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新盟旧约 那石子去勢如風,剛要打到他的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遠些就是。你們八個人等著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著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餘丈,蹲下身來。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
黃蓉一看,見他手中拿著一柄利劍,還有一隻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時,從這老兒懷裏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日雖知是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不想活啦!」右手一揚,將那利劍插入腹中。
黃藥師和歐陽鋒正在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著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一遍。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當真是浪得虛聲,一輩子欺世盜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的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中刻著一個「裘」字,掌背刻著一條小蛇一條蜈蚣,兩條毒虫繞在一起,猛地想起:這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任憑通行無阻,黑道白道,無不見之喪膽,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這麼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麼?
他一面沉吟,一面將鐵掌交還給女兒。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只怕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
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實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在劍柄上一彈,錚的一聲輕響過去,那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去得迅速。黃蓉與郭靖一齊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
眾人驚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然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得重傷。郭靖飛步過去,叫聲:「啊喲!」舉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
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彀之計竟然得售,連黃藥師、歐陽鋒這兩位大行家也被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
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咱老哥兒倆後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
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在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搥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用足。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那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敵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發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一讓,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
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性高傲,不願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這時郭靖已將華箏、拖雷、哲別、搏爾傑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他未死,自是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郭靖問道:「安答,你們怎生遇上這兩個老賊?」
華箏笑逐顏開,搶著來說。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五十里一個小鎮上的客店中共宿,楊康夜中想要去行刺拖雷,那知那胖瘦二丐因他拿著幫主竹杖,對他保護極是周至,在他窗外輪流守夜,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拖雷等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鵰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鵰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並不急急,於是在客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鵰忽地飛回,在華箏肩上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鵰引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到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一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那裏是西毒的敵手。隻鵰南飛本來是發見小紅馬的蹤跡,那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是不明不白的喪身於這樹林之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只見她拉著郭靖的手,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不懂,更是大不耐煩。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
此言一出,黃藥師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什麼?」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與華箏公主定親等情,委委婉婉的說了。黃藥師本就不喜郭靖,好容易將獨生愛女許配了他,那知中間尚有此等糾葛,他是一代武學宗師,這愛逾性命的掌上明珠豈能作人之妾?他生平連一點極微小之事也不肯讓女兒受到委曲,此事萬不能忍,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
黃蓉心中一凜,顫聲道:「爹,什麼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心中真心喜歡我。」黃藥師哼了一聲,喝道:「喂,小子,那麼你把這番邦女子一刀殺了,表一表自己的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之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和他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於事。
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別的事都沒放在心上。」黃藥師臉色稍見和緩,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一面。」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心中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
黃藥師道:「好吧!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裏,我在這裏,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裏,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一瞥眼同時見到成吉思汗所賜的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心念如此,這結義之情實是難保。又依楊鐵心叔父之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此事如何可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麼?」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
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壼中抽出一枝狼牙鵰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橫行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斯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我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啦。」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心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縱然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杰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
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讚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鵰,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
郭靖走上一步,握住她一隻小手,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但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明白的。就是把我千刀萬剮,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為什麼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什麼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
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那豈不是好?」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一掌向華箏公主劈去。
