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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生活时报
温迪雅访金庸
1999-01-03
温:查先生,大家都知道您是《明报》的创始人,也是写武侠小说的大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您年轻时的愿望是做一名外交官。
金:我想做驻外记者的愿望是在抗战的时候产生的,我当时很想周游列国,到全世界去看看。
温:据说1950年时,你曾到新中国的外交部求过职?
金:也不是去求职,当时是外交部有个人邀请我去的。那时候我研究的是,因为梅汝敖先生和我认识,他是当时东京战犯法庭的官。作为外交部的顾问,他到北京时希望有个助手,要我去,我就去了。到了以后我才发现,我将从事的工作不是在外交部,而是在人民外交学会,这和我的理想不一样,我就又回到香港继续我的新闻工作。
讲故事,是文学创作的起点。
温:您在香港呆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选择武侠小说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
金:因为我小时候就喜欢看武侠小说。最初,一家报纸需要一篇小说,由于兴趣所在的缘故,我自然而然就写了。中国的武侠小说看了很多,外国类似的武侠小说我也喜欢看,具有冒险性、斗争性的这类小说我都特别感兴趣。
温:您在自己的武侠小说中,构筑了一个具有自己道德、准则的“江湖社会”,这是否是您理想中的社会?
金:这不是我想出来的,以前的小说中就有这样的假设。比如《水浒传》这部小说,它里面描写的环境和人物,如宋江、武松……本身就是“江湖社会”中的故事和人物,当然它也有对一般人民的描写,但主要的,还是对特定的江湖社会的描写。
温:您并不会武打功夫,但您小说中所描写的情景,充分表现出您丰富的想象力和结构布局能力,这种能力您认为是训练出来的,还是天生的?
金:好像是天生的,就像讲故事,我可能会比别人讲得好一点、生动一点。企业家须有经济头脑,文人则可浪漫一点。
温:您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企业文化人。在香港,文化人办报确实很不容易,我想请您谈谈这方面成功的经验。
金:文人本来是写文章的,我是新闻记者出身,但办报纸就变成一个企业家了。做企业家必须要有经济头脑,要学会计算,学会经营,这是跟文人无关的。
温:也正是因为您把“文人”和“企业家”分得清楚,才得以成功?
金:我这个脑筋可以变的。办报的同时我写两种文章,每天写一篇社评:评论政治、经济问题,有关国际政治或是内地、香港、台湾方面的问题;另一篇文章是武侠小说。写的时候两个脑子分开。写武侠小说时不去考虑国际政治问题。
温:您写了三十多年的政论,对很多社会问题发表了自己独特的见解。这是否也是您办报成功的一个原因?
金:恐怕报纸成功,跟我社论写得成功有关。买我的报纸,他就能看到我的一篇社评,其他的就不需要看了。
温:据说您有非常强的推测能力,您预言的很多事情在若干年后都得到了验证?
金:我比较大胆,反正这报纸是我自己办的我推测错了,也不会有人管我,也没有太大的责任。如果我拿大家的薪水,替人家做事,就不敢这样大胆,推测错了,老板要骂你了:你怎么这样乱写!
温:武侠小说和《明报》这两样东西,都为您带来了声誉和财富,武侠小说在1970年时您说不写就不写了,而《明报》也是说卖掉就卖掉了。您做事总是很决断的?
金:这些事在决定前都详细地考虑过。办报纸,人多、责任很重,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趁着我精力还好、体力还好、头脑还清醒时,早点把报纸卖掉,让适当的人来继承发展下去,这样比较合适,我应该让出来。关于武侠小说,我自己有个原则,希望不要重复:这样性格的人写过,我希望不要写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写了,我希望不要重复。我一共写了15部,很多事情都写过了,很多人物都写过了,再写下去就都重复了,读者就会觉得不好看,我自己也觉得不好看了。也可以这样说吧,已经是“江郎才尽”了,已经没有才能再创造新的故事、新的人物了。对家乡、对祖国的依恋,是我真正的感情。
温:您生长在浙江,在重庆、上海都念过书,后来您又在香港这么多年,对香港的感情,与很多土生土长的香港人相比,肯定会有所不同?
