他幾句,回到自己家鄉去閉門習武。那時我自知武功還不是歐陽鋒的對手,決心苦練五年,練成幾種厲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

  郭靖道:「你和馬道長、丘道長他們一起去,不是聲勢大得多麼?」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勝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總有人瞧出這件事裏中間的破綻來。過了幾年,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說桃花島門下的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練就了幾種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到處為非作歹。起初我還不相信,但這事越傳越盛,又過一年,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見我,說他訪得實在,九陰真經確是被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我聽了很是生氣,說道:『黃藥師不夠朋友!』丘處機問我:『師叔,你怎麼說黃藥師不夠朋友?』我道『他去向西毒索書,事先既不跟我說,要了書之後,就算不還我,也該向我知會一聲。』」

  郭靖道:「黃島主把經書奪來之後,許或本是想還給你的,那知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我瞧他對件事惱怒得很,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逐出師門。」

  周伯通不住搖頭,說道:「你和我一樣的老實,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裏,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研討了幾日武功,他才別我離去。過了兩個月,他忽然又來瞧我。這次他訪出陳玄風、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才知道黃老邪這部經書不是從歐陽鋒那裏奪來的,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將書燒毀了,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周伯通道:「這一著我早防到的,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我眼睛沒片刻離開過她。她不會武功,手腳再快,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的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

  郭靖不懂,問道:「怎麼記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二三十遍;難的,那麼六七十遍、八九十遍不一定。」周伯通道:「是啊,說到資質,你是不算聰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資魯鈍,不論讀書學武,進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嘆道:「讀書的事你不大懂,咱們只說學武。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總得教你幾十遍你才學會吧?」郭靖臉上現出慚色,說道:「正是。」周伯通道:「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立時就能記住。」郭靖叫道:「一點兒不錯,黃島主的女兒就能這樣。洪恩師教她武藝,至多教兩遍,從來不教第三遍。」

  周伯通緩媛的道:「這位姑娘如此聰明,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那日黃夫人借我的經書去看,只看了兩遍,可是她是一字不漏的記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用筆默了出來,給她丈夫。」

  郭靖不禁駭然,隔了半晌才道:「黃夫人不懂經中含義,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天下怎能有如此聰明才智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黃姑娘也能夠。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約齊了全真派的七名大弟子會商這件事。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丘處機道:『那黑風雙煞雖然武功高強,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他們是您晚輩,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說咱們以大壓小。』我一想倒也不錯,當下命處機、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以防雙煞漏網。那知處機、處一趕到河南,雙煞卻已影蹤不見,他們一打聽,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乘風約了中原豪傑,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本擬將之捕獲,豈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不去向。」

  郭靖點頭道:「陸莊主無辜被逐出師門,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師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風雙煞,當然得去找黃老邪。怕又有錯失,我把真經的上半部帶在身邊,到了桃花島上,責問於他。黃老邪道:『伯通,我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跟你不相干。』我三言兩語,跟他說僵了,要找他夫人評理。他臉現苦笑,帶我到後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驚,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後堂供著她的靈位。」

  「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黃老邪忽然冷笑道:『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若不是你炫誇什麼真經假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我道:『什麼?』他不答,滿臉怒容的望著我,忽然眼中慢慢流下淚來,過了半晌,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原來黃夫人聰明過人,為了幫著丈夫,記下了經文。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半部,要設法得到上半部後才行習練,那知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想再把經文默出來。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當日一時硬記,默了下來,現下歷時已久,那裏還記得起?兼之她懷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寫下了七八千字,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心智耗竭,忽爾流產,生下了一個女嬰。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這時愛妻逝世,心智失常,對我胡言亂語一番。我念他新喪妻子,也不跟他計較,只笑了一笑道:『你是習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麼重,也不怕人笑話?』他道:『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專心練功,若是換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

  郭靖「啊喲」了一聲道:「你怎麼說這話?」周伯通雙眼一翻道:「我想什麼就說什麼?有什麼說不得的?可是黃老邪一聽,忽然大怒,一掌向我劈來,咱倆就動上手。這一架打下來,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輸給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勝,也不在這裏了。他打折了我的雙腿,逼我把九陰真經的上半部拿出來,說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經書藏在洞內,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強,我就把經書毀了。他道:『總有法子叫你離開這洞。』我道:『咱們就試試!』這樣一耗,咱們耗了十五年,他不敢餓我逼我,只是千方百計的誘我出洞。十五年來,他用盡了心血,始終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來助來,這部經書已到了黃老邪的手中了。」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心頭思潮起伏,問道:「大哥,今後你待怎樣?」

  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黃老邪壽長呢還是我多活幾年。」郭靖心想這總不是辦法,但現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問:「馬道長他們怎麼不來救你?」周伯通道:「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此處樹木山石古裏古怪。若不是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旁人也休想入桃花島來。」