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裏。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砰的一聲,黃藥師這一掌打在馬鞍之上,最初一瞬之間,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下,竟自死了。這是一匹蒙古名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強骨壯,身高瞟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牠斃於掌下,武功確是深不可測。拖雷與華箏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在華箏身上,那還有命麼?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華箏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在他想來,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見她臉上神色悽苦,卻又隱隱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什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文章中的話,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什麼苦惱?」朱聰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吧,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子的頭兒,囉唆得緊,也沒什麼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師微一沉吟道:「那也好,你做幾天試試,若是嫌髒,那就立即傳給別個吧。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中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ㄚ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悽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麼?」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得聽得呆了。須知有宋一代,最考究禮教之防,那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是以被人送了個稱號叫做「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那裏有過什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是要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閒話一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免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表白幾句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什麼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一擲而出,十餘隻喜鵲紛紛跌落,全都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去了。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放在嘴邊親了一親還給郭靖,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鵰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從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用爹爹的兵器,手刃仇人。」哲別、博爾杰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黃蓉見這四個蒙古人離去,郭靖卻仍站在當地,淒然道:「靖哥哥,你也去吧,我不怪你就是。」
(以下修訂本有重大刪改)
郭靖道:「蓉兒,那竹杖給楊康拿了去,你爹爹說丐幫的事只怕有變,今晚咱們去找師父,明兒我和你同去。」黃蓉搖了搖頭,道:「你一個兒找師父去吧。」取出插在腰間的郭靖那把匕首,放在地下,解開背上包裹,拿出一卷畫,道:「這是我爹爹給你的。」又把包中五色繽紛的貝殼分了一半,道:「這是咱倆在那島上一起揀的,分一半給你。」打量一下攤開的包袱,見其中只有郭靖當日所贈的一件貂裘,以及若干碎銀和替換衣服,笑了一笑道:「我也沒有什麼物事給你。」緩緩結好包袱揹在背上,轉身便走。郭靖牽了紅馬,追上去叫道:「你騎這馬吧。」黃蓉又笑了笑,卻不答話,揚長而去。
郭靖追了幾步,停步不追,望著她的背影逐漸遠去,只怔怔的發呆。韓小瑩道:「靖兒,你打算怎地?」郭靖呆了一呆道:「我要到宮中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道:「那也是應當的。黃老邪到我們家裏去驚動過了,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今日就要回去。你接了洪師父,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郭靖答應了,當下與六位師父拜別,收了匕首、貝殼等物,返回臨安。
這晚郭靖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細細尋找,卻那裏有洪七公的影子,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第二晚又去尋找,仍是毫無頭緒,心想:「憑我這塊料子,這裏就有什麼蛛絲馬跡,也必瞧不出來。且去追上蓉兒,助他辦了丐幫的公幹,再和她同來尋訪。」
這日是七月初九,距丐幫岳州之會,已只六日,好在汗血寶馬日行千里,郭靖縱轡西行,只一日,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內。此時中國之半已屬金國,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著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
郭靖沿途留心黃蓉蹤跡,不時放出白鵰前後查察,這日來到隆興府武寧縣,眼見離岳州不遠,於是勒馬緩緩行去。黃昏時分,只見前頭黑壓壓一片猛惡林子,林後又是一座長嶺,一路上道路極為崎嶇,想來嶺上更是不便行走,郭靖見天色已晚,尋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過嶺,且找個安穩所在歇宿,轉到林邊,忽見一道矮矮竹籬,心中大喜:「既有竹籬,必有人家。」循著竹籬轉過一排蒼柏,果見三間茅屋,郭靖牽馬走近,卻聽得茅屋中傳出一個女子的隱隱哭聲。
郭靖駐足不前,心道:「人家既有傷心之事,卻也不便打擾。」正想回頭,那茅屋中之人已聽到馬嘶鵰鳴,呀的一聲,開了柴扉,出來一個身形傴僂的白髮老頭,手中拿著一柄長長鐵叉,站在門口,厲聲喝道:「狗官,蛇兒沒有,女孩兒更沒有,就只老頭兒一條老命!」
郭靖一怔,知他誤會,忙唱個肥喏,說道:「老丈,小人是過往客人,錯過了宿頭,想在府上打擾一宵。若是不便,小人這就便去。」那老人打量郭靖裝束,放下鐵叉,還了一禮,道:「老漢胡言亂道,客官莫怪。要是不嫌污穢,就請入內奉茶。」郭靖謝了,先討些草料餵了馬,這才進屋,只見屋內片塵不染,清潔異常,心中微感詫異,剛好坐定,卻聽門外馬蹄聲急,三騎馬奔到屋外,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秦老頭兒,給蛇還是給女孩兒啊?」又一人道:「我們饒得你,太爺可饒不了我們,快滾出來!」刷的一響,馬鞭梢捲在屋頂茅草,扯下了一片。
那秦老漢走到內室門外,低聲道:「琴兒,快從後門逃到林子裏去,今晚別出來,明日你自回廣東去吧。」一個少女聲音哭道:「爺爺,我跟你死在一塊。」秦老漢頓足道:「快走,快走,要逃不走啦!」只見一個青衣少女從內室出來,摟住爺爺,秦老漢沒命價推她,但聽得忽喇一聲,柴扉被人推倒,三條漢子搶了進來,當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漢後領,往地下一擲,另一手已將少女摟住在懷裏。那少女嚇得呆了,做聲不得。
郭靖打量進來的三人,見當先的是個縣衙門的都頭,另外兩個卻是士兵。那都頭抱起少女,笑道:「秦老漢,咱們奉著縣太爺的差遣,你可怨怪不得。你今晚送到二十條蛇兒,還你一個黃花閨女,明朝送到,只怕來不及啦。」說著哈哈大笑急步出門。
秦老漢大叫一聲,挺叉追出,和身向那都頭背後刺去,那都頭閃過身子,抽出腰刀,在叉桿上猛砍一刀。秦老漢拿捏不住,嗆啷一聲,鐵叉落在地下。那都頭橫腿一掃,將秦老漢掠倒在地,喝道:「你這老狗,若再囉皂,休怪我刀不生眼。」秦老漢見孫女在他臂彎之中,驚得暈了過去,自己已不想活命,抓住都頭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
那都頭吃痛,一聲吼叫,反過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漢額頭,登時血流被面。但秦老漢牙齒牢牢咬住,死也不肯放口。兩名士兵上前相助,一個踢,一個拉,那都頭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擊打,眼見秦老漢性命不保。
當那都頭來強搶少女之時,郭靖已是十分氣恨,只是他性子遲緩,出手較慢,這時再也忍耐不得,一縱上前,一手一個,先抓住兩名士兵的背心,遠遠擲出。那都頭一刀背正向秦老漢打去,郭靖左手掌緣在刀背上一格,向前一推,那刀反砍上去,噗的一聲,砍在那都頭額骨之上。郭靖右手奪過少女,左腿起處,踢在都頭的臀上。
這一腿勁力好大,那都頭肥肥一個身子立時飛起,豈知秦老漢兩排牙齒深陷都頭腿肉之中,雙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都頭身子飛起,帶著秦老漢也飛了出去。郭靖吃了一驚,心想秦老漢年已衰邁,這一跌下來,只怕當場就要一命鳴呼,不及放下手中少女,抱著她縱身而起,如一頭大鳥般撲上前去,搶著抓住都頭的衣領,一把提起,叫道:「老丈,你饒了他吧!」秦老漢勢如瘋虎,神智已然胡塗,直待那少女連叫:「爺爺!爺爺!」方才放開牙齒,滿嘴鮮血,抬起頭來。郭靖左手向外一揮,將那都頭擲得在地下連翻幾個筋斗。那都頭只怕郭靖上前追打,賴著不敢起身。兩名士兵見郭靖不再過來,這才上前將他扶起,三人馬也不敢騎,一蹺一枴的去了。
郭靖放下少女,扶起秦老漢。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幾眼,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怕羞,卻不說話,取出手帕給爺爺抹去臉上血漬。秦老漢雖然受傷不輕,但見孫女未被搶去,精神大振,突然爬在地下,向郭靖連連磕頭,那少女跟著跪下。郭靖急忙扶起,說道:「老丈不須多禮,小人生受不起。」
秦老漢請郭靖回入茅屋,那少女捧出一碗茶來,放在郭靖面前,低聲道:「恩人請用茶。」郭靖起身謝過。秦老漢道:「不敢請問恩人尊姓大名。」郭靖說了。秦老漢道:「若非恩人相救,老漢祖孫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當下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秦老漢本是廣東人,因在故鄉受土豪欺壓,存身不住,攜家逃來江西,見這林邊有些無主荒地,就與兩個兒子開墾起來。
豈知那森林是個毒蛇出沒之處,不到兩年,他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婦全被毒蛇咬死,只賸下秦老漢和一個孫女南琴。秦老漢氣憤不過,回到廣東去學了捕蛇之法,在林中大殺毒蛇,給兒子媳婦報仇。不久他開墾的荒地又被縣中豪紳佔了,沒了生業,就以出售蛇膽蛇酒為生。好在這林中毒蛇奇多,又無旁人相爭,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這八九年來倒也有口苦飯吃。到了去年秋間,縣中來了一位姓喬的太爺。不知怎的,這位喬太爺偏喜毒蛇,先尚出錢買蛇,後來說道,人人都繳錢糧,秦老漢怎能不繳,限他每月繳納毒蛇二十條,算是錢糧。秦老漢無奈,只得多辛苦一些,又教會了孫女相助,每月也就照數繳納。那知到了今年春間,林中毒蛇忽然越來越少。本來遍地皆是,現下要找半日,翻石撥草,才找到一條。四月、五月勉力對付了,六月份的二十條毒蛇竟沒能湊齊。喬太爺聽說秦老漢的孫女美貌,乘機命人來說了幾次,要納她為妾。秦老漢那裏肯依,這日太爺竟派了都頭前來強搶,說是相抵蛇數。
郭靖聽了嗟嘆不已,用過晚飯,秦老漢請郭靖安歇。南琴點了油燈,引郭靖入房,低聲道:「荒野之地,甚是污穢,恩人莫怪。」郭靖道:「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南琴道:「小女子那敢如此稱呼……」只聽得外面傳來幾聲極尖厲的鳥鳴之聲。南琴吃了一驚,手一側,把燈油潑了少些在地。
那鳥聲甚是奇特,郭靖聽了似覺全身發癢,胸口作嘔,說不出的不好受,問道:「姑娘,那是什麼鳥兒?」南琴低聲道:「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鳥啦。」郭靖奇道:「吃毒蛇的鳥?」南琴道:「是啊,林子中的蛇兒都給這鳥吃完啦,害得爺爺這麼慘。」郭靖道:「怎麼不想法兒把這鳥除去?」南琴臉色微變,忙道:「恩人悄聲。」走過去掩上了窗子,說道:「神鳥通靈性的,給牠聽見了可不得了。」
