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1. 這幾天因為等候胡世楨來,買了兩種武俠小說,預備送給他。自己看看亦很出神,且把陳世驤引誘得亦入迷了。他對於武俠小說的知識,只停留在「彭公案」、「施公案」階段;但是近年來香港所出的武俠小說,其結構文字人物描寫等已可與Dumas的Three Musketeers,Monte Cristo等相頡頏。……有個名叫做金庸(筆名)的,以「書劍恩仇錄」一書成名,該書寫乾隆皇帝(據傳說,他是漢人,海寧陳閣老的兒子)和陳家洛(乾隆的half-brother,的幫會的領袖)的鬥爭,很是緊張動人。後寫「碧血劍」(李自成)與「射鵰英雄傳」(成吉思汗)(南宋末年,元、金、宋的鬥爭)都極好。書中毫無馬列思想,還是提倡忠孝節義那一套,俠客當然都是愛國的。他的小說在東南亞各地(如越南、泰國、印尼……等)的中文報上都翻印……最奇怪的是台灣人亦等著看香港的武俠小說,其情形猶如當年Boston的人等英國來船,看Dickons小說也。……這幾年來,要講小說的傾向,讀者頂多的是武俠小說,Serious fiction分明已進入極低潮。武俠小說其實很難寫,尤其像我這樣從小看武俠小說的讀者,一切tricks都瞭然於胸;要使我看來覺得緊張,是不容易的。……台灣出的武俠小說沒有一本是好的;香港有一、二流的,台灣只有三、四流的而已,人才凋零,不亦怪哉?……
我很希望你能繼續花幾年功夫,寫一本中國舊小說的研究。關於這類的研究,好書是如此之少,真中國學者之恥也。Scholarship其實不難,別人已經做的工作,拿來整理一番,亦夠用了。我在班上已討論過「三國」「小滸」和「西遊記」。這三部書我最佩服還是「三國」,作者對於三國大勢真有個clear vision。「水滸」的最大功臣是金聖歎,沒有金聖歎,水滸(不論100回的或是120回)是部很weak的書。金聖歎硬派宋江做奸雄,刪去許多無聊的詩詞,(使naration緊湊生動),且刪去後部的無聊故事,(征遼,征方臘等的描寫,其實比「薛家將」之類高明得並不多),使「水滸」勉強有了一個結構,其實「水滸」作者的world vision是很狹小的。「西遊記」作者的imagination是夠高的了,如唐僧怕被人吃,但後來也不免repeat himself。……「西遊記」裏的symbolism還沒有人好好研究,如唐僧怕被人吃,而孫行者最喜歡被人吃,加上老君的煉丹爐,以及能吸人進去的瓶和葫蘆等;這些symbols可能有其意義。明末有董說者,即在火焰山之後,補寫若干回,成「西遊補」一書。孫悟空給羅煞女吃下兩次,出來後神魂顛倒,那就是「西遊補」的故事。「金瓶梅」我總認為是部很dull的書,(so is 「儒林外史」,)但是它對於過年、過節,賞花吃洒等的詳細描寫,可能給曹雪芹很大的啟發。「紅樓夢」本身可說的話最多;這裏有一點可說;「水滸」裏的英雄和孫悟空都是rebels,但是最澈底的rebel還是賈寶玉。買寶玉非但是總結中國舊小說的rebel tradition,而且也是一切才子佳人小說的發展頂點。Loslie Fiedler的新書,大約很精彩,不知你已看過沒有。關于中國舊小說,這類的書,有好幾本可寫。
柏克萊 一九六0 四月十三日
取材於:頁237~238,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書名:愛情.社會.小說,著者:夏志清,台北純文學出版社出版,中華民國68年5月6曰6版.
2. 林以亮:那麼我要講一個故事了。我有一個好朋友,夏濟安,不幸在美國病故了。他也非常喜歡看武俠小說。在你寫武俠小說之前,他跟我說過,說武俠小說這門東西,大有可為,因為從來沒有人好好寫過。他說,將來要是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他一定想法子寫武俠小說。後來,在臺灣忽然有人給他看了你的「射鵰英雄傳」,他就寫封信跟我說:「真命天子已經出現,我只好到扶餘國去了。」(眾大笑)後來他就到美國去了。所以,站在這個立場,不管你個人以為你自己寫小說怎麼樣,我們就談一般的武俠小說吧,你以為,武俠小說,作為娛樂性小說也好,作為文學作品的一種形式也好,它本身的前途怎麼樣?