  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語,覺得此人雖然年老,卻是童心猶存,說話天真瀾漫,沒半絲機心,言談之間,兩人甚是投緣。眼見紅日臨空,那老僕又送飯菜來。用過飯後,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島上耗了十五年,時光可沒白費。我在這洞裏不離半步,心不旁鶩,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總得二十五年時光。只是一人悶練,雖然自知大有進境,苦在沒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左手是我自己。右手一掌打過去,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這樣就打了起來。」他一面說,一面就當真雙手你攻我守的打得十分猛惡。

  郭靖起初覺得十分好笑,但看了三招,只覺他雙手拳法奧妙之極,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學武之人,雙手不論揮拳使掌、掄刀動槍,不是攻敵,就是防身,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的要害,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陣,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這招『林下振衣』為什麼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得出我這招沒用足,來來來,你來試試。」說著伸出掌來,郭靖伸掌與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將你推向左方。」一言方畢,「林下振衣」這一招中的勁力已發,郭靖已先經他說知,心中預有提防,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還了一拳,兩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這一招我用足勁,只不過將你推開,現在我勁不用足,你再試試。」郭靖再與他一對掌,突感他掌力一發一收,自己腳下不穩,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聲,把額頭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怔怔的發獃。周伯通笑道:「你懂了麼?」郭靖搖搖頭道:「不懂!」周伯通道:「這個道理,是我在洞裏苦練十年,忽然參悟出來的。我師哥在日,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以不足勝有餘的妙旨。當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聽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雙方拆招時豁然貫通。其中精奧之處,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我想通之後,還不敢確信,兄弟,你來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沒有,你別怕痛,我再摔你幾次。」

  他見郭靖臉有難色,央求道:「好兄弟,我愛武勝於性命,在這裏一十五年,只盼能有人來和我拆招試手。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我正想引她動手,那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摔得你太重。」

  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心癢難搔,說道:「好,摔幾交也算不了什麼?」一伸掌兩人拆了幾招,斗然間覺到周伯通的掌力忽虛,一個收勢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卻被他左手一揮,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一個筋斗,左肩著地,跌得著實疼痛。

  周伯通臉現歡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這一記手法說給你聽。」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來。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經』有幾句話道:『挺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這幾句話你懂麼?」郭靖側頭想了片刻,只好笑笑搖頭。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道:「用泥土做成了這隻碗,只因為它中間是空的,才有盛飯的功用,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還能裝什麼飯?」郭靖點點頭,心想:「這道理說來很淺,只是我從未想到過。」周伯通又道:「開鑿了門窗造房室,只因為有了門窗四壁中間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實心的,倘若門窗不是有空的,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郭靖點了點頭。周伯通道:「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兩字,那就是所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郭靖聽了心中似懂非懂,默默的思索。

  周伯通又道:「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我雖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訣竅,今日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只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只怕已到了盡處,而全真派的武功卻是沒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樣,只可說初窺堂奧而已。當年我師哥嬴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決非倖致,若他今日尚在,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再與東邪西毒他們比武,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我瞧一日之間,就能將他們折服了。」郭靖點頭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沒福拜見。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而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卻似是天下之至柔。」

  周伯通笑道:「對啊,對啊!雖說柔能克剛,但若是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我又克你不了啦。這是在於功力的深淺。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你小心瞧著。」當下仔仔細細將手法說給郭靖聽了。他知郭靖領悟甚慢,所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試了數十遍,仗著自己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底,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還沒記住。」當下心中默默用功。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他,那知一擾亂他的心神,郭靖反而更加慢了,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郭靖方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著,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話休絮煩,兩人日夜不停的拆招過拳,郭靖全身摔得都是烏青瘀腫,前前後後摔了七百交,仗著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掌「空明拳」,卻也盡數傳給了他。
 楼主| 发表于 2004-5-17 0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回  代徒求亲
  洪七公笑道:「老毒物,這不干你的事,你別來橫裏囉唆,你打疊好肚腸喝喜酒吧。」歐陽鋒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錯,正是喝喜酒。」右手一指郭靖與黃蓉道:「這兩個是我徒兒,我答允過他們,要向藥兄懇求,讓他們成親。現在藥兄已經答應了。」

  他此言一出,郭靖與黃蓉真是又驚又喜,對望了一眼,歐陽鋒叔姪與黃藥師卻都吃了一驚。

  歐陽鋒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藥兄的千金早已許配舍姪,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島來下定的。」洪七公道:「藥兄,有這等事麼?」黃藥師道:「是啊,七兄別開小弟的玩笑。」洪七公臉一沉道:「誰跟你們開玩笑。現在你一女許配兩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