郭靖大奇,道:「什麼?那鳥能聽咱們說的話。」南琴正待回答,秦老漢在隔室聽見兩人對答,走到房門口低聲道:「晚上不便多談,明兒老漢再與恩人細說。」當下道了安息,攜了孫女的手出房去了。
郭靖見他臉上神色驚恐,更感奇怪,睡在床上,思念黃蓉現下不知身在何處,將來和她相見時不知她對自己如何,心中思潮起伏,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將到子夜,突然間聽得咕、咕、咕的響了三聲,正是適才那鳥的鳴叫,郭靖胸口煩惡,心想反正安睡不得,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鳥兒是何等模樣,當下悄悄起身,躍出窗子,正要向那鳥鳴之處走去,忽聽背後一人低聲道:「恩人,我和你同去。」郭靖回頭,見南琴披散頭髮,站在月光之下。
她這副模樣,倒有三分和梅超風月下練功的情狀相似,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只是這少女膚色極白,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難見陽光之故,這時給月光一映,更增一種飄渺之氣。她雙手各拿著一個圓鼓鼓的黑物,慢慢走到郭靖身前,低聲道:「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鳥麼?」郭靖道:「你千萬別再叫我恩人啦。」南琴臉上現出羞色,輕輕叫了聲:「郭大哥。」郭靖將手中弓箭一揚道:「我去射死那鳥,好讓你爺爺再捉毒蛇。」南琴忙道:「悄聲!」一面將手中黑物舉了起來,道:「罩在頭上,以防不測。」語聲顫動,顯得極是不安。郭靖一看,見是一隻鐵鑊,甚是不解。
秦南琴將左手中鐵鑊罩在自己頭頂,低聲道:「那神鳥來去如風,善啄人目,厲害得緊。牠耳朵極靈,一聽見人聲,立時飛到。郭大哥,您務須小心在意。」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樣兇猛的大鵰,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那食蛇怪鳥縱然靈異,左右也不過是隻扁毛畜生,又何懼之有?但見南琴甚是關切,不忍拂她之意,也就將鐵鑊罩在頭頂。南琴當先領路,兩人走到樹林。
還未走到林邊,聽那怪鳥又是咕、咕、咕的叫了三聲,突然異聲大作,有似風撼長林,萬木齊振。南琴脫口叫道:「奇怪,怎麼有這許多蛇兒?」郭靖聽這聲音似是白駝山的蛇陣,微一凝神,聽得遠處傳來數人吹哨呼斥,正是那些白駝山的蛇奴在驅趕蛇群,只是這些人聲音極為惶急,似乎蛇群突然不聽號令,約束不住。郭靖拉著南琴手臂,飛步入林,見左首一株古槐枝幹挺拔,樹葉茂密,足可容身,當下手臂一長,摟在南琴腰間,躍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幹。
剛好坐定,那怪鳥又叫了三聲,這次聲音近了,聽來更是鋒銳刺耳,片刻之間,林緣萬頭起伏,蛇群大至。郭靖曾數次遭遇這蛇群的陣仗,倒也不覺怎樣,南琴卻從未見過如此聲勢,只驚得心跳足軟,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那敢放手,但見蛇群從西撲到,一入林中,立時四面八方的亂蹦亂竄,似乎地下燙熱異常,停身不住一般。月光之下,成千成萬的青蛇黑蛇躍起跌落,跌落躍起,竟無片刻安靜,有如一大鍋泡沫翻騰的沸水,蔚成奇觀。
蛇群洶湧而來,無窮無盡,同時眾蛇奴的哨聲也是響成一片。只見七八名白衣男子搶進林來,手持長桿拚命揮打,卻那裏再能將蛇群列成隊形。郭靖惱恨歐陽鋒歹毒,見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狽,不由得暗暗高興,心道:「只可惜蓉兒不在這兒,見不到這番情景。」
南琴偷眼瞧郭靖,見他臉露微笑,好生佩服他的大膽,突然間耳鼓一震,全身毛髮直豎,原來那怪鳥忽發奇聲。說也奇怪,蛇群登時伏在地下,一動不動。剛才群蛇飛騰跳躍固然令人驚心動魄,而這時萬蛇齊僵的情景,卻更顯得怪異。
那些白衣男子舞動長桿,口中哨子吹得愈急,群蛇卻毫不理會。眾蛇奴中一人做個手勢,餘人登時挺桿而立,停哨不吹。那首領向空作了個揖,高聲叫道:「咱們是白駝山歐陽先生手下,道經貴地,有眼不識泰山,不曾拜訪英雄好漢,請瞧在歐陽先生臉上,高抬貴手。」
郭靖見她疑神疑鬼,暗暗好笑,卻不理會。那人見無人回答,隔了半晌,又說了一遍。這次說話兇得多了,隱隱含有威嚇之意,一面四下留神打量,瞧見了地下樹影之中郭靖與南琴二人的影子。這人極是陰險,當下假作不知,反而背向古槐,低了頭打拱作揖,突然間一聲大喝,雙手向後齊揚,四枚銀梭激射而出,向槐樹上射去。
若是換作旁人,勢必要中他算計,但郭靖此時武功何等精湛,月光下見幾枚銀光閃閃的暗器飛來,順手除下頭頂鐵鑊,迴臂一抄,叮叮噹噹一陣響,將四枚銀梭都抄在鑊中。那人見暗算不成,大感氣餒,回身喝道:「樹上是何方高人,請通姓名。」郭靖不去理他,鐵鑊一揮,四道銀光飛出,噗的一聲響,那人只感虎口一震,手中的長桿被四枚銀梭同時打中,斷成五截,這一來,那人更是害怕,知道若非對方手下留情,只要將銀梭對準自己身上射來,那裏還有性命。
這時他決計不敢再有甚行動,但蛇群被人制住,倘不設法帶走,歐陽鋒懲罰起來可是慘酷萬端,思之心膽俱寒,但若出言苦苦哀求,則失了白駝山身份,歐陽鋒也決計不饒,正自徬徨無計,鼻中突然聞到一陣芳香,胸口登時舒暢無比,只見群蛇忽爾抖動,昂起了頭向著空中。
那蛇奴的首領只道郭靖解了制蛇之法,急吹木哨,要驅蛇逃走,但覺香氣愈濃,來自上空,一抬頭,猛見一團火光從空撲至,迅速無倫,落在身前。那人嚇了一跳,急忙躍開,定神一看,那裏是火,竟是一隻全身血紅的鳥兒,這鳥身子只比烏鴉稍大,尖喙極長,約有半尺,站在當地,遊目四顧,雖只一隻小小鳥兒,卻似有極大威嚴。那股異香,就從鳥身上發出。
郭靖見這紅鳥模樣甚是可愛,通身殷紅,竟無一根雜毛,月光下見牠一雙眼珠就如珊瑚一般,也是紅的,兼之身上芳香無比,心想:「蓉兒若是見了,必定喜愛。」當下起了個捉鳥的念頭。
群蛇見了血鳥,起初嚇得簌簌亂抖,但隨即又均僵臥不動。血鳥咕的叫了一聲,蛇陣中出來四條大蛇,遊到血鳥身前,翻過身子,肚腹朝上。向鳥長嘴一劃,四條大蛇的肚子立時裂開,血鳥連啄四啄,將四枚蛇膽吞入了肚中。眾蛇奴看得又驚又怒,那為首的蛇奴手一揚,一枚銀梭向鳥打去。郭靖吃了一驚,只怕他傷了鳥兒,順手在槐樹上抓下一根細枝,用手指彈了出去。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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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页 第八十回 蛙蛤大战 這細枝雖然輕飄飄的,但在郭靖指力激送之下,去得比那銀梭更快,在血鳥身前五六尺處與銀梭一碰,一齊落在地下。那血鳥極是靈異,一見銀梭和樹枝的來路,已知有人暗算,又有人從中相救,向著郭靖和南琴點了點頭,忽如一道火光,斗然間向那放射銀梭的蛇奴撲去。那蛇奴見牠來勢快速,雙手一揚,又是四枚銀梭飛出,兩前兩後,直向前射,這一次雙方湊攏,一瞬之間就已碰在一起,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心中只叫得一聲:「可惜!」卻見那血鳥雙翅向下一撲,將兩枚銀梭打在地下,不等隨後兩枚銀梭飛到,反而迎上前去,下垂的雙翅向上一振,兩枚銀梭被彈入了半空。郭靖見牠身法迅捷美妙,宛似武學高手,情不自禁的高聲喝采:「妙極!」
采聲未畢,聽得那蛇奴一聲慘叫,雙手掩住額頭,向前奔了幾步,砰的一聲,撞在一棵大樹之上,蹲下地來,原來雙目已被血鳥啄瞎。其餘蛇奴大吃一驚,暗器紛紛出手,四下圍攻,月色溶溶之中但見銀光閃閃,有似滿天流星。那鳥雙翅向前一推,身子倏地倒退,回勢竟絲毫不弱於前行之速,眾蛇奴驚叫喝罵聲中,又有兩人失了眼睛。
忽聽蓬的一響,一道藍色火光向血鳥射去。郭靖識得是硫璜燄箭,心想這暗器比銀梭慢得多了,那裏射得著牠?那知血鳥咕的一聲歡叫,迎上前去伸爪一把抓住箭桿。那火燄箭燒得甚是熾烈,血鳥卻毫不在意,將箭桿放在地下,啣些枯枝敗葉,添在火上。郭靖愈看愈奇,連叫:「可惜,可惜!」
南琴問道:「可惜什麼?」郭靖道:「這樣好玩的事,蓉兒竟沒看到。」南琴道:「蓉兒?」郭靖道:「是啊,蓉兒!」南琴欲待再問,忽然聽見身後似乎有個女子輕輕嘆息了一聲,回頭一看,卻不見什麼,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想:「難道有鬼?」緊緊握住郭靖手臂,上半身倚偎在他懷中,低聲道:「郭大哥,誰嘆氣啊?」郭靖全神注視血鳥,既沒聽見嘆息之聲,也沒聽見南琴的問話,一個溫香軟玉般的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微微發顫,他竟茫然不覺,只瞧著那血鳥在火燄中翻滾。
那鳥滾了一會,火光漸弱,牠又去啣些枝葉添在火裏,待火旺了,再展翅在火上燒炙,羽翼非但絲毫無損,經火一炙,更是煜煜生光。牠一邊燒,一邊用長喙在羽毛之中磨擦,竟如洗澡一般。牠羽翼遇火不燃,已自奇怪,而越燒香氣越濃,群蛇聞到這股香氣,漸漸抵受不住,又亂蹦亂跳起來,再過一會,突然互相咬嚙吞噬,有的蛇兒似乎痛苦難當,竟然自咬腰尾。這千萬條毒蛇著魔中邪,翻騰盤打,聲勢實是驚人,南琴瞧得頭暈眼花,險險跌下樹去,急忙閉上眼睛,摟住郭靖身子。
眾蛇奴見情勢不妙,相互打個招呼,一齊逃出林去。那血鳥認定這些白衣人是牠仇敵,如流星般掠過林隙,追上前去。眾蛇奴知道厲害,忙用雙手掩目。血鳥一飛近,長嘴猛啄手背,蛇奴吃痛不過,揮手去打,手一離面,眼珠立被啄瞎。片刻之間,眾蛇奴無一漏網,個個成了盲人。
那血鳥大獲全勝,飛回林中,又待到火上燒炙,那火卻已熄滅。血鳥雙翅猛搧,想要將火重行燃起,只揚起一陣灰燼。郭靖拍了拍南琴肩膀,將她輕輕推開,低聲道:「你在這兒,抱住樹幹。」不等南琴回答,已縱身落樹,慢慢向血鳥走去。
那血鳥知他是適才出手相救之人,並非仇敵,注目凝視。郭靖道:「鳥兒,來,來。」血鳥昂首不理。郭靖初下樹時,對毒蛇還心存顧忌,但見自己每跨出一步,毒蛇就紛紛讓道,知道是群蛇怕他服過腹蛇寶血之故,當下大了膽子,邁步向前,左手一探,向血鳥抓去。
他出手奇快,那知血鳥是天生靈物,飛動更快,身子一晃,已然避開,不等郭靖再度出手,猛撲向前,來啄他的眼珠。南琴急呼:「郭大哥,留神。」郭靖右手揮起鐵鑊,向鳥兒罩去。血鳥知道厲害,居然能如武林高手般急發急收,一撲之勢未曾用足,立即倒退,背脊剛好從鑊邊上擦過,沒被罩中。
郭靖叫了聲:「好!」身子躍起,鐵鑊橫裏抄來。血鳥振翅向上,只飛出一尺,發見郭靖左手正好守在頭頂,立知不妙,倏地一沉,掠地而飛,從郭靖跨下一鑽而過,劃了一個圓圈,回身來啄他的眼珠。郭靖見這鳥兒身法如此敏捷,童心大起,叫道:「我手中現有兵刃,捉住你不算好漢,來來來,咱們空手拆幾招。」將鐵鑊往地下一拋,右手一掌推出。他怕傷了鳥兒,掌力只用了一成,去勢卻是極快。
掌未到,勁先至,血鳥那裏抵受得住,被掌力一撞,跌下地來。郭靖大喜,伸手去拿,那鳥忽地一個翻身,滾開半尺,立時飛起,牠已知郭靖厲害,迥非眾蛇奴可比,不敢再鬥,急向外逃,郭靖掌隨身起,一招「六龍迴旋」,拍了出去。
這是降龍十八掌的精妙招數,一掌之中分兩股力道,一向外鑠,一往內收,形成一個急轉的漩渦。血鳥見他掌到,急向外逃,一股力道從橫裏撞來,捲得牠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筆直掉將下來。郭靖上前一把接住,叫道:「姑娘,捉住鳥兒啦。」南琴大喜,從懷中取出兩顆蛇藥,在口裏含了一顆,溜下樹來,要將另一顆去交給郭靖。那知血鳥被郭靖這一掌轉得暈了過去,威力立失,群蛇如逢大赦,有似萬箭齊發,四面八方的竄出林去,那裏還敢傷人?
郭靖見血鳥毫不動彈,怕牠死了,雙手輕輕籠住,走到林隙的月光之下細看。南琴跟著走近,將藥丸遞給他,道:「郭大哥,這藥能防毒蛇。」郭靖本覺用不著,但想她既一片好心,就伸手去接。他罩在血鳥身上的右手剛一拿開,突覺手中一震,眼前一道紅光倏忽掠過,那鳥竟爾飛走了。郭靖連連跺腳,大呼:「唉,可惜,可惜!」
南琴道:「這鳥極有靈性。吃你這麼一拿,多半不敢再來啦。」郭靖道:「是啊,所以可惜。」南琴道:「為什麼?」郭靖道:「我本想捉來給蓉兒玩的。」南琴聽他又提到「蓉兒」,語意之中充滿深情,問道:「蓉兒是你的兒子麼?」郭靖一怔,笑道:「不是的,是個女孩子,比你只小著一兩歲。」南琴道:「嗯,她很美,是不是?」郭靖道:「那自然,她不但美,而且又聰明,又好心眼兒。」
這幾月來,他時時刻刻在思念黃蓉,這時聽南琴問起,情不自禁的將黃蓉誇了起來。黃蓉明慧秀美,原本不假,只是她自幼受了父親薰陶,不免有些任性妄為,但在郭靖心中,她卻是個十全十美、無半點瑕疵之人。南琴和他並排坐在一棵橫倒在地的梓樹幹上,聽他不住口的說著黃蓉諸般好處,心中酸酸的有些異樣。郭靖說了一會,忽然醒覺,笑道:「你瞧,三更半夜的,要你在這裏聽我說些不打緊的話,咱們回去吧,你爺爺若是醒來,不見了你,可要掛念啦。」南琴道:「不,我愛聽你說話。」隔了一會,道:「這位黃小姐到那裏去啦?你怎麼不跟她在一塊兒?」這兩句話觸動了郭靖心事,一時不知怎樣說好,想到自己日後不得不和華箏結親,按著黃蓉的性子,終生不再和自己相見也未可知,更說不定一時性起,竟然橫劍自刎,越想越是傷心,悲從中來,不禁放聲而哭。
南琴見他正說得好好的,忽然哭了起來,只怕自己說錯了話,又驚又悔,又不知如何勸慰,見他橫袖在眼上亂抹,從懷中取出一塊布帕,遞給了他。郭靖接過了,抹去眼淚,要想不哭,卻又忍不住,正狼狽間,忽聽身後似乎有人噗哧一笑,郭靖一躍而起,叫道:「蓉兒!」只見地下一片清光,柯影交橫,那裏有半個人影?