金:这种感情是不同的,我真正的感情还是对家乡、对祖国的依恋。所以,我有这样一个想法:老了以后,回到杭州去,死在浙江。
温:能否谈谈您对香港和对故乡的感情有什么不同?
金:香港对我很好,我很多事都是在香港做的,香港给了我很丰厚的回报。我从小时候对香港很欢迎,我现在对香港也很欢迎,我做生意也很成功。我到饭馆里吃饭,很多人见到我都笑嘻嘻的,很开心,有的人会拿本书来请我签名,我觉得这是个对我很温暖的地方。我在香港得到很多东西,我希望能够对她做出回报。所以当年参加了《基本法》的起草工作,现在又做筹备委员会的委员,都是出于这种回报的心理。有人误会,以为我想做官,希望搞政治,其实我这个人的个性不适合做官,因为我不喜欢接受命令。
温:据说当初有意邀请您来参加《基本法》的起草工作时,您曾经犹豫过?
金:这件事1985年开始去做。当时一直犹豫,因为《明报》是个很独立的报纸,对于内地的事情有时候批评、有时候赞美,如果我参加《基本法》起草的话,人家会说:你受了“人大”的委任,但只有赞美,没有批评了,那你就不是很独立、很公正的报纸了。当时犹豫,后来,他们向我解释,这个不是捧场,是为香港服务,希望起草一部很好的法律,为香港今后50年的发展制定一个根据。我在学校是念法律的,在这里又做了几十年的报纸,对香港非常了解,对内地也非常了解。基于这几个条件:了解内地、了解香港、又懂法律,最后就当仁不让了。我也觉得应该出来做这个工作,所以就很热心、很努力地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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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迪雅金 庸初访武侠小说大师 编者按:香港著名作家金庸(查良镛)的武侠小说在大陆拥有广泛的读者, 据有关资料记载 , 邓小平是目前所知道的大陆最早阅读金庸小说的人。 本文是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主持人温迪雅对金庸先生的专访(摘选自《温迪雅访谈》 , 东方出版中心, 1998 年8 月)。外交官, 年轻时的梦想温 查先生, 大家都知道您是《明报》的创始人, 也是写武侠小说的大家, 但很少有人知道您年轻时的愿望是做一名外交官。金 我想做驻外记者的愿望是在抗战的时候产生的, 我当时很想周游列国, 到全世界去看看。温 据说 1950 年时, 你曾到新中国的外交部求过职?金 也不是去求职, 当时是外交部有个人邀请我去的。 那时候我研究的是国际公法, 因为梅汝 王敖先生和我认识, 他是当时东京战犯法庭的官。 作为外交部的顾问, 他到北京时希望有个助手 , 要我去, 我就去了。 到了以后我才发现, 我将从事的工作不是 在外交部, 而是在人民外交学会, 这和我的理想不一样, 我就又回到香港继续我的新闻工作。温 我想, 您年轻时想做外交官除了想游历世界的意愿以外, 恐怕还有一种年轻人的抱负在里面?金 也有, 那时候爱国 心很强, 我觉得应该为国家做点事。 当时, 一般人认为在香港生活惯了,物质条件很好, 回到北京去会很艰苦的。 可我想, 吃点苦有什 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时, 国内革命胜利不久, 再大的困难那么多人都经受过了。 更何况天下大事已经安定, 北京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温 当时要是在北京做外交54 南京史志 ' 99.2 官的话, 那您的历史就要重写了?金 是啊, 我这个人反叛性很强, 不大安分守己。 如果在政府当干部的话,“ 反右” 啦、“ 文革”啦, 这些运动经受过来, 可能人都没有了。温 现在想起来还是值得庆幸的了。金 也不是庆幸。 一个人的命运都是交叉的:走了这条路, 那么前面还会有两条路 让我选择。总之, 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肯定的,是有各种各样的偶然因素在里面的。