  他轉頭向歐陽鋒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裏?」歐陽鋒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時倒答不出來,愕然說道:「藥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那麼要什麼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還有一人不答允?」歐陽鋒道:「誰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歐陽鋒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鬥,但他為人陰沉,臉上神色不露,心中暗暗盤算。

  洪七公笑道:「你這姪兒人品不端,那裏配得上藥兄花朵般的閨女?就算你們二老硬逼他們成親,他們兩人不和,天天動刀動槍,又有什麼味兒?」

  黃藥師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望了女兒一眼,見她含情脈脈的凝神郭靖,一望之下,心中對這楞小子卻是說不出的厭憎。

  原來黃藥師是絕頂聰明之人,文事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從小交遊的師友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的夫人與女兒也都智慧過人,想到要將獨生愛女許配給郭靖這傻頭傻腦的渾小子,無論如何是難以答允,瞧他站在歐陽公子身旁,兩人一比,歐陽公子之俊雅風流,無不勝他百倍,於是許婚歐陽之心,更是堅決,只是洪七公面上須不好看,當下想到一策,說道:「鋒兄,令姪受了點微傷,你先給他治了,咱們從長計議。」

  歐陽鋒巴不得有他這句話,向姪兒一招手,兩人走入竹林之中,過了一頓飯時分,叔姪二人回到亭中,歐陽鋒已替姪兒吸出金針,接了折斷的肋骨。

  黃藥師道:「小女蒲柳弱質,性又頑劣,原難侍奉君子,不意七兄與鋒兄瞧得起兄弟,各來求親,兄弟至感榮寵。小女原已先許配了歐陽氏,但七兄之命,實也難卻,兄弟有個計較在此,請兩兄瞧著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說,快說。老叫化不愛聽你文謅謅的鬧虛文。」黃藥師微微一笑,說道:「兄弟這個女兒,甚麼德容言工,那是一點兒也說不上的,但兄弟總是盼她嫁個好郎君,歐陽世兄是鋒兄的賢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人品都是沒得說的,一取一捨之間,倒教兄弟好生為難,只好出三個題目,考兩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學,小女就許配於他,兄弟決不偏袒,兩位老友瞧著好也不好?」

  歐陽鋒拍掌叫道:「妙極妙極!只是舍姪身上有傷,若要比試武功,只好等他傷好之後。」洪七公心想:「你這黃老邪好壞,若是出些詩詞歌賦的題目,我這傻徒弟那裏比得過他?口中說不偏袒,明明卻是偏袒。這樣考較,我的傻徒兒必輸。直娘賊,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說。」

  當下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咱們都是學武之人,不比武難道還比吃飯拉屎?你姪兒受了傷,你可不傷,來來來,咱兩代他們上考場吧。」不等歐陽鋒回答,一掌向他肩頭拍去。

  歐陽鋒沉肩迴臂,身子倒退數尺,洪七公將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還招吧。」語音甫畢,雙手已發了七招,端的是快速無倫。歐陽鋒左擋右閃,把這七招全部讓了開去,右手往地下一插,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磚,直挺挺的豎立,在這一瞬之間,左手也已還了七招。

  黃藥師喝一聲采,並不勸阻,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二十年來的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華山論劍之後,更是潛心苦思,功夫愈益精純,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與在華山論劍時又自大不相同。

  兩人先是各發快招,未曾點到,即已收勢,互相試探對方虛實,但見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來舞去。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見兩人或攻或守,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那九陰真經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總綱,不論內家外家,拳法劍術,最根基的法門訣竅,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半部之內。

  郭靖背熟之後,功夫雖未練就,但不知不覺間,識見卻已大大不同,這時見到兩人各以上乘武功相鬥,每一次攻合,都是與經中法門暗合,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只看得他眉飛色舞,心癢難搔。

  轉眼之間,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暗暗心驚,欽服對方了得。

  黃藥師旁觀之下,嘆了一口長氣,心道:「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只道王重陽一死,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別徑,練就了這樣可敬可畏的功夫!」歐陽公子和黃蓉各有關心,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但對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卻是不能領會。

  黃蓉一斜眼,忽見自己身旁地下有一個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亂動,抬頭一看,正是郭靖,只見他臉色怪異,似乎是陷入狂喜極樂之境,心中吃了一驚,低低的叫了一聲:「靖哥哥!」郭靖並未聽見,仍在拳打足踢。黃蓉大異,仔細一瞧,才知他是在模擬他們的拳招。

  這時相鬥的兩人拳路已變,一招一式,全是緩緩發出。有時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掌,對手避過之後,坐下地來休息一陣,再站起來還了一拳。

  這那裏像是比武鬥拳,比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但看兩人模樣,卻比適才快鬥更是鄭重。