南琴道:「郭大哥,你儘想著黃姑娘,咱們回家吧。」郭靖道:「正是。」兩人相偕出林,走出數十丈,忽見前七八個白衣人排成一列,左手扶著一條長桿,一步一步的摸索而行,正是那些被血鳥啄瞎了眼的蛇奴。
郭靖見他們可憐,嘆息一聲,自與南琴回家。次日一早醒來,聽得室外秦老漢正在責怪南琴,說她不該帶恩人去涉險捉鳥。
只聽得南琴笑道:「難道是我帶他去了?他自己愛玩嘛。」秦老漢啐道:「他是咱們救命恩人,又不是孩子,什麼自己愛玩!」南琴笑道:「你不信就算啦。」秦老漢道:「唉,還不認錯?若是恩人給毒蛇神鳥傷了,那怎麼得了?」南琴道:「他本事大得緊,怎麼傷得了?」秦老漢道:「好好,我不跟你鬥口。快去收拾收拾,事到臨頭,又走不了啦。」南琴奇道:「爺爺,收拾什麼?」秦老漢道:「回廣東去啊,昨日那賊頭吃了這個大虧,咱們還能在這裏耽麼?恩人一上路,咱爺兒倆只要遲走一步,那就是大禍臨頭。」南琴呆了一呆,道:「爺爺,那麼這屋子、這些桌子椅子怎麼呢?」秦老漢嘆道:「傻孩子,性命還顧不了,還顧瓶兒罐兒呢!……孩子,咱們生來命苦,你也別傷心。」
郭靖心想救人救徹,一骨碌下床,出房說道:「老丈,你不用擔心,我到衙門去跟你了結這回事。」秦老漢忙道:「恩人,你千萬別去,那衙門是狠虎之窟,可去不得。」郭靖道:「我不怕。」秦老漢待要再說,郭靖已牽過小紅馬,上馬疾馳而去。
只一頓飯功夫,已進了縣城,正欲打聽縣衙門的所在,但見前面火光燭天,行人亂奔,叫道:「縣衙門走了水啦,真是老天爺有眼!」郭靖心道:「可有這麼巧,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會子走水!」當下縱馬向火頭奔去。待到臨近,只感熱燄逼人,那縣衙已燒去了半邊,奇的是竟然無人施救。許多百姓站得遠遠的觀火,臉上都有欣喜之色。郭靖翻身下馬,只見地下躺著十多名都頭衙役,有的早已燒死,活著的也是個個被火炙得鬚髮焦黑,卻是眼睜睜的動彈不得。郭靖抓起一人,一看他的神態,原來已被點中了穴道。郭靖在他腰眼裏一捏一推,解了穴道,問道:「縣太爺呢?」
那衙役往火窟裏一指道:「回您老:太爺在這裏面,多半已燒死啦。」郭靖道:「怎麼起的火?你是給誰打倒的?」那衙役苦著臉道:「回您老:小人也弄不明白。一早晨,小人還沒起身,只聽得縣太爺和人喝罵動手,接著就起了火,小人剛逃出來,不知怎的腿一麻,就這麼胡裏胡塗的爬著躺下啦。」郭靖道:「你們縣太爺和人動手?他會武功麼?」那衙役道:「回您老:太爺的功夫強得很,他一雙手硃砂般紅,誰給他打中了,誰晃眼兒就得去姥姥家。那知強中更有強中手……」郭靖心想:「瞧不出一個知縣還有毒砂掌功夫。」說道:「他要百姓繳納毒蛇,那就是練這掌上功夫了?」那衙役道:「回您老:這個小人不明白。」
郭靖心想:「」多半是這縣官的江湖仇家找上了他,那倒乾淨爽快,免得我多費一番手腳。也不再理會那名衙役,要回去對秦老漢和南琴說知,一轉身,那小紅馬卻已不知去向。他撮唇呼哨,隔了片刻,小紅馬仍是影蹤不見。
這小紅馬向來馴良,如無主人之命,決不致任意離開。此馬神駿異常,本領再高的馬賊也休想近得了牠身,突然失蹤,確令郭靖大為驚詫。火場之旁人眾雜沓,也無法尋找馬蹄足跡,他在城中到處走了一遍,毫無線索,心念一動:「回去帶白鵰來相助尋訪,必有端倪。當下放開腳步,奔回秦老漢家。」
秦老漢和南琴聽說縣衙被焚,縣官和都頭全被燒死,只樂得心花怒放。郭靖吹哨招呼雙鵰,那知過了良久,這對白鵰也是影蹤毫無。郭靖悶悶不樂,茶飯無心,當晚只得仍是宿在秦老漢家,要待明日再行找尋紅馬白鵰。
此時暑熱難當,秦老漢搬了一張竹榻、兩隻竹椅、泡了一壼清茶,三人在門外豆棚下揮扇乘涼。秦老漢說起各種毒蛇的奇怪習性,郭靖聽得甚有興味,眼見斗轉星沉,時近午夜,三人身上均有涼意,秦老漢幾次說要睡了,南琴卻只是不肯。秦老漢笑道:「咱們這裏難得有位客人來,這孩子日日夜陪著一個糟老頭子,也真夠她氣悶的。」南琴道:「明兒郭大哥走了,咱們又只兩個人啦。」語意甚是淒涼,郭靖默然不語。南琴道:「郭大哥,你去睡吧,我還要瞧那顆星。」秦老漢道:「傻ㄚ頭,星有什麼好看?」南琴道:「我就是愛瞧嘛!」秦老漢望了望天邊的烏雲,道:「快變天啦,你的星快沒得看了。」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之聲,郭靖一躍而起,叫道:「我的小紅馬。」月光下只見長嶺上那紅馬奮蹄揚鬢,疾衝而下,馬背上一人衣袂飄飄,正是黃蓉。郭靖大喜,叫道:「蓉兒,我在這兒。」南琴聽他呼叫「蓉兒」,心中一震。
轉眼之間,黃蓉乘馬穿過林子,來到三人身前,那對白鵰正停在她身後馬背之上。郭靖大悟,心道:「我真胡塗,若非蓉兒,又怎能將紅馬和雙鵰收去?」黃蓉一躍下馬,郭靖迎了上去,心中說不出的歡喜。黃蓉道:「我運氣練功走錯了穴道,雙手動不得啦。」郭靖道:「啊,咱們快來順氣。」兩人當即盤膝坐在竹榻之上。郭靖雙手按住黃蓉背心,助她通氣順息。這時雷聲漸近,黑雲如墨,掩沒了半邊天。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黃蓉丹田之氣上升,緩緩通到胸口,同時身體左右微微搖動。南琴在旁打量黃蓉,見她閉目而坐,嘴角微露笑容,臉上雪白的肌膚之中透出一層紅玉般的微暈,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說不盡清麗絕塵。她頸中掛著一串明珠,發出一片柔光,更映得人似美玉。南琴心道:「這仙女一般的人物,無怪郭大哥如此顛倒啦,只不知他們在幹些什麼?」正自沉思,眼前一黑,一片烏雲移來遮沒了月光,不多時滿天全是黑雲。南琴道:「郭大哥,你與這位小姐進屋去吧,要下雨啦。」一語甫畢,臉上與頸中一涼,已有幾滴雨點落了下來。
那夏日陣雨,說來就來,南琴只叫得一聲「啊喲!」滂沱大雨已一瀉如注。郭靖與黃蓉正處於習練易筋鍛骨篇中的緊要關頭,那把大雨放在心上?南琴見二人動也不動,心中大奇,還道二人中了邪,上前推郭靖的肩膀。她起初並不用力,一推之下,自己竟退了一步,隨即手上加勁,用力一推,叫道:「郭大哥,你怎麼啦?」
她那裏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一受到力,立時生出反勁,她這一推,郭靖絲毫不動,自己卻不由自主的一交摔倒,坐在水裏。當郭黃二人練功之時,秦老漢看得不耐,已先去睡了,這時聽得雷聲中夾著大雨,叫了幾聲:「琴兒!」不聽見答應,忙搶出屋來,只見孫女剛從泥污中爬起,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不禁吃了一驚。南琴叫道:「爺爺,恩人中了邪啦!快想法子救他。」
秦老漢對郭靖異常感激,見他如此,忙上前拉他進屋,豈知輕輕一拉是紋絲不動,拉得重了,自己反摔一交,爬起身來,在大雨中怔怔發呆。南琴奔進屋去取了一把雨傘出來,打開了遮在郭黃二人頭頂,叫道:「爺爺,你去點些黃紙來薰他鼻管。」秦老漢跌跌撞撞的入內,慌亂中卻又把油燈打翻了。
南琴雖對黃蓉甚是敬慕,但不免存著私心,一把雨傘遮不得二人,漸漸的向郭靖一邊偏去,黃蓉的頭上就如一盆水往下傾潑一般。好容易秦老漢摸索著又點起油燈,燃了一捲黃紙,用衣袖護著,拿到郭靖鼻孔下來薰。濃煙一陣陣往他鼻中冒進,郭靖本來調勻得極是順暢的呼吸,受這濃煙一逼,立時逆轉,反向丹田中衝去。郭靖大吃一驚,急忙閉住呼吸,全力施為,才將腹中之氣重行理順。可是這呼吸究竟不能久閉,只要吸一口氣,濃煙就薰得他幾欲咳嗽。秦老漢祖孫全是一片好心,那知反而累得他死去活來。秦老漢見黃紙薰鼻無用,於是用指甲猛力搯郭靖上唇的人中。這人中是人身要穴,若是中暑暈倒,此處一受刺搯,立時能醒。正因這是人身要穴,郭靖這番苦頭可就吃得大了,只是練功正緊之際,既不便開口說話,又不便出手推開,只好苦苦忍住。
此時霹靂一個接著一個,電光過去,霹靂立至,閃電與霹靂間幾無間隔,只聽得震耳欲聾的一聲,樹林邊一棵大樹被雷聲擊中,燒了起來。南琴嚇得心膽欲裂,但仍是勉力撐住雨傘,給郭靖遮雨。奇形怪狀的閃電掠過墨黑的天空,或如樹枝,或如長矛。大片白光忽隱忽現,時而照出郭靖神色堅毅,黃蓉笑靨如花,時而照出秦老漢呆若木雞,南琴臉無人色。突然間眾人眼前一陣大亮,尚未聽到雷聲,秦老漢與南琴已雙雙跌倒。
這一個焦雷正好打在郭靖身畔,秦老漢祖孫被震得暈了過去。雷聲一轟,郭靖體內氣息猛升,立時就通了一週,這時他已可走動,黃蓉卻尚須片刻之時,眼見四周電光急閃,焦雷一個個打在身旁,忙在黃蓉身上一伏,防她受傷。
過了一頓飯時分,雷電遠去,大雨也漸漸止歇。再過一會,雲破月現,黃蓉八脈俱通,意與神會,遍體清涼,緩緩直起腰來。低聲道:「靖哥哥,你當真是這生愛我麼?」郭靖將她抱在懷裏,歡喜無限,卻不說話。黃蓉向那棵燒得正猛的大樹一指,道:「你瞧!」郭靖向前望去,只見火燄中那隻血鳥正在翻滾跳躍。黃蓉低聲道:「咱們掩過去捉。」郭靖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見秦老漢已自醒轉,扶著孫女坐在竹椅之上。黃蓉左手一揮,筆直向血鳥奔去。