讲故事, 是文学创作的起点温 您在香港呆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选择武侠小说这种题材来表达自己?金 因为我小时候就喜欢看武侠小说。 最初, 一家报纸需要一篇小说, 由于兴趣所在的缘故, 我自然而然就写这种题材了。 中国的武侠小说看了很多, 外国类似的武侠小说我也喜欢看, 具有冒险性、斗争性的这类小说我都特别感兴趣。温 当初您写第一部武侠小说时有没有想过后来竟一发不可收拾?金 我的第一部小说写了三四个月, 完成以后就登在报纸上。刊登出去没多久, 就有很多来信、很多回音, 引起较大的反响。 我哪儿知道后来自己的武侠小说写得这么受读者欢迎。温 您在自己的武侠小说中,构筑了一个具有自己道德、准则的“ 江湖社会” , 这是否是您理想中的社会?金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 以前的小说中就有这样的假设。 比如《水浒传》这部小说, 它里面描写的环境和人物, 如宋江、武松… …本身就是“ 江湖社会”中的故事和人物, 当然它也有对一般人民的 描写, 但主要的, 还是对特定的江湖社会的描写。温 您并不会武打功夫, 但您小说中所描写的情景 , 充分表现出您丰富的想像力和结构布局能力,这种能力您认为是训练出来的, 还是天生的?金 好像是天生的, 就像讲故事, 我可能会比别人讲得好一点、生动一点。
温 很奇怪, 平时您说话的速度很慢、很温和……
金 没有什么戏 剧性是吧?但我知道故事的高潮在哪里。 同样讲笑话, 有的人讲得使人哈哈大笑, 有的人则讲得平淡无奇。 小说创作时要掌握什么地方该紧张, 什么地方是高潮, 什么地方应平淡一点, 对于这些我是自然而然知 道的, 这是不大会教的。 人家说你教我写武侠小说行不行? 可以, 但实际上小说是教不来的。 有的人学问好得很, 什么东西都懂, 但写小说不会安排剧情, 因为他没有这个天赋。企业家须有经济头脑 ,文人则可浪漫一点
温 您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企业文化人。 在香港, 文化人办报确实很不容易, 我想请您谈谈这方面成功的经验。
金 文人本来是写文章的, 我是新闻记者出身, 但办报纸就变成一个企业家了。 做企业家必须要有经济头脑, 要学会计算, 学会经营, 这是跟文人无关的。
温 也正是因为您把“ 文人”和“企业家”分得很清楚, 才得以成功?
金 我这个脑筋 可以变的。办报的同时我写两种文章, 每天写一篇社评:评论政治、经济问题, 有关国际政治或是内地、香港、台湾方面的问题;另一篇文章是武侠小说。 写的时候两个脑子分开。 写武侠小说时不去考虑国际政治问题。
温 年轻的您认为自己是个桀骛不驯的人, 自己对社会、历史的看法总希望能够发表……
金 是啊, 希望自己办报, 能把自己的意见写出来, 不受人家的干预, 这一直是我 的愿望。 做编辑、记者的时候, 常常是文章写好了不能用, 这是记者很生气的事。而有机会自己办一个报纸, 就能做到我高兴写什么就写什么。
温 您写了三十多年的政论,对很多社会问题发表了自己独特的见解。 这是否也是您办报成功的一个原因?金 恐怕报纸成功, 跟我社论写得成功有关。 买我的报纸, 他就能看到我的一篇社评, 其他的就不需要看了。温 据说您有非常强的推测能力, 您预言的很多事情在若干年后都得到验证?金 我比较大胆, 反正这报纸是我自己办的, 我推测错了, 也不会有人管我, 也没有太大的责任。如果我拿人家的薪水, 替 人家做事, 就不敢这样大胆, 推测错了, 老板要骂你了:你怎么这样乱写!温 这种对社会的洞察力、预见力, 是因为您对历史了 解的缘故?金 亚里士多德说:行动是跟个性来的。 一个人个性怎样, 就会有怎样的行动。 也有哲学家说:性格即命运。 我很同意这种讲法, 历史上很多人的命运都是根据性格来的, 秦始皇这样做, 因为他的性格是这样;刘邦跟项羽打仗, 为什么刘邦会赢, 项羽会输, 跟性格不同有很大关系。 所以有些事情, 这个人办得好, 那个人办不好, 这跟55 南京史志 ' 99.2 性格是有关系的。 