  黃蓉側頭去看父親,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臉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歐陽公子卻不住的向她眉目傳情,手中摺扇輕揮,十分的風流瀟洒。

  郭靖看得忘形,大聲的喝采叫好。歐陽公子怒道:「你這渾小子又不懂,亂叫亂吵什麼?」黃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道旁人也不懂?」歐陽公子笑道:「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諒他小小年紀,怎識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黃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識得?」兩人在一旁鬥口,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只是凝神觀戰。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手腳愈加緩了,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另一個捧住雙耳,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突然間發出一聲喊,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郭靖大叫:「妙極!妙極!」兩人又是分開再想,須知兩人功夫到了這個境界,各家各派的武術無一不通,世間已有的招數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對方都能輕易化解,必得另創神奇新招,方能克敵制勝。

  兩人二十年前論劍之後,一處中原,一在西域,久久不通音問,互相不知對方武功的路子,這時一交手,竟然仍與二十年前一樣,各有所長,各有所忌,誰也剋制不了誰。眼見月光隱去,紅日東昇,兩人已拆近千餘招,兀自不分上下。

  洪七公和歐陽鋒各自窮智竭思,想出了無數新招,拳法掌力,極盡千變萬化之致,但功力悉敵,始終不分上下。這其間卻便宜了郭靖,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奇招巧法,端的是層出不窮。

  每當歐陽鋒發出一招時,他必先代洪七公設想破解之法,但洪七公一陣思索之後,所還的招術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而在讚賞了這招之後,又必推擬歐陽鋒應付的法門,一看之下,亦是得益非淺。

  黃蓉見他如此,暗暗驚奇,想到:「十餘日不見,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武功大進?我看得莫明其妙,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嘆?」轉念一想:「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上前想拉住他的手。

  這時郭靖正在模倣歐陽鋒反身推出的一掌,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內中卻是暗藏極大潛力,黃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卻料不到他的掌中勁力忽發,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身子一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飛去。

  郭靖一掌推出,這才知覺,叫了一聲:「啊喲!」縱身上去待接,黃蓉纖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頂上。郭靖躍起身來,左手在亭角的飛簷上一按,借勢上了亭頂,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居高臨下的觀戰。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又自一變,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雙手彎與肩齊,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口中時歇時作,發出老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

  黃蓉見他形狀滑稽,低聲笑道:「靖哥哥,他在幹什麼?」郭靖剛說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一陽指」破歐陽鋒「蛤蟆功」的事,點了點頭道:「這是他一種極厲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黃蓉拍手笑道:「真像一隻癩蛤蟆!」歐陽公子見兩人偎倚在一起,指指點點的又說又笑,不覺醋心大起,待要躍上去與郭靖一拚,卻感覺胸傷仍痛,用不出氣力,隱隱聽得黃蓉說:「……一隻癩蛤蟆,」還道兩人譏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怒火中燒,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悄悄繞到竹亭後面,乘著眾人全神觀戰,手一揚,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腦後飛去。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後一掌,正繞著歐陽鋒四週轉動,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

  這都是兩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純的功夫,打到此處,已不是適才那股慢吞吞的鬥智炫巧、爭勢賭狠,而是各以數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神威凜凜,妙用無窮,只看得他心神俱醉,那裏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

  黃蓉不知北丐與西毒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打到了最緊切的關頭,尚在笑吟吟的指指點點,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她是個千伶百俐之人,立時想到那歐陽公子怕要弄鬼,正待查察,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有歹毒暗器射向郭靖後心,斜眼見他兀自未覺,斗然間縱起身子,伏在郭靖背上,噗噗噗三聲,三枚飛燕銀梭都打在她的背心。

  她穿著軟蝟甲,銀梭只打得她一陣疼痛,卻是傷她不得,反手一勾,把三枚銀梭都抄在手裏,笑道:「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謝謝你啦,還給你吧。」歐陽公子防他還擲過來,待了片刻,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並不擲去,伸出了手等他來接。

  歐陽公子左足一點,躍上竹亭,他有意賣弄輕功,輕飄飄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衣在風中微微擺動,果然豐神嶲美,宛如神仙。黃蓉喝一聲采,叫道:「你的輕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銀梭還給他。

  歐陽公子看到她皎白如雪的手腕,心中一陣迷糊,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他吃過兩次苦頭,一個筋斗,翻下竹亭,長袖舞處,把金針紛紛打落。

  黃蓉格格一笑,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擲下去。郭靖驚叫;「使不得!」攔腰一把將她抱起,躍下地來,雙足尚未著地,只聽喀喇喇一聲巨響,黃藥師急叫:「鋒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往自己胸口推來。他只怕傷了黃蓉,急運勁力,以降龍十八掌中一招「見龍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聲巨響,當下被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