那血鳥昨日吃過虧,這時見有人來,不敢再鬥,咕的一聲,振翅而逃。黃蓉追趕不上,心念一動,忙撮唇吹哨,召來雙鵰,叫道:「把這鳥兒捉來,可別傷牠。」北方富貴人家都畜養鷹鵰,用以打獵,蓋因鷹鵰不但兇猛,而且養馴之後,善知人意。這對白鵰更是靈異,一聽主人之言,立時左右包抄,追了上去。
那血鳥身子甚小,全身大小只及白鵰一個頭顱,可是飛翔迅速,疾若流星,倏忽之間已飛出數里,雙鵰銜尾追趕,那血鳥見雙鵰追來,毫不懼怕,反而轉身來鬥。隻鵰一鳥,登時在空中大打起來。白鵰的鋼喙鐵爪何等厲害,就是虎豹猛獸,也能被牠用爪撕裂,但這小小血鳥靈活異常,轉身既快,又能迅速倒退,雙鵰非但抓牠不著,反而被牠用長嘴啄下了好幾根白羽,若非以二敵一,白鵰幾乎要吃敗仗。
鬥了良久,雄鵰頸後又被血鳥啄了一口,雄鵰吃痛,突然發威,左翅用力一撲,從空中猛掠下來。血鳥急忙倒退,但那鵰翅伸展開來長達數尺,終於被翅尖掃到,這一擊力量奇大,血鳥抵受不住,一個筋斗跌下地來。那雄鵰急撲而下,雙爪如鉤,往血鳥抓去。那血鳥橫裏竄出,再無戰意,急往前逃。雙鵰窮追不捨。三鳥飛入山後,不知去向。
郭靖本在觀戰,這時低下頭來,說道:「蓉兒,你功夫大進了,身旁雷轟電閃,竟然茫如不覺。」黃蓉笑道:「你也一樣。」郭靖想起秦老漢祖孫適才的好心騷擾,暗暗叫聲:「好險!」若是一個把持不定,又得以七日七夜之功來修缺補漏,當下替黃蓉和秦氏祖孫引見了。郭靖道:「蓉兒,縣衙門是你放的火,是麼?」黃蓉抿嘴一笑道:「不是我還有誰?」秦氏祖孫老大驚訝:「瞧不出這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竟做出這等事來。」
黃蓉向南琴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靖哥哥,你儘誇我,也不怕這位姊姊笑話。」郭靖道:「啊,昨晚你也在樹林子裏?」黃蓉抿嘴笑道:「你若不說要捉鳥兒給我,我寧可雙臂永遠癱了,也不來找你呢。你後來幹麼忽然哭了?也不害臊。」郭靖低頭道:「想想實在我待你太不好,又怕以後永遠見你不著。」黃蓉伸手給他理了理鬢邊散下來的頭髮,輕輕的道:「我本想不見你了,可是終究不能。好啦,不管以後的日子怎地,咱倆能多一天在一起,就多歡喜一天。」南琴見兩人說得親熱,不覺怔怔的聽得痴了。
突然間天空鵰唳聲急,三人一齊抬頭,只見隻鵰疾追血鳥而來。三隻鳥一先二後,飛得迅速異常。黃蓉見那血鳥身子雖小,但箭進電退,靈動無比,雙鵰一時倒奈何牠不得,當下心生一計,撮唇吹哨,召那雌鵰下來,停在自己肩頭休息,讓那雄鵰單獨追逐血鳥,待得雄鵰追趕一周,再放雌鵰上去接替。那血鳥一刻不停的飛翔,雙鵰卻以車輪戰之法耗牠氣力,如此來回追逐了六七次,血鳥果然無法支持,越飛越慢,被雄鵰疾飛趕上,一翅打下地來,雙翼擊土,卻已上昇不得。那雌鵰搶過去抓著,送到黃蓉手中。
黃蓉大喜,雙手捧住。那血鳥累得筋疲力盡,眼中露出乞憐神色。黃蓉笑道:「你乖乖的聽話,我就不殺你。」秦老漢見血鳥被捕,大為歡喜,道:「好了,姑娘捉了這神鳥,老漢和這孩子又有口苦飯吃啦。我編個籠子給姑娘裝牠。」南琴知道血鳥愛吃蛇膽,拿出一瓶蛇膽酒來,血鳥喝了半瓶,體力稍復,對眾人頗現親善之態。黃蓉喜道:「我要養得牠聽我號令,專啄壞人的眼珠。」
四人累了大半晚,均感疲倦,南琴讓出自己床來給黃蓉睡,黃蓉卻要等秦老漢編好竹籠,將血鳥放入,才安心就枕。
次日醒來,已是紅日滿窗,黃蓉起身下床,走到桌邊,「啊」的一聲驚叫,只見竹籠已被血鳥啄破,那鳥卻昂然站在桌上,並不逃走。黃蓉又驚又喜,招了招手,那鳥一跳跳入了她的掌心。黃蓉叫道:「牠服我啦,牠服我啦。」又見那竹籠的每根竹條都被咬成兩截,顯然是那血鳥逞威示武,意思說:「我自己不愛走就是,這小小竹籠豈能關得我住?」
正自歡喜,卻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過去問道:「靖哥哥,怎麼啦?」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昨晚雨中練功,兩人全身浸透,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一看,見紙張破損,黑跡糢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
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浸濕,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是一共四行字,每行四字。黃蓉一面細認,一面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餘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在宮中石匣之內,但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她沉吟了片刻道:「靖哥哥,你六位師父曾說起過什麼『鐵掌幫』麼?」郭靖道:「鐵掌幫?沒有啊,我只知道那個大騙子裘老頭兒叫什麼鐵掌水上飄。」黃蓉道:「嗯,諒那糟老頭兒也不會和這等大事有什麼干係。昨兒早晨我去放火燒那縣衙,卻聽得那姓喬的縣官和人說話,說咱們鐵掌幫怎樣怎樣,又說趕緊多找毒蛇給大香主送去。後來他和我一動手,武功居然不弱,毒砂掌的功夫很有幾下子。」郭靖道:「江湖幫會中的兄弟竟做起縣官來,倒有點奇怪。」
二人想了半天,推詳不出這四行字的關竅所在,黃蓉把殘畫收起,放在自己衣包之中,道:「讓我慢慢的想。」當下與秦老漢祖孫別過,二人共騎而去。秦老漢和南琴戀戀不捨,待要相送,那小紅馬跑得好快,轉眼之間,已穿林越嶺,奔得影蹤不見。
不一日,已到岳州境內。黃蓉搯指一算,這日是七月十四,岳州丐幫之會,尚在明日,說道:「右右無事,咱們沿路慢慢玩去。」郭靖道好。兩人下馬攜手而行,放眼遠望,盡是水田,田裏禾稻長得甚是壯茁,眼下是個豐收年成。黃蓉道:「爹爹曾道:湖廣熟,天下足。看來今年的百姓是可以免於饑荒了。」又指著棲在柳樹上的蟬兒嘆道:「這蟬兒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牠知些什麼,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掛於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裘老爺子。」郭靖大叫一聲:「啊!」
此時火傘高張,如烘似炙,田中農人不論男女,都在汗下如雨的車水。柳樹邊的一架水車之上,車水的是個婦人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人少車沉,踏得好不艱難,兩人上衣都已汗濕,那孩子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兀自用力踏那水車。黃蓉停步望他,心中大生憐惜之情。那男孩見她美麗異常,回頭叫道:「媽,這姊姊在瞧咱們。」顯見對自己努力勞作,甚是得意。那婦人微微一笑,向郭黃二人點頭招呼。
黃蓉伸手入懷,想拿塊碎銀給那男孩當零用,忽聽遠處雷聲隱隱,喜道:「有雨下,你們不必車水啦。」那婦人側耳一聽,臉色甚是驚慌。
那小孩躍下水車,叫道:「媽,是否蛤蟆又來吃青蛙了!」那婦人點了點頭。黃蓉正待相詢,忽聽鑼鏜響起,田塍上一個頭戴遮陽斗笠,赤了上身的男子猛敲銅鑼,向西急奔。過不多時,四面八方都有鑼聲響應,田畔男女都拋下水車,向西奔去。黃蓉一轉頭,見那婦人和男孩也已跑開。郭靖道:「咱們瞧熱鬧去。」兩人隨在眾人身後奔跑,轉過一個山坳,見前面又是好大一片水田,成千農民奔上一個土丘,神色緊張的望著前面,百餘面銅鑼齊聲敲打,震耳欲聾,那裏還聽得見說話之聲。
黃蓉見小丘旁一棵銀杏樹生得極是高大,一拉郭靖的手,一齊躍上,順著眾農民的眼光向前望去,但見晴天一碧,青禾如海,絲毫不見異狀。不多時,兩人耳朵靈敏,聽出遠處有一陣閣閣巨聲,鑼聲雖響,卻也掩蓋不下,初時黃蓉以為雷震,就是這聲音了。又過一會,只見一片黃色之物奔騰跳躍而來,黃蓉驚叫:「啊,這許多蛤蟆!」郭靖凝神一看,成千成萬果然盡是癩蛤蟆,那怪聲原來是牠們的鳴叫。
眾農民見癩蛤蟆一現身,登時止鑼不敲,人人憂形於色。那些蛤蟆跳到小丘前一塊大方田的邊緣,齊齊停住,宛似列成隊形一般。群蛤之後有數百大蛤擁衛著一隻特大蛤蟆,身子總有平常蛤蟆六七隻大。這蛤王閣的一聲叫,只聽得轟轟轟轟,群蛤齊鳴。蛤王又是咕的一叫,群蛤立時止聲。黃蓉笑道:「這又叫我記掛一個人啦。」郭靖搶著道:「歐陽鋒!」黃蓉笑了笑,大拇指一翹,讚他聰明。
群蛤奉蛤王之命,連叫三次,然後鴉雀無聲的各自蹲著。只聽得東邊一塊大石後面清清脆脆的叫了一聲,一隻小青蛙跳了出來。眾農民見到青蛙,登時銅鑼齊鳴,高聲歡呼,為牠喝采助威。郭黃二人看得有趣,卻全然不解,不知這小小青蛙所為何來。