历史看得多了,就可以推测现在的事情;他现在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下一步会怎么做? 他性格是这样的, 大概会这么去做, 结果会怎么样? ……如果胆子大一些, 想得周密一些, 推测就不是太难。温 您认为自己是什么性格的人?金 我自己是个自由散漫的人, 不大守规矩, 不愿受约束。温 武侠小说和《明报》 这两样东西, 都为您带来了声誉和财富, 武侠小说在 1970 年时您说不写就不写了, 而《明报》也是说卖掉就卖掉了。 您做事总是很决断的?金 这些事在决定前都详细地考虑过。 办报纸 , 人多、责任很重, 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 趁着我精力还好、体力还好、头脑还清醒时, 早点把报纸卖掉, 让适当的人来继承发展下去, 这样比较合适,我应该让出来。 关于武侠小说, 我自己有个原则, 希望不要重复:这样性格的人写过, 我希望不要写了, 这样的一个故事写了, 我希望不要重复。 我一共写了 15 部, 很多事情都写过了, 很多人物都写过, 再写下去就都重复了, 读者就会觉得不好看, 我自己也觉得不好看了。 也 可以这样说吧, 已经是“ 江郎才尽”了, 已经没有才能再创造新的故事、新的人物了。对家乡、对祖国的依恋,是我真正的感情温 您生长在浙江, 在重庆、上海都念过书, 后来您又在香港这么多年, 对香港的感情, 与很多土生土长的香港人相比, 肯定会有所不同?金 这种感情是不同的, 我真正的感情还是对家乡 、对祖国的依恋。所以, 我有这样一个想法:老了以后, 回到杭州去, 死在浙江。温 能否谈谈您对香港和对故乡的感情有什么不同?金 香港对我很好, 我很多事都是在香港做的, 香港给了我很丰厚的回报。 我从小时候对香港很欢迎, 我现在对香港也很欢迎, 我做生意也很成功。 我到饭馆里吃饭, 很多人见到我都笑嘻嘻的, 很开心, 有的人会拿本书来请我 签名, 我觉得这是个对我很温暖的地方。 我在香港得到很多东西, 我希望能够对她做出回报。 所以当年参加了《基本法》的起草工作, 现在又做筹备委员会的委员, 都是出于这种回报的心理。 有人误会, 以为我想做官, 希望搞政治, 其实我这个人的个性不合适做官, 因为我不喜欢接受命令。温 据说当初有意邀请您来参加《基本法》的起草工作时, 您曾经犹豫过?金 这件事 1985 年开始 去做。 当时一直犹豫, 因为《明报》 是个很独立的报纸, 对于内地的事情有时候批评、有时候赞美, 如果我参加《基本法》 起草的话, 人家会说:你受了“ 人大” 的委任, 但只有赞美, 没有批评了, 那你就不是很独立、很公正的报纸 了。 当时 犹豫, 后来, 他们向我解释, 这个不是捧场, 是为香港服务, 希望起草一部很好的法律 , 为香港今后 50 年的发展制定一个根据。 我在学校是念法律的, 在这里又做了几十年的报纸, 对香港非常了解, 对内地也非常了解。 基于这几个条件:了解内地、了解香港、又懂法律, 最后就当仁不让了。 我也觉得应该出来做这个工作, 所以就很热心 、很努力地做了。温 刚才您说想多研究些历史, 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金 以后的计划还是希望能做个学者, 研究历史, 写一两部历史研究心得的书。 我在英国大学里, 做过一些研究。温 我们知道您对佛学也很有研究, 如果从自身的经历来看,怎样总结自己的人生?金 人生是无常的、变化的,没有永久不变的 。 人生在世, 总希望向好的方向发展。温 怎样看待自己的命运?金 命运掌 握在自己手里。一句话, 应该努力去追求自己心里的平安, 自己心里的欢喜, 觉得我这个事情做对了, 那就可以了。温 但愿望总是要受到各种束缚的?金 是啊, 内心的愿望总不大可能实现的, 照佛教来讲, 只能愿望少一点, 不要有太大的愿望。温 当您的愿望与现实冲突时, 如何平衡自己的?金 只好把自己的愿望再降低一点, 这似乎比较消极, 但对国家不能希望她不要太富强, 对香港不能希望她不要太繁荣, 这个愿望不能降低标准。 但对自己希望得到的却没有得到, 没得到就算了,就不要去想它了。(责任编辑 平涛)56 南京史志 ' 99.2 |