  他把黃蓉往地下一放,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只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他的面前。歐陽鋒長身直立,叫道:「慚愧,慚愧,一個收勢不及,沒傷了姑娘麼?」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聽他這麼說,強自笑道:「我爹爹在這裏,你怎麼傷得了我?」黃藥師甚是擔心,拉著她的手,悄聲問道:「身上覺得有什麼異樣?快呼吸幾口。」黃蓉依言緩吸急吐,覺得無甚不適,笑著搖了搖頭,黃藥師這才放了心,斥道:「兩位伯伯在這裏練武,要你這ㄚ頭來多手多腳。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妳這小命還在麼?妳瞧瞧那竹亭!」

  黃蓉瞧那竹亭時,只見竹亭已塌去了半邊,那亭子的柱子原是天然的巨竹,根生在土中,這時只見幾枝巨竹都是連根拔起,被他掌力震得或折或碎,不覺心中駭然,伸了伸舌頭。

  原來歐陽鋒這蛤蟆功純係以靜制動,他全身涵勁蓄勢,蘊力不吐,只要敵人一施攻擊,立時以極兇極猛之勢反擊,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週旋,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地,張機待發,黃蓉貿然碰了上去,豈非自趨絕地?

  待得歐陽鋒知覺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自己勁力早已發出,不由得大吃一驚,心想這一下闖了大禍,這個如花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上,耳聽得黃藥師叫道:「鋒兄留情!」

  急收掌力,那裏還來得及,眼見竹亭打塌,掌力仍是猛遞出去,突然間一股強力與自己的掌力一抵,他乘勢一收,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暗暗欽佩:「老叫化果然了得,連徒弟也調教得如此功夫!」

  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郭靖的武藝,心想:「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若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你早被打得骨斷筋折了。」

  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適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的性命,但見這楞頭楞腦的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心中對他的惡感登時消了七八分,心想:「這小子性格誠篤,我女兒雖是不能許他,我卻要好好賞他一點什麼。」心中正在自沉吟,洪七公卻又叫了起來:「老毒物,真有你的,咱倆勝敗未分,再來打啊!」

  歐陽鋒叫道:「好,我是捨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捨命陪叫化吧!」身子一晃,又已躍到了場中。歐陽鋒正要跟出,黃藥師伸出左手一攔,朗聲說道:「且慢:七兄鋒兄,你們兩位拆了千餘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兩位都是桃花島的嘉賓,不如多飲幾杯兄弟自釀的美酒。華山論劍之期,轉眼即屆,那時不但二位要決高低,兄弟與段皇爺也要出手。今天的較量,就到此為止如可?」

  歐陽鋒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風的了。」洪七公轉身回來,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聞名。你說甘拜下風,那就是必佔上風。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歐陽鋒道:「那我再領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揮道:「那是再好也沒有。」黃藥師見兩人又要動手,笑道:「兩位今日駕臨桃花島,原來是顯功夫來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藥兄責備得是,咱們是來求親,不是來打架。」黃藥師道:「兄弟原說出三個題目,考較考較兩位世兄的才學。中選的,兄弟就認他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讓他失意而回。」洪七公道:「怎麼?你還有一個女兒?」黃藥師笑道:「現在還沒有,就是趕著娶妻生女,那也來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醫卜星相的本事,都還粗識一些,那一位不中選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願意學的,任選一種功夫,兄弟必當好好傳他。」洪七公素知黃藥師之能,心想若不能為他之婿,得他傳授一種功夫,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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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三道试题
  歐陽鋒見洪七公沉吟未答,接口說道:「好,就是這麼著,藥兄本已答允了舍姪的親事,但衝著七兄的面子,就讓他們兩個孩子再考上一考。這是不傷和氣的妙法。」轉頭向歐陽公子道:「待會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無能,怨不得旁人,咱們快快活活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要是你再有三心兩意,旁生枝節,不但這兩位前輩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輕易饒你。」

  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穩的能勝了,這番話是說給我們爺兒倆聽的,叫我們考不上就乖乖的認輸。」

  歐陽鋒笑道:「你知道了就好。藥兄,你快出題吧。」黃藥師存心要將女兒許配給歐陽公子,決意出三個歐陽公子必能取勝的題目,正自沉吟,洪七公道:「考試嘛,那也很好,咱們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藥兄你出的題目可都是武功上的事兒,若是考什麼詩詞歌賦、念經畫符的勞什子,那我們爺兒倆乾脆認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丟醜現眼啦。」

  黃藥師道:「這個自然。第一個題目就是比試武藝。」歐陽鋒道:「那不成,舍姪眼下身上有傷。」黃藥師笑道:「這個我都知道。我也不會讓兩位世兄在桃花島上比試,傷了兩家和氣。」歐陽鋒道:「不是他們兩人比?」黃藥師道:「不錯。」