二人正全神貫注的觀看,只聽腳步聲響,四下裏又湧來數百農民。黃蓉眼尖,見農民中混著若干衣飾異常之人,輕輕扯了郭靖的衣袖,小嘴歪了一歪。郭靖一看,見約有四五十人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提著極大的竹籠,衣外隱隱突起,顯見各藏兵刃。這些黑衣人臉上均現強悍兇橫之色,決非尋常農夫,一到土丘旁邊,立即聚在一起,與眾農民相距數十丈遠。
那小青蛙跳到離田界三尺之地,停步叫了幾聲。蛤群中出來一隻黃皮大蛤,躍過田界,與那小蛙面對面的叫了起來。大蛤一開口聲粗音宏,有若牛鳴。那小蛙卻毫不屈服,雙方似在鬥口,到後來越叫越快,那小蛙連珠價叫將出來,繁音促節,抑揚頓挫,顯得神完氣足,那大蛤卻頗見聲嘶力竭,一味欲以響喨取勝。
又對叫一會,那大蛤鳴聲嘶嗄,一個大白肚子愈鼓愈大,發出的聲音卻是愈益低沉,只見牠雙眼突出,運用全力,全身似成一個圓球,忽聽拍的一響,那大蛤的肚子竟爾爆破,死在地下。眾農民齊聲歡呼,那些黑衣人卻橫眉怒目,極是氣惱,看來眾農民維護青蛙,而黑衣人卻是與蛤蟆一夥了。
小青蛙得到勝利,閣閣閣叫了三聲,轉身欲走,突然蛤群中躍出六隻大蛤,聲勢凶凶的急追過來。眾農民齊呼:「不要臉!」「不成啊!」「這成什麼話?醜死啦。」只見六蛤分成兩邊,左右包抄。小青蛙一躍數尺,急速逃走,六蛤追了兩三丈路,聽得後面大蛤呼叫,急忙停步轉身,那知為時已然不及,田塍下突然躍出一隊大青蛙,約有二三十隻,截住六蛤去路,互相嘶咬起來。片刻之間,六蛤被群蛙圍住咬死,後面雖有成千成萬隻蛤蟆,不知怎的,竟不上來救援。黃蓉心中不解,探頭一看,只見田塍旁一條小溪中一片青色,原來有成千成萬隻青蛙列隊不動,蛤蟆所以不大舉越界,想是未明對方陣勢,不敢輕舉妄動之故。
只聽那蛤王閣閣叫了兩聲,一隊百餘隻蛤蟆蜂湧過界,小溪中立時也有一隊青蛙上前抵敵。那隊蛤蟆稍戰數合,即向南退去,青蛙似識破了對方奸計,只追出丈餘,即行停步,群蛤回頭又戰。南邊大石後果然藏有伏兵,見群蛙並不中計,紛紛躍出。蛙群眾寡不敵,溪中又開上援兵,只聽得蛙聲閣閣,蛤聲咕咕,亂成一片,過不多時,田塍上屍橫遍地,雙方都已有數十隻死亡。受傷的避在一旁,自有本隊中的同伴救護回去。這時只是前哨小戰,雙方主力尚未接仗,但已殺得慘酷異常,蛙蛤時進時退,未分勝負。
又戰片刻,那蛤王似乎忍耐不住,咕咕兩聲大叫,大隊蛤蟆結成方陣,衝殺過來。青蛙的前哨退避不及,盡數陷入敵陣。眾蛙見形勢不對,立即佈成一個圓形,尾部向內,蛙口向外嘶咬,這圓陣一結成,沒了後顧之憂,蛤蟆雖眾,重重疊疊的圍在外面,卻也奈何牠們不得。農民中有許多人大叫青蛙派兵增援,但那群蛙的統帥似乎甚是鎮定,並不理睬。只見數千隻蛤蟆紛紛躍起,意欲躍入青蛙圓陣中心,但每一隻蛤蟆躍起,必然有一隻青蛙同時竄高,對準那蛤蟆在空中一撞,一齊落下,蛤蟆始終闖不進圓陣之內。
黃蓉忽然叫聲:「不好!」但見青蛙圓陣的東南西北四角,群蛤各以身子相疊,築成了四個高約三尺的高台,十餘隻大蛤爬上高台,向圓陣中飛去。這般居高臨下的進攻,青蛙再也無法抵禦,大蛤一入圓陣中心。群蛙首尾受敵,立時死亡枕藉。黃蓉連聲嘆氣,郭靖忽道:「你瞧!」黃蓉順他手指看去,只見東北角上一條青線迅速向前移動,原來是青蛙派出隊伍,向蛤蟆後軍迂迴進襲。
蛤王隨即得報,派出隊伍攔截。半數迂迴進攻的青蛙當下在中途被截,分軍戰鬥,其餘半數仍紛紛湧向蛤蟆後方。蛤蟆隊前隊後受敵,陣勢稍亂,但仍奮勇抵擋。那蛤王見接戰不利,咕咕大叫,率領大蛤親兵隊上前衝鋒。這些大蛤蟆身體特大,兇猛異常,那蛤王更是勇悍絕倫,一口一隻,轉眼之間咬死了十餘隻大蛙,真是當者披靡。青蛙隊抵敵不住,向後敗退。
群蛤乘勝追擊,那蛤王一躍半丈,直陷敵陣,青蛙圍了上來,數百隻大蛤跟踵撲至,蛙隊陣勢大亂。這時蛙蛤戰場移動,眾人隨著跟去觀看。靖蓉二人也躍下樹來,混在眾農之中,但是這些農民都臉現憂愁之色,不住嘆氣。黃蓉忍耐不住,向一個白髮老農問道:「老伯,這些青蛙和蛤蟆幹麼打架啊?」
那老農夫仔細打量二人,知是過路客人,說道:「那蛤蟆是有人養的,用來捕捉青蛙。」黃蓉「啊」了一聲。那老農又道:「咱們莊稼人,就靠這蛙兒養護禾稻。眼見青蛙要敗,這方圓數十里地的禾稻,給害虫一損,今年的收成可靠不住啦。」黃蓉道:「那大夥兒打蛤蟆啊,我幫你們。」探懷掏出一把鋼針,上前就要動手。那老農忙拉住她的衣襟,低聲道:「姑娘,這使不得!我說蛤蟆是人家養的。」說著向那些黑衣人一指,又道:「就是這批兇神惡煞般的人。你惹上他們,禍兒可就大啦。姑娘花朵一般的人,依老漢說,也別在這兒瞧熱鬧,快些上路吧。」黃蓉微微一笑,郭靖道:「咱們人多,不怕他們。」那老農嘆氣道:「為了這事,前年去年都打過大架,傷過不少人。後來告到官裏,縣太爺判道,以後聽憑蛤蟆青蛙打架,虫蟻之事,誰也不許過問,若是有人惹事生非,那就重重懲辦。」
郭靖怒道:「這狗官,那不是明明幫這批惡徒麼?」老農道:「誰說不是呢?縣官和他們本就是一夥,只知道捉了青蛙去餵蛇,那來理會老百姓的死活。」靖蓉二人聽他說到捉蛙餵蛇,心中微微一震,待要再問,卻聽農民們大聲歡叫起來,原來蛙蛤大戰的情勢又已一變。
只見蛙陣主力退在一口大池塘之邊,負隅力戰,另一部青蛙卻躍入池塘,迅速游至蛤蟆的後方和側翼進攻,青蛙在水中漩動極速,斗然間多了一條調兵遣將極方便的通道,蛤蟆不善游水,成千成萬隻擠在塘邊,施展不開,你推我擁,紛紛落入池塘。水上相鬥,蛤蟆必落下風,一隻隻白腹朝天,死在水中。
這時蛤蟆隊已潰不成軍,蛤王率領一批大蛤左衝右突,亦已無濟於事,眾農民紛紛歡叫:「今年的收成保得住啦。」郭靖、黃蓉注視黑衣人的動靜,只見他們個個怒容滿面,忽然一聲呼哨,十多人打開了手中提竹籠的蓋子。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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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页 第八十一回 岳阳楼头 那些黑衣漢子打開竹籠籠蓋,只見湧出數百條大大小小的毒蛇,一齊衝入蛙陣,剎時之間吞食了無數青蛙。這毒蛇正是青蛙的剋星,蛇一出現,青蛙鬥志立失,有的躍入池塘逃遁,有的竟爾嚇得全身癱軟。眾農民見對方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又驚又怒,齊聲鼓譟起來。
黑衣人中一個高大漢子大踏步走到眾農身前,厲聲叫道:「縣太爺有令,蟲蟻相鬥乃其本性,與人無涉,你們吵些什麼?」眾農民紛紛叫道:「蛤蟆和毒蛇都是你們家養的。」「青蛙怎能與蛇相鬥,不要臉!」「這樣一年兇一年,咱們反正是餓死,大夥兒和他們拚了。」那大漢右手一揮,突見刀光耀目,眾黑衣人各從腰間拔出兵刃,排成一列,走上數步。那大漢道:「你們待要怎樣?不聽縣太爺的話,是要造反嗎?」眾農民大聲喝罵,有的揀起了泥塊石子拋擲過去。那大漢一作手勢,黑衣人身後走出兩個公門裝束的人來,一持鋼刀,一握鐵鍊,齊聲喝道:「縣太爺吩咐下來,有誰肇事械鬥,都以叛逆論處。」眾農民面面相覷,低聲傳言:「這是縣衙裏的馬軍都頭和步軍都頭。」
既有官府相助對方,眾農民個個敢怒而不敢言,眼睜睜望成著成千成萬隻青蛙被蛤蟆和毒蛇逼入竹籠之中。郭靖低聲道:「蓉兒,咱們好動手了麼?」黃蓉道:「再等一忽兒。」忽聽得幾聲呼叱,七八個孩子奔上前去,拿起石塊,向毒蛇群中猛擲,當時有幾條毒蛇被石塊打死。那黑衣大漢大怒,縱身上前,一掌將一個孩子打倒,其餘孩子回身就逃,那大漢提起跌在地下的孩子,獰笑道:「好啊,你們打死我辛辛苦苦養馴的蛇兒,我叫你知道厲害。」一個農婦從人群中搶了出來,求道:「大爺,行行好,放了我的兒子。」這母子倆正是靖蓉二人剛才和他們說過話的。
那大漢另一手抓住農婦的後領,順手往農民叢中擲了過去,那農婦跌在兩個農民身上,將兩人都撞倒了。那大漢伸手揮了兩揮,他手下人各挺兵刃走上前來。農民人數雖眾,但均赤手空拳,大半又是老弱婦孺,見他來勢凶凶,齊向後退。那些黑衣漢子一聲吆喝,刀劍齊往農民頭上劈去,將要劈到,刃鋒一歪,卻在他們面前削了下來。眾農民大聲驚叫,退得更遠。黑衣漢子們哈哈大笑,揚刀而立,回頭瞧首領如何擺佈那個孩子。
只見他伸手打那孩子一記耳光,扯下他身上一片衣服,打一記,扯一下,接連打了十餘下,到後來那孩子雙頰高腫,身上也已赤裸裸的不賸寸縷。他母親大聲哭叫,不顧性命的撲上去救護,但被兩個黑衣人扭住了,動彈不得。那大漢一聲呼哨,數百條毒蛇昂首吐舌,一齊望著那孩子光溜溜的身體。
那小孩早已嚇得臉無人色,雖在烈日之下,亦是全身瑟縮發抖,望著母親,只是哭叫:「媽媽!」那大漢獰笑道:「小賊,你有本事就自己逃命吧。」手一鬆,將小孩擲在地下。那小孩爬起身來,急向母親奔去。數名黑衣漢子長刀一揚,往他頭頂虛劈下來,小孩大駭,急忙轉身,向前空曠處奔逃。那為首的黑衣大漢待他奔出數丈,一聲呼哨,千百條毒蛇忽地如箭離弦,蜂湧向小孩追去。那小孩聽得背後噓噓之聲大作,一回首,但見無數五色斑爛的毒蛇凸睛吐舌,如風而至,這一下嚇得比他適才更是驚懼百倍,沒命價向前飛逃。