金庸:夏濟安先生,一直是我的神交了。上次陳世驤教授從日本路經香港,輾轉約我吃飯,講到夏濟安先生很推崇我的作品,所以特別要見見我,告訴我這件事情。可是很可惜總是沒有機會見到夏先生一次,甚至連通訊也沒有機會。夏先生本來選了一張聖誕咭,想送給我的,因為我在「天龍八部」裏有四大惡人,三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就選了一張上面有三個博士去見聖母的聖誕咭,那三個博士畫得極難看,他就叫他們做四大惡人。他寫好了,後來不知怎樣卻沒有寄出,所以我很遺憾連他一個字也沒有收到。夏先生陳先生本來是研究文學的人,他們對我不像樣的作品看重了,我覺得很光榮,同時也很不好意思。武俠小說本身在傳統上一直都是娛樂性的,到現在為止好像也沒什麼有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
取材於:金庸訪問記,時間,1969年香港8月22日下午9時至10時,地點:香港大坑道金庸的書房,林以亮策劃,陸離紀錄,翁靈文攝影,頁48~50,諸子百家看金庸,第三輯,台北遠景出版社出版,民國74年5月初版.
3.「……帶你到圖書館,也沒有什麼看的.閱報室還倒有兩三份中文報紙和雜誌.中文書可說絕無僅有.前幾年這裏請了一位香港來的目錄員,本希望他會買些中文書,經費雖然沒有,三四百元一年總拿得出的,誰料這大渾蛋,把這些辛苦爭來的錢全買武俠小說.這個城住的幾十家中國人,聞風掩至,鬧到要排期預約,破了中文書在這圖書館的所有借出紀錄.幾十本書借來借去,弄得破爛不堪,後來再在香港訂購一批,精裝燙金字,真夠排場.」
「不過,說良心話,我嘴裏雖罵他渾蛋,心裏也感謝他.我對武俠小說的興趣,也是因他這幾套精裝書開始的.然後由我傳給太太……」
「怒我插嘴,殘兄,你看誰寫的?」
「金庸.」
「那英雄所見略同.那麼我問你,金庸的小說跟你昨天晚上你叫我看的本那本小說,價值誰高誰低?」
「這幾句話,我暫時沒有資格說.不是對你說過麼,那本書我只翻了幾頁.不過金庸早期的幾部小說-後來就不成了-它的價值,我現在就可以肯定.」
「這幾本書的價值,不是嚴肅的文學價值,因為作者受了大眾傳播工具的報紙和讀者趣味限制,即使有志寫文藝武俠小說,也無法施展抱負.但作者的文學修養,真是時下一流.我且問你,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為什麼後者在書開始時就以『故人』姿態出現?」
徐侃如習慣地用右手抹一抹嘴巴,說:「那是為了技術處理問題呀.他武功最好,而其他四個人武功相等,有中神通存在一天,就沒好戲瞧了.」
「說對了一半,」二殘說:「這一種處理方法,別的一流小說作者也許會想到,可是金庸避而不寫中神通,有一個非常高明的理由.」
「謹就教.」
「簡單,寫壞人容易,寫好人難.我再問你,這四大幫主之中,最令你難忘的是那一位?」
「東邪和西毒.」
「你看,我沒說錯吧?另外一個問題,郭靖和楊過,你喜歡那一位?」
「那還用問,當然是楊過.郭靖是好人,可是既愚又迂,歷萬劫而不死,全靠運氣.」
「那不錯,但金庸寫郭靖,確化了一番心血.郭靖是個大好人,也不笨,金庸熟讀西洋文學,我相信他曾碰到當年杜斯卻也夫斯基寫『白癡』時的相同問題:怎樣把一個好人寫好而又令讀者相信呢?杜氏想來想去,覺得只有耶蘇基督是個完人.他是完人,因為他是神,他的好人好事當然為人置信.
「文學史上另外一個寫得極為成功的好人是唐吉訶德.可是,作者為了令他取信於人,不能不把他寫成一個走火入魔的書獃子.」
「金庸寫的郭靖,處處能絕處逢生,一來當然是由於郭靖宅心慈祥,得神人幫助-這是中國人絕對接受的觀念.二來是他得黃蓉之助.郭靖忠厚而黃蓉狡猾.兩個人碰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設.」
「那麼楊過呢?」
「楊過是郭靖的另一面,但寫得比郭靖更成功.」
「哦?」
「你別裝蒜,你是女人,你愛那一個?」
「對,我也會嫁楊過,郭靖這土包子不風情,跟他說風趣話要說兩遍才聽懂.但楊過這小子也不簡單,不好惹.學你老大說話,是『壞人』.」
「這是金庸比一般的消閒小說高幾級的地方.他的人物,不是憑一般善惡標準所能衡量的.前面不是說過麼,郭靖是好人,因為他是『笨』,楊過呢,你不能說他是壞人,他在某些程度相似李莫愁,憤世嫉俗而已.妙的地方.是金庸給他安排了跟師父小龍女結婚.小龍女武功雖高,心計卻幼稚得像個小孩,是黃蓉的另一面.楊過跟她相處,自然受她影響.她後來之變成『好人』,也是經過作者苦心安排的.而且,最見金庸膽色過人之處,是讓楊過為一個幾乎不會武功的女孩子斷了臂.普通武俠小說作家,一定不忍下手.就是下了手,一定受讀者壓力,讓他的臂接駁起來.
「壯士斷了臂,讀者會原諒他的性情乖張,是不是?」
徐侃如聽得入神,嘆口氣說:「老兄說得頭頭是道,怎麼不寫篇論文?」
取材於二殘遊記.四季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