  歐陽鋒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試,每個人試這麼幾招。」黃藥師搖頭道:「也不是。這樣試招,難保沒人說我心存偏袒,出手之中,有輕重之別。鋒兄,你與七兄的功夫同是練到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剛才拆了千餘招不分高低,現下你試郭世兄,七兄試歐陽世兄。」

  洪七公笑道:「這法兒倒真不壞,來來來,咱們幹幹。」他一面說一面就向歐陽公子招手。

  黃藥師道:「且慢,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歐陽世兄身上有傷,不能運氣用勁,所以大家祇試武藝招術,不考功力深淺。第二、你們四位在竹枝梢上試招,誰先落地,就算輸了。第三、誰傷了小輩,也是算輸了。」洪七公奇道:「傷了小輩算輸?」

  黃藥師道:「那當然。你們兩位這樣高的功夫,若是不定下這一條,只要一出手,兩位世兄還有命麼?七兄,你只要碰傷歐陽世兄一塊油皮,你就算輸,鋒兄也是這樣。」洪七公搔頭笑道:「黃老邪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打傷了對方反而算輸,這規矩可算得是千古奇聞。好吧,就這麼著。」黃藥師一擺手,四人都躍上了竹枝,分成兩隊。洪七公與歐陽公子在右,歐陽鋒與郭靖在左。

  黃蓉知道歐陽公子武功原比郭靖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傷,但現下這樣比試,他輕功了得,顯然仍是比郭靖佔了便宜,心中不禁甚是擔憂,只聽得父親朗聲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一齊動手,歐陽世兄與郭世兄,你們兩人誰先掉下地來就是輸了!」

  黃蓉暗自沉吟,籌思相助郭靖之法,心想歐陽鋒功夫如此厲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黃藥師叫道:「一、二、三!」竹枚梢上人影飛舞,四個人已動上了手。

  黃蓉關心郭靖,單瞧他與歐陽鋒對招,但見兩人轉瞬之間,已拆了十餘招。她和黃藥師都不禁暗暗稱奇:「怎麼他武功精進如此,拆了這許多招還不露敗象?」歐陽鋒更是焦躁,掌力漸放,著著進逼,可是又怕傷了他的身體,忽然間靈機一動,雙足猶如車輪般交互橫掃,要將他踢下竹枝。

  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中「飛龍在天」的功夫,身子不住高躍,雙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對方腿上削去。黃蓉心中怦怦亂跳,斜眼往洪七公一望,只見兩人打法又自不同。歐陽公子使出輕功,在竹枝上東奔西逃,始終不與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歐陽公子不待他近身,早已逃開。

  洪七公心想:「這廝鳥一味逃閃,拖延時刻。郭靖那傻小子卻和他真刀真槍的動手,當然是他先落地。」鼻中哼了一聲,忽地躍在空中,十指猶如鋼爪,往歐陽公子頭頂撲將下來。

  歐陽公子吃了一驚,急忙左足一借力,向右竄了過去,那知洪七公這一撲卻是虛招,料知他必會向右閃避,自己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在右邊竹枝梢上,雙手往前一探,喝道:「輸就算我輸,今日先斃了你。」

  歐陽公子見他竟能在空中轉身,已自嚇得目瞪口呆,聽他這麼一喝,那敢接他招數,腳下踏空,落下地來,心中正想第一道考試我是輸啦,忽聽風聲響動,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來歐陽鋒久戰郭靖不下,心想:「若是讓他與我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存?」忽地欺進一步,左手快如閃電,來扭郭靖領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頭一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向上一格,歐陽鋒突然發勁,郭靖叫道:「你……你……」正想他不守黃藥師所定的規約,一面運勁抵禦,那知歐陽鋒笑道:「我怎樣?」勁力忽收。郭靖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傷害自己內臟,豈料在這全力發勁之際,對方的勁力忽然無影無蹤。

  他究竟功力尚淺,那能如歐陽鋒般在倏忽之間收發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練過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剛中有柔,否則又必如在歸雲莊上與黃藥師過招時那樣,這一下胳臂的臼也會脫了。雖然如此,卻也是立足不穩,一個倒栽蔥,頭下腳上的撞下地來。

  歐陽公子是順勢落下,郭靖卻是倒著下來,兩人在空中一順一倒的跌落,眼見要同時著地。歐陽公子見郭靖正在他的身邊,大有便宜可檢,忽然伸出雙手,順手在郭靖腳上一按,自己借勢上躍。