那些毒蛇遊動極快,片刻之間,離那小孩已只丈餘,他全身赤裸,一無掩蔽,眼見立時要遭千蛇噬身之慘。他母親大叫一聲:「兒啊!」暈了過去。眾農民瞧得目眥欲裂,紛紛湧出要去打蛇,但眾黑衣漢子長刀亂揮,竟無半點空隙讓他們上前。黃蓉雙手握滿金針,只待毒蛇再游近數尺,易取準頭,立時要以洪七公所授「滿天花雨撒金針」絕技,將群蛇一一釘在地下。突然間那小孩足下一滑,向前俯跌下去,群蛇吱吱亂叫,竄了上來。
黃蓉暗叫:「不好!」縱起身子,正要發出金針,只見兩條人影從農民人群中中躍出,身法甚快,攔在小孩與群蛇之間。兩人足未站定,各自雙手齊揚,撒出四條黃色粉末,在地下佈了四條黃線。眾人鼻中聞到一陣硫磺藥氣,但見群蛇紛紛後退,看來那些黃粉是制蛇的藥料了。黃蓉看那兩人時,原來竟是丐幫中的熟人,是在寶應會過面的黎生和余兆興。
那黑衣大漢見二人阻住蛇群,臉上變色,說道:「咱們鐵掌幫和丐幫向來河水不犯井水,足下何苦強來為人出頭?」黎生拱手道:「這小孩年幼無知,老丐求個人情,請饒了他吧。」那大漢見黎生背上負了八隻麻袋,知他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冷笑道:「若是不饒呢,足下欲待怎樣?」余兆興年少氣盛,喝道:「你們幹這等事,天理不容,既叫俺們撞見了,豈能不管。」那大漢又冷笑一聲,說道:「聽說丐幫明日在岳州大聚會,天下各路的化子頭兒都到了洞庭湖邊,你這小叫化就想恃勢欺人嗎?哼哼,只怕沒這麼容易!你丐幫中人號稱個個是捉蛇能手,你有本事就捉捉我這些蛇看。」
余兆興被他這一陣奚落,那裏容得,向前兩步,一彎腰,雙手各已抓住一條毒蛇的尾巴,用力一抖。蛇兒的骨骼本是如鍊條一般連環套住,這樣自尾至首逆轉的一抖,全身骨骼鬆脫,雖不立斃,卻再也動彈不得,這是乞兒捉蛇的最上乘手法,可也大觸專養毒蛇的鐵掌幫之忌。那大漢不待他伸腰站直,一聲呼哨,千百條毒蛇一齊向他竄去。
余兆興捉蛇本事縱高,這千蛇齊至,那能抵擋,急忙退到黃線之後。黎生高叫;「請老兄示下高姓大名!」那大漢只是冷笑,見群蛇沿著黃線搖頭擺腦,不敢遊近,又是忽哨一聲,這一聲叫,蛇群中登現奇觀。
只見一條蛇張口咬住另一蛇尾巴,而那蛇再咬著又一蛇尾部,如此首尾相接,霎眼之間,連成了數十條極長的蛇鍊。那大漢猛喝一聲,數十條蛇鍊斗然間從空中甩過黃線,落在二丐身周,圍了數圈,將那小孩也圍困在內。那大漢冷笑道:「臭叫化,捉蛇啊,怎麼不動手?」群蛇蓄勢待發,只候號令。黎生與余兆興都是臉色慘白,知道這番必已無倖。
那大漢道:「我鐵掌幫也不無故傷人性命,只要你答允永遠不再捉蛇,留下一個真憑實據,哼哼,那也可以相饒。」黎生知道這是叫他們自毀雙手,低頭求告,他是丐幫響噹噹的人物,縱然性命已在呼吸之間,卻仍是昂然直立,毫無畏懼之色。那大漢張開雙手,相距一尺,說道:「我雙掌一合,你們每人身上就多了幾百副毒蛇的牙齒,還不跪下求情麼?」余兆興道:「師叔,咱們決不能丟人。」黎生哈哈一笑道:「那還用說。」他提高聲音道:「多謝老兄送咱們上西天,只是還沒請教萬兒。」那大漢道:「那果然是死不瞑目。我是裘鐵掌的第三弟子,人稱玄背蟒喬太的便是。」
一語方罷,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失敬失敬,我道是誰,原來是裘老兒的徒子徒孫。」人叢中走出一個身披輕綃、髮束金環、頸垂明珠的文秀少女來,正是黃蓉。那玄背蟒喬太聽得聲音已怔了一怔,萬料不到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尚未答言,黃蓉又道:「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叫我姑奶奶,你怎不叫我祖姑奶奶?」喬太大喝:「呸!小ㄚ頭胡說八道。」心中卻暗暗生疑:「怎麼這樣一個怯生生的小妞兒知道鐵掌水上飄的名號?」黃蓉笑道:「孩子們在外面惹事生非,我姑奶奶最瞧不順眼。在武寧縣做官的孩子,是你一夥兒的吧,前幾日讓姑奶奶路過順手收拾了,你說怎樣?」
武寧縣那姓喬的知縣,正是這喬太的兄弟,縣衙失火,知縣被殺的訊息恰於此日早晨傳到。喬太斜睨黃蓉,悲怒交迸,卻不信自己這武功高強的兄弟喪生在她手下,當下微一呼哨,幾百條毒蛇竄上去將她圍住。喬太喝道:「武寧縣喬知縣是誰害的,快快說來。」黃蓉笑道:「真的是我殺的啊。他用毒砂掌跟我鬥,瞧不出這知縣幾招『黃蜂針』、『舉火撩天』還真有幾下子,後來我點了他曲池穴,這毒砂掌也就破啦。我再點了他期門穴和肩貞穴,叫他端坐在公堂之上,一動也別動,就像平時審堂嚇唬老百姓一般,然後放火燒那縣衙,等那公堂燒成白地,不知怎地,他仍是沒出來。」
殺官放火這等叛逆大事,在她口中娓娓道來,宛似閒說小兒女摘花鬥草一般,喬太驚疑不已,心想這女孩子極是邪門,須得擒回去細細拷問,喝道:「老三,老四,把這ㄚ頭拿下了。」兩名黑衣漢子應聲而出,彎腰用刀背撥開毒蛇,走上數步,伸出四隻粗掌,齊往黃蓉肩頭背上抓去。黃蓉笑道:「老三,老四,一齊躺下吧!」身子後縮,雙手在兩人背上一推。兩人齊往前衝,砰的一聲,腦門與腦門撞在一起,只碰得人事不知,胡裏胡塗的轉了幾個圈子,不約而同的躺下了。
眾農民本來一直在擔心害怕,這時見兩人跌得古怪,才轟聲大笑起來。喬太大怒,將右手兩根手指放到唇邊,正要吹哨驅蛇,忽聽咕咕咕三聲怪叫,黃蓉手上已多了一隻殷紅如血的鳥兒,原來她將血鳥放在衣袖之中,把喬太戲弄了一番,這才取出。這鳥三聲一叫,滿田野芳香濃郁,群蛇斗然間見到剋星,先是一陣大亂,隨即僵臥不動,有的更翻轉肚子,靜候宰割。那血鳥毫不客氣,長喙一劃一啄,轉眼間吃了六七枚蛇膽。牠肚子甚小,這幾枚蛇膽一吃也就飽了,可是仍用長喙不住往群蛇肚上劃去。
喬太見此異狀,更是驚怒交集,取出三枝鋼鏢,鏢發連珠,兩枝直奔血鳥,一枝射向黃蓉。黃蓉自恃身披軟蝟甲,理也不理。那血鳥飛身而起,雙翅一撲,已將兩枝鋼鏢擊落在地,隨即如一道血光般飛追而上,長喙一挑,把射黃蓉的那枝鋼鏢也撥了開去。黃蓉見牠竟能護主,不禁大喜,指著喬太及眾黑衣漢子說道:「這些都是歹人,啄他們的眼珠子。」但見一道紅光上下飛舞,眾黑衣漢子「啊喲!」「哎唷!」連聲慘叫,四散飛奔,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被啄瞎了的或連滾帶爬,或摸索亂行,片刻之間,散得無影無蹤。眾農民拿起鋤頭石塊,將毒蛇和蛤蟆搗得稀爛,待要向黃蓉拜謝,她早已與郭靖走得遠了。黎生和余兆興走出蛇群,想與黃蓉敘禮,但那汗血寶馬腳程奇快,也已追趕不及。
黃蓉做了這件快事,大為得意,晚間燒起火堆,讓那血鳥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個澡。次日午牌不到,兩人已到了岳州,牽馬縱鵰,逕往岳陽樓而去。
(血鳥段,新版約刪25000字)
註:葉洪生:…至於刪去原著中的秦南琴,使其與穆念慈合而為一,改自殺殉情為合體孽緣等相關故事情節(包括血鳥及蛙蛤大戰,共約兩萬五千字),則是作者既痛苦又明智的抉擇.「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頁360,聯經出版公司,83,11月版.」
註:楊興安:金庸成名作(射鵰英雄傳),在新版中,精采之處也被刪去不少,可觀之處似乎應打上七八折.秦南琴沒有了(原版楊過生母),連幫南琴捕蛇的那種可愛小血鳥也沒有了.真替只能看到新版的讀者感到可惜.原版中的小血鳥是毒蛇剋星,神異通靈,萬分可愛.……引文略……
這隻美麗通靈可愛的小血鳥,在「神鵰俠侶」中還有出現,啄去李莫愁一目,慘被李莫愁打死.可惜作者大筆一揮,這隻金庸筆下最可愛的異物,在「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中,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射鵰英雄傳」中是主場戲之一,極精采、極匪夷所思的動物大戰也刪去了.新版中翻閱了幾遍也找不到那令人眼界大開,令人看得眉飛色舞、嘖嘖稱奇的蛙蛤大戰,實在極為失望.幸好不久前蒙彭鎮華兄以數冊原版相贈(亦不齊全),蛙蛤決鬥又幸在其中,喜不自勝.特引數行文字以饗未睹原版讀者,再看看此段到底應否刪去.…引文略…原文長約三千餘字,現只撮引其要,已可見其精采.蛙蛤雙方決鬥,就如兩軍大戰,先有斥候,又有誘敵;有前哨接觸,又有陣法對疊;有佯敗,有奮拚;戰情有起有落,有急有緩.破敵者貪勝不知收,乘勝冒進,逼得群蛙背水而戰,得地利之助,先敗後勝,將對方消滅,戰情幻變,描述出色.
蛙蛤當然不會像人一樣思想,但蛙群之戰,筆者亦嘗在新聞報導中讀過,當然沒有這裡描寫的神奇和有層次,但戰後也是屍骸遍野,極之慘烈.我們讀武俠小說,作用之一是擴闊目光,增強思域,作者這段奇景刪去,無疑又是讀者一大損失.