  郭靖受了這一按,下墬之勢卻更加快了。黃蓉眼見郭靖輸了,叫了聲:「啊喲!」斗然間只見郭靖身子在空中,砰的一聲,歐陽公子橫跌在地,郭靖卻又站在一根竹枝之上,借著竹枝的彈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黃蓉這一下喜出望外,卻沒看清楚郭靖如何在這離地只有數尺的緊急當口,竟然能反敗為勝。

  歐陽鋒與洪七公這時都已躍下地來,洪七公哈哈大笑,連呼:「妙極!」

  歐陽鋒鐵青了臉道:「七兄,你這位高徒武功很雜,連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兒也學上了。」洪七公笑道:「這個連我也不會,可不是我教的,你別尋老叫化晦氣。」原來郭靖腳底被歐陽公子一按,直向下墬,只見歐陽公子雙腿正在自己面前,雙手一合,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一摔,自身借勢上縱,這一下用的正是蒙古人盤打扭跌之法。

  蒙古人摔跤之技,世代相傳,天下無對。郭靖自小生長大漠,在未得江南六怪傳授武功之前,即已與拖雷等小友每日裏扭打相撲,這次無意之中竟演了一場空中摔跤,以此取勝,實是人之始料所不及。

  黃藥師道:「這第一場是郭世兄勝了,鋒兄也別煩惱,但教令姪胸有真才實學,安知第二三場不能取勝。」歐陽鋒道:「那末就請藥兄賜第二道題。」

  黃藥師道:「咱們第二三場是文考……」黃蓉小嘴一撅道:「爹,你明明是偏心,怎麼又文考了?靖哥哥,你乾脆別比了。」

  黃藥師道:「你知道什麼?武功練到了上乘境界,難道還是一味蠻打的麼?我這第二道題,是要請兩位世兄品題品題老夫吹奏的一首樂曲。」歐陽公子大喜,心想這傻小子懂什麼管絃絲竹,那自然是我得勝無疑。歐陽鋒卻道:「小輩們定力甚淺,只怕不能聆聽藥兄的雅奏。」

  黃藥師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緊,鋒兄放心。」他向歐陽公子和郭靖道:「兩位世兄各折一根竹枝,聽我簫聲一起,就打節拍,瞧誰打得好,誰就勝這第二場。」郭靖上前一揖,說道:「黃島主,弟子愚蠢得緊,對音律是一竅不通,這一場弟子作輸就是。」

  洪七公道:「別忙,反正是輸,試一試又怎地?還怕人家笑話麼?」郭靖聽師父如此說,見歐陽公子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

  黃藥師笑道:「七兄鋒兄在此,小弟遺笑方家了。」玉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來。歐陽公子辨音審律,按宮引商,一拍一撲,打得絲毫無誤。郭靖初時茫然無緒,把竹杖舉在空中,始終不敢下擊,黃藥師吹了一盞茶時分,他竟然未打一記節拍。

  歐陽鋒叔姪甚是得意,心想這一場,嬴定了,第三場既是文考,想來也是十拿九穩。黃蓉好不焦急,將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輕扣,盼郭靖依樣葫蘆的跟著擊打,那知他抬頭望天,呆呆出神,竟未瞧見她的手勢。

  黃藥師又吹了一陣,郭靖忽地舉起手來,一竹杖打了下去,剛巧打在兩拍之間。歐陽公子噗哧一笑,心想這渾小子一動便錯。郭靖打了一記,第二記仍是打在兩拍之間,他連擊四下,記記都打錯了。

  黃蓉搖了搖頭,心道:「我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該硬要考他。」一望父親,卻見他臉色有詫異之色,只聽得郭靖又是連擊數下,簫聲忽地微微一亂,但隨即回歸原來的曲調。

  郭靖竹枝連打,記記都打在節拍前後,時而快時而慢,或搶先或墬後,黃藥師的簫聲數次幾乎被他打得走腔亂板。這一來,不但黃藥師留上了神,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甚感驚詫。

  原來郭靖適才聽過三人以簫聲、箏聲、嘯聲相鬥,領悟了在樂音之中攻合拒戰的法門,這時聽到黃藥師的簫聲,就以竹枝的擊打擾亂他的曲調。他用竹枝打在枯竹之上,發出「空、空」之聲,饒是黃藥師的定力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竟有數次險些兒把簫聲隨著這陣極難聽極嘈雜的「空、空」聲所打的節拍。

  黃藥師精神一振,心想你這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曲調突轉,緩緩的變得柔靡萬端。歐陽公子只聽了片刻,不由自主的擊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歐陽鋒嘆了一口氣,搶過去扣住他腕上脈門,取出絲巾塞住了他的雙耳,待他心神寧定,方始放手。

  黃蓉自幼聽父親習練這天魔舞曲的調子,父女倆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親的簫聲具有極大魔力,擔心郭靖抵擋不住。郭靖盤坐在地下,一面以全真教的內功摒慮寧神,抵禦簫聲的引誘,一面以竹枝相擊,擾亂簫聲。

  黃藥師、洪七公、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互相有攻有守,不僅使自己不受別人之誘,尚乘隙攻擊對方心神,郭靖功力遠遜三人,只守不攻,竟然防護得週密異常,雖不能尋隙反擊,但黃藥師連變數調,卻也不能將他降服。又過了一陣,簫聲愈來愈細,幾乎難以聽聞。

  郭靖停竹凝聽,那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簫聲愈輕,誘力卻是愈大,郭靖凝神一聽,心中的音韻節拍即行與簫聲合而為一。若是換作旁人,此時已陷入絕境,再也無法脫身,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心有二用,一知不妙,硬生生把心神分開,左手搶了一根竹枝,也「空、空、空」的敲了起來。

  黃藥師吃了一驚,心想:「此人身懷異術,實在不可小覷。」腳下踏著八卦方位,邊行邊吹。

  郭靖雙手分打節拍,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他這一雙手分打,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攻拒一般,力道登時強了一倍,但桃花島主具何等神通,敵人越強,他精神越振,那簫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

  郭靖再支持了一陣,忽聽那簫聲之中,飛出陣陣寒意,似有玄冰裹身,不禁簌簌發抖。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這時的音調卻峻肅峭殺之極,郭靖漸感冷氣侵骨,知道不妙,急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果然寒氣大減。

  黃藥師見他左邊身體凜有寒意,右邊的身體卻在騰騰冒汗,不免暗暗稱奇,曲聲一轉,恰如嚴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剛待分心去抵擋,手中節拍卻已打亂。

  黃藥師心想:「此人若要勉強抵擋,還可支撐一陣,只是忽冷忽熱,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一音嬝嬝,散入林間,忽地曲終音歇。郭靖知他故意容讓,上前稱謝,說道:「多謝黃島主眷顧,弟子極感大德。」黃藥師忽然想起:「這小子年紀幼小,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難道他面子上裝傻作獃,其實卻是個絕頂聽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兒許配給了他。且試他一試。」於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很好呀,你還叫我黃島主麼?」

  這句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你已勝了兩場,已可改稱「岳父大人」了,那知郭靖為人甚是淳樸,不懂別人話中雙關含蓄之意,只道:「我……我……」卻說不下去,雙眼望著黃蓉求助。

  黃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示意要他磕頭。郭靖懂得這是磕頭,當下爬翻在地,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口中卻不說話。

  黃藥師笑道:「你向我磕頭幹麼啊?」郭靖道:「蓉兒叫我磕的。」黃藥師心想:「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伸手拉開了歐陽公子耳上蒙著的絲巾,說道:「論內功是郭世兄強些,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那卻是歐陽世兄高明得多了,這樣吧,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個題目,讓兩位世兄一決勝負。」歐陽鋒眼見姪兒已經輸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對,對,再比一場。」

  洪七公微笑不語,心道:「女兒是你的,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別人也管不著。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掌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說道:「我與拙荊就只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現下承蒙鋒兄七兄瞧得起,同來求親,拙荊若是在世,心中也必歡喜……」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眼圈早已紅了。

  黃藥師接著道:「這一本書是拙荊當年所書的,乃她心血所寄,現在請兩位世兄同時閱讀一遍,然後背誦出來,誰背得又多又不錯,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他頓了一頓,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說,郭世兄已多勝了一場,但這一本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拙荊又因此書而死,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庇佑那一位世兄獲勝。」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黃老邪,誰聽你鬼話連篇?你明知我徒兒傻氣,不通詩書,卻來考他背書,還把死的婆娘搬出來嚇人,好不識害躁!」大袖一拂,轉身便走。黃藥師冷笑一聲,說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還得再學幾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轉身,雙眉一揚,道:「怎麼?」

  黃藥師道:「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島去。」洪七公道:「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黃藥師道:「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

  郭靖眼見說僵了兩人就要動手,忙搶上一步,說道:「黃島主、洪老前輩,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弟子資質魯鈍,輸了也是應該的。」黃藥師橫了他一眼,問道:「你叫你師父什麼?」郭靖道:「弟子新近拜師,因未稟明六位恩師,所以未曾改口。」

  黃藥師道:「那裏有這許多婆婆媽媽的迂執囉唆。」他生性曠達,行事大違俗道,見郭靖淳厚守禮,甚是不喜。

  洪七公道:「好哇!我還算不得是你師父,你愛丟醜,只管現眼就是,請啊,請啊!」黃藥師向女兒道:「你給我乖乖的坐著,可別弄鬼。」黃蓉微笑不語,心知郭靖必輸,暗暗盤算和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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