上列許多例子,其實不過說明一句話:新版不及原版,未改勝於刪改.這種感覺不獨筆者為然,老金庸迷差不多絕對有此感受.(金庸小說十談/楊興安作/初版,遠流,1998年,頁118-122)
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渺崢嶸,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二人吃了少些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靖哥哥,你說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都是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蹟約略說了一遍,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儉樸異常,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麼?我可不幹。」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快樂,我也是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了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
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吧,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剔銀燈』詞麼?」郭靖道:「我不知道,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詞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癡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儘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麼?」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她頓了一頓,突然笑道:「郭哥哥,你說我這樣對付鐵掌幫那些奸徒,可算得暢快嗎?」郭靖拍手道:「暢快得緊。」
兩人對飲數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只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是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的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普通仕商,放低聲音道:「那鐵掌幫不知是何等樣的幫會,怎地與西毒叔姪一般,也餵養毒蛇?」郭靖道:「倘若盡是裘千仞那老兒的手下,諒來也不能成什麼氣候……」他話未說畢,忽聽頭頂一人哈哈一笑,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頭兒也不瞧在眼裏,好大的口氣。」郭黃一躍離座,退開數步,這才仰首上望。
只見屋樑上騎坐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極是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靖本來疑心是鐵掌幫的敵人,一瞧是丐幫人物,先就放心了一半,又見他神色和善,並無惡意,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騰的一聲,摔了下來,震得樓板上塵土飛揚,他才摸摸屁股,慢慢爬起身來。
郭靖與黃蓉說了很久話,頭頂有人居然沒有發覺,料想此人必是武學高手,那知他這一摔將下來,身法奇重,情狀甚是狼狽,更是大出意料之外。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你老請喝酒。」那老丐道:「叫化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裏取出一隻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什麼菜,咱們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乾脆別做化子。你們肯佈施就佈捨,不肯嘛,我到別地方要飯去。」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團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著。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隻一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隻,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吃得甚是豐盛。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
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他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呆了一呆,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付了帳下樓去了。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理也不理。
黃蓉走到樓邊向下觀看,只見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一接觸,猶如受到雷震電擊般一驚,立即加快腳步,不再回頭。
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
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老著幾十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吧。我姓魯,叫做魯有腳。」黃蓉噗哧一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是一腳,也要叫牠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們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只怕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今兒早晨我見了黎生黎兄弟,知道兩位在寶應和岳州所幹的事蹟,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鐵掌幫,對這幫會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聲勢可是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幹那裏應外合的勾當。兩位殺了殺他們的兇燄,那確是痛快之極。」
黃蓉道:「聽說這鐵掌幫的首領是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道:「裘千仞可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你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五毒神掌,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就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什麼五毒神掌,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望著郭靖格格直笑。
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我雖並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卻是不能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住了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
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轉過話題,道:「魯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麼?」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裏分為淨衣派,污衣派兩派麼?」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化過極大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著道:「這個我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所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
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第二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淨衣派的首領。」郭靖道:「咦,你怎麼知道?」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髒,他們的多乾淨。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派多洗衣服,兩派不是一樣了麼?」
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你別罵我。」郭靖一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什麼?」
黃蓉正色道:「我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郭靖道:「好端端的幹麼踢我?」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黃蓉嘆道:「傻哥哥,你怎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
兩人正鬧間,樓梯聲響,適才隨楊康下去的丐幫三老又回了上來,走到郭黃二人桌邊,行了一禮。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著一大叢白鬍子,若非身上千補百綻,宛然是個大紳士大財主模樣,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滿臉春風,一團和氣,說道:「適才那姓魯的老丐暗中向兩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過眼,特來相救。」郭靖、黃蓉吃了一驚,齊問:「什麼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與兩位同席飲食,是不是?」黃蓉心中一凜,道:「難道他在咱們飲食中下了毒?」那丐嘆道:「也是咱們幫中不幸,出了這等奸詐之人。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緊,只要手指輕輕一彈,暗藏在指甲中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了酒菜之中。兩位中毒已深,不出半個時辰,就無法解救。」
黃蓉懷疑不信,問道:「我們兩人和他無冤無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兩位中毒已深,急速服此解藥,方可有救。」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包黃色藥粉,分在兩隻酒杯之中,用酒沖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黃蓉剛才見到楊康,心中已自起疑,憑他三言兩語,豈肯貿然服藥?又問:「那位姓楊的相公和我們相識,請三位邀他來一見如何?」那丐道:「這個自然是要見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劇烈異常,兩位速服解藥,否則延誤難治。」黃蓉道:「三位好意,極為感謝,且坐下共飲幾杯。想當年第十一代幫主在北固山獨戰群雄,以一棒雙掌擊斃洛陽五霸,真是何等英雄。」
丐幫三老聽她忽然說起幫中舊事,互相對望一眼,都感十分詫異,心想憑她小小年紀,怎能知曉此事。黃蓉又道:「洪幫主降龍十八掌天下無雙無對,不知三位學到了幾掌?」三丐知她故意東拉西扯,不肯服藥,一計不售,二計又生,那財主模樣的長老笑道:「姑娘既有見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強,我只點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兩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異樣?」
郭靖、黃蓉一齊望他雙目,只見他一對眼睛嵌在圓鼓鼓一臉肥肉之中,只如兩道細縫,但細縫中瑩然有光,眼神甚是晶朗。黃蓉心想:「那有什麼異樣?左右不過似一對豬眼罷啦。」那丐又道:「兩位望著我的眼睛,千萬不可分神。現下你們感到眼皮沉重,頭腦發暈,全身疲乏無力,這是中毒之象,那就閉上眼睛睡吧。」
他話聲極是和悅動聽,竟有一股中人欲醉的味道,靖蓉二人果然覺得神倦眼困,全身無力。那丐又道:「此間面臨大湖,甚是涼爽,兩位就在這清風之中酣睡一覺,睡吧,睡吧!」他越說到後來,聲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覺的哈欠連連,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二人糢糊中只感涼風拂面,身有寒意,耳中隱隱有波濤之聲,睜開眼來,但見雲霧中一輪明月,剛從東邊山後升起,兩人這一驚非小,適才大白日在岳陽樓頭飲酒,怎麼轉瞬之間天已昏黑?待要站起,驚覺雙手雙腳均已被繩索縛住,張口欲呼,口中卻被塞了麻核,刺得口舌生疼。黃蓉心思機敏,一清醒立知是著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兒,只是他用的是什麼邪法,卻難索解。一時之間她也不去多想,四下一望,見郭靖躺在自己身邊,正在用力掙扎,當下先寬了一大半心。
郭靖此時已具何等功夫,縱是再堅韌的繩索,也是被他一掙即斷,那知他手腳一運勁,這繩索錚錚有聲,竟然紋絲不損,原來是牛皮條混以鋼絲絞成。郭靖欲待再掙,突然面上一涼,一片冰冷的劍鋒,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了兩拍,轉頭橫眼瞧去,見是四個青年乞丐,各執著兵刃,守在身邊。
黃蓉定了定神,心想先摸清周邊情勢,再尋脫身之計,側過身來一望,更是驚得呆了,原來竟已置身在一個小峰之頂,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輕煙薄霧,籠罩著萬頃碧波,心道:「我們卻被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頂,怎地途中毫無知覺?」回過頭來一瞧,只見十餘丈外起著一個高台,台周密密層層的圍坐著數百名乞丐,各人寂然無聲,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時未曾發覺。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這正是丐幫大會。待會只要我設法開口說話,傳下師父號令,何愁眾丐不服。」
過了良久,群丐仍是毫無動靜,黃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無法動彈,只好苦忍,再過半個時辰,她手腳不動,已微感酸麻,只見一盤冰輪,漸漸移至中天,照亮了半邊高台。黃蓉心想:「李太白詩云: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他當日玩山賞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卻被縛在這裏,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月光緩移,照到台邊有三個大字:「軒轅台」。黃蓉想起野史所說,相傳黃帝在此鑄鼎,鼎成後騎龍昇天,想來就是此台了。
只一盞茶時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聽得篤篤篤、篤篤篤三聲一停的響了起來。這聲音忽緩忽急,忽高忽低,頗有韻律,原來眾丐各執一根小棒,敲擊自己面前的山石。
黃蓉暗數敲擊之聲,待數到九九八十一下,響聲嚘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魯有腳與那淨衣派的三個長老。這丐幫四老走到軒轅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齊站起,叉手當胸,躬身行禮。
(林以亮評論;就在這短短的一段中,我們可以看到金庸的寫作技巧。第一、他並不自始至終採用傳統中國小說的「全知觀點」例如「三國演義」。在這裏,他採用的是黃蓉的觀點,因為黃蓉比較觀察敏銳,又很有文才,同時又是內定的丐幫幫主。第二、他的文字並不是純碎的白話,而是句法以白話為主,字彙則半文半白,因此敘述容易生動活潑,緊湊。在這一點上,金庸卻反而接近傳統的中國小說。第三、他隨意插入李白的詩和野史中關於黃帝的傳說,使中國讀者覺得親切。第四、他描寫的方式卻吸收了現代電影的手法:有畫面,畫面之中有全景,遠景,中景,特寫;有音響效果;有人物和動作。)「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輯,台北遠景出版社民國74年5月初版,頁15-17,金庸的武俠世界」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聲說道:「眾兄弟,天禍丐幫,咱們洪幫主已在臨安府歸天啦!」此言一出,群丐鴉雀無聲,突然間一人張口大叫,撲倒在地,群丐搥胸頓足,號淘大哭,聲振林木,從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郭靖大吃一驚:「我找尋不著師父,原來他老人家竟爾去世了。」不禁涕淚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聲。黃蓉卻想:「我們找不著師父,難道他們反而找著?這奸徒定是造謠惑眾。」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義,個個大放悲聲,魯有腳忽然叫道:「彭長老,幫主歸天是誰親眼見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長老道:「魯長老,幫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誰吃了豹子膽老虎心,敢來咒他?親眼見他老人家歸天之人,就在此處。楊相公,請您親口對眾兄弟說罷。」只見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楊康。
他手持竹棒,走到高台之前,群丐肅靜無聲,聽他說話。楊康咳嗽一聲,說道:「洪幫主是一個月前在臨安府與人比武,失手給人打死的。」此言一出,眾丐群情凶湧,紛紛嚷了起來;「仇人是誰?」「快說,快說!」「幫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舉圍攻,咱們幫主落了個寡不敵眾。」郭靖聽了楊康之言,由悲轉怒,心道:「一個月之前,師父明明與我在一起,原來他是在胡說八道。」
楊康雙手伸出,待眾丐安靜下來,這才說道:「害死幫主的,是桃花鳥島主東邪黃藥師,和全真派的七個賊道。」黃藥師久不離島,眾丐十九不知他的名頭,全真七子卻是威名遠震。這日能來君山赴會的,都是丐幫中的一流人物,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黃藥師是何等樣人,全真七子聯起手來,幫主縱然武功卓絕,但一人落了單,自非其敵,當下個個憤慨異常。有的破口大罵,有的嚷著立時要去替幫主報仇。
原來楊康當日在臨安與歐陽鋒相聚,聽他說起洪七公被蛤蟆功擊傷,性命必然難保。楊康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宮之中用匕首刺死,那知忽在岳陽樓兩下撞見,一驚之下,指使丐幫彭長老以攝心法(與今日之催眠術相似)將兩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洩,黃藥師、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報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懼怕,東邪和七真卻是非同小可,於是信口將殺洪七公的禍端輕輕放到了他們頭上,好教丐幫與桃花島及全真教鬧的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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